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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土 | 六十年来,我见过的中国垃圾

(2019-08-06 09:20:13)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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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顾土,原名陈原,1982年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1985年起供职报社,专栏作家,文史学者,现已退休。

          

         垃圾分类,前些日子居然成了话题,还挺热闹。

以垃圾为话题,无论得出什么结果,确实是有点空前的感觉,以前谁关心垃圾啊。
 
从公私合营到批林批孔再到招商引资一直到狗咬人、人杀狗,我算了一下,无论什么年代,如果有一千个问题要讨论,垃圾问题排最末都未必排得上。而日本,早在几十年前,就曾多次将这一问题排在了国计民生的首要,还闹得群情汹涌。
 
这也难怪,垃圾,多少年来,在我们的直觉中本身就是排在最末的,是所有生活过后的结果,联想起来的是废弃、肮脏、乱七八糟,反正没什么像样的词儿,属于最无所谓的那种东西。
 
你瞧,吃喝拉撒睡,人生大事,有垃圾这一项吗?那叫唾余、是厨余,被称作破烂儿。就连装垃圾的袋子,大多数人大概从来都没想过要使用专用的垃圾袋。

政治上难听的说法,是“扫进历史垃圾堆”;谋生中被人瞧不起的,是“捡破烂儿的”;惩罚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扫大街去”,扫起来往哪儿送呢?当然是垃圾站。人们只要经过垃圾站,捂鼻子、皱眉头、紧跑慢跑,是标准动作。连对待垃圾的动作,都是轻蔑的,是扔、是丢、是堆、是倒,书面点的则称掷、说抛。我从来就没听见有人说过摆垃圾、码垃圾的,至于放垃圾,那已经很文明了。而最糟糕的人呢,过去叫坏分子,现在也都改称垃圾人了。
 
其实,普通人家,饮食男女,我以为,还是多关心诸如垃圾一类的事情,这比醉心于那些信息可疑、内里不明、还自以为特有正义感的问题强许多。
 
垃圾就在我们身边,每天亲眼所见,须臾难离,事关切身利益,人人皆具资格。在这种问题上,假大空的难度比较高,文明、进步,这些宏大叙事只有在这里才显得真切扎实,人品只有与此相联才足以立判高下。
 

 那个年代,垃圾都跑哪儿去了
 
回忆起来,在我读小学中学的时候,那个年代的生活垃圾还真不多。
 
我家住在单位宿舍大院的楼房里,和千家万户一样,放垃圾的是个铁皮簸箕,簸箕始终摆在蜂窝煤炉子前。
 
楼里每个单元从上到下都有个隐藏在墙内的垃圾通道,每层在楼道里开个洞,住户直接将垃圾倒进去,哗啦一声,垃圾从通道直冲一层。一层有个水泥砌成的垃圾箱,然后被人运到大院后门旁的垃圾站。垃圾站另一侧还有个门,门下就是胡同,来的垃圾车早先是马车,后来改成卡车。那时的垃圾车都是敞开的,人还坐敞篷卡车呢,何况垃圾。
 
一个大院几千口人,垃圾很有限。可就这么些垃圾,早晚还有人在各个垃圾箱里来回翻腾,在垃圾站内反复捡拾,剩下的垃圾还有多少可想而知。
 
我的同学多半住胡同平房,胡同里分设几个垃圾堆。同学每天的家务就是双手攥着簸箕走到垃圾堆,尽量往远处一甩。那里时常也会看见几个男女,撅着屁股使劲扒拉。

上海弄堂里的小便池

有人深情回忆那个年代是路不拾遗,这话不假,因为无遗可拾。人人火眼金睛,除了土坷垃、砖头块,什么东西都会捡起来放进兜里。衣兜在那个年代是真放东西,不像现在,是一种装饰。
 
想想看,城市路上马车骡车还在跑呢,呱嗒呱嗒,一溜烟过去,牲口屁股上总会挂着个粪袋,晃悠晃悠。万一有所遗漏,尚未破晓就可以看见拾粪的男女在路边死死盯着,假如天亮才出去,大概连这点遗漏也抢不到了,遑论其他? 
 
那时吃骨头都是“敲骨吸髓”。我给黑板报写批判稿批判资产阶级时特喜欢用这么个词,因为有吃骨头那样的切身体验。猪拐,那是孩子们的玩具,大家争抢不已,还以猪拐收藏作为炫耀的资本。你想,这么连敲带玩的下来,骨头也就所剩无几了。
 
如果不住海边河边,吃鱼算是改善生活。嘬鱼骨头是我们的看家本领,孩子嘬不净,大人接着嘬,等到了垃圾那一阶段时,鱼的剩余部分基本只是隐约可见了。哦,别忘了,垃圾箱旁边还有几只野猫嗷嗷待哺呢。
 
衣服、袜子,谁家不是缝缝补补继续穿?布头都会积攒下来等着打补丁用,垃圾的概念里根本没这一项。

        据老一辈讲,旧时代,字纸很珍贵,也被人所珍惜,街头常见有人背个筐,筐上贴张纸条,上书:敬惜字纸!他们手里攥着个竹夹子,或是类似扒抓那样的工具,柄是竹木制,头是一至三根铁丝,不管是夹还是扎,轻轻一点,然后扔进筐中。到了我记事的时候,字纸未必敬惜,可捡纸卖钱这一行当依然如故,人称:捡废纸的。

瓶瓶罐罐确实有,但瓶瓶罐罐证明的是你家可以吃瓶装罐装,而瓶装罐装不是普通人日常可以享受的,多数人家只吃零打、散装。偶尔喝个啤酒也是散啤,散啤是放在脸盆里卖的,拿个大勺舀给你,又没冰过,夏天是温的,味道与马尿差不多。至于罐头,那是看望病号才敢捎上的珍贵礼品。
 
家庭垃圾,有一部分是厕所垃圾,而过去,这一部分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
 
家境稍好一点的,用一种粗糙的卷纸,1毛5一卷。差一些的用马粪纸,你听说过马粪纸吗,那可是盛行一个时代的称呼哦。再其次用的是报纸,报纸还能卷烟,但1966年以后行不通了,上面有图像和语录,再用就是现行反革命了。还有人用商店里包装东西的包装纸,真是物尽其用,一丁点儿都不浪费。

 上海弄堂倒马桶

南方北方,无论跑公厕还是在家坐马桶,都没有上下水这一说,是旱厕,有什么都是直接扔进去了事,公厕有人掏,马桶有人收,一起沤肥,没有今天那种意义的垃圾。
 
占人口多数的农民,平日里方便时用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因地制宜,有什么用什么,大家不妨尽情发挥想象力,怎么想都有可能。我去农村插队时,在农民家难得见到纸张,只有大队干部和支委才有纸,是公家的报纸和稿纸。
 
至于今天的那种妇女卫生巾,那时闻所未闻,女性是怎么解决的,我就不好说了。
 
废旧利用,自我消化能力超强
 
那时的城市垃圾少,还在于城市有超强的自我消化能力。
 
我家住的那个大院就在东四十条附近,是北京市中心,这样的地方,食堂还养着猪。北京各单位食堂拥有几个猪圈那时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泔水直接就进猪槽了。有的单位食堂或者街头餐馆没养猪,那也好办,附近的生产队农民早就等好了,每天一车,臭烘烘的走一路、洒一路,我常见。可别说什么农村路远,那时出了西直门、东直门、安定门就可以看见大片的麦地。我们学农、参加“三抢”的地方在西北旺、苏家屯、太阳宫,现在都是市区了,而顺义、大兴、昌平、通县、房山,当年可都是知识青年落户农村的所在,现今多半都成六环以里了,房价早上六万啦。

1980年代的垃圾桶

        那个年代,工厂有烟囱,宿舍大院有烟囱,家家户户也有烟囱,没法子,生产、取暖、烧饭,都靠这个。我们写的作文里,读的散文中,都把烟囱林立当做繁荣昌盛的标志。烟囱下面堆的是煤,煤烧过就是煤渣。现在年青一代估计想像不到,这些煤渣在城市也可以自我消化,烧砖,制水泥,还可以铺路,大雪过后,撒在路面还能防滑。

如今举目一望,城市一半人家养狗,那个年代可没有,是养鸡养鸭养兔,但不是什么宠物,而是准备宰了吃的。我家养过好几拨鸡鸭,还有兔子,家里剩下的菜叶、玉米碴、饭粒,都喂它们了。对了,鸡毛都有人收购,可以扎个鸡毛掸子呢,一点不浪费的。

小朋友玩鸡毛毽子

        那时,果皮箱都是往里瞧的,从来没见外溢过,里面还真是果皮,西瓜皮都有人捡出来腌了当菜吃。不像现在,垃圾四溢的果皮箱里没啥果皮。

拿什么去国营副食店买东西呀?记住,我们用的都是菜篮子和网兜。菜篮子是老大妈老奶奶才喜欢用的,年纪稍轻的,尤其是男的,都是用个网兜,反复可以用多年。网兜如今已经无处可寻,而那个年代却是城市居民购物的特征,谁的裤兜里不揣个网兜呢?很环保的。
 
随着父母去江西农村的五七干校生活。在锦江镇,我家的垃圾早晚都被房东收走了,说有用场;每天清晨街面还有收粪便的,一根扁担前后挑两个带着盖子的大桶,一路走一路吆喝。论小桶收,干的1毛4,稀的7分,还挺值钱,我们迁出北京时来宿舍大院收废品的是论公斤,书才1毛,报刊只有3分。
 
后来我去农村插队落户,几年下来,也不知村子里的垃圾都扔哪里了,从没注意过,只知道换下来的土炕坯子、猪圈里起出来的粪土、茅坑积攒的大小便,全部都是宝贝,是肥水,肥水当然不流外人田了。秫秸秆嘛,是生产队分配的财物,是公社社员的家庭燃料,烧炕、做饭,就靠这个了,还不够使呢。

至于工业垃圾,我没有切身体会,但当时北京处处建工厂,仅纺织厂、橡胶厂,朝阳门外就建了一溜儿。

我读中学那会儿先后在橡胶九厂、红旗汽车制造厂、首钢学过工,也不知哪些属于垃圾。可是在橡胶九厂确实被警告不要把废弃的橡胶带回家,还见过厂里的通知,车间班组里的批判会,说是有人偷拿厂里的橡胶废品,要严厉打击。问师傅,偷废品干嘛呀,回答,用处多了去了,补自行车轮胎,装鞋底儿、当坐垫儿。
 
1970年代,“三废”(废水、废气、废渣)问题日益突出,周总理在世时就数次提出要治理环境污染。1973年,国务院还召开全国环境保护会议,这可是第一次,研究、制订了环保对策。当时放故事片前都会放映新闻纪录片、科教片,我在电影院里看过多部科教片,介绍如何“化害为利,变废为宝”。
 
1972年,四周都在传说北京水源之一的官厅水库出现污染,那时没什么信息渠道,一切都靠传闻,后来才了解这是真的。周总理下令彻查,不但要治理官厅水库出现的污染,还要从桑干河开始根治。 

铁路两旁的垃圾成堆

 绿皮火车,垃圾朝外抛是惯例
 
大学毕业,已经是1980年代了。有两件有关垃圾的事情,我终身难忘。
 
一次,我和日本留学生西村聪一先生一起乘火车去郑州,同行的还有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的记者。那时的火车没有空调,窗户还是往上开、向下关,我们把吃过的果皮随手扔出窗外。西村兄一见,大惊失色,说这样做,在日本是要受谴责的,还会重罚,自己也没脸见人。我们看着他的愤怒正在莫名其妙,列车服务员走过来,把扫起来的所有垃圾顺手抛向窗外,还将簸箕放到窗外迎风来回掸了掸。西村兄见状,目瞪口呆。
 
西村兄还问我们,在列车上厕所,为什么一进车站厕所就锁门?我们没敢说,怕他得知行驶路上的大小便都去哪里了,非吓坏不可。

       再一次是去厦门出差,当地朋友带我去看厦门一景。那时的厦门因为几十年处于“前线”状态,基本没什么建设,破破烂烂。在一处面对金门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垃圾场,如同小山一般横亘在那里,五颜六色,臭气熏天,垃圾上面竖立着巨型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过了很多年,我再去这片地方,已经成了环岛大道的一段,风景如画。

这时,已经看到关于垃圾问题的报道了,但指的是工业垃圾,尤其新兴乡镇企业的大量垃圾被丢弃在乡野、河床,污染严重。
 
我出差去江阴,然后往杭州,走的是水路,脚下是太湖,只要接近城镇,喇叭都会通知,请乘客关闭窗户,请勿使用自来水,请勿登上甲板。我探头往外一望,怪不得呢,因为臭气熏天,湖面一片黑乎乎的。
 
去沿海城市,除了少数游览景观外,海滩最常见的就是垃圾。直至去年底,我去海南陵水度假,门前沙滩上还是一片狼藉,仔细一瞧,哪国文字都有,好像是中外垃圾大汇展。当然,三亚那几个著名的湾就很干净,因为那些地方是脸面。
 
假冒伪劣,其实就是垃圾产品
 
进入市场经济没几年,中国的垃圾发展与经济发展一样,速度、规模、种类,都发生了巨变,几乎同步,甚至还超前。
 
第二产业的垃圾,早就被无数人怒吼过,而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垃圾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几乎天天为伍。

农林牧渔,过去可没什么垃圾,全部被就地吸收,而当作一种产业,叫第一产业以后,垃圾也就成了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大问题。
 
呵呵,别想错了,我说的可不是第一产业生产过后的垃圾,我说的是从业人员如何利用、开发垃圾而生产。那产品真是畅销全国,也算一大特色。
 
远的地方不说,当年看媒体报道,仅北京周边的河北各县就形成了一条环北京城的特色产业链。随着镜头,我们看到某县全县的财政支撑就是回收北京的泔水,然后分类处理,重新炼制。成色好的不妨制成食用油,灌入贴上标签的油桶,重新返回北京等地的货架;成色不好的就制作成肥皂,还有散装油。散装油分别批发给各个小馆子,炸油条、炸油饼,再加北京人、天津人最爱吃的炸糖油饼。
 
曾经对我们这些城市青少年进行再教育的一批批公社社员们,纷纷转型,成了假冒伪劣的行家里手,注水、加药、催肥、鱼目混珠,无所不用其极。几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一进城,就能把城里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假冒伪劣是什么?其实就是垃圾。
 
废旧利用尽管很盛行,瓶瓶罐罐都有人要,可收回去干什么就很难说了。专收酒瓶子的,回去肯定装酒,真酒假酒,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第三产业产生的垃圾,可以说,与千家万户的生活垃圾结为一体,互为因果,而家家户户的生活垃圾早已今非昔比,每日铺天盖地,升格为全国垃圾的一大源头。
 
塑料袋横行,易拉罐肆虐
 
塑料袋,1980年代,还是件稀罕东西,家家都会把塑料袋叠得整整齐齐,收藏起来,反复使用。1990年代末,看到一家大报的头版言论还在盛赞如今的生活如何方便,进农贸市场买菜,农民都会赠送个塑料袋。不曾想,转眼间,塑料袋就成了举国公害,殃及各个角落,买根油条,一块钱,都奉送你一个塑料袋呢。
 
乘坐火车行进在神州大地,当年铁路两旁的一大景观就是遍野的塑料袋,挂的、飘的、在地上打转的。北方大风过后,树杈上、草丛里,又破又脏的塑料袋随处可见。而南方呢?一次水患之后,我乘船行进在漓江,别说什么“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一路下去,仅两岸飞舞的大小塑料袋,就已成千上万,形状各异,蔚为壮观,令所有景致黯然失色。
 
遍及犄角旮旯的大小超市,每次购物,收获的塑料袋,好像比买的东西还多,一个品种一个小塑料袋,最后再来两个大的。
 
自从有了电商,不但塑料袋是题中应有之义,还有种种包装,里三层外三层,一件物品递来,一堆垃圾是少不了的。
 
啊,别忘了外卖,现在谁不要外卖呀,可外卖带来的就是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的更大泛滥。

塑料袋,我们十几亿人,每天消耗多少?反正我逛商场、要外卖,再加快递,一天至少10个以上。一次性筷子,那可是中国的特产,多少年下来,全国的产量,每年已经是以百亿双计算,人均消耗不知超过没超过人均GDP
 
瓶瓶罐罐,早已不是生活水准高低的标志,而是随手一个,顺手一丢。多年前去云南兰坪,走进大山深处,登上高高的峰顶,彝族兄弟告诉我,这里还没开发,人迹罕至,可一条清流旁,我已然瞥见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心想,幸亏尚未开发,不然已是垃圾满目了。
 
国营副食商店退出历史舞台后,散装、零打,也就踪迹难觅了。其实,如今超市里再放个大缸、摆个盆,说是卖零打、散装,你都未必敢买。见到商标二维码,你还疑神疑鬼呢,更别说那些零零散散、来路不明的了。
 
餐桌垃圾,世界第一大浪费体
 
1990 年代以来的餐桌浪费,估计在世界上早就高居榜首,是第一大浪费体。常听见朋友为了餐桌浪费痛心疾首,你瞧瞧,我们这才吃饱了饭没多少年,怎么转眼间就成了浪费大户了?

过去泔水可以喂猪,可如今北京六环外都见不到猪圈了,而且,用泔水喂猪据说发病率超高。进入市场经济后,饭馆多如牛毛,还有各个单位里那些物美价廉的食堂餐厅,加在一起的泔水可谓浩浩荡荡。据我个人不完全统计,北京东直门内簋街仅半夜的泔水,就已远远超过当年全城工农兵小吃店十年的量了。
 
从前老说餐桌上的公款浪费,其实,私款浪费一点也不弱,尤其请客摆宴,而且越穷越猛。每次我去参加私人宴席,无论婚寿,七荤八素,多半都直接成了泔水。那种场合也没人好意思出面打包,大概怕传染,也怕别人笑话:怎么着,一大家人,就随这么点份子,还连吃带拿啊!
 
说到打包,我记起来了,连这个也是从发达国家传来的,并不是我们这个曾经贫穷落后国家的发明。
 
1982年,我在第一历史档案馆结识美国历史学家李中清,他是李政道之子。临近回国,他邀我在东风市场,也就是过去的东安市场的湘蜀餐厅餐叙,席间只有一尾红烧鱼和一盆酸辣汤,再加四两米饭。饭菜之简单,已令我惊讶不已,岂料,饭后他老兄还要打包,将剩下的鱼头和鱼尾带走。那时中国根本没有打包一说,饭馆也没有打包的餐具,好在他自己居然揣了个饭盒,惹得全场食客都盯着我们这一桌议论不已。

 
在我上学的时代,总说节俭是我们民族的优秀品质,后来才发现,那是迫不得已,想浪费都没门儿,一旦有了条件,浪费的尺度、速度、夸张的程度,也是冠绝全球。不知这是过去穷怕了,想着赶紧找补回来呢,还是从来就没具备过节俭的品德。过去浪费和贪污并列,叫极大的犯罪,现在呢,一说贪官就咬牙切齿,而对自己的浪费,似乎就是天经地义。
 
自助餐,这是舶来品,原本是为节约起见,吃多少取多少,但一经传入,却成了浪费的巨大平台,叫: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拿白不拿。
 
一次去河南,一路都是那些曾经困苦不堪的地方,可每天的自助餐,四周却是取的时候冒尖,结账的时候剩下多半。我刚把取餐的盘子放下,再去取杯饮料,回来时盘子已经不见了。一问服务员,原来以为是我吃剩的,所以撤了!看来,一勺饭、一个包子、两片肉,一碟菜,在他们那里,就是吃剩的标志。
 
还有一回去山东,路过的都是所谓老区,好家伙,吃自助餐,连五六岁的孩子,手里的盘子都是囤积型,5个卤蛋、六只大虾。旁边的爷爷奶奶,自己的盘子已经积压得微微颤颤了,还在敦促孙子孙女:多拿点啊!最后再看呢,反正剩下的比吃下去的多。
 
大妈抢虾、老人横扫、你争我夺,已经是我们吃自助餐的标配新闻了。吃不下怎么办?当然就是浪费!直接成了垃圾。

日本东京八王子市某小区的垃圾房,设在整个小区的正中央

这些垃圾,时代特色格外鲜明
 
有几类垃圾,不知算不算具有时代特色?
 
40年前,家里有沙发是身份,没身份的还坐沙发,那叫资产阶级生活。现在嘛,是个人家就有沙发,快和电灯电话一样普及了。沙发想换新的怎么办,直至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连废品回收都看不上眼,成了一大累赘。住过的几个小区,废弃的沙发是一景,一放就是几个月,谁都不知该扔哪里去。
 
还有座便器,就是抽水马桶,也是社区内的常备废品。想想30年前,多数人家还跑旱厕,上蹲坑呢,现在竟然连抽水马桶都当垃圾抛弃了。其实大多还能用,无非就是旧了点。
 
现在谁家不装修?人生可以不读书,也可以不修德,但起码都有过三次以上的装修,我就有过5次装修的经历了。装修的时候我才发现,如今这也是垃圾的一大源头,当然不仅仅是私人住宅在装修,实际哪里都在装修。但垃圾的去向,或者叫归宿呢,天晓得!
 
别的不清楚,我家装修的垃圾每次都是找辆农用小卡车来,开车的是四里八乡的农民兄弟,问他们往哪儿拉啊,他们回答,您就甭管了,反正给您拉走就是了,一车一百元。鬼知道他们都填哪儿去了!
 
小广告,熟悉吧,贴的、塞的、挂的,现在还发明了用印章按上去的。四下一望,大概最不缺的就是小广告了,家门口、楼道前、地铁里、车站上,还有干脆直接贴在人行道的。
 
不过,有人贴,就有人清除,估计已成行业,养活了一大拨人。

日本东京居民小区垃圾场

       某次,在北京肿瘤医院前看到一幕景象,估计终身难忘。前面的几个正贴小广告,风风火火;后面一辆车,跟着几个人,是清除小广告的,刷子刷、刀片刮,也正急急忙忙。忽然,前面贴的那位一回头,与后面刮的这位正好打个照面:呀,二叔啊!你咋在这呢?听他们聊天,嘿,原来是一村的,有多亲,没问,估计还没出五服呢。

一见小广告和随地乱扔的废纸,我就深切怀念过去那些捡破纸的,他们非但清扫了街道,还贴补了生计。自从引进了抽纸这种东西,地面上更凭空增添了无数的废纸,东一团、西一片,与小广告恰好为伍。可这些垃圾,连废旧利用都轮不上。
 
好在废纸壳子还有人当回事,有捡有收,以此为生的不少。收垃圾可以致富的故事听过许多,收纸箱子能不能致富不得而知,但我在社区认识的两个老头都告诉我,他们每天出去收捡纸箱纸盒,日常开销基本解决了,而这两位还都住在大房子里,一位是联排,一位顶层复试。
 
最不必发愁的就是旧书旧报刊了,别看盖房、买房时假模假式地在住宅里都辟出一间号称书房,但有书的少而又少,即便有纸的也是文件型,而纸媒正在被网络所取代。不远的将来,垃圾里的这一项估计会永久变身为古董了。

德国的垃圾分类

        嘿,差点忘了共享单车,全世界人民做梦都没料到,在我们这里,共享单车也能变成垃圾!记得四十年前,自行车还是我们各个家庭有模有样的标志,叫几大件,被偷了自行车还赶着去派出所报案,一把鼻涕一把泪呢。

凡事不能老看市中心,也不能总看新城区。有时候看了新城区的机关大厦,甚至都能感觉出这里的整洁无与伦比了,可一旦走入老城区、城乡结合部、广大的农村,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如今乡村的垃圾与城市没什么不同,可丢弃起来却比城市要随意得多,基本处于放任状态。我在北京见过不少村子,活像个垃圾场,大风起时,田野更是垃圾飘扬。
 
斗转星移,改变究竟在哪里?
 
 几十年过去,垃圾产量早就是大跃进的水平了,平均下来,人产何止万斤。而人们对待垃圾的意识呢,又有多大改变?别的不知道,我只说生活垃圾,这个想躲都躲不开。
 
垃圾桶、垃圾处理站的普及,我想这是进步,但看到那些倒垃圾的男女,走一路、嘀嗒一路,楼道里、电梯中留下一连串的污渍和臭味,就一直在想:家家户户究竟都用什么装垃圾?直到最近看见那些实行垃圾严格分类的地方,报道说垃圾袋终于有了销量,这才恍然大悟,垃圾不用垃圾袋,一直是个广泛的共识。
 
可回收、不可回收,再加厨余,早已是垃圾桶的标配,算是变化显著,但我很怀疑,这么多年,有多少人分得清,又有多少人在家里真正分类过。我看到的多半都是当场一扔,有人连桶盖都懒得打开呢,更有人连果皮箱和垃圾桶都分不清,什么都是随手一丢。
 
有报道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过后地面垃圾同比减少了30%,还有志愿者帮助将垃圾堆在一起,有人追问遗弃垃圾的男女为什么乱扔,回答是垃圾箱太少了。从这则报道看出了三个变化,一是爱国激情后的垃圾逐年递减了,二是垃圾被撮堆儿了,三是垃圾箱意识增强,认定只要垃圾箱够多,乱扔垃圾的就会变少了。

德国的垃圾分类

        看到这些变化,再向世界看看,就更感到什么叫任重道远,来日方长,人家有的地方可是已经走到“垃圾不落地”这一步了。再看看那些过去被赞美为如何勤劳的人们,为什么多走几步找个垃圾桶、果皮箱,就这么难?都这么懒!

还有一个变化,叫“眼不见为净”。怎么讲,就是路面干净了,两侧的花草树丛脏了。常常看到植草种花的季节,环卫工人将人行道两边重新清理,好家伙,里面应有尽有,都成垃圾博物馆了。这让我记起,1999年昆明世博会期间,园区雇了一群少数民族老太太,每天十元,背着个篓子,爬下爬上,将扔进沟沟涧涧里的垃圾捡上来。当时我就想,真不如把垃圾直接扔在路面上,还便于清扫呢?从损人利己到损人不利己,这算什么变化?
 
清晨出门就看见保洁员,早晚处处可见环卫工人,这个行当在全国如今恐怕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保洁人数多了,路面的垃圾自然少了,但这种变化与进步无关,是公共开支增加的结果。
 
一直到1990年代,各家的阳台和公共楼道还是堆破烂的地方,就看谁家的破烂多了。如今,阳台是赏心悦目的去处,而公共楼道,因为属于公摊面积,再搁破烂就会惹众怒,攒破烂也不再是多数人的习惯。这种变化,既标志着居住面积的增加,也说明生活品质的提高,但不再攒的那些破烂如果再有了,又该如何处理?
 
30多年前,我们一想厨房,肯定是油腻、是龌龊、是凑合,厕所绝对是臭气熏天,是满眼污秽;今天,厨房正成为家里最干净的所在,厕所早就改称卫生间,还放进了卧室,叫主卫了。这种生活观念和方式的变化,对中国人来讲是划时代的,而相应的垃圾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对垃圾的处理观念和方式来个彻底转变?
 
我不是垃圾专家,很多垃圾也没感受过,但人过花甲,回想六十年来的垃圾,前半截,因为困窘,家家户户都讲废旧利用,即使没用,也舍不得当垃圾;后半截,日子一旦富足,垃圾就成灾了,我估计,灾难已经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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