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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一个人认识,他没名的时候跟他认识,与他出了名以后再跟他认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我认识冯小刚没王朔那么早,但算起来大概有二十五年了。
我跟冯小刚认识源于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当时北京电视剧制作中心播了《渴望》以后,影响非常大。当时我们就在想,到底做一个什么样的电视剧呢?就想做一个室内剧,成本低,搭一景棚就能拍,当时我们几人在一块撺掇,就想写一个室内剧。
写什么却让人挠头。记得当时把中国各个领域都排上队,商量写哪个领域,但是哪个领域都觉得不能动。你写工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老大哥他不能有缺点,有缺点你怎么写,干脆不写;写农民,农民是兄弟,你如果把他写得偏低,有歧视农民之嫌,那不能写;解放军更不能写,钢铁长城你不能动。
想来想去只能写自己,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编辑,比如我是编辑,魏东生(魏人)是《啄木鸟》的编辑,苏雷是专业编剧,剩下的就是无业游民王朔,王朔把另外一个半无业游民冯小刚拉来了。
冯小刚这人很有意思。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这人特别会说话,一见我们立刻自来熟。我说这人是谁啊,王朔说画布景的。
冯小刚来的时候,身份是北京电视剧制作中心美工。但这人绝顶聪明,东西不须多听,听几句马上就明白你要干什么。我们那时反复探讨剧本,就想写《编辑部的故事》。由于我们谁都不敢开罪,只敢糟蹋自己,《编辑部的故事》就拿自己开涮,今天有名的演员,几乎都在那部电视剧中出任过角色。
写这个剧本其实很费劲。因为定完调子以后大家分着写,每个人的态度都不太积极,是因为不见成果,按照我们的话说不见响,大家都没什么劲。
第一稿写出来以后,呈上去很长时间没有音讯。后来告诉我们这东西给毙了,大家就心灰意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隔了一段时间,我记得突然王朔说,那事儿有缓,我们是不是再好好弄弄?大家又弄了一阵子,修改后再次呈上去,结果又石沉大海了。反正我的感觉就彻底凉了,我在编辑部有我自己的事。这个事一搁就搁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据说是北京电视剧制作中心缺本子,又把这本子给找回来,问能不能再写。这时本子找不着了,因为搁得时间长,那一大包纸,就不知道扔哪儿了。剩下的只是整个写作大纲和故事梗概,但每个故事和每个人的性格都非常完整。大部分人打退堂鼓了,冯小刚自告奋勇说“这本子我能写”。
冯小刚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点,他模仿力极强,他看看过去我们写的本子,这些编剧都写得差不多,因为人物性格定型了,就非常好写。比如你今天按照《编辑部的故事》那个写作方法,依然可以把本子写出来。最终剧本主要执笔者就是王朔和冯小刚。后来就开拍了,居然就红了。红的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所有人说话的方式,跟过去影视剧中的说话方式完全不一样,比较自由,比较洒脱,比较片汤儿话。什么叫片汤儿话?就是北京大爷说的话,不正经说,有话不好好说。我们在生活中基本上就是那样一个状态,很自由,都把自个儿不当人。
王朔有一本小说,叫《千万别把我当人》。冯小刚永远有这样一个自嘲的态度,他会自嘲,会化解。生活中如果没有自嘲精神,这个人是很难化解的。我觉得小刚就好,他非常会自嘲。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前年的一天,冯小刚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在家里搞个小聚会,好久没见了,让我去他家坐坐吃顿饭。这个电话打得很急,我说行啊,我说我马上就去。我出门前想,这事不能空着手,尽管是很熟的朋友,空着手也不好意思。拿两瓶酒吧,酒我都拎上来了,我又觉得我自个儿土。朋友之间送红酒,别提多土了。我就买了一根拐杖,拿着就去了。我一敲开他家的门,就把拐杖顺手给他了。
在中国有两样东西不能送,一个是钟,一个就是拐杖。我把这忌讳忘了,我把拐杖顺手给了他。他拿着拐杖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快使上这个东西了?”你看他就有自嘲精神。我那时突然意识到,送这个东西并不好。但是他瞬间就给化解了,也不会使我尴尬。回想起来,和他相处时有过很多尴尬的局面,都是他用自我解嘲把事情化解过去了。
冯小刚最早拍电视剧的时候,是跟着郑晓龙拍《北京人在纽约》。后来开始拍电影,第一部电影好像是给毙了。第二部是《甲方乙方》,说话方式和表达语言,肯定是王朔式的。他那个句式模仿得非常有意思,比如英达、葛优、刘蓓演的那些角色,该剧都有一些巧妙的俏皮话,最经典的台词是什么呢,葛优说的“地主家也没有馀粮啊!”在小刚的早期电影中,你可以看到很浓重的王朔的影子,他在处理这样的影片时游刃有馀,我看这部片子的时候,觉得小刚就是小聪明。
我开始对他有点感觉,是看了他拍的《夜宴》之后。那年,三大导演拍了三个大片,陈凯歌给观众的是《无极》,张艺谋的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冯小刚的则是《夜宴》。我公开说过,冯小刚的《夜宴》明显高于那两部。张艺谋的有点虚张声势,被王朔戏称为是搞装修的,场面奢华,但说不清是哪个时代,每个演员都非常用力地挤着自己,当时是这种感觉。《无极》我就不说了。《夜宴》拍得非常美,虽然故事情节有点像武侠,看着比较单一,但他整个画面的掌握,以及音乐、节奏的掌握,我觉得已经具备了大片的要素。我当时说,小刚能拍出这片来,真不容易。
以后他又连续拍了很多片子,我不是每个都看了。有的看了,比如《非诚勿扰》,对我来说这种片子都是一种调剂,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去餐厅吃饭点的一盘黄瓜,可点可不点。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就是可看可不看。但是《非诚勿扰》卖得很好。小刚拍到《非诚勿扰》的时候,他个人票房累加首次突破十亿。在那个时候,票房破十亿是不得了的事。
在《夜宴》之前,他还拍了《天下无贼》。《天下无贼》推出了一个男主角,我原来以为像王宝强这样的就是天生带一点喜感的人,后来在看《泰囧》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演员是有点功夫的。他小时候练过武,我是听说过的,但那天看他还把自个儿掰成那样,掰得跟个烧鸡似的,我就觉得人家这功夫还是挺到家的。小刚发现了王宝强,并让他一炮而红,是因为拍了《天下无贼》。
后面又拍《集结号》。《集结号》这个事儿我是很清楚的。当时冯小刚动用张涵予是下了极大决心的,赌他聚攒起来的人气,这张牌如果输了,满盘皆输。从自《集结号》之后,张涵予也确实变成了一线男演员,新版《智取威虎山》,就是他出任的杨子荣。《集结号》不好拍,很容易拍得枯燥。这部片子票房获得成功,使冯小刚导演的品牌价值大大提升了一步。
他拍《唐山大地震》时,我好像还跟他念叨过,我说这戏有点悬。中国人拍灾难片肯定拍不过好莱坞。我觉得最好不拍,但小刚知难而上。片子拍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更多的是在人性上做文章,这是一个成熟。冯小刚拍《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已经过五十了。人过五十以后,人性的关怀就明显不同,《唐山大地震》主要表现的就是人性的关怀。
我觉得冯导最有成就的一部片子,是他遭遇滑铁卢的《一九四二》。拍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我是看好的,因为我先看的样片,我觉得一定在票房上不会失败,就没想到失败。我不大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很多年轻人说,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凭什么到那儿去哭一场去。他不知道,哭一场比笑一场内心感受更为舒服。一个人活得长,不是因为你笑,是因为你哭。易哭的人,寿命都容易长。因为他能够宣泄。一个人天天在那儿傻乐,有什么意思啊。
当时我看完《一九四二》以后,连着写过两篇博客,我认为如果传统电影有个结点,那么《一九四二》就是这个结点,在这个结点以后,传统电影就告一段落了。我觉得这是传统电影特别高亢的一声鹤唳。什么叫鹤唳,仙鹤的叫声,它跟鸟叫完全不一样,凄厉,长鸣。这是一个有责任的电影,我这么说,很多年轻人可能根本不接受,因为你没挨过饿,我们都是挨过饿的,什么叫挨过饿,是长时间吃不饱。我跟儿子说,儿子说他饿过,我说你那饿叫临时的,你那不叫饿,我们说的那饿是吃完了还想吃,这就叫饿。你没有这段经历,没有民族的记忆,你是不可能理解这部电影的。
我看完《一九四二》以后,写了如下的博客:你今天可能认为苦难离你很远,实际上苦难与甜蜜之间没有多远。一个导演在电影娱乐化的今天,能够有责任感去拍这样一部电影,这让我非常受感动。
说起来我跟小刚他们都算一代人,按照今天的说法叫五零后。我们到这个岁数,回忆起年轻时的那种骄傲,你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成长,不光是我看到他的成长,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为什么呢?他有作品。他这个人的优点很多,极为聪明,模仿力极强,在模仿力的基础上有创造力,一次一次超越自己,不躺在自己前面的功绩簿上。他也很容易流俗,变成一个喜剧导演,拍点喜剧片赚点钱就得了。而且,你注意看这些年大赚其钱的差不多都是喜剧片,而且是要恶搞一点的喜剧片。但他不停地去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