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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陈侃章,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历史系1977级。原在党政机关工作,后辞职下海经商。曾出版《飞将军蒋鼎文》《远去归来的昨天》《吴江年谱》《古往今来说西施》等著作。
原题
琴摧弦裂,陈仪与蒋鼎文刑场话别
作者: 陈侃章
陈仪与蒋鼎文同府所属,同向而行,唯中道分手,不期然同途殊归。两人呼风唤雨,檄传一方,都为蒋介石重臣,然彼此之间却有说不清的恩恩怨怨。
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总司令陈仪
杭州“识荆”
蒋鼎文与陈仪相识是同乡军界前辈蒋尊簋介绍的。蒋尊簋,字百器,诸暨人。与蒋方震(百里)同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毕业考试时,蒋尊簋为骑兵科第一,蒋方震为步兵科第一,章太炎誉之“浙江二蒋,倾国倾城。”
蒋尊簋1912年1月出任民国政府浙江都督,委陈仪为军政司司长。陈仪(公侠)是绍兴东浦人,与蒋尊簋经历多有相同,出身均为名门,年龄相若,早岁都在求是书院求学,都赴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归国后都在军中供职,唯个人声望、资历上稍逊于蒋。而其时的蒋鼎文是刚刚从军的毛头小伙学生兵,因为省城有蒋尊簋这样位高权重的同宗、同乡,故常常上府拜访。蒋尊簋乐于提携年轻军官,对蒋鼎文尤为器重,多方竭力推介,并把蒋鼎文介绍给陈仪,由此他们很快熟识起来。
蒋鼎文(铭三)无论从年龄、阅历上都与陈仪相差一辈,故对陈仪恭敬有加。直至晚年,蒋鼎文还回忆:陈仪见多识广,唯自恃有才,待人接物有些傲气,但因有这种渊源,后来有许多事情多迁就他,并一直尊称他为“公侠先生”。
杭州“识荆”,蒋鼎文并没有与陈仪走到一起,未及一年,陈仪北上投奔袁世凯,任政事堂办事处参议;继之辗转至北洋军阀孙传芳门下,当上浙江省省长兼第1师师长,权倾一方。北伐军逼近浙江,陈仪暗中输诚,转身又投蒋介石。而蒋鼎文以下级军官策动浙江独立后,旋遭北洋军抓捕,乃南下广东,追随孙中山。自此后,蒋鼎文与孙中山、蒋介石逐浪沉浮,一脉相随。
陈仪是军政干才,蒋鼎文是战阵骁将,只不过陈仪进退盈缩,长袖善舞;而蒋鼎文则线性思维,始终抱着军人义不帝秦之信条,一根筋到底不回头。
蒋介石五虎将之一蒋鼎文
福建争锋
蒋介石对第五次“围剿”刚欲发力,“福建事变”突然发生。蒋介石乃调集精兵强将,展开陆海空立体进攻,由蒋鼎文实际指挥讨伐“闽变”。由于蒋军快刀斩乱麻,再加“福建政府”自身失误,这场声势颇壮的事变很快便告平息。
当时各界都以为蒋鼎文将出任福建省政府主席,然出乎意料,蒋介石却将陈仪空降至福建,令人大跌眼镜。从蒋介石的角度看,把陈仪放到福建省主席任上,是任得其所,因为无论从资历和忠心上,陈仪是不二人选。蒋介石又应陈仪之请,让蒋鼎文出任福建绥靖区主任。然不久,两人在对地方武装是“抚”还是“剿”的方针上,发生严重分歧。
原来粤闽两省联系紧密,一地有动,两相呼应。护法之役后,福建民间组织军队,地方武装啸聚一方,或私设关卡,收取捐税;或割地自雄,各自为政。蒋介石“剿共”之时,哪有精力他顾?但当他认为福建为己所控,就须腾出精力来对付这批亦匪亦民的武装。此前,他闻知蒋鼎文与陈仪在解决这批武装上有不同想法,于是把陈和蒋叫去,商量解决这个问题。
蒋鼎文的主张是“先抚后剿”,将地方武装整成保安团队,对拒不接受整编的,再行进剿。蒋介石表示赞同。于是,陈仪一改原先坚决剿灭的思路,亦赞同“先抚后剿”,但同时表示,福建财政紧张,无力解决招抚经费。蒋介石最后决定,解决地方武装按招抚策略进行,经费由中央负责。招抚进行得很顺利,福建地方武装纷纷表态,愿听从政府收编。后按照人数、势力,收编成10多个保安团。由于收编了不法武装,治安逐渐好转,华侨纷纷回乡,又成气候。
陈仪作为地方政府首脑,其时因未能解决粮食问题,导致福建民众借春秋陈国粮荒之典故,讽喻 “陈仪在闽,闽人在陈”。这一民谣一时风传“八闽”大地,陈仪可谓焦头烂额。
蒋鼎文夫妇(左)与顾祝同夫妇在台湾合影
秋后算账
西安事变结束后,蒋鼎文声誉日隆,未久出任西安行营主任兼陕西省主席。陈仪给蒋鼎文发出一封“声情并茂”的贺电:
长安蒋主席铭三兄:嘉猷诞布,舆诵云兴,忝属寅恭,弥增私忭。弟陈仪。
然政客手法的肮脏也在这里,场面上情深意切,背地里果断出手。原先蒋鼎文在闽时,由于省府要纳入绥署之下,陈仪无奈只得听从蒋行使职权。但陈仪自视甚高,内心实有不甘,一来二去,龃龉多了起来。还在早些时日,陈仪有一次自行将军队调离福州,红军罗炳辉获悉后派奇兵突袭,福州顿时告急。陈仪急电蒋鼎文驰援,蒋鼎文飞速赶到,虽解福州之围,然亦损兵折将,人心惶惶。蒋因此讥陈仪不懂军事,二人心结加深。
蒋鼎文调出福建后,陈仪马上开始收回蒋鼎文任命的官职,对被收编的地方保安队再次整顿,稍有重犯者,则开杀戒。一次对一位影响最大团长囚禁关押,闽方人士赶忙求援于蒋鼎文。蒋电话陈仪:这位团长有功,其所犯过失罪不足杀,请慎重考虑。陈仪根本不领情,反而加快枪决了事。很快,不少保安武装又遁入山林。再加上二人原来的分歧,又加深了积怨。
1948年初夏,蒋介石将委陈仪为浙江省主席,同时又告陈仪,拟派蒋鼎文出任衢州绥靖公署主任。陈仪非常不高兴,说他不甘再作蒋鼎文部属,不想再受绥靖公署节制,否则的话他又要重复当年的故事。
陈仪因此急匆匆离开南京,旋踵赶到苏州,与当时被蒋介石冷置的汤恩伯相商。经过一番策划,陈仪快速返京,向蒋介石力荐汤恩伯,认为汤能胜任衢州绥署主任,如此他愿出任省主席。蒋介石不想把家乡搞得军政不和,又知陈、汤一体,就同意了陈仪举荐。而在汤恩伯看来,真是峰回路转,这是陈仪对他的又一次再生之德。绥靖主任在省政府主席之上,在职位上陈仪当然是汤恩伯的属下,但汤就任后,凡对省政府的行文,竟以“职”落款署名。公事规矩以派系为依规,被私人恩情所颠倒。未久,汤就近移任京沪杭警备总司令。
京沪杭警备总司令的汤恩伯
陈仪不谓不精明,在他看来,由汤恩伯出掌军职,他可操纵本地乃至周边军政大权,汤与他关系之密切,无以复加,汤不可能不听从于他。陈仪策划汤恩伯,固然是倦鸟归林、走向光明之途,但有如此地缘合作机会,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然而陈仪被汤恩伯的虚情假意所蒙骗,他被汤骗取了生命。
刑场送别
对于陈仪的策反,汤恩伯一方面虚与委蛇,一方面将情况原原本本报告当局。骤然之间,陈仪在懵懵懂懂中被解职拘捕。蒋介石想不到他如此器重的陈仪,竟要颠覆他本已少得可怜的军队,连斥“无耻之徒”,并决定开斩问罪。陈仪毕竟是中央执委、二级上将,从程序上来说,要有两位上将以上官员对他审判。故蒋介石在命顾祝同为审判长后,又任命蒋鼎文为监斩官。
由于当年二·二八事变,身为台湾军政长官的陈仪对台湾人民血腥镇压,导致上万人包括不少社会精英遭屠杀。因而台湾各界对他有切身之恨,当得知陈仪判处死刑时,群情亢奋,不少人准备好了石头、臭鸡蛋、燥牛粪,轮流守候在监狱至刑场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对陈仪发泄积怨。
闻知这一突变,蒋鼎文与顾祝同紧急会商。用什么方式处死陈仪,作为监斩官的蒋鼎文有决定性的发言权。其时的蒋介石远游海上,不知是故意躲避,还是怕人说情,始终无法联系上。蒋、顾会商后决定对陈仪秘密处决。
蒋鼎文精心选派了几个士兵,让他们事先到台北市郊竹林深处挖好一个大坑,并准备好一只装运公文的樟木箱,而且指定要从大陆运送过去散发出香气的老樟木箱,还要挑选最大的。不准走漏任何风声,否则军法从事。
陈仪行刑前留影
行刑前夕,蒋鼎文与陈仪有一番凄然的对话:
“公侠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铭三兄,看在多年的共事分上,不要受辱,痛快一点。”
“我不会为难你,请问走时穿军装还是其他。”
“不,我不穿军装,穿军装伏法会玷污军人。”
“那穿什么?”
“我要穿白色西装,戴上礼帽,带好领结,整整齐齐地走。希望你能满足我最后的请求。”
“公侠先生,我答应你。”
蒋鼎文特意嘱士兵为陈仪沐浴更衣,并送上美食美酒,不穿囚衣,不上镣铐,让他照镜整容,着一袭白色西装,系一条花色领带,戴一顶黑色礼帽,再押赴台北市郊行刑。陈仪穿戴整齐后,蒋鼎文按照军人的方式向陈仪行了军礼,作了最后的送别。然后严令行刑士兵,务须一枪毙命。
陈仪晚节可风,以别样的尊严告别人世。
然而后事的安排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波折,原来樟木箱够大够深,可就是长度不够,怎么也无法把陈仪的身躯平整地放下。蒋鼎文再次念念有词:“公侠先生,对不住了,我只能这样了。”于是士兵将陈仪曲身躬背放入,用最快的速度运至竹林深处掩埋。
旋即,蒋介石海游归来,蒋鼎文、顾祝同一道向他作了汇报,并送上行刑现场照片,蒋介石点头称好。台湾当局发布新闻:“抗战胜利后,奉命接收台湾,并曾充首任行政长官的陈仪,因勾结‘共匪’,阴谋叛变,业经军法审讯终结,依法判处死刑,定于今(18)日执行枪决。”
事情本该到此画上句号,可台湾舆情瞬时哗然,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有这样枪决民愤极大的人犯,甚或说蒋介石与陈仪私交深厚,是不是悄悄地把陈仪流放到日本,让这个日本女婿逍遥法外。一时甚嚣尘上。于是蒋介石不得不迅速出来说话。蒋说,我让顾、蒋二位上将经办陈仪这个案子,他们两个都是党国重臣,做事绝对可靠。但波涛依然汹涌,且越来越急。为平息风波,只得将陈仪尸体重新挖起,置放殡仪馆,众人目睹火化后,葬于台北郊区。
对于陈仪的处决方式,陈的亲信部属也感满意。如陈仪原秘书,《纽约日报》创办人郑士镕撰文,对陈仪“行刑时非但未穿囚衣裳,不加脚镣手铐刑具,更无任何罪状标示。还准沐浴净身,穿上全套整洁西装,自行迈步登车驶赴刑场,了其舍身心愿。一个以‘通敌叛国’罪名被判处死刑的囚犯,执行时获得如此待遇,即使当局并无尊重之意,我仍于悲痛中钦佩他去得庄严。”确实,这与对吴石中将等粗暴残忍处决方式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吴石、朱枫等就义前
聂曦被押下刑车,依然正气凛然
殊不知,对陈仪的这种处决方式,蒋鼎文是思前想后,才最终定下。蒋鼎文的后人向笔者转述当年蒋鼎文在茶余饭后,对他们说过不知几遍的话:对于陈仪和汤恩伯这对“叔伯父子”,非常看不惯,认为他们概是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之徒,毫无气节可言。然面临彼方人生终点,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落井下石,鞭尸暴弃。当他把内心想法告诉顾祝同后,亦获得了顾的呼应,于是相拍即合。
就这样,二位昔日恩恩怨怨无法说清,知根知底不说自明的同事,在1950年6月18日这一天,琴摧弦裂,戛然永别。
台北《传记文学》2012年2月号以要目刊出陈侃章撰《蒋鼎文与陈仪的恩恩怨怨》一文
台北《传记文学》2012年2月号《蒋鼎文与陈仪的恩恩怨怨》文首页
《南方都市报》2012年3月30日刊登《蒋鼎文与陈仪的恩恩怨怨》一文
陈侃章著《飞将军蒋鼎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
(节选自陈侃章所著《飞将军蒋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