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本文作者
张大星,又名张大青,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1981年赴美留学。现为好莱坞制片人、编剧。
平安夜
作者:张大青
本文作者(右)与英国歌手莎拉•布莱曼
1980年冬天,想必是12月24号,大学班里很多人都在教室上晚自习,突然胡鸿杰同学从外面进来,身后拖着一棵矮松树的上半截,走到教室讲台边上,一边琢磨着怎么把它竖在墙角,一边嘴里对全班说:“各位,啊,圣诞快乐!”
我记得,当时多数人都显得有些一头雾水。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第一个平安夜。据说老胡后来还因为这种破坏绿化的极端恶劣行径而挨了党内批评。
几年以后,我在美国圣诞放寒假时,开了一辆旧车,第一次横跨美国旅行。穷,白天开车,晚上就睡在车里,半夜冻醒了就接着开。就这样,晓行夜不宿,在平安夜那天,开进了肯德基州界面。
其时天降大雪,能见度很低,空气又冷又潮。傍晚时分,将车停在了一个汽车旅馆门外问路。想了想,毕竟是平安夜,还是自己心疼自己一下,就破例进店登记,花了好像是16美元开了一间房。
一切安顿下来,天已全黑。饥肠辘辘,走到前台,问什么地方可以吃饭。所谓前台不过是个超小的柜台,后面站着个十八九岁的黑白混血的肥胖少女,正要下班回家。听我只问了一句,她就诧异地看着我,说:“今天平安夜啊,哪里还有什么商店餐厅开着门的。”她一边说,一边锁门就要往外走。她是最后一个下班的,却原来这汽车旅馆里当晚连值班的都不会有。
我正要起急,她忽然转回头来,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两条大街对面有一个印度餐馆,他们可能还开着。”说完,她又近乎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他们不是基督徒。”肯德基所在的中南部,基督教势力庞大。听女孩的口气,平安夜还居然要开门营业,分明是异教徒对主的大不敬。
我走过两条大街,竟看不到任何车辆。偌大的马路上空空荡荡,防冻盐融化后的雪水踩在脚下,噼啪作响。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必是风驰电掣,溅起漫天的水雾,想必是怕晚了耽误家里开饭。
我路过几座房子,看到里面都是灯光即柔和,又明亮。蒸汽蒙盖在玻璃窗上,我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我清楚地知道,整个美国所有的家庭,此时都团聚在一起,大啖平安夜晚餐。
小风刺骨,加快脚步。转过街头,果然看到一个依旧开着门的小餐馆。推门进去,带进一阵冷风和潮气。
餐馆很小,里面除了一个身材瘦高,蓄着黑色络腮胡子的锡克老板以外,一个客人都没有。从老板看我的眼神中,我能觉出,他是刚刚要打烊。我拉开一把椅子,当仁不让地坐下,看着老板颇不情愿地递上了菜单。
一个人穷的时候,这个“穷”字都是肉眼虽看不见,却清清楚楚被无形地写在脑门上的。我看菜单的时候,能觉出老板在打量着我。我点了一个标价好像是5块多美元的不知是什么的印度菜之后,将菜单递回给老板,抬头时,果然看到他在冷冷地盯着我。他问我要什么饮料。我马上说,“水”。
老板转身,向厨房走去,一边用我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什么。话音未落,柜台后面一个女人横着探头出来,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一句。然后,两人同时看着我,似乎在争论什么。这个女人显然是老板娘。
这个餐馆只有十来张桌子,靠墙的几张上已经倒放上了椅子。厨房边的墙上,悬着一个挂历,上面写着看不懂的字,印着看不懂的锡克教画。我看着,不觉记起汽车旅馆那个女孩说话时的表情来。我暗想道:异教徒,平安夜还开黑店。想罢不由暗笑了一下。
须臾,老板端来了饭。他看我的眼光,依旧冷冷的。我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在他转身时叫住了他,一咬牙,不能让他们看不起,说:“给我一听可乐。”
可乐就着锡克饭,狼吞虎咽。菜热腾腾的,是羊肉焖土豆,还配了很多印度佐料,倒是可口。吃罢饭,我挥手示意老板,要账单。这时,我才想到,刚才要可乐的时候,没有问他多少钱。正想到这儿,就看到老板和老板娘又一次争执了起来。
印度人,和咱们多数亚洲同胞一样,是出了名的善于讨价还价的,一块钱的东西他绝不会卖给你八毛。特别是在北美和西欧,他们的名声很不好。初到美国时,许多中国人都警告我说,如果事先不说好价,印度人是特别会宰人的。
这时,老板停止了和老板娘的争执,不情愿地从她手里拿过账单,径自走了过来。他按照美国的规矩,将账单反扣在小托盘里递给了我。我看到他的手背肤色是棕黑的,而手心部分是一种粉红的颜色,二者之间,泾渭分明。
我硬着头皮,将那账单翻过来。
开始时,我没有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时,我惊着了。我抬头看老板,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再低下头去,又看。
那账单上,赫然写着“圣诞快乐”几个娟秀的英文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再抬头,看到柜台后的老板娘,在对我友善地笑着,招了招手。她问我是哪国人。她说话时的口音很重,我几乎不懂。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她又笑笑。我注意到她的眉心,点有一个桃红色的小点。
也不知是我这些年来记忆的加工,还是当时确实如此,我今天想起来,那柜台前的灯光竟与街上窗内的灯光一样,即柔和,又明亮。
我离开餐馆时,手里还拿着一直试图塞给老板的几美元小费。老板随我走到门口,打烊关门。他的脸上终于也有了点笑容。他说我一进门,老板娘就对他说我一定是亚洲同胞,留学生,但估计不是富裕国家如日本的,平安夜才可能无家可归,如此般落拓。
我和老板在街上告别时,他对我又说了一句“圣诞快乐”。
回汽车旅馆的路上,顺着风走,偶尔能听到远处有圣诞音乐飘来。又经过那些窗口,看到玻璃上的蒸汽都在流汗了,水滴经过的缝隙间,隐约露出窗内闪烁的圣诞树。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老胡这个“共党分子”的那颗圣诞树,心里感到一种澄明的、异教徒的平安。它使我从那晚以后,几乎每逢有平安夜餐,都会对桌上的不论什么人,穷的富的,虔诚的或大不敬的,用我现在讲述这一切时一样的感恩之情,一次又一次地说起这个故事。
(原载《七七八八集——中国人民大学77、78级入学30周年纪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