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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归来》是部好电影,每次这么说,都会引发一阵奇怪的静默。有一次路老师还悲悯地看着我,说你要多跑步。跑什么跑啊,我不知道张艺谋的人品已经这么差了。
一种事实:多大个事儿啊,我从未见过能够始终如一保持荣誉的男人。
另一种事实:我不关心张艺谋,我关心的是巩俐,这是一个女人的归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不少西方人说起中国,都知道三样东西:天安门,长城和巩俐。巩俐的大幅照片出现在巴黎街头的橱窗里,她是西方人眼中最美的东方女性。那时候我还心智不全,根本认不出巩俐的美,我挺不服气的,心想巴黎人大概没见过林青霞。
巩俐的命运要从两个男人的见面说起,1987年,张艺谋去山东找莫言,他想拍《红高粱》,不认识路,还被电车夹了脚,拎着一只鞋,怕狗咬他,就站在门口喊莫言,喊了三声,莫言从一个厕所里出来了,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后来莫言回忆说,张艺谋长得像他们队里的生产队长。这话口气很大,因为此时莫言已经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张艺谋是这么说的:第一次见莫言,他像队里的会计。
多年过去,两人再见面,穿的衣服都好了,模样也没怎么变嘛。拉扯这些闲话,是我真心佩服张艺谋的大本事,他眼睛可真毒。1987年,中国人喝罐健力宝就觉得洋翻了,他一个冒牌生产队长,对美人的判断力竟然和巴黎人一样。
演“我奶奶”的时候,巩俐22岁,还没毕业,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据说当时竞争这个角色的还有女演员史可,张艺谋在两人之间难以取舍,最后扔了枚硬币,硬币落地,当啷一声响,从此把巩俐和张艺谋的名字写在了一起,那也是中国电影最风光的一段时光。
《红高粱》获奖之后,到处都贴着电影海报,我还是个毛丫头,没见过世面,看见姜文,说这人耳朵这么尖。看见巩俐,说她长着两颗虎牙这么尖。看见张艺谋,他倒没什么尖的,只是刷层泥浆扔到兵马俑坑里,简直分不出真假。
不服气不行,最牛叉的总是跑得更快,时代还在谷底,敏感的人已经登山了。
到了1989年,张艺谋和巩俐拍《古今大战秦俑情》。其中一场戏是在铁道上,那条铁道是军工专用线,连接陇海线,离我家很近,好多个傍晚,我在铁轨上伸展手臂走直线,还跟坏小子学,把一根大铁钉平放在铁轨上,火车呼啸而过,把钉子碾扁,变成一把刀。就是这条铁路,竟然要拍电影了,好多人去看,觉得神秘。
张艺谋在片场走来走去,巩俐裹着一件军大衣,嚼个泡泡糖,跟着张艺谋走来走去,看不出她有多漂亮,楼上的郭哥哥说,他俩好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巩俐的爱情。这个故事听起来多么熟悉,一个年轻姑娘,有明亮的眼睛,在遇到梦想之前,先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男人。海德格尔的阿伦特是这样,罗丹的卡米尔也是这样,在世界上的每一个都市里,都有“某先生的女郎”。二十几岁的巩俐是谋女郎,她听话,跟着这个男人走来走去,尽管他已婚,大她十五岁,她想都没想,就爱上这个凶险的人。
《古今大战秦俑情》口碑并不好,张艺谋也不喜欢,他说:原因很简单,虽然不喜欢,但能和巩俐在一起。这年冬天,张艺谋离婚了。
这一关过得不容易。巩俐甚至做好了息影的打算,张艺谋众叛亲离,他们一起躲到香港。期间张艺谋出车祸,腿部骨折住院,摄影师柏雨果去看他,见他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起来。朋友们来看望,纷纷在石膏上签名,那条腿上云集了当年中国电影界最显赫的名字。柏雨果拍了张照片,巩俐坐在床头,依偎在张艺谋肩上。在一次展览中,我看到这照片,巩俐漂亮得像一头角鹿,牙齿雪白,手指都是透明的。我问柏老师:这条石膏腿呢?他说:起初在吴天明导演那儿,后来就不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后来,所以人面对未来总会感到不安,那种不安才是命运的盐。
听柏雨果老师说,那时候巩俐有个心愿,想在35岁嫁给张艺谋,给他生四个孩子。
1995年,张艺谋拍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张艺谋公开宣布与巩俐分手。这一年巩俐刚好三十岁,他送她的礼物是不爱。的确不爱了,镜头不说谎,他把她拍得真难看,难看到没有一处不恶俗,令人厌烦。
半年后,巩俐闪电般嫁给新加坡富商黄和祥,这男人做烟草生意,打高尔夫。很奇怪,他和她像是完全没关系,连离婚都无声无息。
张艺谋还在拍电影,人们都在等待着“谋女郎”变成下一个巩俐,这似乎成了一种路径依赖,更何况,每一个谋女郎都和巩俐有几分相像。
就在这段时间,我晃晃悠悠长大,比原来懂点事儿了。看到一部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女主角是意大利的国宝,莫妮卡贝鲁奇。她的美我从未领教过,像一把刀,直接刺入眼睛,喷出一团血来,让人忍无可忍。
我梦见她好几次,如果莫妮卡贝鲁奇是个男人,我一定要追求她,想尽办法让她爱我,因为她这样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我想着,这电影要是中国拍,谁来演?想了好半天,除了巩俐,再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答案是一道闪电,亮瞎了,我咬了自己一小口,心想“懂得”是多么艰难的过程,要过这么多年,我才懂得了巩俐的美好。
一个女子的美好,首先是美。
巩俐的美很性感。性感这个词很微妙,梦露性感,她身上有种脆弱的情调,搅得男人心神不宁。舒淇也性感,她的嘴唇有点不确定,让人想要征服她,又心怀嫉妒。巩俐和她们不一样,她威风凛凛,像那种大朵高杆的花朵,全无献媚之态,莫妮卡贝鲁奇也是这样,她们两个似乎属于文艺复兴时代,是那种所有艺术家都会渴望的女人,看着她,你的汗毛都会竖起来,像从母兽身上硬生生剥下来了一个女人,她这么野。
还有,巩俐是个好姑娘。她的好叫做有情有义。1995年,戛纳电影节,巩俐和张艺谋自分手后第一次相见。记者问他们能否再合作,张艺谋说:一个导演总是想跟最好的演员合作,而巩俐是中国最好的女演员。话音刚落,巩俐在一旁泪如雨下。曾经是“谋女郎”的巩俐,“某太太”的巩俐,终于只是成为了演员巩俐,这是谁也拿不走的。
我看着她掉眼泪,也好想哭。她真蠢啊,可是哪个好姑娘没蠢过呢?蠢过了,还可以熬过去,找回自己喜欢的人生,这真了不起。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是无害的,只有你深爱的人才会伤到你,她爱张艺谋,他也不是对她不好,不好就不会开始,他只是能力有限,爱不到她要的程度。她不肯咽下这口气,离开他,毫不拖泥带水,只是要他的尊重,她做到了。
还有一点比美好更重要:巩俐气场很大。
我很难描述这个词,气场。那是一种强大的美,让旁人显得很渺小。有一次颁奖礼,宾朋云集,忽然一个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齐刷刷看着一个方向,是巩俐出现在那儿。我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即使你亲自感受到这种魅力,也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什么能拥有这种力量。总之那些喜欢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女人,那些不敢接受改变的女人,压根不会具备这种气场。在巩俐身上,有一种颠沛流离,隔着十几丈远,隔着荧屏和红地毯,隔着数十年,还可以杀人,那是一种女性的力量。
在电影《归来》的结尾,落了一场大雪,陆焉识陪伴在冯婉瑜身边,举着一块牌子,等待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有人说:这是张艺谋写给巩俐的情书。我心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冷的了,多伟大的情书都不能改变狗屎的事实,一旦失去,无论是失去一个人,失去一句承诺,或者失去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它就不会再回来。这不算完,还有更糟糕的等在后面,你失去最想要的,必然得到不想要的,可你再也回不去了。
苦只能面对,无法逃避。
巩俐归来了,张艺谋把她拍得好美,他看着她,用光线,用色彩,用音乐,每一个画面都很克制,越发显出一种奇怪的深情,看得人好伤感。镜头不说谎,张艺谋,你敢说不爱巩俐?
我只是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他对她的爱还这么懦弱,懦弱得像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