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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在我的灯下,我终于感觉到一种中年的心情了。
这是一种既复杂却又单纯,既悲伤却又欢喜,既无奈却又无怨的心情。
这是一种我一直不会完全知道的心情。
在那个时候,在十几年前,当船停靠到旅程的最后一站,当我在法国的马赛港上岸的时候,世界曾经以怎样光辉灿烂的面貌来迎接我啊!我,一个艺术系的小小毕业生,一个年轻的东方女子,是怀着怎样一颗热烈如朝圣者的心,在博物馆和美术馆的长廊里,一张画一张画地看过去,每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而在学校里,每逢考试,每逢竞争,就用一种超乎平常百倍千倍的力气会拼斗,不得到第一誓不罢休。寒冷的深夜,在布鲁塞尔市中心租来的简陋画室里,埋头作画的我似乎竟然有着一种烈士的心情了。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遭充满了种种美丽的事物,每一种都有一种不同的光采,我每一种都爱,都想要,并且,都一定要得到。
而十几年过去了,就在这个夏天,我去了一趟纽约和芝加哥,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我却有了一种不同的心情。墙上挂着的画幅依旧让我喜爱,但是,我已经学会用另一种方法来观看了。我知道这个博物馆里有着惊人的丰富珍藏,然而,我每一次去,却都只看一个小小的区域。我可以用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来欣赏莫内的一幅灰紫色的睡莲,在我喜爱的画幅之前,我变得非常安静和从容,我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的急切,那样匆忙地在博物馆里上上下下奔跑,渴望着能把每一样东西都看遍,渴望着能够不漏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我不再是那样的一个人了。
十几年的生活,使我有了不同,我已经知道,世间的美是无限的,而终我一生,我所能得到的却只是有限中的有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因此,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来享受我眼前所能见到的这一点有限的美呢?
当然,我知道,就在另外一幢楼里,或者,就在另外一间展览室里,甚至,能在隔墙,就在一扇门之外,有我还没有见到的珍奇与美丽,也许在我一举足,一跨步,一开门之间就可以见到。
可是,我也深深地明白,就在我惶急地一转身的时候,那张原来已经在我眼前,原来已经安静地呈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幅画,原来已经在墙上等待了我那么多年,原来已经等到了我的来临,原来,原来巳经就要马上进入我的心里,马上成为我日后的安慰与幸福的那份美丽,就会在我一转身的那一刹那,被我永远地抛在身后了。
因此,我就站住了。也许是在这一张灰紫色小幅的睡莲之前,也许是在另一个博物馆里,在那个神奇的月夜,无邪的狮子轻嗅着沉睡中的吉普赛人的画幅之前,我静静地站住了。在我能得到的有限之中,我甘心做一个无限专注热情的观众。
中年看画,竟然看出了一种安静和自足的心情来。
然而,“看画”,到底仍然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收获,而在人生的这一条长路上,走到中途的我,错过了的,又岂仅是一些珍奇与一些美丽而已呢?
在人生的长路上,总会遇到分歧的一点,无论我选择了那一个方向,总是会有一个方向与我相背,使我后悔。
此刻,在我置身的这条路上,和风丽日,满眼苍翠,而我相信,我当初若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也必然会有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鸟语花香。只是,就因为在那一个分歧点上,我只能选择一条被安排好的路,所以,越走越远以后,每次回顾,就都会有一种其名的怅惆。在我心里,那条我没能走上的小径就每次都在那里,在模糊的颜色里,向我展露着一种模糊的忧伤。
然而,中年的心情,是由不得我来随意后悔的啊!
于是,我不断地充实自己,锻炼自己,告诉自己:要了解世间美丽与珍奇的无限,要安静,要知足,要从容,要不后悔我所有的抉择,所有的分离和割舍。
因此,对现在的时刻就越发地珍惜起来。我想,所有被我匆忙地抛在后面的日子,对于它们,我是再也无能为力了。可是,对那些即将要来临的,对眼前的这一个时刻,我还来得及把握,还可以用我的全心与全力来等待、企盼与经营。
我想,无论如何,在往后的日子里,对所有被我珍惜的那里事物,我都要以一种从容与认真的态度去对待。
我原来以为,只要认真地琢磨,我可以把中年的时光琢磨成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只要我肯努力,生活就可以变得极为光洁、纯净、没有丝毫的瑕疵。
可是,我却不知道,生命里到处都铺展着如迷般的轨道,就算是到了中年,有些事情仍然是我无法探索也无法明白更无法控制的了。
因此,我愕然发现,人类的努力原来也是有限的。理想依旧存在,只是在每一个画夜的反复里,会发生很多细小琐碎的错误,将我与我的理想慢慢隔开。回头望过去,生命里所有的记忆都只能变成一幅褪色的画,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在我心里,曾经是那样鲜明的颜色啊!
面对着这样的一种结果,我在悲伤之中又隐隐有着欢喜,喜欢臣服于自己的命运,喜欢时光与浪潮对生命的冲洗。
而正如他们所说的:那就是我所有的诗里的心情了。
自从把诗印成铅字以后,就不断有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读者来问我,很直接或者很技巧地问我,他们很想知道,在我诗里的这种心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我要怎样才能回答他们呢?
莫内的那一幅灰紫色的睡莲,或者他画的所有的睡莲:清晨的、正午的、傍晚的、一那些巨幅的连作,或者是那些小张的速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在他作画的时候,那池中的睡莲开得正好,与它们娇艳的容颜相比,莫内画上的睡莲应该只是一种没有生命的颜色而已。可是,画家在他的画里加上了一引他愿意留下来的,他希望留下来的美丽,藉着大自段里那无穷的光彩变化,他画出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生命。
这个夏天,当我站在他的画前的时候,七十多年前那个夏天里那一池的睡莲早已枯萎死去了。和他画中的睡莲相比,到底谁才是实?谁才是虚?那一朵是真的?那一朵才是假的呢?
又有谁能够回答我呢?
而中年的心情,也许就是一种不再急切地去索求解答的心情了吧?
也许就是在被误会时,不再辩解,再被刺伤时,不再躲闪的那一种心情了。
无怨也无尤,只保有一个单纯的希望。
希望终于能够在有一天,画出一张永不褪色的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