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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档案
本文作者
阿城,原名钟阿城,1949年出生于北京,祖籍重庆。1968年下放山西插队,并开始学画。为到草原写生,到内蒙古插队,后到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1979年回北京,帮助其父钟惦棐撰写图书《电影美学》,经范曾推荐到《世界图书》杂志任编辑。198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棋王》,之后成为专业作家、编剧。自称杂家、文字手艺人。著有《棋王》《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等。
作者 :阿城
阿城漫画像,1985年
原编者的话:阿城生而有幸,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不幸的是,因为影人父亲对艺术信念的执著,早早在政治因袭之中体会到身份有别、逆来顺受的道理。几十年辗转南北、深入村野的经验,也构筑出阿城的世俗空间。
在阿城看来,世俗是中国文化的宿命,追根究底,那些所谓的文艺,无非也是大俗而已。世俗空间之中的声光色相和历史进程,只是活生生的多重实在,并非好坏兴亡所能剔分的。
诚然,将文化以世俗的姿态一以概之,难免有画地自限之虞。但当这些二十多年前的字句,仍能映射出当下的某些细节,我们还是惊出一身虚汗。
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木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细软。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也幸亏民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通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且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说到有地方可躲,若有当年鲁迅的条件,我看没有哪个愿意去欧洲来美国,水土不服就是很大的问题,更不要说世俗规矩相差太多。
一九八四年我和几个朋友退职到社会上搞私人公司,当时允许个体户了,我也要透口气。其中一个朋友,回家被五〇年代就离休的父亲骂,说老子当年脑瓜掖在裤腰带上为你们打下个新中国,你还要什么?你还要自由得有边没边?
我这个朋友还嘴,说您当年不满意国民党,您可以跑江西跑陕北,我现在能往哪儿跑?我不就是做个小买卖吗?自由什么了?
我听了真觉得掷地有声。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批判,很像累久了的一个懒腰
以一个超现实的新中国为号召,当然凡有志和有热情的中国人皆会趋之,理所当然,厚非者大多是事后诸葛亮,人人可做的。
这个超现实,也是一种现代的意思,中国的头脑们从晚清开始的一门心思,就是为迅速变中国为一个现代国家着急。凡是标明“现代”的一切观念,都像车票,要搭“现代”这趟车,不买票是不能上的。
看一九八〇年以前的中国大陆,你就能由直观觉出现实与观念有多大差距,你会问,现代在哪里?超出了多少现实?走马观花,下车伊始就可以,不必调查研究,大家都不是笨人。
但是,看一九六六年的中国,你可能会在“艺术”上产生现代的错觉。
六六年六七年的“红海洋”“语录”歌、“忠”字舞,无一不是观念艺术。想想《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可以谱上曲唱,不靠观念,休想做得出来。你现在请中国最前卫的作曲家为现在随便哪天的《人民日报》社论谱个曲,不服气的尽管试试。李劫夫是中国当代最前卫的观念作曲家。
“红海洋”也比后来的“地景艺术”早了十年,毛主席像章可算做非商业社会的“普普艺术”吧。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门外大街看到一面墙壁红底上写红字,二十年后,八六年不靠观念是搞不出来的,当时却很轻易,当然靠的毛泽东的观念,靠的是“解放全人类”的观念。
凡属观念,一线之差,易为荒谬。比如“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观念认为“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样一种超现实国家的观念与努力,近十多年来,很多中国人不断在批判。当然不少人的批判,还不是“批判”这个词的原义,很像困狠了的一个哈欠,累久了的一个懒腰。
我呢,倒很看重这个哈欠或懒腰。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
中国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里有这个字,是象形的鸡巴,学名称为阴茎,中国人什么都讲究个实在。我前面已经讲过中国人对祖先亲缘的重视。
母系社会的祖是“日”,写法是一个圆圈当中一点,象形的女阴,也是太阳。中国不少地区到现在还用“日”来表示性行为。甲骨文里有这个字,因为当中的一点,有人说是中华民族很早就对太阳黑子有认识,我看是瞎起劲。
比起父系社会的“且”,“日”来得开阔多了。
后来父系社会夺了这个“日”,将自己定为“阳”,女子反而是“阴”,父者千虑,必有一失,搞不好,这个“日”很容易被误会为肛门的象形。
中国古早的阴阳学说,我总怀疑最初是一种夺权理论,现在不多谈。
男人自从夺了权,苦不堪言,而且为“阳刚”所累。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明末到中国来的传教士,主张信教的中国老百姓可以祭祖先,于是和梵蒂冈的教皇屡生矛盾。结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国教民祭祖的时候,上帝的中国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稣会教士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实在吸收不了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进天堂的意思就是永远回不到现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风绝症,复活,等同特异功能,对中国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拒绝承认,因为原罪隐含着对祖宗的不敬。
任何时候,沙漠都在心里
大陆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一九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大陆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大陆已经消逝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是在让人惊奇。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长毛鱼,五花八门都演的,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里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
那次我回去做飞机到北京,降落时误会是迫降,因为下面漆黑一片。入得市内,亦昏暗,饭馆餐厅早已关门,只好回家自己下一点面吃,一边在灯下照着水开,一边想,久居沙漠而不知是沙漠呀。
选自阿城《闲话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