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24岁的张碧涵开始航海生涯的第三年。她是一个女海员。
海员与女海员,在外人眼里可谓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属于男人的职业,它代表着冒险、勇气与探索,而后者,则一般用于调侃、戏弄与嘲讽。
社交媒体上,有人说女海员是“上船一个人、下船两个人”,也有人说“她们肯定干不了机舱的活”。
面对这些满是偏见与歧视的评价,一向随和的张碧涵偏偏不服气。
有人说女孩子上船三个月就得哭,她愣是一滴眼泪没流过。船开到索马里的海盗区,她和男人们一起学着用M16步枪。
她只想证明,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也同样可以干。在这男女比例10:1的行业里,她偏要稳稳地扎住脚跟。
编辑|妮妮子
“真不建议女的入这行”
2019年11月17日凌晨,一艘满载镍矿的中国远洋巨轮抵达了英国直布罗陀港。
船上唯二的两个女生,张碧涵与同学刘璐,在清晨五点就醒来,目睹了玫瑰金色的海上日出。首次出海的她们下船去中心广场游玩,踩着错落不平的灰石板砖,听着当地居民打招呼时亲切的Hola,仿佛置身于十九世纪的码头小镇。
但很快,21岁的张碧涵作为甲板实习生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
大海给张碧涵上的第一课,就需要她攀附着轮船外皮,像蜘蛛侠一样沿着引水梯登船。她爬到几十米高的船舷边缘时甚至不敢低头看,因为悬空的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湛蓝大海。
货轮沿途抵达希腊、美国、危地马拉、秘鲁和日本的海港,将东半球与南半球转了个遍,张碧涵的海员生活也忙得昏天黑地。
那是船只起航的第一天,船长将她和刘璐喊到驾驶台,特意叮嘱她们,在船上干活一定要记得戴安全帽、走路多看脚底下,生怕两个年轻姑娘出什么危险,毕竟“男孩子和女孩子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像张碧涵这样的女海员,在海运业堪称“稀有物种”。报告显示,截止2020年底,我国约有171.6万船员,而女性船员仅有25.8万人,占比为15%,其中大部分呆的还是旅行邮轮,而不是远洋商船。
在一艘满是男海员的船上,女生的出现总是尤为扎眼。张碧涵与船员们抵达巴拿马运河时,被一位乌发碧眼的船舶工人表了白,他要她“married me”。第一次收获“桃花运”的张碧涵又惊又喜,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全球女海员都很少,小哥是在表达他看到女生的惊讶和兴奋,只不过方式稍显特别。
在这样一个由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行业中,女海员的出现常会引来不怀好意的揣测与调侃。
社交平台上,凡是有女海员出镜的帖子与短视频,总是充斥着恶意满满的评价——
女海员上船一个人、下船两个人;
流落荒岛生一窝孩子;
狼多肉少,大家就要争着抢着吃;
哪有漂亮的女海员,漂亮的都住船长寝室;
或是直接否定女海员们的专业能力——
机舱她们肯定干不了;
我是真不建议女的入这一行,天天熬夜皮肤不好,有生理期船上也很难处理,都是男的一个女的不安全……
张碧涵对这样的评价感到非常无奈,“轮船上的许多工作都需要力量才能完成,但即便你很努力的通过工作证明自己,还是会有人因为男女体力的悬殊去嫌弃你、瞧不起你。”
她曾有些刻板印象地以为,八卦是女孩子的专属,但到了船上,原来男人也一样八卦。船上就她一个女生,自然成为话题中心,她和谁多说几句话,都会被男同事们盯住,然后无限放大,最后传得漫天流言。
船上的男船员们
张碧涵曾听一个船长告诉她,“女的想要在船上干活,就要像男的一样。”
但遇到不好处理的人际关系时,船长又说,“你是个女的,跟别人不能说太多话。”
她在船上做水手,有同事热心帮助她,船长看到也会说,不能以不正当方式获取别人的帮助。言语中满是对女海员的偏见与歧视。
25岁的女海员郑郑在船上则有着更为危险的遭遇。
有一次,整艘船上有21个男海员,就她一个女海员。长时间呆在封闭的空间里,有些人对郑郑起了坏心思。
一个年龄可以当郑郑父亲的船员喜欢动手动脚,动不动就摸摸她的脖子,拍拍她的背,有人看不惯这种举动,他还会为自己辩解,“我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某天夜里,郑郑船舱里的房门插销不知被什么人给弄坏了。虽然这种事仅发生过一次,郑郑还是吓坏了,她现在睡觉总会反锁门,插上很多插销,就是害怕醒来时看见有男人站在她的床头。
船舱房间
在经历了这些黯淡时光后,来自同事或陌生人的善意才显得更为珍贵。
张碧涵第一次和刘璐上船时,船公司特意将她俩的房间安排到一起,以免她们害怕,还嘱托其他男同事照顾好两个女孩。痛经对碧涵来说是每个月的家常便饭,疼到不行的时候,领导也会给她批假,让她好好休息一天。
郑郑从江苏航院毕业后,有两年时间一直在船舶公司做文书工作,每天给船员们体检、订票,她厌倦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辞职后还是上了船,从实习生从头做起。在那艘去新奥尔良进口大豆的巨轮上,她总是主动要求去舱底铲货,一个人跪在黑暗闷热的竖井里掏污水井。
遇到的一个台湾女三副夸郑郑,“你非常积极向上,整个人都发着光。”
而她觉得,我哪里有光,只不过被光给予过温暖,所以自己也想变成别人的光。
出海
几乎每一个女海员都想成为那束有力量的光,在属于男人的世界里发光发热。看起来软糯随和的张碧涵也不例外。
1998年出生于哈尔滨的张碧涵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安稳的女孩子。她一点也不羡慕家中姐姐的稳定工作,去学医或者当会计,总有种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感觉。但当时的她对海员职业也毫无了解,只是模糊地觉得,那大概是与海军差不多的工作。直到高中时,隔壁单元的邻居哥哥考上了大连海事大学,她才听说这类海事院校。
而走上航海之路,就更是阴差阳错。
2016年高考时,张碧涵在前一晚发了高烧,考试毫不意外地发挥失常,最终成绩比模考差了100多分。家里人心疼她,没舍得让她复读,她才选择了职业院校。
巧的是,从未收过航海专业女学生的天津海运职业学院在那一年响应国家号召,头一次面向女生招生,张碧涵毫不犹豫地报考了。
她所在的航海技术4班,全班42个人,只有6个女生。还有许多班级根本没有女孩子。
身为“极少数”的张碧涵很快就成了航海系的名人。在她之前,系里从没出过女班长。在校期间,她总是得第一,拿国奖,还通过12项考试,获得无限航区甲类的三副适任证书——这意味着她将可以去世界上任何海域自由地航行。
她既向往神秘又美丽的大海,又想不服输地证明自己一次——“别人总说这个行业不适合女生,我想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可当张碧涵真正以海员作为职业目标找工作时,才发现了行业内的性别偏见如此之深。
中国大陆的女海员寥寥无几,因为许多船公司明确表示不招女船员。老话说女人上船不吉利,许多女性进入这个行业的唯一通道也就此被切断。
张碧涵参加学校的双选会时,在众多企业中瞄准了大连国际,它是为数不多愿意招收女船员的企业。张碧涵与刘璐便一同进了公司,成为当年被录取的唯二女生。
第一次长达6个月的航行结束后,没休息多久,张碧涵在两个月后又一次登上了船,不过这次再没有刘璐的陪伴。她将作为一等水手登船,与20多个男船员朝夕相处,进行为期345天的远洋航行。
脱离实习身份后,张碧涵的工作任务重了起来,也难了起来。在这一点上,男海员与女海员的工作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男人能干的活,她一样也能做。
船舶靠港高雄的时候,许多洗舱的垃圾还堆在货舱里,需要有人开着船用吊机把垃圾吊出来。张碧涵主动承担了这次任务,她仔细看着水手的手势,操纵吊臂钩头平稳的起降,任务结束后,操作室的高温早已让她汗流满面。一个搬运伙食的工人碰到她问,“原来是你开的吊车啊?我还以为是水手头呢,真厉害!”
海上的生活充满未知与惊险,2021年3月,船航行到索马里海域时,冒险电影里的海盗也真的有可能随时出没。
进入海盗区后,张碧涵和同事们提前进行了防海盗演习,比如每个船员都得熟悉海盗警报声、确保所有出口不向外部打开,全船周边也设置了铁丝网、水枪、假人这些障碍物来防止海盗登船。
船上的假人
几个来自斯里兰卡的武装安保人员负责保护船员们的安全。也是那一次,张碧涵第一次摸到了枪械——以往只能在游戏里看到的M16、三级头、三级甲,都让她试了个遍。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她也可以荷枪实弹地保卫轮船。
所幸那次航行并没有出现意外,船驶出索马里海域进入赤道后,张碧涵紧绷了多日的神经才缓和下来。
她还记得实习时的水手头曾不屑地说,“小姑娘上船遭什么罪,三个月不哭就算厉害的。”
可航行了一年多,无论是遇到风浪还是抵御海盗,张碧涵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在30岁时成为船长
新冠病毒大流行的第三年,海员们的工作其实也阻碍重重。
张碧涵毕业之后就开启了“全球漂”的状态,连续三个春节都没能回家过年。
第一次在海上过年时,她所在的船舶停靠在美国布里斯托尔港,来不及思乡,她就要给船舶卸货。船上的厨师做了一桌菜,每个人却忙得没时间吃。
第二年春节,船停在苏伊士运河附近等待过河,她才有时间吃顿年夜饭。所有船员在那晚都大显身手,“四喜丸子、烤大虾、酱排骨、红烧肉、水煮肉片……”她自己也下厨做了盘可乐鸡翅。作为船上唯一的女孩子,她还收到了红包。
2021年除夕当天,张碧涵发了条朋友圈,“第三个不在家的年,愿即将开启的海上生活,一切平安顺利。”她给家人发微信红包以表思念,又是“云过年”的一个春节。
疫情暴发后,船舶靠了港船员也不能随便下船,陆地上的新鲜蔬菜水果更难运上船,所以船员们往往只有在航行刚开始时才能吃到新鲜的蔬果,时间一久,只能吃土豆这样容易储存的食物,几乎每个船员都有些缺乏维生素。有一次途径新加坡,船上进了国产的方便面、螺狮粉和酸奶,张碧涵才在异乡的海上有了回家的亲切感。
她的性格大大咧咧,没什么心事,所以和男船员们在一起相处几个月,也可以过得融洽欢乐。船上是个小社会,会遇到处得来的,也会遇到脾气性格不合适的,男女性别的差异远不如于人和人性格的差异之大。
船只遇到设备故障、网络盲区时,卫星网络也无法上网,她索性就抛开电子设备,和男同事们一起侃大山唱歌追剧。与陆地失联久了,和一起在海上漂着的人的感情也会一点点发生变化。
在船上呆了几个月后,张碧涵看见女孩子比看见帅哥还激动。有时看见国外海员俱乐部的女孩,她都要冲上去和人家合影,“太久没见过同性了。”
5月15日,张碧涵过23岁生日那天,船驶入波斯湾。5月的中东地区室外气温高达46度,她一推开房间门,就感觉自己和烤肉的区别只差一撮孜然粉。
那天的工作异常辛苦,卸货完尿素的船舱留下很深的煤印,她站在70度高温的甲板上清理残货,边边角角的煤快印记都得洗刷干净,才能通过严格的验舱环节。时间来到16号的凌晨,张碧涵才脱下工作服躺上床,生日就这样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7月4号,经历了太平洋上的一场风雨后,天空出现橙黄与粉红交织的火烧云,张碧涵收到来自中国电信的短信提醒。她终于要回家了。船靠港江苏泰州,所有船员进行核酸检测,下船,回家,历经345天,她才踏踏实实地踩到了陆地。
再出海时,张碧涵已经成为了三副,也就是船舶驾驶员,以飞快的速度在行业里晋升。
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以船长的身份出一次海。成为一个远洋巨轮的船长,不仅需要能力,更需要一次次出海攒下的经验。张碧涵想让自己的脚步再快一点,如果顺利的话,她希望自己30岁时能成为一个女船长。
曾有人好心“劝”她,“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华不该在船上跑船。”
对如今的张碧涵来说,“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做自己喜欢的就没错。”
她不仅要在男人的世界里站稳脚跟,更重要的是,她想告诉每一个心怀梦想的女孩,“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无论遇到心理还是生理上的逆境,都要努力工作,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感谢张碧涵接受insgirl专访
(文中“郑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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