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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 | 想念一辆邮电蓝的自行车

(2020-03-31 08:27:44) 下一个

岁月是久远地去了,往事如河流上顺水而下的空荡荡的船只,而少年时的一些事情,则好像船头上突兀站立的找不到主人的鹰。我总是主动地去寻找它们,总是能首先看到一辆邮电蓝的自行车先自醒目地朝我走来。它是那样破旧,不知道已在人生的路上转了多少命运的轮回,待我成为它年少的主人时,它轮胎上的牙痕都已磨平,铃铛上的光亮已经黯淡,锈斑像旧雨布一样在那上面披着挂着。车圈上倒还有不少亮光,可闸皮落脚的四个地方,却是四条狠狠擦去亮光的黑环,像车圈上四条永远抽着让它不停歇地转动的鞭子。

这是哥哥给我买的自行车。将近30年之后,这辆自行车还在转着它的轮子,驮运着我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孤零零地朝我走来,如雨天里找不到父母的孩子。我想起那辆自行车就想把手伸进记忆的尘灰中摸它、擦它、安抚它,宛若终于找到了自己丢失的弟弟、妹妹或者孩儿,要去拥抱一样。那时候,二十七八年之前,我16岁,读了高中。学校是在离我家八九里外的一座山下,一道河边。我每天一早在天色蒙蒙亮中起床出村,急急地沿着一条沙土马路,朝学校奔去,午时在学校吃饭,天黑之前再赶回家里。读书是一件辛苦的事情。辛苦的不是读书本身,而是徒步地早出晚归,中午为了节俭,不在学校食堂买饭,而在校外的围墙下面,庄稼地边,用三块砖头,架起锅灶烧饭煮汤。架锅拾柴烧饭的不光是我、我们,还有比我们更远的学生,他们离校十几里、二三十里,最远的五六十里。学校规定不让在校内起锅烧饭时,就都蹲在学校的四周,一片狼烟。那里,早中晚都是炊烟袅袅中夹有读书之声;读书的声音被炊烟熏得半青半黑。现在看来,似是诗意,然而在那时,却是一段岁月和一代乡下孩子的学业生涯。所以,每每在上学的路上、在烧饭的围墙下面,看到有骑自行车的同学从身边过去,看到他们可以骑车上学、下学,可以骑一辆车回家吃饭,像一个农民站在干旱的田头眼巴巴地望着大山那边的落雨。羡慕是不消说的,而最重要的,是感到人生与命运的失落。仿佛,有一辆自行车骑着上学,就等于自己进了人世中的另一个阶层;仿佛,一辆自行车就是一个人的标码,是脱离贫穷与少年苦难的标志。

我对一辆自行车的渴望,犹如饥鸟对于落粒的寻找;犹如饿兽在荒野中沿着牛蹄羊痕的漫行。可我知道,自行车对于那时乡村百分之九十的农户是如何的奢侈,尤其对于我家。连一棵未成材料的小树都要砍掉卖去买药的常年有着病人的家庭,想买自行车无异于想让枯树结果。我从没给家里人说过我对自行车的热求。但我开始自己挣钱存钱。我去山上挖地丁之类的中药材去卖;我开始不断向父母要上几毛钱说学校要干某某某用;我到附近的县水泥厂捡人家扔掉不用的旧水泥袋,捆起来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去……我用3个多月的课余时间存下了32元钱。我决定用这32元钱到县城买一辆旧自行车,哪怕是世界上最旧最破的自行车。从我家到县城是60里路,坐车要6角钱。为了节约这6角钱,我在一个星期天以无尽的好话和保证为抵押,借了同学一辆自行车,迎着朝阳骑车子朝县城赶去。为了能够把买回的车子从县城弄回来,我又请了一位同学坐在借来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可就在我们一路上计划着买一辆什么样的旧车时,我们和迎面开来的一辆拖拉机撞在了一起。

我的手破了,白骨露在外面。同学的腿上血流不止。

拖拉机司机下来把我们俩骂得狗血喷头。

最重要的是,我借的自行车的后龙圈被撞叠在了一块儿,断了的车条像割过的麦茬儿。我和同学把自行车扛到镇上修理,换了一个新的车龙圈,换了二十几根车条,一共花去了28元钱。当手里的32元钱还剩下4元时,我再也不去想拥有一辆自行车的事情了。我老老实实上学,老老实实读书,老老实实早出晚归地步行在通往学校的马路上。这样过了一个学期,在一个黄昏回到家里,忽然发现院落里停了一辆半旧的邮电自行车,说是县邮电局有一批自行车退役,降价处理。哥哥就给我买了一辆,60元钱。我知道哥哥那时作为邮电局的职工,每月只有21.6元的工资,骑车往几十里外的山区送报时,几乎每天只吃两顿饭。可我还是为有了一辆自行车欣喜若狂,一夜没有睡觉,还居然在深夜偷偷地从床上起来,悄悄地把自行车推到街上,在村头骑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这辆邮电自行车换过多少主人,为多少人家带去过福音,可从这一天起,它开始成了我的、我们家的一段最难忘的岁月行程的轮回转动……

这辆邮电蓝的自行车,实在是伴随着我走过了命运中印痕最深的一段行程,它不仅让我骑着它有些得意地读了一年半的高中,而且高中肄业以后,让我每天骑着它到10里外的水坝子上当了两年小工;甚至,还让我骑着它到100多里外的洛阳干活挣钱,以帮助家庭度过岁月中最为困难的一段漫长的光阴。然而,最重要的似乎还不是这些,而是它满足了我少年虚荣的需要,使我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使我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感到一切艰辛都会在我的自行车轮下被我碾过去;感到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敢于抬起脚来,也就没有过不去的河;重要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景况下,都要敢于把脚抬起来。在那几年里,我总是把那辆自行车有锈的地方涂上机油,把有亮光的地方擦得一尘不染,把它收拾得利索舒适,借以抬高、加快自己人生的脚步。直到20周岁我当兵离家以后,家里因为总有病人,急需用钱时又把这车以60元的价格卖给了别人。现在,20多年后的今天,那辆邮电蓝的自行车已不知身在何处。也许,它已不在人世,早已化为泥灰,可我在当兵的第二年回到家里时,在镇街上见到过它。它的主人是位乡下的汉子,赶完集后,骑着它从我面前走过,后架上驮着一头上百斤重的活猪——我知道,它又在驮着一家农户的日子。我一直望着那辆已经力不从心的邮电蓝的自行车从我面前摇摇摆摆地走远消失,想我怕永远也见不到那辆邮电蓝的车子了。也竟果然,再也没有见过。如今,每年回家走在镇街上,我都忍不住要四处寻找张望。

《阎连科文集》

阎连科在卡夫卡常去的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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