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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是久远地去了,往事如河流上顺水而下的空荡荡的船只,而少年时的一些事情,则好像船头上突兀站立的找不到主人的鹰。我总是主动地去寻找它们,总是能首先看到一辆邮电蓝的自行车先自醒目地朝我走来。它是那样破旧,不知道已在人生的路上转了多少命运的轮回,待我成为它年少的主人时,它轮胎上的牙痕都已磨平,铃铛上的光亮已经黯淡,锈斑像旧雨布一样在那上面披着挂着。车圈上倒还有不少亮光,可闸皮落脚的四个地方,却是四条狠狠擦去亮光的黑环,像车圈上四条永远抽着让它不停歇地转动的鞭子。
这是哥哥给我买的自行车。将近30年之后,这辆自行车还在转着它的轮子,驮运着我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孤零零地朝我走来,如雨天里找不到父母的孩子。我想起那辆自行车就想把手伸进记忆的尘灰中摸它、擦它、安抚它,宛若终于找到了自己丢失的弟弟、妹妹或者孩儿,要去拥抱一样。那时候,二十七八年之前,我16岁,读了高中。学校是在离我家八九里外的一座山下,一道河边。我每天一早在天色蒙蒙亮中起床出村,急急地沿着一条沙土马路,朝学校奔去,午时在学校吃饭,天黑之前再赶回家里。读书是一件辛苦的事情。辛苦的不是读书本身,而是徒步地早出晚归,中午为了节俭,不在学校食堂买饭,而在校外的围墙下面,庄稼地边,用三块砖头,架起锅灶烧饭煮汤。架锅拾柴烧饭的不光是我、我们,还有比我们更远的学生,他们离校十几里、二三十里,最远的五六十里。学校规定不让在校内起锅烧饭时,就都蹲在学校的四周,一片狼烟。那里,早中晚都是炊烟袅袅中夹有读书之声;读书的声音被炊烟熏得半青半黑。现在看来,似是诗意,然而在那时,却是一段岁月和一代乡下孩子的学业生涯。所以,每每在上学的路上、在烧饭的围墙下面,看到有骑自行车的同学从身边过去,看到他们可以骑车上学、下学,可以骑一辆车回家吃饭,像一个农民站在干旱的田头眼巴巴地望着大山那边的落雨。羡慕是不消说的,而最重要的,是感到人生与命运的失落。仿佛,有一辆自行车骑着上学,就等于自己进了人世中的另一个阶层;仿佛,一辆自行车就是一个人的标码,是脱离贫穷与少年苦难的标志。
我对一辆自行车的渴望,犹如饥鸟对于落粒的寻找;犹如饿兽在荒野中沿着牛蹄羊痕的漫行。可我知道,自行车对于那时乡村百分之九十的农户是如何的奢侈,尤其对于我家。连一棵未成材料的小树都要砍掉卖去买药的常年有着病人的家庭,想买自行车无异于想让枯树结果。我从没给家里人说过我对自行车的热求。但我开始自己挣钱存钱。我去山上挖地丁之类的中药材去卖;我开始不断向父母要上几毛钱说学校要干某某某用;我到附近的县水泥厂捡人家扔掉不用的旧水泥袋,捆起来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去……我用3个多月的课余时间存下了32元钱。我决定用这32元钱到县城买一辆旧自行车,哪怕是世界上最旧最破的自行车。从我家到县城是60里路,坐车要6角钱。为了节约这6角钱,我在一个星期天以无尽的好话和保证为抵押,借了同学一辆自行车,迎着朝阳骑车子朝县城赶去。为了能够把买回的车子从县城弄回来,我又请了一位同学坐在借来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可就在我们一路上计划着买一辆什么样的旧车时,我们和迎面开来的一辆拖拉机撞在了一起。
我的手破了,白骨露在外面。同学的腿上血流不止。
拖拉机司机下来把我们俩骂得狗血喷头。
最重要的是,我借的自行车的后龙圈被撞叠在了一块儿,断了的车条像割过的麦茬儿。我和同学把自行车扛到镇上修理,换了一个新的车龙圈,换了二十几根车条,一共花去了28元钱。当手里的32元钱还剩下4元时,我再也不去想拥有一辆自行车的事情了。我老老实实上学,老老实实读书,老老实实早出晚归地步行在通往学校的马路上。这样过了一个学期,在一个黄昏回到家里,忽然发现院落里停了一辆半旧的邮电自行车,说是县邮电局有一批自行车退役,降价处理。哥哥就给我买了一辆,60元钱。我知道哥哥那时作为邮电局的职工,每月只有21.6元的工资,骑车往几十里外的山区送报时,几乎每天只吃两顿饭。可我还是为有了一辆自行车欣喜若狂,一夜没有睡觉,还居然在深夜偷偷地从床上起来,悄悄地把自行车推到街上,在村头骑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这辆邮电自行车换过多少主人,为多少人家带去过福音,可从这一天起,它开始成了我的、我们家的一段最难忘的岁月行程的轮回转动……
《阎连科文集》
阎连科在卡夫卡常去的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