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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德与小男孩梅斯特的合影,从此人类不再视狂犬病为洪水猛兽。
作者:苦丁山
巴斯德凿开了人工培养疫苗的通道,连续培养成功鸡霍乱和牛羊炭疽两种疫苗。巴斯德决定趁热打铁,接着培养一种新的疫苗。
他选择的下一个研究对象是狂犬病。
如果单说流行程度,狂犬病其实比不上别的传染病,比如鼠疫和伤寒。不过,巴斯德选择狂犬病,或许有他的理由。狂犬病虽然论总体流行度是不如别的传染病,但是别的传染病并不是常年出现,而只是在爆发期间危害严重。狂犬病不一样。人类养狗的习俗最少得有一万年的历史(有些研究认为有三万年)。狗的忠诚让人类受益匪浅,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类为养狗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狂犬病的困扰。最早的关于狂犬病的记载是公元前2000年就有了。普天之下,从城市到乡村到处都有狗。而且作为人类的忠实伴侣,狗的工作态度很认真,从来没有冬眠的恶习,但这也就意味着狗如果患狂犬病就不挑季节,一年四季都有可能发病,一旦发病就会咬人,就能把狂犬病传播给人。巴斯德小时候就亲眼看到同村的孩子被疯狗咬伤的惨烈情景。
雪上加霜的是,狂犬病并不是只有狗会传播。猫、狐狸、貂、獾、狼、浣熊、蝙蝠都可以传播。在那个年代,被这种动物咬伤人的机会还是相当高的。要不怎么欧洲传说中的吸血鬼长的都是蝙蝠的牙呢。
而且,狂犬病的症状很恐怖。病人发病的时候,大致就像铁枪庙里中了欧阳锋蛇毒的杨康,口吐白沫,面目狰狞,而且会狂暴撕咬,见到谁咬谁。而狂犬病人一旦咬伤别人,就会把狂犬病传给这个倒霉的家伙。
最恐怖的是:人一旦患上狂犬病,死亡率基本就是100%。
这就是人人闻声变色的狂犬病。
因为这东西太可怕,几乎可以说谁碰谁死,所以当年欧洲人处理狂犬病人的方法是根本别碰他,就用两床大棉被把他一把裹上,然后去十几个大汉狠狠压住,当场把他闷死。
或许巴斯德选狂犬病做下一个目标,是有一点“宣传效果”的考虑在内,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能为这么恐怖的疾病研制出疫苗,那确确实实是造福人类的莫大功绩。
但是真正开始动手之后,巴斯德发现,狂犬病疫苗的制作比他想象的困难。
首先,寻找传播狂犬病的适合毒源这事就很费了一番周折。通常来说,含有高浓度致病微生物的组织是做这种传播毒源的最理想材料。可是巴斯德在狂犬的血液里没有找到细菌。别的那些容易出现细菌的地方,比如肝脏或是脾脏,他也用显微镜查看了。没有找到细菌的踪影。这就不好判断用什么组织做毒源是最有效的。
他想,狂犬病是被狗咬了之后发病的,那么狗的唾液里肯定有这种微生物。就用疯狗的唾液做传播毒液吧。
但是把狂犬的唾液注射给健康狗的时候,效果却不稳定。被注射的狗病不是总会发病。
接着他做了个推理:狂犬病的典型症状是“狂”。就是说不管是人是犬,一旦发病都陷入癫狂状态。在巴斯德这个年代,大家已经确切知道司管心智的是大脑不是心脏,所以巴斯德猜想狂犬病毒素侵犯的是受害者的大脑。
于是他就开始用显微镜在大脑里找异常迹象,然后发现果然如此,狗的神经和脑是真正的病灶。
不过这里有一个歪打正着的误会。
巴斯德的笔记说他看到有微生物在病犬的脊神经和大脑里面繁殖。这个其实应该是会错了意。病毒比细菌小得多。巴斯德用的是光学显微镜,那是不可能能看到狂犬病毒的。实际上在巴斯德的年代,“病毒”(virus)这个词跟我们现在说的病毒不是一回事。当时的人说“病毒”只是说一种能让人生病的毒素。那时的显微技术还不能看到真正的病毒。
巴斯德在他的显微镜下看到的应该是狂犬病在神经组织里造成的一种特殊小团,行话叫做尼基小体。
但他的结论是对的。神经系统是狂犬病毒致病的关键。狂犬病毒必须从伤口上行,进入大脑之后才会让人发病。这就是为什么被狂犬咬伤之后会有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潜伏期。咬伤的地方离头部越远,潜伏期就越长。因为狂犬病毒在身体里是不会跟着血液走动的。它们只对神经组织有亲和力,所以就只顺着神经纤维走。走的速度不快,每小时才3毫米,但方向很明确,就是朝着大脑走。一旦进入大脑,人就开始出现那些神志狂乱的症状。
确定了神经组织是狂犬病的病灶所在,巴斯德就改用神经而不是唾液做培养疫苗的基础。
不过,病毒不是细菌,没有厌氧这种特性。所以他原来的空气暴露或是氧化剂都没用。
他花了两年多时间反复试验,把病犬神经研磨之后做成的毒源注射给狗、猴子、兔子、豚鼠和兔子,观察毒素在次第接种之后的强度变化。最后找到的最理想的原材料,是经过很多代次第接种的兔子的脊神经。
但是即使经过几十代次第接种来减毒,这种兔子脊神经里的毒性还是太强,还需要继续减毒。巴斯德研究出来的方法是把兔子的脊神经悬挂在一个消毒的瓶子里风干,这就能使毒性进一步减弱。而且,悬挂时间越长,毒性就越弱。这样就能制作毒性程度不同的毒源。
他需要这种不同的毒性水平。因为他的接种不是一次到位的。狂犬病比霍乱和炭疽要猛恶得多,巴斯德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他采取的是循序渐进的办法,开始先用毒性最弱的疫苗做接种,第二天用稍微强一些的疫苗,然后第三天,第四天……连续十二天,慢慢过渡到最强的疫苗。这是他探索出来的最安全有效的接种方法。这种分阶段接种方法到现在还在使用。
他前后安排了50条狗做实验。这种实验需要几个星期才能看到结果。不过效果正在出现。有一些实验犬已经到达最后阶段,给它们注射狂犬病毒源之后,它们确实没有发病。就是说,目前研制出来的疫苗,在这几只实验犬身上已经看到效果。
但狂犬病实在太恐怖,而他不是医生,没有行医执照,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只给狗和兔子做过实验。他不敢想象在人身上实验。按他自己的预测,他得研究几年之后才可以考虑给人做实验。
有时候大概叫做时势造英雄。巴斯德自己本不想这么快就做人体实验,可是一个病人的意外来访把他提早逼到了人体实验阶段。
1885年7月,一个叫做梅斯特的九岁男孩被疯狗严重咬伤,孩子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巴斯德的实验,来找巴斯德要求给孩子注射疫苗。
(当然,到这个时候,在法国,没有听说巴斯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不多。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媒体首页故事,也不是很奇怪的事。)
巴斯德的第一反应是不行。他说我这个研究还很不成熟,到现在只在11条狗身上看到了效果,就是说它们经过接种确实就有了免疫力。可那是动物实验。要说给人用,我得再研究很久,可能要几年,才能知道这个能不能用在人身上。
反正都是个死,梅斯特的妈妈说,您就试试看吧。
巴斯德其实内心何尝不想试试。但当时法国对医学研究已经有一些现代化的管理概念,比如未经管理机构核准的药物或是治疗措施是不允许在人身上尝试的。
另一方面,孩子的妈妈说的也是对的。被疯狗这么严重咬伤的人,大家都知道是必死无疑。而如果试试这种已经在实验动物身上初步证明有效的疫苗,孩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但巴斯德毕竟没有行医执照,自己不好做这种牵涉到人的医疗决定。于是他从法国医学会请来一位儿科医生沃尔平和一位神经科医生格兰歇尔,跟他们咨询这实验是不是能考虑。
两位医生意见一致,都认为这孩子如果不接种疫苗是难逃一死。接种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巴斯德一咬牙说那就试试吧。
他把带毒的兔子脊髓制作的乳浊液交给格兰歇尔,让格兰歇尔开始给梅斯特接种。
这其实还是一种赌博,不过他再次赌对了。连续十天逐渐增加毒性强度的接种之后,梅斯特情况稳定,没有任何狂犬病的迹象,狗咬的伤口也逐渐愈合。三个月之后,医生复查的意见是他已经脱离危险。他平安回家,后来一直活到了64岁。
媒体再一次沸腾。
没错,这不是巴斯德的第一个疫苗。在那之前巴斯德已经研制出两种疫苗,但是别忘了前面两种疫苗都只是用在动物身上。
这次的成功是在人身上。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人工培养的疫苗用在人身上。
而且,它制服的疾病是让人类几千年来谈虎色变却又束手无策的狂犬病。
假如现在有一个诊所发明了根治癌症的药物(说的是真正的能根治。不是博金斯基那样的忽悠),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诊所门前肯定是排着两公里的长队,大家都等着能用上这种新药。
巴斯德的狂犬疫苗人体实验成功之后,发生的事跟这就差不多。
全巴黎,全法国,俄国,甚至美国,世界各地的人都来了。都是因为被疯狗咬伤。来的人实在太多,巴斯德只好成立了一个医院,专门给前来求救的病人接种狂犬疫苗。从1885年到1886年,一年时间里巴斯德他们给350位患者接种了狂犬疫苗。
捐款不断涌来,巴斯德用这些捐款在世界各地建立研究院,名字就叫巴斯德研究院。
巴斯德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巴斯德后来还还研制了什么疫苗吗?
没有了。
巴斯德自己后来没有继续研究疫苗,但是他开辟了征服传染病的通衢。他的疫苗研究方法就像是一种公式。有了公式就可以应用到其他各种致病微生物上。从那一年开始,经过世界各国科学家的努力,一个又一个疫苗被开发出来。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超过三十种传染病可以通过疫苗接种来预防。完全列举未免冗长,就列几个重要的吧:破伤风,白喉,鼠疫,结核,百日咳,伤寒,小儿麻痹。
没有疫苗之前,全世界每年有上千万人因为传染病而死去。
我们如今担心癌症,担心高血压,担心冠心病。其实这些疾病在19世纪之前,在医院病人里只占一个零头。那时超过70%的病人是因为传染病死的。这是说日常疾病。如果遇到传染病大流行,一次流行轻易可以灭掉当地人口的三分之一。
现在我们之所以改成担心高血压和冠心病,是因为这都是老年病,是因为人类不再因为传染病而早早死亡,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机会”患上这些老年病。
青霉素发现之前,欧洲的感染性疾病死亡率就已经大幅度下降,这除了卫生习惯的改进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疫苗的出现。
而这一业绩得以实现,关键在于人类意识到疫苗是可以用人工方法从天然毒物里培养出来的。
如果说巴斯德发现酒石酸的旋光性可以让他出名,那么发现疫苗的人工培养方法可以让他不朽。
收笔之前说两句最近流传的关于巴斯德的微词吧。
有人因为巴斯德在如何制作炭疽疫苗的报告里没有完全说实话而建议取消巴斯德那个“史上最完美的科学家”的头衔。
这事,首先应该记住一点:但凡说“史上最XX”这种话的,本身就透着轻浮,所以这类哗众取宠的说法本来就不值得认真。
然后,把精神耗费在挖掘科学家的人品污点上,其实也很作践自己。科学家的分量取决于他做出多少科学发现。在科学家身上找道德缺陷,除了能暗示一下自己道德锃亮之外,有什么实际意义?难道您会因为一个科学家有道德污点就把他的科学发现也给否定了?(当然,是有人会这么做。我希望您不是其中一员。)
巴斯德另一个被人质疑的问题是他没有得到官方许可就在人身上实验狂犬疫苗。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检视一下。
依照法律,巴斯德把未获得许可的医学治疗方法用于人体,是要被起诉的。
而且,这个法律不是什么荒唐的封建时代法律。这个法律是有必要的。没有这样的法律保护,缺乏医德的人就会在不明真相的病人身上使用安全性没有保障的药物或是治疗方法。这可能会伤害受试人健康,甚至会要出人命的。
但是巴黎当局没有起诉他。
狂犬病的恐怖身影笼罩人类超过四千年,四千年来人们听到狂犬病这个词都要打个冷颤。现在有个人找到一种方法,能让人类不再被这种恐怖疾病威胁。虽说法不容情,但这样的局面应该怎么审视,法庭还是明白的。
道德判断本来就是个相对论。天下罕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正确或是错误的。比如一位司机看到路边有人受伤,生命垂危,于是载上伤员飞车闯红灯去到医院。闯红灯当然是违法的,但是救人是必须的。这样的事,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判断是非?
巴斯德固然违犯了法律,但他也确实救活了一个孩子。实际上,因为这个违法的实验,他研制的狂犬病疫苗,疗效得到证明,于是后世有无数人因此获救。那么,咱应该因为他违法操作而给他治罪,还是应该感谢他发现的救人疫苗?
评判一个科学家,没必要过于纠结于他的人品是否“完美”。因为道德判断而臧否科学原理,这样的思维能力可以说是退回巫医年代了。作为科学家,重要的是为人类发现科学原理,并且能让这些原理真正造福人类。巴斯德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不管有多少人试图从他身上找道德瑕疵,他仍然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转载自《新语丝月刊》2016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