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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给历史以细节
读夏公的《风雨故人情》,最感兴趣的是他从身经目击的角度写历史人物,常能给正史拾遗补阙。
田汉(二排左四)、夏衍(二排右四)、梅兰芳(二排左三)等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参会代表合影
比如对左联的成立,一般的回忆或研究,虽然都列举着这个组织的发起人与参与者的名单,可是鲜有提及童长荣这个人的。夏公却在《一位被遗忘了的先行者》一文中比较具体地向我们介绍了这位不该被遗忘的左联发起人。当时有一批左翼的文学工作者,特别是其中的共产党员,他们不仅能握笔为文,也能握枪蹈火。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常务委员
童长荣从左联隐去,便是根据党的需要,于1930年从上海到东北,并在九一八事变后在吉林组织游击队。游击队发展为东北抗日联军。他,一位曾伏案创作过描写安徽农民生活的中篇小说的文化人,又成了一位活跃在抗敌前线的指战员。这些人,这些事,对于我这一辈以下的文化人来说,是应当知晓、应当体味的。
夏公在提及一些历史流程时常爱开列名单,他不是总按“正史”的规格待遇来安排这些名单,而是严格地按照当时的真实情况,来尽可能一览无余地恢复当时的“座次”。有的人可能后来很显赫也很荣耀,他并不将其提升凸显;有的人可能后来很无闻甚至变了质,他也不将其一笔抹杀。这样的文字可以补充我们对正史的了解,让人产生出丝丝缕缕有利于理解人生、命运、时代、潮流的思绪。在《记〈救亡日报〉》的回忆录中,他就平静而翔实地尽可能去复现那一段值得忆念的历程。他告诉我们,在广州阶段,报社吸收了华嘉、陈子秋、谢加因、蔡冷枫等广东籍同志参加;撰稿人有蒲风、雷石榆、黄宁婴、林焕平等;报社还在马路上“捡”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名字叫阿华的孤儿,他作为报社的勤务员,后来一直跟着他们撤退到了桂林……
1942年,田汉(前排左一)、王莹(前排左二)、夏衍(前排左三)等在桂林
历史是一种宏大的叙事,它那筛网的网眼儿是很大的,它经常要无可避免,甚至是必须牺牲掉许许多多真实生动的细节。但作为个人的忆念性叙述,越是尊重、敬畏历史,便越应该如实地给历史以细节的补充。夏公这本文集中有许多让人过目难忘的细节。
比如回忆到周恩来总理在抗战期间“常常在天官府郭沫若同志的家里邀请一些党和非党的朋友举行茶会或便餐……有一次,总理到郭宅的时候,发现漏邀了一个人,便对我和另一个负责通知的人进行了批评:你们该知道中国有一句古话‘一人向隅,举座为之不欢’吧;在你们,可能认为这只是无意的疏忽,是件小事,可是在对方,也许会认为这是对他的有意的疏远,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说完,他就派车去把这位朋友接来,并亲自对他表达了歉意”。
周恩来与郭沫若(左一)、李维汉在上海马斯南路107号(今思南路73号)周公馆门前合影
1958年周恩来邓颖超夫妇和郭沫若一家在一起,郭当时有5个孩子。邓颖超对郭沫若夫人说:“你的孩子真多,羡慕死你了!”
到了1960年文代会期间,“周总理在香山邀集电影界举行宴会,发现王莹没有参加,临时派人接她与会。(我)见她意志消沉,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不发一言”。这些细节既令我们认识到周恩来总理在待人接物中,将政治原则与细致关爱结合得天衣无缝,又令我们憬悟到生命之旅中,实在是包含着某些难以抗拒的复杂因素。
周总理与电影界人士同游香山时的合影
再如写到1931年潘汉年带他到杨度所住的洋房中建立单线联系,潘汉年并不告诉他那位老先生是谁,“他们随便地谈了一阵,讲的内容特别是涉及的人的名字我全不了解。临别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烟交给了他,潘收下后连谢谢这句话也不说……”,“我每月跟他联系一次……他常常高谈阔论,奇语惊人。他还不止一次地把他亲笔写的国民党内部情况,装在用火漆封印的大信封内,要我转交给上级组织……后来逐渐熟悉了,他才告诉我:‘我就是杨晳子’”。
潘汉年
潘汉年年轻时的照片(右二)
杨度从一个拥戴袁世凯称帝的人物,成为一名中共的秘密党员,不要说当时知道的人不能理解,“投机”的诮议不可避免,就是今天我这样的后辈也很难消化这一史实。夏公回忆说,杨度亲口对他说:“我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入党的,说我投机,我投的是杀头灭族之机。”这样的细节当然有助于我这样的读者揣摩历史中的人生,与人生中的历史性转折。
杨度
再如写到廖承志:“他会演戏,在德国演过,在苏区也演过。我问他演什么角色?他很得意地说:‘最拿手的是演反面人物,特别是丑角,假如我演南霸天,肯定可以和陈强比高低。’”
廖承志28岁时照片
1941年廖承志在香港利用自己的表亲出面经营实际上是党的《华商报》,“有一次承志和我在皇后道散步,一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而且都很亲热,短短几十分钟里,认识他的就不计其数。一问,不是他的表姐,就是他的堂兄。我当时不相信,以为他在唬人,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讲的一点也不假”。因为廖承志的母亲何香凝先生有十二个姐妹兄弟。“解放后我在报上写文章骂陈纳德,他递给我一张小条子:‘请阁下笔下留情,陈纳德的妻子陈香梅是我的表妹,人总是有两面性的。’”
廖承志观看母亲何香凝作画
历史因这些细节而变得丰满厚实、可触可感,因而也更可信,更具深度与宽度。
(本文节选自 刘心武 著《也曾隔窗窥新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