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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口述个人史 - 一、求学记

(2020-04-24 12:11:02) 下一个

吴冠中口述个人史

一、求学记

吴冠中/口述
燕子/执笔

1946年夏吴冠中和朱碧琴在重庆合影

童年

  几棵髙大的树下,几户矮小的住家,高树矮屋,白墙黑瓦,这就是我的家——江苏宜兴闸口北渠村,类似江南大部分民居。离我家不远处,有一片宽阔的野草地,百草丛生,一簇簇,枝枝蔓蔓,有青嫰的,有尖叶发黄的,地势坑洼不平,这里曾是一片古老的坟场,却成了我童年乐园。草地四周是大树,有好几条水牛,慢腾腾围着大树吃草,吃饱了就倚靠在大树下乘凉,有五六个牧童在草地上游戏,比赛投掷割草的镰刀,看谁投得最远,其中也有我,我年龄最小,抛得最近,比不过他们。小伙伴们玩得乏味了,又到附近水田里的一个大坟堆掏野鸡窝,大坟堆位置较偏,几座坟连在一起,平时无人造访,乡人给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花园场,面积不大,上面长满了多刺的灌木和杂树,密密麻麻,人进不去,里面有野鸡蛋,非常好吃,我们用镰刀切割带刺的树,一点点往里面钻,走了没多远,忽然一个小伙伴大叫一声,有两条蛇向我们游来,大灰蛇很粗壮,小蛇是青色的,非常吓人,大家都四下逃散了,再也不敢去了。刚逃出来,我父亲来叫我回家,说我快上学了,要好好准备功课,不许再撒野。父亲把我和这些不念书的野孩子分开了。
  每年的清明,父亲都带我到祖坟扫墓,飘纸钱,他告诉我哪个坟是祖父,哪个坟是祖母。出乎意外,他告诉我,我另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他们的坟墓连在一起,也葬在这里。我才知道,父亲以前结过一次婚,还生了个孩子,都病死了,后来娶的我母亲。墓地在水田里,父亲看到田埂有一些黑窟窿,饶有兴味地给我讲他童年钓鳝鱼的故事,鳝鱼都藏在池塘或水田的泥洞里,有一天,他钓了一竹篓,安置在水田边上,突然翻了,鳝鱼掉在水里飞快游走了,真可惜啊,我听他讲过去的一幕,却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为之顿足。
  父亲利用家里的墙,外面加半圈篱笆,围了一个菜园,种菜种瓜,瓜果蔬菜都不用买。每到夏天,家里要制作一缸酱,放在房顶上让太阳晒,小孩子碰不到,每天都要上去搅拌,这个工作也是我父亲做,有一次木头梯子垮了,他摔了下来,留了残疾,我曾多次要代他上去,他就是不肯,他谁都不让,怕我们摔着。父亲是个半农民半知识分子,他在私立吴氏小学当老师,兼任校长,家里有十亩水田,农事繁重,全靠他一人经营,事必躬亲。
  母亲生了六个孩子,还打过胎,身体常年不好,家务事也由我父亲一手打理。客观条件逼迫他必须节俭勤劳,乡邻讥讽他:吴爌北连尿都不肯撒在外面,都要留回家。父亲最大的期望就是儿女们都能上学读书,将来有谋生的职业,能脱离农村,家里没财产,仅有十亩地,他把积攒的所有血汗钱都用来培养儿女。我舅舅家很有钱,但不重视子女上学读书,孩子都没出息,家产也败光了,我父亲看到这一点,更坚定让儿女上学读书学本领,有了本领,有没有家产无所谓。父亲非常有眼光,他的一生吃苦耐劳,专为儿女的前途而活了。
  父亲做事有条有理,一丝不苟,他一点时间都不闲着,有空就到树林子里砍树枝,背回来后,一根根劈开,大小粗细分开捆,整整齐齐,干净利索。有时母亲叫父亲去买布料、针线等家用,父亲买回来总是可丁可卯,一点没有富余。家里点的是煤油灯,他总是把火苗捻到最小,尽量不点灯。他从来不同意把剩菜剩饭倒掉、他说宁可吃下去拉肚子,也不能浪费粮食,掉粒米都是要遭雷打的。贫穷,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记。
  正是父亲近乎苛刻的节省,忘我的操劳,我被感动,自己必须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也正是受父亲的感召,我读书特别用功,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争取第一名。当我如愿考取宜兴县最有名的鹅山小学读高小,离家住校,父亲第一次送我报到,办好住宿手续,替我整理好床铺,叠好被子,他将要回去的时候,我感到很辛酸,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出自内心有感伤的哭泣,同在家里撒娇发脾气吵架的哭泣完全不一样了,我尝到了真正因伤心而哭泣的滋味。
  我在吴氏小学念的初小,读书成绩是最好的,初小毕业参加全县会考,我的成绩平平,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成绩都出在鹅山小学,我考取鹅山小学高小以后,拼命努力,第一学期下来就争取到全班第一名,这是给我巨大鼓励和自信的第一次成功,感到非常光荣,父亲更是笑逐颜开,刚好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在我们家,他看到这个成绩,大声夸赞道:“爌北,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长河之曲

  流年似水,欲念如火。
  我于小学毕业后,考进无锡师范学校,初中毕业,考入浙江大学代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学电机科。全靠考试,贫寒的农家孩子一步步实现了目标,日后工作和生活有了保障,最值得庆幸的是,给一心一意为孩子谋前途的父亲以最大的安慰,父亲不用再担心儿子的将来会饿饭了。
  蒋介石执政时下令,全国大学一年级及高中读完一年级,利用暑假进行三个月集中军训,浙江的学生集中在杭州南星桥兵营。全省的学校混编,我同杭州艺专预科(附中)朱德群被编在同一个连同一个班,朝朝暮暮生活在一起,无话不说,相见恨晚。一个星期天,德群带我去参观杭州艺专,我看到许多极美的油画、素描、水墨画、雕塑等艺术作品,大为震撼,就像初生的婴儿刚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世界,感到眼花缭乱,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艺术,我非投进艺术世界不可。我已十七岁,感情的野马,不受约束了,自己决定要转考杭州艺专,父亲坚决反对,我痛哭流涕,坚持到底,母亲只好劝父亲:“还是听冠中的,听他自己决定。”在父亲并不同意的情况下,我独断独行考进了杭州艺专。明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可能供我读完艺专,但我哪怕学一天两天也必须要学,矢志不移。从此,对我前途的忧虑都留给了父母。
  以校长林风眠为核心,吴大羽、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雷圭元、刘开渠等七八位教授都是留学法国的,而且汲取了法国现代艺术,在三年预科教学中,重视素描基础训练,造型能力培养,本科三年都学油画,强调个性解放,强调色彩及艺术品位。对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完全开放,学生大多陶醉于现代艺术,图书馆的图书及画报基本都是法国出版物,而且介绍现代派居多,对塞尚、马蒂斯、毕加索,同学们都非常熟悉,学校开设了法文课,从教学方式到方向几乎就是巴黎美术学院的分校。绘画系的课程包括西洋画和中国画,两者都学,但学生主要学油画。中国画课时少,时间短,不受重视,教授是潘天寿,大家都推崇潘老师的艺术和人品,却不来听他的课。赵无极就不上潘教授的课,考试时胡乱画个圆圈交卷,潘老师要将其开除,被林风眠保了下来。课程设置毎天上午都是油画,画裸体模特,下午才有其他课程。
  我同朱德群特别接近,他个头很高,我比较矮小,一高一矮,形影不离,看到我就会看到他,已成为校园引人注意的一个景点。我们一有空就到西湖画水彩画,跑遍西湖的角角落落。几乎每天傍晚,同学们都要在宿舍举办观摩会,把画好的水彩画叫大家品评,同学间的竞争是很厉害的。学校里还有一个小动物园,猴子、仙鹤、孔雀、鸳鸯等动物都有,给学生写生提供方便。
  老师们的代表作,及历届毕业生的优秀作品,都展示在新建的陈列馆,我于此见到吴大羽的《井》、《岳飞班师》,潘天寿画的是两个佛像,林风眠有裸体画,还有一幅题为《海滨》的油画,表现的是一群妇女在大海边,焦急地等待,渔民打鱼的船还未归来,风浪却步步袭来。其中一个最出色的学生郑祖纬画了一幅水墨《首阳二难》,极为动人,同学都非常佩服,潘天寿老师特别给他题款,只可惜这位才华横溢的同学英年早逝,只留在人间一本薄薄的小画册。艺专师生审美的高格调,遨游于现代艺术时空,与西方艺术接轨,莘莘学子产生了骄傲心理,审视其他美术学校,对琐屑的描画,追求逼真的写实,根本瞧不起。确实如此,如果我第一次来艺专参观的是苏州美专,或者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科,根本不会吸引我,我就不可能转而学美术。
  今天看来,当年林风眠的教学思想,追求的是现代艺术,思想的创新,情感的表达。对裹足不前的中国现代美术,起到了根本变革。但是,林风眠不会得到国民党政要的欣赏,而徐悲鸿画的国民党上层人物肖像受到激赏。林风眠唯一得到过蔡元培的支持,其后,他在政治上从来不活动,偏居杭州,和南京政治中心几乎没来往,加之他的创作题材不以政治价值为取向,打破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时弊,杭州艺专一直处于被冷落的边缘,在这样的环境下挣扎生存的青年学生,明知毕业以后找不到出路,仍然一往情深地追求艺术真谛,这种真挚的艺术情感,培养了李可染、朱德群、赵无极、罗工柳、董希文等一批出色艺术家。

淡妆浓抹写西湖

  自古以来,历任杭州行政长官成百上千,其中只两位留名于世,他们是诗人白居易和苏东坡,他们的政绩被人颂扬,他们对西湖的吟咏,奠定了西湖的髙品位,使西湖的魅力熠熠生辉,流芳千古。白堤,苏堤,后人怀念白居易和苏东坡,妇孺皆知。
  白堤和苏堤将西湖身段分割得体,神韵独到。酉湖的春夏秋冬,四季皆美。春水船似天上坐,是人们的享受。我们杭州艺专坐落在西湖一角,到市区要坐船,当地把市区叫旗下,船叫筏子,在我们学生眼里筏子仅是交通工具罢了。但是,我们写生西湖的画面上,总要点缀它作为风景的眼目。如果把西湖比作一首诗,当之无愧的诗眼是苏东坡脍炙人口的名句“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的夏天,大笔铺陈杨万里的诗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西湖的藕粉,龙井的茶叶,质优价廉,都是游客买回家的礼品。秋天,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他大概当过不少地方的刺史,所以他最忆是杭州。雪后白堤景色特别好,断桥残雪,引多少诗人画家流连忘返。
  日本人的铁蹄踏破卢沟晓月的梦境,很快大半个中国沦陷,枪炮声将我们赶出杭州,西子湖畔,同学们依依不舍,校长林风眠更是不忍挥别,他留下两名职员看守校园,临行前的嘱托充满了悲凉,仿佛李后主将要离宫,垂泪对宫娥,不一样的年代,却是同样的哀愁。
  我在杭州住了将近三年,读了一年浙江大学高中,两年杭州艺专,可称半个杭州公民。两年的学画生活,我画遍了西湖的湖光山色,朝霞暮靄,比杭州市民更熟悉西湖的一草一木。西湖边的岳庙是重要景点,每天来参观的人都很多,人们崇拜保家卫国的英雄,赞美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然而,我看到受百姓仰慕膜拜的岳飞像,被塑成一个衣冠楚楚的官僚,误导了后人对岳飞的理解。《满江红》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岳飞,早已铭刻在我们心中。如果塑造受刑时的岳飞,属历史真实,更是悲剧的浓缩,激发起人民的强烈爱国心。罗丹塑造加莱义民,六位步向断头台的义民之悲壮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作品成为千古绝唱,小城加莱也被国人引以为傲。如果以我们传统的观念望成六位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绅士,加莱市民决不会答应。罗丹这样的雕塑,中国人能够接受的恐怕还是很少,东西方艺术观念存在很大的反差。
  岳飞庙里,跪在地上的秦桧夫妇,被观众唾弃、踩踏。我偶然发现一个高大的石俑,可能是岳飞的将军或卫兵,其身躯高大,虽已残破,顽强不屈的精神犹存,受岳飞感召,强将手下无弱兵。学生时代,我第一次见到就用速写记录了下来,几十年念念不忘其报国志爱国心。二〇〇七年,我根据速写又特意画了这个岳飞的兵,感到舒畅。
  雷峰夕照是西湖的又一名胜。镇压白素贞的雷峰塔早巳倒塌,人们仍利用残塔作纪念,终于,根椐原貌恢复修建了雷峰塔,却是一个程式化的塔,千篇一律的塔,没有特色。我想可以将塔身设计成一条盘旋而上的大蟒蛇,塔尖是张嘴挣扎的蛇头,口吐红舌,为命运不平而呼喊。被程式化禁锢的业界和人民都不容易欣赏血淋淋的真实,这令我想起绍兴轩亭口的秋瑾纪念碑,这是秋瑾被杀头的地点,完全可以采用独创性设计,用滚动瀑布的方式,使碑上日夜飞流着烈士的一腔碧血。

黄鱼车

  有从沅陵来的客人吗?偏偏没有。沅陵对岸荒滩老鸦溪,今日是什么模样了,我很想念。沅江水流湍急,当年,那片荒滩上人迹罕至,只有一个被遗弃的破落大院子,我们学校就利用这个大院子当了学生宿舍,落了脚,在附近加盖了一些简陋的木头房子做教室,得以开课。无人问津的荒滩把城里战火纷飞的干扰隔离开了,大家都一门心思用功学习,即使在这样颠沛流离的战争环境中,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头房子里,学校仍千方百计找来人体模特,坚持让学生画人体。学习间隙,我画了一批沅江两岸的水彩画,临江风光风情,战地黄花分外香吧,蔡威廉教授愿用她的油画来换我的水彩,真是意外的惊喜。这个不毛之地的荒滩,倒成了我们钻研艺术的世外桃源,我永远难忘。
  将近一年的时光,平静又被轰炸打破了。敌机轰炸长沙引起大火,沅陵的形势危急,学校决定搬到昆明,我们随学校又开始了新的逃难。沅陵到昆明路途遥遥,交通举步维艰。第一步,先迁移到贵阳,交通仍是大问题,学校没有办法做到集体行动,只好给学生发放路费,由学生自己想办法。我是托江苏医学院张医生的关系,他的活动能量很大,帮我找了不花钱的黄鱼车。黄鱼车指货车司机偷带旅客,偷赚钱,我们就成了黄鱼。张医生和我的同学梅子恋爱,我曾因脚伤经常去医院换药,当青鸟帮他们传递情书或物品,一个叫朱子慕的同学和梅子是江西同乡,张医生安排我们两个一同走,我们这辆车拉的是木头,堆得高高的,我们俩披着棉袍伏在车顶上,一路风很大,车颠簸摇晃得厉害,很惊险,时时要紧趴着。最害怕的是马路中间的电线,像横在面前的刀,真有一次,电线把子慕的帽子给剐掉了,幸而留下了脑袋。路上走了好几天,晚上还要住,司机找好了旅馆,我们就在附近找最便宜的小店投宿。前些时有的同学扒火车,趴在火车顶上,比我们汽车顶上还要危险。
  到贵阳后、学校在计划安排前往昆明的事宜,暂借城外的一所小学住了下来,没打算在这里恢复上课。这一时期,用功的学生都到生活里画速写,董希文是当时画速写最积极的,贵州少数民族地区的群众赶集挺好看,画速写都画赶集,这时我们开始意识到,我们被战争赶出了象牙塔之后,到群众生活里来了,女生不再穿从杭州带来的漂亮衣服,而穿蜡染印花土布做成的旗袍,真和群众打成一片了。在逃难中深入到了生活中,这对我们的审美观、艺术思想的转变,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生活教育了我们,苦难教育了我们。
  贵阳大轰炸非常惨,整个贵阳城炸没了,因为我们学校是在城外,同学们也大都到农村画画去了,所幸人员没有伤亡,其他损失也不大。但是住在城里的教授们就没有这个运气了,常书鸿教授住在市中心的大旅馆里,大轰炸时他没在城里,人躲过一劫,他的物品却全被炸飞了,到第二天,大火虽然熄灭了,灰烬里却是高温,残垣断壁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常教授奋不顾身到旅馆的位置找他的金首饰,真金虽然不怕火炼,但是不好找啊,被烧焦的尸体却随处可见。
  到了贵阳,学生数量明显减少,一些学生认为跟着学校继续流亡下去,没有前途,自寻门路去了,罗工柳、王朝闻、彦涵(刘宝森)到了延安,还有不知去向的、学校在流亡途中也没有招生。从贵阳到昆明,学校集中一部分学生一起走,但鼓励学生自己走,以减轻学校的负担,李霖灿先行带领几个同学一路写生步行去昆明,我选择了随学校一起走。
  在昆明落脚后,租昆华小学上课,西南联大也在昆明,感觉是个比较安定的地方了。教育部开始给战区学生发放每人每月五元贷金,学校的伙食费是四元八角,我想把钱省下来,买画画的颜料、宣纸,因此不到食堂吃饭了。自己买来米,用脸盆当锅,架在土坷垃上,捡来干柴草煮饭,煮一锅吃两天,吃不上菜,顶多有点咸菜,吃穿都像叫花子,却因能够追求艺术而心满意足。我记得那个时候经常在田野里躲警报,地里的蚕豆新熟,躲警报时就吃生豆,还偷偷地带回来和米饭一起煮着吃,再放点盐,生活大大改善了。警报和轰炸越加频繁,学校又搬到远郊安江村,安江村就在滇池边上,这是个大村子,附近有几个小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庙,学校就利用这些庙做教室、宿舍,安定了有一年的光景。自从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在沅陵合并后,人事关系一直变化不断,影响到教学,学生闹风潮,滕固卸任,吕凤子接任校长。吕凤子在四川璧山,学校迁就校长,举迁重庆。从昆明到重庆,这又是一次远征,学校为减负,把石膏模型、孔雀老鹰标本、教具、图书等都丢在了安江村,学生一律自己想办法,到重庆璧山集合。我拿了路费后,靠一个叫任开慧的女同学,又找到了不花钱的黄鱼车。任的未婚夫在交通部门工作,司机客气地让我们坐在驾驶舱里,走了四五天的路程,一路舒适地坐着,不担心路上电线和树杈的威胁了。我细心观察窗外的荒村、废墟,贫穷连着贫穷的大地,从昆明一路连绵到重庆,真是一条苦难的长城,我苦难的祖国,还抚育着我们这一代苦难的子孙。

大红袍

  学校到璧山以后,借住在县城里的一个叫“天上宫”的道观,里面是很大的空房子,床连在一起像是大炕。学生前前后后来报到,有的还没到,还没有正式开课,这时候,我到郊区画速写,意外遇到了染坊,大红布高高地挂在半空,还有蓝布、黄布、鲜绿布,色彩的瀑布飞流直下,好看而壮观。我特别喜欢大红布的刺激,艳而不俗,想起京剧里中了状元大红袍加身的非凡气度,突然异想天开,我自己想要做一件大红袍。但我要借到钱才能做,我向大姐姐一样的任开慧说了,她惊讶地看着我,带着鼓动的神情,将了我一军:你敢穿吗?她很大方,借给我足够的钱,并且让我不用还了。做好以后,我立即穿上,正开饭时候,我这大红袍状元郎一进食堂,引起轰动,满堂鼓掌,我得意非凡,创造了一件杰作,有人问我花多少钱,也想仿制一件。那时候我特别喜爱红,看到四川姑娘们爱穿红,感到很美,对红色的偏爱,影响了我的创作。我的速写对象总是红色多,画面里总是红色起主要作用,同学们都说:只要在画面的关键位置找到有一块红,就知道是冠中的画。
  学生都到齐以后,“天上宫”的房子不够用,搬到璧山和青木关之间的松林岗,松林岗是大石头山,山上山下多是松树,利用当地的竹子在山下盖了一批简易房作教室,学生住在山顶的一个大碉堡里,上山下山走石路,有百级石阶那么高,就是那时候把我的脚力锻炼出来了,我的脚弓又比较高,特别能走路。松林岗没有卖东西的,买点什么东西都得跑青木关,青木关是个小镇,来来回回都是靠腿脚功夫。我们是配给粮,吃不饱,又天天锻炼,总感到饥饿。一大木桶米饭,一上来就抢光了,有人用特大碗,米饭堆砌得像高耸的白塔,对面看不到他的脸。后来改用分餐的办法,以桌为单位,男同学极力拉女同学坐一桌,没想到女同学的饭量不让须眉。
  不仅人吃不饱,食堂开饭的时候,总有很多饿狗包围着,我们班的一个广东籍同学灵机一动,说打狗吃。很快,我们真的抓到一只小狗,扣在水桶里闷死了,趁夜间不上课,用教室里的炭盆煮狗肉吃,炭盆是给模特烤火用的。在厨房偷了一把盐当调料,煮熟以后,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第二天,关良老师来上课,一进来就闻到满屋子的腥味,他当然明白我们偷吃狗肉了,但他没有怪罪,他说在广东吃狗肉是平常的事,他是广东人。
  还有一次,人家送给我们一口袋黄豆,这回真像过节了,可以煮黄豆吃,同学们等得着急,一股脑,我把黄豆全都倒进了锅里,吃的时候特别牙碜,我最怕牙碜,但我根本不知道煮黄豆还要洗一洗,大家饿得要命,很快吃没了,同学们没有一个埋怨的。
  中国画与油画分家,独立成国画系,招收的学生都是少年老夫子,言谈举止,之乎者也,古色古香。我自己曾一度转入国画系,感到不能发挥色彩效果,又转回了油画系,因此,比别人多学了一年。
  毕业前,有三个月时间,我在青木关附近的独石桥小学当代课老师,学生基本都是立法院官员的孩子。教员报酬微薄,有七八个代课老师,小学女校长给雇了一个老太太做饭,粗茶淡饭却很可口,大家在一起很和谐,像个家庭的感觉。相隔三十年后,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当时和我同宿舍的男老师给我写了封信,他讲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仍很动情,勾起我的回忆,人总是怀旧的,他向我要一幅画作纪念,我把画寄给了他。

黑院墙

  一九四〇年秋,日本人从缅甸打了过来,已经安扎在昆明安江村的杭州艺专受到了威胁,学校迁往四川璧山县,在璧山县里借的“天上宫”等处的房子不够用,到一九四一年冬天,又迁到了青木关附近的松林岗,盖了一批草顶木板墙房子当教室。一九四二年夏,我在青木关毕业后,到沙坪坝重庆大学建筑系当助教。艺专又迁到沙坪坝磐溪龙脊山麓果家园,再后来,迁到了黑院墙。
  黑院墙在沙坪坝的对岸,中间是嘉陵江,沙坪坝就在江岸,黑院墙离江有六七华里,这里有几户农家院,老墙接着老墙,老地主的大院子,又临时加了一些简易木头房子,艺专就落足在这里,利用老房子作课室,助教、讲师就住在简易木头房里,年轻教师们就像住在了鸽子笼里,房子里大多只能容纳一张床、一把椅子,也有稍大一点的,放两张床。赵无极留校任教,有一间这样的宿舍,留校任教的朱德群租住在附近的老乡家。
  战局紧张,条件虽十分艰苦,但是校园内年轻人的思想开放、自由,年轻的艺术家在“象牙塔”轻松自由的空气里,追逐艺术,徜徉爱情。
  校庆日这一天,我返校参加校庆,校友们都来了,庄华岳也来了,难得聚会一场,大家尽兴玩到了晚上十一点,太晚了回沙坪坝不方便,正好赵无极晚上不在学校住,他在重庆有房子,早就回家了,把房子交给我和庄华岳留宿,房子里有两张木板床。我们俩到了赵无极的宿舍睡觉,一推门,推不开,用力推,还推不开,房门从里面锁住了,我们觉得很奇怪,于是大声拍门,声音很大,这时里面有了动静,我们发现有人,正感到奇怪,忽然门开了,黢黑的房间,没有灯,溜出来两个人影,一个男的,高高的个子,一个女的,像是交际花“口红”,大家都叫她的绰号“口红,口红”,“口红”一出来扑哧笑了一声,两个黑影就溜了。第二天,我和庄华岳一起到租住在附近的朱德群家玩一玩,还有好几个老同学、好朋友一起,朱德群的女朋友唐冠芳也在,她和朱德群坐在一起。他们问我和庄华岳住哪里了,庄华岳说“睡在赵无极那里了,他把房子让给我们啦”,同学们笑着打趣道:你们两个人睡在一起啦。我也就开玩笑地解释:“已经先有两个人先睡在那里了,是四个人睡的一间房。”笑问:“怎么叫四个人睡的?”笑答:“一开门,就有两人溜走了”。我点了一下“口红”,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在大笑声中,唐冠芳大哭了起来,原来是朱德群和口红有关系,她一听就知道了,马上大哭了起来。我感到非常戏剧性。朱德群个子高,长相帅,画又画得好,留校当了助教,在学校里、他还是篮球运动员,容易得到女同学青睐。一九九七年我到台湾举办展览,“口红”来看展览并同我讲话,相隔了五十年,我认不出她了,她讲名字,我也忘了,她说:我就是“口红”,呵,我知道了,想起来了。“口红”一直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台湾,朱德群早已名扬海内外。
  同时我又想起在安江村的时候,我们同学中一个哀绝动人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主角是周西珍,女主角是王雅琴,他们两个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人,不顾一切忘我地热恋着,意外的是,女主角突然生病了,大概是伤寒、疟疾这类恶症,病得很严重,他日夜陪着她,伺候她,然而,她还是被死神拉走了,她走了,被子上留有很多她的大便,他一直不肯洗掉,并且一直盖着这个被子睡觉,很久很久,他觉得好像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他把她葬在了安江村山上了,他留了下来,一直陪伴着她。现在很少这样的感情了!

鸳鸯路

  我于松林岗毕业了。以往,最优秀的同学毕业后,最好的出路就是留校做助教、像闵希文、朱德群都留校了,这算最头等的工作。这条路也摆在我眼前,吕凤子已答应我留校,但他要卸任,于是把我推荐给新任校长陈之佛,陈老马上答应下来,同时候,重庆大学建筑系也要聘我当助教,教建筑系的美术课,我选择了重庆大学。重庆大学和中央大学相比邻,我到中央大学听课就非常方便,所以,我没有选择到黑院墙当母校的助教。
  我到中央大学主要是旁听法文,从初级、中级到高级班,同时听三个班的课。在艺专学习七年,一直在学法文,黄纪兴是我们的法文老师,虽然没有很认真地学,但我意识到法文的重要性,想要设法到法国留学,步老师们勤工俭学的后尘,便必须全力以赴攻读法语。
  毕竟能够留校当助教的学生极少,大多数学生毕业后的就业很困难,找到一个中学美术老师的职业已相当不容易,在中学当美术老师,一般还要兼历史地理等课。相比之下,我的工作芝麻开花了,庆幸之余,攻读法文是我的当务之急。重庆大学校长召集全校助教开会时,一语中的,深深地道出助教的关键,他说: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路上的一个中转站,要好好利用时机。这句话给我的影响很大。我利用这句话鞭策自己,拼命也要先学好法语,再想方设法去法国,语言通了,到法国就可以找工作,勤工学艺术。
  旁听中央大学的法语课,我感到吃不饱,还有精力,又到沙坪坝的旧书店,买了很多已破旧的法文小说及其中译本,一面查字典,一面对照译本,逐字逐句分析理解,一般都在半小时以上才能读完一页。我还向留法回来的焦菊隐学习,他也住在沙坪坝。天主教的神父都是法国人,我就找教堂的神父学法语,那个神父新到中国来,很热情,义务教我,神父说罗大冈也和他学过法语。
  除了旁听法文,我还听其他专业的课程,如沈刚伯的中国通史、李长之的中国小说史、唐圭璋的词选、宗白华的美学,包括地理课,我都听,受益匪浅。四年助教生涯,自己的教学任务很轻松,不需要备课,时间都用来读书了,等于又读了四年大学,我比正规学生更努力,从来不缺课,只是没有文凭。
  学生时期,因为穷,加上自己个头矮,从来没有被女同学看上,心思又扑在学习上,恋爱的小船也就搁浅了。当了助教,我在沙坪坝认识了女子师范学校学生朱碧琴,我们恋爱了。为了不因谈恋爱耽误学习,我和她约会在傍晩吃过晩饭,到助教宿舍熄灯之前这一段时间。熄灯后,我点洋蜡继续补习法文,等于把恋爱的时间也补回来了。重庆大学“行字斋”和“文字斋”两个助教宿舍经常是通宵灯光不灭。相伴,也只是去沙坪坝的滨江路散步,有时候也钻到树林里没有人的地方。
  嘉陵江畔,沿江一条长长的滨江路,路旁有髙大的树,每晚情侣们在这里来回转悠,那时人们把谈情说爱叫“吊膀子”,这条路就叫鸳鸯路。
  有一次是星期天,春暧花开,天气很好,我和她都有空,相约到郊区旅游,我们俩坐一辆马车,到了一个景点,觉得很美。下了马车,再步行到一个庙,经过一大片麦田,一派田园风光。庙里人不多,静悄悄的,我们两个都渴望爱情应该能够巩固,一起跪下来向菩萨磕头,从不迷信的我们,却相信菩萨能够保佑我们的爱情。她家就在沙坪坝,恋爱关系确定后,我有时住在她家里,跑来跑去的,当了她家的毛脚女婿,她父亲在地质研究所工作,人很善良,相貌堂堂,我还给他画过像,但是,我和她的父母、哥哥们都缺共同语言,谈话很少。所以,她母亲说:冠中人很好,就是脾气不好,没话说。她哥哥跟她说:冠中把腰带束得那样紧,一定很严格。
  我爱了朱碧琴以后,有一点暴君的味道,有一回,在沙坪坝大学区的街道上,我看见她和她的哥哥,还有另一个年轻军官在一起,有说有笑,比较亲热,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告诉我这是她的亲戚,在外地的部队里当翻译,来沙坪坝办事顺便探亲。后来他回到部队后,给她写了信,她回了信,刚刚寄出去,我找到她寄信的邮筒,一直等到邮递员来开邮箱,把她的信要了回来。她知道后,很生气,她说: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日本投降以后,全国人民狂喜,终于可以返乡了,她的父亲辞职,告老还乡回到湖南老家,他的一个哥哥回贵阳工作单位去了,他们一家就此分散了。离开沙坪坝前有一件大事,全国遴选公派留学生考试,全国有九个考区,我在重庆考区,考点就在沙坪坝。考试完,我决定回南京等待发榜,走的时候,我坐的轮船,长江水波涛汹涌,一路激流险滩,经常翻船,很多人熬到抗战胜利却牺牲在回乡的途中。我一上船就给她写信,每天都写一封,写了七八封信,但都没能寄出去,邮路不畅通。她一直得不到我的消息,很担心,怕我遇到了危险,她的父母担心女儿上当受骗。后来,一下子收到了十来封信,就非常高兴了。她准备乘飞机到南京和我团聚,我们将在南京举办婚礼,她那时在中央大学附小当老师,学校安排她走得比较晚,当得知她要赶到南京结婚,就照顾她,给她提前了一个月,和别人换了机票。就是这一提前安排,救了她的命,她原定乘坐的航班失事,她躲过一劫。
  一九九七年,我到台湾办展览,有一位学者一定要来看我,见面后方知他就是台湾大学校长虞兆中,他们夫妇俩当年也是在沙坪坝的鸳鸯路上恋爱,我们两对情侣在路上遇到过,只是当时还未相识。

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

  我辞去重庆大学助教工作,先行到了南京等待发榜,此间,找到了一份在卫生部卫生实验院绘制人体解剖图的工作,我心里有数,这只是临时性的工作。有一天早晨,突然有一种灵感,预感到就要在当天发榜,果然,我上午就接到在教育部工作的同学打来的电话:老吴,告诉你个好消息,恭贺你录取了。我万分欢喜,马上赶到教育部,要亲眼看一看题名榜,金榜就张贴在教育部大门口,一大张黄色的纸上面,录取名单用毛笔黑字抄录得整整齐齐,分专业、按名次,全国各地录取的人名全在上面,我考取了美术专业第一名。此榜同时发布在《中央日报》等几个重要报纸。我立即将这一喜讯打电报告诉朱碧琴,欣喜中她透露、她家人都以为我考不上,想得美!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偶然机遇背后的辛酸,有多少坚强的泪水吞在肚里。
  她从重庆飞到南京的那一天,董永早就在机场等候和迎接七仙女,我直接把她接到借来的简陋婚房里,这间用来结婚的小屋,是我同学的宿舍,当时,我住在卫生部的集体宿舍,不是单人房间,刚好,这个同学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他是正式工作人员,住的是单人间,我为结婚没房子发愁时,他主动把房子借给我结婚用,帮我解决了燃眉之急。
  婚前,父亲赶到南京,内衣口袋里藏着一百块钱,口袋用针线缝住。他没有告诉我如何筹措到这笔“巨款”,无非是粜稻、卖猪、卖鸡蛋、向亲友借贷……当他摸出那厚厚一叠钞票,我的眼窝注满了泪水。父亲早晨离家、搭轮船,换火车,一整天没舍得在路上吃饭,而我们自己因没有开伙条件,在大食堂搭伙,没有想到他饿了一天。
  我们的婚礼选在南京励志社举行,有个同学在那里工作,费用可以优惠,但只有西餐没有中餐。结婚典礼那天,要有双方父母主婚,她的父母远在湖南未能前来,委托地质硏究所所长李舂煜主婚,她娘家有她二哥和她的表兄,二哥的工作单位是地质研究所,就在南京,表兄李星学也是搞地质的,亦在南京。我父亲赶来,母亲留在家里准备我们回去的新房。我坐在父亲的身边,陈之佛做介绍人,朱德群和唐冠芳,好些在南京的同学也参加了。婚前,我托同学把结婚纪念册带到杭州,林凤眠老师为我们画了一对栖在枝头的彩鸟。陈之佛老师也给我们画画留念。
  新娘是平民之女,新郎是农家之子,她平时穿戴朴素,不喜欢打扮,我更是不在乎衣着外表,我们没打算定做结婚礼服。婚前,李星学力劝我给新娘做件像样的衣服,我和朱碧琴一同去选了高级的衣料,做成摩登样式的旗袍。婚礼这天,她穿着这件髙领织锦缎的旗袍,很美,可惜这件衣服她只在婚礼上穿了一次,她觉得太招摇,并不喜欢这样的华丽,和我们的身份不相符,一直没有再穿,成了文物。
  结婚典礼的第二天,我们和父亲一同赶回宜兴县农村的老家。母亲和家人早已在老家门前等候董永和七仙女,一到家就放开了鞭炮,引来众多围观的乡邻和孩子们,父亲向乡邻夸耀状元郎儿子,母亲为儿媳妇的美貌感到骄傲。当看到我们的临时新房刷得雪白明亮,处处整洁利索,父母为此作了多大的努力啊!初次到我这农村老家来,名副其实的寒舍,我虽然对她谈过家里的真实情况,仍不免暗暗担心会让她失望与不满,所幸,妻子从未嫌弃和埋怨。
  回到南京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光靠我一个人的微薄收入不够用,她也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普通的国民小学当老师。几月后,教育部通知留学生参加为期三周的培训,全国各地的留学生都集中到了南京。培训结束后,正准备出国了,她怀孕了。我本来不打算要孩子,我选择了艺术,职业无保障,养不了孩子,更不愿受孩子拖累,意大利三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都没有孩子。她不同意我的想法,想要孩子。因此我们商量好,她辞去工作,回我老家等待分娩。
  我母亲决不会同意乡间习惯,请接生婆来家里接生,也不放心到不远处和桥镇医院,或者到宜兴县医院,舍近求远,母亲坚决要带她到常州大医院生孩子,分娩前还要作几次检查,每次去都要坐小汽轮,小汽轮震动得厉害,折腾了几个来回,影响了胎位,分娩时难产,全身麻醉动了手术,孩子是用助产钳夹出来的。母亲一看生了男孩,一下子笑逐颜开,农村重男轻女,如果赶到常州生个女孩,母亲会被全村人笑话。男孩女孩,我都没有偏爱,出国前,我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可雨,女孩叫可叶。
  我留洋三年,妻子在家等我三年,我母亲非常疼爱她,待她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婆媳的感情胜过母女,这是很难得的,妻子成年后,和她自己的母亲也没有这么长久地朝夕相处过。她们相濡以沫,共同的精神支柱就是等我回来。

本文选自《吴冠中百日谈》,吴冠中 口述,燕子 执笔,东方出版社,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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