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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骆一禾与胡续冬:北大诗人怎么死光了

(2021-09-12 16:19:37) 下一个
 叉少 往事叉烧 

 

你要真想听胡续冬的故事,可能想知道他在哪儿出生,曾是全省第三的学霸,写过很多文化专栏,看待世界的方式很独特……以及诸如此类许知远访谈式的废话,可我无意告诉你这些事,它们太不“胡续冬”了。
 
上个月,胡续冬走了,他的朋友们想谈又不想谈起他,因为一说起胡子和九十年代,他们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一、未名

 

1991年,胡续冬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报到地址那栏印着:石家庄陆军学院,新生军训,为期一年。

 

 

当年,这份通知书让很多人打了退堂鼓,“天棒”出身,书包里常备板砖的胡续冬没怂,他一猛子就扎到了太行山,背着滚筒油印机和钢板在拉练的路上刻印中文系的自办小报《挺进太行》。

 

在太行山行军的日子,胡续冬读了不少让他眼前一亮的书,有83年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有刊登王朔小说的《收获》,还有印着海子、西川、骆一禾诗集的《太阳日记》。

 

一年后的九月,胡续冬终于走进了北大校园,憋屈已久的才情急需释放,正好看到三角地公告栏上的文学社招新海报,上面刷了几句海子的诗,那个年代进北大,怎么能不写诗呢。

 

回到宿舍,胡续冬死死盯着笔记里摘抄的卡夫卡、余华和海子,高中时就写古体诗的他写下了在北大的第一首诗,内容涉及深渊和痛苦,写完后饭都顾不上吃就跑到位于28楼的五四文学社。

 

一头摩丝味儿的社长接过诗,深沉地一言不发,胡续冬抽着五毛钱一包的“天坛”傻站在旁,看着他的诗在一个个师兄手里传阅。过了好一会儿,社长轻声说,“不错,有基础,准备新社员朗诵会吧。”

 

走出混合着脚丫子和摩丝气味的文学社宿舍,胡续冬才想起到学一食堂打份干烧肉,那时北大在他心里是“诗歌的麦加”,多年之后,他们这群接过“北大诗人”光环的七零后有所醒悟,“我们不过是偶然聚集到北京海淀区篓斗楼一号并对诗歌抱有强烈兴趣的人”,“离开北大之外的人与他们的声音,北大诗歌是不存在的”。

 

经过几个月的熏陶,胡续冬的诗涨了不少,他的笔名也正式改为“续冬”。在纪念戈麦去世一周年的活动上,文学社的新人们与继承海子衣钵的“前辈”初次相识,脑海中铅印的名字变成了鲜活的面容,现场来的北大成名诗人有“民工打扮的西渡、《雷雨》大少爷派头的臧棣、还有背着大包像卖盗版毛片儿的西川”。

 

当时胡续冬最崇拜西川,觉得这位长发体宽的师兄“一肚子学问”,殊不知西川刚进校的时候可是脸庞清俊的长发文青,借书证的性别都被错写成了“女”,初次登上未名湖诗会的台就炸了场,一首《秋声》拿了创作奖第一名。

 

胡续冬不好意思跟西川说话,但为了显示新社员的积极性,他举手问了臧棣一个涉及深渊和痛苦的问题,虽然没听懂师哥铿锵的回答,但也没敢再问,后来混熟了,他又提起当年那场青涩的“见面会”,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的臧棣若有所思说,“操,那个傻逼就是你啊!”

 

渊博的师兄震撼了土鳖师弟,受到刺激的胡续冬马上给自己制定了读书计划,每天除了打牌、遛弯、喝酒、看录像之外,必须在睡前读点儿书,外形上也蓄起了长发,并对未来作出如下规划,“当文学青年、搞学生运动、办刊物、入住圆明园,接着是未老先衰,一连串的疾病,混上了研究生、博士生,然后是……操,俺也不知道”。

 

蓄发写诗的胡续冬成了“交际花”,人脉关系横跨文理,军训时给他启蒙海子诗的社会学系吴飞发起“图书馆改革运动”,呼吁增加本科生的借阅权限,让胡续冬帮忙在中文系收集学生签名,结果不光中文系,法律系的热门社团“九十年代”也伸出了援手,最后收集到700多人的签名,成功把本科生的借书权限从三本增加到了十本,工作量随之增加的图书管理员日后看到他们的借书证都会重复一句,“你就是吴飞啊,你就是胡续冬啊。”

 

二、搞事

 

胡续冬这届91级本科生住在北大西南门三座互通的宿舍楼,他所在的42楼2层藏龙卧虎,同屋的王来雨有个响亮的笔名“百晓生”,写过《中国当代诗坛108英雄座次排行榜》,把食指、北岛、谢冕列到108将之外的世外高人,舍友胡续冬排在第42名,被称为“一代侠少”。

 

“侠少”的身边少不了“歹人”,胡续冬被法律系的朱靖江、刘峻拉进他俩组织的社团“九十年代”搞事,他们请广济寺的纯一法师讲维特根斯坦;以提高文化素质为名,给校卫队“普及”德谟克拉西;还“胁持”新当选的学生会主席团在蔡元培像前鞠躬致辞,为老校长的铜像擦洗尘埃……

 

1992年底,他们搞了一场现代艺术展,把圆明园画家村里尚未成名的艺术家们弄到了北大三角地,这群常年不洗澡和营养不良的文艺青年留下了让人侧目的“作品”,三角地旁的柿子林也快变成了虱子林,胡续冬见证了这群流浪汉跻身大师的蜕变,“一两年以后,这里面的几个人发达了,开始按照美元、马克、法郎的汇率来构图”。

 

 

1993年3月,胡续冬在王来雨、冷霜等人的支持下“夺权”成功,当上了五四文学社的社长,他上任就把北大诗歌的传统活动未名湖诗会改在海子忌日(3月26日)举行,并一直延续至今。

 

他们张罗的第一届诗会很热闹,主持人找来了已经在中央台小有名气的校友,还请了乐手为诗朗诵配乐。不料,朗诵会的高潮被一帮前来砸场的清华老炮抢走,一句“我对北大的一点敬意仅仅是因为海子”之后,是《祖国或以梦为马》的齐声合颂,台下很多人都被感染了,加入了朗诵的队伍,声音最大的就是胡续冬。

 

诗会之后紧接着北大建校九十五周年的“五四”,胡续冬和“九十年代”搞了一票载入野史的校庆。5月3日,42楼彻夜未眠,4号清晨,被托福、GRE广告占领的三角地凭空出现一副巨大海报,上书北大中文系当代文学博士点首任导师、诗歌评论家谢冕的名篇《永远的校园》,以及数十个社团的签名。

 

15分钟后,海报被收进纸篓,但已引来各方围观,胡续冬他们趁势把“草坪烛光摇滚晚会”的广告四处散发。

 

晚上,全北京的无证诗人、赤脚歌手都聚集到了北大原图书馆的东草坪上,北大社会学系歌手、写出地下校歌《未名湖是个海洋》的许秋汉和流浪歌手杨一点燃了现场的热情,胡续冬穿梭在人群中分发蜡烛和矿泉水,等到众人高唱《国际歌》时,草坪上已有几千人。

 

当天深夜,胡续冬等组织者被请去谈话,朱靖江和刘峻替大家领了处分,“九十年代”随即解散,杨一则“受邀”到昌平为几百个三无人员唱了一个多月的歌。

 

左起:许秋汉、老鱼、胡续冬、杨一

 

校庆事件让胡续冬郁闷了一段时间,但却收获了校内外的几位挚友,“凝聚了俺们兴许会延续一生的兄弟情谊”。 

 

94年夏天,胡续冬、许秋汉和朱靖江背着一把吉他,到新疆“巡演”了一趟,他们沿途摆摊卖唱,从崔健唱到“唐朝”、“黑豹”,用一场随心所欲的旅行告别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再往后,胡续冬被保送西语系读研究生,继续和北大的缘分,齐达内大破巴西的那个夏天,胡续冬肝炎发作,住了三个月的院。写诗度日的时候,他想起住院前看的美国大片《泰坦尼克》,他觉得拍得很扯淡,就突发灵感以乡下土鳖的角度,用重庆方言写了一首小破诗,叫《太太留客》。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

 

这首病床上的游戏之作,成了胡续冬的“代表作”,《泰坦尼克》3D版重映的时候,网上有人戏称《3D太太留客》,杨一有回喝多了还唱过钢琴弹奏版,可惜没录音。

 

三、下海

 

2000年,互联网的西风吹到中国,北大很多人都拿到了风投,有人投了当时国内最大的文化网站“北大在线新青年”,胡续冬也被资本相中,拔擢到太平洋大厦十三层的办公室,出任网站总监。

 

胡续冬策划了文学、音乐、学术、电影等几个板块,文学他自己来,音乐交给了许秋汉,电影板块叫来了正在CCTV6创办《世界电影之旅》的朱靖江兼职,再加上两位民间电影传奇人物杨子和pencil,一个是盗版资源帝,一个是DV拍摄帝,仨人给栏目起了个“电影夜航船”的名字,这艘船的野心很大,目标是“从电影贵族手中夺回拍片的权力,从电影院校手中夺回看片的权力”,后来航向出了点偏差,成了全国影迷选购盗版碟的指南论坛。

 

夜航船的每日碟评是网站点击量最高的帖子,国外哪个大导演出了新的盗版碟,版主马上找老炮先看,影评随看随写,稿费千字一百块,后来扬名豆瓣的影评人很多都是从夜航船写出来的。

 

干了两年多,用户数蹭蹭地涨,但钱也烧了不少,当时本有融资的机会,胡续冬为此写了人生中唯一一份商业计划书,如果钱顺利到位,把天赋异禀的朋友都留下来接着干,可能后面就没豆瓣什么事儿了。

 

可是,有意向的投资怎么等也没来,大家的心气儿也就颓了,文学版主、复旦校园诗人马骅去了云南支教,胡的师妹、北大诗人马雁回到老家成都,朱靖江忙于正经工作,胡续冬则接到了前往巴西交流讲学的通知,他走后没多久,网站就散了。

 

夜航船最终消失在苍茫的迷影之海,在手机不能上网的时代,它留下了无数篇秒杀豆瓣影评的文字,把被垄断的影像文化尽可能多地向大众传播,胡续冬在《新青年DVD手册》第五辑卷首语写道,“我们并不介意将那些引进了伯格曼、帕索里尼给普通人的暗黑商人与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相提并论”。

 

四、胡子

 

巴西归来,胡续冬与热恋的网友完婚,留校任教,从讲师到副教授,他的课从不点名,给学生的打分标准一直没变,“心思活络、思维奔溢的自有高分,东拼西凑连字体格式都懒得调的一律给69分,鼓励其做学问不成可以多多69”。

 

 

这样随性的打分苦了学院的教务,每回都因为优秀率过高,无法往系统录入成绩,只能求胡老师提交“成绩突破正态分布申请报告”,再找院长签字。

 

胡续冬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他痛恨那种面对权威时固有的敬畏,他调侃过某任校长讲话水平是“县长范儿”,他曾在迎新会上放映无删减版的《本能》,他曾闯进学生会选举现场拍桌大骂,也曾代表北大到湖北招生时,一句话就把犹豫不决的学生逗得捧腹,“虽然北大确实不是啥好学校,但是肯定比清华好吧。”

 

他的学生说,“胡子不像个老师,像个段子不停、不摆谱的师兄,他让我们感受到所谓真正‘北大人’的气质”。

 

熟人都叫胡续冬“胡子”,他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多半原因是他能模仿好几个省的方言。

 

上学时,他一没钱就到各省同乡聚会乃至校内举行的国际会议蹭饭,饭桌上随便来几句“家乡话”就埋头填饭,或者从容地操着西南口音的英语跟国际学者谈论北京的天气,等到旁人想起来盘道的时候,他已经打着饱嗝退席了,为数不多的失败经历是误闯上海同乡会的饭局,相声里学来的上海话让胡续冬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动筷子居然被要求AA饭钱,先结再吃。

 

结婚后,胡续冬不再蹭饭,每天和老婆钻研厨艺,在家里招待四海来客。这些年,几位写诗的朋友不告而别,有消失在澜沧江的马骅,有意外辞世的马雁。不经意的时候,乐天的胡续冬也会流落出沉重,他有一首怀念老友的诗,叫《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你们终将

在最快乐的一瞬间重返诗歌的乐土:在那里

金钱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诗歌则是

最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着尘世的全部璀璨。

 

两周前的中元节,胡续冬突发疾病,倒在了北大的办公室里,年仅47岁,在海子、骆一禾、戈麦之后,过早加入了北大五四文学社过世诗人的行列。

 

当年骆一禾的告别式上,没有花圈和哀乐,长幅的白布上写满了亲朋好友语句和诗行的纸片,临到焚化时,臧棣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块画着飞翔鸽子的白布放到纸片上,西川和其他人拉着灵床走向火化室。

 

三十二年后,还是在八宝山,礼堂里放着胡续冬喜欢的歌《啊朋友再见》,九十年代相识的挚友们用挽联送了胡子最后一程,“出中入西,卅载未名孜矻擢才俊;以诗为马,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方舟载青年,外星定烟火不散;浮世留胡言,你我皆终身卧底”。

 

中午时分,许秋汉在礼堂门口拿出吉他,和朋友们席地而坐,合唱了一曲《未名湖是个海洋》,他们这拨91级校友本计划在秋天重聚,胡子说过,北大不能就这么忘了我们这一代。

 

几个小时后,天边出现了双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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