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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雾:是以见放

(2010-07-06 11:29:46) 下一个

  是以想念
  早上九点钟左右,地铁里公交车里涌出数量庞大的人们,我和他们走相反的方向,他们要上班,而我刚牵着狗溜了弯儿回来,还在市场买了捆儿葱——这是我在某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萌芽的小小梦想。
  梦想破灭于当天下班的途中,有只又像京叭儿又像小绵羊的物种连跑带颠地朝我奔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它照着我的鞋尖就来了一口。我立马断定它是京叭儿,因为我这靴子是羊皮的,招祸不说了吗,羊是不吃同类的……我在这儿推理什么啊不赶紧撤脚!唉我的百丽唉可怜我半拉月的工资,硬叫这小畜牲给啃了。它主子一准儿怕沾包躲起来了没敢露面儿,我拿纸巾擦了两擦,认倒霉地走人。那不然怎么办?把它皮扒下来做鞋?别说我没这份儿手艺,我就是有,凭它那小坨儿,撑死也就能纳双拖鞋。再说我光知道有狗皮帽子,你听过狗皮拖鞋吗?估计穿上挺味儿的。
  回到合租的房子,欧娜审视我鞋尖的奇怪图腾,大概在琢磨它的形成方式。
  被狗咬是犯口舌的,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未来几天我得小心点。
  他们都说我迷信,这不是迷信,这叫宁可信其有。其实就算不让狗咬,我在同别人打交道时候也从来不敢马虎,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生物,他们有时候也跟狗一样会莫名其妙地咬你一口就跑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这些年就是这么小心翼翼活着的,有点累,不过一天一天也飞快过了。当初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愁:这四年怎么过呀!一转眼儿我又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呆:这四年怎么过的呀!
  甭管怎么过的,这会儿没空回忆了,现在问题是,还有五个小时上火车,我要穿这双独特的狗牙靴子回老家赶礼去吗?
  乙酉年,己丑月,丙申日,宜嫁娶、纳采、订盟。
  这真是一次严冬里的盛况,极尽奢华,迎亲的车辆是精心挑选的同款红色轿车,99辆,绵延数百公尺,让人诧异他们是上哪淘弄出这么多一模一样的高档轿子当喜车,你看牌照,什么字母开头的都有。三十迈匀速前进,远远望去,好像长长一串红火车招摇过市,在漫天轻洒的雪花中来到了新娘家。没几分钟后,白色礼服气宇轩昂的新郎就露出了婚礼不宜的杀人表情,他的伴郎憋笑到几乎内伤,终于憋出一句好事多磨来。我猜这寡言的人原本连这句话也不想说的,不巧他与新郎要杀的这位有点熟——俩人谈恋爱的年头比今儿的一对主角儿还久。屋里被新郎恨透的我的小表妹,她已经当过两次伴娘,分别送我们小学同学和她邻居家小三姐姐出门子,所以昨天晚上准新郎还颇为隆重的拍着她的头委以重任:“明天全靠你了,俺们第一次结婚没啥经验。”此刻正是这个经验丰富的家伙带领众位娘家姐们儿锁了三道门,新郎和伴郎在门外软硬兼施,光红包就塞了六气儿,一封比一封大,来到这最后一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挠。新娘笑吟吟地盘腿坐在床上摆弄头纱,笑不露齿的样子很像李嘉欣。她不着急出阁,岳母大人可是迫切希望上任了,偷偷开了窗户要递钥匙给新姑爷,冷风一灌进,马上被察觉阻止。伴娘钱收够了,折磨人的游戏也看在有吉时要赶的份儿上结束了,踩着进三退一外加一回转的小狐步最后问:“外边冷不冷啊?”
  “有点冷。”新郎冻得咝咝哈哈,“让我媳妇儿多穿点。”
  “现在还不是你媳妇儿。”
  “法律上已经是了!”他们上个黄道吉日领了证儿。
  “那你让法官来开门儿嘛。”
  “靠。”
  “那不行,”流氓表妹一本正经地说,“得等晚上洞房的。”
  婆子媳妇儿爷们儿都一哄地炸笑。
  伟大的新郎历尽坎坷,他在进来的时候连吻新娘的力气都耗尽了,伴郎在调皮的女友伴娘脸上狠掐一记就算是处罚。
  花车在小区外面停下,鞭炮震天响起,稍后的送亲车队只看到头车里鬼影似也蹿出来一团物体直奔新房,正是我那学生时代市百米冠军的小表妹。可惜她漏算了脚下那双中看不中用的小跟鞋以及这片祥和的雪,出溜一滑,让人伸手擒住,这顿黄豆绿豆苞米豆夹彩带金纸儿塑料片儿,劈头盖脸打过来。敌进我退,敌追我跑,她躲躲闪闪诱敌迂回至新人身边,抓着新娘的遮羞红盖头挡脸,被伺机报复的新郎一把抢回去:“这是我媳妇儿的。”
  伴郎振臂拦在吱哇乱叫的小妮子面前。“我看谁敢打!”
  气势汹汹的攻击队员……就是说喜气洋洋的迎亲团员,先是一愣,随即齐齐地爆出愤怒的起哄声,狼一样扑向了他们俩。
  英雄没装明白,高呼一声:“不行上脚!”西服解开把伴娘护在怀里原地蹲下。
  新郎暗道好极了,抱着新娘阔步迈向前方,我跟在旁边,托着新娘过长的裙裾,身后以第二伴郎为首的人们正狂殴首席男女傧相。
  咔嚓!
  新郎马慧非,这名字读起来不符合常理,我们都喊他翅膀。
  新娘时蕾,我们都叫她小猫。
  那个阻碍东部大城而来去往西城拜堂娶妻的妖精伴娘自然除去杨毅不做他想,同理可推唬人不成反被扑的伴郎就是于一了,季风管他叫小锹。
  季风不用我介绍了,边上拿带馅雪团K人最凶的替补伴郎这位。
  正在为新娘披上白色皮草的第二伴娘是我,我叫丛家家。
  1月里的M城是冷了点,时蕾这不要命的还订做了一款削肩的婚纱。后来欧娜看照片的时候问:“何以不待数月天暖河开再行完婚?”她不懂,过了除夕是农历丙戌年,我和小猫都是属狗的,本命年,犯太岁,运程主破耗灾厄,诸事不利。新郎他老爸,我们M城前任市长,出了名的马半仙,娶儿媳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有一点欠妥?不过据我所知,时蕾喜欢雪,而她和翅膀定居的S市地处华东长江三角洲一带,全年最冷的1月平均气温3.3 ℃,数年无雪。所以再选再择翅膀还是会挑冬天回东北结婚的,这个自打能分清男女厕所就会泡妞儿的滥人,可以为了一支花骨朵放弃整片锦绣花园,当然也会给她一个雪中的婚礼。
  上大学时候就已经把我们的猫连人带心全收走的非哥,当新郎的这一天还是兴奋得直扑腾膀子,碎碎叨叨嘴不停闲儿,大有又当新郎又当司仪的企图。我坐在离礼台最近的饭桌,几乎听得见咬紧一口银牙的小丫在恨恨提醒老大注意身份。真的翅膀以前很会装乖的,尤其是在他们马老爷子面前,他演多面怪人得心应手,我和小丫都佩服得跪地嗑头,今儿太失态了。人要一直被崇拜,就不可以太幸福的,你们瞧看台上这个孙行者猴毛毕露犹不自知。
  怎么办?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属这种呆鸟?在脑子里产生这种疑问的时候,目光不受控地调向了坐在对面的季风……我又犯浑了。还好,他没看我,只傻笑着看礼台,从典礼开始他就这副表情,跟当天男主角有一拼,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时蕾的旧情人舍不得她出嫁。这时司仪在“翘首望,看新娘,美妙佳人人向往,身形苗条似仙女,风姿翩翩似鹤翔,有如出水芙蓉娇艳美,赛过五彩金凤凰,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体透香,真是要说多美有多美,要说漂亮可比秋香,引来风流才子唐伯虎,为点秋香愁断肠”。
  “介绍完新娘我们看新郎,新郎就在新娘旁,这位美滋滋乐颠颠,向前一步,让大家来认识一下。好,看新郎,也漂亮,英俊潇洒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落落大方,比阿兰德龙有魅力,比施瓦辛格体格棒……”
  两通小词儿甩下来,翅膀美得大嘴横咧。
  “欢呼祈祷喝彩掌声祝福未来”,把红花后边的绿叶也捎带,“咱这伴娘有点儿莫不开,杏核大眼儿直发呆……”
  季风哧一声笑了,我们满桌子老同学全笑,杨小丫抹不开?她别是瞅于一又瞅走神了吧。司仪问她目睹今日才子佳人恩恩爱爱有没有想法时她虎噪噪地对着于一猛点头,把个M城叱咤风云的小锹头闹得以拳掩口,微微偏转的俊脸俨然泛红。
  我妹儿你真是太有出息了,当着近百桌亲友的面儿逼婚。
  季风怀里小学二年级的外甥女安安一个没搂住,跳下来对杨毅大喊:“舅妈也结婚吧。”脆生生的小动静在突然静下来的大堂里格外稚嫩好听。她舅把小祸首抱回来,低低地笑,说着他一贯的台词:“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知是说台上乱表态的那个还是怀里乱说话的这个。
  底下知情者哄成一团,不知情者相互打听,甚至有性急的长辈向于一的父母道起恭喜来,一时间乱得叫雨恨让云愁,正席里马市长和时局长又气又笑。司仪明显没想到自己一句过场话让局面失控成这样,清了两下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新郎倌倒是一派斯文状,扶了扶黑框眼镜,警告地瞪一眼身后那二位夺主喧宾,拿过迈克故作严肃地对台下说:“刚才道喜找错人的几位爷儿一会儿我敬酒时候都主动点儿换扎啤杯啊。”
  一句话逗乐了满座亲朋,也成功收回应得的注意力。老大还是老大啊,论抢戏的功夫不输给任何人。
  不过他也真敢罚人,下边坐的这些,交警队的长,煤碳局的头……不是富绅就是名流,整个儿一M城商政精英大阅兵。时蕾原本没想大肆铺张,她和翅膀工作和生意都在S市,行过礼停个几日还是要回那边长住,可他们俩,一为前市长的独生子,一为现国土资源局局长的亲侄女,婚礼怎么也低调不了的。想来礼金也相当可观,我和小丫帮新人端盘子敬酒,一路都在忍受新郎刮中彩票的奸笑声,依稀听得他嘴里说着类似于“爱妻咱发了回去可以把某某路的某某店拿下了结婚真好只恨不能天天结婚”这样的话,敛财狂一个。
  后闻这笔钱老爷子全数扣下,送给小俩口蜜月旅行的经济仓机票将人打发。
  真真姜是老的辣,不过季风家那个小辣椒也挺够劲儿的。安思琪我算是白疼你了。只肯叫我丛家小姑,你倒是当你舅的面儿喊我一声小舅妈啊,让我也尝一次这称呼是甜是咸。翅膀都替我抗议了,杨毅还很无辜很无奈的绷着脸说:“那这就非得管我叫舅妈我也不能捂人孩子嘴不让叫啊。”她边说边贼眯眯看我,没好心眼儿的小崽子!季风骂她不要脸,时蕾疑惑地问安安管于一叫什么,杨毅嘻嘻笑了:“叫舅。”
  那安安管她叫舅妈也挑不出来啥了,倒是我,一个暗恋者,指望人孩子管我叫舅妈,想不开了点儿。
  没错,暗恋。
  这一字眼被我叨唠了起码十年。习惯了强调这是暗恋,一强调就是十年,不甚确切的数字。
  十年之前我刚升初中,和季风又分到了一个班。暗恋也许是始于这时,但我跟他的相识可要再早个十多年。我们从学前班到一二三四年级都在矿区子弟小念同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年他爸倒腾水果,他总背一书书包苹果鸭梨什么的,有时候还是一些挺稀罕的南方果。上课偷吃桔子比较方便,趁老师不注意往嘴里塞一瓣,有好几次刚塞嘴里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情急之下囫囵个儿咽下去的,噎得直翻白眼儿。小蛮把桔子皮用纸包起来,冬天放在暖气上,夏天放在通风的窗口,教室里常年飘着桔子的香味。后来季风爸妈外出做生意,把他和三个姐姐寄存在东城的姥姥家,他也转去那边四小读书,桔子味儿一点点淡了。那时候我们道儿都没太认全,三十分钟公交车程以外的东城,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月亮,知道人类是能够到达的,但不是小孩儿能力所及。
  那两年我和季风在各自的星球生长着。我有时候挺想他的,因为我身边这些男生没有一个像样的,连我都瞧不上,杨毅更不会觉得好玩,于是她就成天缠着我和时蕾。她特别烦人,你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们每天都得高度戒严以便在麻烦找来时迅速躲开。这时要有季风在就好了。虽然他也是个挨揍的货,不过杨毅有他可玩就不会玩我了,怎么说这个小她三天的邻家小弟也比我这个表姐好差遣,也比我们更懂配合她。
  是以想念。

  是以照旧
  想念季风在地球日子,托杨毅的福,我们还只是小学生,就已经知道要怎么想念。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桔子,每次吃到吃起那些黄澄澄包在瓣膜里酸甜的果粒,我就能想起季风,一直到现在。
  幼年时期的某些记忆总是没有理由地非常深刻。但这不能够算是暗恋的开始,这时候我对他是战友之情,没有男女之意。
  你们还真不要笑说小学生有什么男女之情,在那个以日本漫画和港台言情小说为主的资本主义外来文化源源涌入校园的年代,我们这些触角灵敏的孩子已经有些开始懵懂了。
  时蕾从五年级开始书桌膛里就会出现各样各式儿的贺年片书签什么的,上面酸头酸脑地写着“我喜欢你”,更大胆的还有“我爱你”。这时候我们的表达方式还比较羞涩且单一的,基本借助于传统纸媒。我和杨毅对这些卡片很感兴趣,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翻时蕾书桌膛,如果没翻到就会莫名失望一整天;翻到了有署名的就去看本人;没署名的就猜他是紧张得忘了写名还是就敢默默地送出根本不敢写名。有些男同学很阔气,他们送那种折叠的,带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个要一两块钱一张挺贵的。杨毅喜欢这种凯子,对上号儿了就去勒索人家给她买冰水和甘草杏,通常不空手回来。
  追时蕾的人就渐渐少了。
  这些言简意赅的表白也许是不成熟的,可笑的,但也足以浅浅地说明孩子们已经分得出人类间的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杨毅是个例外,她连人类间的喜欢都不懂,她只喜欢流川枫。
  我不喜欢任何男生,电视里的漫画里的还有活在我身边的都算上,这得归功于丛庆庆。你说人家孩子都七八岁时候讨狗嫌,他怎么上了中学还不懂人语呢?成天欺负我,把我课本撕了叠啪叽,把我喷香的橡皮膏儿当饺子馅儿剁,把妈新给我买的钢笔偷走送他班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家钱,我真想让我爸拿汽儿枪崩了他个败家子儿。在家里我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别人都说有个哥哥多好多好,可我差点因为我哥患上男性厌恶症往同性恋发展。好在他及时被选进省体校速滑队去了东城上学,住校,一个月能回来那么两三次,对我也知道宝贝了。
  我上初中了,季风也回来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用“回”字呢?好像在等他一样,奇怪,其实没有啊。而且他甫一回来的那段日子还让我恨不得亲自去劝季家大爷大娘再出门倒腾服装并且把老儿子也带上。
  我涉世太浅,以为消除了恶势力丛庆庆便可国泰民安,岂知杨毅和季风更加让人头大如斗。
  我们这一波儿孩子命都不太好,包括时蕾、小蛮、还有张伟杰等等,从小学一路踉跄上初中都摊着跟杨毅同班。小蛮子没念高中,早脱了苦海,我却和那个闯祸秧子有血亲相绊,这辈子势必要辗转于有她的混乱红尘。不过她有她的贡献,比方说锤炼了我们无比柔韧的忍耐力。像时蕾,本来是眼泪窝超浅一碰就哭的小赖叽孩儿,刚到学前班的时候她跟杨毅同桌,被怂恿着帮衬了几次作弄同学的事件,回头老师劈头盖脸骂杨毅,主犯皮实实的压根儿不在乎,她这帮凶在旁边吓得咧咧嚎上了,说啥要调座儿。她不知道我妹儿脑袋后边儿有反骨,你越躲她越追,到了没甩开。一直到五年级,时蕾个子猛长,被串到班级最后一排,而跟杨毅五年的同桌生涯已让她比普通成年人心态还好,一副懒骨头裹着颗铁石心,任杨毅怎么哭求也不再陪她胡闹。
  杨毅小朋友疑似重度多动症患儿没一会儿老实气儿,我老姑带她上医院查过好几遍,她撩猫逗狗赶鸡追鹅的也就算了,季风不怎么学得跟她一样,俩人凑到一堆儿还有好?不是对掐就是联手祸害别人,经常弄到城门失火,累及我们这些无辜池鱼。
  连坐范围最广的那次是炸老师事件。初一生物是植物学,任课老师脏兮兮的络腮胡子,一口黄牙好像用光的小肥皂镶在牙床上,上课从来都坐在讲桌后边椅子上,没有板书写屁股也不挪一下,有时候还边讲课边抽烟,特没师德。俩崽子不在哪弄来一堆摔炮,课前轻手轻脚塞到椅子腿儿底下,还让体重跟老师接近的张伟杰试验了几次,教室里叮咣乱响,到底给教导处陈守峰招来了,我同桌曲耀阳他们就说在修椅子钉钉子。上课了,植物老师进门,“上课”,下边学生马上说“老师好”,他说“同学们好请坐”,完毕,正好走上讲台,实实称称坐下去,“帮”就是一声巨响,他吓得一蹦老高,口不择言骂道:“你们他妈玩你爹哪!”
  然后问谁做的谁也不承认,主任气得让全班同学出去跑一千米。季风是体委,领着我们高呼打倒列强保卫和平的口号沿六中的四百公尺跑道溜了两圈半,累哭了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很丢人地,有我一个。我从小体质一般,一千米跑下来没当场背过气儿去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杨毅还能跑去跟人家高中部的师哥打篮球,向来爱打篮球的季风却满脸愧色地陪我坐在操场边上吃冰棍,问我:“我这次是不是作大了?”我说你自己觉得呢?他说好像是过份了,你看你眼睛哭得通红。我眼红是因为看杨毅体力那么好,但我没纠正他,我说:“你以后别没皮没脸帮衬她瞎闹,一次两次大家能原谅,多了谁不记恨你啊?”他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因为我学习好,每次都是第一名,有考试机器、参考书等美称……个人觉得一个都不美。
  说实话我们虽然被罚跑圈也少有怨言,活在老师家长两座大山压迫下的劳苦同学很懂得国家内部的矛盾不允别国强加干涉,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同学就像战争年代的叛国通敌的汉奸走狗一样被阶级人民所不耻。更何况这次的事情与季风有关,季风在班级年纪是最小的,却是最得人心的,什么事儿他一张罗准成,学校有活动了,他能把老师的呆主意和杨毅的鬼点子有机结合,弄成皆大欢喜的可行方案,我们都愿意听他的。而且他以前作乱很少这么没分寸,还有就是他越长越好看。最后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两年没见,季风横生出几分迫人帅气,女生想偷看,男生不讨厌,就像太阳,发光发亮很正常,再刺眼也没人会去怪罪,眉宇眼波间举手投足间都是正义凛然自然而然兼理所当然的洒脱。这副好皮相使得很多事儿就算是他挑起来的人们也都选择去相信是杨毅所为。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这样的变相鼓励助长了季风的嚣张气焰,后来到初二于一转来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这小子跟个打架魔混了两年。
  不过话说来也不能全赖于一,季风还是有蔫巴淘的潜质,他自小不太爱言语,傻玩傻玩的,说好听点儿叫智力不健全,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记得学前班儿那年有一天教育局的领导来听课,老师告诉小朋友下课不行走远上课铃一响赶紧回来。他就蹲在班级门口挖沙子,课上到一半跟老师说想小便,老师不给假。不拘小节的季风同学,他坐在班级的倒数第一排,站起来解开裤子就地解决了……你说后边听课的领导也真是个劲儿,就跟那儿抽筋似的笑,连句“快让孩子去上厕所吧”这样的人话都没有。直到他尿到前桌同学后脚跟上,人家不干了,老师和前排的我们才发现班级里出了大事儿。一节公开课就这么给搅和了,刚迈出校门的小老师差点儿没气哭,拎着季风找家长。
  事隔多年后我读初中高中念大学,还有老师会让课堂上请假去厕所的同学就地解决,每到这时我都像被点了笑穴一样,但是真的再没有人像当年的季风那样勇敢了。所以说人越活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了。想说点动听的故事,结果翻来找去讲的都是这家伙的糗事儿。^o^笑死了,小四儿怎么这么虎!
  可就是这么个我看着糗到大的男生,为什么会有一天突然对着他的笑脸发呆了?听他叫我名字会心跳,不喜欢假期,只想每天上课,因为在学校能看到他。爱听杨毅讲回家的事,因为事情里总能提到他的名字。
  那次学校组织去春游,大家都在树林里低头找宝——就是把奖品写到纸条上,扔进树林里,纸条有三种颜色,另外两种颜色我就忘了,只记得绿纸因为跟草叶颜色相似不容易被发现,找起来难度大,而被写上了一等奖。杨毅一脸坏笑地把季风喊走,没过一会儿,独个儿回来了,我知道准没好事,趁她满地乱爬专心寻宝功夫偷偷溜出去了。果不其然,路痴季风被杨毅陷害迷失在巴掌大的后坡里,又不好意思喊救命,自己在山底下转悠转悠越走越远。我说真的当时没有想借机跟他单独相处什么的啊,就是怕他掉蛇洞里,可是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间找到他时,他急于掩饰却仍被我发现的惊慌,瞬间令我有种这世上就剩我跟他俩人也挺好的感觉。
  其实我没见过蛇洞,不过大人讲山里很危险的,何况季风是那种搁到岔路口就能走丢的人。杨毅那狠心的蝎子精,很小的时候跟季风打架就记仇,假装和好,带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大冬天的把人扔在那儿了……我也说不清楚这俩冤家结的是什么仇,后来才想到,那个别扭的年纪,那种别扭的性子,恶狠狠地折磨对方也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但大人们不懂,小姑夫那次动了五味真火,一脚把杨毅踹到暖气片上,险些撞出脑浆来。
  季风见着我很愤慨,握着拳头说:“你也让小丫骗了,这边根本就没有绿宝。”原来他是这么被哄过来的。
  春游回来,我为自己对季风的感情做了注解:暗恋。
  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连日记里也不敢写他,担心丛庆庆偷看。之后我才发现周围人全知道我喜欢季风,又假装不知道,那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所以这还是一场暗恋。上坟烧报纸,唬弄鬼呗。
  可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好多年,喜欢得常常哭,我是不是精神病?你不要点头噢你点头我真削你!
  我哭是因为我气,我气是因为不甘心。如果说季风他是那种,不行,我对你没有感觉,但是我对谁都没有感觉,我就一学龄前儿童成天就知道淘气啥都不寻思的主儿也行。
  问题他不是。
  季风不像翅膀老大那样见花就采处处留香,但也绝非不解风情之人。
  于一来到我们二年6班,给我带来他转学副产品,一个情敌——相传M六中最有才情的校花紫薇。
  现在一提紫薇想起来的都是林心茹演的那个格格,我认识情敌紫薇那年林心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接一部琼瑶的片子并以紫薇这个名字红透内地。我这个情敌紫薇,还是喊她外号儿叫叫儿吧,虽然她的确是我情敌,可也不能把这个当成定语加在人家名字用来区别她和剧中人,有辱斯文。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女生对美女的发现速度往往比男生还快的。从这一点也可以判断杨毅当时的心理性别趋于男性,她傻乎地通过于一才知道学校里有叫叫儿这号人物。于一和季风是四小的同学,有着并肩战斗的友情,见到杨毅,于一这个打架狂人找到了女版的自己,两人火速相恋,交往模式十分可笑,杨毅亲口告诉我于一吻了她,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找到了强大主人的恶狗。叫叫儿和于一是发小儿,她是于一父亲工厂里会计的女儿,由“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的原理可推:叫叫儿跟于一熟,于一跟季风熟,所以叫叫儿跟季风也熟了。可能等量代换并不适合用在人际关系上,但我还是眼看着季风和叫叫儿走近,季风眼神变了。
  很好,置换了两对化合物出来。
  喂~~我怎么办?
  我好像什么也办不了,叫叫儿如果只是硬件漂亮我还可以考虑用软件打败她,可她什么都好,唱歌跳舞手风琴,会打台球,会打口哨,我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拿不出手,她只比我大两岁,我读初二,她却跳级准备高考。唉!都是女人嘛,非得活活把谁比死呀……
  叫叫儿考上了北外,季风开始往死K英语。
  初中到了关尾,季风杨毅于一组成六高赶死队,围着我这本活参考书做冲刺复习。
  十六岁的花季,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空气是透明的,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他们仨是焦头烂额的。尤其是杨毅,吃饭挑食,学习偏科,你说她可咋办好。
  某一天,季风问了我两个介词的固定用法,这个on和in我真的教过他很多遍了。学外语也讲天份的,语感懂吗?有中文的底子很重要,像季风这种底子,举例说吧,文言文填空:一览众山小的上一句,季风写:天上一只鸟……我要是语文老师我都给他扣分。他根本就不擅长文科,他在孩子气。实在忍不住,冒着暗恋被勒令终结的危险,劝他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我的话让他欲言又止,默默地做思想准备,仍不知他一旦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要怎么回答。
  心跳啊跳啊,他到底没有十年前那份当众撒尿的魄力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以照旧。

  是以真实
  照旧暗恋。暗恋是种很好的行为,不影响学习不妨碍治安不破坏社会稳定,但这并不能成为一段生活,起码不能成为我的生活全部。
  他们几个总算没辱我参考书的名号,统统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省级重点的六中高中部,杨毅是个体优生。季风和我又在同一班级,可惜我的心潮也没法澎湃,他给我们诠释了画地为牢的新时代意义。他说考北外,就一定要考北外,高一会考完就认准报文科,谁说也不行,杨毅说不听,季老伯要上家法,不听,于一隔山越洋地打国季长途回来,不听,远在南方工作的二姐亲自回来开导老弟,还是不听。就他那天上一只鸟一览众山小的底子报文科不是给六高的文科语文老师上眼药吗?我告诉他:理科也可以考北外的。就是不听。我急了,我长这么大没急过,也是气,气得嘤嘤哭,他在旁边哄着,我是眼泪不值钱,但季风还是慌了。趴在我桌边哄着:“你别哭你别哭啊丛家家,你好好跟我说还不行吗?”
  “我还怎么好好说,你为个女生什么都不顾了。知道你喜欢,还非得这么证明吗?”
  “凭什么你们都能学文科我不能啊?”
  他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你和杨毅都学文科,于一又出国了,就我一人学理科,我不干。”
  我的眼泪终于止住了,抬头看他,他脸红红得像朵大桃花。“谁说我学文科?”我是最不偏科的。
  “那你哭什么呢?”他问。
  没听明白,我哭得更大声了。
  文理分班那天,杨毅在理科班名单上看到丛家家三个字,刺激到了,小嘴嘎巴嘎巴,被翅膀横一眼合上了,我知道她想问我是不是为了季风才这么做。也许我是吧,我喜欢季风这么多年,但我好像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如果我积极一点,姿态低一点,是不是季风就不会爱上叫叫儿?
  我问杨毅:“你相信于一会回来吗?”她很用力地点头。
  我问季风:“你相信紫薇会等你吗?”他很用力地点头。
  他们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初二开学的夏天,很炎热,寂寞的快要中暑,没有桔子的香味,只有糖炒栗子的火气,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这份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了。
  还好我的高中时代不单单是一支咦嗡嗡的暗恋柔板小夜,可能还间杂溜冰进行曲、警车D小调,而气势恢宏的数理与文史协奏曲才是主旋律,以急速增加的科目和学业难度引出高一的呈示部;经一年的适应而过渡至较为平缓的高二发展部;跟着到来的高三总复习,压力渐强,过去所学的全部知识得以原调重温,进入再现部,在黑色7月里经过高考的华彩而结束。
  我、时蕾、季风以六高理科应届英语生前三甲的成绩分别领取了各自的第一志愿。
  高考让我们四分五裂,地域上看来,海龟于一与部分留守M城就业的连成一线,杨毅被数学绊在二表本科,同省城求学的莘莘学子又建一线,S大的时蕾和神不知鬼不觉在S政法报道的翅膀是一线,季风和我在首都,我们的学校相隔十几站地,均是以理工类著称全国的重点学府。弃文学理也算不上是重大牺牲,否则我应该考北外,留长发,打台球,吹口哨,学风琴,用客客气气的温柔待他。
  但若我真把自己克隆成叫叫儿,杨毅会骂得我下辈子都怕做人。连她也已经看不下去叫叫儿和季风的貌合神离了,两人分手的消息一经证实,这孩子兴奋口不择言,我能想像她有多希望我马上跟季风凑成一对。
  舍不得季风去爱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倒舍得她表姐我。我真失败。
  她觉得我可以带给季风幸福吗?幸福,得季风自己才说了算。而我也有我的山要过。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久了,我总觉得我是恋着自己对季风的这种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他这个人。可以把这做为一种托词吧?那年冬天,我拒绝了期盼中的季风的追求。
  他剃了个天地为之笑瘫的光头来见我,脸自始至终地红着,声音不大但挺真亮儿地说:“丛家,当我女朋友吧?”
  偏这时候我的冷幽默特质压抑不住地要显山露水,我答曰:“大师,我不能破了你的修行。”
  这话要是杨毅说的当下就挨直溜儿了,伪淑女丛家家比她有安全保障,季风只摸摸光头给我个尴尬的笑。
  北京冬天不比家那边暖和多少,老天,他就这么光着头,不知道脑瓜皮会不会生冻疮。我踮着脚把自己的护耳帽扣到他头上,没头发的人戴帽子可真是方便。“也不怕脑浆冻成坨儿。”我声音本来就软软糯糯,加上刻意的嗔责,我承认我是在勾引他。
  他捉住我的手,脸倾过来。
  我还没怎么着,他已经颊如桃瓣。那顶帽子带两根小辫儿,上边还揪着个红毛线球,我想起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他真是爱脸红,还是打算用脸红来迷惑我,不让我看出他的势在必得。真是小瞧人,这张脸上的阴晴雪雨我可能比他本人还了解。我发现我在季风面前越来越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了,这是我暗恋了半辈子的男生呢。
  他的脸碰到我鼻尖那一刻停了下来。“你不愿意?”
  幸好,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期待呢,不过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我张大眼睛瞪着他的模样是期待,他又不是没吻过女孩子。
  初吻就这么流产了。
  是的我不愿意。这一刻我曾经只是想想都心如雷撼,可我竟然拒绝了。不严格说来,我够得上半个完美主义者,不愿意他带着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来吻我,剃光头发给我看就算是斩断情丝从头开始吗季风?坦白说,亲爱的,我不在乎。
  意料外的是他一直光头,竟像是在纪念。他让我做他女朋友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理由相信这个光头完完全全是为了丛家家,
  这么说对自己是有点残忍,但事实的确是季风一受到刺激的时候就会来刺激我。比方说给我买当天上架的星座杂志,比方哄着我陪他去吃我爱吃的扁豆焖面,比方说喝完酒后满嘴胡言说一句话念一遍我名字,比方说看着我发呆,温柔的眼神投注于我身上却好像是在看另一个灵魂。还比方说剃了光头让我做他女朋友。
  再比方说拿我们家钥匙开了门进屋,把我的音箱调到在楼道里都嫌震耳的音量听歌。
  藏不住我的痛楚从记忆中枢,你的温度走的脚步追着我走投无路……
  门一拉开就闻到菜香,沿着气味一路追逐,厨房里季风拿着铲勺在炒……“那什么东西?”颠得还挺来瘾的。
  “真准时。”他朝我一龇牙,抽油烟机的灯照得他脑袋闪亮。
  “你怎么这么早下班了?”给我发短信问我几点到家我还以为要出去吃呢。
  “礼拜天。”
  “哦,对。”不上班了对星期几没什么概念。
  “面试怎样?”
  “不提也罢。”我自认四年大本不是混下来的,又有半年正规工作经验,眼界儿想远点,却一再受挫。也没办法,这个城市缺水缺土就是不缺人才,门槛再高的学校刚迈出来还是要做设计,高不成低不就的很是尴尬。
  他看我一副丧气样给我吃开心豆儿。“大周末的让去面试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公司。”没等我点头又开始怪罪,“你原来那个公司不是干的挺好吗,年底奖金比我开得还多,得瑟非辞了干什么?”
  “项目经理太狼,跟不住。”工资高有什么用,压到他手里从来不按日子开,早知道留院里给导师打两年工了。“我这回想找单位直签的,躲开那些二级小法人。不然一天光跟他斗智斗勇就够一说。”
  “这行儿这么复杂呢?”他把原料可疑的食物装盘,颇有POSE地敲敲锅沿。勺子上还是粘了块儿菜,就势递到我跟前儿来。
  我赌命地吃下……“菠萝?”这也能炒?不过这种甜甜酸酸咸咸还挺好吃。
  等我发现音乐降低的时候,一双大手已迅速将我圈拢。“宝贝~~”
  头皮一麻。“黑群?”我转身看他,真是这个回回,“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又不上班怎么大十五的不在家过节?
  “来陪你看月亮。”他捏捏我的腰,“长肉了。”
  “别占我们便宜噢。”季风端着炒好的菜走了出去,“洗手吃饭。”
  桌上已摆了几盘卖相不错的热炒凉碟,季风的手艺原本就不错,加上总来我们家蹭饭,得小藻儿指点,张罗一桌中档伙食还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黑群在那边拿碗盛饭,一开电饭锅傻了。“风少爷,你是不是没按闸啊?”
  “没按吗?”季风眨着无辜大眼,去看那只锅,潮乎乎的,米还是米,不是饭。
  我收回刚才夸他的话。
  没饭有酒,且菜炒得还算地道,勉强上得了年节饭桌儿。黑群从老家带回来的不少寒假趣闻,又吃又说又喝酒,一张嘴都不够用。他曾以莲花妙舌巧簧于校园内外,一举颠覆了我对山东人木讷憨厚的印象。此尊有张多重明星脸,正面像周杰伦,侧瞅像孙继海,气质像赵本山,不好想像,可我第一次在季风寝室看到他时就是这种感觉。据说他祖姓朱,因是回民,讳姓黑。黑群念着挺怪异,但也比猪群叫着严肃许多。宗教信仰不可嘲笑,连季风这号莽撞撞的都懂得做菜时给他忌口,我也只敢背着他偷说这么一回。
  白白唬唬不觉中窗外擦黑,元宵晚会刚开演,已经有人在楼下放礼花,北京禁放令坚持了12年,终于抵不住群众呼声改为限放。火树银花争艳竞放,首都人民这回可劲儿乐了。季风在碗里倒了半下啤酒,又盛上香菇鱼丸汤,奸笑地把阳台上看热闹的黑群喊回来。“不老实喝酒总溜哒什么。”
  “我吹吹风。”黑群下盘不稳,幸福地眯起两只小眼睛,“外边好漂亮。”
  “黑哥你是不是有点高了?”季风把啤酒酿蘑菇递给他,“喝点汤解解酒吧。”
  黑群接过来就吃,说道:“我真醉了,喝汤都有一股酒味。”
  季风拍腿猛乐,碰翻了啤酒罐,我笑着去拿拖把。电话响起时他笑声未歇,就随手接了又递给我。“找你的。”
  我们家电话当然是找我的。拖布交给他收拾自己闯下的祸,我拿起听筒。“喂?”
  “那位怎么笑成这模样儿啊?”钱程一贯平和的声音这会儿带了点情绪。
  “闹呢。”坐进沙发里抬头一看黑群捧着碗疑惑的表情又噗哧笑开了。
  “我说您有完没完?”
  “你有事儿就说,我笑我的碍着你什么了?”这家伙干嘛还不耐不烦的,又没谁求着他打电话来。
  “得,算我嘴贱,大过节的甭跟我一般见识还不成吗?”
  “找我干什么?”
  “你这话问得可伤透我心了家家,咱俩这关系还非得干什么才能找你。”
  他跟我耍贫我就不言语,听着电话里嘈杂的音乐猜想他这是从哪打过来的。
  “不是说都没回吗,你们家怎么还那么热闹?”
  “两个朋友在这儿喝呢,上头了。”
  “喝酒干嘛不找我啊?”他有点赖叽。
  “那你来呀,反正没什么外人。”
  季风看看我,眼仁斜向右上方琢磨我在跟谁通话。
  钱程又问是不是我炒的菜,絮叨够了才道出来电原因。“本来想喊你出来喝两杯,你有朋友在就算了吧。”
  “哪喝呢?”
  “五道口这儿,离你挺近的,要不拉上哥们儿一起来吧。”
  “免了,他俩可都没少喝了,一个刚下火车一个明儿还得上班。”
  “那等他们歇了我过去接你?反正还早着呢。”
  “你跟谁一块儿?照相馆的?”
  “几个傻缺儿,你要不待见他们咱把人甩了找地儿放礼花去。”
  “我比较不待见你。”对他重色轻友的人品表示鄙视,“不去了,你们玩吧。”
  季风还在桌上挨个儿啤酒罐晃,发现是空的就捏瘪,最后桌上的全瘪了,问我冰箱还有没有。我头皮麻倏倏的,通常他主动要酒那就是上梃了,非得要喝睡着才罢休。我去冰箱给他拿酒,心惊地看见黑群半个身子挂在敞开的窗子上看外放炮,还很天真地不时“哇噢”一声。连忙小心翼翼把他叫过来,生怕他折下去,我们家可是四楼,不会轻功的话掉下去挺疼的。季风在客厅喊:“找着没啊?”
  我应着他,抱着仅剩的几厅酒,把黑群推进去随手锁了阳台的门。
  “老黑你还喝不喝了?”
  黑群连连摇头,用手抓菜吃。
  “家你陪我喝吧。”
  “好。”陪他喝,反正长夜漫漫,瞅架势这俩人儿是要跟我这儿住下了。喝了两罐,我指指沙发上酒劲儿上来欲睡的人,季风闷声把他拖到小藻的床上,回来接着灌自己,满桌子的菜不吃,搓着花生米的红衣有一粒没一粒地吃。骂了阵儿无聊的晚会,遥控器按一圈,我呷着啤酒光明正大地观察他,断定他有怪心事。
  别的不敢说,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我虽然不是季风的女朋友,但从大学起就一直自愿履行着除亲密接触以外的包括洗床单刷球鞋抄笔记管钱包陪喝酒聊天上街买衣服等等一切女朋友的义务。只是他心上沉淀了一个名字,我没法再靠近。
  也许我达不到境界,传说中爱到不能自爱的那种境界。小藻儿能达到。
  藻儿说: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我看不着他的心,但我能看着他的两条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和我做爱时他喊的是别人,我也会高潮。
  也许,身体的反应才是最直接的。
  是以真实。

  是以回避
  真实方得长久,完美只适合朗诵,我羡慕小藻儿那种,典型的想到就做,要真相,要人间烟火,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我学不来,我习惯做作,表现与内心相反的自己。
  电视一关,才听见电脑还在循环放着那首歌。我猜想着季风的怪心事,但我不问他,只等他说,喝酒话多的正是他这种人,杨毅常说的就是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他一定会把心事抖个大半才肯乖乖睡觉。真的,我虽然不是最爱季风的,但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某方面来讲比杨毅更懂他。
  杨毅和于一还有翅膀两口子在江边轱辘冰,来电话胡扯了一通,季风跟他们唠,我趁机把酒菜撤了不让他再喝。我们家阳台角度真好,看得满天绚丽,闪啊闪啊,我不觉也像黑群那样哇噢起来。学理太多年,已经不知道怎么用文字来形容那种缤纷,黑夜本来能淹没一切颜色的,大概只除了烟花……和季风的笑。一件重重的皮夹克落在我身上,笑比烟花灿烂……
  “傻乎乎仰脖儿看什么呢?喊你接电话没听见啊?”
  “他们都没什么好话。”
  他失笑,眼神有点浊了,亏我还妄想他今天的状态可以跟千杯不醉的翅膀哥小拼一下。晚点要给时蕾打电话问问他们说什么了,怎么季风很想家似的。窗外大朵大篷的光亮中一束单调的颜色忽明忽灭,季风撇了嘴。“切,整根魔术弹还好意思放。”
  “别拿魔术弹不当炮!”我教育他光脚不能笑人家穿草鞋的,魔术弹曾经也是比较奢侈的花炮。
  “你说我考研怎么样?”
  “啊?”我还真意外了一下,他大学时候成绩一般,连三等奖学金的边儿都没沾着,好不容易才熬到毕业,“你想做课题啊?”
  “考研和留学选哪个?”
  留学?我脱口就说:“你可别跟我说你要去德国!”疯了是吧?
  “什么啊……”季风有点脸红,他的脸本来就喝得很红了。“过年回家季静问我工作的事儿,她说我这做技术的,干一辈子也是技术,没多大发展,撺掇我考研。阿正就说考研都是给导师当义工,不如出国深造,顶海归牌子再回来起点就高了。”
  “你现在这公司多有发展啊,”世界五百强企业,“技术干好了一回事儿。你说你去上学,少说得两年吧?有这两年在公司也能混开了,跟你留学回来的起点差不多。除非是搞研究,要不然再深造也是做技术啊,你是纯工科的,扎扎实实攒经验最重要。”
  “阿正的意思是让我出去学管理。”
  “回头他投资给你开公司?”阿正是季静的男朋友,也是她少东家,俩人谈恋爱也有七八年了还不结婚,老三季雪出门子都小两年了,季二姑娘可是三张出头的人了,季风爸妈是真急了,阿正家也急啊,季静就是不点头谁也没辙。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我和小丫也说要效仿她,过了三十再结婚,翅膀对我俩的想法很有点不屑。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做买卖没概念。”
  “这不就是让你出去学概念呢吗?”我不赞同他这没怎么着就打退堂鼓的态度。
  “你也觉得我应该出去?”
  “你自己什么意思?”
  “我这不跟你商量呢吗?我没主意。”
  他这么依赖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可这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不能由得别人给你指挥啊。”
  “我知道,我就是……你们一个个的都有自己人生规划,好像就我走一步算一步,特被动,根本没有自己节奏。”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吧?”
  “对,”他正了身子,眼神灼灼,被我说中了心思而热切,“我没有目标。”
  我想我知道他问题出在哪了。“你啊,人生太顺利。”中学玩玩闹闹没耽误考重本;大学打四年游戏也得了学位;毕业就有工作,转正便是中薪阶层的收入,不缺钱花,不缺朋友,唯一就是情路有点波折。“你好比说礼花,配置原理都一样,烟火剂燃烧爆炸产生焰色反应么,加镁就白的,加铜就绿的,只有火药那就只能听响。人不也这么回事儿吗?经历越多颜色越丰富,否则就像魔术弹按部就班,红完绿绿完蓝蓝完黄,黄完再红。”我说得有点绕,幸好他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那怎么办?我有直路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挖坎儿啊。”
  “呵呵,命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造就了你这么一个茫然的青年。”
  “你不也一样命好吗?你目标是什么?”
  我嘻嘻一笑。“嫁人。”打算跟我目标一样吗?那可有点难度。
  “快实现了么,刚才给你打电话的谁啊?”
  “不要说我,”男生三八真可怕。“我当然有我的目标。”
  他跟在我后边转回屋子。“说给我参考参考。”
  “参考不到一块儿去。”答外语题看语文书,参考价值微乎其微。
  季风泄气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你说我怎么回事儿啊家家?我其实也不是懒,就觉得没意思。有时候活儿拿到手了也不想干。”
  “那你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天天玩游戏?”
  “玩游戏也没意思,上班也没意思,追女生也没意思,打球也没意思,喝酒也没意思……”他仰视天花板,念起了古兰经。
  我对经文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些就是生活,都觉得没意思干脆不要活了。
  季风说:“家你希望我出国吗?”他不看我,眯着眼睛像要睡了,“我不在你身边你想不想我?”
  这个人啊!“想你就去看你呗,现在交通这么发达。”
  “也是噢。”他拿起黑群放在茶几上的烟点燃。
  上中学时候他总跟于一还有曲耀阳偷着跑出去抽烟,那俩家伙烟瘾大,他就是抽着玩,抽了这么多年还是过膛烟儿。
  烟缕雾丝掩不住他迷路的担忧,只是这一次我也不能带他走到正确的路。“在北京还是在国外都一样,这跟家里一年不也就能见着那么一次两次面儿吗?出来就这么回事儿吧,还当自己小孩儿哪?”
  “对哦。”他笑得傻兮兮,但很可爱。“不长大多好。”
  “彼得潘综合症。”我给他诊断。
  “嗯?”
  “小飞侠彼得潘。”拒绝长大的少年。
  “我就知道逼得呵!”
  “我看你傻得呵!”
  “嘿嘿,你咋不原话骂回来?”
  我骂不出口。
  季风也知道,才故意糗我好玩。“我记得过年回家小海婶还说呢,说咱矿里这帮孩子小时候都骂人,也不跟谁学的都。我嘴不说心明镜儿的,跑不了老三。”
  我猛点头。“季雪是没个姐样,比咱大七八岁还总和小丫掐架。”
  “结完婚那嘴更跟破车轴似的,她班那傻小子不怎么一时没想开把她娶走了,指定得后悔。”
  “你缺德去吧季风,那是你亲姐。”
  “她那嘴本来就黑么还怪我说了,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家人,我姥家我奶家也没她么这么能白唬的,西矿咱这波儿孩子都让她带的,咱当时都小,也不知道好赖,啥话都骂,尤其是董小蛮和大启子,那骂得才花花儿呢。就家家不骂。”他看看我,讨好地笑。
  我也朝他笑。“四儿也差点儿,学话慢。”完了杨毅就问了:妈,妈,我小时候骂人吗?老姑说你也不咋骂,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又说,你就动手儿打。
  “那小崽子就是手欠,她真是不骂,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儿就挨揍了。”
  寂寞的快要中暑,橘子的香味,恍恍惚惚……
  “哈哈,你怎么不说你爱撩闲。”
  橘子的香水,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笑声混和小齐蠢蠢欲哭的歌喉,像在蓝调音乐的咖啡厅里吃发芽葱蘸酱,在鸡跑狗咬的院子里吃松露鹅肝鲟鱼籽。说不出来的诡异。

  是以心惧
  惧怕那些都是表象,他传不到眼里的笑容,在空气中飘飘浮浮,我不想知道这个桔子味的男生在悲伤什么。
  阴天是云的事,与太阳无关,季风永远都是大而化之的,已过少年依然轻狂,浑身都是莽撞冒险的因子,就连生气的样子都会让人觉得很搞笑。即使在叫叫儿刚出国的那阵儿,他也只是偶尔提到时神色一黯。悲伤这词儿挺不适合季风的。
  我拒绝季风的第二年春天,叫叫儿拿到外国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硕士学位,作为一名高级德语同声传译被派遣出口工作。
  我问季风:“你是知道她要走才分手的吗?”你拿我来忘记她吗?
  他什么也不说,运球,上篮,汗水在雪白的头上闪闪发亮。
  还好,是他自己说了分手,我们几个都以为叫叫儿不说散,季风会打算陪她耗一辈子。那多可惜~我有时候甚至叛经离道地觉得翅膀的来者不拒是对很多女孩子一种圆梦的仁慈,季风也当效仿才算普渡众生。瞧瞧步过球场频打望的女辈红妆,大部分注意力都投给了无发帅哥。此子怎生得如此丰姿英俊?惊为天人,可是金禅子转世?我托着腮帮子坐在场边看他,体会西梁女君对玄奘的爱恋依。我噗——你们看他那个光头,每次盯得太专致了我都笑到恨不能赶紧脱生做块儿木头。
  他们这个连中文系都没有的学校自不会是女儿国,但御弟哥哥在男人堆儿里也断不会让人忽视。不意外有曼姿妙影驻足,轻声细语中妖气重了。王侯命就是王侯命,偏要去当马前卒,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临阵时怕也要戴了形象凶厉之木雕假面方可慑敌吧。魔王般浓重的眉毛,眼睛轮廓深深,浅褐色眸子不蒙尘屑,仿佛被赋予某种神圣力量,凛凛正气昭然欲出,脸型精雕细刻,有着男人味儿十足的俊俏,被汗水打湿的红色战袍,成就主人阳光下驰骋的斗志~~情不自禁在速写本上描起来,画细皮嫩肉的唐朝圣僧组合绝美无俦的兰陵王。
  旁边卖矿泉水的大妈抻着脖子看:“闺女,学画画儿的?”
  “不,我学盖房子的。”画了半天画不出鼻子眼睛,全是规则几何体组成的人形涂了实心儿。现在翻起来看觉得跟ipod nano的主题广告创意有点像,都是动作定格的小黑人,我转学广告创意或艺术设计也会挺有发展吧。
  但那位大妈明显不怎么认同,她接下来的话使我老老实实在工民建待到毕业。“这画的哪位啊?”
  我拿铅笔指指季风:“那个大和尚。”
  非典肆虐时,季风还是坚持头上的锄草工作,并且不肯屈尊学校的理发店,说人手把不好,请问你刮个秃子有什么手把好不好的?脑儿型长的好就得了呗。现在外边闹得这么大发不消听在寝室待着瞎出去蹦哒……可他对SARS一点没概念,提到病毒,会想到的就是买几个正版的杀毒软件对付,或者研究它源代码,慢慢分析,慢慢搞定,有结果了在网上公布一下。你跟他灌输别的都没用,根本阻止不了他天天往外跑,还带大量不明细菌来找我,送我商场打折的衣服。尽是些我平时从不穿的运动服,但非典时期几乎天天穿,那阵子学校停课,我们都无所事是,成天在操场打球、踢毽子、滑旱冰,不然就是在季风寝室看那窝蠕虫嗑CS。满屋子“GOGO”的电子人声,还有手枪声,我不懂那一帮小人端个枪呜嗷叫唤着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他们都快玩疯了,过天桥往下看就嘟囔:“我靠,这个位置架狙太牛逼了。”进了食堂一瞧人多,“去~这屋要扔个烟儿雷……”然后相视大笑。我也笑,我笑我自己好像精神病院的大夫领着这伙儿玩意!
  这时期有两件值得纪念的事,一是大家都养成了饭前洗手的好习惯;二是我跟季风寝室的人混得比我自己寝还熟,你想我本来是热爱文学的,充斥着理工话题的环境自然非我所欲。后来我到底跟学生会生活部的老乡软磨硬泡让他疏通校方帮我调到人文学院的寝室,也因此认识了金欧娜这个朝鲜族的中文之花。你不要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啊,中文之花并不是系花的意思,而是她的名字。欧娜只是发音,她名字用汉字写是银花,连着姓就是一味药材,所以你叫她小高丽都不要紧,就是不要叫她花。很忌讳,很忌讳。题外话,题外话。
  有人说了,那季风一个学计算机的,他们寝室就有文学小青年了?嘿,他们寝室没文学不还有季风么。我不跟他谈爱不代表我不想见他,那摆一束花搁桌上目的不是为吃吧?我就想看看闻闻,管得着吗您?我有个私心,不想让其它女孩子接近我们漂亮的风少。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季风做什么想法,依着我是没什么不妥的,反正有没有女朋友,有女朋友是谁,他都无所谓。
  和叫叫儿分手之后的有一阵,他活得是挺没溜儿,可很快就恢复了从前那个单纯欢快的状态,不是假装的,我能感觉到,他使不完的精力,周身都是亮晶儿的光。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季风从来没有这样过,自打过年回来,他好像每一刻都心情不好,是因为季静的话让他陷入思考?
  好不容易可以面对他那张俊脸不走神,不想又为他隐隐的忧郁心悸。
  是以回避。

  是以怯近
  回避是对自己的宽容。
  亚历要永远追求芳芳,却永不涉及情欲,但亚历是童年阴影,我却是近乡情怯。我感觉自己正是亚历的东方女性版,喜欢季风,拒绝恋爱。芳芳阐释了爱情,她打碎镜子,带亚历走出城堡。我的结局还不知道是悲是喜,因为我连前头都没有猜中。我以为季风会说句喜欢我,起码的。可他只让我做他女朋友,这种开门见山,好像无关喜欢。
  我等的表白它不来,不请的恋爱反倒出现了,很不舒服。
  我并不缺追求者,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即使身为先动情的一方,也难以接受“嗟,我来爱你”的态度,这是活人惯的没错。在这点上我认为小丫把季风形容得很到位,天底下再找不到比“犯贱”更恰当的词送给他了。在我看来季风对叫叫儿太卑躬屈膝了,疼呀爱呀不是这样的,于一也宠得杨毅上了天,翅膀将小猫捧在手心犹怜,他们的爱就少吗,也都不像他那么低微。我不是瞧不起他,我是怨叫叫儿。
  这世界上我不能理解之事排第二顺位的,是叫叫儿的想法。
  排第一的当然是杨毅的行为,但她那些胡作非为倒不用理解只需要镇压就好了,而叫叫儿,她可真是让人……着迷!
  说实话,亲眼见到她在联合国译员训练部上课之前,我一度怀疑她是在北影学表演的,她怎么能明明不爱季风却能无比陶醉地跟他饰演最佳情侣?以前我哄小丫让她相信叫叫儿和季风是会开花结果的,让她相信情生情爱生爱,她会信才怪,我自己都瞪着眼睛说瞎话。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乱成一团——谁看不出来叫叫儿真正觊觎的人是于一啊!公平说,爱是原罪,权柄高于一切的神管辖着发光的日月、空气、雨水和食物,却管不住被诱惑的馋嘴女子,人类注定被一颗果子害得永远沉沦了,谁也没理由谴责爱情的发生。是,叫叫儿爱于一没有错,爱不到了想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平衡我们也可以理解,但这个人不能是小四儿。
  小四儿的话杨毅第一个会心疼的。
  在季风长到一米七以前每次打仗杨毅都挡在他前面,尽管这话季风很不爱听,但他也承认,杨毅确实把他当亲弟弟的。我们小丫是那种我自己的东西我怎么蹂躏都行,你别人虐一下我跟你对命。
  她最初也是大力怂恿季风去追叫叫儿的,到后来却开始抵触。
  凡事都不要靠太近的好,近则清,好花还得雾中看么,是以怯近。
  事情的真相总是不够完美甚至残忍的,感情,工作都是这样。我在跨出校门真正涉足建筑领域之前,对未来将从事的这一行业有着站在山坡望云端的向往,可工作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一直喜欢的花竟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项目经理也是内行翘楚,却能视效果图和建成图云泥之别而无睹,为什么我做不到?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意识上被强奸的经历,经理只是被奸习惯已经学会享受。问题可能出在我自己身上,像欧娜说的那样,丛家家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我是真受不了,再做下去我会自我厌恶。
  我想转行,又怕屎窝挪尿窝。可能是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等重新找到工作忙起来就好了。回来也小十天儿了,面试只去了两个,接到的通知可倒是不少,都被我给PASS。去年年底的分红就要吃光,我会不会饿死在这尚未变暖的春天?担心归担心,工作嘛还是要慢慢找,这不是急来的事,我坚信慢工出细活。
  这种心态让我整天对着电脑逛遍各大招聘网,眼睛酸涩,身体酸痛,持续数个小时维持同一姿势。晚上躺到床上心惊地闻到关节有铁锈味儿,明天一定要出门见见风,适时地,电话响起,钱程约我去健身。
  钱程和我是一个韩语班的同学,我报的是周日下午课的C班,当时还在上家公司给经理卖命,经常加班,连着两节课都没赶上,第三个周末才罢了工去上课。刚坐下就开始上课了,老师看看名册,对门口迟到的两个男同学说:“丛家家是吧?”
  我心想:嘻~有人和我同名。
  结果老师把人搞混了。那两个男同学走过来跟我商量:“劳架您坐中间成吗?”
  我们那大课桌,一桌坐三人,我本来是坐在边上,听了这话就往中间挪了一个座位。
  他们分开落座,左手边的指着右手边的对我解释:“我不想挨着他。”
  “哦。”我看了下周围六七张闲桌,这要还瞅不出他们俩什么意图就是故意装纯了。
  大概左手边见过的都是装纯的人,很多余地说明:“我们俩想挨着你坐。”
  小教室里四下射来同学好奇的目光,弄得我有一种被当众表白的错觉。坐就坐呗这么大声干嘛呀?挺大的人了还以为坦白很可爱呢是吧?说到当众表白……这家伙清清爽爽的长相高高细细的骨架,还真让我想起高一时候当着全班同学面儿说喜欢我的一个男生,那时候班级像迸进水的油锅,炸开来了,炸得两滴水无处遁形,眼前这个就无耻地大方得多了。
  促狭的咳嗽声自右手边传来。“姑娘眼下留情,我们公子脸皮儿薄得慌。”
  我收起注视对右手边说:“他长得好像我一同学。”说完这句我可真是脸红了,本来想不着痕迹的,反倒落了欲盖弥彰。
  右手边没风度地偷笑。“哟,那你同学长得够难看了。”
  左手边的教养就好多了,没愠没恼,手里的太阳镜举到我脸前。“瞧您二位才叫一像呢。”
  映在深色镜片上的两颗头,有着惊人相似的发型,及肩的长度,削得很碎,流海微微外翻,相同的栗子色。我说他们俩怎么一来就要坐我旁边。右手边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耳边问:“你这假发哪儿买的,怎么跟我的一样?”
  “我们楼下理发店,现做现卖。”
  左手边同学很奇怪,整节课都在睡,课后知道他是被临时拉来伴读的书童。嗯,我就知道是有苦衷,我不也交了钱两节都没来上吗?但我耽误了两节课也比其它没基础的强,两课时字母还没学完,我们欧娜虽然从小上的汉族学校对本族语言听说读写不太精通,毕竟父母都是朝鲜人,字母还是可以教我的,语法什么的教着教着就往本专业的汉语言文化上靠拢了,不太对口,要不然是不是也能出来走个穴什么的。
  我们这个老师搞不好就是民族大学的学生,年纪不太,一看长相就知道是朝鲜人。汉语说得生硬,有点走调,肯定不是学中文的。她鼓励我们多去看些韩国的原声影片,听听发音,试着模仿。
  右手边不知怎地很兴奋,像小学生一样举手。“老师我昨儿看了一韩国片儿,您跟女主角声音还真像。”
  “是吗?片名是什么?”
  “春光满校园。”
  左边噗哧一笑。
  “哦。”老师换了话题。
  左右护法俩人满脸坏笑,窃窃私谈:“老师看过。”
  我也真好信儿,随手记了,回家上网搜,呵呵,为什么我会猜对?它真是个三级片。
  我的第一节韩语课,只记住了一个人名,钱程。他跟我有着同样的发型,公然调戏夫子,如果说这些还不足够,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我笔记本里的名片也可以达到给人留下印象的效果了。这种强行让人认识自己的手段很适合做传销的,真遗憾他是个摄影师,某韩国影楼的资深摄影师,学韩语是为了方便跟店里韩国同事沟通。
  我没有原因,就是想学。
  其实人做很多事都没什么目的,但看在另一个人眼里总会有特殊含义。
  我不过是戴了顶牛仔布的压风帽,钱程推开车门看见了就指着自己的发型问:“怕撞头?”
  我头一回知道撞衫这个词儿可以活用得这么疼。“娄保安没来?”那个酷似冯默的瘦高个儿,钱程第一节韩语课的伴读。
  “他来干什么?”随即意识到用这么嫌弃的语气说车主不太好,他又补充道,“明儿开庭,丫跟家啃案子呢。”名字是保安,职业是律师。
  “你不用上班吗?”
  “不是假期,店里不忙。”音响里放着FLOOR FILLER,跷班大王心情还挺好。
  我望着外面一簇簇移动的红玫瑰。“2月14没有特别多的情侣去拍照吗?”
  “呵呵,原来你知道。”他看看我的衣服,“难怪没穿运动服。啧啧,又穿高跟鞋,你有不带跟的鞋吗?”
  “有啊,拖鞋。”刚翻出运动服就接到翅膀发的短信,祝他小老婆我情人节快乐,我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啊,”钱程不是个好司机,每次开车都有很多话说,“你知道今天日子特殊还肯跟我约会,是不是代表某种应允?”
  “那——”我犹豫地看着他脚下的车闸和油门,不敢太刺激他,毕竟他的情绪影响着我的生命,“要不我下去?让你这么误会多不好?”
  他果然不满。“我有什么不好?”
  “我……呵呵,主要是不太喜欢男的。”
  “别介,你要为了我说这种话,那我可罪过了。”他倒是没被我唬住,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前儿在你那儿喝酒的什么人啊?”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男朋友。”
  “男,朋友。”他帮我加标点。
  “啊,要不情人节能跟你过吗?”我摘了帽子整理流海儿,看车子开过转盘上了北三环,不知道这家伙什么安排。
  他多看了我两眼。“有空来工作室给我当模特儿啊?”
  脑中马上浮现那些人体模特,我收紧围巾把脖子包得一丝不露。“……你知道……我身材不是太好。”
  “想什么呢,”他喷笑,“不是脱的,就拍着玩,要不哪天去我们外景地儿也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想拍你,感觉给你拍照能挺省事儿,回去都不用怎么修。”
  “我当您夸我。”
  “是夸你。”
  “GAO MAB SIB NI DA~”
  “客~气!”
  “韩语现在练得不错了吧?你语言环境那么好。”
  “总闹笑话。不过还是不白学,我反正就是一敢说,自打学了韩语,我在店里的人气取得了质的飞跃,尤其我们总监,中国话一个字儿不会蹦,我拍照工作已经被翻译工作渐渐取代了。”
  “不能吧,你不是首席摄影师吗?”
  “总监是首席的,跟我们老板一起从韩国过来的,人家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么,就指丫活着呢。”
  “总监不是老板吗?”
  “不是,也是打工的,除了老板他最大。”
  “那你老板在店里吗?”
  “不在,偶尔回来上上网。”
  “你们店里是不是除了你就没什么中国人啊?”
  “助理基本上都是本地雇的,还有一哥们儿专拍广告的也是中国人,和他助手成天一块儿腻着。”
  “他助手女的?”
  “男的,十八九岁一小男孩儿。”
  “玻璃?”
  “不是。”顿了一会儿又说,“肯定不是。就他们俩那么色跟娄保安似的,见漂亮姐儿都挪不动蹄子。”
  “你有助理没?”
  “废话,那我干活还自己给客人摆姿势打反光板啊?”
  “你助理是男的女的?”
  他忽然像个坏蛋一样眯缝了眼睛,黑眼仁全堆在靠着我的右边眼角:“丛女士呀~~今天好像一直谈论我,为什么?”
  “闲聊么。”那要不然我说什么?有话题就顺着聊下去呗。钱程的声音很好听,说韩语时显得温柔,跟外形不符,他外形虽然不赖,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细声细语儿说情话的人。
  “你要喜欢上我了可别不好意思说,我高兴还来不及,不会笑话你的。”
  可是他现在就在笑,眼在笑,眉在笑,笑的时候两边嘴角各有一个小窝,这个最后一年在二字头儿里混的男人,笑起来没有什么心计。“说真的,要是你有更好的过节人选就把我送回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一只大手拍上我的嘴,阿妈呀真是拍过来的,吓我一大跳。
  听见呼声他有些慌。“疼没?”
  我举手就拍回去。“干嘛不疼啊?”可不是睚眦必报,只是这一巴掌挨得太莫名其妙。
  “别说扫兴话。”他揉着脸颊苦笑,“你没伴儿,我也没有,一起过个节好吧?”
  “你这是邀请吗?根本是绑票儿。”下手重了点,好像给他打红了。
  “在你一念之差。”
  没人愿意被绑票儿。“情人节约会要送花。”我得讨应有的节日礼物。
  “我给你开个花店。”
  “好。”我乐坏了。
  “中五百万的。”
  “那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是,知道(敬语)。”他大笑,手指随着音乐打拍子。“你酒量如何?”
  我面露鄙夷之色。“你说呢?”
  “就顺嘴一问。”他摸着鼻子笑。
  “又不是不知道。”想他第一次约到我吃饭,竟然当真多喝,害我埋单不说还要忍受别人嘲笑扶他出门。这人酒品一般,有轻微耍酒疯潜质,过后还埋怨小娄接他回家多管闲事,说他本来想赖着去我那儿住。事实是他醉得头脚不分,我说打车送他回家他不干,自己摸了手机死活让人小娄开车来接。
  “我没见到你的底儿啊。”
  “那就是没底儿。”
  “坏了。”他惋惜道,“我还想把你灌醉趁机作为。”
  “你可以下药啊。”我教导道。
  “胡~说!我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哪能干这种苟且之事……你是指下什么药?”
  “你想下什么药?”
  “我不敢说。”
  最好更不敢做!我没注意车子的降速,目光被车窗外粉红玫瑰笼罩的建筑吸引,嗤笑道:“钱程你看那酒吧弄得真傻。”

  是以郁闷
  “我真傻,真的。”车子停在那个傻酒吧门前,没有熄火,钱程盯着粉晕晕的花嘟嘟喃喃,犹豫了半分钟后他挂上档,“咱去别的地儿玩。”
  风挡玻璃被敲得当当响,一张笑盈盈的脸在车窗摇下后更加灿烂。“我看着好像是你,停车去,快点儿。”
  “这谁弄的啊?”钱程狼狈地向酒吧的门脸扬扬下巴。
  “不是挺有节日气氛吗?”笑盈盈倒很满意。
  满意只持续到和我们一起进门的那刻。在玫瑰簇拥的门口,我们三人都被拦下来不许进,酒吧被包场,钱程的请柬在车里,他懒得走那来回三十米的路程,指着笑盈盈说:“这不是有人能证明吗?”
  证明人笑盈盈地出示了一张粉红玫瑰状的请柬,并说:“是我们同学没错。”
  未想服务生接了那玫瑰看地后,行礼。“对不起这位先生您也不能进。”她摊了手,请我们看门边的临时告示牌,上面花里胡哨八个大字:节日特殊 单身止步。
  笑盈盈变成了气冲冲:“这他妈谁弄的啊!”
  钱程幸灾乐祸地盘着手。“很好,有节日气氛。”
  “沙丁鱼这个欠操的!”气冲冲把请柬一撕两半,“你去把写这字儿的给我喊出来。”
  “你可遇着敢挡你的了。”钱程用肘锋撞撞他的肋骨。
  我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建议钱程:“他有请柬,你去做他的伴,你们两个就都可以进去了。”
  “又不是GAY BAR。”钱程反对,却不去拿请柬,也不进门,反正门厅挺挡风,也不冷。
  气冲冲搓着下巴,看了我一会儿,又变回笑盈盈:“美女,干脆你跟我进去吧?让程程自己想办法。”
  “你想死啊?”钱程这回急了,一把揽住我,对这个劫道的怒目而视。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吵什么吵?”这人肯定是笑盈盈所说沙丁鱼,长得太像了……他怎么不叫奔波儿灞?
  “你丫就能整景儿!”笑盈盈一见他就骂,“什么单身止步,这日子有伴儿谁跟你们凑热闹?”
  沙丁鱼说:“那你可错了,里面的都是带了家属的。程程不也来了吗?”他说到这儿朝我笑笑,又挑眉看钱程,“不赶快请人进去门口这儿傻站着干嘛呢?”
  “我瞧会儿热闹。”钱程得意地向笑盈盈龇牙。
  “甭听他的。”笑盈盈不肯让钱程上岸,污点证人的嘴脸对沙丁鱼告状,“傻小子没带贴儿。”
  沙丁鱼讶然:“你请贴儿呢?短信不是说快递到了吗?”
  “车里了。”钱程回答的那叫一理直气壮。
  沙丁鱼咬牙:“那你呢?正主儿带不来就连个小主儿都找不着?呸,丢份儿~~”
  “我不是重视大伙儿吗?随便带个女人来显得多没诚意!”
  “怎么不说就你们二位爷儿最会破坏规矩。”沙丁鱼无奈,侧了身放人进去,一路都在跟笑盈盈绊嘴。
  我暗捏了一把汗,抽空问钱程:“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有聚会,真穿了运动服来怎么办?”
  他说无妨。“跟他们没什么可讲究的。我怕直说带你参加这糟该同学会儿你不肯来。”
  “同学会?”选在情人节?他们同学真有生活。
  他点头,看着里面的人头攒头动。“全世界就数他们最闲,一个月聚八回。”
  已经有人看见我们了,口哨声哄声爆起。
  眼睛逐渐适应昏暗,人群中赫然有几个半熟脸,咦?——
  “小程程~~”蚀人骨髓的妖媚呼声携着醉人心脾的香气袭来。
  我被生生挤到二线,头昏眼花地看着一群衣饰艳丽的杂志女郎把钱程围成了花芯儿。
  “程程你还在那朝鲜人的影楼做吗?来我工作室吧,上次你拍的册子我旗下那群姐儿爱死了。”
  “您那三流模特儿公司别屈着我们程大师了。”
  “这话说的~上次彩妆展谁跟我借三流模特儿了?忘恩负义的。”
  “哎呀心肝儿你可把那胡子刮了。”
  “有两回没来吧?小程程这胡子都刮半年了。”
  “顺眼多了顺眼多了,这才是我们程程嘛。”
  “我说您几位姑奶奶别说起来没了没终的,人家女朋友都靠不了前儿了。瞧把咱程程急的。”
  众位姑奶奶和她们程程齐刷看我,我才想起来“人家女朋友”原来是指我。
  “哟,这是你家属啊程程?”
  “我以为鬼贝勒带来的,还说那位爷怎么舍得把这么标致的人撇下自个儿撒欢儿去,唉哟哟,瞧我们几个没深浅儿的,快前头儿来。”
  有人推有人拉,我就被送到了钱程身边和他一起做花芯儿。
  “啧啧,这小模样儿站程程边儿上真是谁也比不下去谁。”
  “可不是?给咱们介绍一下啊。”
  “家家。”钱程搭在我肩上的手昭示身份,然后数了数面前的人数,“1、2、3……北影六支钗。”
  “太过份了!”被人临时冠上外号的六位大美人群起抗议。
  “这么随便谁记得住啊?”
  “家家,我是%%。”
  “叫我##就行了。”
  ……一个都没记住。钱程看穿,弓着指节敲敲我太阳穴。“以后慢慢记。”我回他个烦恼的笑脸。
  一支钗挽了我的手,扶扶我那顶不伦不类的帽子问道:“家家毕业了吗?还是学生吧?”
  “没有,已经毕业了,还在找工作。”不是我敏感,在我听来这是嫌我雏发未燥,根本不是说年轻。非是我不识赞,活两轮了好赖话还听得出来。钱程说是同学聚会穿着随便无所谓,但他的同学真是一鞋一帽讲究至极,女士的口红和眼影都搭衬适宜,显得我杂草进了玻璃花房一样突兀。
  “做哪行的?这么漂亮别是圈里吧?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试试镜?”
  “算了吧,程程怎么肯?”
  我只说了专业,没有说学校的名字,有人说我与钢筋水泥打交道焚琴煮鹤,这些人虽然满口京片子,但作风洋化,所以我对用得出这成语的人感到意外,细看了看,竟是北京台一档女性时尚节目的客座主持人,比电视里看着灵气儿,笑容还是挺假的。我灌了满耳朵拜年嗑儿,再木讷也听得出她们都在没原则地讨好我,说穿了还不是看钱程面子。突然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可找到您了我的爷儿。”笑盈盈的鬼贝勒加入,两臂一伸各拥入一支钗,“还是沙大通门道儿,找程程,女人最集中的地方。”
  六支钗一阵娇笑,纷纷骂道:“要死了沙丁鱼”。
  “贝勒爷怎么独个儿来的?”
  “我带人来你们不伤心吗?”
  “甭拿我们逗牙签子~~当谁都有您这份儿魄力呐?沙大一声令,姐儿几个可都带了伴儿的,手放规矩点儿。”
  她们注意力一转移,钱程马上附在我耳边说:“这群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说话你都不要信,他们说话你不要听,他们说话你不要插嘴。”
  “那我来干什么?”我才不信他当真什么都不要我听。
  我的眼神让他败下阵来。“只挑好听的听。”
  “你是故意的。”故意带我来秀他的好人缘,让他的同学给我们送作堆,我要没猜错,一会儿还有更过份的节目等在座情侣完成。
  “女人这么聪明好吗?”他眼一斜,伸手掀了我的帽子,引来一圈哗然。
  “我说程程怎么愿意把头发留长,感情为了打配合。”
  “这张脸又留了长头发,可别进了男厕所再吓着人。”
  这话听着有意思,我看看钱程,他脸黑得什么似的,拉了我就走。
  身后一阵娇笑。“就属你嘴快,忌讳话拦都拦不住。”
  大班长沙丁鱼拿着无线迈克风致词,底下该说说该笑笑走来走去地拿吃喝,却也都听得一字不落,随时有搭茬儿的。钱程的同学会一点都不无聊,反而时刻惊奇,身边狂拍巴掌的一哥们儿,笑得很欢,我拿眼儿一扫:“咦?那不是XXX吗?”说的还是电视剧里的角色名。这里有好些个戏红人不红的演员,连我这对娱乐八卦兴趣缺缺的也认得出来,钱程一一道出他们的姓名,他倒真记得清。我说我一会儿得跟他们要签名,钱程问得为难:“真的吗?”他肯定不希望我去要,我肯定也不能那么没深沉,不看别的得给钱程长点脸。但我愿意为难他,点了头,他跟我打商量:“今儿咱不要,回头我叫他们统一签在一本儿上给你。”跟着又问,“你还要谁签名我一招儿帮你淘弄。”
  这傻瓜他管自己同学要签名怎么好意思。
  其实在北京见着这类影视人士的机会多得很,比他们大牌的也逮得着。就说前几天替公司去火车站接人,在出租车上与一辆造型漂亮的小车并肩等灯,我们司机轻声说了一个人名儿,示意我们往旁边看。车窗外那辆银灰的保时捷911,里面正是据说中国身价最高的的央视名嘴,见我们注视,面无表情摇上了车窗,生怕有人会扑过去认亲一样。笑话~当年某演艺大腕兼知名导演亲自开车送我回家我都没表现失态。这不是吹的,大学时候我在新东安一家工艺品店做英语导购,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学者,在我准备开学辞职的当天晚上请我和另一位暑期短工去参加一个饭局。等在包间里的那些人,JW、SHL(此人生就一副痞子相,擅演聪明狡诈却又饱含温情的硬汉角色)……全是国内顶级实力派大名星,见了我们老板哗然起立,毕恭毕敬地叫L老。
  一顿饭我和那个女孩两人彻底体会了一次食不知味,饭局散了JW开一个加长的黑色轿车送我学校,态度亲切,不捧着也不压人。上了楼我兴奋地给杨毅打电话,我说你知道刚才我跟谁吃的饭吗?谁谁谁,谁谁谁,还有谁谁谁的,说一个她说天啊,天了四五声,我又说刚才JW开车送我回来的,那车肯定很贵,那么长,我就认识是奥迪,形容了一番,于一在电话里猜测:A8。那年头A8还是纯进口的。
  后来真是对这些感觉木了,再没那么兴奋。在洗手间里还很龌龊地想,可能隔壁就蹲着一玉女掌门当红小生新新偶像之类的,有什么嘛,还不是跟我一样吃喝拉撒。电视里选秀节目又一个接一个,每天生产艺人无数。以前我还能记得不少演员的,他们已经很少在媒体上露面了,有的已经不在人间露面了,但还是很红很红,现在频频更新换代,缤纷亮相,全闹了脸熟,我也没记住几个。没等收录记忆库人就骤然蒸发了,我赶不上潮流。
  “钱程带来那女孩儿……”
  “嘘!”
  “仨门儿都虚着呢,没人。”
  我这才发现眼前是个坏掉的门锁,瞬间连呼吸也谨慎了。
  “又没什么,就是好奇她跟程程到底是不是在谈朋友,还说程程刚才蹭花了别人车子得卖血赔,我看她连钱家什么宅门儿都没认到。”
  “这种事谁说得准,这会儿看好像是程程一头热。”
  “那姑娘手段够可以的。”
  “我倒觉得运气够可以的,跟中了彩票儿一样,我说这真按一张五百万的话,入了钱家门儿相当于连开多少期啊?”
  “有你这么比喻的没?俗!”
  “你不俗你拿话掖着人家。‘家家还是学生吧?’”
  “哈哈~我那不是夸她年轻吗?”
  “哟~~你们学生都这么夸人啊?”
  “你才学生呢你们全家都是学生。”
  “别闹别闹回去了。”
  “哎说真的,要真摊着这种男朋友我什么这通告那通告的也不约了,回头跟家一坐,都跪我们家门儿前当孙子请我出镜我都不出。”
  “梦去吧你……”
  人道要知心腹事,单听背后言,我算是苛刻地体会着了。心内这个后悔,早知道刚才就推门出去了,知不道这些气人的话。怎一个郁闷了得……
  回到位置上鬼贝勒还在和沙丁鱼叽叽歪歪的,沙丁鱼脾气好,任钱程怎么从中加纲也不急眼。另一桌爆起笑声,我回头看,辨出是那几支钗一伙儿,钱程喝口酒,扬眉道:“干嘛还有表演系的?”
  “对啊,播音那伙儿,”鬼贝勒四周看一遍,“还有化妆的,你这北影周年庆嘛,什么同学会?”
  “怪我了。”坐在沙丁鱼旁边的女伴儿自首,“想到的我就通知了,本以为摊上这节日来的可能不多,没想到都挺给面子。”她是沙丁鱼的正牌儿女友,就要走马上任沙太太了。
  “说明什么看出来没?”沙丁鱼喂她吃水果,“重色轻友这一陋俗已经被时代摒弃了。”
  “沙导张罗着,谁敢不给面子。”端地钱程好本事,把这捧人的话说得跟骂人似的。
  沙丁鱼把话捡了丢一边去:“我可不是鬼贝勒,谁怕我干嘛?”抬头见我回来,在钱程肩上杵了一下,“我以为你又得带保安对付我们呢,数你身边资源最丰富,早这么乖多好!”

  是以观望
  到六点钟群居时间结束,沙大允了各位可两两散去自行做情人节安排。鬼贝勒可怜兮兮说:你们抽空也去我那儿坐坐。我还是头回见着死气败咧要请客的,他一个下午手机没停过,要么皱着眉不接,接起来就骂人,钱程赶他走,嫌他烦人。他满脸愧色,却是不得不走,拿了外套说:“真的明儿保安案子结了就过来,家家也来,我觅着个好窝子,不领你们去你们找不着门儿。”我这才信了钱程说的全世界就数他们最闲。
  人散得差不多了,沙东家忙着跟人道别,一会儿没得闲。钱程没急着走,从酒吧端了杯颜色亮丽的鸡尾酒过来,我发现今儿喝的酒都是他拿给我的。他把我蒙了一回,这就是一普通的酒会,并没我担心的狗血节目。只不过互相聊聊天,借机结一下关系网,社会就是这么维系的。亏我还以为会有人灌他酒,做了替他挡酒的准备。他笑着揉我的发,动作很亲昵,灌输我新概念:三十岁,喝很多酒,大出洋相,猛说真话,是件可耻的事。他一副往事只能回首的过来人架势,看得我直想笑,几个月前正是这人醉得家都找不着,还跟我感叹活着真累要不是遇上我他真想死,那洋相出得不叫一般大,现在又讲起人生来。
  “想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看我走神儿。
  “那个贝勒什么人?”
  “也是我们同学啊。”
  “问他现在干什么的!”
  “打听他干嘛?不行当我面儿打听别的男人。”
  我用食指戳他下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往后躲,“你这蛮横样倒真跟鬼贝勒是一路人。”嘻嘻笑着捉住我。
  “没人说我蛮横。”我抽回手斜眼儿看他。“鬼贝勒也没你横,你比他像黑社会。”
  “原来你看出来了。”
  这有什么看不出的,跟于一是同行。“你们系什么人才都有啊,怎么就没有导演?”
  我就随便一问,他倒伤了会儿心,感慨道:“你不知道这圈子比黑社会还难混呢。”
  还真刻毒。“那你是在演艺圈混不开才……”说到这儿我一下想起在洗手间听到的那些话,正猜着他这种家底儿小影楼打工演的是哪出戏码,小藻儿来了电话,回北京来了,没带钥匙,进不去屋了,问我在哪。“季风那儿有钥匙,我这儿远着呢,你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要加班。”小藻儿声音一下带了哭腔儿。
  得~我没辙地看看钱程。“我这就回去。哎?黑群在家没有?要不你去他那儿待会儿?”
  “嗯……肯定没在家。”
  “你说你这孩子回来不先说一声。”
  “我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么。”
  “得了吧~”
  “啊对了家家,你是不是跟什么人在过情人节啊?要不你还是玩吧,季风说他最晚八点多就回来了。”
  “你觉得你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回去吗?等着吧噢?这下班点儿可能有点堵,你别在楼道待着了,楼下肯德基坐着等我。”
  钱程脸色不好看。“我的情人节。”我说你乖我一会儿给你买花,他就乐颠地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小区道口卖花的比买花的多,他指着一把把玫瑰就打不动方向盘:“花!花!花!”
  “买!买!买!”我赶紧掏钱,比让人抢的还快。
  下车给小藻发短信,钱程喊我拿帽子,我跑回去,他帮我戴好帽子,突然傻笑,说了句谢谢。我一愣,他捏捏我下巴。“跟了我吧,给你开花儿店。”
  “我可不敢指望让我买花的人给我开花店。”
  他哈哈笑,升上车窗走了。受不了,心眼儿歪到一定角度了,五百万得连中好几期的家世熊我的钱买花。花?
  花呀,好大一捧向日葵。
  我没理由地喜欢向日葵,我觉得它像季风。把男生比成花挺侮辱人的,要不然季风干什么拉着脸?不对,孩子啥时候练成读心术了?“不是说得八点才能回来吗?早知道我就不这么急着往回赶了。”还被黑去半车玫瑰。
  “车没开远打电话喊回来不就得了。”
  什么态度?瞅他拎着那花儿好像上学时候被罚拎个条帚扫厕所似的。
  “那你开门我走了。”他一转身,毛毛燥燥的跟迎面儿回来的小藻儿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回来了?”小藻儿背包撂伞的手里还捧着个汉堡半杯可乐掐了两根蔫巴玫瑰,“还有花。”
  “哦。送你。”季风把花塞到她怀里拧头就走。这小子越来越没眼力见儿,也不说把东西给我们拎上去。
  小藻儿用两只胳膊肘夹着那束花,一对眼珠儿瞬间闪亮,像眼药水广告那样有十字光转过,隐约听见叮儿一声。
  从那被人骗走自行车和手表后仍高喊“谢谢”的傻瓜手里接了行李箱和背包,把花留给她捧心似的捧着。“你说你哪年回去回来都拿这么多东西,真不嫌累得慌。”
  小藻闪了个神儿,很快跟上我。“季风怎么回事儿?你刺激他了?不肯收他的花?”
  我听得反胃。“可能吗?”
  “那他这花?”
  “不是送你了吗?”
  “可向日葵是你喜欢的花啊。”
  “我还喜欢太阳呢,那你们都得避着阳光走了?”
  小藻儿没词了,我若真叫劲儿,除了小丫和翅膀还没人能辩过我,甚至我认为在概念上我是不输给他们的,只是他们俩说话连珠炮似的,我语速太慢,气势上败了。
  从浴室出来,小藻儿还赖在我房间看电影,告诉我手机一劲儿响。估计没什么好人,直觉地以为是钱程,擦着头发从包里摸出手机,看来电是季风,还挺执着,7个未接,干嘛不往我们家电话打?正想着又打进来了,接通半天他都不说话,只能听见里面辨不清电视还是电脑的声音,我喂了好几声无奈地给挂了。他用的是直板手机,总也不锁键盘,丛家的名字存在电话本里第一个,动不动不小心碰到了就拨过来,弄得我现在都不知道哪个是来电哪个是误拨了。结果才挂上没一会儿功夫又响了。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拿座机拨了他们家的电话,竟然是黑群接的。“咦?你在家啊?”
  “刚回来,干嘛~~查我岗,我在导师那整理资料,没去跟女孩儿约会。”
  “算了吧,”可怜这惨死一地的鸡皮疙瘩,“你告诉季风给键盘锁上行不?”
  他挺纳闷。“他没在家啊。”
  我更纳闷了,目光落在墙角花瓶里怒放的深黄色向日葵上,人跑哪去了?“待会儿这花拿你们屋去,我这屋小,它吸光了氧会憋死我。”
  “你真冷酷。”小藻儿看看我又看看花,“这要是专程买给我的就好了。”
  “反正现在是你的了。”这是她的一贯理论么。
  “是啊,所以你不要我可真拿走了。”她瞥着我,话里有话。
  “不是我不要,它真不是我的。”
  我的完美主义让我怯近,远远的观望和等待。而小藻儿却敢走近了走进来观看一切不如意事实,然后接受。我曾经低估了她,以为她是活在意象里的人物,原来竟是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肉体至上论。
  和小藻认识是在本该放暑假的7月份,我留在学校补非典落下的课。某天在小南门不远处看到来找我的季风,绑着阿根廷国旗的头巾,正蹲在路口给一辆红色小坤车上链条,他那没梯子的破车子被一个小个儿女孩扶着。
  “好了。”他满手油污地站起来要推下滑的头巾。
  那女孩拉住他的胳膊,掏出一包湿巾来。
  他擦了手,接回自己的瘫巴车,回头看见我,龇牙一乐。周围物体都虚了。
  后来我知道这种视觉表现,摄影上叫景深。钱程说在任何照片上只有聚焦了的平面才是真正清晰的。
  而有季风的时候,我的视线只会下意识地捕捉他为焦点。
  女孩儿道谢着骑车走了。他坐在自己车后座上,细细地擦着指甲缝里的黑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
  我打趣道:“这个妹妹,你是见过的?”
  不想他当真点头。我悔刚才光圈调得过小,景深太短,没看清该女形容。
  悔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我们俩吃完麻辣烫出来,身边过去一道红影,转弯,哗啦,车链子掉了,还挺戏剧化的,又是这个妹妹。我要不在场就可称之为一场暧昧的邂逅了。
  季风挽了袖子给车上链子,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一到我跟前儿就掉链子,成心的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撒谎不好,我车链子松,在谁面前都这样,不过我确实喜欢你。”
  我咳了一声,眼神不悦地看他们俩。看来我在场也没影响这不期而遇的浪漫。
  “我叫赵海找。”一口卷舌音把我和季风全弄懵了。“海找,就是海里那种。”她竟然高举双臂在头顶掌心合拢全身做深海植物摇摆状。
  我看明白了,告诉季风:“海带。”
  “其实我户口本儿上叫赵海燕,”她扮了鬼脸又说,“太土了,我妈不咋寻思给我起的。正好赶上千禧年,我就顺便改个名儿纪念一下。”
  好么,这一改倒是不土,可也忒贼了点不是?我估摸着这种名字在全中国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我是在心里想的,季风那没深沉的就说了出来。“那你怎么不叫赵紫菜。”
  小藻哈哈大笑:“紫菜,赵紫菜,还赵紫龙呢,乐死我了……”
  她可真捧场,季风的冷笑话除了能逗笑时蕾外目前还没发现有别的知音。
  藻儿来北京念自考,外语专业,我们就放纵了她国语表达能力,但是她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学校那么多社团,什么女生部英语角电影协会的就去报名呗,偏看中了辩论社,强迫我纠正她普通话发音,二十来年的语言习惯要纠正是一朝一夕的事吗?而且小藻的普通话……她可以开一个东北话速成班。
  七七八八的方言土话倒不成大碍,我自己也满嘴乱跑。说到这里抒发些恋乡情感,其实好些东北话有难以替代之妙,特别是那些损人的嗑儿。好比说季风经常骂人“二”,这个字就有很多含义,从词性上来讲它比“笨蛋”狠毒,又比“傻逼”文雅,不分阴阳,偏贬意,可以用在各种不正式场合。又好比说“得瑟”,就是一种很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动作名词,趋向于形容一种不太正常的举动,汗~~解释不出来,近义词是“作(一声)”,但这还是个方言,它们都很难在普通话中找到同样到位的词语可互换。
  不过小藻同学的问题并不仅限于此,念课文都能让人听出来东北腔,这就有些难处理了。
  她不是像大部分东北老乡那样一水儿平舌音,她是有平卷舌意识的,只是基本上都会念反,一般人刻意学都挺费劲。例:我问她来不来我们食常吃盖浇饭,她回答我:“不去,我窄许色祖好之味儿。”你这么看字儿更晕,听的话能听出来她是要在寝室煮方便面。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方说算算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个算念成一平一卷。
  我是那种带高起生的教学姿态,上来让人念“四是四,十是十……”,没一会儿小藻就把舌头咬出血了,一天没敢吃咸的东西。
  季风是比较温和的循序渐进型,但是相信我,他真的很不适合当老师。
  “燕儿跟我念:厕所——”
  赵小燕很顺利地毕业。
  “再来个卷舌的,”想了半天,季风掀起嘴唇:“吃——屎——”
  那种发音巨夸张,我和黑群同时把水喷到了对方脸上,那时我跟黑群还不是很熟,他一直以为我有洁癖,顾不得再笑,拿了纸巾给我擦脸。
  真是受不了,不是因为被喷一脸水,而是那对师徒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藻儿还真的重复,特认真。“吃屎——”
  我起身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走了。”

  是以放弃
  我们在这种教与学的关系中首先建立了牢固的师生感情的。
  说师生也有点托大,可以说是互惠互利吧,我们M城算是东北话比较没落城市之一,小学时候老师说话就挺标准,平时真没注意过平卷舌发音,一旦被特意问起了,很多字就叫不准。像“柴”字,她一问我一愣,回头得不能太经意地问季风。
  不能太经意,要不他也得猛住,要问得有技巧。“樵夫是干什么的?”
  “砍柴的。”
  我一听,卷舌音,记住了。
  但很多时候这招行不通,有一次我们就因为“吱”的发音争得面红耳赤,我说是卷舌的,他偏说用智能ABC打是平舌的。弄了本儿字典查,多音字!看来很多知识都是在较真儿中掌握的。
  多音之后的问题又来了,“似”字也是平卷双音都占,但它只有在做助词时是卷舌发音,其它都是平舌音,很好区分。这可恶的“吱”……对着字典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字儿什么时候念平舌什么时候念卷舌的。最后我们一致决定:看着念吧。到现在我都尽量回避这个字儿,压根儿念不准。由此又学得真理:很多知识是在你较真儿了之后也掌握不了的。
  小藻儿在入学年龄时赶上一场大病,等岁数过了直接上的二年级,从来没学过拼音。我纳闷她上网聊天打字时候怎么没这麻烦,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是用五笔。她说在家的时候不觉得有口音,来到北京都有点儿不敢张嘴了。没看出来,我瞅她唠得比谁都欢。结果就是我大学毕业时候普通话轻松过了二级甲等——切实懂得了帮人帮己这话不只是五讲四美的口号,但也使我留下了不分场合挑人口误的后遗症。
  现在有文学硕士在读的欧娜跟我们住在一起,小藻那些搞怪的变音基本消失了,不说nan瓶说nuan瓶,不说lui典说rui典,不说be璃说bo璃……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字她念得对,用拼音还是要过半天脑子,早期教育真的很重要。
  这孩子也不是不认学的,智力也是正常的,可眼瞅三年了才连滚带爬地混过五科,我真不知道她奥运会之前能不能把学位证拿到手。她自己一点也不愁,毕生信仰奇迹,上初中的时候问她哥:“哥,你说我要晚上学两年,等我上高中的时候能不能普及高中?那我就不用考了。”
  他哥气得要死:“你再蹲两年还能普及大学呢。”
  她听完乐够呛,要不是别人说你这么等下去高中毕业四十了个屁的,她还真打算一年年重读。
  就这样,人说啥她都敢信。因此常受欧娜欺负,表示气愤就大叫:“金银花!”
  欧娜也不示弱:“赵海燕!”
  我就不明白这两个名字有多难听,那我这家家也挺俗呢,上口的名字都挺俗。小藻辩道:“我们俩名字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加了姓儿再念,她是草药,我是个祸水。汉女赵飞燕么,姐妹共事一夫,我和这种人名字近音太不吉利了。你看我现在就和你抢季风。”
  她还真找得出论证来,可这个不恰当。“他追我是闹着玩的。”关二爷保佑这话不要传到杨毅耳朵里,更不要给季风知道。
  “拿自个儿头发闹吗?身体法肤受之父母……”
  “身体发肤。去声调。”学风严谨的中文之花纠正,“但这是孝经里的,你引过来打算怎么用?”
  “我就是说头发那么重要季风哪会拿光头闹着玩?”
  欧娜颌首,和小藻站在了同一阵线与我对视。
  我笑。“季风绝对没读过《孝经》。”他连三字经都只能背到人之初性本善。
  “人都说剃头三天光,总剃头把点子都剃没了。”
  欧娜很失望地翻个白眼不再理她了。我也哑口无言,自从她来和我们合租后,欧娜再很少说我迷信了。
  小藻儿要比我神叨得多,说来也是自身赶上的邪事儿。她和我姑家小孩儿一样不足月,民俗有云:七月生子,置之水中,浮则养之,沉则弃之。她家肯定不能这么没谱儿,可是她妈自打生完她就总来病,请人一算,说是你女儿端午节出生是五毒转世八字太硬方着大人了得给她认个干妈。这么冲的干女儿谁敢收啊?没办法,到林场找了棵老树挂块儿红布磕头认做了妈。她那树妈身上飘了不少布头,可见子女成群的,想不到经赵海燕这一拜没多久就枯了,亲妈绷着脸给她寻摸别的树。人守林的不让了,这么下去林场还不得黄了。后来在山上认了块石头,也就真是准了,那以后家里大病小灾的都没了,干什么都顺利。
  起码她还信命肯听话,我们家那早产儿,先天不足后天还不安份,远了不说,季风就被气得几次想操刀秒人,她没夭折才叫命硬。
  小藻儿从来不逆着季风的意思做事……嗯,从来没有过。
  我一开始就知道季风为她修车子时她说的喜欢不是顺势玩笑,她看季风那种近乎崇拜的目光,对我那种近乎谄媚的讨好,还有那种近乎职业的易牙之艺,让人没法儿排斥,也不去想她一连两次在季风面前掉链子是不是真的巧合,反正季风被人使些小手段接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都习惯了,深揪了没意义。何况季风也愿意找她玩,她不是一般的掉相,陪衬得季风那简直就是冷静与耐心并存,谨慎共稳重一体的成熟大男人。
  这么多年了,藻儿以矢志不移的姿态跟在他身后,什么事都是考虑季风第一自己放后。这份心境儿,丛家家的十年也比不了。
  我没提起季风追过我的事,是她自己硬是追着季风问他为什么光头,季风肯定是又喝了,他竟然把所有豆子都倒了出来。季风和叫叫儿,叫叫儿和于一,于一和杨毅,还有我。一堆挑挑拣拣的感情债,说不清谁欠谁的。
  他们聊了这些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时我正和欧娜在食堂研究是米还是吃面,小藻儿短信一来我们俩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奔她租的房子去。她做了一桌子菜,开了门告诉我们还有个汤就可以开饭,转进厨房,我和欧娜乖女儿一样坐在饭桌前等妈妈,左等右等妈也没把汤端出来,沉不住气地去厨房找她。汤在锅里咕嘟,妈在地上哭,抽抽哒哒地说:“怎么办啊?我喜欢季风,停不了。”
  欧娜蹲下去搂着她瘦瘦小小的肩膀轻劝,我看得心里难受,小小年纪感情这么重干什么吧?想起自己为季风流过的那些泪我也哭了,我说藻儿不哭,这你哭什么劲儿啊?喜欢就喜欢呗,你要不嫌丢人我去给他施加压力,让他毕业了就娶你。
  我不是乱许愿,我觉得季风这种没魂儿的状态让他娶谁他都能同意。干脆直接让他爸去给藻儿家下聘礼,没季风什么事儿了,不过由我来提出这种要求他会骂我,我决定让杨毅跟他说,但杨毅可能也会骂我……我还在考虑挨谁的骂会轻一些,小藻儿抬了头,红着两只恐怖的眼睛瞪我:“你以为我为什么哭?他喜欢的人是你啊?”不顾我的诧异她还在幽幽控诉,怎么是你啊?知道他喜欢你的话我就不来喜欢他了。
  我尴尬极了,刚说过的话显得很矫情一样,巴不得吃回来消化掉。干什么连这种过去的事儿都说啊,恨死我了,季风这家伙不该多嘴的时候话怎么这么多。
  藻儿问得十分犀利:你是因为他心里有别人才不接受他的吗?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瞪欧娜,欧娜头摇得要掉下来:我可什么都没说过。我于是以发誓的口吻对小藻儿说:“你尽管去喜欢他,我绝对不是值得你介意的那一个。”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她,“我怕你受伤,你和我都要相信这一点,在季风心里,永远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女孩子比叫叫儿更重要。他会一直想着她,说再残忍一些,叫叫儿已经融成他心脏的一部分。”话我就说得这么绝对,但小藻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可能除了杨毅没人能赞同我的这番话,因为他们想像不到十五岁的季风怎样将叫叫儿掉在地上的头发每根每根视若珍宝地收藏,他们想像不到最怕写作文的季风怎样为叫叫儿写一篇一篇可笑的服装笔记,他们想像不到英语从来没及格过的季风怎样为叫叫儿整夜整夜地背单词做习题……我也停止不了,小藻停不了爱季风,我停不了去揣测季风做那些傻事时的欢喜和不安,终于心死。
  是以放弃。
  放弃了期盼奇迹。
  钱程那次喝多了跟我拽文,他说一个奇迹之所以能成为奇迹,就在于它不是你期盼得来的,往往穷极一生也等不到。他问我:你会用一生时间期盼一个未知数吗?
  不会,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可能我喜欢一个人不是身体力行的,只限于说说想想。
  除了那个冬天未完成的吻,再没有暧昧,只是总角之谊,我维持着和季风清爽剔透小无猜的关系,虽然很亲密,很让追风族眼红,小藻儿也眼红,但我知道能控制住的感情不是爱情。
  季风上辈子肯定乐善好施,我们都欠他的。我以为我的账还完了,原来没有。
  我反复按亮手机看那些未接来电,非常担心,有预感季风还是没回家。电话拨过去,他接得很快。“你在哪呢?”
  “在家,你呢?”
  “你们楼下KFC了。”
  我们一起沉默,彼此都不知道该说哪句话。我问他:“你买那么大束向日葵是情人节礼物吗?”
  “哦对,今天是情人节,我说怎么满大道都卖花的,刚下楼就让个小姑娘缠上了。”
  “是吗?”我冷笑着拆穿她那蹩脚的谎言,“那小姑娘够另类的,人家都卖玫瑰她卖向日葵,也不怕烂到手里。”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还是有人喜欢向日葵吗?”
  我眼前是他脸红的模样,被讨好地笑了,比钱程给我开了花店还开心。看看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藻儿,我叹了气:“季风,你喜欢过我吗?”
  不是现在进行时,也跟追求无关,只是一个过去式,可季风还是很无可救药地伤了我的心: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心里还想着她,可是看见你和那男的又来气。
  我问小藻儿:你愿不愿意去找他。
  藻儿说:YES I DO。
  整夜无眠,翻到一条杨毅发过来的搞笑短信转给钱程:八戒化斋,一直未归,一个酷似八戒的从远处走来,悟空说“可能是妖怪”,唐僧说“发条短信试试,回的就是八戒,不回的是妖怪”。
  钱程回:师父您猜错了,我回了,可我是妖怪。
  我握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笑,暗自断定是八戒,哪有这么笨的妖怪?门锁咔嚓,有人低声说话,是季风和藻儿的声音。我看看床头闹钟,季风迟到了,他今天最好请假吧,事假百分之七十开资,迟到好像是扣全天,他们公司行政部考勤做得真搞笑……藻儿蹲在床前唤我名字,小小声地,好像怕吵醒耗子,她知道我觉轻,只用喉音,钻到耳朵里很痒痒,我掏着耳朵瞪她一眼,翻身不理她。
  她嘻嘻一声爬上床抱住我。“家家~~”小脸贴在我背上发洋贱。
  “一身凉气。”我用肩膀撞她。
  她却收紧手臂。“心里暖着呢。”
  这算什么事儿啊?“美啦?”
  “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我看不着他的心,但我能看着他的两条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和我做爱时他叫的是别人,我也会高潮。”
  耳膜嗡嗡着,胃里有酸水往外反,不是吃醋不是恶心是失眠的低血压所致。她能这么想会很开心的,我做不到,我只能替她开心,而且我真能感受到她的开心。藻儿是个单纯的家伙,她感谢善意的欺骗,这样对每个人都很好。谁是谁的债啊我管不着,我那笔积欠已久的终于还清。十年的日记付诸丙丁,还挺舍不得的,烟熏得眼睛不舒服。
  小藻儿的泪打透了我薄薄的睡衣,粘在皮肤上烫得慌。我真是,尾巴露出来了还笑话别人是妖怪。
  胃疼得不行,好像吃了杨毅第一次做的鱼那种感觉,非常想吐,她在旁边我又不敢,强忍着,特难受。
  一直忍着一直忍着,也不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听着短信提示音醒来,满室饭香,窗帘合着,屋子里面阴沉沉,看不出天气,不知早晚。有东西坠地,咣当一声,小藻低呼,偷偷开门看我。我揉着眼睛抱怨:“吵死了。”无聊的广告短信。
  “嘿,别睡了,起来吃饭。”
  “你在养猪。”睁了眼睛就给喂食。
  “养你这样的不赔死啊。”
  切~比她有肉多了。
  我拍着爽肤水在厨房看一个疯子做饭,她拿颗鸡蛋,白皮儿的,无公害那种,哼着小曲儿,把蛋打进纸篓,甩了甩蛋青,壳扔到锅里,还用勺子扒了两下。奇怪的菜系,我沉吟着问:“你这补钙是吗?”
  她“啊呀”一声关了火,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
  我冷哼给她听:“这月你多交五毛钱伙食费。”季风这个……不是人的。
  “你可真能睡,面试也不去了。”
  “我不想上班了。”
  “找个大款嫁了。”
  我怎么一下想起钱程来?“哎我说,你们……那什么他真喊别人的名字吗?”
  她吃吃地笑,他喊我小燕儿。

  是以择木
  小燕儿同学完全丧失任何学习兴趣,白天课不上,开着电视在客厅看书;半小时没翻一页,隔一会儿手机怪叫一声,咧个大嘴发短信;下午五点钟就背个小包飞对面公寓做饭去……刚出门又回来了,我窝在沙发里只看屏幕不看她,这孩子一天心不在肝上,不知道又落了什么东西。“好,我走了。”
  “拜拜。”
  咦?有人抢我台词儿,抬眼一瞧原来是替黑群开门。
  “以后藻儿吃我们家的,我吃你家的。”
  “那我们不合算,你比藻儿吃的多。”
  “你真不好玩。”
  “我又不是游戏,好玩这种称赞不需要。”
  他朗声大笑,我觉得我应该警告他收声,没等开口他已经把菜送进厨房坐到我旁边用眯着小眼睛电我。“家家啊,咱们俩也凑成一对儿吧。”
  我很紧张,捂着嘴浑身冒汗。“我是做过不少缺德事,也不见得有这么大报应吧?”
  “藻儿跟季风住,我跟你住,”他眉飞色舞地将资源重组优化配置,“我们各建一个快乐的二口之家。”
  黑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那我呢相公?”欧娜穿着及至脚裸的纯白睡裙披头散发立在门口,两道怨毒的目光射向黑群。
  “呵~”我像看了恐怖片一样兴奋。
  黑群错愕五分之一秒,张着两臂热情地邀请:“宝贝抱抱。”
  “宝贝不是我吗?”我鼓着腮帮子问地很天真。
  他装没听见。“娘子这么早回来?”
  “尔将夺却小女栖息维生之居所,吾焉敢不归?”欧娜理了理头发,看看我房间,“燕儿呢?”
  “飞对门儿去了。”
  “变了变了。”欧娜叹自己不该问,摇着头拿了杯子去接水,“才几天没见,大厨被拐走,二厨要和我相公组成二口之家,吾将何去何从?”
  我善心建议,标准的北朝鲜语:“尹先生家,去吧。”
  欧娜怒视:“岂可尽汝意!”
  “先生啊,欧娜想念您,几时能回来?”
  “竖子命不久矣!”她端了满杯开水回来,我没敢再吭声,起身去阳台收衣服。
  黑群搓着下巴。“太他妈怪异了,一个外国话,一个古白话,聊得还挺欢。”
  他是没见着小藻儿在的时候我们各练各的语言那种盛况。电话响,黑群随手按了免提。是我投简历的一家公司,人事部通知面试的女孩说话娇里娇气,黑群很热心地替我全权处理这通面试,记下公司地址,顺便问:“都什么车能到啊?”
  “362。”
  “还有别的吗?”
  “还有吧,楼下挺多公交车的。我就知道362。”
  “你坐这车来的吧?”
  “嗯。”
  “你家住哪啊……”电话挂了半天他还陶醉,“这嗓音,不拍A片浪费了。”
  “你给我那边擦擦口水去。”欧娜看一眼发情雄性记下的资料,“餐饮公司?你应聘了什么?”
  黑群立刻停止意淫。“修建灶台?”
  “文案策划。”工作还是要做地,大款也不会娶闲在家里的人,娶个嘛事儿没有的成天就琢磨你一人儿了,谁愿意老被琢磨啊。“用自己感兴趣的工作过渡一下,消除厌世症。”
  “把兴趣当工作的人是最傻的。”黑群思想消积。
  “我兴趣是学韩国语。”
  欧娜指控:“你兴趣是偷听人家电话。”
  我只是练习听力顺便戳穿某些人的谎言,她研究生复试的时候我们就猜她和那留学生学院的尹教授有猫腻,向她求证还敢满口什么师生恋有违常伦,礼教重若她等之自爱女子,断不会行此骇俗之事耳。
  诳乎!作学问的怎地如此道貌岸然?真是光明正大打电话为什么用夹生的朝鲜语?
  “……安扎~俄地一尼?”
  听听这小动静儿,都是倒勾音,还不用敬语。我翻译给小藻听,连带语音语调:“嗯,还没睡~你在哪呢?”
  这是跟导师说话的语气吗?小藻正在敷脸,被我扮出的贱样逗得直哼哼。
  “吃过了,燕做的汤。你吃了没?”
  这是跟导师说话的内容吗?
  “什么时候到的?那边冷不冷?”
  尹教授当时在延吉。
  “出门多穿点嘛。”
  然后说的什么听不懂。其实她也就是正常说话了,但是听起来真有无比之暧昧的。
  欧娜瞪了我一眼,声音压低。我竖着耳朵听,她该不会在讲朝鲜文言文吧?“北京下雨了。”“什么回来?”“呵呵,想你了……恶心!后边这句是我自己说的。”
  小藻一把撕下面膜大笑起来。
  欧娜火了,回头怒视我:“咦~西~~”
  “啊~他妈的~~”这句话老师不可能教,我跟钱程学的。
  “头回听你骂人,骂得还挺好听。” 钱程笑得猛拍桌子,“跟着呢,她抽你没?”
  “没抽,非礼我。”把我压在沙发里上下其手,藻儿还加油。
  钱程眼睛红了,拿出手机。“我也打电话你翻译。”
  我伸手在他脸前扇空气,配音:“啪啪。”像武林外传里面小郭打秀才那样,可惜这家伙不配合。
  “心情不错么。”他两只手臂交叠放在桌子上,直直看我,“还主动找我吃饭,有什么好事?”
  “一会儿你买单啊,好事。”我向他举举杯,半开。火锅啤酒,冬季好享受。咦~西~~我怎么活得跟个日本中年男子一样?
  “你一早说了我肯定不颠颠儿地打车奔这儿来。”
  “开资了请你吃回来。” 我大口吃着三十五块钱一份的精品羔羊肉,“就是比呷哺呷哺的好吃。”
  “找到工作了?”
  “嗯。上一周班了,工资比较低,你不要宰我。”
  “多少?”
  “基资加稿费也就三千吧。试用期过了能多点。”
  “稿费?我记得你是画施工图的。”
  “施工图也得配说明稿么。”我信口胡诌。
  “靠,玩儿我。那你今儿怎么没上班?”他把煮好的菜夹给我。“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下午跟带我的编辑出来采访,完事儿不用回去了。”
  他停住筷子。“刚上班一个礼拜你就敢这么自作主张……”
  “我们不做班儿,有时候赶稿加点班。”但也不会像上个公司那样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驴使。
  “听着还不错,钱少点慢慢涨,舒心就行。不过这四年建筑就算白学了啊?”
  我把粉条当项目经理碎碎夹断。“看做我感兴趣的这行能不能活下去。”
  “你对现在工作真感兴趣吗?”
  “是啊,我愿意写东西。”可并不代表我愿意写这种违心的商业文,我们是做投放类广告杂志,杂志本身销售量连成本都回不来,主要利润来源于广告费用,文章里通篇都是吹捧,三千字的软文有两千是广告词。没办法,不是对口专业,人家还是有些挑的,阅读类刊物不可能要一个没有一点文字工作经验的工科毕业生。
  “屁,你看你笑得脸快僵了,你窝火的时候最能笑了。”
  钱程你这家伙,看不惯我笑,非得让我哭吗? “我啊,本来以为写文章可以保留自己的思想,可以相互尊重对方的不同见解,允许争执,原来只要和人打交道就都不能可着自己心思来。”
  “多新鲜~”
  “那我换这个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没有原来赚得多。”
  “不顺了就再换,找着合适的为止。赚钱的地儿还不满街筒子都是。”
  “钱程你喜欢拍照吗?”
  我没来由的一问让他怔了怔,不明所以,很中庸地回答:“还成。”
  想是喜欢的,不然以他的家世怎么肯当个小小摄影师?说到他家世,倒真没听说什么钱姓的显贵,可那几只钗的口气又像钱家确是了不得的门户。“我一朋友说,世界上能真正的把兴趣爱好当作职业或许只有科学家、艺术家和妓女。”
  “太绝对了。”他迭声否着,道,“干自个儿不爱干的活儿才傻呢。”
  “再看看,万事开头难么。”
  他唔了一声:“别屈了自个儿就行。”像交待自家孩子。感觉很怪,爸妈都没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从小好强,委屈自己的事是绝对不肯做的。正想着他就笑了,“反正依你性子也吃不了亏,折腾去吧,这么年轻。”
  “我是真不爱做建筑,但这行发展空间大,扔了又觉得可惜。”
  “家人帮你选的专业吗?”
  “自己选的,我们家人一向不替我做决定。”长这么大只在高中暑假跟时蕾她们探讨过一次人生,以她听睡着了收场,从此决定再不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工作和将来。今儿也不知怎么犯了女人病,和节日有关?
  “那怨不着别人了。”
  “我又没怨别人,”我拿他找平衡,“你学了四年导演不也没靠它吃饭吗?”
  “别跟我比,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理想,不像你。”
  “我‘曾经’是挺有理想的,折腾得现在也茫然,不知道该站哪好。”
  “你还刚毕业,现在站的位置不重要,找对方向就行。”
  “发现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有高人为我指点人生。”
  我打击他。“可你的人生也不怎么成功呀哥哥。”
  “分怎么说。我要的不多,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花就行;朋友么,有那么一伙子你郁闷了愿意陪你出来瞎闹的,换角度看我挺成功的。还有我这工作,先甭管我是不是爱这行,起码我干得乐呵。每天来店里拍套系的都什么人啊,要结婚的,丫的一对对幸福得快他妈死掉了,这心情真能传染,资源共享。”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看得心花怒放。“这张脸还敢留长头发,进了男厕所别吓着人。”
  他眯缝着两只眼睛杀机顿现。“吃撑着了拿我消化食儿是不?”
  我确实饱得低不下去头了,放弃地扔下餐具,细看钱程。他有一双清澈大眼,就因为清,是以空空,什么都看不到,喜悦,烦恼,清清如也,只有他想给你看的心事晃在黑玉眸子中,越是仔细看,越觉得那眼中闪着将涌未涌的水气。他眉毛很长,显得细细如画,欧娜第一次见了他就大赞这两道眉,说是女人也生不出这般好看,“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语,眉亦应语。”一个妙字拉得猫叫似的。比起季风不带星点邪气的五官,钱程的漂亮可以说是危险的,又异于翅膀那种主动张嘴咬人的侵略性,他的危险是不沾不丧命,但不排除本身的毒性。“你是不是总被人当成女生?”
  他抿了抿嘴,对视我惊艳的眼神,不知该气该笑。
  “说说,男厕所把人吓着怎么回事?”
  “这是给某逗闷子,要不甭指望我说。”一听这话我就笑了,不定是多糗的段子。结果就一大陆版本,他在厕所洗手,进来一男的,看了他一会儿,一犹豫,调头又出去了,跟门口要上厕所的人说:里头有一搞行为艺术的姐们儿,等丫犯完癔症再进吧。彼此混熟之后这事就被翻出来讲究了。他不会讲故事,听着一点都不引人入胜,我意思意思地干笑了两声。他搓火:“我说你白吃包子可不能嫌面黑啊。”
  “你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一点个人感情都没有,要表达出来啊,你当时被误会的那种懊恼样。”
  “比我会导戏。”他呵呵笑,“当时气啊,现在都习惯了。再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是长头发,确实男不男女不女的,加上瘦得死灵法师似的,个头儿也小,比你高几公分有限。”
  “啊?你长个儿可够晚的。”杨毅那小矮子听着还不得乐疯了。
  “我那时候才十六七岁,高中没念下去,我姐托关系送我上的北影。”
  难怪他们同学都程程长程程短叫得这个可爱。“那你大学毕业都多少年了?还这么漂着,没出……息。”我语速太慢,话没说完就被一筷子敲在脑门儿上,“我像你毕业这么长时间还混不到中高层管理阶级就回老家嫁人去。真的啊程程,你应该……”
  “别乱叫。”他坏笑,“你像我混这么多年都几岁了,还嫁得出去吗?”
  也是哦。不像上学早有本钱可混,你比方说叫叫儿,我们大三她就已经去赚资本主义的钱了,一晃两年过去,我像个蒲公英一样找不着落脚的地儿,人家的事业如日中天,住洋车开洋房赚洋元,屁股后头还一串洋人追逐……为什么老拿自己跟这种极品比啊,我也还年轻啊,叫叫儿永远也年轻不过我。完了,据说一个女人找借口证明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衰老前兆。不会吧,我才第二个本命年!
  “你怎么……”钱程面色凝重地拿着未下锅的香菇看,“吃了毒蘑菇?眼神儿好迷茫。”
  迁怒地瞪他一眼。“你还有个姐姐?没听提过。”
  “我也没听你说过你哥啊。”
  “因为我没有哥啊。”
  “哦。”他讪讪一笑。
  “呵呵,有一个,已经结婚了。是个体育老师。”
  “完全不是你对手。”他挫败地连连摇头拿起了哗哗叫的手机,看得又骂又笑,“今天三八节啊?”
  “嗯,有人给你发短信祝你节日快乐?”那不是一般地过份了。
  “一个老流氓。”
  “非礼过你?”嘻嘻,那流氓还挺有眼光的。
  “甭劲劲儿的挤兑人。”
  “我看看。”我伸手,他没多想地把手机放到我手心里。
  来自鬼贝勒:虽然你不是妇女,但你是妇女用品,节日快乐。
  什么妇女用品啊?脸红了一下。
  “家家,看短信是女朋友的权力。”
  “女,朋友。”我拿他用过的句式堵他的口。

  是以自由
  问:为什么只有妇女节,没有一个男人节呢?
  答:因为男人天天过节啊。
  注:尤其当这个男人摊着一个有饲养员志向的女朋友。
  洗净去皮的苹果被分尸成一口大小放在盘子里,摆在电脑桌上,游戏者一手敲键盘一手挪鼠标,女朋友站在旁边喂兔子一样喂他。被人这么侍候着也不怕折福。我这个叹啊:“儿的假日,娘的苦日。”
  杀着怪的那个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死啊?”
  “季风你现在到底多少斤了?”怎么瞅着他那小脸明显见圆呢?赵海燕啊赵海燕,早晚把季风喂成张伟杰你就不美了!
  “一百二十多。”他不假思索答道。
  可真敢说。“多一百三十斤?”
  “你一天不是说小锹儿瘦就是说翅膀瘦,就我胖。”
  “你本来就比他们俩沉。”
  “我比他俩高啊。”
  这倒是真的,季风到北京以后又没少蹿。时蕾和小丫换水也长个儿了,就我停摆,以前比小丫高大半头,现在就落她大半个额头了,不穿高跟鞋都不敢出门。
  “我胖吗?”他很自欺欺人地仰头问小藻儿。
  “正好。”小藻儿嘻嘻笑,也喂了块儿苹果给我。我这才稍稍找着点儿平衡,趴在床上看小说消磨时间。和欧娜说好去逛街,她要先到学校去借书,早上不到九点就走了,现在午饭时间已过,人还没回来,比写书的还慢。
  “日。”季风低骂一声,开笑了。我斜睇着屏幕,那是堆什么东西?长得真恶心,发出的声音也像要吐了似的。
  “围住了,撤啊,攻不了吧,他兵太多了。”
  “兵多也不好使 ,”他得意洋洋,“就一个字儿:挡不住。”
  我十分不屑地接口:“那是俩字儿。”
  小藻儿吃惊地看着我们,认真地扳着指头,数了一下确定是三个字,摸着季风的光头傻兮兮地笑。季风说“别整”,躲开她的手。他打小就护头,谁都不行碰,一到剃头就哭,非得让杨毅跟他一起剃他才肯,这回倒改了个彻底。
  季风还在狂轰乱炸,钱程来电话约我打麻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伙周末怎么又不上班?他不答只笑,估计又是给老板放随机假。“来吧,去保安那儿,丫又进账了,散局儿黑他吃海鲜。”海鲜就免了,我这东北粗粮的胃认生,见了海姓儿的罕见户不管消化,容易闹肚子,再说还得等欧娜。不去了,我没好心地劝他也不去了,这周是世界水周,打麻将也是水牌。这边儿刚推掉,欧娜就短信说她学校碰着熟人,让我跟藻儿逛去,什么世纪了师生恋还搞得特务接头儿一样偷偷摸摸。你说这人,季风也放假小藻儿能陪别人出去溜吗,把我自己留这儿当灯泡,良心长脚背去了!不爽地对着枕头轻捶两拳,藻儿说:“那你就打麻将去呗。”
  “都推了又找人多没面子。”
  季风抽冷子就来了那么一句:“嗯,你那面子一天可是面子了呢。”
  真想一刀给他脑瓜瓢切开往里灌辣椒油。手机欢叫着又接条短信,我第一希望金银花良心顺血管流回胸腔,第一希望落空,但也不错,钱程问:你们去哪逛街,我刚开车转过来,顺你们一段。
  我坐进一绿豆蝇色儿的轿子,不是我形容得三俗,实在是这车的颜色儿只能让人想起那种小生灵,你说这人和人审美观到底是不同啊,造车的能漆成这种色儿,还就有人乐意买。钱程说娄保安自小思维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向来不理喜好只要特别。你瞧他随随和和的,什么东西看着别人跟自己用一样的老大不高兴,恨不得每件儿都限版货。
  “你开人家车轻点讲究人。”
  “他逼着我开的,过磨合么。要不我可得开他这糟干货。”
  “那你想开什么?POLO?”二奶车。
  他反应极快。“不要取笑。”
  “你不买车吗?”看他打个喷嚏唾沫都能落到的地儿也开车来回跑,“两万块买个QQ。”
  “不开,丢不起那人,开了空调都打不着火。”
  “不好不开空调?冷了灌个热水袋,热了开个天窗。”
  “QQ开天窗?不如敞篷了。”
  我一想敞篷QQ就想起游乐场碰碰车来,满街开着多好玩。
  “可不赶乱碰,那车超过五十迈正面撞击死亡率百分之百。”
  “啊?那我还是换个考虑吧。”
  “你要买车?你会开吗?”
  “在家没人的地儿开过,不敢上道。”
  “甭买QQ,买捷达,也不贵。”
  “哪有女的开捷达的?”
  “但那车配件巨变态,无敌了简直,发动机掉了拿绳子捆上接着开。”
  “真的吗?”绝对夸张。
  “真的,就我们店儿里的车,有一回去石渡出外景,开着开着咣一声,然后车还照走。我们几个琢磨是怎么回事儿呢,停了一看发动机掉底盘儿上了,输油管什么的都没事,司机胆儿也大,找绳子给绑上接着上路了。当时我们在旁边看着对这种性能肃然起敬……”
  我纳闷的是他们那车干嘛了发动机能干掉,从长城上爬下来的?多久没保养了,还能上道吗?进五环交警逮着得罚款吧?别是报废车。
  “难怪早两年哈尔滨出租车都换成捷达了。”都说北方开捷达,南方开2000,可能北方这路面状况不是很好,容易掉发动机- -!
  “我没去过哈尔滨,冬天你领我去开开眼吧,看冰雪节。”
  “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去你们M城看江水。”
  “你不如去看昆玉河。”
  一路磨着牙,车转过一片老社区,砖红色楼群经久年月,外立面上蔓着爬墙虎,蚊子肯定挺多的,希望娄保安不要住这种地方,我上学时候外号叫蚊香,夏天往哪一坐蚊子都咬我。钱程放慢车速下到路边摇了窗子喊:“保安!”一嗓子把附近小区和商场保安全招来了,人行砖道上的瘦高个儿却晃晃悠悠完全没听见,我改唤道:“小娄——”他回了头,缩着肩膀钻进车里,哧哈着说好冷。钱程张嘴就骂:“你瞅你这招风的名字。”
  “我那招风爹起的。”娄保安撇得干净,又叮嘱我得称他娄大哥。
  不叫,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哥。“就叫小娄挺上口的,程程你也别管他叫保安了,特别是公共场所。”
  钱程笑得怪异。“你叫小娄行,我叫可不行。娄叔儿听了还不得两板带抽我个生活不能自理。”
  “我爸年轻时候给他姥爷当礼兵,小字辈叫下来的,六十多岁了还小娄呢。”
  “这样?那我还真不能这么乱叫了。”
  “要么你也不应该这么叫我啊,我比你大十来岁呢是吧?”撕开刚买的烟取出一根点着,“可不能跟程程学的没大没小。”
  钱程骂着他,打舵进小区车库泊好。电梯到17层停,娄保安摸摸口袋没带钥匙,旁边那个不耐烦的抬脚就踹门,一个小胖子应门。踹门扒眼看了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得是个女的呢。”
  “我来的时候可不是个女的吗?让保安哥打发走了。”
  我多了句嘴:“也不说让我们见见。”
  “这个就不用见了,”娄保安露出上当受骗的神色报怨,“比我经验还丰富。”
  “那还不好?”钱程鞋一甩进了屋,“你又不娶她。”。
  小胖子撇嘴说道:“我打眼儿一瞄那位就不像本份主儿。”
  “你马后炮吧你。”娄保安扒拉开他拿拖鞋,“上次见了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啊?我见过吗?”小胖子托着双下巴,“不应该啊。”
  “家家喝什么不?”
  “热水就行。”
  “真的,长得特像那个高、高什么来着?”小胖子顾忌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跟钱程摆八卦,“就是……”
  “这个你请教专家,”钱程倒是没避讳,扬着嗓子问,“哎我说,日本那个号称五星级女优,一生就拍十五部AV……”
  “高树玛莉亚。”娄保安果然没让他俩失望,把水递给我,脱口又出补充资料,“她爸开银行的,家里款着呢,就是要玩。”
  我差点鼓掌,真是行行出状元,这等高人不服有罪啊。
  “对,”小胖子一拍巴掌,“挺像她的。”
  钱程侧头想想,纳闷:“也不好看啊。”
  “主要是那种气质。”
  “感情你丫拐着弯儿骂街呢。”
  娄保安倒是没什么不满,靠进沙发里长吁短叹:“你说85年的都没有处女了我可怎么办啊?”
  小胖子抢话很快:“都哥哥你这样的还他妈哪来的处女?”
  钱程啧啧奇道:“85年的,比家家还小好几岁。亏你还学法律的。”
  “过14岁我就不怕。”娄保安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此时无声胜比有声流氓。
  “靠,看什么呢。”钱程长毛豹子一样扑过去,整条手臂横在他脖子上,“你丫看什么呢!”
  “翻白眼了翻白眼了。”我用最笨的方式阻止暴走怪人,“快松开他钱程。”
  小胖子只看戏不帮腔,钱程一收力娄保安咔咔直咳。“你这脾气……我就是想问家家认不认识什么好女孩儿,适合结婚的。”
  “结婚?”钱程翻身坐到他身边,“你说什么梦话?”
  “我几岁了?”他伸出一个巴掌。
  钱程用心地数,告诉他:“五岁。”他一龇牙,“不像。”
  “三十五,”娄保安拒跟智障交谈,向我诉苦,“我妈说我五一之前不带女朋友回家,七天假期用来相亲,一天三顿饭见三个对象。”
  还不如一顿饭见三个,剩两顿还能吃消听点。那两只听众双双呆掉。“阿姨她……为什么要陷害妇女同胞呢?”钱程窃笑道,“你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人愿意跟你结婚?征婚启事贴精神病院大门儿上去吧。”
  三十五岁已过而立又未及不惑,娄保安摇摆着,还是有少少困惑的。他不排斥结婚,困在想不通结婚和同居本质区别在哪里,未婚同居不违宪,当然在法律上也是不受约束,这是双方自由的保证,裴多菲不是说了么,若为自由故,生命爱情皆可抛。小胖子迈着四方步在地板上逛来逛去,口中喃喃念道:“女人,她的名字叫贪心,总是要了里子又要面子。”这位已婚人士的精辟阐述得到娄保安的推崇,连说三句有道理,钱程扬了乌溜溜一双眼瞧我却问:“是吗?”我跟小胖不熟,说话不好太过份,哼声低笑表了个含混模糊的态。娄保安抱着怀,手指在手臂上敲着,鼓励我:“辩方请致辞。”
  一场被告是女人的审判开庭。
  我为什么是辩方?“什么是里子什么面子?”
  小胖子回答:“即定事实是里子,结婚证书是面子。”又问法官,“我是控方律师还是证人?”
  钱程说:“你是被告。”
  “歇会儿~”小胖轰他走,“有这精气神儿爬香山去?甭跟这儿管闲事。”
  娄保安啪啪拍着真皮沙发叫肃静。“辩方继续。”
  “男人不贪心吗?”我玩着食指上一枚细金戒指嗡声嗡气地打击他们,“总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说难听点就是睡了人家还想不负责?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吗?有也不会落到这个该招女人报应的家伙身上。
  三个人都没话说了,互相传递眼色。
  “为什么要自由啊?”我问,娄保安答不出,我告诉他,“我单身我风流,所以不结婚,偷腥的时候比较理直气壮。”
  “不对不对,”小胖子不同意,“他这类人结了婚一样花天酒地。”
  我看向检讨中的保安,阐明他不认同的结婚的意义:“婚姻法的约束力不就体现在这一点吗?”
  “这很悲哀,”娄保安说,“法律的制定意义并不在此。”
  控辩双方协商过程被门铃声打断,来了两女一男,其中有个叫谢冬雯,钱程带我跟她一起吃过饭,保安的大学同学,原来她是小胖子夫人。另外的也是对夫妻,女的戴副眼镜,腆着圆溜溜一个大肚子,老公正帮她脱鞋。“嗨,程程。”
  娄保安不满:“这屋就他自己啊?”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钱程说:“我朋友,家家。”他们笑着打过招呼,反应没有那群钗们激烈骇人。谢冬雯熟门熟路地找出了桌垫铺好,哗一声扣翻麻将,娄保安理所当然东家,惨淡着脸翻看垫子下的玻璃方桌:“额滴水曲柳老榆木桌面儿。”小胖两口子猜拳,夫人胜出,挤开老公坐到过门,预备妈妈示意爸爸上阵,钱程拉开椅子等我坐,我说:“你码牌我支招。我们家那边有说法,臭手抓好牌。”钱程笑得有些恼。冬雯姐知音难求地冲我笑:“我们也有这种说法的。”

  是以反侧
  说,高尔夫台球保龄球,乃西欧三大绅士运动,那么在我个人见解里,下象棋划拳打麻将,可以称得上是东亚三大智能竞技,实非撞大运就能玩好的游戏。棋品、酒品、牌品,足以参破人品,然也。将相老谋深算,君子举棋无悔,换子儿偷步下等人也;酒棍察言观色,假醉装疯都是翅膀那类心怀鬼胎者干得出来的事儿;而打麻将最像人生,每个人面对的都是那么百余张牌,却能做各种排列,结局变幻莫测。
  我们几个打麻将,翅膀十局九胜,感觉什么牌到他手里折腾几番就有和的意思,他会纵观全局审时度势,奸诈浑滑,自己牌不好几下就能喂出个小和来洗牌开始下一局。杨毅是点子邪旺,三分手把七分运么,打丢张了还能抓回来,孩子也比较鬼的溜,庄闲轻易不点炮,输的时候少。时蕾打牌头不抬眼不睁,有吃就吃,碰牌基本上过三悠才看见,座手对子碰不出来,好不容易听牌,打眼一看夹挂在别人门前杠死的,小学生的书包,本少输多。季风是个破马张飞户,可倒有个麻溜劲儿,打一张牌抓一下后脑勺,打对的时候不多,他一上听三家都能猜出来他要啥,只能靠自摸,最后没和上一准要埋怨点炮的几句,是干输省常送县散财公社总扔大队的付账房,人送外号一次一郎。于一不打麻将,勉强认个条饼万儿,倒是跟我老姑夫在棋盘上捉杀谁也不让谁。我对打麻将的兴趣也就一般,只愿意看打牌人的脸色,牌场上东南西北四位庄家,各自动着不同心思上演贪嗔痴怒,众生百态,比看情景喜剧还搞笑。
  小胖子与夫人打牌意见不合被取消观战身份,悻悻地开了电视,正赶上NBA比赛,预备爸爸分神看一眼问:“谁打谁?”小胖答道:“马刺,你别看了。”他抱歉地表示已经看过了,小胖说:“得~~马刺又输了。”钱程颐指预备爸爸向我解释:“这厮超喜欢看马刺比赛,但只要他看,马刺必输,我们都跟叫马赛克。”恕我愚昧啊,概念里它只是一种建筑装饰砖。
  预备妈妈慢悠悠走到小胖身边坐下,佯怒推他的大头:“不许当我儿子面侮辱他爸。”
  “程程说的你干嘛冲我来?”小胖不服。
  “还不是你叫出来的。那你是什么?小牛克?”
  小胖拱手作揖:“不才欧阳克。”
  预备妈妈姓区名洋,小胖子也真是克到了点子上,我低头一笑,小声对他夫人说:“冬雯姐,那你就叫欧阳兢了。”她没反应过来,我在她面前写字,她笑得很有穿透力:“没错没错,欧阳克克。”两个克字不同重音,其它几个正被我这小小的冷笑话冻住,闻言方才缓开,只有钱程歪着脖子费解地盯着我写字的手指,追问着什么意思。谢冬雯捡了刚下的牌在门前放倒,说道:“你这孩儿本来语文就学得不好,还跑去外国人开的店,再干两年甭说汉字儿,我看你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说的是,”马赛克打蛇随棍上,“到时候回家了,眼看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钱程打出二条,嘴里念着:“北风。”娄保安伸手抓牌,看一看地上的牌,骂一句捡回来。钱程故作讶然,“北风也吃。”
  区洋正开了冰箱翻翻看看,听着麻桌上对话也插了一句:“对了程程,我前儿看见你姐了。”
  “唔。胖了吗?”
  “甭逗贫。她跟我叨唠你来着,你有空打麻将也回家去吃顿饭,拿你没招没辙的。保安你们家没有果汁啊?”
  “我一大老爷们喝什么果汁。”
  “我要喝。”钱程很不争气地喊。
  “你也怀孕啦?”
  “胡萝卜汁儿。”
  “可乐吧,冷藏层有。”
  钱程搏浪着脑袋害了药似的,生怕区洋将就了。“区姐不喝啊,生出来小孩儿黑。”
  “哎有道理啊,你看非洲人就吃可可吃多了哈哈……”
  “胖儿下楼去买。”
  “没人跟你们瞎闹,看球呢~~”
  “你偶像失误得分助功三双儿,马刺输了甭看了,去给我老婆买果汁儿。”
  “自己买去,家家上场。”
  我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瞧他们一个赖胜一个的模样跟群孩子也没什么区别。“我去买吧。”
  钱程从保安面前的钱堆儿里拿出两张大票塞给我,吩咐道:“要什么自己买。”
  娄保安眉毛扬得老高:“你倒大方。”
  拎了孕妇和钱程的果汁回来,某只苦哈哈上贡的一幕首先映入眼帘。我把过凉的橙汁放到暖气上嘱咐区洋过会儿再喝,转身去查看战情:“战果如何啊?”
  “跟抢钱一样。”钱程气呼呼看着大赢家的入账,很是后悔刚才没借机多拿几张。
  不用看也知个八九分了,我其实也就是假意表现对他有所期待的样子哄这输了钱的乐呵。
  “我也没赢。”谢冬雯拍拍翻她钱的手,“娄保安穿了西装是律师,上了麻坛整个儿一铁血悍匪。”
  马赛克缩回手摇头直叹:“不堪盘点啊。当然都没程程惨,瞄着都没你点的准,家家快过来压住你们家那点老本儿吧。”
  “都是你媳妇儿非要喝果汁儿把家家支下去了。”钱程喝着胡萝卜汁还能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实为我等唾弃。
  娄保安桌上纸币厚厚,打着官腔:“承让承让。”庄家自摸一色三同顺两杠上开花,难怪激起民愤。
  钱程牌打得应当算不错,中规中矩的吃着上家,看着下家,碰着对家,和着自家,就是有点低头拉车的小毛病。胡吃乱差剩下将牌和六七九万各一张,打出报听,看看地上牌,收手要摘六万,我伸着食指从他肘边擦过,推倒九万,被谢冬雯吃去,回手放出张五万来,钱程和牌,眉开眼笑地:“神~”
  “有坎不看,宁愿少一番。”炮手哎呀一声,又敲出另一张五万,“我一对呢。”
  “那你还打出来?”马赛克举着三张牌给她看,“我一刻八万,你不打他且等着和吧。”
  娄保安看着谢冬雯门前的绝张八万,咦声讶道:“家家透视眼?”
  我可没那流氓功能,上把庄家开花杠是八万,忙着收钱最后一个洗牌,草草之下恐难洗散,码在一起切牌时至少落对,基本下不来的,果然在马赛克那抱了窝,看坎就死听了。
  几个人听了只笑,谢冬雯说:“我早看出这丫头心思细,打起麻将来也占便宜。”
  “呵呵。”娄保安笑着摸了根烟出来,“你不在程程被我们刮得血人儿一样。”
  钱程挑眉给了他一个泾渭分明的白眼。
  “要放毒阳台去。”马赛克敲着桌子提醒。
  “对啊。”娄保安忽地一笑,看了看钱程,“不能熏着我干儿子,是吧?家家替我卖手腕儿。”
  钱程说:“干爹,晚上我想吃鲍鱼公主。”
  鲍鱼没吃,吃的是鲍汁火锅,也是相当高贵的地盘,主要是贵,还加收15%服务费,钱程是成心宰人。我没吃出来贵在哪,那些涮品的卖相倒很好,绿晶晶的黄灿灿的,但火锅是种神奇的东西,涮进去拿出来沾了调味汁都一个味儿,说实话我是爱吃芝麻酱,打着火锅的旗号罢了。搓了一下午麻将纷纷吵着腰疼,还有个诸事须小心的孕妇在,饭局早早撤了。
  钱程打车送我到家也跟了下来,陪我过天桥,却在天桥停下了吹吹风。
  三月天还短得很,早早已挂起满天碎星,忽明忽暗地猛抛媚眼,煞是热闹。星光下的城市也很喧闹,操着各种口音的无照小贩经营着夜市的一派繁容,摆摊儿的,聊天儿的,溜弯儿的,络绎熙攘。我们小区落在几所高校之中,大量流动人口带来丰厚利润,是市容整改的力抓区域。以前上学时季风他们寝几个人嘴馋了就跟这儿耗着,经常有城管来抄摊儿,小贩儿一见城管来了推车就跑,啥也顾不上,季风和黑群他们就在后边儿往下顺香蕉、葡萄、哈蜜瓜……渐渐还掐准点儿了,每周二五六这三天下午四点多钟,后来那些小贩都认识他们了,但是也没辙,这伙人长得又高又膀,个个儿都是明抢相。
  这是一个麻烦,我指身边闷不出声的钱程,他顶着未暖春寒站在天桥上看风景,也不说话也不走,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今儿挺冷的。”我求救地提示,他再不说点什么我可真得回去了。
  钱程说:“我想跟你求婚。”
  “不同意。”
  “……”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欧娜,她在门口愣了下神儿。人高马大的钱程窝在沙发一角睡得正香。她放轻了脚步走进来。“醉啦?”
  我点点头,把拖布拎进卫生间。“他喝酒逞强。”
  “吐了?”
  “啊?不是,冰箱里有半个西瓜,我拿出来没等吃呢掉地上摔稀碎。”
  “拙丫头~~”她骂,“那块瓜三十多块钱。”
  原来是她买的,我还琢磨季风嘴里怎么剩下食儿了。“你哪儿野去了现在才回?”
  “貌似你没比我早回来几刻。”
  “两刻。”反正她不说我也知道,打着呵欠去睡了。
  “喂喂,他就睡这里?”
  “要不往哪搁?”
  “让他去你房间睡嘛……你跟我睡,反正燕儿这个时间没回来差不多也就在1163住下了。”
  钱程好像做着什么梦,嘴里直嘟囔。
  我也没听清出究竟,正要把人叫醒。欧娜伸手阻止,凑近了侧过头,过一会儿问:“他这是说什么呢?”
  先生自己回答了:“数蛤蟆。”把我们俩吓一跳,多方试探,此人还在睡梦中。
  人家对着话都能安稳入睡,与他一墙之隔的我和欧娜却双双辗转反侧,凉气渗进被子,我把四肢蜷了又蜷。
  “冷吗?”对床问我。
  “嗯。”张嘴出了热气更是直打冷颤。
  “过来睡。”
  我把被子盖在她被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身体被重重地压着,仿佛就暖了。北京这个季节最是难熬,供暖停了,偏气温还不够高,夜里一醒来就冷得半天睡不着。住宿舍的时候女生们常常两人跑到一张床上抱着热袋相互取暖,说的话也就不觉体己起来,流行,诗词,衣服,哲学,音乐,电影,喜欢的男孩子。欧娜的热水袋塞过来,我嘿嘿一笑:“真有学生的感觉啊。”
  她闷声笑笑:“七老八十了一样。”
  “嗯,”我把被子拉至下巴以下,“给你讲个笑话。”
  她声音戒备。“不要,已经很冷了。”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学生吧?另一个女人说她:你才学生呢你们全家都是学生!”
  欧娜呻吟一声:“好个冻人心脾的笑话。”
  “学生有什么不好?”我不忿,“再过两年我说自己是学生人都得有人过来啪啪给我两耳光:共产主义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撒谎撂屁儿的才建立不起来。”
  “有些话拿到不同场合来说肯定有不同的褒贬,端看你怎么理解,简单说,唐宗宋祖所逊风骚和勾栏花娘卖弄的‘风骚”,一样吗?”
  没枉是做学问的,屁大点事也给升到一定高度拿去阐述。“腐儒酸丁学究气。”
  “说得跟道菜一样。”她捏我鼻子,“还没问你呢,工作怎么回事?每天闲闲的脾气反倒大了。”
  我夹着嗓子唱小调:“真真是姐姐的一双眼,寒刀子似的什么都瞒不住您。”我的耐心正与上班天数成反例速降,有耗尽的迹象,“新来一主编,特阶级化,不把人当人看,连我这种脾气都受不了,不信还有人肯听他指挥。”
  “弃之。”
  “实难消吾等心头之恨。”
  “啖之。”
  “牙碜。”
  她哭笑不得:“这天底下就找得出你这种人,任着性子还不开心。”
  “天底下还找得出你这种人呢,一个人偷着开心,怕别人抢了不成?”
  “你倒是豪放,男人带回家里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哦,不像有些人玩到后半夜回来见到活人吓得小脸儿煞白。”
  “真是有一个脸白的,生怕回来的是那一对看到你的不检点吧?”
  “金银花~”
  她脸一凛,友好地问:“你想自己有尊严地滚下去还是我踢你下去?”
  互相了解的两个人,斗起嘴来最是互攻软肋,看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对方面部肌肉痉挛,有趣得紧。我们两个针锋僵持,最后一起笑出来。我说:“他居然跟我求婚。”
  静静的夜里,欧娜的抽气声很明显,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很快又松开了。“你说钱程啊。”
  “废话。”她竟敢以为是季风!
  她长长叹气:“其实你可以考虑的。”
  “嗯?现在不行。”一件事结束了才能做下一件事,而现在我放不开季风。人心不是房门,随便开关,已经打开的,说不定再也关不上。
  “你这是自虐。”欧娜似不忍再看我,平躺下来,窗外淡淡的光照在她脸上,细细的丹凤眼里波光荡漾。
  我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她没有躲,指尖碰到她的睫毛沾了冰凉的泪。“我的博士感情越来越丰富了。”
  “是硕士。”她擦去眼泪,“终于有人肯要你了。”
  “好尴尬~~”我假哭。
  “丫头你不要死心眼,年纪也不小了,你啊,你在玩什么呢?别傻了家,不是所有亚历都能遇到一个勇敢的芳芳。”
  “季风不是芳芳。”
  “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你信这个?”
  “我只相信,像钱程那样的男人,肯这么早结婚,他一定是爱惨你了。”
  “冷~~”我缩缩肩。
  “没有女人会像你,只想爱人不想被爱。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眼前的幸福?”
  醍醐灌顶,我重重点头,热切地望着她:“欧娜啊,我会珍惜你的。”
  她念一板唱一板,推开了我的脸。“罢罢罢,孺子不可教,余苦心化流水矣。”
  “喂~~”我挽着这个比我妈还操心我婚事的人,说点她热衷的话题,“尹红一打算什么时候娶你?”
  她装死,长发轻泻枕上,折返幽蓝夜色,我跟她干耗。
  繁星闪闪如银,偷听两个女人的心事。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奇特耐力,愣是只喘气儿不吭声,就在我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恬谧的小屋里响起细不可闻的叹息。
  “家家,”欧娜背对着我说,“他是有妻子的。”

  是以沦陷
  周日早晨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电视哗哗响,欧娜甩着湿淋淋的手进屋,看我一眼,笑得古怪,装好手机书本,丢下一句:“我去学校。”走了,一路有两个不同的音色跟她说“拜拜”,大门开、关、上锁。
  钱程坐在茶几前,一手端杯绿豆粥,一手掐着鸡蛋灌饼,边吃边乐,满嘴酱汁。
  季风抱着遥控器坐在沙发扶手上唾沫横飞:“……脱口就说:‘好,现在科比和布莱恩特两个人就都在场上了’,靠,网上给他骂完了……”他们俩同时爆笑,跟着一起往我所在的卧室门口看,见我已醒来,笑声也放肆了。
  一个脑袋锃亮的嘟囔句醒啦扭头继续看球,另一个头发乱篷篷的举着食物报告:“我把你早点吃了。”
  “吃吧~吃吧~吃饱饱儿的。”我双眼无神,向卫生间飘去。客厅里他们两个说得热火朝天,这个气氛——很诡异嘛~~
  洗了脸出来,钱程已吃饱喝足,递了剩下的半杯豆浆给我。“刚才你们公司有人来电话找你。”
  “嗯,我下午有采访。”接过来喝一口,嫌恶地看他那副吃相,“擦擦嘴。”
  “说你不用去了。”他拿纸巾抹去酱汁,“对方没行程。”
  我叼着吸管傻眼。“不是周一要出稿吗?今天不去采我拿什么交?”
  他耸耸肩,表示不关他的事。
  装什么潇洒?我捉起他手腕看表。“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去上班?”
  “今儿就两组外景,”顿了一下又问,“你跟不跟我去?”
  我去什么去!一会儿得给主编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别周一再跟我要稿子,所以我说这些人啊……没行程早你干嘛去了,约好的又变卦。我咬着下唇发愁——“漂~~亮!”俩人和电视里一起喝彩儿,根本没人替我委屈!
  我好奇地问季风:“你们家电视坏了?”
  “老黑夜不归宿,一大早带了个中学生回家把我撵出来了。”他说这话时还转几圈肩关节,惹人发笑,怎么着还经过武力协商了不成。
  “藻儿呢?”我们家常住人口得跟他打听,什么世道。
  “要考试么跟同学去踩点儿了。”
  “她好像下个月才考试吧。”
  他无可奈何地笑。“就是去玩,一帮小丫头片子,扒个眼睛就电话短信地催,烦死我了。”
  “呵呵,没让你跟着去啊?”小藻儿那几个同学可愿意找季风了,一帮好色女生。
  “我可得跟她们去!”
  “哦~~”钱程这个长音拖得很考验肺活量,“你是小藻儿男朋友啊?”
  我只能从鼻子里哼笑。“天呀都不认识你俩也能跟这儿唠半天。”
  钱程辩道:“欧娜光点着我们俩念一遍名儿,介绍得不细致。”
  还是季风比较了解情况。“等她介绍细致之乎者也全上来了。”
  我笑:“那不一定,你赶上她研究先秦,说话跟拍电报似的。”
  又或者她心情不好,没有把你当空气处理已经很懂礼貌了。金欧娜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眼睛很智能,如果不想见到你,即使你坐在她对面,她也能透过你去看你身后的景物,说起来荒诞恐怖,当你真正看到她这种将人彻底忽视的眼神后,你会觉得还是回来听我说的柔和一些。
  超级绝望的,看她的眼睛,有虹膜有瞳孔有大千世界,独独没有你的存在。
  作为一名教授,尹红一有着过于年轻的脸,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朝鲜人都不显老。即使我的口味没被季风他们养刁,尹教授也充其量只是长相端正的男子,个子不高,穿着不出众,但是眼风极好,就是我们说的气质。好比西汉张良,一望而知是那类对某种事物执着入迷的人。他说话的速度比较慢,而进入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又有滔滔之才。姿色平庸的女人很难自信,气质也就大打折扣,男人不同,说到这一点我很奇怪,为什么好像所有男人都觉得自己很帅?大概是男才女貌古今相诵的缘故,男的只要五官端正不吓人,在经纶满腹睿智从容的深蕴下,人格魅力便上升到一定层次,腹有诗书气自华,总不会缺女人对他死塌地的。尹红一正好是这样的男人。
  “我第一次在教务处见到他,学校请我去给他带的韩国学生讲中文。”——全学校也就我们欧娜这么一个满口古汉语又会朝鲜话的人。
  “原则上说来他是师长,可是却向我行礼,说半话。知道我朝鲜话说得不好就转说了汉语,朝鲜男人没有那么体贴的。”——嗯,他们肯跟女人说话已经很体贴了。
  “我在讲台上看着底下的学生,一张嘴讲课竟然是敬语,他坐在第一桌,笑着纠正我:请老师不要客气。”——嗯,老师对学生使用敬语太搞笑了。
  “他给我感觉是一种练达,那是低于一定年龄不能具备的气度。古人讲气和度,这两个字的准确含义任何一种语言都译不出来。”——嗯,不只这两个字。
  “他居然背得出整首满江红。”——嗯……
  全篇楚辞倒写如流的中文之花,这样奇幻莫名地让一个会背满江红的男人给征服了。爱情来时,女人总有不胜枚举的理由说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问曰:“如何能静?如何能常?”
  佛曰:“寻找自我。”
  问曰:“世间为何多苦恼?”
  佛曰:“只因不识自我。”
  问曰:“人为何而活?”
  佛曰:“寻根。”
  问曰:“何谓之根?”
  佛曰:“不可说。”
  求不得,放不下。我喃喃品着这二味苦难。恋爱总是那么容易,原来将人浸泡得晕乎乎的不只是幸福,还有美梦。
  钱程审视着我问:“叹什么气?”
  “不可说。”
  “怎么又变主意跟我出来了?”
  问题还真多。“你不是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你那儿共享幸福吗?”
  地铁进站猛减速,他扶住我,嘿声一笑:“我还以为你是避嫌。”
  “啊?”我能感觉自己眉毛拧得奇形怪状,避谁的嫌?季风?他当着我们面儿撒尿都不避嫌呢,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
  “啊~啊!”他龇着一口白牙给牙膏做广告,“驻~牙,我不怕你!”
  我迅速扫一眼周围,干笑着用嗓子眼儿说话:“刚才出门忘吃药了吧?”
  “还因为工作的事挠头呢?依着我干脆就不干了,反正也不见得有什么发展,我给你开花店。”
  “谁说我没发展?”不比他中五百万有谱儿啊,“我告诉你我们公司狠着呢,享誉国际的集地产、商贸、能源、传媒多领域的跨行业知名集团企业。”不是说了么,人生重要的不是现在所处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听着还真熟,现在哪有企业不跨行的?中兴还造皮卡呢。”
  “嗯,三星还做巧克力,”我噗地笑出了声,“回头不小心吃出芯片集成板啊什么的,就当中奖了。”
  他勾着嘴角,长睫毛下一双黑眸定定地望了过来。“我就喜欢你瞎说八道的模样。”随手拂开我过长的流海,“你说年轻轻的跟这儿闷闷不乐什么劲?”
  “不可说。”我哼了哼,躲开他的碰触。
  他谨慎地看着我,不安地问:“我昨儿喝多了?”
  “会问这种话表示醒酒了。”
  “……犯什么错了吗?”
  真不记得是怎么着。“你跟我求婚。”
  “我那是……”他脸乍红,扭开头不再理我。
  我看他玩变脸,光顾着笑,也没说什么。
  出了地铁站,外面阳光正好,小时候作文景色描写最恰当的两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百货大楼林立,白光闪耀着,我下意识地曲了两臂挡在眼睛上方。人家说周末想看美女就来这片晃,见识一下我们的京师花园的花朵多鲜艳,才不到4月,花朵们已迫不及待地贲放,裸肩露腿穿得那叫一个养眼,太平盛世啊,让人忍不住长舒口气咏叹春天,驱散冬天的郁结。
  钱程抢先做了我的动作,十指交叉翻过头顶,伸了一个舒展到身体极限的懒腰,但他没有赞美春天,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原来他就是季风。”六月债,还得快,我也闹了个大红脸,血液上涌的速度还很快,像被知晓了秘密,胸膛鼓荡如雷,他敢说半个不中听的就拿巴掌抽他。我之所以敢这么想,也是料定他说不出什么歹话来,他又知道季风什么了。“你要吃苦头的。”他盯着我那双高跟船鞋,“我们去那地儿有山有水,我还打算收工早领你转转,穿这鞋可累死你。”
  “别小看女人对高跟鞋的驾驭能力。”我还穿它爬过香山呢。
  他看看表。“还有时间,进不进去买双鞋?”
  “买也是高跟鞋。”我瞅一眼人头攒动的商场门口,不想招惹。
  “你不穿它也矮不了多少。”
  分跟谁比。“今儿都去哪啊?”
  “上午采光好,先替一个别墅拍楼书,晚点回工作室给商场拍海报。”
  “你们还拍广告啊?”
  “本来我只拍结婚照,总监一回国,这些都落到我手上了。”
  “抱怨得很得意嘛。”我戳穿他的小骄傲,“总监好好的回国干什么?”
  “据小道消息,”他贼溜溜附耳授言,“听说他把中国的大米吃光了,回韩国取大米去了。”
  一路上钱程的两个小助理不停地偷看我,头碰头叽叽喳喳地聊,要么就是吱吱嘎嘎地吃,我十分担心她们俩吃坏了肚子等会儿开工再让我给拿设备什么的。钱程倒不作声,坐在副驾上抱个本儿机看图片,偶尔和司机交谈几句。想起刚才在影楼,他见了同事只淡淡招呼,简单交待公事,不介绍我,也没人跟他打听我是谁。
  我问身边吃地瓜干儿的女孩儿:“他在单位一直就这样吗?”她和同伴茫然对视,好像不是知道我问什么。“他不爱说话?”这回她们不犹豫地点了头,见钱程正在接电话,放了胆子小声问我:“你是钱老师朋友吗?”我已经听过有人这么称呼他,再一听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钱程回头看我们仨一眼,那两个助理立马噤声。他抿抿嘴没说什么,挂了电话给司机指路。呵,你看钱老师这派头,吃不吃总得端着。
  他不承认自己装酷,托词无话可说。“我跟她们说什么啊,都是一群小孩儿,该教的教一教得了呗,跟我半年了连机器都不能抓呢就知道玩儿,我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事儿跟她们大没大样的像话么。”我说您三十好几啊钱老师,给个杆儿就爬上去了,弄得还挺严厉的,怪不得那俩小姑娘连带司机都恭敬着跟他说话。
  不过拍照现场他倒是和气得很。我发现他有一毛病,差不多按一下快门说一句“谢谢”,味儿还特怪,拍大树拍房子也谢,不知道谢谁。拍到样板间的时候多了三个小精灵,穿着打扮完全是拿一个模具塑出来的——据说是楼盘开发商老板的三胞胎女儿,加起来才十岁,正是谁也治不住的年纪,一点儿不怕生,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布艺沙发的馅儿都要抠出来了。钱程可是很乐,三角架也不用了,举着相机追她们猛拍。“亲亲姐姐……好乖。”“来来站一起叔叔看你们谁最高。谢谢~”“留神脚下。”“不要动啊,动的话头上小蝴蝶儿飞跑了。”满屋子是奶里奶气的笑声和钱程兴高采烈的谢谢,助理和广告公司的人哭笑不得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建设永远赶不上破坏,这真是个公理。
  我站在水晶旋梯旁边看得合不上嘴,冷不防多了个人跟我一起笑:“哟,这可撒了欢儿了。”一看就知道她是谁,三胞胎的模具开发者。人家这家庭真奇妙,五口人有四口长一模一样的,搞不好爸爸来了夫妻也是连相的。“您可真幸福,有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没一个妈妈抵抗得了别人夸孩子,她连连掩嘴,露着神气的笑容。“你也挺幸福啊,男朋友工作还带着你。”
  放眼大的小的十几口,她怎么知道我是钱程这边的人?是不是因为这屋儿就我一个不干活的?
  只听得一声尖叫:“妈妈!”跟着另外两声,三胞胎连滚带爬冲过来了,钱程的腿比她们整个人都高,却最慢到达,捧着光镜头就二斤多沉的相机,鼻尖上渗了细汗。感情拍照也是体力活儿。
  “叔叔给你们拍了这么多照片说谢谢了没有?”
  她们说得争先恐后。“叔叔谢我们!”把大家都逗笑了。
  被三胞胎围住的妈妈笑望着钱程:“怎样啊钱大师?我这三个小明星还配合吧?”
  “一眼就瞧出是您家的格格。”钱程熟稔地揪着小女孩儿的辫子,“性子脸蛋儿都一个模子。”
  “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叔叔是谁啊?”她指着钱程问女儿,“你们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抱过你们呢。”三胞胎齐齐傻笑,根本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么小的时候。
  有人过来请示工作:“伍总,平面拍得差不多了,还有段30秒广告,摄像打电话说二十分钟后过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吧,尽快完工大周末的早点儿撤了吧。”
  这位伍总个子小小,一百斤上下的小体格,竟然一气儿生得出这么多小孩儿,还开发了一个高尔夫别墅项目,不可斗量的岂只是海水?
  钱程拉我到沙发上坐下:“脚不麻吗?我看你就在那儿站着。”
  “你认识她?”
  “伍晓雨么,”他把相机给了助理收妥,“你也是地产圈的,没听过这名字?”
  “哦~~怪不得有点眼熟。”我知道的名女人不多,除了演员歌手,伍晓雨算一个,比较凶狠的开发商,专门操盘起价千万/套的收藏级豪景大宅项目,32岁,有为里面年轻者也当算最字级的,“你们以前有过合作?”
  “不是……她跟我姐一起念过EMBA,”话说了一半,三胞胎扯着妈妈过来了,钱程站起来,环顾四周,“原来这是你做的项目。”
  “不知道我本事这么大吧?”伍晓雨眼里有小小的调皮,“后悔了吧?”
  咦?编剧细胞迅速MAX。不落痕迹打量他们,好玩~再看三胞胎,嗯,不像钱程。
  “什么啊……你这人~”钱程轻笑,“你老公呢?”
  “现场了吧,我带孩子他也甭想轻松。”她不自觉地撒娇,又朝我笑笑,“我还是头回见着这位妹妹,也不说给我介绍介绍。”
  “甭挤眉弄眼的,只是好朋友。”

  是以自厌
  我没记错,这是钱程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澄清我们的关系。
  看着摄影棚里跟我同样发型的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想来也是,以前还是一群人出去吃吃喝喝,自从过年回来见面明显频了,而且基本上只有两个人,就连知道原本的娄保安也终于私下问我跟钱程是不是确定了关系。钱程倒是乐得默认,开始我还辩个几句,后来也觉得矫情不愿意再开口。我觉得这是我的问题,因为我不解释,他当我默认,甚至连求婚的想法都有了。
  那些拍海报的内衣模特,身材非常好,穿得少,但是笑容很纯静。助理配合不到位,钱程会亲自上前纠正动作,肩带位置的高低,蕾丝褶皱的调整,丝毫不见尴尬,彼此认真的在工作。钱程拍照的时候两只手是鲜少离开相机,不像别的摄影师喜欢打手势给模特,他一色儿的声控,眼睛在取景框前贴着,“往右”,“谢谢”,“脸抬高”“肩膀向后”……“谢谢”是个笑的口型能看出来,其它指令是猜的,隔着一大片玻璃我坐在外边,听不见声音。这个角度只可以看见他的侧脸,镁光灯一亮,他笑一下。灯光投在模特身上,她们的皮肤也是闪闪发光的。发怔间一片白光罩住了我,细细的快门声同时响起,“谢~谢!”钱程端着相机按键翻看,评了四个字:呆若木鸡。
  “偷拍!”我指责他的恶劣行为。
  “被我偷拍你赚了,”他姆指比比身后,“里面那些都是花钱找我拍呢。”
  “完事儿了?”
  “嗯,这个快,她们都职业模特儿,自己知道怎么造型。”
  快?拍了三个多小时还叫快,我对他这耐心开始刮目相看了,助理拉上了玻璃窗的帘子。“拍完了还拉帘儿干什么?”
  “换衣服吧。”
  我挑着眼角斜视他。“刚才穿着内衣你都看了,还有什么可回避的啊。”
  “那不一样。”他又抬起相机。
  “小崔别拍!”我伸手挡脸。
  “哈哈你别动。”他单膝跪在沙发上,转着镜头对准了我,“来张特写啊。”
  “这么拍脸是不是很大?”
  “我帮你修小点。”
  “可以吗?”
  “我能把你修得跟张柏芝一样。”
  “那你还拍我干嘛啊?”
  这种距离他的脸也是特写,我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细小的竖纹。钱程三十岁了,如果我不想要他,也别担误人家比较好吧?
  工作间门开了,模特们说笑着走出来,穿上衣服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助理把一个系了紫罗兰缎带的小纸袋递给我,高兴地说:“她们送的,我们三个每人一件。”
  “什么啊?”钱程好奇地问,显然对自己这个主角没有礼物表示不满。
  一个模特回头看一眼:“产品。”
  她们的产品当然就是刚才拍的那些内衣,钱程“哦”一声,挑不出理。两个小助理偷笑。送走模特儿,钱程问:“今儿没人用这场了吧?”一看表,“哟,都这个钟头了,你们俩回吧,明天早点儿来,约了人十点来看样片儿。”两个小姑娘痛快地应了,收拾好背包打了招呼走人。钱程把相片导进电脑,我推门进了工作间,一眼看到间隔的那片玻璃,不,在外面看是玻璃,在里面看是镜子。原来是单向镜子,我探着头出去说着自己的新发现,钱老师专心看着屏幕,随口告诉我:“我有时候在外边给他们拍照。”
  “隔着玻璃?那不反光吗?”戴眼镜照相都反光呢。
  他扭头看我,笑了笑,走过来调亮了工作间灯光。“弄几张给你看。”
  我站在里面,对着镜子,然后茫然了,照相找不着镜头怎么照啊?“不行啊,”我大声喊,“我看不见你了。”
  “你看我干什么?”他很好笑地喊回来,“看自己就行了。”
  “那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照啊。”
  “不是你的活儿。”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指着可媲美专业舞蹈练功房的大片镜子告诉我,“你就对着它换姿势,什么时候捏快门儿是摄影师的事。”关上门出去了。
  还挺……专业的。我转回头对着镜子,看见自己被震住的傻样,这样照相?怪异啊,不知道镜头在哪个方位,听不见快门声,不过也没有令人眼花的闪光灯,这倒不错。学着刚才模特的姿势,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头再偏点儿?肩再收点儿?个子再高点儿?脚尖又踮起一些,笑了出来,好像照大头贴,自己能看见自己,不过这是全身的。
  我还在臭美,门被打开了,钱程捧着相机一脸隐忍的笑:“玩够没?”
  我转过来靠在镜子对面的背景墙上看它。“韩国人就是有想法啊!”
  “切~我的创意。”
  “是吗?”好创意,拍照者,被拍者,拍照的东西,背景,全在里面,每个人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
  他哧哧发笑。我的脸随着他的走动转来转去,“别动别动,”他说,“看镜子不要看我。”
  镜子里,我紧贴着墙壁,两臂半展不展地,双脚交错地叠在一起。“呵呵,什么姿势?”好像被钉起来的耶稣。
  他笑得可开心了:“保持这姿势别变,回头我给你扔庄稼里还能吓唬鸟。”
  “去死~”稻草人已从伟大可怕的奥芝那里得到了头脑,不堪侮辱地走出去。电脑查看器上正是刚才那些模特,看得人不由自卑了。“她们真是会照相啊。”
  “是会被拍,照相的是我。”他卸了相机卡放进读卡器再接上U口,不太满意地看那些照片,“妆感重了,我刚看她们抹粉底跟刷墙似的,回头还得一顿好修。”看到上午拍的楼盘照片,我才想起细问他和那伍总的关系,他把视线从屏幕上移给我。“介意吗?”
  我就怕他这么想。“给年糕的人想都没想,自己却敲锣打鼓。”
  “这话你给伍晓雨说。我就是在人多打饭的时候帮她把饭缸拿过去,她就硬说我暗恋她,跟了我一整年。”
  “她是你们学校的?杂志上说她清华土木毕业的。”
  “你让她拿毕业证看,拿出来也是假的。她表演系念一年就出国了,嫁一好老公把她带起来的。不过那女的也确实挺有手腕儿。”
  “后悔了吧?”
  他竟然点头了,说:“不知道她会生三胞胎。”
  到家都九点多了,欧娜还没回来,小藻儿正在电视前看选秀节目。一群男人对着镜头扮酷扮可爱,不说真话,挣了命煽情,用支离破碎的调子唱歌,空长着一张张漂亮脸蛋。“看着好的没?”我脱了鞋到她旁边坐下。
  “就那么回事儿吧,”小藻儿也是不屑的,“季风K他们一来一来的。”
  呵呵,季风唱歌不比他们好听到哪去,不过很有特色,杨毅讲话的:俺们四儿跑调跑得贼自信,对这歌不熟的都得以为是原唱跑调。
  “天啊,”小藻惊呼,手里抖着件绣有东方图腾的中国红丝质肚兜,“已经发展到送你这个的程度了。”
  “他给商场拍海报人家送的。”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还在想要是内衣不合尺寸可怎么穿,这牌子东西还挺贵的。
  “我试试,”她说着就脱了睡衣,“还没穿过肚兜……好看吗?”
  “你好像年画儿里那鲤鱼精。”我拿手机对着她咔嚓一张,她配合地作个揖。
  欧娜开门见了这一幕马上退到门外看看门牌号,确定是自己家才重新进入。“我以为楼下那精神病家呢。”
  “如何?”小藻儿摇头晃尾美滋滋显摆,“中国古代的性感小内衣。”
  欧娜笑睨她的身材,含蓄地说:“你让我想起一句歌词:胸襟坦坦荡荡。”
  某人立马耸拉了肩膀,小狗一样呜呜地蹭到我身边。“很坦荡吗?”
  我安抚爱犬:“她的也不大。”
  “我们都是太平公主。”她伸手摸我,讶然,“你最近发育了?”
  “我胖了。”过个冬天把腰间养了一小圈赘肉出来,前两天找春天的衣服,去年的裤子竟然穿不进去!“我现在98斤了。”两个月长了8斤,喂饲料也没这个长法的。话刚说完,只听卫生间长长一声哀嚎,小藻儿吓得直歪脖,我侧耳听听朝鲜语夹古文言的咒骂声,“花小姐也上秤了。”
  小藻儿眼睛一闪,跑过去拍门:“欧娜呀你多少斤了?”
  最初见到欧娜时,她都赶不上亡灵巫师长得富态,这会再长长就跟野蛮人差不多了。明明每个人都背着好大一包心事行走,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容易长胖呢?
  春天到了,该减肥了。
  公司行政提供了若干备选,前街的健身沙龙楼下的瑜珈馆,又是器械运动又是跳有氧操,各种体验卡代金券推给我,俨然一个瘦身咨询台,一翻之下赫然还有火车票机票代理的名片,放在一边也没细看。不是故意忽视她的热心,实在工作攒了太多,密密麻麻的备忘录,看一眼能愁掉二两肉。不知烧了哪路高香得到主编大人垂青,手上杂志采编的琐事派给了新来的小记者,我被调去给公司周年纪念册做流程,拿着部门协作函要从15楼跑到20楼,跑了一上午连本层的传媒中心都没跑完。
  午休的时候季风来电话说开资了下班请吃饭,一口就答应,撂下电话看那堆健身卡格外讽刺。算了~~搓完他再商量减肥事宜,中午省一顿了,肚子留到晚上多吃点儿。
  不仁道的心态马上就得到了报应,主编晃进编辑部见我还有闲心翻广告传单,给我了一个跑腿儿的活,带摄影记者去20层总部给董事长拍照片顺便把版序图给她看,请她在首页提词。“时间我跟秘书约好了,不要迟到,秦总行程很紧的。”
  我生怕他再安排别的事儿给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和摄影小麦奔20层去偷闲了。
  门口秘书分机通报之后放我们进去,秦总正在埋首写字,看见我们点头说稍等,半分钟后放下笔理好纸张,看看小麦手里的相机,把那份文件交给我,客气地说:“麻烦给门外秘书让她帮我快递出去,地址在最后一页。”吩咐小麦可以先拍照。
  老板就是老板,太懂合理利用时间了。我接了文件一瞥是老本行的内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强迫性地审视数字,“砖墙10-2M出水平隔热层”,阿妈,造火化间吗?再看最后一页,竟然是签字盖了章的合同,可了不得!脚直接打了个弯就转回办公桌前:“秦总,打扰一下。”秦总摆手示意小麦停下,我把数据指出来,“这个-2是不是应该变成上角标啊?”8米的隔热层不是开玩笑一样么,墙体才几米啊?再者说合同里面不可能出减法运算。
  秦总看我胸卡一眼又看合同,拿起电话拨号说:“接余工……喂?我是秦堃,你来我办公室……先坐会儿,我把这处理一下。”
  我和小麦待在远离办公桌的沙发上,很快一个不顶重发的中年男子敲门进入,秦总把合同上的问题丢给他,他极迅速地冒了汗。“一个编辑几秒钟就能发现的错误,你们做了两周没有人看出来吗?”秦总的语气上扬,单纯发问一样。余工把那几页纸翻了又翻,责任推到录入身上,拿了文件回去重审。小麦偷偷问我情况,我没敢吱声。秦总示意拍照继续,把玩着一只签字笔看着问我:“丛小姐到编辑部多久了?”我起身回答还在试用期。“坐就可以,随便聊聊。”扭头奇怪地看小麦,“你怎么不拍?”
  小麦有些为难。“您说话我拍不好……”
  秦总半开玩笑地说:“抓拍就是摄影师的工作么。”也没有刻意给他摆造型,靠在椅子上继续问话,我积极地回答,本来只是想自己多说话就能给小麦争取一些拍照机会,完全没想到这却使我一周后接到人事部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到地产部面试上工。
  季风到公司楼下时我手上还有校了一半的稿子,让他上楼来等我,几个编辑正从粮仓抱了大包小包吃的准备加班,一溜小跑着回来,神情激动。“来了个浊世佳公子。”整个东半层留守女工都轰动了。我闷笑,可惜彼公子文采逊色,比不得纳兰风韵,出去接他,后面桌上手机也响了。季风站在电梯前,手机贴在耳朵上,眼睛不安份地四下打量。他戴了竖纹的毛线帽,穿烟灰色韩版短大衣,敞着两排扣子,腰带也没系,愈发是率性好看,肩宽腿长的衣服架子,往哪一站都招摇,用翅膀老大的话说是:骚情。编辑部门口的复印机传真机饮水机都繁忙起来,各有闻风而动者占山打望,我看着架势倒有点怯了。那双大眼一扫见我,手摇着墨镜高呼:“丛家。”
  还好,他没光头戴墨镜,要不我同事得以为我认识黑社会的,明天办公室里什么版本都传得出来。

  是以冒险
  店是黑群选的陕西菜,菜都快上齐了小藻儿和欧娜才来,各自红着一双眼,抱怨外面风大,季风捧着小藻儿的下巴地抹她眼角,怪她怎么掉了灰堆一样。小藻儿边躲边叫,我一看是风吹出眼泪弄花了睫毛膏,拿湿纸巾沾了护手霜帮她补妆,拙手弄个小小的黑眼圈,满桌子大笑。季风气得没力:“你说你一天上学化什么妆啊?”小藻儿不悦,欧娜脱口就说:“女为悦己者容有什么不对?”又小声念,“士为知己者死。”再看那两只红丝密布的眼睛,神色幽凉直接沁透了我尾椎骨,一勺南瓜羹舀起来半天送不进嘴里去。季风嘲笑道幸亏没听我的去吃自助,“你们几个这样的吃自助可赔死了。”是是是,都他这号馕食豹子那饭店得赔死。
  黑群那中学生女朋友抱着小半碗羊肉泡馍嚼得卖力,其实也不是中学生,跟小藻儿同岁,就是长得嫩,去网吧网管不让进让她拿身份证,身份证拿出来,还是不让进,给气哭了。季风老爱逗她,黑群就逗小藻儿,不过我们藻儿脸皮厚加上神经粗,耐逗得很。欧娜说你们屋人是不是都恋童癖啊,找的女朋友一个赛一个的娃娃脸。又突然想起什么的问我:“钱程忙吗?怎么没过来?”我纳闷她为什么冒出这种话来,直觉地反问:“他来干嘛啊?”她很头疼地叹气,喃喃着:“你这人竟这样~”我没等说什么黑群就嘿笑,道是家家也有主儿了。我学他的笑声,目不斜视道:“有也是一奴隶。”他赞许,得有这气魄,中学生嘻嘻两声,像是学着了。老黑赶紧换话题:“离家不远有一海鲜火锅,我论文稿费下来请大家去吃。”
  季风一拍巴掌:“我知道,那家供鲨鱼肉。”听得我立马饱了,张罗撤席,他看看表说还早,坚持把酒清干净,不得浪费。
  小藻儿突发其想地提议:“真心话大冒险啊?”
  中学生第一个热烈响应,欧娜眼角斜挑:“疯了?”
  我点头:“然。”
  季风只是干嚎:“玩什么玩?明天不上班?”
  黑群路见不平:“你自己说的还早,凭什么不能玩。”我可看得出来他有私心,打算借机套美眉身世,鄙视地哼一声。他一听掷了气,“同意玩的举手。”说着身先士卒,中学生也乐得被套,小藻儿看看季风,十指敲着桌边沿儿也没敢举,黑群笑道:“藻儿是发起人肯定算赞成里的。三票,下面反对的举手。”
  季风可是会偷懒,直接说:“不玩。”
  我乖乖举手,小说上男的女的都是这么出事儿的,我不想被恶俗了。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欧娜身上,她还挺自在地问大伙:“看什么?我弃权还不成吗?”
  她倒是比鬼还鬼,想坐看热闹,还不是一样被民主了。季风瞪她一眼:“起高调。”
  黑群拿一把小汤匙放在桌中间,宣布规则:“头圈挨罚,二圈主罚。”
  以前他们寝室一喝酒就拿这当节目,可是他们那一帮个个皮头皮脸,能说出来什么真心话?所以没有真心话,光是大冒险。演变得多彩多姿,游戏过程也比较复杂,最惊骇的一次是拿着储蓄罐去买避孕套。那两年北京好些个超市买东西还找零分的,他们寝那个买棉花糖送的大号奶瓶储蓄罐,里面超过一毛的硬币都没有。受罚的正是此刻的庄家黑群,那天他和成人保健的店员完成了彼此这辈子最为难忘的一次交易。大概也觉得再没有比那更艰险的经历了,再来什么都不怕,根本是破罐子破摔。掐个勺兴奋得傻样,我忍不住泄他的气:“你要轻点转,转地上摔碎了十块钱一把太不划算。”
  “别捣乱。”他没有好笑,手一松,勺子飞转,停下来时勺柄直直地指向我。
  这厮绝对是练出来了!我接过勺来给自己选出题人,异想天开地希望他们同时走神,以便我趁机摆向最不具威胁力的中学生,非常不巧,又是我中了,偏向右边的欧娜。
  欧娜手一指,漠然道:“亲季风一下。”
  小藻脸白了。
  季风脸红了。
  而我脸黑了。“不可以选真心话吗?”
  “好,”欧娜靠在椅子上,“你喜不喜欢季风?”
  季风皱起眉:“招你了吗?”
  中学生觉得很好玩,爆笑,黑群示意她安静。“不带玩恶心的,换一个换一个。”
  欧娜梦醒一般眨着眼挨个儿看。“嗯?家家受罚啊?我以为燕儿呢。误会误会!换一个,亲我相公一下。”
  “选真心话,我不喜欢黑群。”噢,回答完毕,开始下一轮。
  我估计金银花是让大风吹晕了圈,做出这种让我尴尬到要钻进茶壶里当精灵的事,默默地用眼神责备她。她没什么表情,还小声跟我嘟囔,没勇气就不要玩这种游戏。我倒是想不玩啊,不知道被哪个乱投弃权票的家伙拖下水!
  这天的风确实很大,藻儿一出门我就被沙子迷了眼,猛淌眼泪。被季风拉在身侧,帽子摘给她压住乱飞的长发。“闭眼睛。”抓起她的手。小藻儿瞎子一样跟着他走。欧娜也靠过去,大大方方地牵了季风的另一只手,把眼睛闭上。黑群展示一个空闲臂弯给我:“来家家。”我笑着拒绝:“我不用,我眼睛小,沙子钻不进去。”黑群埋头在中学生颈间哽咽:“她骂人。”大风天黑群最占便宜了,从来不会迷眼睛,目标太小,不是每一粒沙子都有飞针打苍蝇的精准度。
  沙子很大粒,打在脸上很疼。
  饭店离家就隔一个红绿灯,过了街到小区门口,一个盗版光盘小贩抱着盒子毅然地瑟缩在风沙中,见我们经过提高了声音:“新片儿大片儿。”中学生斜脸扫了一眼:“蜘蛛侠?”小贩很热情地招呼:“看看吧,啥都有。”
  啥都有?季风很认真地问人家:“有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行道树的叶子哗啦啦做响,我们几个都憋着没敢笑出声,黑群踹他一脚:“快走,他妈的。”
  小贩揉着眼睛说:“风挺大的,是吧?”
  “嗯。”
  又换季了,北京的春天真短。
  钱程周末拍外景,问我跟不跟去,我说这周我得加班。到了第二个周末我们的图纸还没画出来,我已经半个月没休息了。若说这世上还有比对着电脑连续做图更累人的事,那就是穿过紧的衣服对着电脑连续做图了。我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打算少赚一天双薪去SHOPPING,可是我真这么做的话,即使我是秦总力荐的人,余工也会毫不客气地指着我鼻子骂娘的。这个四十开外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脾气怎么这等暴燥,我被他之前在董事长办公室唯唯喏喏的模样给骗了,他面对老板流的是汗,面对下属喷的是血,喷我们个狗血淋头:“速度,速度,节前还出不了效果图你们几个全给我回家自己吃自己。”
  吃自己倒还不至于,只要是你是在这行混,出了这个门,天下都一样,别家工资还没这儿拿得多。全国都解放了,只有设计活在旧社会,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谁也舍不得丢掉中坤集团这份工,组长回办公区给我们小工磕头:“再熬两天,再熬两天!”得,这就又四天了。
  四天之后我还活着,给自己泡双倍浓度的黑咖啡,苦得快把嘴唇抿进嗓子眼儿了。去15楼找行政要方糖,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秦总,很和气地问我:“还做得惯吗?”
  我点头,身比咖啡苦,心比方糖甜。噢,加班被老板看到喽~
  “余工说你很细致。”
  “就是有点慢。”我深知自己的缺点。
  秦总笑了笑。“欲速则不达么,慢慢来。”看一眼冒气的杯子,又说,“加班别喝太多咖啡,对心脏不好。办公室有他们送的茶,我喝不了送你吧。”
  这种口气我不好拒绝,跟着去了20层。
  诺大的办公室,日光灯一亮衬出窗外的黑,秦总从书架下拿了一个精美的礼盒给我,说道:“这种薄荷花茶比普通花茶提神,又能养颜,味道是有点怪,你喝惯就好。别总仗着年轻不在乎,到我这个年纪再保养起来成本就高了。”
  “您很年轻。”我不是奉承,面前这张脸看似不需要多么昂贵的保养。
  她抚着不见丝毫岁月的眼角自嘲:“我这种年轻就是商业了。”
  秦堃是我知道的名女人之二,其实进中坤也是有着对传奇人物的崇拜心理。某本财经杂志为这位跻身国际富豪榜的女人做专访,看到她37岁时,我心想着:真年轻。下一瞬就恐怖地意识到自己老了,37岁的人能让我觉得年轻,随即意识到相较于她的成就而言,37岁真是太年轻,多少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公司同事有说她出身显赫,社会背景极惊人,以至官场人脉深厚,否则这样一个无色可事人的女子凭借什么在满地富贵的都城显山露水?
  这个传奇中的女主角长相很普通,据恶搞统计,极美和极丑的女人回头率是同样高的,所以一个女人长得普通,某些程度上比长得丑还悲哀,因为无法引起别人注意。但这张脸的主人有着至高本事,中坤若比武周社稷,同样使男人和貌美女子一起臣服,无姿色可言的秦堃则更胜媚者女皇一筹。人一旦达到这种完全意义上的成功,不论男女,外貌、个性、甚至人品上的瑕疵,都已经无足紧要了,没什么比努力并获得成功更能给人自信。
  同样是女人,我十几年后可有这样的成就?
  这天打图到后半夜都没有困意,不知是薄菏花茶的效用还是商场女魁首的刺激,也可能是背水一战的挣扎,眼看4月就过去了,再不完工甭说过节费,五一假都得加班。我一想这些,就莫名其妙地忆起中学时候被迫跑一千米的往事,累得要哭了。
  血泪纵横地打出图,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眼睛有光的我被派去跟园林部分做交接,总工跟在我后边,亲自给我开门,心急火燎地摊开图纸,他说家家你看这儿就是上次提到的景观轴……绿墙……“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脑袋大得像哆啦A梦一样的余工比我们更先崩溃,“你们校完了赶快回去睡吧,明儿没电话就别过来了。”
  我充满敬畏地看着他,虽然他发起飙来很可恨,却是个彻头彻尾认真严肃的人。先前我不相信混到总字级的工程师还要跟设计一起熬这种凉夜,再一次,被自己选择的职业吓住。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凰该回家了,倦了。
  我房间里竟然还有淡淡光芒,这份精气神儿给我多好。季风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叨着烟,屏幕照着他的秃头不时幻化出各种颜色。“这作什么妖儿呢?”我拉下他的耳机低问,“几点了还不睡觉?”
  “嗯,打完这局的。吃了没有?”
  什么呀,不晌不晚的冒这么一句出来。“季风你赶紧快别玩了去睡吧。小藻儿明天还考试呢,二半夜的过去又把她折腾醒了。”
  “你晃悠到这个点儿才回来还能记得她考试,真强。”
  “回光返照~~”我趴在床上敲着肩颈,脖子一转骨节都嘎嘎响,二半夜听得特明显。
  还有一声叹息。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季风站在床前,逆着光的五官不可辩视,只有轮廓一圈微微发亮。他把烟扔进喝剩底儿的雪碧瓶里,坐到床边拍拍我的背。“不行嫌疼啊。”
  不等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两只手已经捏上我肩胛,姆指抵在颈椎的骨缝里,用力按下去,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随着力度的骤减,原先的酸乏感并疼痛也一起缓缓消失了。“你还有这一手。”我回头看他。
  “别使劲儿,”他把我的脖子扶正,继续揉揉掐掐,“我妈颈椎不是有毛病么,嫌季洁手劲太小,以前成天让我给捏。”
  “都是你们几个给累的。”
  “嗯。”
  “到底是老儿子,不白疼啊。”
  他哼笑,没怪我占他便宜。
  很奇异地肌肉慢慢松懈下来,全身都麻酥酥地舒服多了,好暧昧的感觉。不知道是他的手法的确不错还是我实在太累了,睡意很快罩住全身,昏悠悠之间感觉他替我盖了被子。我捉着最后一丝意识说:“你去那屋小点儿声啊。”小藻儿睡不好觉有可能昏到考场上。
  季风说:“我一会儿回家。”
  噢,那就没问题了。

  是以掷气
  手机乱震,把我震醒,吓死了……摸了半天在被窝里摸出一灰漆漆的6680,好像不是我的。神智在半睡半醒间徘徊了一会儿,暗想什么东西到季风手里都没好,这手机年前买的,才用几个月就弄这么狼狈,屏幕划得乱七八糟的。电话接通,不等我出声杨毅就骂:“猪,睡到现在……说话!你又睡着了?”
  “烦不烦人~”我鼻音浓重地囔囔着,全身细胞都在喊:没睡够!
  杨毅呆住,结结巴巴地问:“谁,谁啊?”我笑起来,她惊叫,“老表?”
  这也不跟谁学的,最近就得着这么叫我了。“干嘛啊这么早?”
  “大姐都演午间新闻了你过刚果金时间啊还早!”不喘气儿地说完嘻嘻一笑,“反正你们春宵正好可能嫌早……唉呀!”
  挨揍了。于一肯定在旁边。
  “喊小四儿接电话。”
  她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听出来她的激动,狠狠地平静她雀跃的神经。“往他家打,手机昨天落这儿了。”
  “啊~~”难掩失望地啧啧两声怒低咒,“他家没人接啊,死哪去了这是?”
  “不知道——”我打着呵欠,“一会儿能过来拿电话吧,我让他给你打回去。”
  “他都不一定知道是落你这儿了,那心大的,穿鞋都不知道上哪找脚。”她狠呆呆地骂,问我,“你怎么这么困,昨晚儿又加班啊?”
  “嗯,到家快两点了。”
  “啊?那你自己回来的?多不安全啊。”
  “不会,一路上很太平。”
  “我是怕你吓着别人。”她挖苦道。
  我顺话自嘲:“可以蒙面嘛。”
  她叠声说哪能哪能。“咱家盘儿最亮的长公主被形容成这样,你哥那样的出门遇着警察还不得让人当场击毙了啊!”
  “你等回头打电话我不告诉庆庆的。”虽然这对她啥威胁也没有,反正不花我电话费,闲扯呗。“你找季风干啥?”
  “我QQ丢了。”
  真有这种无聊人。“你不是会员吗拿手机找回来。”
  “打过年就没充值,你看不见会员图标没了啊?多长时间没上QQ了?”
  “没注意……”门铃叮当响,“可能来了。”我掀起被子下床,猫眼儿一看果然是季风。
  看我拿着他手机跟人唠,挑眉功夫就想到是谁了,没好气地问:“又干啥呀她?”
  “说QQ丢了。”我把手机递过去。
  两人三句话没说完就嗷嗷喊起来了,季风边骂边坐我电脑前边开了机。告诉她:“你上小锹儿号,电话挂了吧。”手机随便往床上一撇,不耐烦道,“整个破7位号三天两头就让人盗儿去……”
  我知道他手机是怎么跑到我被窝里的了。
  密码保护资料莫名其妙写个“1+1=?”从数学运算猜到字谜,挠破了头皮都没对,最后季风决定给腾讯客服打电话,杨毅在迈克里笑话他:“走正规途径我还找你干什么呀?这号本来就是你偷别人的,再给我偷回来。”
  季风发狠骂她:“你给我滚一边去,自己密保写完了不记得,二车车的。哪次都费个洋劲给你整回来,要不你就换个号。”
  “这都多少年了我上哪记得去。换号了里边好友怎么办?就你不二!”
  他们俩就正经是五十步笑百步那种,我突然灵机一动,说:“你在答案那儿填‘季风’试试。”
  杨毅听见了,乐得前仰后合,视频里看见于一也跟着笑起来。季风先是瞪我,复又想起了什么,打开页面在回答那儿填了“小丫”,竟然正确了,他开了自己邮箱得到系统提供的链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修改密码的整个的过程,他搞定了才歉意一笑:“想起来了,这号偷回来之后我写的密保。”杨毅对着迈克嗷嗷骂他,季风也没惯着她,几回合就从单纯的密保资料问题演变成剧烈人身攻击。
  其实季风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对女人基本都不屑一般见识的,很少与之发生争吵,他觉得女人是弱者,应该加以保护,而杨毅是属于女人以外的生物。在他看来,所有女人都是玫瑰花,只有杨毅是扔到沙漠里也死不了的仙人掌。
  我洗漱完毕转回来,季风口干舌燥地告假。于一问我们五一放几天假,他家那个走热蹄子的打算组团出国玩。现在五一真是当大节过的,以前上学时候寒暑假好几个月不稀罕,上班到现在只有几个长假,去年的十一和年假,还有马上要到的五一。杨毅提议去韩国,翅膀的一个红颜知己年前嫁了过去,可以给我们发邀请函。主意倒是好主意,问题是我不愿意奔那个女人去。那个叫雷红岩的,人如其名,祸水一个,看似大咧咧的样儿,其实没什么好心眼儿,当年翅膀和时蕾就差点因为她黄了。好不容易嫁远远的还去招她干什么?杨毅有的玩啥都不管,我可一直记恨着呢。
  “四儿耳朵捂上,我跟家家单说两句话。”
  “有病啊?”季风不理她神叨叨的。
  “那,你自己要听的。”杨毅坏笑,明显是知道他不会听令故意做戏看的,清了清嗓子,坐在于一的办公桌上向镜头伸出两根手指灿笑,“第二个安排,德国。”
  “靠。”季风发了个流汗的表情过去,迅速瞥我了一眼。
  很狼狈的,我们俩一起脸红了。听得于一声音低低地在那边笑:“冒汗了。”
  “走吧,一起去吧,”杨毅继续蹿掇,“叫叫儿前两天还打电话让咱去呢,报往返路费还管吃住旅游景点儿门票啥的。”
  于一窝在椅子里仰头看她,一脸不赞同地说了句什么。
  “你们关系好你去吧。”季风不为所动,“没事儿下了啊,我要出去买东西。”
  “你这孩儿怎么说不听呢?人家都大方表态了,你还绷啥呀?”请将不成她又换激将,“那个没出息的死样。”
  “咳~”我在新一轮战争开始前出声制止暴动,“那个什么,出国玩太费劲了,我们也没护照啊。”
  “那个好说,你俩给照片邮回来我去办,几天就能搞定。”她摇头晃脑的,“咱上头有银~”
  “你有银没银我们就放七天假够玩啥的。”再说还不一定放足七天,图纸刚交,出什么纰露总工都得火上房地抓人来修,假期还不得猫在北京24小时待命啊。“干脆你们来北京得了。”
  “去北京平时去,假期的话都往那儿去,人太多了。你请两天假不行啊?”
  “拉倒吧,请假出去玩?回来还混不混了。”
  “那怎么了?谁还没有点玩儿心!”
  “我说杨总,”我拿过迈克,“你们书吧服务员好么应的跟你请好几天假出去玩你乐意啊?”
  “我不炒了他的!但你不一样,你们老板不能像我这么不讲理是吧?”
  你看,她一天可有自知之明了呢。
  “要不你就编点儿借口,就说家里……你就跟你们老板说我出事儿了回来见最后一面。”
  “切~”季风冷笑,“想什么呢?你当人家公司都慈善机构啊狗死了也能给假。”
  “定了,先去北京。”杨毅轻拍下桌子,狂笑,“母哈哈,小四儿小四儿,我黑不死你。”
  “你指着我脑瓜子让门夹了在这儿等着让你黑吧。”
  新的一轮战事开始。
  关了视频季风跟我说:“老黑要和中学生去九寨沟,我要跟他去。”我也没说话,只悲悯地上下打量他,像看他最后一眼,他寒从心头起,“你干什么跟看死人似的!”
  我低头窃笑。“我是想劝你不要徒劳了,服个软还能保得全尸。”杨毅粘上了什么人,就想书里说的,上天追到灵宵殿,下地赶到鬼门关。
  “我说,”季风这回可真冒汗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线上的,你不能调了炮眼轰我啊!”
  要学瑞士永久中立,不跟任何人结成火线是第一位。“着急忙慌下了要去买什么?”
  “哦,小燕儿说考完试让我去接她。收拾收拾跟我溜哒去吧,看她们那边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请你们。”
  我懒懒地表示自己还想再睡一会儿,听得他嘟囔再这么下去生物钟都得紊乱,收了杨毅一条短信:四儿谈恋爱了?我没回,按着键子翻看以前的信息,问季风:“你怎么不跟他们说你和藻儿的事?”
  他浏览着新闻网页随口答:“你说不也一样吗?知道就行呗。”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别把我当广播站。
  “那翅膀和小猫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说的啊。
  “可能是老黑说的,”他看着我的无辜样又做猜测,“他和翅膀在一个区打游戏。”
  我倒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让人寻着迹象给诈出来了,翅膀素来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季风亲口说,对小藻儿不公平吧。
  “知道就行了呗。”小藻儿还真懂夫唱妇随,和季风统一论调,让人挑不起事儿来。
  呵呵呵,我也不是成心挑事儿啊。驴一样脚不停闲连轴转了好几天,冷不丁闲下来有点不知道干啥好,欧娜锉着指甲建议:“跟程程拍照去嘛。”我想也不想回答:“他没有外景,在影楼拍照没意思。”我这阵子根本就没过问他的行程,不是说总监回韩国取大米了吗,他现在一准儿忙得很,没空联系我。就像故意反驳我,话说出来还没凉,家里电话响了,小藻儿接起来,告诉我:钱大师。
  捞过话筒说喂,电话那边说:“家家啊,我是你嫂子。”我抬手就要扇小藻儿,她尖笑着跑开。
  丛庆庆结了婚和我爸妈住在一起,他虽然是个没正形的哥哥,也算有所贡献,有他在爸妈身边,我可以在北京漂着乱闯。挂了家里的电话又想起白天杨毅那条短信,依着这猴崽儿的性子,居然只问了那么一句就没音儿了,有点奇怪。电话打到她家,她爸接的电话,聊了两句我问:“我小姑呢?”
  小姑夫压低了声音:“来气呢。”
  “你惹的?”
  “嘿,大侄女儿你真能抬举老姑夫,我能气动她?”
  “小丫?又作什么乱子了?”
  “哎?先别骂,这回不怨我儿子,大的挑事儿。”
  我噗声一笑:“哪回都不怨你儿子。”但我小姑脾气是有点酸。
  “小丫跟你说没有?她原来大学老师下海开了个买卖,不怎么就相中咱这孩子了,说啥让过去给当运营经理。待遇什么的都谈的可好了,还给套房子。”
  我听着他掩不住的得意更加纳闷。“这不是好事儿吗?”
  “事儿是好事儿,可人这买卖在哈尔滨了。”
  “哦~~我小姑不让走?”
  “说反了。大的让去,小的不走,这一走她那书吧不就黄了么,她说要自己当老板,给人回了。你姑当时就激了,愣说她是恋着锹儿才不走。娘儿俩丁当二五吵吵起来了,完了一个在后屋生闷气,一个开车出去现在还没影子呢。你说这都有没有点正事儿吧,这么大个人了。”
  就听着小姑没好腔儿地骂:“就你有正事儿!跟谁讲究我呢?”小姑夫马上没了立场,拙劣地改口说在骂小丫。小姑接过电话跟我这通抱怨,都知道除了于一之外就我能治住杨毅,问题这事儿我还真没法儿说什么。
  季风拎着两大颗菠萝上楼来的时候我刚挂下电话,藻儿和欧娜各自寻了工具去阳台抓蛐蛐儿,屋里不知啥时候多了这一个祸端,我们几个都觉浅,越到后半夜它翅儿抖得越欢实。最近失眠最甚者当属欧娜,夜里起床去卫生间时见她穿着白衣披着长发一脸杀气地拿着杀虫剂满屋乱晃,我等饱受惊吓,也因此这只虫子正式列入勿论反抗与否都斩立决的S类通缉名单。季风建议找杨毅去:“这院儿她抓蛐蛐儿最厉害,获过奖。”初中为了气我同桌曲耀阳,杨毅有阵子狂抓蛐蛐,抓不着拿蚂蚱凑数,活捉之后两个后腿卸了,用圆规逗着它们在课桌上跑,我还得配合地问:“人家招你惹你啦?”她晃着尖溜溜的圆心针斜瞄着我同桌说:“一个曲曲嘛,跟我耀武扬威地我不收拾他?”
  其实我也挺无聊的,看见曲耀阳吃瘪心里很是痛快,可以说对于杨毅的恶作剧,我不单单的放任,很多时候还助攻。
  这一次她不是胡来,我却不知道该不该挺她了。杨毅弄了个读书茶餐厅,在M城也算新鲜物,挺多图情调的回头客光顾,一月下来纯剩个三五千块不成问题,而且这活儿悠哉的很,店里几个服务员看着,她开个吉普车东西城乱逛,该哪玩哪玩去,闲下来回去看看生意,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肯定是不愿意去给人家打工的。这事儿说出来感觉小姑是理亏,女儿都这么大不应该再不顾感受地给安排,道理上说不通但情理尚在。小姑那个人我知道,这不是家要往哈尔滨搬吗,生怕杨毅在M城扎了根儿,得着这机会还不赶紧加纲?
  一个人什么性子啊真是定了型的,根本不分年龄。我这姑姑就是一张嘴狠,心跟水做的似的,又爱犯猜疑,我都她说了于一不可能移民,她还是怕姑娘一出门子就由不得她做主。嘴上不说心里舍不得,杨毅在哈尔滨上学那会儿她三天两头就去看一趟,孩子在跟前儿呢她还骂,看不见了又念叨,要不然杨毅和于一的婚事也不能拖到翅膀之后。
  季风听了情况,光是骂杨毅臭得瑟,“整个小破店根本不挣钱,缺心眼儿玩意就知道成天玩。”他这么多年屡受杨毅陷害,竟然还敢认为她比较少根筋,明显是一头倒,我忍不住辩驳起来。杨毅看似没心没肺,实际很有自己的坚持,这份坚持和别人无大关联,只是在为自己将来做打算。人和人不同,像时蕾,像我,像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安安稳稳的上班族,所负的责任越小,生活越平静,而杨毅是个天生的张罗命,对于各种费心机的事乐此不疲。她深谙自己什么个性,只会选择自主的生活,不会替人卖命。
  “……其实我小姑心里比谁都有数,就是亘在这儿了,她这人又听不进别人的话,等她自己想通吧。”杨毅懂得老妈想的是啥,风头上躲出去不正面交锋,孩子长得绝对是人精的心眼儿。
  季风抓着眉毛嘟囔:“她像个小孩儿似的,海婶儿想把她拽身边儿多陪几年也正常。”
  “这种想法就不正常,”平常看着都开明的主儿,关键时刻思想又回了旧社会,这又不是骑马坐轿子年代。“谁说结了婚就不是在身边了?”
  “不是一回事儿。”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句,低头猛啃菠萝。
  “反正那孩子心大也不着急结婚。”
  “我感觉她有点着急了。”他笑着打断我,“看时蕾结婚挺好玩的。”
  “好玩你也结了吧。”我用水果刀扎着菠萝块儿,小心地送进嘴里。
  季风的嘴角被果酸沙涩得发红,活该,让他一块接一块地吃,我这速度慢的一块儿还没咽下去呢果盘见底儿了。
  他挑的菠萝还不错,只入口微酸,嚼两嚼就剩甜香了。像什么呢?一种恋情吧?

  是以质责
  “你这字怎么写这么难看啊?”我对运单上的字颇有微词,“这多影响整体效果啊。”
  收件员不服气:“这能看清就行呗。”
  “您得让人看得清啊。哎哟,写的这是几号啊?”
  “那一共就这一栋楼,去了就知道了。”
  “是你去送吗?”
  “不是……”他终于低了头。
  “不是你得让人家看清你写的这是什么啊,送错了怎么办?是吧?”我换了另一张单子重填地址,但是我写得也没什么字体,掩饰地说,“你看,起码得写清楚啊。”
  收件员拿着邮递的东西走了,表情是烦不胜烦的,旁边前台和清洁阿姨看我直乐。我郝然揉着脖子回自己办公区,邻桌小郭扬着笑脸:“劳模回来啦?”
  “我觉得我有点罗嗦。”而且很多管闲事,发快件又不是我的工作,送不送得到也不用我负责,可我亲力亲为得挺来劲。
  解释为前阵积极上工的惯力所至。
  像小藻和季风怎样也不关我事,我却替人家求婚,又没领到该有的感激之情。说来都怪季风,我说了那种话他就顺势表个态好了,哪怕说等藻儿毕业,也是句人话啊,他却只说等你们都出了门子再说。呵呵,“你们”是谁?
  我还真是闲不得的命,管这管那的,一开电脑看见有未处理的资料兴奋够呛,总算有事做了。是一份车库格构图的说明稿,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改动无数,让自己都挑不出毛病来,伸个懒腰准备下楼吃饭。图纸拿起来扫一眼,疑心遗录一组数字,重新打开,嗬!好大一篇乱码。关了再开,还是一样的,怎么回事?周围几个同事午休出去了,我一人研究半天没弄明白,拨了季风的手机,问他:“你会不会用Illustrator?”
  “什么东西?”
  真失望。“奇怪,我刚存的文件关了再打开怎么就全变成乱码了?”
  “没损坏?”
  “不可能,隔半分钟都没有。”
  “你复制一个看能不能打开。”
  “哦……打是能打开,还是乱码。”
  “你用的什么?办公软件啊?”
  “也不算,平面构图的一个东西。”
  “着急吗?要不拷回家晚上我给我看看,你看一下文件属性,大小正常吗?”
  “不正常……才7K。”
  “没存上吧?没存上也不能这么小啊,也不应该是乱码啊……”
  “不会吧?”听他自言自语,快急死我了。
  “怎么特着急要啊?你们网管呢?”
  “不是着急,那我不是白做了吗?”
  “你正常操作不会无缘无故丢文件的,找网管看看。”
  只好等人家来上班了,最坏不过下午重做……午饭的心情也没有了,光在这儿哀悼仅着一面的小作品。余工和一位估算师从办公室出来,秦总在最前面,三人边走边说项目的问题,路过我的工位秦总停下问:“家家没出去吃饭?一起吧。”
  “在节食。”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正在惩罚自己。
  几位大人相视笑笑,秦堃是女人,对节食颇能理解,劝道:“晚饭可以,午饭不能不吃,身体吃不消的。”
  可是晚上在家时间长,不吃东西没事做。见我仍有推托之意,余工面露凶光:“快走,一会儿没有肉了。”比催图的时候还恐怖的。
  在底商一家港式餐厅各自点了份简餐,秦总特地对余工说:“趁做这个项目多带一带家家。跟着余工好好学,工学学士,只看着书本上的东西盖不出房子。”跟着又聊起我们学校,说些地产新闻,没人提公事。秦总的手机响,她看着来显,眼里有惊讶,轻轻地“哟”了一声,道:“竟然给我打电话来了。”接起来先问,“没拨错号吧?”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惹她大笑,本来不算好看的脸被这种欢喜装扮得很柔和。
  听语气和内容像是家人,我和估算师闷头吃饭,余工倒是听得仔细,末了还问:“钱程?”
  这名字应当不算常见。我一听,勺子含在嘴里忘了取出来。
  秦总笑着点头:“也亏他有心想着,明天是我妈妈忌日。”又告诉我和估算师说,“我弟弟。”
  “叫钱程?”我问完恨不得咬掉自己半条舌头,他们姐弟不同姓氏,这也许是个尴尬的话题,为弥补失礼的举动,我连忙解释,“我刚巧有个朋友也叫钱程,他……是一个摄影师。”还没试过这么抢着说话,差点顺不过来气。
  “那还真是巧,”秦总把玩着手机,“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感情钱程那些同学说的大宅门是秦家不是钱家。好奇肯定是有的,但秦堃非常正好地是我老板,我不能多问。给钱程写了短信,又一字一字地删去,欧娜还一劲架哄我:“问问不要紧。”东北话讲她这种人就是迈呆儿不怕乱子大。
  但也可以理解,长假来了,大家都在犯闲。
  我还没闲到去八卦别人家事。
  这一个月总算不白累,连工资带奖金到手了小一万块,过节费发的现金,发现比拿工资卡查入账更有幸福感,打算先揣回家查一宿第二天再去存。小藻儿居然在家,很认真地埋头在茶几上,考完试了还这么用功,罕见啊。我学着卡通片里的声音问她:“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呀?”
  她乖乖回答:“写字。”
  “真用功。”我已经凑近了看清她纸上的……我要敢说那是字,仓颉都能现身出来骂我。“画的这啥呀?”
  “蛋糕,饿了。”
  “饿了不做饭在那画画,神笔马良啊?”
  “好不好看?”她收了笔展示成品。
  我犹豫着说实话:“咋看咋不像蛋糕~~”
  得到一个不满的瞪视。“就你画得好!”
  心情好像不太佳,我赶紧收起挖苦的笑容。“欧娜这会儿已在开往梦中的火车上,你和季风还没想好去哪玩?”
  她干脆直接忽略我的话。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站在原处看她画蛋糕,还画了一圈有胳膊有腿的大脑袋火柴人,这什么?吃蛋糕的?一滴水落在纸上,又一滴,小藻儿抽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接着画,那些火柴人布满了练习本,各种造型的,被泪一滴一滴打湿。
  下雨了。
  这算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场大雨,脏得很。空气非常干,土地非常干,雨落下来的时候有股生土味,就是一滴水掉进干土里的那种味道。
  黑群开门看我:“咦?稀客。”
  我占他个便宜。“稀客没错,称呼不对。”
  “什么称呼!”他在我头上敲一敲,“顶着雨过来干什么?”
  “找季风。”
  “兴师问罪?”
  我挑了眉。“你都知道了?”
  “嗯,家家啊,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多余……”
  他的迟疑让我成功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就等会儿再说。”
  “你想想,有些话你来说合适吗?你知道我说什么是吧?”
  我坐在沙发上固执地看着他,他没被我的严肃吓到,反倒换上一副比我更严肃的表情,表情PK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有人没好气儿地砸门。
  “你又不是傻孩子,想一想。”黑群说着去开门,“你钥匙呢?”
  “落公司了。”季风衣服湿了大半,哆哆嗦嗦地进门就脱衣服。“四环大堵车,老壮观了……嗯?”话尾收在看到我时化为疑惑。
  黑群不声不响地溜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低音炮里传来游戏的背影音乐,季风感觉奇怪,但是再钝也知道我不会闲到大雨天来他们家视察民情,用衬衫擦着身子和头上的雨水,瞄着我的脸色。我一起身把吓他一跳,谨慎地待在原地。我好笑递了条干毛巾给他:“早上就下雨了你没带伞啊?”
  “我带……了,下班看没雨就没拿,到站突然下大了。”
  “二。”除此之外不知道该说他啥好。
  “嘿。”他咧嘴笑笑,一口白牙两只酒窝,差点就让我忘了此行的目的。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声,回头一看险些昏过去:两条一尺多长的蜥蜴,趴在暖气盒子上,阴森的眼睛盯死了我,虽然它们在铁笼子里,我还是头皮发麻,捂住自己的惊叫骤然后退,绊在茶几上被季风扶住,不等站稳就惶惶跳到安全距离平静神经。刚才就坐在沙发上,完全没发现头顶上这两只史前物种,后怕又让我冒了一身汗。
  我的反应看在季风眼里颇有趣,他伸出手指去逗其中一只,那东西被碰到,抽筋状抖了一下,加深我的恐惧。
  “好看吗?”他拎过笼子点着那二位向我介绍,“小锹儿和翅膀。”
  “你真恶心!”我还以为是黑群养的。
  “嘻嘻,多帅。”他欣赏我害怕的模样,笼子又往前晃了晃,有一只迅速攀到笼子上方,长尾巴拖在外面,倒挂着看我,三角形布满细鳞的头部让人直打寒噤。
  “季风你别吓唬我啊。”我抚着手臂上汗毛警告,“它要钻出来我可一脚踩死它。”
  他不敢拿爱宠的性命取乐,把它们放回原处,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我来意:“吃饭没?”
  这孩子怎么老是惦记吃?
  “问你吃没吃饭也想这么半天。”他把毛巾丢在茶几上,“我还没吃呢,一会儿雨停了喊老黑出去吃。”
  他杂七杂八说了半天,我还没想好说什么,不是表达有问题,就是习惯了话先过脑子再出口,边思考边说容易说错话。我可能是单芯的。
  “你们开资了吧?请我。”
  “和小藻儿就那么算了?”我问。
  季风愣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个含沙射影的指婚惹的祸,小藻儿去问季风:“你能跟我结婚吗?”季风说行,藻儿又问:“你爱我吗?”季风说你愿意的话我就娶你。然后藻就哭了,我就来了,问了这句话。
  灯光下季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跟笼子里那对生物一样,长久地不动不出声。我想起之前黑群说的:有些话你来说合适吗?一时有些怯了。
  他抿了抿嘴唇,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说不想继续下去了。”
  “然后你就说那分手吧,连一点儿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我问她想好了没有,她说我不爱她。我是不爱她,但是我可以对她好,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又是这个,“你们”到底是谁?“对她好就行了,你用这种心态接受她?季风你是不是在犯混?”
  “丛家我问你句话,我是你的什么?”
  我愕然抬头,对视他的双眼。
  他站起来,叉着腰,白皙的皮肤天生晒不黑,肌肉结实好看,我别过头,对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数他腹部的肉块感到不可思议。听到他又问了一遍:“我是你的什么?一件收藏品?”他回头看一眼蜥蜴,烦燥地摸着光头,踢开滑落地上的毛巾,“护着我,宝贝着,喜欢着,可你把我当人看了吗?对,我现在是搞不清自己要什么,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答不出,那是因为我不愿意骗你,你接受不确定的答案吗丛家?你要想听我一万句都能说出来给你。我告诉你我在哪,我坐那儿等你,我以为你会来帮我确定我心里的想法,可是我等来什么了?看着小燕儿进门你知不知道我当时什么感受!”
  他吼声很大,黑群的游戏音量也调大了,我没输人先输阵,嗫嚅着说:“我没想那么多。”
  “你想的是什么?成全姐们儿还是照顾我单身没人要?肯定是好意,你丛家做事跟圣人一样,我能不领你这情吗?我依了你,你把她派下来,我收,这不是你的意思吗?你问我跟小燕儿在一起什么心态?我就是这种心态!接受你安排算是犯混,那你也太难侍候了。”
  “你说话别那么损行吧?我不是来跟你干仗的。”
  “怕我再粘着你?这你放心,我还真就不是那种人,我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也肯定不会妨碍你。你放心,丛家。”他舔着发干的嘴唇吁一口气,“现在是小燕儿不干了,她自己退出去,你指望我怎么样?我留什么?跪地上求她吗?我告诉你我办不到,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让她来找我时你就应该知道有今天。”
  “那你就不要碰她啊!你不喜欢人家干什么和她……”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种话?”隔着茶几与我遥遥对视,他的眼珠刷火,“不是你一直在凑和这好事吗?那天晚上是谁让她来找我的?”
  “我又不是让她去陪你上床!”把我说的跟个拉皮条似的,为什么反倒是我不对了?眼泪一古脑涌出来,模糊了眼前季风明亮的五官。“你这算什么?拿她的清白来报复我吗?你狠得下心,我受不起……就算我不对,是我对你的生活指手划脚,我辜负了你的认真,你冲我来行吗?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我不是装伟大,我不是圣人,可这惩罚太重了吧?小藻儿一门儿心思地对你,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女生,可以说连自尊都不要了,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她对你没话说吧季风?季风你摸着良心说,天底下还找得出第二个这么对你的吗?你不喜欢,不图恩,起码的珍惜呢……你怎么是这个样……”我激动地控诉,泪像大雨弥漫着玻璃,挡住视线,连他什么时候走近都看不清,直到一双手撅住了我的肩膀。我大声哭着推开他,黑群也待不住出来劝架。季风不发一语,任我抡了拳头捶他,虽然我也知道打不疼他,但没了语言就只能动手,这人总是不见真火不懂烫,又冲动,又鲁莽,又暴燥……可是他不坏,他不会伤害别人让自己痛快,他不舍得,季风是比谁都心软的人……两只手是越捶越无力,喉咙剧痛欲裂,“你怎么这个样?全怪你……恨死我了……”
  他收紧手臂勾住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一只手捂住我的嘴不许我说话不许我哭,我扬着一双兔儿眼,看到他两道浓眉皱成一团。季风以着我没听过冰凉声线问:“谁跟你说我睡了她?”

  是以崩溃
  “家家你相信我,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安心。你知道我笨……”
  “笨不是借口,闯红灯被车撞死了,阎王爷不会因为你笨就让你还阳。”
  我说出来的话是不留情面,但是心里的话要比这更难听。
  怎么办啊?我喜欢季风,停不了。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他肯在我身边就行。怎么是你啊?知道他喜欢你的话我就不来喜欢他了。我不是故意的,撒谎不好……
  她细细碎碎地展示了虚伪,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谎言。相识之初那一连串预谋的巧合,为了接近季风而讨好我,耍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小心机,我都可以接受,而且还帮她,为什么?每个人心里有各自衡量好坏的尺度,我从小多疑,为人处事自留三分防备,我曾经喜欢她的坦诚,觉得她很光明,她不掩饰对季风的感情,不像我畏首畏尾。想不到她竟是一个小人,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她:我和季风不可能。她仍多此一举,甚至用贞洁为由间隙我和季风,这种事我没法忍下去。我可不伟大,连装也装不来,没有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要脸是习惯使然骂不出口,不是没气到份儿。
  实际上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生气过,季风带着对叫叫儿的眷恋来追我我都没生气,最多就是心里骂他没人性不顾我感受。现在我的气愤里还带着后悔,后悔不该对赵海藻的笑脸卸下武装。这就很严重了,连喜欢不到季风,我也没有后悔过。欧娜总是说我自虐,她认为我投入的感情得不到回报,但是她没有暗恋过别人,想像不到我的幸福。那种心情,不经历的人没法体会,体现在很小的事,比方说他多看了我的发卡两眼,喜悦会一直膨胀,把整颗心都填满,溢出来,被别人察觉,要不然翅膀他们怎么发现我对季风的感情。
  我呀,不像杨毅那么乐观,也不像时蕾那么无争,我太爱较真,追求一些无意义的完美,我对现状常常感到不满意,争强好胜,常常生别人的气,生自己的气,有时候多愁善感,有时候会哭,有时候感到气馁,一些努力没有回报……不过一直以来我坚持自己是幸运的。有疼我的家人,一颗好头脑,若干损友,有喜欢的男生,因为对这种幸运心存感激,像我这样吹毛求疵的女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快乐,有很多的不满,却不愤世。
  开着窗,听着雨,夜里有小拖拉机之类的柴油车开过,突突突,很吵,白天他们是不许在五环以里行驶的吧?还有人嚎歌,是真嚎,好像童年时期受过什么虐待发出的声音,要不就是动物园又忘锁门了。动物园看大门的真该下岗了,最近我身边全是一些野兽类。
  5月1日,有人即将开始祥和的假期,有人正试图从崩溃底线拯救自己。
  欧娜去漂流了,想把对尹红一的感情也漂流,希望她能得到拯救。我们都知道,没有谁的幸福应该被破坏,凡事应该有先来后到,否则也就不会有相见恨晚这一说。发条短信问平安,开机一阵乱响,信箱里塞满了未读信息。小藻儿的检讨书一条接一条:
  你还能相信我吗?我从来没想过设计你什么。
  你给我的照顾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也许你看了会笑!但我还是很想和你说一声谢谢。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这种人气太久。我不想看到你们不开心!
  你看,我说我很笨吧,我真的很笨,我总是会把很好的事情搞砸。
  我真的不希望你生气!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太会哄人!但是我是真的不希望你难受!不希望你不开心!
  我没有什么心眼!但是我知道谁对我好,也知道应该怎么回报这个人对我的好!
  ……
  就是这么回报?哈哈我真谢谢你了赵海藻,不过这种逻辑我们人类实在无法理解。剩下的也看不下去了,给欧娜发完信息又关了手机,心理的难过最终没敌过生理的睡眠需求,困意袭来时感觉恐慌,我妈说过哭完睡觉醒来会变成精神病的。所以睡得很不塌实,还做了奇怪的梦,不知怎么怔忡着就咬破了舌头,睁开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外,是一个晴天。
  小藻儿轻轻敲门:“家家,你让我进去跟你说话行不行?”我没吭气,她又问:“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反问她:“你觉得你问这话有意思吗?”舌头很疼,不知是梦里的疼还是真的疼。
  “那为什么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骂我都行,就是别生气了。”
  “生不生气是我自己的事儿,你要说我讨厌你我也没话说。骂人我不会,都在一个屋住着,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我不想出门见了面尴尬,你让我一人待会儿别理我。”
  “家家你别这样,我确实知道错了,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不是那种会晾着别人的人。”
  “那你活该遭罪活该觉得别人讨厌你!”看到没有,人就是这样,总要在做错事之后才说:我不应该。为什么不能当初就不要犯错呢?道歉不是愧疚,其实是一种自私的寻求心安。
  “可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生气,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把你当朋友,就是这么简单!”
  “人心都拳头那么大,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儿,真的,藻儿,谁都不好玩儿,知道吗?”
  “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啊……季风?……”她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季风让她回了房间才站在门口喊我。“开门。”
  罪恶之源来了,我不想见他。
  “你听见没有?”
  他可以把门撞坏,但我不怕,房东要扣我押金的话我会让他赔我,少一毛我找他们家要去。
  “你这是干嘛呢?”他压低了声音,“多大点儿事啊?听话,快出来,今天还有事呢……我没招你吧?连我也不搭理!”
  我没有欧娜那种对面也能视人于无形的功夫,只好不着他们的面,心气儿不顺就不说话。也许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我心里多了个结,硌在那儿,我难受。
  做贼的都心虚,对小藻儿我什么都不用说,只不理不睬,她自动会招,哭得孩子一样,孩子都是哭给别人看的。我自负地以为,想玩心眼,她一开始就选错对象了,可不得不承认,我还是领略了阴谋。戳穿她这个小伎俩的过程就是一种失败,做人的失败,忍不住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交人不该交心是吗?人心原来果然如我想的那般险恶吗?正常人在世上有必要靠谎言度日吗?说谎是否确为一件高贵的事情?人性诚实论当真离谱得可耻?或者女人的友谊,定义就是彼此防范相互遮掩?这些问号一直在我脑中不停浮现,我越来越觉得认识小藻儿绝对是我的不幸,她是老天派来摧残我美好生活信仰的。
  季风也是不祥之人,媒介之流。我迁怒于他,他没有耐心,拍了几下门,走了。过了很久又回来,站在我房门口不知跟什么人说话,有熟悉的笑声。这个笑声!我扑腾腾跳下床,竖起耳朵听。当当当,手指骨节与门板优雅碰撞,地中海的绅士敲门方式,清朗的嗓音带着淡淡戏谑的语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小老婆,开门。”
  翅……翅膀怎么会来!
  “唉呀这一群傻孩儿。”他微微弯腰抬着我的脸,做万分心疼状,“看把眼睛哭的。”
  “有事儿就说,猫屋里哭有啥用!”季风的眼里也是有担心的,可他说话真难听。
  我才想给他两句,翅膀扬手就捶了他一拳,非常用力的,季风闷哼一声要还手。翅膀骂:“都是你这窝囊废!拖拖拉拉好几年了,一个都没搞定。呸!出去别说认识我!我真跟你丢不起这人!”四周看了一圈,“……那个呢?”
  我红肿的眼睛瞪向季风,他讶然地回望我,眼神在说:你把事儿都跟老大讲完了?
  不是我啊,我还云里雾里地搞不清跟前儿的翅膀是否为幻觉呢。
  小藻儿打开房门走出来,她瘦瘦的脸颊上都是泪痕,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凶狠了,有欺负人的错觉。
  翅膀闻声回头,扯着一抹宠溺的笑。“嘎嘎儿~”
  眼前的一幕宛如苦情戏里认亲的样板镜头,在我和季风因思维停摆而呆滞的目光中,小藻儿走到翅膀面前扑簌簌地掉眼泪,叫人:“哥。”
  我迅速以手掩住张大的嘴巴,季风像被点穴了一样僵在原地,翅膀擦着小藻的眼泪,哄劝的口吻倒真是对自己家人一样,我不记得时蕾有这么个小姑子。可是这称呼倒是只有小藻儿的家人会叫出来的,她是家里同辈孩子中最小的,也就是老嘎哒,她们亲戚来电话都说找嘎嘎儿。
  季风一把拉过翅膀,“喂,我说,”指指小藻儿,“她谁?”他被刺激得语言中枢故障,连词成句的简单能力都没有。
  我紧盯着小藻,她听了季风的话后眼圈更红。翅膀叹气,抚着她的发,狠剜季风一眼,对我说:“家家你乖,看哥的面子别来气了,去,你俩洗把脸去。”
  小藻儿期待地看着我,翅膀朝我使眼色。
  “你先去洗吧。”我说这话时还是有点别扭,脸色也不怎么自然,小藻儿却忽地展颜,像得了什么梦求的指令,一溜小跑进了卫生间。
  “谁谁?你又哪来个妹……”季风虽然缺心眼,可也能看出好赖脸,翅膀的狰狞之相让他把剩余的问话咽了下去。“干什么?”嗓门不小底气却不足。
  翅膀没好气地拐他一肘子。“你偷着乐去吧小崽子,来的是我这个哥,他亲哥来你就废到这儿了。”
  “他亲哥哪根葱啊?你腰藏胯别的一天!到底咋回事儿?你死来干啥?”
  “四哥你是真不一般呆!”翅膀恨得直咬牙,坐在他旁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了?我想想那是哪年……是不刚上大学那年暑假……”
  季风没有耐性听故事,不求时间地点的完整。“说事儿就得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Q市有一哥们儿,在北安监狱当过管教,小个儿不高贼能打仗。”
  提示到这儿我已经能给答案了。“海斌。你结婚时候他来过。”翅膀还特意介绍过,我记得清楚,因为跟小藻的姓名一字之差……提到这个赵海斌……赵海藻家也是Q市的……管翅膀叫哥?“那季风早就认识她?”
  翅膀赞许地笑笑。
  “谁?赵海斌?是早就认识啊,那年咱俩还有小锹上Q市不跟他吃过饭吗?”季风说着说着自己一头雾,“怎么唠到他身上去了?”
  “他是我大哥。”小藻从卫生间走出来,脸上还有没擦净的水珠。
  “你瞅这智商,”翅膀指着季风向我道出他的怀疑,“估计小学毕业就再没长过。”
  我同意。“光长个儿了。”
  季风从二次震惊中回神,仔细看看小藻又走神,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时候见过小藻,这个妹妹他肯定是见过的,第一次给小藻修车链子时就盯着她看了老半天。
  “你还得寻思多长时间?我下午就走了,不他妈赶紧请我吃饭跟这儿傻乎乎的……”气得说不下去干脆抬脚踹他,“你跟个儿童似的我真想削你!家你别拉我。”
  “哥!”小藻儿信以为真地抱住翅膀一只手臂。
  我跟她同时行动,却是把手边一把伞递过去。“我不信你敢拿这个打他。”
  然后我们都愣住,小藻很尴尬地捶了翅膀一下,再看我,龇牙而笑,两颊生红霞。我有心情闹,她就开心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歹毒。”季风夺了雨伞,很确定它到翅膀手里会成为凶器,“你看我活着有气是吧?”
  “是。”我在合适的拍子开口,坦白得让他无话可话。
  翅膀大笑,跷着腿倚进靠背,一派潇洒地推推眼镜。“对了呗,俩笨丫头,留这祸根儿不收拾,大好的天儿都躲屋哭什么哭?”
  “装屁。”季风受不了他耍帅,眼皮一抬看小藻,“你们家几个小孩呀?”
  “就我和我大哥。”
  “嗯……”季风纳闷得直啃手指头。
  “说你是儿童你还不爱听,这么大孩子没事儿唆喽手指头玩儿。”
  “你滚。”季风嘀咕一句,“大斌他老妹儿我见过啊,在哪见过的?”
  “不就是我吗。”小藻儿点着自己鼻子,勾着嘴角牵强地笑。“都这样了你还想不起来。”
  翅膀安慰她:“这小子当时被赵大斌的身材和气质给吸引,光顾着看他了,没注意着你。”
  “啊,大斌那身材确实太骠悍了。”季风看着小藻发笑,“你俩一点都不像一家的,你觉不觉得你哥长得像矮人山丘?”
  小藻笑不可抑地倒在沙发上。“像!”
  翅膀连连摇头。“真是女心外向啊,亲哥都能拿来笑话。”
  “不像吗?”季风问得很认真,站起来做个奇怪的茶壶造型,“你看他比我矮那些,肩膀比我宽,我记得他当时穿一举重运动员那样的背心,完美倒三角形的,我靠,那肌肉……”他忽然停住了,一拍巴掌,指着小藻,因为粘合记忆碎片而激动得说不出来话。
  谢天谢地,他终于想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以冰释
  “大哥从北安复员那年,零二年。”
  “零二年,那是……大二,对。”翅膀放下酒杯,“后来他要开酒吧么,找我帮他选设备。”
  季风提到赵海斌这个人就兴奋了。“刚从人间地狱归来,劳改犯脾性还是相当明显,一口暴牙,说话全是啷当字儿,小锹儿说这是亏了手里没枪,要不都容易控制不住崩了他,”很不应该地打了个比方,“比翅膀还不像好人。”
  话没进脑子翅膀完全凭灵性地抬手就打。“靠!”
  “打我干啥?比你像好人行了吧?”又挨了一拳,季风开始挽袖子,“你他妈专门儿过来挑事儿的是吧?”
  “嗯我可有瘾了呢。”
  “老大~~”我研究翅膀和小藻互递的眼神讯息,猜测道,“你不能特意为这事儿过来的吧?”
  “呵呵,也算是。”他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风。
  “更有瘾……”季风光知道捡笑,眼一翻觉得不对,“嗯?少扯,飞机青岛过来的。”
  “啊,本来在美丽的滨海之都渡假么,让你们给搅和了。”他惋惜地搓着下巴,颇无奈地叹气,“那咋整,也不能眼瞅我这俩好妹妹因为这么个不成材的玩意儿反目成仇啊。”
  “不知道咋恶心好了~~”季风根本不相信他有这么伟大的情操。
  “我怎么恶心!”翅膀一巴掌拍中那光滑如玉的脑门,“打小就跟你说过你桃花旺出门注意点儿,看,好悬给人一对儿小姐们儿整掰了,还得我过来给你擦屁股。”
  “讲究点!吃饭呢。”
  “别JB惹我骂你啊,你什么讲究人啊,出这二逼事儿我倒出空收拾你呢。”
  小藻儿紧张地看着他们俩,就怕动起手来。我看翅膀越说越跟真事儿似的,鼻孔都扬起来了,忍不住撒他的气:“就你一人儿在青岛渡假了啊?”
  “对啊,”被训得农奴一样的季风可得着了翻身机会,“小猫呢?”
  “啧!”翅膀怪罪地挑起眉毛,眼角扫我,“就不能别吱声?说我专程过来给你和嘎嘎儿当和事佬,这玩意儿还能知道知道错,你看他一脸没事儿人似的。”
  “我招谁惹谁了……”季风一副本来就没他什么事的模样,我横过去一眼,他凶巴巴改口,“招你了招你了行了吧?”
  “要吃人咋的?”
  “是我给小非哥打电话来着,”小藻儿低头无意识地翻着碟子里的菜,“你锁着门也不理我,我怕你越来越生气,就问他怎么办,正好他在青岛说中午就能到北京……”
  季风只问自己关心的话题:“你跑青岛去干嘛啊?”
  “办点事儿。”
  他想一语带过,我不肯放过他,托着脸颊发问:“是不是在那边养了个小的?你说实话我不告诉时蕾。”
  “没有没有。”他迭声否认,“真没有,就你这一个小的。”
  “烂人,来也不先放个屁,这回要不看你有点利用价值肯定不去接你。”
  “靠,你不接有人接,是吧小老婆?”
  “切~”季风抖着腿,痞里痞气地看我,渲泻早上受的气,“给自己关屋儿里边手机不开敲门不开的主儿,你等她接你吧。”
  “唉!原先打算给你们个惊喜,想着上飞机前再打电话就赶趟。结果老嘎儿电话先过来了。”
  季风看陷入沉默的小藻儿。“你整得多严重似的,还场外救援。求也不求个好人儿。”
  “都是我胡说八道,我还没见过家家这么生气……”
  “得得得~~这事儿咱不提了啊。”翅膀拿着酒瓶子挨杯倒满,“不管以后啥样了都是自己家人,有话敞开来唠,记住没?”他看看我,又举杯向小藻儿,“嘎嘎儿来,干了。”
  小藻儿点点头,端了酒就喝光,喝得满脸通红,季风咧着嘴倒了茶给她。“你这孩子像虎似的,他说干,你就干了!”
  “今天我要跟小非哥多喝几杯。”她把茶水放在一边又去拿酒瓶,“你不要管我!”
  季风还是头一回被小藻儿撅,我大开眼界,心想这杯酒上头得可够快了。
  “对大哥印象这么深刻,完全不记得我。”她嘟嘟囔囔给翅膀和自己倒酒。“太没面子了。”
  季风辩道:“你坐前边头都没回一下我都没见你长啥样上哪记得你去?”
  “哪是一直坐前边!我先到地方下车,你要换到前边来坐,我头发让安全带刮住了你帮我解开的,还跟我说拜拜……你都忘了,你真健忘症!”一番话只让季风眼神更焕散,她很气愤,满满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洒了一圈,“于一就记得,去年他来北京,一眼就认出来我了。”
  “翅膀告诉的。”季风不服气。
  “我可没说。”翅膀撇清,“我都不知道他去年啥时候来的北京。”
  “就待了一天。”小藻比着一根手指告诉他,“也是路过,我看季风这么长时间都没认出来我,他肯定也认不出来,家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就去了。结果一着面我就知道他把我认出来了,他当时倒是没说啥,不过我怕家家看出他认识我就糟了,家家太聪明了,我要不让于一帮我瞒着她肯定能发现不对劲儿。”
  翅膀笑:“行了你就别溜须了,她不生你气了。”
  “才不是。”小藻脸一红,“真是季风记性差。”
  “我不记人儿。”季风被驳倒了,偷换话题,“再说你是大斌妹妹这事儿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接说不就得了,整事儿。”
  “我等你想起来啊……零三零四零五零六,”扳手指头,“再有几个月满四年了,你还想不起来!不行,你得罚一杯。”
  “罚三杯。”我适时地插嘴。
  季风瞪我。“闲着了修前门楼子去~~就是年头长了才想不起来。”
  “得喝!”连翅膀也说话了,季风没法儿,死皮赖脸只肯罚一杯,翅膀说,“那你得正式点儿,站起来鞠躬:‘妹妹,哥哥给你赔不是了’。”
  “去死吧,大的给小的鞠躬?没听说过。”
  “这跟年纪没关,你罚酒嘛!”
  季风那打死不会当众做秀的,到底是多罚了两杯。小藻儿见他脸红了也一杯一杯跟着灌,翅膀先前还放任,后来一看局面要控制不住,赶紧放慢进度,为时过晚地警告:“不行喝多了噢。”
  “没事儿,喝多了家家照顾我。”这丫头毫无介缔地靠在我身上,大舌头啷叽地喋喋不休:“我再跟你们说个秘密啊,你们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季风是什么时候吗……”
  我听了就是确定她真喝多了,酒醉的人有个特点:会把一件事反复的叨唠来叨唠去。季风也潮了,居然自以为很聪明地回答道:“02年嘛,你哥开车安排我们下饭店,顺便把你送你同学家去。”
  小藻儿摇头,翅膀推推眼镜,我们俩两眼放光,都对接下来的内容发生兴趣了。她对没人能给出正确答案表示得意。“比这早!早好几年,那年六一你们M城开市运会,我和我同学去看热闹。猜我看见什么东西了?”
  “小四儿?”翅膀配合地搭话,“不过他不是东西。”
  “嗯,还有你。”
  搬石头给自己脚也砸了,我偷笑。
  “还有家家。”
  我的笑容瞬间僵硬。
  “你们在打仗。”
  “我们仨打仗?!”喝疯了!
  “不是。和别人。本来我看着你就想躲开了哥,我和我那同学……啧,早恋嘛,嘿嘿,我怕你看出来跟我大哥说,他该给我告我妈了。”
  “你哥不会的,他跟小姑娘亲嘴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
  “后来刚要走碰着几个男生……是吗?他真能得瑟!我要跟我妈说……说到哪了?”
  “碰着几个男生。”
  “嗯,我撞了他们一下,给我骂了,我那男朋友……唉,声儿都没敢出,闷头拽我走。”
  “窝囊!”季风骂。
  我给那爆碳儿一白眼儿,搁他肯定干起来了。
  “就是!可生气了,也不是故意的,我大哥在打不死他们。”
  这也是个一煽乎就冒烟儿的。
  “完了我看他们朝你们学校的座位去,就回头多看了几眼,想把他们长什么样记住,到时候跟小非哥说给我出气。这一看就看见家家了。那时候你长头发,扎个小角儿,那几个男生过去站了一会儿拨弄你头发笑。小非哥离你没多远,扭头看见了,从旁边人手里抽过一个接力棒,踩着椅子两步迈过来。我还寻思呢,这是不嫂子啊?就看抓你头发那小子让人一矿泉水瓶撇过来砸了浑身尽湿。”
  “这玩意儿干的。”翅膀指着身边傻笑的家伙,季风举手承认。
  “对对对……季风从前边桌子上跳过来捞着那人脖领子就揍,那伙人全急了全围上来,小非哥一棒子打人个满脸血,你们还有一个大胖子男生,后边彩旗都拔出来了,旗竿踩折了就开抡,比我大哥打仗还猛……好像没看见于一。”
  “那时候他出国了。”我说。
  高二下学期的夏天,那次当众斗殴的群架事件影响极其恶劣——主要是六中因此没得到精神文明奖,季风张伟杰被取消当年运动员奖金,马慧非记大过,马市长亲自来送罚款,轰动一时。自那以后每年开运动会学校都先讲话,三令五申不许聚众闹事。有几个人像小藻一样知道这事儿是因我而起?反正学校肯定不知道,挨罚的没有我,翅膀也说:这事儿跟你没关,他们成心找干仗儿!其实我心里也有数儿,当天就是换成别的女同学,季风也还是会出头,刚巧是我啊,刚巧就成了属于我的独占神话,谁还管得了有多巧。
  季风从洗手间回来,小藻儿正掉眼泪:“哥啊,我当时听你的就对了哥,不该来北京。”他在她对面坐下,想都没想就问:“你来就是要追我吗?”
  “季风你之前一点点儿都不记得我吗?是你说的,‘好好学习,考上北京来投奔我’,我才来念自考的,大哥和小非哥都不让我来……”
  “应该听大人话……”季风自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点了根烟,熏得直眯眼睛,问小藻儿,“后悔来了吧?”
  “不后悔,认识家家,欧娜。我普通话现在标准多了吧?”
  “比来时候标准。”
  “而且我还是追上你了啊,最后也算是我甩你的对不对?”
  “对呀,本来就是你甩我的,我失恋了你哭什么呀!”
  “因为我一直骗我自己说你肯当我男朋友就行,可我以为我能不在乎,还是在乎。”这话就是季风清醒着都够呛能听明白咋回事。
  我刷刷冒汗,合着把我和翅膀看成两道菜了,就这么当着我们面儿算感情账。我看翅膀一眼,他会意地问:“家家啊,洗手间在哪?”
  “我也要去,跟我走吧。”
  翅膀拿了烟和火机,不忘叮嘱季风:“耍酒疯别说我削你!”
  前一天刚下完大雨,今天空气质量不错。“老大来的真是时候,北京少有这么好的天儿。”要了两罐可乐在饭店一侧的台阶上坐着喝,随便聊些工作的事,大多是我在报备,翅膀听得认真。我问他对我抛弃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改行做编辑想法如何,他说:“有点意外,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别管别人怎么看,掌握好你自己的步调,走起来就不那么累。”他夹着烟的手指抠抠额头,低低笑着,不吝啬地夸我,“家家还是行,跟我认识的别的小姑娘都不一样。”
  翅膀跟我认识的别的男生也不一样,剥去玩世不恭那层保护色,幽默,深沉,见解独特,认真起来有种智慧的酷,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气场强大,让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时蕾也一根筋认准了他,想到这儿觉得好笑,我告密:“一开始看出时蕾喜欢你这花心大萝卜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
  “没好心眼,我说我追起来怎么这么费劲。”他轻弹我的眉心,笑着掐灭烟,掏出手机拨了号,“干嘛呢……呵呵,可别睡了,都几点了~你等会儿啊。”
  我接过电话,看他要快融化的笑容也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了。
  时蕾永远懒洋洋的声音让人感觉身处暖暖的初夏午后,特舒服,两天的混乱最终在与她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彻底消除。
  “季风呢?”
  “里头还喝呢……你是不是也知道小藻儿是赵海斌他妹?”
  “知道啊。”她打着呵欠,“翅膀偷偷摸摸的那点事儿,我就是不愿意说他。”
  上天入地的大神马慧非让她说得跟个顽皮孩子一样,她这种随意的语气真搞笑。
  “不过他也不是偏向嘎嘎儿,他怎么胡闹也不能拿这种事玩。”
  我当然知道老大有分寸,却还是有点怪他立场不坚定。“哼!”用冰冷视线在那个四下看风景的人身上剜肉,“杨毅知道不咬他的!”
  “是,但是没辙,海斌那妹子主意可正了,她哥啊翅膀啊我们都劝她,说人季风有对象了你去搅和啥啊,那就看上了谁也说不听,到底拱北京去了。完事儿季风还真和她谈上了,想什么呢他一天?”
  “难得三八啊时蕾。”
  “阴阳怪气儿的~~我说季风是真喜欢她吗?”
  “那谁知道~”
  她叹一口气,道:“她倒是说季风对她挺好。但是季风对谁都好。那小姑娘不是季风喜欢的型儿,怎么就到一块儿了?季风这小子现在怎么回事儿?你看我结婚那天他和李思雨方昕她几个闹的~是不是学跟翅膀一样了?”
  “哈哈,这话他俩听着了都得不乐意你。”
  见我笑得放肆,某马很好奇,凑近了听,没听到什么,却敏锐地说:“别讲究我。”
  我推开他。“你干了什么心虚的事儿怕人讲究!”
  “一有人骂他耳朵可尖了。”时蕾笑了一会儿——“哎?我说……算了。”
  “什么呀?”我哭笑不得。
  “你说我三八。”
  “收回。”变得跟她老公一样小气了。
  “我看看怎么说啊,有点别嘴。拿我自己说吧,以前有好几次就想跟翅膀断了,那时候有一种感觉,觉得在他看来我是他的一样所属物——其实不喜欢,但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拿走,就得霸占着,谁也不给。”
  “胡思乱想。”我说她,嘴里却一阵泛苦。
  “你呢家家?你什么时候也觉得你是季风的所属物吗?”
  “经常。”
  “因为咱们都是先喜欢上人家的是不是?”
  “是吗?”可这是季风自己说的,他只是不愿意看我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多莫名其妙啊~~季风没那么坏,咱们认识他多少年了你还能查清吗?叫叫儿他都能放手呢,别人有什么不能放的?除非这个‘别人’在他心里比叫叫儿更重要。”
  “时蕾?”她在鼓励我接受季风?
  “你从小就比人心细,我也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想法,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但是时蕾忘了一点,不是说让一个人走就是没了留恋,不是所有的分手都是放手,心里的牵挂,并没有国界线啊。

  是以钟情
  我当然义无返顾相信季风不是坏人,从小时候英勇对抗杨毅那只蝎子精开始,在我眼里,他就是情深义重的葫芦小金钢,所以之前误会他欺负了小藻儿才会那么生气。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欢碳酸饮料,有人喜欢果汁,于一和翅膀找到了可终厮守的杯水,季风好像还不明白赖以生存的只有水。
  季风找出来,眉毛飞扬,小红痣在眉下若隐若现。翅膀总说季风眉里藏珠犯桃花,而此刻这整张脸都露了桃花相,简直就是一颗水蜜桃,老可爱了。“你们俩蹲这儿唠啥呢?”
  “说点体己话不行啊?”翅膀揽着我,作势吻我面颊,“浩?小老婆?”
  “嗯哪~~”我羞答答地点头。论桃花谁有老大桃花旺?你瞅那双桃花眼,眼尾弯弯,还不安分地上翘,眸光似醉非醉,隔着镜片也能射出朦胧眼波,天生就会勾引人。
  水蜜桃迅速上霜。“你几点飞机?”
  “差不多得走了。”
  “那我结账去啦?”
  “我结完了。”我看看翅膀手表,“去喊藻儿出来早点走,今儿且等着堵车吧。”
  “她睡着了。”季风面色不善,“老大把她整出来,我打车。”
  “那你送她回家吧,我送翅膀。”
  翅膀一挥手。“都回吧,折腾来折腾去送什么。”
  “不行,”我挽着他的臂,“我要送你。”
  “没准哪天儿我又蹦来了。”他捏我下巴,亲昵得让季风直撇嘴。
  “蛤蟆啊?靠,不知道的看你俩这样真跟两口子似的。”挠着光头转身进屋收拾醉鬼了。
  “家啊,”翅膀拉住迈上台阶的我,“后头A6里那个人你认识不?”
  我找到目标,顺着敞开的车窗,和钱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心下对翅膀不动声色眼观六路的能力钦佩得不同凡响。
  “刚才打电话时候他车就停那儿了,一劲儿看你。”
  那可挺闲的,看着从车里下来的人,我绽个春日般明媚的笑。“有人送咱俩去机场了。”
  “程程。翅膀。”
  翅膀一手搓搓我头发,一手伸向钱程,重新自我介绍:“马慧非。”
  “你好。”钱程跟他握手,“我姓钱。”
  两人互相打量,翅膀神情很怪,上了车异常地沉默,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膝盖,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我用手机链儿撞撞他无名指的结婚戒指,阻止他乱想。他眨眨眼,扶着眼镜对我暧昧地耳语:“正点哦。”
  “你真过份~”正点形容男生好吗?
  “哎?”翅膀倾着身子去打扰司机开车,“你当过模特吗?”
  “你指哪种?”钱程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杂志啊,电视广告啊什么的。”
  “没兴趣。你干嘛,星探啊?”
  “不是不是,”翅膀坐回来若有所思地摸着鼻子,“我好像在什么杂志上看见过你。”
  我以为这是翅膀的社交手段,没想到我们调头回来的路上他还发短信给我:这人我肯定见过。呵呵,老大也有这种无意义的执着。
  钱程垂眼斜眸。“哟,笑得这甜蜜。”
  “什么怪味儿!”
  “别说是你哥哥,你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你跟你姐长得也不像啊。”秦堃竟然没有钱程一半的姿色,他好像把姐姐的那份美貌给抢来了,不太说得过去。季风好看,三个姐姐也一个赛一个地好看呀。
  “你不提我还忘了,原来你在我姐公司上班,同学~”
  “是啊。”我向秦总提起与她弟的关系时只说是一起学过韩国语,没提太多,我也没动机把这些事都一一表述吧?钱程竟有个那样的姐姐,忽然觉得他很小孩子,没逻辑的思维。
  他歹声歹气儿地哼一声:“同学!”
  “不是吗?”
  “起码说朋友啊。”
  “我怕秦总误会。”在北京说朋友,一般都是指男女朋友,加上我们这么个类似的发型。
  “误什么会?”他献宝地勾出嘴角的两个小窝,“秦总夸你呢,人好~~图做得漂亮极了。”
  抚着眉梢上的喜悦,我故意不知足。“为什么不能是图做得好,人漂亮极了?”
  “秦堃夸人不会往死里夸的。”又是一笑,“相传,丛工前阵子挺忙的?”
  “还是助师。”我严谨道,提起不堪回首的上个月,“头半夜没有回家的时候。”
  “怎么,准备以我姐为目标奋斗了?”
  “人得有点压力。就连你,总监一走都忙起来了。”
  他不悦。“什么叫就连我!再说总监早回来了。我这个月就是忙,五一结婚的多,都挤在4月来拍照,一点不比你好过,也一宿一宿修图。”
  “我说么……”其实俩礼拜前还在他们单位那玻璃墙后边拍照,感觉却好像有阵子没见了。
  “一年也就那么两个旺季,不能混得太明显。不像某些人~早早被世俗吓到,混老等死的心都有了。”
  “我没有。”
  “幸好我姐慧眼识英雄。从15楼转回19楼感觉如何?”
  “啊呀呀,居然了解我们公司的部门分布楼层。”
  “多少也知道一点。”
  他没有多说,我也不便深问,猛拍老板的马屁。“秦总人真不错,送我茶叶,讲养颜之道,还请我吃鳗鱼饭。”
  “拿些小恩小惠哄你卖命,你可真好收买。”
  “你缺点儿什么吗?背后讲究自己亲姐姐。”
  “由此可见我说的一准儿是她真实想法。”
  原来确是亲姐弟~那为什么不同姓呢?问?不问?看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他们都不避讳。问吧……
  我的抉择中,钱程仙风道骨地一笑:“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有多巧~”
  “是啊,没想到你们居然是一家人。”
  “我是说这么巧就在马路边上捡到你。”
  “哦,对啊,你怎么开车晃这儿来了?”
  前方红灯,他踩下煞车,扶正头上视镜,看我,困惑地开口:“不知道啊,好像就在满世界地寻你。”
  我沉默了,你能对一个满世界寻你的男人说什么呢?伸手取了面前那瓶造型好看的车用香膏,放在鼻子下边轻嗅。淡淡的桔香,思绪被扯回上个世纪,那个有桔子香气的教室,真正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似乎变得比这气味更加飘忽,太遥远了,遥远到要很用力地回忆,用力得头都疼。但我仍愿意回忆。“你最早见我是什么时候?”
  “去年啊,”钱程有些费解,仍是认真作答,“保安陪我去三元桥上课那次是不是?怎么了?”
  我表示怀疑:“确定那是最早最早见到我吗?不认识我的时候也算。”
  他掀了长眉毛看怪物一样看我,理所当然道:“不认识的时候我哪记得见没见过你!”
  “那你头一回见我就把名片塞我包里,可够居心叵测了。”
  “是用心良苦。”他无奈地辩诬,“我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吗?”
  “哦。”漂亮倒不见得,但他受我吸引也许不假。看过这么个无聊调查,首先虚拟这样一个人,无论从外型到性格以及世界观都与你非常相似,只是性别不同,然后把他混在众多优秀异性之中。结果:超过80%的人在选择最佳伴侣时挑中的都是自己的异性版。你可能不察,但人真的是在某方面都有一定自恋情结的物种。而钱程,我相信他在看到我的那第一眼,对我的发型有很大成份的好感。
  他以为我受了这恭维,恶劣嘲笑道:“你还真好意思。”
  “你好意思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听的?”
  “那你听过一见钟情这回事儿没?”
  “听过,但我不太信。”我老实告诉他,“不可靠。”
  “但为什么会有这一说?”
  “钱程同学,世界上还有魔法这一说,那不代表就客观存在。”
  “我坚持。”
  “我无权评价你的信仰。”一见就能钟情,干嘛要活一辈子,我的十年算什么?但我不是小孩儿,不认同的事也懂尊重,像黑群不吃猪肉,于一不吃带飞禽,不管是宗教禁忌还是个人饮食习惯,这并不能指责的。
  季风发来短信:睡了,你也没少喝,别玩太晚。他总是喝完酒就睡觉,我喝了酒也困,就不肯像他那么乖。季风躲酒,当然常不如愿,我却是有点贪杯的,虽然没有翅膀两口子的酒量,经过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小有建树了,起码钱程不是我对手。
  酒是好东西,小饮可怡情,灌多了则乱性,我问曾经乱过性的那位:“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多了跟我求婚?”
  “你弄错了,”他像一个好脾气的家长,“我那不是醉话。”
  “而是一见钟情?”我理解地接道。
  不做置辩,他清清嗓子再度开口:“有些话我说了你不要笑场。”
  笑场?他想找我演戏?我坐起来,看着他不多见的局促表情,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长眉一紧,怒了:“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没笑你,”我撒着小谎,敛了笑意,“不过你说了也得看情形而定。”这个不能盲目保证的,破坏信誉。
  他不理我的心口不一。“你不知道吧,我也相信魔法是客观存在的。你在身边跟我说说话,聊聊天,我就什么不愉快都没了。”他说得很小心,说完了偷看看我,见我正不眨眼地盯着他,又调走目光专注开车,很不巧车流停滞。只有不算清凉的风自窗子灌进,吹动他栗子色的流海,长睫毛忽扇了几下,“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魔法。”他转过脸来,黑如墨染的眸子轻晃着魔法的身影,一丝不安在车内跳跃。
  口齿间有着啤酒花的酸涩,吐纳微醺,不知道是酒劲儿涌来还是桔子香水的原因,又或者是眼前这张放大的脸孔。
  他的双手仍放在方向盘上,拧了身子倾过来,鼻尖碰到我时,后面车喇叭骤响,像解除了诅咒的城堡,两颗心脏重新恢复搏动,我靠回座位借着系安全带的动作平复心跳,狼狈如偷吃被抓的猫。“真气人!”他催了油门又踩刹车,对路口闯红灯的行人有很大怨言,“这么热天儿不跟家呆着都跑出来干什么?”
  五·一节,满大街都是人,路堵得厉害,反正没有去处,倒享受起来。车速缓慢不察前进,我听着音箱呆呼呼的音乐,假装不知有人在偷看,倚在靠背上打起了盹,怀里摊着那瓶香熏,我呓语般喃喃:“这桔子味真好闻。”
  “是橙子。”他纠正。
  “钱橙子,我们去哪?”
  漫无去向晃了两个多小时,天黑前,钱程看油表一眼,我们终于有目的地了。
  我抢着付油钱,谢他送翅膀去机场。他扣住我的钱包说:“我来,可以报账。”
  “谁的车?”还供着油借他开?
  “公家的。”他语焉不详。手机响起,工作人员瞥了一眼,他举着巴掌自示遵纪良民,出了加油站把车停在一边才查看来显,“不是好事,”他告诉我,“公家打来的。董哥?刚您打电话?……挺远的,让他用别的吧,我姐不是还有车在家吗?……不管,你跟他说我回不去!……他是不是成心添堵?董哥您说实话,非得用这车……多展骂您了?今儿一早姐让我开她的车,谁偏说他车闲着叫我使?这会儿又往回要……得得得我不跟您掰扯成了吧……天津了你说远不?……我……这老头!”他恶狠狠滑上被切断的电话丢到一边,“服了!”
  “要用车就送回去吧。”看模样还真急了,少见啊。
  “他用什么车……你不了解情况。”他发动车子上路,“我就不该开他这破车出来。”
  “你们家人?”
  “我姥爷,八十了,跟我有仇,整天琢磨着害我。”
  “真厉害,爷儿俩还弄出阶级斗争来了。”
  “你还别说,他真把我当反革命斗。我年少无知哪是他对手,躲都躲不起了。”
  “年少?您指智商?”
  “我有一万个心眼儿也玩不过那老妖怪。”
  “怎么说话呢!”这有点过了,我听得皱眉,他的手机又响起来,拿来一看,“你姐。”
  “接。”接通电话贴到他耳朵上。“……董哥告诉你啦?多烦吧!……不用你说我也给他送回去,跟他犯那口舌呢……算了吧,什么想见我,直接说怕我过得舒坦……嗯嗯这就给他送回去,你甭管了这么着吧……”
  也真为难秦总了,商场的诡谲变幻可能还不如家里这一老一小难对付。

  是以难处
  原以为老爷子会住在比较幽静的近郊,钱程却把车开进内城根儿里,停在路边车位,打电话请董哥走几步出来把车开回去。
  要不要回避得这么彻底?我轻轻摇头,就算是不了解情况,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还跟他斗什么气。
  “好闻吗?拿走。”他见我盯着香水出神,拿起来塞给我。我好笑地放回去,他又要去拿,视线扫到远处,哼了一声匆匆向我摆手。“往后往后。”猫腰从我这侧钻出去,“就说车你开来的,我在前边等你。”迅速逃逸。
  我挪到驾驶位去,关上右边车门,碰掉了背包,捡的时候意外地在座位下看到一根细银链子,顺手拾了过来。链子是断开的,上头沉甸甸的挂坠滑了出去,掉在脚垫上,原来是钱程一直戴在手腕的那个黑色小葫芦,可能刚才着急下车不小心刮断了。才直起腰来,肩膀冷不防遭到硬物敲打,回头看见一个怒目而视的老头儿正收回拐棍儿。
  看清我的脸他微微诧异,我把不满憋进了肚子,他肯定是把我当成有同样发型的外孙子了。我推门下车,越过背后打人的坏人向他旁边那个穿着正统的中年男子欠欠腰:“您是董哥吗?”
  “对我是,你是……”
  “你是谁?”花白头发的瘦干老人没礼貌地打断别人对话,绷着脸中气十足审问我,用拐棍轻点车门,“怎么在我车里?”
  “您好,我来送车……”
  “我问你是谁。”
  “丛家家。”我规规矩矩地回答。
  老爷子一愣:“谁问你名字!”他竖起眉毛吓唬我,我发现钱程那两道眉斑驳了白色真跟他姥爷的一模一样。
  “我是中坤的职员,秦总让我把车子送到这里。”他可别说让我再弄回去,我不会开车啊。
  面前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我趁着他们将信将疑的当口拿了自己的背包说句还有事,头也不敢回地溜了。
  钱程没跑多远,混在路边一行排队买饮料的人群里边,举着两大杯奶茶挡住脸。
  我揉着被袭击的肩头跟他抱怨:“替你挨了一下。”
  “他怎么谁都打!”他用手背象征性地安抚,“受苦了,没跟你废话吧?”
  “别洒我衣服上。”我躲开,“我说是你姐的员工,他们就没多问。”
  “真聪明。”他夸小孩儿一样,还递我一杯奶茶做奖励。
  我接过来,摊开另一只手,掌心是他的失物。精致的小葫芦,墨光流转,长短不足两公分,拦腰加一个小小的银箍固定,细链子穿过银箍,吊着它在夕阳下散发着神秘的色泽,挺特别的。
  他下意识地抬了右手一瞧,光光如也,从我手里把东西抓走,小心把葫芦穿进去,拎着链子皱眉。“折了。”疼得耗子啃心一样。
  “传家宝?”
  “嗯。”
  还真猜对了,但这种现代工艺传也传不了几代。“去金店能修好。”
  他轻轻摇动链子,着迷地看挂坠晃动,“我爸给的。”
  于一他爸给儿子的那把小金锹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我用指尖捏住这葫芦,前后查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材质不允许刻字可以漆写啊。这是什么材质?手感光滑像有机玻璃,透明度又没那么高,细看并非纯黑,有点莹莹绿色,还有红色……应该是含有金属元素,结晶仿似几层一圈小于一圈的葫芦。越看越觉有趣,很想数清它里面究竟有多少层,眼睫毛都要贴上去了。
  他倏地把手收回,推着我的额头。“不给你。”
  “这是什么?黑玛瑙?”不像,玛瑙内部氧化物造成的变影,这却是整颗都在闪彩。
  “阿帕契的眼泪。”
  眼泪是葫芦型的?那真是哭出花样来了。“阿帕契是谁?”只听过一些宝石取名王后的血啊妃子的眼啊印度之星北非曙光什么的。
  他吃地一笑。“是黑曜石。”
  “啊~~”神秘感瞬间消失了,“直接说不就得了。”玻璃质火山岩,性质与玄武岩等相似,有讲求风水者用它铺地面,镇府院驱邪气。但其质光滑,综合安全系数考虑,不建议有小孩老人生活的居室使用。又具活性,可广泛用作水泥混合材代替矿渣。
  脑子里正不受控地汇集黑曜石的资料,一道巨雷炸响彻天际。“秦程!”我刚接触过的还没遗忘的声音。
  不只是我和钱程,路人也纷纷侧目,老爷子坐在A6里,用逮到特务的眼神痛恨地看我。啊噢,才几分钟就破案了。他太阳穴鼓鼓着,正是武侠小说里内家高手的标志,我像看到一条巨大蜥蜴般脊背发凉。
  “您叫错人了。”钱程不着痕迹挡住我半个身位,我看见他背在后面的手紧紧地攥着小葫芦。“我姓钱。”
  老爷子原本就严肃的脸更是蒙了一层冰,命令道:“上车。”
  钱程没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老爷子不再望着窗外说话,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
  董哥向我招招手。“丛小姐上车来,这里不能停太久。”
  我轻推钱程,他犹豫一下,大步来到车前,自己坐进副驾,完全不管我死活了。
  老妖怪看透人心,虎着脸哏咄我:“你还愣着干什么!让我替你开门吗?”
  车打弯进胡同停下来,往外一看,青砖红瓦铸铁对开门扇,遮雨搭爪龙翘角,飞拱重檐,一看这种建筑就想起北京西客站来。檐上四个大红灯笼高高挂,四字四体写着“秦秦秦秦”,门口还立俩石麒麟,凶神恶煞地迎接到访客人。我尽量不在这架势面前露怯儿,给自己催眠:这里边可没我什么事儿啊我只是顺道跟来的。
  董哥为老妖怪开门,听得他大声说:“不许给秦堃打电话。”他好像不会用正常音量说话。钱程已经怦地关上前车门走进那座府宅了,我慌忙跟下去,想了想又不妥,候在门外等长辈先行,这位长辈全把我当他们家门口的保宅兽,路了过去,阔步在前,我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以着被人忽视的姿势跟在后边。
  步入宅子,沿中轴线至第一进院,穿了刻有花簇头的垂花门儿过砖雕照壁,互合四间风火双檐整条砖房,户户抄手游廊相通,之间砾石铺路,几棵参天古树掩了座木砌的六角攒尖亭子,还有大片绿地种小白菜,此种用地规模在农村算得上小康,可挪进这地段儿就不可价估了。
  天色将浓未浓,院里亮了明黄灯盏,祖孙俩进了上屋,董哥不放心地跟去做调解使,我则自动地留在了当院研究起那些铺路石。两眼望去便知绝非凡品,大小恰如鹅卵,色纯正,与公园里的规格石有着不可一论之妙,明丽柔和,不浸水已辩得出清晰纹理,有几颗还是半通透的细石,绿斑白纹,亦美亦巧。蹲下摸了摸石质,均匀细滑,润而不腻,猜是精选自雨花台的上乘美石,完全具有观赏价值,若悉心打理,远比我藏的那几枚六合火石珍贵,上乘呀上乘。可惜落得这般田地,日晒雨淋供人垫脚,有道是稀为贵,多,则蔽。一如古代帝王的妃嫔,每一位都是人间尤物,寻常男子得了怕不为之神魂颠倒,而深宫粉黛纷纭,忘错昏乱,惑迷了君心,纵是无瑕可指的佳人亦难得独宠。试想你仅得一石,下等常品也是心头好,数量达到眼前这样,看来也只能铺路。买得起不如分了别人,这不叫有钱,这叫暴殄天物。把我惋惜得叹了一声又一声,巴不得雇一轻卡全拉回家当宝贝收藏,无奈都是泥了底嵌着的,嵌得还极为考究,稍加留神不难寻得出形色排列的潜默规律。中式庭园设计时颇多注重风水,怎样采地气补空灵,五行八门的阵法我看不出个中玄机,只暗暗崇敬。崇敬抵不过心疼,抠抠敲敲了半天,一颗也拯救不得。
  “你干嘛呢?”一双大脚踏着人字拖儿踩中一颗精明可爱的小石,正是我最中意的那颗,比踩着我手还疼。视线顺着米色七分板裤向上,浅粉撒花衬衫,栗子色半长碎发随风瑟动,钱程挑眉垂眼,费解地看着我的动作,“肚子疼?”
  “没~”猛地站起来,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颗石头,我满意地掸掸手,“观摹一下建筑风格。”
  “职业病。”
  “职业习惯好不好?”我掸掸手,“什么病啊灾儿啊的不吉利。”
  “小封建。”他姆指比比身后走出来的屋子,悄悄撇嘴说,“老封建。”
  一声轻咳响起,我和钱程都吓一跳,董哥从屋里出来,估计是见到了某人刚才不敬的言行。“程程你还是去吧。”他压低声音,“赌气也不至于驳娄叔的面子,前儿来电话还特意问到你,首长应了带你去。”
  钱程恍然大悟状:“我说这一早儿演的那出戏,非让我开他的车,合着算计好了到点儿找茬儿逼我回来。”
  “哪是?秦堃那大红车子首长不待见,你总不能让老人家搭出租吧?别拧了,保安也在。”他顿一顿见钱程没言语又撺掇我,“丛小姐一起来吧,反正没有什么生疏人,保安你也认识吧?”
  不等我拒绝,钱程摆摆手。“不了董哥,我们俩……看电影去。”谎扯得很溜,拉了我就走。“快开场了。”
  董哥拿一把钥匙给他。“开库里那个去玩吧。”
  “我打车,免得又给人引子挨折腾。”
  “你别犯轴,这点儿打车费劲着呢。”
  老妖怪在屋里喊:“小董,秦堃给我那犀牛骨扇子呢?”
  “显摆!”钱程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董哥应道“我去给您找”,把钥匙塞到钱程手里,“首长不知道这车在家,快去吧。”一句话功夫老妖怪就开催人,他连连“哎”着进去。
  钱程掂掂车钥匙,邀我帮他圆谎:“走吧,看电影儿去。”
  “五一节能放什么好电影儿?劳动模范赵振华?”我往路沿儿上走,想到刚才是踢踏着这些宝贝进来的就觉得脚底发烧,途经灌溉小菜地的喷水泵,睨到它附近的几颗石沾了水的缘故,色与色漾着失透状,有不可言喻的扑朔润感。
  前面那个兴致勃勃的哼着评剧落子,快出二道门了兀地发现我不见,转回来蹲在我在对面,看我摸着那小石头,好奇地问:“感应到这地底下有金子了?”
  “是地面上。”我拍拍它起身,依依惜别,“这么晒着会裂开的。”
  “什么裂开?鹅卵石?”钱程终于找到我关注的对象,却狠狠笑我,“你怕它裂开蹦出石猴子?”
  “跟你说也不懂。”我迁怒于他,“你们家太糟蹋好东西了。”
  说人坏话没控制好音量,被冷脸老妖怪听了个完整,手里那把想是犀牛骨扇子,哗地一合,哼道:“你倒说说我们家糟蹋了什么好东西!”
  “又没跟您说话~”钱程推着我走。
  “给我站住,把话说完。”
  “别人的话你听个什么劲儿啊!”他比跟我犟嘴的时候反应快多了。
  气得老妖怪握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说。”打小季风和杨毅随时爆发的对抗赛让我惯于劝架,话头一抢过来才觉得刚才贬得实在太彻底,无从挽回,只得硬着头皮说囫囵话,“您这些垫脚的石头有几颗是好东西。”盼着他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不知石情。
  “眼拙的丫头。”他虽是骂我,却是满脸得意,黑木拐棍比着石路,“我这满院没一颗不是三等内的雨花石。”
  他也真敢承认。就是最末等的雨花石尚需十几块钱来不了一粒,这弯弯小路铺下来还不得比波斯长毛毯都值钱。“雨花石不能曝晒的。”拿来铺路更是花间喝道,反正开了头索性说下去,“今儿这种大太阳照几天就变质了。”
  “我这路晾在这儿十几年了瞧变什么质了没!关老爷门前耍刀,不约约自己斤两。”
  我之前光贪着看,倒没考虑到装置多久,听了前半句话正纳闷,不等追问,他鄙夷的嘴脸就摆出来。我噌地红了脸,眼里水气上涌蒙花了视网膜。钱程不悦地反唇相讥:“人家专业研究建材的就不如您一摆弄玩儿的。”
  “你这大外行说话遭人抽,雨花石是建材?”
  “理应是欢喜收着的珍奇玩意儿,用来铺路又和砖瓦建材有啥区别?”我咽着委屈直言不讳,“上好哀梨偏蒸了吃。”
  “小岁数懂得倒不少!你又见着哪窑砖瓦铺得出我家的路?好东西就得藏着?姑娘家心思~~再珍奇说倒底是石头,我还得把它请到祖宗板儿早晚上香?”
  钱程咬牙:“你这种心态上香它都不吃。”
  “混帐!”老妖怪打压外孙子更是没什么顾忌,“这儿没你出声的份儿。”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难打倒的老人,理说不通情打不动,简直是块压酸菜的石头,型没好型是味儿没好味的。
  钱程也是真没辙,抹着我眼泪哄道:“甭跟他说,什么都不懂。”这一刻我才相信他之前对姥爷的评价。
  董哥在老妖怪身后轻声提醒:“首长,娄叔已经到了,咱们也走吧。”
  老妖怪喉咙里应着声,步履稳健地走了。我瞪着他神气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外孙子的手,看见才迈了几步远的人又转回头瞅我,来不及收回怨恨的目光,只把头一低。
  “不服气是吗丫头?”老妖怪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钱程吸口气顶他:“您怎么没完?”
  “年轻人,知道一个就敢说十个!”口气仍是瞧不起的,拐杖轻击脚下的路,“石头产于山,长于野,风吹日晒是本命,叫人取来已经是大不幸,还藏着琢刻着水里泡着,哼,我老人家是个扛枪打仗的粗人,倒也没这狠心。你要哭进屋哭去,别腐了我石头。”

  是以逆心
  气死活人也就用这么大马力了罢?钱程歉意满满,拉我到院中小木亭里坐下,颇无奈地替自己长期斗争的敌人赔不是:“别跟他一样的,人都是越活越回去,他现在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将我过长的流海拨向两侧,“不哭了,嗯?”
  我点点头,只觉得丢人,肿着两个眼泡不敢抬头看他,不甘心地说:“雨花石真不能晒……”
  “我当然信你。”他噗地笑起来,松了一大口气似的,“什么呀,原来是因为没犟过他,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哭的。”
  “又不是兔子胆。”我负气地揉着眼睛,“他能把我怎么着?”
  “倒是颗兔子心,你没怕就好,连我姐都一动就让他骂哭。”
  “真的吗?”惊奇止住了眼泪,我想像不到秦堃哭,跟想像不到老妖怪和蔼微笑一样。
  “嗯,后来骂不哭了,姥爷就把公司给她了。”
  我以为中坤的坤和堃谐音是秦堃自己创下的品牌,这会儿才知道是从老妖怪手里接来的。话说回来董哥不是叫他首长吗?人民解放军无产阶级领袖怎么做起买卖成了资产阶级?铺了满院子烟雨文石,大肆浪费,艰苦朴素的革命优良传统哪去了?还说什么石头本命,要不是可怜石头谁跟他辩驳那些,何况就算真的是他有理,话也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当兵的一点儿不懂体恤爱民呢,我又不是成心到他们家找茬儿,赶讲话的,犯得着么我!我说我的怀疑,老人家行军打仗时候遭人背叛过吧,见谁都是敌人。
  钱程微微有些尴尬,擦干净我的脸:“看你哭的……”
  我卷了舌头不再多说,毕竟是他姥爷,年纪又在那儿摆着,恨在心尖儿上总不能说得太狠。睫毛倒进眼里去,越揉越难受,雾蒙蒙地看到他贴近的脸,伸手抵着他先警告:“别借机会继续。”
  他一怔,现出魍魉之笑:“你不提我还忘了。”
  我两只手臂都抬起来把脸挡溜严,难为情和磨眼的睫毛使得眼泪哗哗流。
  “好了别闹。”他拉下我的手,小心地翻眼皮,“在哪儿了?”
  我眨眨眼:“顺眼泪儿淌出去了。”
  “你可真能哭。”他手揣在兜里看我。“总是哭。”
  “好像你见过多少次似的?”
  “多少次都眼泪含眼圈儿,我就奇怪你这么好强的女孩儿怎么总是哭呢?”
  “情感丰富呗。”要不是好强还急不哭呢,好强可不一定就坚强。“你不是说你姐也哭,我还比得上她吗?”
  “那是以前,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轻易不见眼泪儿了。”
  被老妖怪锤炼皮实了,生意场上也罕见她姥爷这么刁钻的角色,果然成大事者都经历过寻常人难以想像的磨砺。
  “我跟你说你们老板小时候可傻了,一哭就朝我借小葫芦吸眼泪。”
  “什么东西?”
  他的手掌亮了出来,指上缠着细银链子,黑葫芦摇晃。“我和我姐都相信这石头有吸收人不幸的能量,她每次让我姥爷训哭的时候就来我屋盯着它看,一会儿就不哭了。”
  不用看这东西也不会一直哭下去。“你就不能大方点儿干脆把它给你姐。”
  “这是我爸的遗物,她不会要的。”
  我觉得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话题。
  “我们同母异父。”
  “但是她很疼你。”
  “是,疼到我愧得慌。她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在外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特恨人。”
  “别傻。”
  他风轻云淡一笑。“你用不用也拿它去吸吸眼泪?”
  “我不要,”我很反感地瞪他,“传家宝是送儿子的。”
  “送儿子他妈也行。”
  “你占我便宜我可打110了。”
  “我送礼又不是抢东西,110理你~”
  “我是女的我哭没人笑话,没它镇着你成天哭可怎么办?”
  “本来也就是一种精神催眠,我都习惯了,不用再戴它。”他摊着手,“收着吧,治好了爱哭的毛病再还我。”
  扳着他指关节拢成拳把手链包起。“你留着吧。”我说,“我受不起。”
  有一种珍视,只能够感动,一旦收下,某些现有的东西必须要改变,我不太愿意为难自己。钱程也好,季风也好,我告诉自己顺着心去相处。但季风对一个女人的想念,我看得那么清楚,深知求不得,他的举手投足却还是我的焦点,也放不下。而跟钱程在一起没别的,就是觉得自在,好像可以很没心没肺地快活。和他走这么近已经不在我预期中,好感不是没有的,但这种不完整的感情,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闹剧?没人敢赌爱情的发生概率,是以受不起。
  钱程说黑曜石是阿帕契人全部的悲伤,所以佩戴它的人不会再流眼泪,因为阿帕契人已经替你流光了。回想那石头的黑,真如哽咽在喉的莫大痛楚,子夜一般不见星微光亮,或许确是凝结了什么人的不幸。
  曜石虽是水晶,却算不得雨花石,其实雨花石那么多种类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常识还是有的,雨花石含水,连我收的粗石在烈日下曝晒几刻也会使其失去游离水分子,表面产生缝裂。我有七颗鸽子蛋大小的燧石,季风去看他二姐时在南京买回来的,古代没有火柴,人们都用这种石头磨擦取火,就是常说的打火石,以前在家里河边也能挖到,粗犷不润,像这么细滑的并不多见,难得是并没抛光加工过。我自小喜欢漂亮石头,尤其这种隐含火气的燧石,连上学路上踢到的若是中了意也会捡回家,加上别人送的,老家房间的床底下大小盒子石头装了十几斤,俺爹说了,都留着,将来我结婚当赔送。庆庆那年养了一缸鱼,偷拿几颗颜色漂亮的扔玻璃缸里,回去一看给我心疼够呛。
  老妖怪命极好,买得起那么多稀罕石子儿,但人不咋地,原本有朋自远方来的悦乎,全叫他给搅和了。
  黄金假期的第一天过去了。(鱼刺们:啊~~人间已过了一个礼拜……雾嗑头:这段是拖得长点儿。)
  一早醒来季风就在,这人真不讲究,姑娘家闺房,门不叫一声就进。
  他说我叫了,你没吱声,当你默许了。
  挺有词儿呢。“你干嘛呢?”我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惶恐地看到地上被肢解的主机。
  “你是不给杀毒软件删了?系统干废了,得重装一下。”
  “中毒啦?”我嫌那东西太占内存,“你装系统拆机箱干什么?”
  “加个内存条,你不吵吵打图慢吗?系统还没装呢,一会儿上中关村买张安装盘。”
  “你不有盘吗还出去买什么?”我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犯怵。
  “不知道借谁整没有了,正好我看上一个系统,卡通页面的,可漂亮了。主机盖子给我。”
  “什么盖子,”我把脚边东西踢给他,“机壳。”
  “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一回事儿,你听说谁说鸡蛋盖儿吗?”
  他头也不抬地拧螺丝:“你说有啥区别吧。”
  “包上的是壳儿,一般起保护作用;覆在上面的是盖儿,一般起封闭作用。”
  “王八壳呢?扣在上面的。”
  “连着下边的不也都包上了吗?”
  他来了兴趣,转着改椎陆续列举一大串壳盖易混物:“……蜗牛壳呢?”
  “也是都包上的。”
  “包上脑袋咋出来的,没包全吧?你说得不严谨~~”
  “起码它不是覆在上面的吧?遇危险就缩里,保护用的。”我倨傲地看着无以应对的他,“小样儿,跟我犟,五百年也不是对手。”
  “那就再活五百年。”
  我憨笑:“那你就长盖儿了……”
  小藻不知听了多久,梳着头发进来讥笑:“你们俩这无聊的。”
  “证明一下口才嘛。”
  季风深受侮辱:“缺德。”
  我看着小藻整齐的穿戴:“起这么早干嘛去?”
  “上火车站买票。反正考完试了,回家待两天,我哥下月结婚,楼刚装完,我回去帮他收拾新房去。”
  “你不能一直待到他结完婚才回来吧?”这两天可够长的。
  “哪儿缺你给收拾房子,”季风也挑眉看她一眼,“不上课啦?”
  “下半年我打算找工作,学费不交了,业余自学。”
  她自信满满,还紧握一只小拳,我不忍打击她,可这天天上着课都没过几科,再找份工作……说实话,我对她没什么信心。
  季风说你不用管,她们家不带让的。
  我想管管得了吗?那种高中一毕业就能为个男生能追到北京来的犟丫头,真打定了主意不想上课了,家里不让就好使?
  “姑娘,公主坟儿怎么走啊?”
  突兀出现面前的人吓了我一跳,抚着胸口平定心跳,季风旁边告诉他:“944直达。”
  他马上弯腰屈背可怜着声音问:“能借一块钱坐车吧?”
  我抬眼看这大爷时尚的乡土造型:“没两站地,您走着就到了。”走快点儿还能赶上吃晚饭。
  他欲言,终是憋了回去。出来行骗的,怪不得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吧?
  季风顺手就摸了一元大洋,纯钢的,捏着送到我和骗讨人之间。“别坐空调车。”
  走到快餐店门口我回头看,那人还在问路借车费。
  季风掀了塑胶片帘子推我进去:“回头回脑瞅什么。”
  “钱儿烧的。”都是这种假菩萨助长不良风气。
  “助人为乐么。”
  “世界上有十分之一季风这样的人,我也改行要饭去。”
  “本少独一无二!”
  “嗯,人基因越来越好,傻子不多了。”
  “别说那么难听,万一要是真的呢?”
  我冷笑:“他要问我魏公村在哪然后还跟我要车费我就给他。一站地也要坐车,起码说明是真不知道这地方。”我还没说公主坟多远呢他就先要钱了。戏演得太不精心,不值得买票看。退到底地说,是真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你心眼儿动得快。”
  “季风你真有二十三岁吗?”
  “我二十四……啊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几,你几岁我比你小一岁。吃什么?”他翻来调去地看菜谱,然后跟我一起说,“……扁豆焖面。”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
  “火箭那穆大叔你知道吧?他就不知道自己几岁,过一段时间酋长让往家抱一根木头就算一岁了,问多大就回家后院查木头。”
  哪儿哪啊这?“你怎么?跟他一个部落的?”
  “没有我就是说说。”
  “你说他那么大岁数还让打球吗?一查骨龄不就给赶下去了。”
  “骨龄其实也查不准,我那年打CUBA时候学校雇那几个职业的,有一队友二十四了查完才十七。”
  “学校堆钱了吧?你们学校那么有钱。”
  “不好说。你还敢吃点别的吗?天天扁豆焖面,不嫌腻得慌。”
  “我就得意这口不行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忽地诡秘一笑:“行。”撑起手肘绞着指头向外望去,“唉~~今天肯定比昨天还热。”
  天热很值得高兴吗?他的愉快神色虽然莫明其妙,但显而易见,就像刚才给那骗讨者一块钱,脸上明白白写着:知道你不是坐车但我还是给你钱拿着快走吧。
  我常常想季风是不是故意让人替他着急,总是被骗,谁都能骗他。印象里他也应该是有点小小个性的,反应不慢。小时候学生都有点害怕老师,季风更甚,平时路上碰到老师都掉头就跑,有一回路窄没地方躲了,打个车走的。
  越长越成了一个头脑天真行为鲁莽的家伙,而且你别试图教育他,不要期待这种人会因为你的担心而改头换面,让你彻底放弃还比较快。他会说有你们这帮奸的盯着就行了,永远也不学乖,这与学不乖有着态度和能力的区别。大部分的被耍他都知道的,却还是中招。
  当当当,他敲我盘子:“快吃。”一份土豆牛肉盖饭风扫落叶般迅速被清理干净了,他剔着牙四下看热闹。这小店地理位置优越,味道不错上餐又快,闻名远近几所高校,不在饭点儿还是很多人来吃,屋里点餐的走菜的一派忙碌,季风有感而发,“你看人这两口子开个小饭馆儿也挺好啊。”
  我瞧他百无聊赖的模样故意逗他:“不一定是两口子啊,也可能叔嫂~姐夫小姨子……”
  他看我正经八百的表情,兀地喷笑:“你社会新闻看多了。”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虽是句随口说的玩笑话,但也不排除可能性,豪门恩怨经前只从小说电视里看过,现在身边就有一对大宅门儿里同母异父的姐弟,在老妖怪的折磨下,守着块儿小石头哭泣,然后坚强地长大。“哎季风?你知道阿帕契是什么吗?”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美国的一种武装直升机。”
  啊?飞机还会哭的吗?那不是漏油了?“我怎么听说是人。”
  “它是印地安的最后一族。最后一个阿帕契人消失,印地安人也就成历史名词儿了。”他还真说得出来,令我刮目相看,“问这干什么?”
  “原来是因为灭族了,难怪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说黑曜石啊?”
  “你怎么知道!”
  “据说当年殖民者侵略阿帕契部落,男的为夺回土地而战,最后败了,不愿意被敌人杀死,选择集体跳崖。留在家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哭,哭到天神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这些泪水都埋进一种黑色的石头里,就是黑曜石。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绝望,侵略,死亡,所有的不幸都被黑曜石见证,所以它有仁慈的力量,能保佑拥有者不再因悲伤而哭泣。”
  “因为阿帕契的女人已经流干了所有泪水。”
  “别人给我讲的。”他搓搓脖子,“你想要这石头?我那有一串儿给你吧。”
  “不要。”我撑着下巴看他,“是紫薇送的吧?”故事当然也是听她说的。
  那场浩劫屠杀一切除了爱情,对于失去的人,亘久想念的悲伤,除了上天,没有人能终结。

  是以雀跃
  中关村……那不是盖的,绝对是中华民族好客的缩影,我一人是不太敢过来的。
  “买电脑吗美女?这边来,要台式机本儿机啊……”
  “美女看看MP3MP4吗?”
  “数码相机……”
  热情得吓人,全冲我来,动口又动手。你看季风就没人敢招他,一米八几的大光头,架一副墨绿渐变太阳眼镜,委实骇人,不知道以为谁家借高利贷来催债的,而且他那走路风风火火的样,谁拽他没留神容易给手腕子别脱了臼。
  赶上五一商家促销,买的挤挤嚓嚓,扩音器公放里震人发聩的广告词,魔音穿脑,加上头顶一个大太阳,血压腾地升了好几十毫米。季风对周边卖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东西似的,先地下一层买光盘,电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楼梯。见了东西就问价儿,20块钱。拉着我走下一家,很有谱地说:“给他18能卖。”真出息了,还知道讲价,结果到下家一问:15。当时不会了,装模作样地看着花哨的包装,见我也没吱声的意思,只好说:“来一张。”
  我多大定力才没当场笑话他。“这么便宜啊是正版的吗?”
  他无耻地深沉了一会儿:“谁用正版的,山炮。”没多会儿功夫这个时尚人士回家,光驱里咔咔飞转的盗版盘状况层出不穷,写着免激活却要激活码,又是双系统不兼容……一连装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险些粉碎在一只盛怒的铁拳之下。电脑高手都怎么练出来,盗版事业的派生品。
  光盘买完又去另一家商城买什么转换器,谨遵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奔着目标大门直线儿前进,漠视其间呼啸车辆,反正这乱哄哄的地儿也没什么交通规则可守,板车儿推货架往来不绝,地上坐着回收硒鼓旧电脑的,刻章办证售假发票的移动个体穿梭游走,假期学生工斜披锦带发传单,还有几个名牌卡通人偶借宣传产品之名逮着年轻姑娘就抱,红绿灯和举个扬声喇叭站马路中间儿的交警都只能管得了机动车。季风抓着我的手避免人群里失散,他一只手能抓住篮球,即使是随意牵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严儿,理应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举动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个词儿。他带我跟车抢速度,一溜小跑,赶在车们缤纷而至前穿过马路,我连连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双坡跟皮拖儿数次欲落,终于平安抵达彼岸。他长腿一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跨过了护栏,商城大门转身即是。
  护栏并不高,目测八十公分,脱落的白油漆非常难看,市政整改工程应该考虑在内……这就不是给人走的路,不过也算不得是季风独辟奚径,从大广场过来的都是这条行军路线。正常行人入口也不过十米开外,被人车货塞满,水泻难通,但跨栏运动不适合我这半裙摇曳的淑女,还是没有选择余地地打算绕过去。才一转身,腰间蓦地多了一双手臂,从后边抱起了我。
  我压住随裙摆窘然惊叫:“鞋~季风!”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护栏那边,我单脚而立,狼狈地抓紧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弯腰捡了那只尖尖的皮拖递给我,满脸淘气相,我接过鞋就抽他,“不够你得瑟的。”脸在冒火,不是因为两人亲密的接触,而是当众掉了一只鞋。
  人们都在笑我,给他们闲的……
  “嘿,”隔着护栏季风微微弯腰正视我,“脸红什么?”
  “季风你别找揍!”
  “你能打过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着我脸颊:“柿子。”
  我崩溃了:“脸那么圆!”
  “台湾小柿子。”
  不会打比方就别乱说话恶心人行不行?只感觉五官纠结,季风正捧着我的脸往中间挤——“你干什么!”我心下骇异,抓着他的手往下拉,变形的嘴巴发出搞笑的声音。
  他松开手,一口白牙闪亮发光惹人斧凿。
  “不要胡闹!”我揉着脸紧张地抱怨,“这层皮粘得不结实,你别给弄开胶了吓着别人。”
  “不能,丛家最漂亮。”
  “你是不赶早儿出门又忘吃药了?”
  “啊!”他自觉荣幸地承认,轻松跨过来拉着我进了商场,以墨镜吓退阻路推销者数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击型的。”
  “那你就是母鸡型的。”他欢快地还口,“什么叫公鸡型的!”
  问官答花,话题无法继续,只好换另一个:“我为什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兴奋?”
  “你总是对的殿下,你最聪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风你快拽着点儿我,我要飘。”
  “放心,一直拽着呢,”他稍加大了手劲儿,承诺道,“我不能把你弄丢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无意识造出的保护圈里,我告诉自己要相信这句话的力度。
  “这挺有意思啊。”季风停在一个数码相机展台前,摘了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种即拍入即输片的微型打印机。
  立即有人迎风而上,托一款宝蓝色超薄的相机,熟练地递上宣传单:“两位了解一下,810万有效象素4倍光学变焦镜头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机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钟解决整套购买还送1个G的内存卡旅途便携电池……”
  季风只顾闷头看根本没听。“这跟拍立得有什么区别?”
  “速度上没有区别,但这种象素更高拍摄效果更好……”刚才那套词儿又叨咕了一遍。
  “多长时间能输出?”
  “一分钟,最快45秒。”促销小姐耐心极好。
  我表示怀疑:“那相纸能干吗?”钱程洗出的照片都挂可长时间才敢碰。
  她对产品充满信心,以实际行动进行答疑,退后一步镜头对准了我和季风:“笑~~”咔!可倒是够麻溜儿,“看,您只要按下这个按键,选择输出样式……”足足两分钟相纸才从打印机里拱出来,她有些尴尬地面对周围的观看者,“可能是相纸用光了有点卡。”
  我很善良地点头表示理解,季风只顾盯着那张照片,稍干一点儿就跟人要了来,美滋滋地捏着两角吹气。“科技让生活如此简单。”
  “没照过相儿啊?”那出儿真招人鄙视。
  他对着照片说出新发现:“你脸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么大脸完了。”
  “比小丫还像海婶儿。”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儿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来自父母的染色体哪条遗传基因多。”
  “整得真专业。那我像谁?”
  “像给那相机代言的。”我指他身后。
  他满心雀跃地回头看,易拉宝上某电子产品的个性形象,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外星人,脑袋上还带根细棍,好像天线宝宝金属版。季风脸呈夜色:“能不能不闹?我问像我爸妈谁。”
  “谁都不像。你长大了,当年江边逆流而上那只木盆里的事儿该让你知道了。”说着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时候老姑领我和杨毅出门,人都说我是老姑家孩子。杨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说着玩的。挨揍不说她闯祸说自己是捡来的,给我老姑气坏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捣腾水果时候在果园子捡回来的,一看咱家没小孩儿就抱咱家来了’,这就记住了,说她是果园子长出来的,她当她人参娃儿哪。”
  一路拣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回味,讲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儿似的上瘾,开了头儿就止不住。季风说话声音很大,神采飞扬,好多事回忆都不下二十次了,他还是讲得很投入,我听得很认真,时而搭话,相视捧腹。车窗里灌进的风里带着杨树毛,满车厢乱飞,有点扰人,季风一只手在我鼻前轻挥,阻止它们靠近。挥动的节奏催眠了我,头转向窗外的浅碧澄空,阳光歹毒,道路两侧缓缓经过的树木勾勒着不成形的粗糙轮廓,高高伫立的广告牌子越来越近,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母清晰起来: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过的效果图。
  车刚好到站停下,季风注意到我的走神,顺着望去:“中坤置业,你们公司啊?”
  “嗯,就我上个月插队做的项目。”
  “这么快就盖起来啦?”
  “刚做运营。”
  “不是明年开始就不让兴土建了吗?”
  “是不让做新项目,我们这要起快着呢,估计再晚明年这时候也入住了,本来就是三期产品。全零居小户型,交通便利,社区配套成熟。盖起来内部认购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号前存够首期。”
  季风些许的诧然:“你要买房?”
  “还一辈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现在就买扯了点儿吧?西三环……靠,这得多少钱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万,现在还不知道配什么装修,酒店公寓的话还不得再加个三两千的。现在房价噌噌涨,咱刚到北京还没这个价儿呢,明年指不定啥样,到时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还两说。不过反正一个人住也不用怎么装修,有就装好点,没有就刮个大白整张床一放,齐活儿。”
  “那还不如租呢。”
  “当然不一样,租房再好是别人的,供房是累点起码住得踏实。”
  他仍是不怎么赞成:“女的急着买什么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愿意把房白给别人住啊?”
  “自己媳妇儿算什么别人?”
  “你就是让你们家几个好姐姐惯的,太大男子主义了。”
  “这跟什么主不主义没关,俩人结婚总不能让女的买房子吧?”
  这还不叫大男子主义?“季风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个姐有家的有家有业的有业,你们家现在就你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进别人家户口了。”
  好歹还都在祖国大家庭吧?那个投效德意志的呢?怎么不见他用这种语气评论过?
  “瞪我干什么!”
  得到是我更凶狠的眼神。
  我们俩主要是季风满载而归,盗版游戏盘就有小半斤,还有魔神坛斗士,60集压在一张3.5寸光盘上,顺利播放是很大的问题。下车是他家楼下,顺便拐进超市拎了大包小包民生品出来,外加一根日光灯管,买满99块就能参加抽奖,我们可以抽两张。我抽到一瓶红茶,最末等的,预料之中,这是人商家好心,百分之百中奖,要不一准儿就是谢谢参与什么的。季风神叨叨地举着他的那张对太阳看,严肃地问服务台:“电视叫人抽走了吗?”一等奖是个三万多块的等离子电视,42寸。工作人员笑着摇头,他说:“抽走了你也不带告诉我的。丛家我给你抽个电视啊,放你那新房子里。”
  “你最好不要。”我看着那电视的包装盒苦笑,“我那么小的屋子,正中间摆个四十寸大电视,不知道的以为屏风呢。”
  我话还没落他就刮了锡层,失望地换出来一对儿画满星星月亮的陶瓷杯子,攒着浓眉斜睨我:“全怨你心不诚。”
  “挺好,”我安慰他,“当刷牙缸儿吧。”挑最轻的灯管儿和那一大包卫生纸抱起来,先把他的东西送回家,闹个给陪我买安装盘,结果他这顿狂购。
  “孙悟空。”他对我扛灯管儿的姿势大加讽刺。
  “你们家孙悟空穿裙子?”
  “虎皮裙儿嘛。”
  “这是虎皮吗?”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浅色豹纹儿吊带裙儿,没力气再多争辩。
  篮球健将走了几个小时,活力半点未损,唱着R&B节奏的敢问路在何方,一步两阶地上了楼,他实在比一般女人都能逛街。我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揉脚,他落井下石:“叫你臭美。”
  “你会不会足底按摩?”
  “我妈又不穿高跟鞋。”他把洗发水沐浴露一类的倒腾进卫生间,“洗衣粉也给我拿进来!”
  我有气无力地回他:“不要支使死人。”
  他探出一张怪笑的脸,没头没尾地说:“小锹看你呢。”
  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我,三秒钟后形象顿失地弹起,发现原来放在沙发背上边的蜥蜴笼子并不在位置上。
  “噢——”他起哄,“炸尸喽——”
  “全死啦?”我期待地问。
  “活得比你硬实。”
  “死了好。”我接收自己答案,重新窝回去,“将来我房子里不放沙发,堆十来个抱枕,累了往上一扑……”想像着被软软的棉花包围的感觉,幸福地眯起眼,嘴巴弯成一勾月。
  季风的脚步近了,我睁开一只眼,看到他刚把于一和老大放回去,反应过度地坐起,他没来得收回身子,被我撞到下巴,两人同时唉哟出声。头盖骨比较结实,季风的下颌骨就脆弱了,我还听到他牙齿相扣,好大一声响,他跌坐在沙发上气疾败坏地吼:“你怕什么?它们都在笼子里。”
  我挪开几步,看到罪魁和祸首也被这一事故吓得直眨眼。“你知道我怕还拿回来!”
  “再晒一会儿就死了!”他委屈地皱着脸,手背沾了沾舌尖,控诉,“出血了。”
  “那就不能等走时候再拿?”我弯腰查看伤情,还真咬着舌头了~~捏着他下巴左右动了动,“没掉吧?”他打球时候下巴掉环儿过。
  他没好气儿推开我的手,把脸别开了。
  咦?我是不是看见某人脸红了?舌头上的血扩散了?“嘻嘻,张嘴我看看咬到腮帮子没?”
  他不领情:“你看了能好啊?”
  “你不想让我来你这儿才请了这两只保家仙吧?”
  季风站起来吸着气缓解疼痛,瞥我一眼,伸手将我滑下来的裙子肩带扶上来。
  动作暖昧得让我脑子嗡了一下,无法正常思考的还有他此刻上下打量的目光。“走吧,去给我装机器……”
  “你……再穿这衣服的时候别在人眼前弯腰。”
  我顿时应也不是,骂也不是,悲哀地想:季风这辈子算是学不会讲话含蓄的艺术了。
  那双不含丝毫尘屑的眸子,有琥珀的炫目色泽,在静默的催化下,释放出一圈跳跃的小小光子。他欠下身来,试探地吻上我的前额,我下意识向后一躲,绊在沙发上,他收势不住地跟着跌下来。两颗头分开,季风看着我,眼睛里有两朵火花,似燃未燃地,但异常明亮。鼻息暖暖地扑在我脸上,软得像我未来小家那些棉抱枕一样的唇,温柔地吻了我,如不安份的蝴蝶,触碰到又离开,终于重重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头顶经过碰撞而摇摇欲坠的笼子。丛家家,24岁,在两个微型恐龙的见证下——
  失去了初吻。

  是以迷途
  “明儿晚上的火车,点灯熬油忙和个什么劲儿!”
  “我怕落东西。”小藻走来走去把要带走的都堆在床上,再合理安排空间摆进行李箱里。
  “那小枕头不装着啦?”哪次坐火车都抱它睡觉。
  “不了,我这次少带些东西回去。”
  “根本看不出来少!”这孩子出门总跟搬家似的,“这些大盒子小罐子的你带回去干啥?”
  “都是我的生日礼物,攒太多了得拿回家去,腾出地儿摆今年送的。”第一次没塞下,又掏出来重新调整位置。
  “打算收多少啊还腾地儿……你要真等你哥结完婚回来,那生日不得在家过了啊?”我随手拿过电话旁边的日历,“端午节……31号,季风过完隔一天就你过。”
  “那季风过生日的时候你就记得帮我把礼物收了。”赵海藻大方地提出欠扁要求,“写好姓名和祝福语,全放我这小挂兜里。”
  我瞄一眼她床头那浅蓝小猪收纳袋:“那要是谁送个自行车呢?”
  她很实际:“拿不进屋的一律变卖了把钱装里边。好!”豪气朝天地拍拍两只巨大号行李箱,再把一只杯子装进随手携带的书包里,就是顶替季风的等离子电视被抽到的那个,“车上接开水喝,就不用背矿泉水那么沉了!”
  “嫌沉就不应该背这些没用的,待那两天又得背回来。”
  “这回多待一阵儿,相当于提前放暑假了。”
  “不用你美,我看你下半年能过几科。”
  “天生天养,姐姐就不要再操心我了。”
  “啊,不操心。养棵铁树二十年也开花了,养你就知道瞎玩。我有你这妹趁早掐死省得上火。”
  “我有你这姐就好了。”她坐在箱子上托着腮歪头看我,“我叔叔大爷家那些姐成天跟我干仗,都没有你对我好。”
  “卯劲儿溜须我没用,我可不给你扛大包。”
  她急着争辩:“我是说真的……”翻了个俏俏的白眼,“你一被夸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曲解别人。”
  “知道我为你好就听着点儿,三年才过这么两科儿……”被训话的对象一副洗耳恭听状,我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龇个牙乐什么?”
  “还差几句没骂完呢,‘成天就知道想些没用的,你到北京念书还是处对象来了’!”她皮笑,耸拉两撇细眉,刻意模仿我的表情和语调,“还有,‘那看书就好好看,捅鼓捅鼓这儿捅鼓捅鼓那儿,跟披了虱子袄似的没一会儿老实气儿,你能看进去啥才怪’,完了欧娜就说:自暴者,不可啦啦啦也,自弃者不可什么什么也。”
  我真不知道该哭该笑:“小金子在家你等着她用古人的口水淹死你吧。”人家说的话都记得门儿精,偏就不给你当回事儿,气不气死人!
  “不知道欧娜现在干啥呢?”她巴巴儿地仰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居然还叹了一口气。“家家我可羡慕你们了,脑瓜儿都那么好用。”
  “不是好不好用,是肯不肯用。”
  “普通话说得也标准,声音还好听,又会英语又会韩语,比我专业的还强,人漂亮,朋友又多……”
  “逾——”压着手中断她悼词一般的赞美,“你夸我我没意见,但你不能往死了夸呀。”我这汗毛嗖嗖的往起支愣。
  “但是你说对了家家,我来北京……确实不争气。”
  “天生天养吧。”对她的过于情绪化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忽然发现在这一点她跟季风挺像的,尤其是这两年,季风一贯莫名其妙时见低落偶高涨善变如女子一般。这一刻长吁短叹,你刚换上知心姐姐的嘴脸准备陪聊的下一刻,找不着开导对象了……手一扬,指甲锉投进电脑边笔筒里,我伸个标准的猫式懒腰:“我去睡了,你慢慢折腾吧。”
  她叫住我:“今天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吧,你不给讲讲我搁心里寻思着半夜该梦游了。”
  好事?谨慎地看她一眼,手放在小腿肚上轻揉,借以争取时间想答案——好事?季风抽到一对小水杯……不能提他。我也能抽到奖,这还是刚才那件事。季风买东西会讲价了……不能提季风!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小藻儿抓到人小辫子一样奸笑,“季风整顿饭都在看你眼色,我还没见他吃饭那么慢过。你就好像跟前儿没这人似的,光是跟我白唬。季风说过你是个单芯片的,说话的时候不想事儿,想事儿的时候就不出声,所以你心里有事的时候话特别多,这样就能压住闹心事儿不去想。”
  他们俩一天没事儿讨论我干什么?
  “你那执拗劲儿……是季风先迈出一步的吧?”
  迈出一步?迈出了流氓的一步,他竟敢给我下催眠术趁机买断我初吻。我也没惯着他,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应,蜷着身子吸盘一样粘在他怀里,任他说什么都不肯抬头不肯听。
  先斩后奏这一计就不是季风等正义之师使得出的,是翅膀还是杨毅出的这损主意?大概把接下来我的几种反应也算进去了,倒要出个奇兵隔山隔水地跟那两只斗斗法。开始他还是边笑边哄,推我起来,我自残地逆着劲儿,他一松手看见我肩膀被捏通红也不敢再乱动,什么都招了。“都是翅膀教的……”我笑得声道寸断,半点不出声,他疑惑地问我:“你是哭还是笑?”
  这回不顾力道扳开手要看我的脸,中国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不是劲儿大就能得逞的,没手挡脸还有头发,拂开头发我手就自由了,一滩水儿他再大的力气也扶不出型。
  办法想尽,他满头是汗地抱着我,只剩下哀求:“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不是听了他的话胡来,我也不是小孩儿了,看你那样我有反应啊……我不碰你了。快起来一会儿缺氧了天这么热……”
  没有反应我那么低胸的衣服穿给谁看的?!
  小藻儿对季风家的这一幕无从知晓,仍靠零星火花猜到了重彩。纯是个人直觉外加经验,像厨房里炖菜,不管谁填的汤,她总能知道啥时候汤干菜熟。“小非哥跟他说了什么。肯定的。”
  连这小丫头都猜得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没谱,翅膀那是算盘成精,离近了都能听见他心里扒啦珠子响。拐大弯跑这么一趟就为让我和小藻和好?他当了多年花匠还不知道女人多难摆平吗,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怪小藻儿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拔根儿怎么显得老大的本事?肯定是要朝季风下手的,祸根嘛。
  “小非哥说你不会原谅我的。”小藻儿眼里水汽漾漾,躺在床上,手背搁在额头上仰面朝天。
  “算了都过去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脸,“再揪着唠咱哥这趟真就白来了。”
  “家家你不原谅我,行,那你能相信我吗?我是真把你当好朋友,可能当初是为了季风接近你,但绝对绝对没有因为他利用你。别看我不懂事,也分得清人对我是真好假好,季风的事儿,欧娜斩钉截铁,就是不行,你是不挡不拦,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劝不住,要能劝得住我根本就来不了北京。你的法子是用对了,可也太残忍了点儿,眼睁看我往上撞,疼死我了。你要不想让我和季风成总有办法,但你到底没阻止我,让我知难而退,这法儿也就你能想得出来吧,这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太懂人心,有点害怕。”她说到这里忽地一笑,玻璃体上晃动的泪晶莹莹地流下来,“我来的时候小非哥就告诉过我,家家是狼胆狐狸心,狐狸不会主动伤人,但却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动物。他说我要追季风,瞒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跟你耍心眼,一旦扯上季风,你对什么都能狠得下心。我不是不想听他的话,可是那天我下楼去找季风,他看见来的是我,眼神儿里那种失望……我没法儿说。家你对叫叫儿是什么心情?我想不出来你对她介意成什么样,就像你想不出来我看见季风那种眼神时,对你的介意。你扪心问问自己,叫叫儿跟你说她和季风不会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她是真心的,你就能一点儿也不防着了她了吗?像你这么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我呢?想到跟你处在一个模模糊糊敌对的位置,坦率不起来。其实话说穿了,就是因为季风喜欢,但你和我都不忍心怪季风,你迁怒叫叫儿,我迁怒你。这么个谎言,蹩脚是蹩脚,以你和季风的关系也还拆不穿。我赖在季风家,他一下就知道我什么心思,不赶我走,一点都不笨,就在你面前才笨。我躺在床上看他打游戏,困得栽歪在椅子上睡着……他对我越好,越顺着我,我越难受,我来北京,喜欢他,要的就是让他配合我做秀给别人看吗?我从来都不后悔来北京,那时候也知道错了,就错了一步,没了季风,没了你,我想欧娜知道我做了什么下贱的事儿,也不会若无其事,弄得很尴尬,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听不下去了,打开门跑出去,小藻压抑不住的啜泣在门的那一面传来。
  我靠着门外的墙壁蹲下,头埋进臂弯,眼泪流得比小藻儿还凶。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可是一切都正确在轨道,也是会让人大哭的。这是一个通往悲伤的轨道吗?那为什么当季风抱着我说“丛家我喜欢你”时,我心里的喜悦海潮逐浪般翻腾呢?
  “忘了叫叫儿行不行?我都能做到,你不要还揪着她不放。”
  我知道,不能说你盖了一高层,下面十层卖不出去就扒了,那上边几层也没了,空中楼阁在建筑学上不是这个定义。人也一样,谁都会有以前的,不喜欢也不能抹杀。问题是:叫叫儿真的成为季风的以前了吗?
  老大说得对,我是没有安全感,我不想猜忌但这不能控制,就像沾在碗碟上的洗涤剂,我永远觉得那些泡沫无法漂净。泡沫食用对人体有害,季风的以前会为我的未来带来不幸。
  季风家的窗子还亮着,像焦渴人面前的迪迪畏那么诱人——上去?岂有此理!回家?我刚下楼啊!钱橙子这两天在家养骠……这念头太危险了,幸好没带电话出来,口袋里居然有一大把零钱,随便在大衣柜里摘了一件薄外套,这会儿才发现不是我的,她们俩都有满兜乱揣钱的败家习惯。十块两张,一块半打,毛票没查,还有张五十的。抱膀儿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出租车不用招手就在我身边停下,我想去三站地开外的24小时快餐店吃扁豆焖面,说完地址又改了:“师傅这能调头吗?去簋街。”
  这时候全北京城也属那儿又有吃的又热闹了吧?我得找点儿热闹看,今天的夜怎么这么安静?小柴油车呢?嚎叫的动物园越狱者呢?太适合睡觉了,可我像粒冰块儿般清醒。计价表跳了三十多块钱,窗外一掠而过一片建筑工地,巨大的金属门吸引人眼球,那是个犷调子仓库酒吧。
  司机在我说的第三个地点刹了车,迎宾迅速过来开门,只有我一个人。我找人。请便。
  不能让他听说正经人家姑娘独个来酒吧。没什么的,我喝杯汽水就走。果然是狼胆……
  酒吧很大,应该不低于1500平,难怪装了那么大个儿的钢板门。我在位置奇差的一只沙发上坐下,离舞台远,卡座小,脚边是刻意设计出锈迹斑斑的管道,粗糙靡野的氛围顿生。一道高大的水幕墙,挡住了自己和别人的视线,竟不用示意,立马有服务生过来招待,顿时对这家店子有了星级以上评价。桌上有烛光,身边有水流,另一侧有抱着举止放肆的男女,元素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我要了两杯中度鸡尾酒,一杯直接进了胃里的,舌头没尝出来是苦是辣。另一杯小口啜着,一口微辣一口甜,窝在沙发里用调酒棒搅着掺了三分之一碎冰的蓝色柑香酒,被灯光泡着的人群醉生梦死着,处处充满了长开不谢的诱惑之花。
  昼伏夜出的声声色色,养犬放马,纸醉金迷,每个人看着都比我要活不起。震耳的重型音乐敲击着心脏,沉闷被吓逐出境,喧嚣浮躁在干冰烟雾里尖叫扭动。吊顶处玻璃夹层饰着小灯,透过翻动变幻的舞台灯,煽情得行星一般闪烁撩人。乌黑的天花板宛如夜幕,缀着星星,折射造出迷离的意象。从洗手间回来的走廊墙壁上,嵌着人工雨花石拼就的抽象画,这些石头的造型可爱,图案做作,只是普通的规格石,比不得钱橙子家老妖怪那些上乘美石。天上的雨,地下的石,人间的花,谓之为雨花石,千年的精华凝为一体,本不应是人间所有……
  “美女~”有人只手撑墙,“合一桌吧?”
  “不好意思我有朋友。”你压着我石头了土鳖!
  “瞄半天了,”他侧着身子摆出最帅的角度,嘴角向一边扯着暧昧的弧度,“就你一人儿。”
  “下次吧。”遇到从动物园越狱的了。“拜拜~”
  他拉住将我带进怀里,和体温相同的酒气喷在我耳侧:“这套没意思了。”猝不防被我推开,眉间显了不耐,“来了干嘛不好好玩?”
  我退一步,转身,退进一个人怀里。仰头看,长着一双弦月细眼的男人正俯视我。
  “是你。”

  是以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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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钱程同学会见过的鬼贝勒,但我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儿叫他这个浑号可不可以,也像他一样低唔:“……是你?”表示自己认出了他。
  他点了点头,放开我。
  不死心的土鳖歉意地过来拉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醉了。”
  笑眼懒懒望向这个演技糟烂的人:“活拧了?”
  有服务生打扮的人凑上来:“爷儿,甭跟王八蛋一般见识,丫黄汤灌多了犯浑。”
  “什么叫犯浑?”笑容跟索命鬼七分神似,“那我喝多了操你祖宗行不行啊?给笑模样儿了是吧?”
  服务生还要求情,鬼贝勒旁边那个皮肤白净的胖男人抬脚踹开他,毫无声息出现两个人接手了搭讪者。
  土鳖八成是完了,还不得被榨成中华鳖精。
  对手下的行为视若无睹,弦月眼半眯:“没事儿的起开这儿。”
  这话像暴风,驻足人群被迅速吹散,白胖子粗鲁地推开一个踩着醉步来不及让路的家伙。
  和我并排的鬼贝勒,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回头对如临大敌的几个服务生说:“都给我看好了,”手一抬指住了我,“这可是我亲妹子。”
  亲哥哥带我回到电子音雷动的大厅,脸又变成笑盈盈:“程程呢?这小子我要教他个乖,什么地儿啊让你一人儿溜哒。”
  “我不是跟他出来的。”自作聪明地又加了一句,“他来了能不找您吗?”
  他眉峰微扬:“他哪知道我在这儿!”
  “……不是您的店啊?”
  “说什么傻话~我自个儿的店子能放人闹事儿吗?”
  是这个理儿没错,拿出来说就太张扬了吧,典型的流氓癖。“那你是跟朋友来喝酒啊?”
  “嗯,人还没到。”他瞅一眼手表,叹道,“得时候呢~你那桌子急着回不?陪我坐会儿?”
  白胖子很有眼色,为我拉开一把高背椅。反正我那也就一张桌子,没谁急的,道了谢坐下。
  鬼贝勒叫杯红通通的果汁给我:“喝酒了吧?”
  “一点儿。”神经倒没麻醉,脸可能还是有点红。
  “得替程程审一审,”他手肘搭在吧台上,痞痞地问,“跟谁出来的呀?”
  审人有必要非得拿出东厂的官方语调吗?“自己。”
  他刚叨上根儿烟,听见我的话愣住了,一手微抬示意弯了腰准备点火的白胖子稍等,一手夹下烟,视线始终没离开我。
  我有点发窘:“想一人待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烟重新放进唇间让白胖子点燃。“叫……家家?嗯。”他咬着烟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你跟程程不是一对儿,不过女孩子家一人儿来这种地方混可得有人管管。你又不是她们那样的,对吧?”
  顺他下巴指向的角度看去,几乎半裸的女人半站半倚地在环形舞台边上,对每一个过往男宾施展媚态。
  “遇着刚才的事没我怎么办?”
  “还没谢谢你。”我向他举举杯子。虽然不认为刚才的事会有恶劣性演变,但鬼贝勒的出现毕竟把事情简化了。
  “免了。没跟你讨恩,要不是你撞着我我就直接走过去了,哥哥不是干见义勇为这买卖的。”
  “这我知道,您通常是被别人见义勇为了的。”
  他喷笑:“说得好!”咬牙低骂,“钱程这小兔崽子。”
  低着头吸食杯中饮料,入口酸甜滋味,烦心琐事暂被搁置。“你怎么知道我跟钱程不是一对儿?”应该不能是钱程自己说的。
  “我知道的多了,”他卖弄神秘地吞吐烟雾,“我要是想知道,你在中坤这月拿多少工资都能问出来。”
  听他故意提起公司名称,我猜测:“你认识秦总?”
  “认识……”鬼贝勒喃喃回味这两个字,“可也能这么说。”
  表情很奇怪哦——“您今天约的人不会是她吧?”不由自主就往椅子下滑。
  “不是不是,你好生儿坐着。”他助我士气,“又没卖给她们家,下班时间管得着吗?”
  “不想多生事端。”
  “别人家都想方设法儿接近老板,你这……跟卷了公款似的,躲她干什么?”话尾一收斜眸转问,“不喜欢她这人儿?”
  “谁说的!过节给了我一大红包。”偷偷观察他消隐的紧张之色,心想不喜欢也不会当你面说就是了。
  “这就喜欢她了?”
  “她给我工资,我替她做事,她是老板,我是员工,从这个身份上来说,谈不到喜欢这种私人感情。但是我有点崇拜她。”
  鬼贝勒被这个上世纪的词震住了。“有什么好崇拜的?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光知道狂赚钱,穿名牌开名车一脸假笑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他狠吸了口烟,掐灭,“你别学她,越学越失败。” 口气是鄙视的,却掩不住心疼。
  我很烦恼:“秦堃如果也算失败的女人,那北京城的女人就都被世界遗弃了。”
  “起码某些方面你肯定比她成功。”
  “不能这么比,拿她短处PK我长处,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直截了当地拆穿他的把戏,“而且这种比较也不能让你对她的崇拜变少。”
  “真不像是一小毛丫头说的话。”他和我撞撞杯,几十块一杯的武士岩遭牛饮而仅剩小半。“这么精明个人儿怎么犯糊涂?单蹦儿出来买醉!”
  “我没有买醉啊。”他这种方式喝烈酒才叫买醉,再说我兜里那点儿钱,买啤酒都不一定能喝醉。
  “嗯?说说,”他像汉奸窃取我军情报地哄骗,“我不告诉程程。”
  “和他没关。”
  “哟哟,你的事儿哪件跟他没关?”
  “我怎么觉得你在替钱程套我心里话。”
  “套话是套话,不过不是为了那傻小子。”
  我窃窃发笑:“为了傻小子他姐?”
  “被你给套了。”他朗笑着承认,颇觉有趣地转着杯子端详我,“程程对你挺上心,他姐说的。”
  “我有喜欢的男孩儿,不是钱程。”我搓搓挨着吧台变凉的手臂,心里话对这半个陌生人说得很流利。
  “哦~”了然之后又蒙了,“那这事儿应该程程出来灌酒啊,你烦个什么……男的对你没意思?”
  “很难形容……可能彼此都有意思,嗯,但是不能在一起……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语序欠逻辑的话,却听得贝勒爷很有感触。“再碰一个,”他扬了扬杯子,“同道中人。”
  “值得碰杯吗?”我疑惑地垂视自己的果汁,“不是什么好事。”
  “起码找到战友了,可以互相切搓一下,而且相互也能理解,知道对方疼在哪,不去碰,对吧?免得问一些什么‘俩人都有意思干嘛不能在一起啊’,什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什么什么的。”
  “嗯。”这倒是值得珍惜的特种友情,“干杯。”
  叮!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问:“那你们干嘛不在一起啊?”
  幸亏我喝得比较慢,只是呛了一下没有戏剧性地喷出,不过喷出来也不会浪费,可以把正对面的鬼贝勒逗弄的脸匀称地涂上红色。小部分果汁流进气管,剧烈咳嗽起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嘛!”他笑着示意白胖子拿餐巾纸给我,“你今年多大?”
  “本命年。”我狼狈地拍着胸腔。
  “年轻!有前途啊——”
  我噗哧一声:“你说话好像钱程他姥爷!”
  “像他??!”贝勒爷又变鬼了,狰狞了满面煞气,“……别乱比喻。”
  触雷了!一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我品着果汁中掺兑的酒香小心地说:“但是有可比性啊,你是鬼,老爷子是妖。”
  他的眉皱啊皱啊,皱到极限倏然展开,手指敲着吧台轻笑,然后是放声大笑,猛拍一下:“说的好!”好像非常解气。
  看来老妖怪仇家满天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委屈地倾吐了在秦园被老妖怪气哭的事,鬼贝勒听得很兴奋,不安好心地扇风点火,杯盏须臾,我们像赵秀才和假洋鬼子那样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革命不敢,相约来喝酒。
  一直闷站在旁边的白胖子等到我们说话的空隙附耳提话,鬼贝勒笑容未歇,毫不避讳地吩咐道:“告诉他遇到朋友了晚点过去,我跟小妹子再多侃两句儿。”白胖子领命,招来不远处一张软座里的人,传了老板的意思,又站回鬼贝勒身后。
  没空猜这屋坐了多少鬼贝勒的人,我慌忙起身:“您还是去忙正事儿吧,我这就回了。”
  “不着急。”他晃晃杯子,“谈些小生意赚个酒钱,因为是熟人才出面碰一下。”
  这么晚了黑社会能谈什么生意?分地盘?走私毒品?倒卖军火?这些事和眼前这张笑盈盈的脸很难结合。忍了又忍还是鬼祟地问:“你真是混黑道的吗?”我用求证的口吻,他若火了我就拖秦堃的弟弟当盾。
  鬼贝勒点点我的眉心:“好奇是你的弱点。”
  “是普通人的共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是六根清静的僧侣。
  他能接受这说法,但不满意我的用词:“黑道?民间组织吧,大体也是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的,不过我们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合掌作拜神手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愧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黑社会大哥。“偶像。”
  “不拜秦堃了?”
  “不同领域。”我居然拿教父当神父告解了一段感情。
  “以后遇到麻烦了提我管用的尽管提。”他拍拍我的头,“你这孩子有意思,回头秦堃那混够了来替我办事吧。”
  “可以考虑。”
  “就这么定了,早点回去歇了吧。”给白胖子递令,“找人代我送送。”
  这下不用为没打车钱发愁了,正琢磨是装醉找人来接还是坐到天亮搭公交回去呢。
  送我回来的是普通车子,不是那种夸张的黑奔驰,但司机很严肃,除了问我址不乱说话。我感觉他们很怕那个笑盈盈的鬼贝勒,连带地也怕和他喝酒聊天的我。
  小区车行大门已关,他停了车替我开车门,坚持送上楼,我没带钥匙他连门铃都抢着帮我按了,我说谢谢,他一躬鞠得老深:“应该的。晚安。”客套得像日本人,和他们闲散的老大完全不同。
  门哗一声被打开,季风火龙一样喷发:“你干嘛去了?!”
  “吹吹晚风。”我垂着头垂着双手,十指交叉握成拳,绕过他进屋。
  小藻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红肿,泪还没干:“家家……”
  “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我挥挥手,挥不去的自责,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饿了下楼吃点儿东西。”
  “你喝酒了?”我忘了她嗅觉很敏锐的。
  “不是,就那家的醪醩汤元……”
  “燕儿你去睡吧。”季风打断了我的话,“你出来。”他开了大门。
  “季风我困了,有事儿明儿再说吧,噢?”揉着眼睛进了自己房间。
  防盗门怦然作响,季风很生气,怪我把他的自尊当成鞋垫儿。
  “……家家,等我再回北京,咱们就像小非哥说的一样,好好做一家人,行不行?我再也不去招季风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放弃是因为争不过你,不是那个没着过面的叫叫儿。”
  因为我……
  挥不去的自责。
  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贱。
  我对人性再怀疑一些,我就可以坦然面对小藻儿的退出。
  可我真的相信她的眼泪她的笑。
  季风刚才打电话来,而我手机钱包钥匙都没带,他和小藻把附近能待人的地儿都转遍了。季风担心我,小藻担心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和一个黑社会把酒言情。
  “我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乱想啊家家。这么晚出去了万一出点啥事怎么办啊?”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出去就不愿意听你说这些。”
  她说有话不想憋在心里,她觉得什么都能拿出来说,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在阳光下暴晒的,太过明显了,会生裂痕,抛光都修不了的。
  三点多了,天快亮了,外边没有星星,好像是个阴天。但北京晴天星星也不多,高二时候我们去一个乡下的同学家玩,她家天上的星星那叫一个亮。那天特煽情,躺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为当天的蚊子贡献着各种口味的血液,谈人生,讲理想。我记得我还有过当警察的理想,杨毅笑话我:你这种跑赛速度只能当户藉警,抓贼就免了。
  那两年M城商场里小偷特多,最惨一次丢了两千多,那天我妈去进货了,就我一人看摊儿,两千块是一天的毛钱,放腰包里让人连窝端了。气我这个肝儿疼,季风给他大姐夫打电话,大姐夫是县刑队的,对活动于各大商场的小偷稍有了解,一个压一个半天就破了案。晚上他和杨毅上我家给我送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废物,还很恨警察,他们明明有能力抓贼却放任着,都把丢钱的当自己家人至于养活着这些小偷吗?那时候我还有点懵事儿,还有点改革的勇气。我不是想要警察这个名号,我想当的是真正能维护好这个治安的人,后来我发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只是一种图腾,在精神范畴内,有象征性的保护作用,但人们已经习惯于相信它的力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相信,因为没别的可依靠。有困难,找警察。这总不是武侠片,手刃仇人是要判刑的。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而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却看不见。
  不过它们还是存在的。
  蚊子也是存在的,同样看不见,只围在我耳边叫嚣,让本来就不能睡眠的神经更加烦乱。伸手在墙边挂兜上摸花露水,明天就支蚊账吧,要不早晚被咬成米其林轮胎。意外摸到了口琴盒子,可笑的与紫薇暗较劲儿的日子,风琴是学不好了,打底儿太难,有一天在老姑家看见口琴,商量老姑夫教我,他承包的矿总有事儿,也没什么空顾我,把我丢给了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季风。当时季风统共就会吹三首歌:小草,送别,卖花姑娘。我只学了送别。
  5351 615 5123 212 53517 615 523 471
  季风拉着我站在镜子前:“……舌头伸出来,往左靠……舌尖儿!往左,不是嘴角儿,这儿……”他点着我嘴唇左半边的中间位置,手指比我的唇还热,“保持住嘴型别动啊。”
  口水在舌根部范滥,我有点后悔学这个乐器,我可以去文化宫学打架子鼓什么的。
  金属的温度拉回我神智,季风把口琴放在我唇前:“吸足气慢慢吹。”一口长长的气送出去,起码三个音儿同时响了,这怎么还带自己给自己和弦的?“别急,舌头试着往右移……你再收收嘴型……再吹……”
  一个清晰的单音从右边嘴角发出。“这是什么?”
  “咪~”
  “谁?”me?
  “dou ruai mi的mi。”
  口琴簧片非常有质感,冰凉的琴格贴在脸上,在这凌晨未至时将气息转成金属和塑料的腔声。
  3——3——3——
  这是什么?me~哈,我吹出的第一个音符竟然是季风。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颗小石子啪地砸上窗前空调转换机上,咣啷一声吓我半死,再高点就打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了。
  “四楼的,几点了还吹!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啊?”抗议者只用正常音量,在空旷的小区院里就清晰地传上四楼来,“你还敢吹别的歌吗?这么多年就这一首!”
  “我就得意这个你管得着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风中鼓荡:“那你再吹一遍吧。”

  是以等待
  小区非常黑,只有附近地铁站的施工照明灯昏昏地亮着,季风坐在楼前的石凳上,看不清表情。我走过去用口琴砸他的头:“五更半夜跟这儿装什么居委会的!冒充国家干部犯法。”
  他抬手揉脑袋,另一手把我抱住,仰面望着我:“你去了哪儿?”
  不是质问,不是怪罪,只是想得知答案。我心里一紧,这人到底不是全没心没肺的。
  “别这么一声不响就没影了。”他压着我的后颈让我倾身,啄了啄下巴,手在我脸侧抚摸,细碎地吻上唇来,“好大的酒味儿……”
  季风丰厚湿润的唇,柔软亲昵地辗转,舌头缓缓地在我口齿之间出入,充满情欲和占有的吮吸,他的舌很灵活,吹口琴一秒能换好几个符都保持单音儿不走声,纠缠着我所有的神智。我嘴里辛辣的杜松子酒味,混了季风的甜,是白天在超市买的奶油泡芙那种甜腻,腻住气管和咽喉,叫人不能顺畅呼吸。我挣一下,他放我吸入新鲜空气一秒钟,又含住了我。
  我兀地失笑,他也笑起来,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手指不专心地轻触我被吻麻嘴唇。
  “惯瘾儿了呢~”我推开他的手。
  他反过来握住我说:“上瘾了。”刻意用着气声,悄悄话般钻进我耳朵里,“好吃。”
  我打了一个冷颤,不能理解地问:“今年五谷丰登,你们观里为何还要吃人?”
  他嘿嘿直笑,抱紧了我,鼻尖抵在我肩头游戏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蹭,头顶刚生出的发茬儿很扎人。
  “你头发又长出来了。”从小他越是护头家里越是让他剃小平头,没有头发特别长的时候,但刚一刮了秃头连他家人都挺不习惯,这时间长了见到头发反倒觉得奇怪了。
  “才剃完没几天啊。”他无奈地摸摸脑袋。
  我很正经地告诉他:“翅膀说好色的人头发长得都快。”据说跟亢奋状态下新陈代谢加速有关。
  季风很不屑这种知识:“听他放屁。”
  “明儿去剃了吧,跟劳改犯似的。”
  “嘿嘿,像不像Scofield?”
  “你有人家那脑瓜儿吗?”我瞧不起地挑眼梢子看他,“Lincoln Burrows还差不多。”
  “他拍过三级片。”
  口琴还攥在手里,很方便地就落在他头上。
  他皮笑着夺了过去,离十公分远对着琴格吹着里面的尘屑。“心烦?”他指我的夜半琴声。
  “嗯。”
  “看出来这几天你不乐呵。”
  “小藻儿也不乐呵。”
  “你怨我?”
  我摇头:“怨你也没用。”
  他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揉着我的发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抿紧了唇凑近琴缘,琴声由低到高地从那小盒子里逸出,曲子很慢,节奏舒缓,调子浸在簧片乐器特有的颤音里,有些悲凉,感觉有几节很熟悉,电视台凑时间放的那种风景图片所配的世界名曲里一支。
  现在会吹口琴的人好像不多了,优雅的玩钢琴,狂野的玩吉它,深沉的玩萨克斯,复古的吹萧抚古筝,问起会什么乐器如果答出口琴来还挺好笑的。其实口琴是个蛮不错的乐器,体积小方面随身携带,还有就是可以控制音量,这光景要是抱个萨克斯什么的吹真会把管事儿的招来。
  一曲未尽,他嘎然停下,低头对视我的眼:“丛家咱们结婚吧。”
  我从他眼里找理智的痕迹,只看到睫毛在眼窝下形成一剪黑影。
  “她们都能走,我管不着也不愿意管,谁离开谁都无所谓,你不能,我没你不行。”
  “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他心跳得好快。
  “我爱你。”
  咚!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离开他的胸口,直面看他。他没躲闪,回望着我的眼,很清醒的,态度转变了岂只一二!
  “我应该早点儿让你知道,现在说了,还是你想听的吗?”
  怎么不是啊,做梦都听不到。
  “感情这方面我特弱智,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瞎折腾,我踏实不下来,你也乐不起来,我以前只是觉得我欠你的。但是不是,不是欠不欠的问题你知道吗丛家。刚才你出去,我转圈找你,瞎虻似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知道这么找没用,也不敢停下来不找。”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那时候心里边儿有小人打鼓,告诉我你要找不着丛家你就完了。”
  我的脑细胞目前没有进行思维的,全僵在原处消化季风的话,它们都和我一样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季风口中说出。他表情很坚定,已经不是当初春游时迷路的那个小孩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发怅。
  季风问:“这种感情特别现实,要在身边,不允许分开,你能不能接受?”
  耳朵里铺天盖地的口琴声和着他这一刻的告白,覆盖我整个记忆的桔子香气掺了亲吻的甜腻味道,是一种无以名状的茫茫然。坐在他腿上,脸侧是他动情的视线,我看着天空,没有星星。不,是看不见。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很烦恼地说:“连这种时候你也得想别的事儿?”
  出人意料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到晚上七点多我们来到车站的时候还是相当的热。我和小藻儿在阴凉凉的站台上聊天,季风把两大件行李送上卧铺车箱,满脑门子是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小藻儿抽了张纸巾给他,甜笑:“辛苦了。”
  “靠,这么多人。”他接过来胡乱在额上抹一把,“看好包啊,别傻吃蔫睡的再让人盗走了。”
  “不能。”
  “不能屁,大咧咧的。跟你哥说我上班回不去,等他下次结婚再说。”
  “你自己去跟他说,我体格不好。”小藻儿吐吐舌头,“好了,我上车了,你们回去吧。”
  “嗯,路上注意点儿啊,到了发短信。”
  “嗯,拜拜,家家拜拜~”
  “拜拜~”
  她转身上车,季风大声提醒:“燕儿你书包拉锁没拉。”
  “哦。”她回头一笑,拉好包包,“什么小燕儿,”举起手掌心相贴做深海植物摇动状,“我叫赵海找!”
  火车鸣笛,轰隆隆开动,小藻儿在车窗对我们猛挥手,季风摆着巴掌失笑:“整得真夸张,好像走多远不回来了似的。”
  “她不会回来了。”我说。
  他低头看我:“你们又吵吵了?”
  又!真悲哀,一起住了三年最后是这样分开。
  “啧~”他用姆指轻拭我眼角。
  “吵吵得太厉害,她吵吵不过我,就走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拥住我,“在家待两天顺过心气儿就能回来,不哭噢。”
  被他一哄反而哭得凶,我这两天哭得眼睛都发干,睫状肌超负荷工作。
  小孩儿哭的时候要给糖,季风手足无措地安抚了半天才摸出一块糖来:“我领你去海边儿看星星。”
  我抽着鼻子:“北京哪个海边儿能看星星?”把四周凿沉了吗?
  “郊外有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岛,平时拿不出手,倒是有一片海滩。”
  他卯足了劲儿扯蛋,只惹我没好气地给他一记小剜刀。
  “那个地方呢——”他用小猪麦兜描述马尔代夫的长音儿说着,“就叫做秦—皇—岛——走吧!”
  “走是不是远了点?”
  “打车去。”
  “你疯了吗?”那得多少钱,再看他装扮, T恤的半袖和下摆都卷起来弄得跟个露脐小背心似的,越狱犯的发型,亚热带植物图案的大短裤,踩双脏兮兮的运动鞋,给多少钱司机都不一定敢拉他。
  “那我去借个车。”
  “但你好像不会开。”
  “我会开,”他辩道,“我就是没有驾本儿。”
  “你算了吧,我根本不敢坐。”我转向出口,“走吧。”
  “走,”他追上来,献宝一般晃着两张小纸片,“4站台。”
  我扫了一眼,一把抓来手里,竟然是到秦皇岛的座票,发车时间就半个小时后。“哪弄的?”
  “早上遇见劫道的,双倍价钱非让我买他这货。”
  “有人求劫都求不着呢。”
  长假客运是一个典型的卖方市场,全中国人都四下乱窜生怕在自个儿家窝着,票贩子们反身成爷,只因手里握着时下最紧俏的商品:车票。根本不愁没买主。
  几个小时后,我背靠着大地,正面望向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季风悔得直往沙子里钻:“我没看天气预报。”他搓着手臂,“同是一个党中央,温度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今天的秦皇岛下了一天的雨,非常的冷。“可以看日出。”我的耳边有海浪声声,手里的沙子潮湿而柔软,所有感官都突兀得很不真实。
  “别闹了。”他用脚横着踢踢我,“起来走吧,等到日出就冻硬了。”
  “再躺会儿。”我固执道。
  他叹一声。“来。”伸手把我抱进他用四肢和躯干打造的堡垒中,冰凉的脸贴着同样冰凉的我,“走吧,明天再来。”
  “嗯。”我应道,却往他怀里偎得深一些。面前这片海的颜色很暗,无关时辰,大连的海连最深的夜里也是蓝的。
  他不再劝,亲亲我的发际,把手臂收紧。忽然自嘲地哼笑一声:“起大早赶了个晚集。”
  “能买着票就不错了。”我眨了眼一睁开竟在深夜的海滩上,有着梦游醒来看不到床的慌乱。
  “我不是说这个。”他用掌心维持我手的温度,声音低幽地说道,“我在一死胡同里挖墙跳房子,最后才知道只有往回走才能出去,幸好你还在胡同口等我。”
  “可能我也不是等你,”我说,“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
  他没听懂,只抚着我裸露在外益渐降温的皮肤说:“不行,得回去了,再待下去冻感冒了。”不由分说拉我起身,拍着我身上的沙子领我往海岸以里走,“我们单位去年来过一次,它这边儿走几步过去也全是出租的小木房子,比大连那儿的还多,我记得我以前来找对地方了可能还有渔船,都是给等着看日出等涨潮这些人预备的。好多是卖海鲜的个人家,起早出海,去了还能拣最新鲜的吃……”
  “季风。”
  “嗯?”他的导游兴致被打断,却没露什么不悦神情。
  “其实你早就知道小藻儿是谁对吧?”
  “嗯,”他揉了揉眼睛,老实承认,“她一说她家是Q市的事儿我就想起来了,我对赵海斌印象挺深的。”
  但他不点破,装作完全不记得小藻儿,让她少一点期望底值。
  我看着他失神,轻轻摇头,这个人有点可怕。
  这不是给骗讨人一块钱的问题。

  是以停滞
  没有找到渔船,略显失望地租了一间海景渡假村,其实就是海边应市而临时搭建出一座座木屋,多大的名儿都敢起。平顶平底,没有土岩质的地基,全木制结构,看上去四面透风,反正与海的这种距离,也建不得任何固有建筑物。里面有一张床垫和一方小木桌,简陋到极致,比这好一些的应该也有,不过这个点儿早叫别人订光了。
  木板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红底儿黑字儿:严禁吸烟!触目惊心的四个字。这一趟小联排,真弄着一间就火烧连营了,到时候更触目惊心。我直直地往床上一倒,蜷了身子,冻僵的肌肉在尸变。
  季风拎着我们俩的鞋跟在后边,拉上门扒啦那塑料警告牌:“我当壁画儿呢。”回头看了屋内摆设满意地咧出一口白牙,“这么多被。”
  这人的理想特原始,共产主义指他是建设不成了。不过也得承认,在这样的天气里,充满了漂白水和洗衣粉味道的棉被,是比爱情还让人感动的物质,让人泪眼朦胧的温暖。“被罩洗衣粉肯定没漂净。”
  “对付着窝几个钟头吧,天亮有车了回市里好好睡。”他脱了T恤擦擦身上的沙子坐过来,拉高我的被子把我蒙起来,“都是你非得下了火车就奔海边儿,冻死我了。”
  “你那么孝顺领我来看海我当然着急。”我扒着被露出头来,看见他缩进另一条被里,整个人裹得溜溜严,只留张脸在外边,模样很滑稽,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你好像个海物,带盖儿的。”
  他颇有怨言地瞪着我:“你带壳。”咝了一声又往里缩了缩。
  “刚才不挺扛冻吗?还给我挡风。”
  “我那不是硬撑吗?你非要待着我有啥法,”他伸手捂住我的脸,“小脸儿冻确青。”
  “你小时候十冬腊月跟丛庆庆在江上滑冰一玩一天都不冷,这会儿陪我吹点儿风这么大意见。”
  “不是意见,是真冷。”
  “心冷吧?”我笑得更冷。
  “心热乎着呢。”他凑过来亲我一下,起身从背包里掏出瓶水,“喝不喝?”
  我摇摇头:“你怎么想到来这儿玩?”
  “妈的,这点儿热气全散了。”他灌了水把瓶子丢到一边又钻回来,“没怎么想,放假了出来玩呗。正好有票。”
  “正好?你这票啥时候买的?”早上,我咋就不信呢。我还奇怪他去送人背这么大个书包干什么,车上一看包里那些吃的都是昨儿在超市买的,他向来爱吃零嘴儿,买的时候我也没多想,合着等在这儿给我惊喜哪。“哦~~我说杨毅她们说要来北京怎么没来呢。”
  “你真鬼的溜儿。”他很佩服地看着我。
  “没你鬼,你装人吃鬼。”我对后知后觉这种事顶厌恶。
  “气什么。也就我能骗得了你,再说我又不能真骗你什么。”
  “骗走好多了。”我喃喃得自己都听不清。季风只当我在骂他,嘻嘻笑了躺下去,把我手机调出MP3来听,美美地晃着头跟着曲哼哼。真奇怪,唱歌跑调的人为什么识谱呢?我不知道昨天他那支曲子吹没吹走音儿,但是真好听,季风如果不是个跑调大王就是个作曲家。
  “我没说我识谱,我会唱的就会吹。”他完全不介意我的讽刺,很自信,“还有我唱歌也不跑调。”
  后边那半句就略了。有着原音比较他的歌声简直不堪入耳,我抢过手机关掉:“别给我弄没电了。”
  他心知真正原因,故意不停止歌声,唱了一会儿找不着调了,换成昨天那首口琴曲,他说这叫梦中的婚礼,手交叉放着脑后仰望顶棚,啦啦啦,屋外海风吹海浪,哗哗哗,浪打在岩石上,啪啪啪,风从木板缝里钻进来,沙沙沙……
  去大连玩那次也是住的这种小木屋,季雪他老公先打电话预订了,据说已算最高档的,仍是连最普通旅馆的标配都赶不上,幸好够大,六个人全能住进去,我们现在住这个,再来一个人都有点伸不开腿,于一翅膀他们俩那坨儿可都不比季风小到哪去。那天的海风可以用呼啸来形容,我整夜都在祈祷房盖被掀翻,这样就能躺着看星星。睡觉是不可能了,我没有时蕾那么神,那几个精力过剩的吱哇叫唤砸了一宿九牌,完全影响不着这只猫,一觉接一觉地睡得那个香。天一亮季风和翅膀出去劫海货,回来贪鲜拿开水一过就吃,把我吃得连吐带泻,于一也拉了一宿,憔悴着脸骂人。翅膀不认罪:我们几个吃了怎么没事。季风则万分悔意地围着我打转,急得眉毛直掉:这胃里东西都吐出来了怎么还吐啊!
  于一是把铁锹,第二天喝点粥元气神儿就回来了。我整个人都折腾变型了,到底去医院打了针点滴,傍晚上才缓过劲儿,坐在沙子上看他们几个赶退潮捡小螃蟹。季风被螃蟹夹了,十分粗鲁地把钳脚掰下来,举着残疾蟹在海风中狂笑,另一只手指头肿得水萝卜一样……可傻个家伙了。本来就没力气,笑得我差点没昏过去。
  “哎?”
  “你知道翅膀……”我一开口他也正扭头看我,“你先说。”我才说了一个字儿他又说,“还是我先说吧。”想了想又说,“我还是不说了。你说吧。”
  “什么毛病?”我这就是嘴慢点儿,一会儿功夫他恨不得七十二变,“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说了容易引起不必要误会。”他这就相当于都说出来了。
  我撇嘴:“翅膀肯定不能光让你亲我那么简单。”不是霸王硬上弓就是生米做成饭,教出好的来还叫翅膀吗?
  季风听了很头疼:“你最是什么都敢说。”一个翻身压上了我,“那就别怪朕什么都敢做了。”
  我眼睛里已经有了恐慌神色:“你死沉死沉的别压我!”他都快赶上两个我沉了。
  他哼一声:“我是吓唬不着你了。”肘支在我颈子两侧撑起体重,双手托腮专注地看我,“自己开车来就好了,玩到几点都能回市里去住。”
  “这不是也挺好吗?”我捉着他一只手腕,却捉不住一点真实感。
  “我怕你在这儿住又来病。”
  “那是吃海鲜吃的。”
  “就这么说定了,回去考驾照,我买车你买房子。”
  他到底听没听人说话!“我买不买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买房子咱俩结婚住哪?”
  “我买的房子我自己住。”
  “那我买的车让你开。”
  “我不开,不认道儿。”
  “好,我天天拉你上下班。”
  “你快死了开车这条心吧季风。”就某些人的方向感而言,奔着秦皇岛来可能会把我带到曾母暗沙去。
  “你乖~~”他低头吻了吻我凉凉的唇,“房子我也给你买。”
  “我自己的房子我自己买,女人应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两口子吵架也有地儿去,不至于回娘家让爸妈担心。”
  “就不能想点儿好的?”
  “是你想的太好了。”
  “想好点儿不行吗?”他垂下一只手,以指腹描着我的眉骨,如锥的目光有着不多见的宁和,还有心疼,“你总是把什么都想得很周全,事事想到最坏,不辛苦吗?这么多年。”
  我想我是愿意用十年换他这刻的眼神,但是我的回答却迟疑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是我未曾遭受过的不顺利,回想起来头很疼,空间和时间不按逻辑的组合,一日间天堂到地狱地漫长,因为什么都不在预料中。
  “愿意嫁给我吗丛家?”
  “……”一连串的意外,最大不过眼前这个,“你是认真的吗?”
  讨打的话只换来他一笑,压力骤减,他躺回自己枕头上,和我平排,肩膀挨着肩膀,声音一字传递过来:“丛家你精明得让人哆嗦。”
  他才让人哆嗦,我呆呆地瞪着他刚笑过的地方。我认识了他一辈子,他是人格分裂才会有这样的笑容,简直像海妖上身。“能跟我说说小藻儿吗?”这是我刚才就想问的事,“你能装不认识她,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
  “因为是你让她来的。”
  侧过头看他,已不是记忆里一碗凉水看到底的那个孩子,只是披着那张孩子的皮,骗了杨毅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我又想起近来于一常会说:告诉老四就行了,他知道怎么办。
  翅膀也会不经意地点着:真当四儿傻哪,比你俩心眼儿加一起都够用。
  时蕾偶尔感到迷惑:季风现在一天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学得跟翅膀一样了?
  也许不是所有人,也许只是离他最近的人。
  钱程跟我讲过焦距,他说被拍摄物离镜头的距离最关键,远了当然没法看清,但是太近还不如远,远起码能看见轮廓,近了就是一片模糊。这叫什么?过犹不及是吧?
  季风望着空气,手指在身边的木板墙壁上慢慢写字,以我熟悉的坦率和天真语气说:“翅膀他们的安排我能装不知道,但你把她送到我面前,我只能接受了。不是我乱想,你跟钱程出去过情人节,回来看着我,迫不及待把小燕儿推过来,还用说什么吗,这是放弃。我再没什么可争取的,你这么选择,我只能保证让你安心。不能要求我再多了,比方对小燕儿公平,除了爱情我什么都能给她,偏偏到最后她也是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要。但是我没有那么多爱给别人。我对你是认真的丛家,我为叫叫儿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剃这个头,跟你们都没关。对你,比你想的要认真。所以我也得让你知道一件事儿,”他扭过头来看我,“不是我隐藏什么,是你单方面想让我活在以前,你最喜欢的那个年纪,那不可能。翅膀没教别的,只是让我提醒你,你以为这么多年我只长个子长肉,总是这么想,你会对我失望的。”
  失望吗?不是,是失落。
  整夜没有关灯,我一直望着季风,望着他眉尾那颗朱红色小痣,被浓眉掩盖得几乎看不到。关于这种痣有个浪漫的传说:人在行将逝去的刹那,守在身前的情人倘若将不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来世这人就会在眉中落有一痣,那这颗痣会带着前世的情念吗?曾经一位算命先生讲,从面相上看,眉毛抓痣是智珠在握,大聪明之相,主遇难呈祥,男人有这种面相大多心野难束,不甘雌伏人下受人支配,也不会满足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当时听了未以为信,因为季风和于一翅膀相比,可算是最随和安分的一个,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我引以为傲的掌控能力受到严重挑衅,此刻如身处一辆系统故障的车中,不知道前方会撞上一堵棉花墙还是装满易爆物的货车,不知道它要往哪开,人间还是轮回道,不知道它要怎样才能停下,何时停下,没概率可算。坐在车里木然地随其颠簸,窗外景物鬼影般掠过,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一生最后所见。是一种无从担心的惊恐。
  回忆里桔子气味香喷喷,口琴簧片是狐狸精骨头磨成的,暗使了妖惑之术,粘住现实的双翼,飞不起来,瑟动在回忆里,某天得以挣脱,被放回到正确的时空,不适应的感觉也当下而生。
  刚睡着就发梦,在众人注视下步出某类宴会大厅,走到楼梯前突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醒来之后大喘气,浑身冷汗地抚着心跳,冷颤一个接一个。季风睁开眼,定定看我了一会儿:“怎么了?”他没敢太慌,轻轻擦着我额头上的汗,“冻感冒了吧?”坐起来甩甩睡意,拉过大背包从里面翻出几个扁盒子,挨个儿看看,挤了一粒药片给我。
  一面乳黄一面白,白的那面凹印个叹号,我摇头拒绝,让他拿来我的背包,小格兜里找到止疼药,就一点矿泉水服了又躺下,抬手拿起他那一堆药看。基本上是治肠道的,消炎的,大概怕我又吃中毒,竟然还有一瓶眼药水,也就不奇怪带来感冒药了。
  场面很搞笑,我看他的药,他也在翻我包里那一堆,嘟嘟囔囔念标签,只有化学药名和用法用量,没有适用症说明。“这治什么的?”他扬着那瓶羊角片。
  “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益气安神,补血养颜……”
  “大还丹?”他发现被捉弄,自求其解地倒出一片来闻了闻,然后要往嘴里放……
  “犯什么虎!”我坐起来抢过,剧烈震动得一阵白眩。
  季风接住我栽下去的身子,琥珀眸子中晃动担心:“你有病?”
  “你才有病!”虽然是好话听着也像骂人似的。
  “感冒吃什么止疼片?”他覆上我额头,对并不反常的温度感到纳闷。
  我也纳闷,他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我是感冒。“你要是大夫中国人就不能这么多了。”吃了药,右脑神经在心理作用下不复刺痛,也有心调笑他。
  “你经常半夜醒了吃止疼片?”他还是不放心,对我的话没理睬。
  “我没病。”手绕到他腰后紧依着这臂弯的保护,“风吹得有点晕,睡一觉就好了。”头贴在他胸前确定了睡姿。
  他苦笑:“我怎么睡?”
  “你属马的,站着都能睡。”这不是乱说,高中上英语课他困了到后边站着,也没抵住睡意,一头栽进旁边冯默怀里,造成骚动惹全班回头看,季风一双大眼充斥着红血丝,英语老师赐名:觉皇。
  教皇也想起了典故,会意地咧嘴,向后偎至墙根儿靠着:“那是实在无聊,我现在抱着你可能无聊吗?”
  脸热了一下,我怯怯地问:“季风你和紫薇……做过吗?”
  “嗯。”
  “第一次什么时候?”
  他一把拉过众多被子盖住我,抱紧了说:“睡觉!”
  其实再问下去他也能说,但我实在乏于打听,缩着睡了起来。季风一点也不胖,骨头还挺硌人的,我在心里不满了一会儿。
  恍惚中,听到有人说:“她上大学走那年。”
  禽兽!那年我们才上初二!

  是以陶醉
  拉门缝隙里透过的亮光忽明忽暗,显示着有人从门前经过。我躺在床垫子上,盖着厚厚的两层被,是被压醒的,季风不知去向,木桌上一大一小两个包也不见了,留下一块面包半根火腿一瓶水还有盒果冻。手机在枕头底下,摸出来一看有条未读短信,钱程发来的,问我在干嘛。想告诉他:我被人抛弃在黄金海岸,身上蹦子儿皆无,请求支援。太丢人了,宁可捡贝壳穿项链换路费。
  出了木屋在附近溜哒,没一会儿听见有人喊我,季风姿势很怪地跑回来,手里托着个大玻璃碗,我笑弯了腰,他看上去好像法海。
  “看我抓了个什么。”他把碗里的东西给我看,是个晶莹剔透的水母。
  我吓了一跳:“这东西有毒。”
  “谁说的,海蛰有毒,水母没有。”
  “怎么没有!”这孩子怎么没常识,海蜇也是水母,“它会放电!你怎么抓的?”
  “那边买的,”他被我的反应逗得一乐,俯身偷了个吻,“当地卖鱼的抓的,人家认识有没有毒。十块钱一个,还送个碗。拿回家养去。”
  “这个养不活。”他又让人骗了。
  “那十块钱也合适,回去车上可以拿这碗泡面。”
  “你可以直接买碗面啊,十块钱能买两碗,还带面饼和调料。”他的价值观真让人无从拯救。
  “对啊……”
  “二!”但这才是季风。
  “走了,海边儿去。刚才我买水母时候那人告诉我水母是月亮哭出来的,所以叫月水母么……它怎么这么大点儿?我在海洋馆看的水母,靠,跟小坦克一样,须子可长了……”
  屋子离海还有一段距离,怕涨潮时变了水龙宫。潮已经过了,海现在表象平静,耍着小疯儿往岩石上撞,撞出很多脏腻腻的泡沫。我不喜欢泡沫,我见了它们就想冲干净。海水往我的方向涌,感觉屁股下面的岩石在乘风破浪前行。季风蹲在旁边盯着碗里的水母盘算着放生,但又不敢用手拿着往回撇,因为我说过它放电,而他在水族箱里看到的巨型水母也确实有强大的蓝色电流。我告诉他那东西真会蜇人,提议端碗连水一起往回扬,还是不敢,怕正巧一阵儿风吹来再吹身上,整成闪电孩儿了。
  我听了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科幻电影:“霹雳贝贝。”
  他说得更没水平:“威力童子~”然后就唱歌折磨我和水母。但是他唱儿歌还行,调子比较简单,跑不出太远。
  季风会唱很多儿歌,就这个什么威力童子的国产动画片,主题曲能唱得一字儿不落:“驾驶飞艇,身披大氅”,什么“太阳的儿子——就是我”,反正挺久远的一歌,海风呼呼的时强时弱,我也听不清他哼哼的什么。就记他做饭颠马勺的时候常唱这个,唱一句,颠一下,菜在空中翻腾,再落回去,有时油把火苗带起来,扑的一声,我直觉地就躲,他特得意,颠得更来劲儿,说实话看他做菜要比吃享受。
  “你又寻思啥?”他捧着碗坐到我身边,“笑呢。”
  我作迷离状:“为你的歌声所陶碎。”
  “是醉!”孩子一点儿都不傻,还挺有自尊,“敢侮辱我歌喉把你推下去淹死。”
  “你给那碗儿放一边行吗没人偷,得瑟洒我一身水。”
  他哦了一声把碗放在身后:“一会儿下去就给它扣在水边吧。”
  “几下就涌岸上来了,还得让人捡走,逮你这种大头的卖十块钱。”
  “那我把十块钱绑它身上,人把钱捡走就不捡它了。”
  “那它更惨,在沙子上没有水用不了几分钟就变成塑料袋儿了。”
  “今天没事儿,”他抬头看天,“我估计有雨。”
  “地狱嘴!”
  “不怨我啊,知道这么准我就估计下钱了。”
  他估计完没五分钟雨就下起来了,瓢泼的一样,躲都没地儿躲,跑回小木屋全身都浇透了。他花大价钱从摊子上买了两件纪念衫回来,我穿当睡袍了,他穿着就是普通T恤,两条大长腿露在外边,一走一动隐隐若现条纹内裤。我弓腿坐在墙角,看他的模样忍不住把头埋在膝上吃吃发笑。
  他把湿衣服铺开搭在桌子上,瞥我一眼:“性感吗?”对我四体不勤还笑话劳动人民的作风不太满意。
  “嗯。”我认真地点头,掏出相机咔嚓了一下。孩儿头发真好,怎么浇也不湿。
  他见闪光灯一惊,咻地冲到我面前:“删了!”
  我用被子蒙住相机:“你以前穿泳裤都照那么多……”
  “啧~快删了。”
  “你先把我衣服晾上。”我指他手里浅蓝色的内衣,嘻嘻,照进来了。
  “真不把我当男人。”他认命地把它挂在请勿吸烟的牌子上,抱着膀儿欣赏,“前扣儿的。”
  我揶揄道:“你还挺内行。”
  “老大你忘了俺家仨丫头哪。”他偎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抢去相机,“整哪去了?”我说:不删~他嗯了一声:“不删。”噙着脑袋前后翻看,“都是我啊?”
  “你就自个儿疯玩儿也不给我照。”
  “一会儿停了出去照。”
  “我饿了。”
  他细看着屏幕,随口说:“吃面包。”
  “我不想吃面包。”
  “那怎么办,没有开水。”
  “我不想吃方便面。”其实我就是想磨牙。
  他放下相机,目光落在门口的碗上,想了想:“水母能吃吗?”
  “刚才跑那么急都没忘了给它捧回来,我哪舍得吃。”
  “那你吃我吧。”他吻上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把人推开,转身跪着掐住他脖子威胁,“不要让我耗费体力,否则我真吃你,传统意思上的吃。”
  他挨了收拾,老实了,连滚带爬去把门拉开,瞅着雨幕发愁:“一时半会儿没停的样,我刚才看后边好像有饭店,不知道有啥吃的,……”自言自语够了脱去纪念衫换上没干的衣服。
  “你干嘛啊?”我瞪着这没耐性的家伙。
  “找食儿。”他拉上裤子从包里拿了钱光脚丫跑出去。
  “这么大雨——季风你别得瑟听着没……”他比音速还快。
  我坐在屋外的走道上晃悠着两腿,望眼欲穿地看他消失的方向,房顶有很阔的雨檐,雨扫不过来。走道上零星坐了几个出来赏雨透气的租屋者,彼此搭着话,抱怨坏运气坏天气。旁边一个操着辽宁口音的老太太眼瞅着季风跑出去,问我:“小伙子干啥去了?”
  我没敢说实话,告诉大娘:“他肚子饿。”
  要说东北老乡就是实在,大嗓门儿地说:“妈呀这大雨天儿跑出去买吃的,你吱一声啊,我们这面包鸡腿儿啥的一堆呢,就吃呗。”
  我谢过了大娘,表示那小伙子特性,偏要吃扁豆焖面。想起了与大娘口音类似的赵海藻,对陌生人也是如此热情,早上发短信说到家了,会想我的,可我现在就想她了。她非常俗气地祝我和季风幸福,我被雨气熏潮了眼。
  “这孩子弄这大个伞。”
  滂沱大雨中,季风拎着两口袋餐盒,撑一把写有乐百氏的绿色遮阳伞,在隔壁街坊们惊诧的视线里造型夸张地出现。我噗地笑出来,悬在睫毛上的眼泪掉下,成分复杂,有对一段友情的衷悼,也有对一个精神病的崇敬,为了食物风雨无阻的执着。
  季风把那直径一米半的大伞用力插进沙子里,回视众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用伞的自便啊。”
  我怀疑有需要的也不一定有他这种蛮力的,结果他话一落就有几个年轻学生跳了过来,商量撑着它去海边感受一下。
  “去吧,别让风刮跑了啊,还得还人饭店呢。”他嘱咐,看那帮孩子嘻闹着走远了,脸上露出捉弄人的笑容,“根本不管用,风一吹四面灌雨,浇呱呱湿。”低头看看我,笑容没了,不敢置信地坐下来,“饿哭了?”
  “死~”我又哭又笑,抹干了眼睛,急扒扒地打开饭盒。
  辽宁大妈闻味望来:“整点儿啥回来呀?”
  “啥都有,”季风撕着筷子没方向地一指,“就在后边一拐弯那家。没有焖面,”后边这句是对我说的,“人家不给做,我要了一份干煸四季豆。”
  “到海边吃这玩意儿人没笑你山炮啊?”
  “没有。”他咧着大嘴坏笑,“我跟他说我媳妇儿怀孕了不能吃腥的。”
  “你真不要脸~”我踹他一脚。
  “不要脸者得天下!”他晃悠着跟个扳扳倒儿似的,“翅膀要不是靠这招,时蕾她妈可得那么撒愣就把姑娘给她。我打算采用。”
  “庆庆不拿冰刀子脑袋给你切下来的!”我适当提醒他考虑一下我们家的武装力量,我哥是体育老师,我妈在商场跟人干仗把人打住院过,“我爸还有管尘封已久的气儿枪。”
  “哈~”他干笑着,闷头吃起饭来,扑撸满地板饭粒,捡起来一粒回手扔进盛水母的碗里,还问,“你吃菜吗?”
  “它想喝酒。”
  “喝酒不行,喝酒上头~酒醩它都不吃。”他用筷子另一头扎扎它,水母受到攻击缩动,“嘿嘿。”
  “快吃!”
  “我管老板要了手机号,到晚上雨还不停可以打电话让他送来,不收跑腿费。昌黎人民真热情。”
  “你可以停止对天气的诅咒吗?”
  “这里没有台风……”
  我把一整个鸡蛋塞进他嘴里。
  他吐出来只剩一小半儿,另一半在嘴里嚼,说话还很清晰:“这里只有季风。”
  “不是啊,还有海鸟。”我咬着筷子对狂雨迷雾发了一下呆。
  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傍晚渐小的时候退了木屋,回市里买了些衣物食品,找家宾馆舒服地睡了一觉。晓色染天,我迫不及待拉开窗帘,终于迎来了个户外活动的好天气。
  有太阳的昌黎海岸非常漂亮,黄沙碧海,蓝天树影,黑色海鸟时高时低,雨润得它们叫声欢亮。沿海岸的沙山像一个个巨大的月芽,有的高达三四十米,陡缓有序,据介绍是季风(地理名词)和海潮形成的。季风(动物名词)对滑沙非常感兴趣,就没有他不感兴趣的运动,和一张竹片板厮磨一整天,汗流浃背,粘满了沙子,一头扎进浴场里撒起了欢儿。
  我在岸上跟一群小孩子堆沙子,季风呼地跑过去,带起的风沙迷人眼睛,不一会儿拿相机回来给我照相。照出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人家钱程偷拍的都可漂亮了,季风说那他职业的比不了,有本事比滑冰。我说有本事跟我哥比滑冰。季风猖狂放话:“丛大少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江湖。”晚上我把原话短信给庆庆,俺哥杀手般意骇言简回了仨字:过年见。季风跷腿在另一张床上打手机游戏,不忿道:“让他跟我嗑滑沙。”
  这片海滩的沙子真不错,又细又匀,颜色鲜亮,我灌了两瓶装进书包里,这东西保存雨花石可以防止变质和破损。
  说到雨花石还有件稀奇事儿,拿雨花石铺地的老妖怪以首长传令军情的方式邀我去他们家。彼时我正跟季风吃饭,商量着提前返京,没准备地出来总感觉很仓促,而且手机也快没电了,季风倒是带充电器了,我只有一块随身携带的换用电池。正好阿正也来电话让他回北京帮忙办点儿事,于是原定与假期同寿的旅游提前一天结束。“翅膀他们真好样儿的,三天没敢来电话,不知道是怕打扰还是怕挨骂。”
  “他打扰着我肯定挨骂啊……”
  正聊着我手机响了,越怕没电越来电,是个北京的生号,打第三遍了,我用季风的手机拨回去。接电话的男人声音也很陌生,我报了姓名,他让我稍等,电话转给另一位,声线混浊:“我是秦海洋。”
  谁啊?“您是找我吗?”
  “秦程他姥爷。”
  “哦~~”早这么一吼我不就知道了吗,“您好,什么事?”
  “放假么,和秦程回家吃个饭。”
  我不去,吃饭他老人家比我年头长,更加懂行,我为什么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回北京的火车上季风翻出来那两瓶沙,扬手要扔出去,被我厉声阻止,我说:“留个纪念。”他说:“那给我一瓶儿。”
  撒谎不好,小藻儿说的对。“你要它没用,我留着盛石头的。”
  “钱程他姥爷送的石头?”
  老妖怪说他有几颗奇石,让我开开眼,我推说不懂石头,拒绝诱惑。季风在旁边听见,记住了,憋着挤兑我。我抿嘴直乐:“狗送的。”
  他摇晃着沙子露了笑模样:“我给你的你带北京来啦?”
  我没理他,他歪过来亲我,对面座位的眼镜哥举着报纸昭告非礼勿视。
  季风不再放肆,车厢里四下看看,问我:“这车始发站四惠东吧?”
  “你地铁坐习惯了?”
  “啊?啊,我是说哈东。”
  “是吧,要不就齐齐哈尔。”我趴在窗上看风景,也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经过人烟罕至处,看着鸟窝总会格外兴奋,有时候还吃吃发笑。
  季风也笑,手臂绕过来,头搁在我肩窝里胡思乱想:“到站咱俩不下车,等他调头往回开跟着回家吧。”
  “它要隔三天才往回开呢?”
  他看看我:“不能吧?那还是下车吧,饿死了屁的。”视及我肩头的小小刺青,嘀咕一句,“几个丫头真能瞎作。”
  “都比你大!丫头丫头的。”
  他的手抚上来,眉尖浓了:“不疼吗?”
  我仍旧是看风景的姿势,回忆起纹身时的感觉:“破皮儿的时候疼,跟着就很享受了。”
  “你说的——”他眉毛皱得更深,“怎么那么色情啊……”
  “你一个色情的脑袋想什么都色情。”
  他冷哼:“我要色情你能全枝儿全叶儿回北京来?”
  我耸了下肩膀赶他的手走。
  他赖着,描着那淡青的弧线:“什么花儿都不是,挨这一下干啥?”
  不干啥,就当做某个时辰的纪念吧。

  是以刺青
  人一生所历经的每个时辰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做一件事都值得纪念,因为时间没有可复制性。
  纹身的主意是时蕾提出的,也没什么前兆,放假三人在屋里窝着,时蕾突然就这么一说,杨毅响应,我有点迟疑,倒不是怕疼什么的。可是你看,时蕾在后背纹了一小朵含苞的玫瑰;杨毅纹了一根刺,与于一无名指上的图案在相同位置;轮到我,我们三个一起愁了,杨毅说:“要不纹本儿参考书?”时蕾不赞同:“那纹完不能跟块补丁似的啊?”
  最后纹了两个几不可辩的花体字母CJ,丛家的缩写。C上J下,纹在一起像个变形G,很多人都问这是什么意思,解释得烦不厌烦,幸好刺青部位极小,小版一角硬币那么大的一团,即使露在外边不细看也看不出来,颜色又浅,像是一根头发蜷曲在肩头。纹完头半年欧娜都没发现,某天她隐型眼镜掉在我床上,眯眼儿找的时候看见了那刺青,很受打击地问:“这是刚搬来时就有的吗?”小藻儿对我有刺青感到崇拜,并排坐着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分心摸摸索索的,她也想去纹,还嫌自己名字首字母纹起来不够漂亮,我说你可以纹海藻啊,我见过有那种带状植物的图案,但是很大片,纹起来一定疼,要分几次纹的。欧娜建议她纹个海燕,又简单,“而且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藻儿就不爱听这话,除了季风谁朝她叫燕她都有意见。说人家欧娜:“那你纹你名字更简单,就几个花瓣就行了。”
  我想这俩人因名字而起的斗争是无休止的,直到再听不见对方声音,连最忌讳的字眼儿也听不到了。
  窝在沙发里看一室空荡不知道说什么好,家人没回来,和没人来回家,不只是排字秩序上的区别。季风下了火车衣服都没换就忙他二姐夫的事儿,我一人回家收拾屋子,北京春天风大,加上附近又有地铁施工现场,几天没人,屋里落了一层灰。
  我们家屋子并不大,小藻儿和欧娜的卧室占三分之一,我房间是个功能房加了张床改的次卧,一个小客厅只放了张沙发和电视柜,厨房在阳台,卫生间也特别小,只能容一个人。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作息时间大致相同,一早起来抢着去洗漱,欧娜用的时间最长,基本上都排在最后。她最喜欢跟藻儿争,有时候两个人就一起进去洗,比轮流洗用的时间还长,我在厨房的洗碗池做好脸部整改工程,连皮都画完了,她们俩还扑腾着闹。后来我上班,欧娜读研也不用按点儿作息,轮到公共假期一家鸡叫百户起。
  记忆犹新那年安徽台有个周末大放送,我们仨全是饿醒的,习惯性开了电视分批去洗漱,当时正放的是梁朝伟版的倚天屠龙记,欧娜说看完这集插广告了去买饭,结果一集演完,别说广告,连片头片尾插曲都没有,直接打出第N集的字样,然后进剧情。于是我们忍饥挨饿一气儿看完八集,到下午三点多饿得两眼放蓝光。季风来了笑得特无奈,敲着茶几下面的定餐电话:你们就没人想起来叫外卖吗?三个人都被电视迷住,剧情是烂熟的,配音是肉麻的,全剧最出彩的可能就只有伟仔那一张顽皮中带着天生忧郁的脸,那时候梁朝伟还没什么皱纹,看上去真鲜嫩。小藻儿说:“我可喜欢男人有点孩子气了。”欧娜轻嗤:“就是风少呗?”小藻儿灿笑:“就是风少~”我黯黯心伤状:“切~~当我死的。”季风才是真正被当成死的那一个,大红着脸坐在沙发上,只会说:“闹个屁!”黑群替他感叹世态:“这女人和女人啊,连成一气了能颠覆世界。”
  以男人的友谊观,他们不能想像女人之间的亲密程度,男人之间只有肝胆相照,他们相约策马闯江湖,却不能相濡以沫。有人说男人们像两个缸子里的鱼,彼此看得很清楚却隔着玻璃,互不侵犯对方的世界,尤其是最隐私最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那个世界。所以他们谈股票谈人生谈世界谈宇宙,就是不谈柴米油盐,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另一个人指手画脚。
  闺密就不同了,互相嘲笑身材,互相攻击穿戴,有时候也真绊起来,往死了揭短儿,没见谁认错,两句话功夫又腻到一块儿挤黑头去了,早上出门前还帮你往胸罩里塞海棉垫。
  就是不能扯上男人,同一个男人。
  有时候雷打不动的堡垒,却最怕那轻轻一口气。
  欧娜回来我要怎么告诉她呢?她的大厨因为我辞职了?
  拨了个电话给小藻儿,她接的很快:“家家啊,你回北京啦?”
  我问:“家里还好吗?”
  “在下雨呢,天天下这两天烦死我了,大哥说是我回来给方的。”
  “北京这两天可能也下了,我看阳台外边那小吊兰没干巴死。”
  “你想着浇点水啊,别死了,我都养两个多月了。”话锋一转又说,“我在我大哥家呢,他房子真大啊,楼中楼!我妈偏心,我结婚她肯定不能给我买这么好房子。”我说你结婚当然让你老公买房子。她嘻嘻地笑,同意之外竟然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收了线抱着电话没意识地乱玩着按键,突然振铃接进一通来电,没人说话,翻看显示,好像是钱程单位的电话,喂了好几声听见一阵乱响,辩得出从免提变成接起,平和的声音略略上扬:“家家?”
  “你干嘛呢?”拨完号不老实等着逛晃哪去了。
  “我去拿个相纸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到的。”
  “没听你提要出去玩。”
  “临时决定的,反正也没走多远……”
  他打断我,很急促地:“想你了。”
  “钱程……”
  “呵呵,我知道,”他若无其事一笑,“刚才没事儿给你修照片,洗出来好些张,抽空过来拿啊,或者哪天我送你们单位去。”
  “都行吧,你没出去玩……啊对,你不放假。”
  “假还不是自己放的?玩得开心吗?在哪,昌黎是吧?他们说那边沙山特有名,还真没去过。”
  “还成,抽空去看看呗,那么近。”
  “再说吧,没带些土产回来?”
  “带了两瓶沙子……对了钱程,你姥爷给我打电话来着。”
  “啊?”连他也跟着意外了,“他干嘛?”
  “说让我去你们家吃饭,是不是把我当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猜不出老妖怪用意。我说还是挺看重这外孙,不然犯不着联系我这关公门前耍大刀的,他笑道:“你还真记仇。”
  “还有,前两天遇到你同学了,黑社会那个,头梳得倍儿光滑。”
  “鬼贝勒?啊~~他神叨叨告诉我收了个妹子要给我介绍介绍,不是说你吧?”
  买卖人,拿我溜须小舅子。我聊着鬼贝勒砸人场子的流氓行为,钱程却在注意别的事,问我:“你那么晚一个人出去干什么?”
  我对这问题避之不及,正巧有人按门铃,估计是季风,严重缺乏耐性的,我这边电话挂了刚起身,他拿钥匙开门进来了。抱一牛皮纸的档案袋子,看着挺重,一边拔钥匙一边噼哩啪啦往下掉,我赶紧过去帮他捡。“这整一堆什么回来?”
  “钱。”他笑得神秘。
  我心下一惊:“你抢银行了!”
  “我倒是想,”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是一些时尚杂志,还有光盘,不知道什么名堂。季风接了杯水回来坐在沙发上给我讲这一下午的去向,“阿正的一个老铁,本来做流媒体的,见了些小明星,自己开了个经济公司。这回是要建个走秀场,想做自控台,以后常用么。模特走到镜头摄取范围内,主光渐强,走出去就变弱,你懂吧?人走动和停下来的时候光也不一样,停下来超过两秒,就是模特摆造型的时候,得有配合镁光灯的防红眼光圈给他们……
  我听得一头大,感觉很神奇,我以为他们就是开发些OA软件什么的:“这能做出来吗?”
  他笑:“写嘛~~要相信科技。”
  “给钱吗?”
  “我惯着他白干活,这写出来再调试,起码小半月。我还上班,得把下班和周末时间搭上。”
  “你能做出来吗?”
  “其实学过编程都会写,关键就是找到用什么思路,稍微有点磨叽,我和老黑以前帮他们导师接外活做过感应监控。我试试,不行就撤,阿正撑着呢。”
  “那他们干嘛不找专人弄?”
  “我技术好呗。”见我挑眉赶紧交底儿,“就是没路子找人,四下托么。你知道现在什么个市场吗,编码员泛滥,程序员缺少。咱是后者。这种活儿吧,生手他们信不着,人专门的开发室还不屑接,接了出的价儿他们也得嫌高。”
  “你比较贱?”
  他磨牙:“啊,我贱。”
  “能给你多少钱?”翻了翻那些资料,杂志上的衣服挺好看。
  “商业秘密。”
  “你别整事儿。”
  “够你买一平米房子。”
  那得五位数起!杂志摊在腿上,我犯悔:“我也学编程好了。”
  他将我搂过去:“姐姐,天底下钱不能可你一人划拉。”
  可他这外捞都能五位数进账,我拼死拼活跟一个项目也不过就这些。
  季风学计算机最初的动机也是不想浪费他的英语好底,都说如果英语厉害学编程很快就能成高级程序员,到时候钱跟抢的一样,季风的英语水平要拿到北外也就下等偏中,但当年在他们计算机系那是相当璀璨的人物。我报考的时候对电脑只停留在聊QQ和打游戏的认知上,只感觉身边人都一窝疯地学计算专业,狡猾地以为三年后此类人才必泛滥,特意报了相对冷一点的工民建。结果一上岗看出区别了,季风他们单位,转正后光给他保密费每月就一千块钱,我们这行就没听说过这待遇。我沉浸在人比人的愤闷中,没到一个礼拜就找回平衡了。
  以往下了班就是打魔兽溜弯儿或者来我们家皮儿零食的季风,一头扎进那堆数字符里,持续地较着劲,黑群线报:天亮了还能听见那屋骂骂滋滋敲键盘的声音。谁家的钱都不好挣啊。连着好几天见不着人,欧娜都有点担心了:“罗马也不是一天垒的,身体都熬完了。”季风那身子,高中在网吧嗑星际连着包了六宿,白天听课,第七天小蛮子结婚又瞪眼儿整天没睡觉,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也还是心疼的。
  去看他就嘻嘻哈哈跟我聊,心里惦记那没写完的程序。我也不愿意再去绊他,心想他早做完早利索吧。
  最近公司里没什么急活儿,天天正点儿上下班,回到家就看看电视,过着不常有的规律生活。难得的是欧娜也守铺得可疑,严格按桌上课表出入,假期我不张罗出门她就在家埋头看书,要么就上网搜资料抄抄写写的,全身散发学者气。偷偷猜测她和尹教授之间做了什么了断,但她不说我也不好问。
  欧娜知道小藻儿回家并没说什么,她很知道我的尴尬,只叹以后房租要由我们两人平分了。本来可以再招一个女孩子分租,可是我们俩都不愿意这么做,一来不想让陌生人打扰生活,再来也盼着小藻会回来,虽然无比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住着吧,也不过多摊个几百块,欧娜帮教授攒书有劈红,我又涨了工资,这点钱还负担得起,换一想钱是多花了点儿,俩人住着还舒服呢,早上又不用抢洗漱。
  但是好没意思啊。
  电视里佟掌柜的骂小郭:你有一天要是死了就是贱死的。
  我和欧娜对望,不约而同说:“你也是。”我僵笑着,又犯忧郁,欧娜拍拍我的脸:“别想那么多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觉不觉得我处了特傻一件事?我要是早跟季风一块儿,也没这么多绊蒜了。”
  欧娜答得很精僻:“你能早跟他一块儿还说什么了?藻儿没怪你,她打电话给我还让我劝你别怪她骗你呢,还是好姐妹。”
  “可是她书也不念了。”
  “就别绕不过来弯了,你知道她是不想再面对季风。”她又念起戏文,“痴儿,天下这女子遭了情劫恁地都逃不过个痴字?你怪得了男人吗?怪不得。”
  她深有感触地蹙着眉,林妹妹见了败花似的怜起了自己。
  我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去楼下买电话卡顺便透个气儿,往天桥对面看,鬼推一样就到了季风家门前。
  黑群来开门,朝南边屋子撇嘴:“刚冲黑乎乎一缸子咖啡端进去了。你进去留神绊跟头。”
  因为有群哥的警告,我推门格外小心,但还是被刺激了一下,满屋子风油精混和浓咖啡的古怪味道,门窗紧闭,一股寒气扑面袭开,季风光着膀子蹲在满地厚如字典的书籍中间,手里还转根儿油笔。突然发现他头发黑黑地长出来不少。
  “下班啦?”他抬头看我一眼,“别给我踢串页了。”
  我迈过去拿遥控器关了空调把窗子拉开,窗台上多出来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儿。“作死哪?”
  他咬着笔尾回身看看,见我捂着口鼻正把烟灰往纸篓里扣,心虚一笑:“太困了。”把书折个角放在一边,坐过来掸掸落在我裙子上的烟灰,“吃饭没?”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就关心这一件事。
  他瞄一眼电脑:“我靠,又十一点多了!我怎么感觉刚下班啊。”
  “做得怎样了?”
  “比吃饭费劲多了。”他没正调地回答,抽了抽鼻子,“你刚洗完澡?好香。”
  “真难得,你跟这沼气池子里还能闻出别的味儿来。”
  “你的味儿能闻出来。”他揉着我半湿的头发,眸子敛了敛要吻我,唇落在我手背上,眼睫毛刷过我脸颊看看多出来的人肉口罩,伸手拉下。
  我推他:“我不亲烟灰缸。”
  他扯开我的手:“昨天抽的,刷干净了。”
  骗人!他齿间有烟味儿,可舌头还是那么缠人,小蛇似的水滑,挑逗着我的呼吸,一会儿就跟不上他的节奏,论肺活量我肯定嗑不过他。
  他嘿一声放开我,鸡叨米般又啄了两下:“我总怕把你亲昏过去。”
  我翻白眼:“没你经验丰富。”
  他不在意我的含沙射影,手指梳了梳我头发,平静地说:“是你不专心。”
  “我又没一堆书要翻干什么不专心?”
  “我亲你时候没想着翻书。”
  “季风你可轻点熬吧,不是说没规定你交工时间吗?”
  “那也是越早完事儿越好么,下次再有活儿还能找你,谁不愿意用麻溜的手儿?”他端过了咖啡——果然是黑群说的那个色。
  “你还打算接啊?”
  “这个弄完再说吧。你早点回去睡,明儿还上班呢。”他放下杯子站起来,“我送你。”
  我去柜子里翻睡衣:“今儿你啥时候睡我啥时候睡。”

  是以偷闲
  没拧过我,工作狂一过十二点就躺下,不出几分钟就睡熟了,就算能熬住,身体上还是困乏的。他做毕业设计那会,连续七八个小时地对着电脑,不动没事,一动地儿什么需求都来了:吃饭喝水上厕所,眼睛酸得一闭哗哗淌眼泪。想想多可怕,睡着还能被尿憋醒呢,做起程序来什么都唤不醒。他从来就是什么事一旦盯瞄上就跟吸了毒似的,你得承认他这是个劲儿,一般人没他这钻劲儿。
  当年小藻儿在某算命网站填了季风的资料,解读个性:为人审慎周密,我说不准。好恶不显露,还是不准。喜欢浪漫幻想又勤奋努力,又字前边还勉强沾点边。一般不会失败第二次?不知所云。对异性和蔼可亲,不算小丫的话,对。即使钟情一位对象也能不为她所觉察……我当时看到这里就让小藻儿换别个靠点谱儿的算算。现在一看,还真应该相信命理所批。
  可是季风不为所觉察的钟情对象,是指我吗?他的吻狂热,索求,这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了吧?我没被别的人吻过,没得比较,他吻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也有,一看我的眼又喘着气停下了。
  我对跟季风发生关系有点犹豫,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得出来。其实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是男孩儿还是男人,都是我喜欢的季风,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喜欢,长大了有成年人的交往方式,我又不是柏拉图信徒。可他亲我抱我,再亲密我都觉得没什么,就是一想到两人坦裎相对便怯了,全身都特别排斥,不自在。
  清晨关了手机闹铃,季风嘤一声翻过身,仍在睡着。他的肩很宽,背部的肌肉结实好看,有着北方罕见的白皙皮肤,跟人打架斗殴这么多年还没什么伤疤,真是不容易。他上学时候是个仗精,成天跟人干仗,上中学时年纪小还情有可原,到了北京也动不动就跟人动起手来。尤其他们球场上那一帮,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的,哪次打起来我要看见了都能吓哭,他把人打坏赔过不少钱,不敢跟家里说,都是几个姐姐给这败家子儿平的事,完全不长记性,还总说人家是赔钱货。
  我从后面勾着他脖子,喊败家子儿起床上班。门咔地被打开,黑群喊:“起来了猪。”
  我直觉往被子里钻,季风被惊醒,看我一眼,扭头喝道:“出去!”
  黑群尽职说:“到点上班了两位。”万分抱歉地带上门退下,他不知道我昨天没走。
  我钻出来:“你撵人干什么?又没怎么着。”
  “你不猫起来我能撵他吗?”他转过来抱住我,“脸~红什么?”
  “你……”贴紧的身体让我感觉到他的异样,心骇地推着他。
  他警告我:“别咕蛹啊,出事儿了我可不负责。”
  “哦~~”我用言情小说上得来的知识理解,“男生早上都特别容易兴奋是不是?”
  “你研究点有用的!”他面色不善地僵着身体,“不想让我用实践给你证明吧?”
  我嘻笑,玩火地亲亲他的下巴,他往后一缩,我再得寸进尺地够着他的唇。
  他知道我没安好心,微恼地用一只大手按住我整张脸:“你老实点!”
  “你不是一直都挺冲动吗?”我这可不是逗他了,真是感到好奇,莫非说他对我冲动不起来?
  “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孩儿。”他眉毛皱得像个小刺猬,哭笑不得地对我低吼,“起来洗脸去你!”
  回到家换了衣服,拿上背包挤公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特别好,听MP3还跟着唱出声来。公司电梯门上的字惹人发笑,是前几天才贴的警告用语,本来是:注意安全,请勿挤靠。结果第二天就让人给揭得五花八门,有的是:王日女人,请勿挤靠。有的是:注意女人,请靠。还有:主日女王……一部电梯里一个样,身后行政部的两个女员工也指指点点着窃笑。
  上午开了两个小时部门会议,副总工主持的,别的没细听,在散会前点了几个名,明天随总工余建去天津现场盯进度。“手上没活儿的就回去准备一下吧,大概在那边停个四到五天,别忘了去行政签字。”
  我很荣幸地名列其中。刚在海边晒伤的皮肤还没缓过来呢,又要下工地去,回来还不得跟喀麦隆人似的?
  倒是多出来半天假期。本来想提前打卡去季风那儿蹭顿午饭,可他趁中午功夫给二老板送方案去了。欧娜下午听讲义要抢座,已经在食堂解决过了,听说我要出差,特地提醒我去买防晒霜,曼秀雷敦有个130倍的……不要吓唬人成不?
  在楼下餐厅看见秦堃,刚从一辆白色长轿子里下来,不是自己开车,没有直接从车库去顶楼,也因此让低层人士一睹尊荣。及耳短发造型轻飘随意,阳光下能看出几根挑染的古铜色,V字领的湖水绿斜纹衬衫,悬垂的雪纺面料,搭了条素色铅笔裙,那种欧洲的名牌,在秀水还没有做仿版的。腕上缠绕两层的LV皮质手带,与手包同款,奢华又率性,眉眼间散发的韵味令人赏析。我很无聊地坚持她一定做过光子去皱或是通过某种更可怕手段修复了胶原……否则快四十岁的女人不可能有这种光照透明的皮肤。
  她半垂着头接电话,迎面遇见人不忘点头微笑,经过我的位置时不知怎么脸一偏看见了我,隔着落地玻璃窗朝我摆摆手,满餐厅食客都将目光投向了我。我比不得秦堃见惯了大场面,不过也是不怕人看的,没客气地将四下探视照单全收。
  秦总施施然离去,我想起和她一样同属不美型但眼风出众的鬼贝勒,上次工体酒吧聊天后互换过手机号,按出来发了条短信给他:哥哥,今儿见了秦总,腕带真漂亮,白的,皮的,古姿的。
  鬼贝勒回了电话:“算你有眼光,也不看是谁选的。不过好像不叫你说那牌子。”
  我就猜秦总不会选那么中性化的配饰,她一贯装扮柔美知性,大抵不是很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女强人,也不愿沾上强干的元素。
  这位只在晚上谈生意的哥哥此刻悠闲地正钓鱼,我一听来了兴致:“在北京吗?”
  “嗯,延庆,来玩不?”
  “想去。明天出差,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想找地儿偷个懒。”
  “找程程啊,”他怪里怪气地笑,刻意抬高了声音,“365天大闲人!”
  “嘿,不太想招惹单身男子。”
  “哥哥我也是单身贵族你这妮子……”他碎叨叨念了几句笑道,“等着我叫人把你送过来。先说好,秦堃逮着不要提我,再说我拐她员工跷班。”
  车子在一农家小院停下,简陋的细树夹篱笆,当院两棵瘦不溜丢紫洋槐,靠底一间砖木结构的硬山顶瓦房,像山西一带的建筑。房檐头的阴凉处有张圆木桌,几个人围桌坐在墩子上打扑克牌,听见车辆声音扭头向院门口看,我直接对上那头栗色半长发下乌墨般的眼。
  “嗨~~”比洋槐树健壮不了多少的娄保安向我招手。
  鬼贝勒趁机横向挪身看他的牌面,再不着痕迹坐正。
  有人拿来一把软藤椅,圆脸上露了笑容,正是寸步不离鬼贝勒那个又白又胖的男人,很心理作祟地,我觉得这个笑容实在狰狞,赶忙道了谢转头看他老板:“不是钓鱼吗?”
  “这钓着呢。”他们每人掐一把牌,娄保安摘下香烟用烟尾指向钱程,“程阿哥别的不行,钓鱼最拿手。”
  加起来一百来岁的三个大男人,在这儿算加减乘除。
  鬼贝勒招我坐下:“还没跟给你们介绍,我亲妹妹。”
  钱程轻啐:“你有那命儿吗?”拿扇子扇风,问我,“明儿出差去哪?”
  “天津。”我苦着脸,“跟我们总工去盯现场。”
  娄保安异常深沉地对钱程说:“跟着。”
  钱程两只眼睛死鱼似的转向了他。
  “这地儿还真偏,”不过空气是真不错,我四周看看,环境还挺优美的,“属于什么区?”
  鬼贝勒信口道:“海淀区。”
  “拉倒!”死鱼眼又丢到这边,“再往北内蒙古了还海淀,按你这范围划海淀区长起码副部级。”
  保安捡笑:“可不是!哪次一到你们村东口就嘎来条短信:河北欢迎您。”
  “寒碜人还能怎么寒碜?”鬼贝勒从身侧矮几上拿过茶壶,白胖子要接手他没让,倒了碗凉茶搁在我桌前。“你们总工是谁?”
  “姓余。”我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嘴里正泛白沫,端起来就喝,没注意到白胖子瞬间变肃穆的眼神。
  钱程撇嘴讥讽:“弄得跟你们家买卖似的。”
  “我还真就比你这自己家的清楚。姓余,四十多岁,秃顶,说话总扶眼镜腿儿是吧?”得到证实之后趾高气扬地捏着扑克敲敲桌子,一副他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你看,余建么,认识~都管他叫建总。”
  我哧地一笑,因为我们几个小工也这么叫他。
  “你可以啊大姐夫。”钱程嘴很甜。
  鬼贝勒正呷茶,一口喷出来,娄保安顺手拿扑克牌一挡,麻利地起身退后,抽了钱程一下:“你丫瞎闹个屁。”
  “热得慌,进屋吹空调吧。”鬼贝勒丢下牌伸个懒腰,说钱程,“一会儿你鼻子又蹿血。”
  钱程还不领情:“你们俩不行再对着鼓烟儿。”
  房子里边装修精致,全进口材质,温馨的浅绿色调调,加上我四个人在客厅里还是打扑克侃大山,钱程钓鱼果然厉害,这里说的钓鱼是凑十四,比小猫钓鱼那种见同点收牌的游戏智商要求高一些。他们居然还能按分儿耍钱的,打了一下午,我闹了本来本走,钱程掐着账本对两个负债者说:“你们俩八十岁之前都给我好好活着,早死一年这账还不清。”娄保安牌一扔倒在沙发上敲后腰:“哄你玩不够腰疼的。饿了,贝勒府有什么现成吃的没有?”
  鬼贝勒在账单上签字,随口答:“府里没留隔夜饭的规矩,就是生米生面,要吃自个儿做。”
  娄保安凄惨惨地望向我。
  “少为难人,”鬼贝勒很会请君入瓮,“现在女孩子哪有会做饭的,成心揭短儿。”
  钱程说:“家家会做,便宜不着你们俩。”
  保安有点不屑:“也便宜不着你啊。”
  我跟他们耍威风:“不就是做顿饭,说什么便宜不便宜~”话说完才觉冒了个险,这三位怕不都是吃野了脾胃的老餮,普通食粮讨不着好处。厨房一转乐了,贝勒府油盐酱醋虽全,冰箱里却只翻得出一块冷冻的鸡腿肉,两根小黄瓜,再没旁的主料。巧妇难成无米炊,我对跟进来的钱程耸耸肩,意思:不是我不给你长脸。
  他转回客厅去搅那二位的棋局:“什么都没有,出去吃。你俩又抽!要死啊!”
  鬼贝勒拉钱程上阵:“你坐着,我去打下手。”
  娄保安闷头看盘,对民生大计反倒不热衷了,手一抬跳马:“走你~贝勒这步下得绝啊。”
  “臭棋篓子保安,一边下一边叨唠。”鬼贝勒笑骂,推我去厨房,“我找些什么给你们吃。”
  听得钱程在后头嘟囔:“大热的天儿你们吹着冷气儿让人家一孩子张罗吃的,好意思!”
  “他说谁是孩子!”感觉这屋就他说不得我。
  “心疼你呗。”鬼贝勒叨着烟在冷藏层抽屉里翻找。
  说到这个还有笔小账没算:“您刚电话里没说钱程在这儿!”
  “他不让我说的。”他倒是坦白,找到几包挂面放在碗柜上,拿了一包狐疑地看,“这黑的又是什么东西,一天弄些奇奇怪怪的。”
  “荞麦面。”我再翻下冰箱,蛋,黄瓜,鸡肉……很意外:“你自己做饭?”备的东西还不少,一眼看到冰箱门里几碗龟苓膏,顿时明白了。
  他见我不问也知猜到了究竟,瞅着那些深褐色胶状体:“她把这药当饭吃。”
  “秦总向来懂得保养,再说这也不是药,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沉甸甸的密封玻璃罐,没有任何标签,像是自制的。“秦总做的?”
  “你真把她当全能的!她跟我一样光会煮面条儿,炒鸡蛋,但是她比我强点儿,她能把那鸡蛋摊成饼儿。”他笑道,“这是我店子里一个广西师傅做的,她吃过就再不买外头的,可能味道还不错,我听说是金钱龟板做的,你尝尝看,喜欢了叫人给你送些去,反正这东西我是半口也享受不得。”
  我把鸡肉放进微波炉里解冻,锅子加水坐上火,这边洗了只小匙不客气地挖了一口龟苓膏。入口甜滑,回味微苦,大概没加蜂蜜的缘故,我不怎么吃得出好歹,不过既是自家做的,肯定比那种塑料盒包装的安全,外边买的总觉得那些加了大量增稠剂。
  鬼贝勒看得直乍舌:“女人家味蕾长得奇怪,没听说哪个男人喜好这口儿。”
  “也不是说真就所有女人都爱吃,但吃的还是多一些,它毕竟滋养,要能真吃年轻了,总比化妆品往脸上拍舒服。”
  “这你算说着了,她平时口忌得厉害,单就是只要听说对皮肤好的东西,什么洋参、贝壳粉,还有羊胎盘,苦的腥的多难吃的都敢吃,我看她吃都想吐。”
  “昭华最怕就是岁月催。”我听了害怕,因为自己也有37岁的一天,到时候不知道寻不寻得着羊胎盘。
  “你现在感叹这个还早了点儿,不过再过几年就真该害怕了,屋外那种现成的不可能天天有。”
  我笑起来:“您还真是想当媒人了。”

  是以依赖
  荞麦面煮好用冷水浸泡挺实,鸡腿肉和黄瓜切丝,分置碗中待用,我按记忆里的方法用把冰块放水里加调料勾汁。鬼贝勒看出了大概:“冷面?”
  我点头:“但是你们家没有辣椒。”
  “那种东西她一口不吃怎么可能有?”
  “嗯。好像钱程也不怎么吃辣的。”除了陪我吃火锅基本上不沾辣。
  “对,程程喜欢温和点的。”
  我对他的一语双关简直无言以对,何德何能,黑社会大哥亲自说媒。“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喜欢有日子了吧?怎么还让程程等到追求的机会?”
  有点复杂,我不认为这种情况适合说明。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是什么情况,既然俩人没法儿在一起不如趁早放了。”
  “但我和钱程只是好朋友,钱程也接受。”
  “得~”鬼贝勒叹口气,抓过一把黄瓜丝吃,“再劝就没意思了。”
  “我不是不识好歹。哥哥您光说让我放弃,那我也有句话您别不爱听,您跟秦总为什么不结婚?不可能是您这边没意思吧?”
  菜丝儿啷当在嘴角,他愣了个把秒钟,苦笑:“还真是不中听。”咽下嘴里的,其余的又丢回碗中,“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不像我一大老爷们,十年二十年不在乎,你耗得起多久?一年?两年?”
  “您和秦总是不是秦家老爷子反对?”秦堃肯和他一起生活却不结婚,两人已经不是可以再拖的年龄,我猜想是有外来的阻力。
  鬼贝勒说我:“你就这个脑子,顶愿意琢磨别人不爱说的事儿。”
  锅里鸡蛋煮熟了,凉水拔过剥去皮一切两半,他说保安不吃鸡蛋,从一只碗里拿出半个塞进自己嘴里。我问他:“你比钱程大几岁?”
  他靠在冰箱上懒懒回答:“比秦堃小3岁。”
  倒是够透亮,免我再进一步换算。“别吃了,待会儿不够了。”
  “她其实长得不起眼,但是很懂得让别人注意她,你发现没有?”他捏着咬成一个月芽的煮鸡蛋,“我记得那年见着她,穿一身儿将校尼,特带劲儿。”
  “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只知道有故事可听了。
  “你小,不认识,我们小时候倍儿时髦的料子。”
  他最初知道秦堃的名字是在娄保安那里。俩人中四在一个班级插班,逃课去附近小学校实验田偷西红柿,正赶上开家长会,保安保安你看那小妈真年轻。娄保安说你别瞎说人家是姐弟俩,他姥爷以前是我爸首长,后来转业做贸易,他家巨有钱,那姐姐叫秦堃,保送大学了。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他因为保安的这句话多瞅了秦堃两眼。程程眼尖,朝他们招手,他打小就黏保安,她也跟着笑了笑。
  是冲保安笑的,勾的却是贝勒爷的魂儿。
  “现在说出身你们理解不上去,在那个病态的年代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祖辈出身不好,爷爷是日本人,所以不但不敢登秦家的门,连自己家都没待下去,父母挨批斗遭迫害,我跟着亲戚去了台湾。那时候一波儿挺有才的人,现在在各个国家很有财势地位的华人,都是这样流出去的。不是你看不起这个家,是这个家不要你,不允许你建设,在这儿待着就是死。那些年闹的,死了好些人,大街上经常有清洁工拿着板儿锹往起铲尸体,就是被弄死的人,然后无数次踩、压,在地上跟层油毡纸儿一样。历史课本没给你讲这些吧?我在台湾一待就是多少年,再见着她都是九几年了,十……二年前吧,我刚回北京来。”
  我听着年头,查数儿,卖机灵:“钱程上大学那年。”
  “对,我在台湾只做事,回来被叔叔强迫去念大学。电影学院就在我住的楼下,我一看也别远了,念这个吧,过去领报名表。一大奔在旁边停下,刚下完雨,溅我浑身泥,我那时候还年轻气盛呢,摸出个钢蹦就想闹事儿。司机一开门,出来的是她,我当时就懵了,心想人七八年不见这人怎么就完全没变模样。她见我不说话,过来给我道歉,要说程程这小崽子,趴在车窗户上朝我笑:我认识你,你是保安同学,我在他家看过你照片。” 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对儿子一般的喜爱之情。“我以为是秦堃来上学,也跟着报了导演系,后来才知道是这小的。”
  “然后带着小舅子上了四年课?”太传奇了,全天下没有像他上大学这么草率的。“老爷子现在还是介意你出身吗?”当过兵的人总是特别憎恨与日本有关的人和物。
  他摇摇头,很无可奈何地笑:“这就是一借口,秦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说,总之我是过不了老爷子那关,你就当因为鬼贝勒这个名头吧。这是跟你说呀妹儿,我估计啊,哥哥只能等老人家寿终正寝那天了。”
  “哥~不是我打击你,我看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
  “总活不过我吧?”
  “要是把她嫁了呢?”
  鬼贝勒还在笑,可笑容已足够胆小的打摆子了。“她敢嫁我就敢抢,我对她的安份绝对取决于她的配合。”
  “真危险。”
  “说得好!你哥就是靠这词儿吃饭的。”
  “您要对秦总有信心,她吃着恐怖的养颜秘方,怕的就是比你先老。”没有女人不想做个漂亮的新娘。
  “我十多年等下来,还说什么信心,简直已经成习惯了。”
  “或者是用了这么久得不到的不甘心?”这话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一辈子还能有多少个十年?”
  “那要看是什么质量的。现在要是跟我说以后没有她了,永远等不到了,我告诉你我一个十年都不活。”
  “我说不上您那么绝对,但还是愿意耗下去。”我喝一口兑好的汤,糖好像放多了,“他也比我小,我们打小玩儿到大,我看他谈恋爱,失恋,陪着他,哄着他。就是再不容易,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了的。”
  这些话说给鬼贝勒,也希望他能转给钱程听。像他说的,钱程是好孩子,而我和季风现在这个状态,我不能让人没名没份等我。
  鬼贝勒一下噎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事反倒给我树榜样,只骂道:“我这是个傻妹子。”
  我和季风之间牵绊太多太多,不是情情爱爱那么简单的事,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如今被自己打破,冰下是春山还是绝谷,我就快没有勇气面对了。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化冰水吃羊角片,季风刚下班打电话来,我说在延庆朋友家,他说你延庆怎么又弄出朋友来,明天出差别玩太晚坐车该晕车了。随口问着他今天交工反应怎么样?听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对方多么满意,末了还是说有细节要调整,笑他总先说好的后说坏的让人白高兴一场。手机小用肩颈夹不住,一只手拧开瓶往出倒药片,没拿住掉了下去,药洒了小半瓶,唉哟一声赶忙去捡,抬头钱程端个面碗站在门口,表情不自在:“保安要盐。”
  季风听见呼声问怎么了,我说盐罐子弄翻了,他告诉我到家去条短信,挂掉电话。
  我把盐找出来给钱程,他接了没走,蹲下来帮我把弄脏的药片捡到纸篓里:“你偏头疼还没好?”
  “停几天就犯。”
  “去看医生,依赖药物不行。”
  “又不是待因片,哪有什么依赖?”收拾干净了拍拍手站起来,“再说这是中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我抱了自己的那碗冷面出去,他唤住我,我一回头他又没话了。
  “你可别说你没事噢。”
  “没事。”
  轮到我不急着走了,站在原地夹了些鸡丝:“我跟季风……打算结婚。”
  “我知道。”他点点头,挑着面条,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哦,恭喜。”
  “对不起啊。”虽然很俗,但也没别的话可说。
  他一愣,笑起来:“什么呀,没事儿。我追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他,”他咬着筷子对我眨眼,表情揶揄,“上课不听讲在练习本上写他名字,我都看见了。小花痴。”
  保安在客厅喊:“盐!程程,先给我送来你们俩再聊。”
  我把盐拿进去,鬼贝勒夸我做的冷面味不错。我说我们老家附近朝鲜人很多,冷面配辣菜狗肉是一绝,说完忌讳地看看他们仨:“没有满族人吧?”满族有狗救驾一说,是不吃狗肉的。
  娄保安拖拉着一团冷面张不开嘴,只好举手。
  鬼贝勒瞥他一眼:“你丫别侮辱皇族血统!”
  他说:“我真是满族的,看户口本儿。”
  “小时候偷狗属你吃的最多。”钱程也帮腔。
  “高干子弟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我以为这种事儿只是丛庆和季风之流能做出来的。背枪上山打猎没有猎物,捎带把人家养的鸽子打回来两只烤着吃了。
  “那时候小嘛,就嘴谗,有一天在保安他们家胡同口瞅着一只狗转悠,我们几个就叫着给它逗院里来。那次还有区姐一个,噢?她那时候梳一板儿寸,跟个男孩子没两样。保安给那狗踹翻个儿,她一盆水就泼上去,完了鬼贝勒伸手扯下外墙灯的电线往地上一淌,给那狗电死了。”
  “完了你就等吃。”鬼贝勒接钱程的话,向我比划着,“那时候他这高一点儿,拍巴掌在旁边乐。狗一死他就说:煮了吧煮了吧。嗓子溜尖儿,让区洋捂着嘴儿给拖屋去了,再不喊了,老实儿蹲门槛儿上看我们给狗扒皮。”
  “嗯。”钱程也不介意别人说他小孩了,完全沉浸在狗肉的回忆里,“那狗肥着呢,吃着特香。”
  “你们真这么干的……”我被这残忍的一幕震住了,都说东北人身上有狼血,这群人一点儿不比狼善良。
  “真的。”保安想起来也大笑,“那狗是大院食堂散养的,后来人家找狗,我拎个狗腿子站门口儿撕得正卖力,让我们老头儿一脚卷进去了。”
  “完事儿就天天惦记吃狗肉,我姐那阵儿零花钱活,得空儿就领我出去搓,一顿把我给吃恶心了。”
  娄保安又羡又叹:“你姐是真疼你程程。”
  “白疼了!”鬼贝勒恨恨地说,“这么大了就在外头仙悠,她一人儿多辛苦,还得操心给你和你姥爷中间加汤。”
  “你不用想我回去接公司就能跟我姐双宿双飞,何况就是我愿意接,老头子也不会放手。”
  “你听听,你听听,不怪秦堃总念叨:这就是个冤家。”越说越来气,筷子劈头盖脸就抽下去,“都他妈欠你的!”
  “给他找个像样的媳妇儿管着就好了,”保安又了话说太透的毛病,“像家家这样的。”
  满屋子就剩吸溜面条儿的声音,鬼贝勒冷笑:“你也别说人家,你还得玩到啥时候呢?”他放下面碗点了根烟,笑着对面前两个埋头吃面的男人摇头,“十三岁就知道拍婆子刷夜,那个呢三十岁了没碰过女人,这我不是跟俩怪物儿一起吃饭吗?看着是挺正常的。”
  娄保娄不爱听:“去你大爷的!谁不正常?脱下来比你长。”
  “碰没碰过告诉你了啊?”钱程向鬼贝勒抗议,却用肘子尖砸保安脑瓜顶。
  保安吃痛,猛然意识到女士在场,转而问一个始终疑惑的问题:“对了家家,为什么我没有鸡蛋?”
  鬼贝勒晚上在农家小院住了,我们三个回市里,保安开车,先到钱程家,停了一下,探风声:“还是,车你开着明儿送我单位去?”
  “不用了,”钱程开门下去,“我还得回去修图,明儿着急要,你送家家回去吧,她们家小区黑,送上楼。”
  在我家路口等灯的时候,保安看着熙攘人群问:“程程跟你求婚了?”
  “你也要替他保媒?”
  “没领那份工钱。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他太老了。”
  “你不要打击我,我死给你看。”他呵呵笑,“大四五岁算老吗?你多大?可别说18,实在不像。”看我瞪眼睛他慌了,“你真18啊?程程告诉我你24,我就说么,这二十多岁长得可够年轻的了。”
  我深深佩服他这套黑白脸齐唱的功夫:“你这果然是救命的嘴。”
  “你这却是要命的嘴,一个不行就给我们堵上了,干嘛回得那么绝呀?”
  “说多了就是欲迎还拒。”
  “还挺有经验的。” 他笑一声,变灯上路。
  “我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对于娄保安,我相信现实一点的现由比较能让他接受,“做朋友还行,没有办法进一步发展。”
  “你嫌他学历低?他是赶上考学时候叛逆期了你知道吗?要不然凭那脑瓜儿学什么都没问题,他在摄影班的时候系里来国外访团儿,一韩国大师看着他作品就想带他回国深造,是老爷子没让走,要不现在大小也是个艺术家。”
  “门高狗大的权势官家,连他学什么都管,结婚这种事他拍得了板儿不?”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喃喃,“齐大非偶。”
  “也不全是。”他同学会上那几个女人的话还在我耳边转。
  “你别小看了程程,什么事儿关看他想不想做。”
  “我不是小看他……”这样误会就不太好了,我一般不会有勇气小看任何人的。“女人总是比较感性的,感觉这东西,第一眼,有就种下了,没有就是没有,以后也长不出来啥。”
  车停至小区,我一再请他不用送我上楼,他没坚持,趴在方向盘上看我解安全带:“你这女孩子,外表安静讨巧没什么个性,实际还是很擅于思考的,但是不要总强迫自己出一些奇谈怪论,时间一长,真正的想法都给盖住了。”

  冷静见放
  是强迫自己做奇谈怪论吗?算不得,谁骨子里还不都有那么点儿叛经离道的小个性呢。喜欢与众不同,希望得到别人注视,这很正常。
  我在心里和娄律师辩论,最后自己胜了,洗完澡准备一下出差用的衣物用品,躺床上就睡了。来条短信把我吵醒,一看是我小姑家那精神病:“呼叫老表,起床祝我生日快乐!”一看表刚到25号几分钟,这丫头还打算普天同庆咋地?
  让她这么一折腾忽然想起回来没给季风打电话,才12点多也许他还在抠那堆数字码,拿过手写短信,万一要是睡下了呢,他白天去交工了,也许今儿难得能早睡一会儿。于是我在“睡了没”前边又加个“季风”,发给了黑群,还幌了一下号……所以说女人真是,别人家东西用着不心疼。
  很快季风电话拨过来了:“你刚回来?”
  “睡一觉了,让杨毅短信给吓醒了,她过生日,赶紧给她打电话,别等她讲究你。”
  “已经讲究完了,说她过生日五分钟了,没有一个人祝福她什么什么的。”
  “啊,我直接给你发短信就对了。” 我睡蒙了,杨毅怎么可能忘了搅和季风。
  “呵呵,老黑骂你,他也没睡,在我屋帮我测系统呢。”
  “都完事儿了吗?”怎么比我自己出效果图还兴奋。
  “有BUG,调好了明天还得拿单位刻盘,周末陪我去买个刻录机……周末能回来吗?”
  “看情况,没有工程故障写个总结三四天就回来了。”
  “明天几点走啊?”
  “正点儿上班,几点走看领导意思呗。”我打个呵欠,“去的里面就我一个女的,真看得起我。”
  “不去不行吗?这几天可热了。”
  “反正也不是用我去搬砖当力工,顶天儿就早晚去转转,一般没啥事儿,有事儿我们几个去也不顶用。”
  “带点儿解暑药,别像去年似的动不动休克了。”
  “是晕倒~~而且就一次,哪儿动不动了。”
  我觉得我是那种藤类植物,看着弱,其实非常有韧性,中暑只是个别现象。再说这才5月末,现在就吃解暑药到伏天还活不活了。
  翻了两个身没睡着,季风发来条信息:你不是爱写文章吗,要不还是换个编辑的工作吧。
  我可以称之为事业的东西刚起步,又换?没睡觉说什么梦话?等乾坤倒转吧!
  “死心眼儿!!!!!!!!!”
  “你打一万个叹号我也不换。”我要不死心眼儿能把初吻留给他?
  好半天,他回了我满屏黑杠,细一看是密麻麻的叹号,他不会真打了一万个吧,我一条短信好像接不了那么多字符。耐着性子数了半行,头昏眼花,没数明白,迷糊过去了。
  一大早惨遭狼人强吻,窒息而醒。“你干什么呀……”我还没太清醒,推也像就。狼人在我颈间闻着嗅着,淘气地啄我,笑声从鼻子里钻出来,有清凉凉的薄荷牙膏味,我请他优雅点儿滚开,他一撒癔症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赶跑了全部嗑睡虫,我坐着瞪他,“季风你明儿趁早把我们家钥匙交出来。”
  “嘿嘿,欧娜给我开的门。”他把蚊账卷上去,没系紧又掉下来了,又卷啊卷啊,嘴里还吹着歌。
  我揉着头发,很大的起床气:“你可忙叨死我了。”
  他嘻一声:“你在这里边好像被扣起来的菜。”在床前蹲下,双手撑在我身边,很无意地把我圈在他的气息中,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盯着我,用手背拍我的脸,“精神点儿~~”
  “欧娜给你开的门?”我抓住他的手,脑细胞开始缓慢地活动,“她起来了?”
  “啊,我来时候她正好出去。她怎么这么早就有课?老黑早上喊完我上班回去一觉都干到下午。”
  “嗯?”我也不知道呀,欧娜现在好诡异。
  “还没睡醒?”他贴近了我,屈着眼睛大淫魔一样。
  “醒了。”我推开他起身把蚊账卷起系好,“你这个点儿还不走,不是要回公司刻盘吗?”
  “不急,我上午请假了,直接去曹哥那儿给他调服务器,一会儿打车顺你一道。”
  “你怎么能顺着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方向。
  “我走蓟门桥,反正哪儿都堵车。”他跟出来倚在门框上看我刷牙洗脸梳头发,始终笑眯眯的,“好几天看不见你,想你了怎么办?”
  我托着毛巾呆了一下,从镜子里看他:“大早上的发什么洋贱?”
  “我生日怎么办?”
  “跟个小孩儿似的。”
  “小丫生日你就早早张罗给买东西,我凭什么不能过?”他数了数日子,“5天差不多能回来吧?”
  “差不多。”故意不把话说死,心里却无所谓地想:到时候进度没结束我可以提前申请回来,天津又不远。
  不过真当我在电话里跟总工告假的时候,全不是这份儿轻松的心情。
  出差带的衣物只管遮阳不奔解暑,没有裙子,一色薄薄的长衣长裤。我这皮肤不比季风那种天生不吃紫外线的,到了夏天和冬天像两个种族的人。幸好天津这些天不热,并且从我们抵达的第二天下午开始,断断续续下起了雨,停几个钟头又猛落一阵,到处都是积水……我在窗户上画小人儿,暗想是不是犯什么说道?最近好像我一出门就下雨。
  又过了一天稍等雨歇,总工打电话通知去现场。之前我还纳闷这不是我跟的项目怎么也被编排在里面了,这时才知道这次的项目开发商是天津本地房产公司,我们属于甲方考察团,来给人当爷爷孝敬的,吃住行都是对方安排,连向来以速度著称的余总也拖缓着工作拍子,而我就是一跟蹭儿的。
  在若干监管和技术簇拥下从工程指挥部出来,项目经理亲自拿了安全帽和胸卡给我们,我是第一次带白帽子,感觉还挺怪异。说实话以前下工地时候看身边戴白帽的贼恨,爬上爬下从来就没他们的份儿……中坤是行家做投资,他们不敢对付,细节之处也尽量做到了,施工因天气暂停,但斜道板、脚手架和跳板上仍铺着防滑草垫。
  为了赶进度,作业面是分四个流水段穿插施工的,本来应该热火朝天的景象,被雨给浇凉快儿了。工人们都在不远处的工棚外边坐着抽烟聊天,下一天雨,就意味着少赚一天钱,但上帝造物也有休息日的,所以偶尔个一两天他们还不愁,聚在一起说笑,嗓门很大,各种口音,也有一些女人,或是随工家属,或是食堂的大嫂大婶,还有些就跟男人一样上架码砖。
  转了一圈又回指挥部开碰头会,看图纸听进度报告,然后就是汇餐,整个行程的安排就是这样。
  来天津之前总工说让我跟着来学点儿东西,我这属于跳过设计进一线积累经验,虽然辛苦但很锻炼人,可我只学到听人说恭维话不脸红,用一些官方辞令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回北京之后有一次和秦堃提起,她笑言这其实就是奥义。
  大雨担搁了时日,考虑到31号是端午节,返程期定在30号,把我愁得牙龈疼。28号下午我琢磨跟总工请假,到29号还是没找到合适机会开口,这一天难得见晴,午饭过后工地浇灌最后一车混凝土,我们仪式性地在旁观看。一派繁荣富强相,起重机马达在吼,混凝土泵车在叫,我的手机在咆啸……手机在咆啸……摸出来看了看是季风的号码,嘈杂的环境里我接了也听不清说什么,随手切断,回到酒店后想着给他打了回去。
  季风说:“丛家你怎么不回来陪我过生日?”大白天的,他的声音却像从黑夜的角落里发出来那样忧虑。
  从上初中起,季风生日里,第一次没有我。生日没什么大不了,可也总算是个特殊日子,其实我也颇遗憾他生日这天我不在他身边。“定了明天一早回去,我实在不好意思跟公司张这半天嘴。”
  “我想你了。”
  “知道了,明天上午就能到北京,中午去找你吃饭。”
  “嗯。我爱你。”
  “你在哪呢?”我想像他坐在那电教室一样的公司大厅里对着手机说情话,有点好笑,“没上班吗?”
  “在单位走廊。”他也呵呵笑,“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们算没药救了,肉麻一点容易把俩人都给整感冒。
  “晚上小骨头他们过来找我喝酒。”
  “你们几个到一起轻点作啊。”是指他们大学寝室的一帮,一个个巨恐怖,凑齐了叫啤酒都成件儿地来。
  “你在多好……”他说,“谁给我切蛋糕啊?”
  我说那你们今天就别糟践那蛋糕了,等我回去给你买。他愉快地答应,我想了想:“不行,欧娜肯定能给你买。”
  提到这个季风很愤怒:“她都没发个短信祝我生日快乐。小丫也没打电话,她可好意思半夜三更折腾我。”
  “啊?于一打了吗?”
  “没打。”
  “藻儿呢?”
  “没打。”
  “那翅膀呢?”
  “他倒是打了。”季风气呼呼地,“扒个眼睛就来电话问我还有魔兽点儿卡吗?我真想一个天马流星拳给他挂月亮上去,挂电话之前贼溜溜跟我说:明天你过生日我要想不起来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妈的他咋不去死……”
  我听了大笑,这绝对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苦着调子说:“他们都欺负我。”
  “晚上来电话骂他们。”
  “也没人给我买礼物。”
  “那我跟这儿买点麻花回去给你。”
  “像话吗?”
  是不像话,人家过生日吃蛋糕,我们风少吃麻花,另类了点儿。但我这人俗,新到的城市一定要抓点特产回去,天津除了麻花还有什么能响彻神州的?去大沽弄门炮?人就是让我拿,我得怎么把它运回去啊。包子?那还不如麻花呢。我们组小郭笑我,怎么没别的?洋货市场淘去啊。虽然不是什么特产,百十来块钱的江诗丹顿买它十来块回去挨个儿发,多有面子。
  这我倒是听说过,溏沽的洋货市场,那里边你能找出来全世界的大品牌。不过那些牌子确实也太大了,我就是买了戴在身上,一挤公车人打眼儿一看也得知道是假的。不过逛一逛总算长长见识。可惜天津我没有关系好到可跷班招待我的同学,一行的同事中没有女士,小郭待在他自个儿房里攒元气不肯陪我出去跟其它几位又不是太熟,晚上这边开发商给饯行,估计得有酒。他说:“感情你一女孩子挨不着灌了。”
  怎么就挨不着灌啊,我昨儿就喝得走路发飘了,明明没醉回到房间却很想吐。真是没有腐败的命,和一些不说真话的家伙吃一桌山珍海味,我宁可在办公室画图。以后想起自己这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果然和人打交道比专业课更难掌握。
  按小郭指点的路线自己去火车站坐小巴,5块钱到了洋货市场。天津这座城市没有传闻中那么破,但是它街道很乱,路标更是有点莫名其妙,我没敢打车,怕司机宰我这“老外”,一路打听着,也算摸到地儿了。转圈儿以“X洋”为名的商场,逛下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名不虚传!翅膀戴的那款欧米伽,要价才350块钱,郭算盘交待80%的砍掉,那用不上100就能拿下。我真想买回去一块戴着气气老大,但是百十块钱气他一把不值当儿,而且他很有可能告诉我他那表是买糖豆儿送的。
  跟这儿没打算买什么,但逛得很来瘾,兰蔻的睫毛膏十多块钱一支,说是水货,这个价儿的舶来品运费都勾不回来。包里电话响了好几气儿我才听见,拿起一看两条短信,一条是小郭怕我逛得忘了点儿,提醒说晚上八点半一楼中餐厅开局。另一条是移动客服台提醒话费余额不足10元,反正明天就回去了我也没当回事。而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季风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拨回去,打算如果这人儿撩闲就让他帮我充100块钱话费。
  结果人家说:我到天津了……
  在超市旁边的KFC靠窗位置坐着,可乐里的冰已经全部被我挑出来嚼碎了,嚼得吐气成霜,还是没法让神经冷静下来,它一直在跳在尖叫:季风疯了季风疯了!它再叫下去我也疯了,脑海里朦胧着一团幸福。他就这么跑来,小骨头他们知道原因肯定群起而痛殴这个见色忘友的贱人。
  心思复杂,脑子里有施工现场的作业声,各种想法此起彼伏,待会儿他到了,我都不知道我见到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你怎么来了?不行,他会以为我在怪他胡闹。生日快乐?也不太好,说过了的。路上累不累?他一路跑过来都累不着……我一激动扑到他身上怎么办?是不太直接了?
  事实上我还有一点头疼,这我把人带回酒店去,隔壁郭儿见了还不吓个好歹儿的,他让我来淘洋货,我淘了个国产的不说,还是个活的……

  血脉见放
  季风没让我说话,把我按在他怀里嘿嘿发笑。天气闷,他的怀抱更闷,我闷声闷气地呜呜:“季风……”他搂着不放,直说:“意外吗感动吗?哭吧,我抱着你没人看见,哭吧哭吧……”他挤得我大脑缺氧,再不放手我真是眼泪都下来了。推了两下没推动,我手指一弯抵在他腰间乱抓,他笑不可抑地退开,指责道:“破坏气氛。”
  我顺过来气骂他:“季三疯!”
  “愿意!”他一被胳肢就岔气儿,缓了半天才朝我龇牙,“丛家,每年生日都陪我过吧。”
  “我要先死了呢?”我知道他大过生日的说这话很不吉利,但不知为什么就想同他抬杠,“你剩下的年头儿不活啦?”
  “不活了。”季风笑着拍拍我的发顶,“我说真的,要是明年你不能陪我过生日,我今年这个也不过了。”
  “你威胁我。”我仰头瞪他,想起鬼贝勒的话:现在要是跟我说以后没有她了,永远等不到了,我一个十年都不活……鼻子酸酸地被塞住了,然后又笑出来。季风总是说一些让人来不及哭也不能痛快笑的话,要让我完全相信这些话的真诚是很困难的,但我选择相信他能够做到。
  当暗恋成为习惯,当无望成为状态,当我已准备好心死的时候,一转角,遇到了爱。上帝为什么把负责这类感情的事交给一个捣蛋孩子呢?以前我在书上读十七年之蝉的故事:蝉在羽化之前,必须埋潜藏匿十七年,而后才得破土而出,飞上枝头展开它的一生。所以我心存感激,毕竟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容易,没有月落乌啼已算难得。
  可是蝉也有一个夏天的浪漫,我却在几个转身间就动摇了信念。
  威逼带利诱地把非要去看航空母舰的季风塞进出租车里,在饯行宴开始前半小时回到宾馆。我先下了车,司机看季风手里的整钱皱眉,问我:“有零的没?”我翻了翻钱包,不够,季风说:“掰开吧。”坐在车里等找钱,司机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嘟囔着今天怎么都是大票。我着急上楼换衣服,身上这件被我吃冰块弄得全是可乐斑点,正巧身后大灯晃晃地驶过来一辆车,我说:“师傅您快点儿,人家有要出去的。”
  没逞想那车很驳我面子,不但不按喇叭催人,还在最靠边的车位停下了,我愤愤地飞过去个白眼。季风失笑:“你先上去吧。”
  不差这么一会儿了,我哪敢放这个路痴耍单!他从车里出来,咦声引我注意:“丛家你看,天狗吃月亮。”
  满天黑云的大阴天他还能看见月亮~~我不愿配合地给他一记无聊的眼神。
  他正偷偷垂眼瞄我的反应,见我抬头连忙把目光调向天上,伸手指我们头顶:“看!”模样非常可爱,我忍不住踮了脚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他很挫败地说:“怎么办吧,调戏你都调戏不着。”然后纠缠住我的舌头。
  我向后躲他:“不赶趟儿了。”要落下脚跟,却被提住了腰身不能如愿。只好抿紧了唇用手敲他肩膀,唔唔唔地挣扎。他放开我,露了胜利的笑容。我现在没空理他,鬼祟地左顾右盼,做着多余的担心,万一刚好这边开发商来了看见这幕认出我来多尴尬。
  还真的有人在看我们,在一部车前,就是刚刚才停在车位里的那一部,离我不过几米的距离。
  他本来是扶着车门站在外边,在我看他的瞬间刚好转身坐进车里,所以并不知道我发现了他。
  准四星酒店的广场照明非常好,人头发的颜色虽较日光比难以辩出,但发型和脸的轮廓却是无比清晰。他关上了车门,低头系安全带,发动车子,车灯刺眼,十分不应该的,离开之前他从敞开的窗子又看了我一眼。而我没来得及收回注视。
  于是两个人都有种不合时宜的狼狈,他的车子没有动,引擎响了几秒钟熄灭。
  季风疑惑地看着这辆像是故障的车子,又看看我,再看推开车门走出来的人:“嗨~”
  “嗨~”钱程走到我们俩面前,“我给一客户取景,离这儿不远就过来看看……你手机停机了,我自己打听的地址。”
  “让他两个电话打欠费了。”我指着季风,“他过生日……”兀地打住,也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解释季风的存在?
  钱程愣了一下,朝季风笑笑:“生日快乐。”
  季风点头,手肘轻撞了撞我:“你不赶趟了!散局给我打电话,噢,欠费了。”他把手机塞给我,“给他打吧。我们俩一起找地儿吃饭去。”
  我对他这提议啼笑皆非,但也没空多说。
  “哪有好吃的?天津你熟吗?”
  “还成,来过几次都是到外滩……去北塘吃梭子蟹怎么样?”
  他们俩在车的两端说话,声音很大,勾得我直回头,也想跟着去,我一个月到了两个海港城市还没吃着海鲜呢。季风手机突然响了,接通我还没出声,黑群就慌慌叫道:“老四你见到家家没?快回来,出事了。”
  我心咚地一跳:“怎么了?”
  “家家吗?你们赶紧想法回北京吧。”
  钱程开车速度很快,我一路晕车反应,车窗大敞四开,风吹动头发,乱糟糟地扑打在脸上。季风回头看我:“窗户关上点,一会儿吹也吹迷糊了。”车上高速路前,靠边停了几秒钟,季风从副驾下来坐到我旁边。
  猛地给油门上路,我胃里一阵翻腾,眼睛涨红了。
  季风把窗子升起来,问钱程:“有塑料袋没,她好像要吐。”
  钱程腾出一手抓起个大号纸袋把里面的光盘和照片倒出来,空袋递给他。
  我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是干呕,钱程把车速降了又降,季风拍着我的背在内视镜里迎上他的视线:“你开你的,她一紧张就这样,不是晕车。”
  黑群拿我们家备用钥匙进屋去取安装盘,开门看见欧娜在沙发上睡觉,悄声地找到东西刚想走,电话响了,他随手过去接。是找欧娜的,他叫了一声人没醒就跟对方说她在睡觉,过会儿给打回去。挂了电话之后有点起疑,都知道欧娜觉轻,这电话这么响人怎么都没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推她几下也没动,一扭头发现茶几上有个化学实验室用的小号集气瓶,空的。
  诊断结果是一次性服用过量镇静类药物,从黑群来电话到我们回来后又过了两个小时才下来台儿。洗胃不够及时,部分药效被胃肠吸收,目前还在危险期。季风烦燥地踢着墙壁:“她在哪儿弄那么多安眠药!”
  黑群犹豫地问:“要不要通知她家人?”
  “我想一想,”我揉着脑袋,抽出一条活的神经来思考,“不行不行不能通知……”
  “要通知。”钱程劝我,“现在这种情况如果真有什么万一咱们负不起责。”
  季风从我包里掏出电话查着号码用他手机拨号,我一把抢过来:“不能让她家知道!”
  他也不言语,钳住我示意黑群:“给她家打电话。”
  我叫着不让打,身后值班室护士出来,没好声气儿地命令我们不许喧哗。钱程阻止了黑群拨号,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吧家家?”他坐在椅子的另一边,严肃地望着我,一是问欧娜服药的原因,二是确定我是否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我点头,把清亮的眼睛给他们看,证实自己没有被这突发事件弄晕了头。“你们先不要打电话……”
  药是治病的不会吃死人,欧娜只是比较累,她想好好睡一觉。
  可是她这一觉睡得好久,我却整整三十几个小时没合眼,这回没有必须睡觉的理由。我再瞒不下去,总不能等医院下病危通知书再让她家人知道情况吧,给她家里打了电话。欧娜妈妈是典型的朝鲜族劳动妇女,瘦小的身子里蓄着柔韧的坚强,但女儿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模样瞬间击挎了她的精神,哭得失态,说不出一句整话。欧娜在韩国的父亲也赶了回来,汉语不太好,我用夹生的韩语跟他解释:欧娜近来学习压力太大,神经紧张……他很理解,连连谢我,让我回去休息。我眼睛浮肿,脸色苍白,比病人气色还糟,但惊慌使我无法入睡,而且欧娜把我的药全给吃了,安眠的镇定的治神经疼的,她是真不想活了,吃个药饱然后想一觉睡过去。在家里不会比医院舒服,季风没有勉强我,默默地陪着,偶尔连比带划地跟欧娜父亲交谈几句。钱程发了几次短信问情况,我都是回:还在睡。
  我问过区姐了,她说米塞林没那么大药劲儿。
  区洋是位内科主任医师,她不会乱说话的。
  欧娜在妈妈惊喜的叫声中张开眼,大夫不紧不慢地走进病房,检查官能项,换药品,做病历。欧娜侧头看见我,非常虚弱,不能说话。我用眼神告诉她:你等我怎么收拾你!
  一只手搭上我肩膀:“回家睡觉了吧?”
  我说:“你做菠萝咕咾肉吃?”
  季风说:“行。”
  回到家他只煮了面条,端到我面前一碗,我拿了筷子就吃,这两天他给我什么我吃什么。季风若有所思地挑着几根面条在空气中晾着,我把打散的荷包蛋夹回他碗里,催道:“吃啊。”
  他应一声,面条匆匆吸进嘴里,溅了几星油点儿。
  “你最近单位是不是总请假?”我抽张纸巾帮他擦。
  “没事儿。”他接过纸巾随便抹了几下扔进纸篓里,“你一会儿睡一觉吧,别管我了我有数。”
  “那大夫还跟我说可能会成植物人让我有心理准备,真缺德。”
  “嗯,醒了就没事儿了。”他伸手揉揉我后脑勺。
  持续动作的大脑有点隐性疲劳,我呆呆地告诉他:“可是那药刺激心脏。”
  “能治好。”他收拾了碗筷去厨房,“肯定不会有事儿,吃饱了去睡吧。”
  我跟过去,看他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面倒在垃圾袋里,季风根本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为了陪我硬装作有食欲。“我刷吧。”
  “不用,你太浪费水。”他知道我每次洗碗都用大量清水反复冲洗泡沫。“其实洗碗精对人体没多大危害。”
  我无意识地应着,看他高大的身躯在洗碗池前对付那几只小碗,速度飞快,让人不由怀疑清洗质量,拧干了抹布甩甩手拥着我往房间走。忽然有一股尘封已久的香气幽幽袭来,是洗洁精的柠檬香吗?怎么不问我欧娜的事季风?可是他真的问了,我又怎么回答?
  “睡吧。”他拉上窗帘在我床边坐下,微湿大手拂开我额上的乱发,刚沾过水凉凉的,镇住我心头的焦燥。
  感觉角色好像调换了……手机震动,我睁开眼:“医院的?”
  他看看来显,摆摆手:“不是,曹哥,可能系统的事。”
  对方设了答谢宴请他,他抱歉地说最近有点事,推掉了邀请。我问:“人家请你吃饭不去好吗?”
  “没事儿,回头我请他。只要活儿没出问题就行。”
  季风压低了声音寒喧的客气第一次在我脑中形成印象,原来他也会说这种话的。阳光被厚厚的窗帘过滤成它的青绿色,季风的五官模糊成海水的色泽,我从床头摸到眼药水,滋润干涩的眼珠。
  趁着午休时间去看欧娜,她现在已经可以吃些汤水食物,我买了养胃粥给她带去,到住院处的楼前看到出租车里钻出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分辩中黑群在二楼病房窗口招唤我——扰民!欧娜父母晚上陪护,白天回我们家睡觉去了,我和季风都上班,又不敢多惊动他人,只好让这家伙凑数。但他是相当的不安份,每次换班儿我都接到同房病友投诉。
  前方那人听见黑群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来,我直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次性食碗,不错,滚烫的粥。
  尹红一停下来等我,神色忧虑:“她怎么样?”
  略一思索,粥烫不死人,却是欧娜唯一的午饭,我没有行动,原地站着看他。
  他走到我面前,身上有一种风油精的味道。“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去你家看到她父母,我说是学校的老师,这才知道她病了……”
  病了?这词儿真让人浮想联翩:“您以为她是什么病,尹教授?”轻蔑地白了他一眼,径自向病房走去。
  “让我见她,”他追上来,拉住我,“我们需要谈一谈。”
  “您只需要听明白我的话就行了,”我停下来,盯着他的手,“以后你们两个再没有任何关系,请离开她的生活!”不知道他是怎么以师表之资哄骗欧娜单纯善良的父母说出女儿的事,但在这里遇到我了,他可以哪儿来的哪儿回去。
  再完整不过的书面体韩语和平静的眼波让他想装傻都不能,手慢慢垂了下去。“这是她的意思吗?”
  “她宁可躺在这里都不想见你,意思还不明确?”黑群在二楼好奇观望,我瞥他一眼,对面无血色的尹教授说,“如果还跟着来我就报警抓你,你这个杀人犯。”
  欧娜寻死未遂,但她肚子里的那个尚没成形的小孩,却真正的被谋杀了。这件事欧娜不能知道,尹红一不配知道,这个孩子,就由那夜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的我们四个人来哀悼吧。

  心情见放
  他们三人只知道欧娜有过一个无缘尘世的孩子,却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而我什么都清楚,从头到尾。我只要再细心一点,肯定能发现欧娜晚了近一个月的例假,要是我能早一步让欧娜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个小生命,她肯定不会轻生,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也不会这么伤害他。
  这件事被压在心里,没人敢提,却无法淡忘。在这以后的某天晚上,我梦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头上还有浅黄一撮儿胎毛,不知怎地,那孩子长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我战栗着醒来,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样的惊慌。身边的男子给了我安定的怀抱,在朦胧残晓中,我不依赖镇静药物重新进入睡眠,那一刻才知道,即使我被流放到人间边缘,还有双手会拉着我,使我不至跌进恶鬼道。
  欧娜父亲签证到期回了韩国,出院这天黑群系里有事,我怕欧娜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半天假来医院。欧娜近来限制进食,身体虽虚但精神不错,对季风和黑群没来接驾表示不满,当场朗读了一句七言律诗:“久病床前无孝子。”拍我的手,“百忙家里有贤妻。”我眯缝着眼睛用寒光照她,嗯,等回了家的,我让你知道什么叫贤妻……
  在住院处楼下遇到意外的事物,一个绿豆蝇色小商务车——这车我还没见过第二辆。娄保安在里面招手:“上车上车!”不用想也知道奉了谁的旨。
  我开门让欧娜母女坐进去,自己抱着一些药品坐在前排:“橙子怎么不自己来,让大律师当司机多不好意思。”
  “程阿哥忙着呢。不过我不告诉你他在忙什么,回头你自己问他。”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看看后面的欧娜,“感觉怎么样?胃病不算病,不要有压力,主要靠回家好好调养。”
  我跟着应声称是,心想钱程的谎言还是这么没创意。
  欧娜哼道:“我没有胃病,我是自杀未遂。”话落被妈妈掐了一把,狠狠抽气,没敢再顺嘴跑舌头。
  不知是根本没信还是见多了当代怪现状,娄保安未觉奇怪,哑声一笑,道:“那就更不算是病了。”
  欧娜比较赞同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晚上睡觉前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我:“中午接咱们那个怪物什么来头?”
  “你这话也问得晚了点吧。”我困得眼发花,简略地介绍,“他爸以前给钱程他姥爷当警卫员的,两人打小一起混。”
  “结婚了吗?”
  我怔住:“没……”担心安眠药余毒作用她的脑神经,影响了思维方式。
  “你说现在的好男人怎么都不着急结婚。”
  “娄保安绝对不是好男人。”连85年的小姑娘都能勾搭上床的,首先他就不是一个好人,更别说是好男人。
  她倚在门口咧嘴而笑:“没结婚的都是好男人。”转身回房间睡了。
  果然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
  欧娜妈本来是打算带女儿回家待一阵儿,被拒绝了,她没勉强欧娜,又放不下心,可家里还有个年迈的婆婆,也没法不理不顾。离京的头天晚上请我们吃饭,欧娜只能吃些软趴趴的清淡食物,基本上都咬着筷子和我们聊天,黑群跟他那中学生女朋友加上季风,三人像说群口相声似的,逗得欧娜妈哈哈笑。看到欧娜身边的这群朋友全无介蒂地说说闹闹,她也松了口气,起码女儿不是孤身一个。
  欧娜撕着香甜的鸡蛋饼,不时侧着头感激地看着我们。
  等送走了孩子的亲妈,我那和善面具也撕下来换上标准继母相,开始翻小肠:“你真是能祸害人!你吃米塞林!你知不知道那药十块零八毛一片,一口气儿吃进去我两百来块钱的。要吃不会自己出去买点便宜的!”
  “都是处方药我怎么买啊?我在一个医学院的老乡那骗了十几片,怕吃不死才去拿你的药,”她还很无辜,翻着杂志理直气状地说,“反正你也不常吃。”
  “金银花你能气死我!”
  金银花住了几天院,偶见谵妄状态,表现为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明显下降,连我叫她这个名字都没什么反应。把手里一沓报纸转向我,问道:“我剪这个发型怎么样?”
  此刻我们正在楼下发廊,欧娜陪我来焗头发,百无聊赖地翻看店面读物。以前小藻儿在的时候总买这些花里胡哨的时尚杂志,用季风的话说,这种书不会教别的,专门教女的怎么败家。全是大版面的俊男美女,身材脸蛋皆完美,什么衣服首饰放到他们身上不好看?真模仿着买来戴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瞥一眼欧娜所指的那张图片,短发乌黑得发青,发稍不规则的斜线剪裁,配上女模特那尖尖的下巴,张扬中不失妩媚。我头发刚上过颜色,正在敷营养,坐在角落的蒸汽帽斗下动弹不得,只把眼仁转了个大弧线翻愣着收至另一边,不屑地说:“你可别学那么俗啊,还剪发立志怎么着?要不你弄成季风那样的我服你。”失恋了就剪短发?这是梁咏琪刚出道那会儿流行的歌词。剪自己的头发惩罚谁呢?牵挂可是有神经的,它不像头发可以随剪刀处置。
  “我才不会那么傻。”她炫耀似地拨拨那头柔顺的及腰长发。
  “切~比那更傻的你都干了。”
  “我真是很傻。”她轻喟一声,向后靠进沙发里。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把一份冷漠的嘲讽丢给自己。“我怎么想到去死?傻~”
  我说你怎么要爱上他!“傻~”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大颗大颗地滋润着我绞在一起的手指。从她出事到醒来到出院,开始时只顾着担心,等看她开始强颜欢笑,我每天压着心疼,压着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抱歉,就是不敢当着她的面儿哭出来。直到她自己肯认错,积蓄了多日的复杂情绪才一簇地爆开,身后是咕嘟嘟的蒸气,心里是大团的郁结。
  洗头的小工过来看时间,一见到我的脸惊慌地问:“是不是太热了?”
  “没有没有。”我挥挥手,她看看一边的欧娜,识相地走开。
  “乖了,别哭~公共场合收敛点儿,等会儿季风来了让他抱你哭。”她递过来一张面巾纸,“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这正牌老婆来找我这勾引人家老公的狐狸精谈判呢。”
  “胡说八道。”我把纸巾揉成一团打她,“我是正室我凭什么哭啊!”
  “是吗?”
  泪势顿止,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见过他老婆?”
  她点头:“只见过一次。”
  但相信她应该是见过欧娜很多次了,见了面只有欧娜单方面的在打量她,是个各方面都很普通的女人,三十过半了还能有一副天真的脸,楚楚可怜的模样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们确是因爱结合的婚姻,她是韩国公民,嫁到中国来,爱人也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他照顾她疼爱她,是她的全部。他们没有孩子,她还暗自窃喜过,以为可以独享丈夫的爱,可是这份独享却被一个小她十余岁的女人打破。当身份受到威胁的时候,她来见欧娜,只有一句话:求你把他还给我。
  跟所有发现老公有外遇的女人一样,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另一个女人。实际我以前也认为这种错误应该怪第三者,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干嘛非要别人的?可当我站在第三者这方阵营时,才知道,那么多男人,她却只爱上别人的那个。什么事情换了角度看都会不同的,钢蹦还有正反面呢。我记得刚刚得知尹红一是有妇之夫时问过欧娜,是否做好没名没份跟着他的准备,她说:只知有君,不知有身。
  令我顿时觉得这世上就我最薄幸,爱一个人到这程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造物主并没有把一切权力下放,它手中还掌握着人的一半命运,并时常用这决定性的那一半开玩笑,戏弄着因得到了另一半而沾沾自喜的痴男旷女。是以有情没缘,是以有缘没份,是以没缘没份却挂在心里,是以明明知错,骚动却不可抵御,逃不掉,又争取不到,随波逐流是心态还是无奈?是谁说的,当人们选择了鱼肉的美味,也就选择了鱼刺的纠缠,天底下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欧娜懂这最基础的经济学理论吗?
  她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哭得我烦死了,”茫然掺杂了鄙夷,她对那些眼泪是厌恶的,“但还是有犯罪感。”
  我告诉她:“你受儒家思想控制太久。”
  “我自问付出的不比她少,但是我并没想破坏她的幸福。我没强求一个名份,她是他的合法妻子,占尽优势,亏的是我,可是她却跑来跟哭了。”
  这番掷气的话用冷静口吻说出,全不像一个为此曾自杀入院的人。我默默摇头:“现在知道亏了?”
  “我知道了。”
  知道了还爱不爱他了?我不敢问,莫名地,感觉这个答案不会是我乐于听到的。
  毒蘑菇偏就看起来格外诱人,是啊?
  洗发小工过来撤了仪器带我到一边洗头发,在我的要求下多冲了几次。欧娜卷起杂志撑着下巴盯着我看,笑道:“她要是像你这种想法,也许幸福就被人狠下心来夺走了。”
  “她要是像我这种想法就跟尹红一离了你知道不?”我平躺在椅子上享受水流冲击头皮的那种小小刺痛,冷哼道,“要靠求着才能保住的幸福,算什么幸福?”
  洗发的小工跟我挺熟,听着我们毫不避讳地聊及这种事,好奇地问:“什么电影啊,还是小说啊?”
  让人听了不由苦笑,我挽了头发坐到镜子前对给我吹头发的人说:“中国法制纪实报道。”
  欧娜又低头看起杂志来,指着刚才那页的俐落短发:“要不你来试试这个。”她倒是真挺中意这发型,认真地劝我,“比你现在的也短不到哪去,再剪一层就行了,正好你就是这种瓜子脸,弄出来效果一定不错。”
  小工也笑着说可以叫师傅来给试试,梳子挑着我几缕发丝:“可惜刚焗完颜色……”
  我没丁点犹豫地表态。“我不要。”
  她们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自顾自地为替我换形象,欧娜说:“等颜色褪了再来剪。”
  “这发型还是黑的好看。”
  “东方人眼珠颜色深,黑头发就衬得人眼亮,黑发如漆,自然也目如点漆,面若春花,如宝似玉。”
  像贾宝玉?我不满:“他要是生在现代搞不好也能把头发焗成栗色。”想到一脑袋彩色短发的宝二爷齐眉勒着双龙出海抹额,忍不住哧哧发笑。
  小工虽然不见得听懂我们在讨论谁,却从时尚角度否定我:“这两年黑发又流行回来了,好多人都来染黑的。”
  流行就跟流星一样,除非是能预测的专业人士,听着别人说了抬头再看,则如我等之辈,光能看见痕迹,赶不上喽。
  欧娜若有所思地看我:“你去年刚染了这颜色还挺不满意的,怎么现在还爱上了?”
  “习惯了。”
  她轻轻一笑,道:“借口。”不多做追究,杂志翻了几页突然咦声而笑,把杂志递到我面前,“你看这人像谁?”
  我拂开额前的乱发,定眸一看,也笑了:“拍得挺带劲啊。”
  吹风机被关掉,小工惊道:“这不是你朋友吗?”
  季风睡醒下楼来找我,进门对上一双双探视惊艳的眼神。这眼神放在女人身上没有问题,顶多飘飘然,但季风一个大男人,他有点毛了。不敢斜视地走到我旁边的镜子前对着照,自然是一切正常,于是很费解地问我:“她们都瞅我干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瞅你头发都成毛寸了怎么还不剃。”
  他愣了一秒,摸着脑袋又问欧娜,没等开口,一本杂志举到他面前,页面是一些街头抓拍的时尚男女图片,季风的身影赫然纸上。白色双V领T恤,杰克琼斯的亚麻工装裤,清爽俊逸,绝对可以跻身型男索女一档。衣服是上班的行套,只在头上多加了顶米色棒球帽,长鸭舌反转在后面,掩盖了没有头发的事实。他坐在一个铁架子上,正比手划脚地跟什么人说话,眼里有专注认真的光芒。这照片应该刚拍没多久,那条裤子是我后补办给他的生日礼物,没看日期也知道是近期的。刚才那洗发妹拿着它满屋宣传,我们常来这里弄头发,大工小工都熟头熟脸的,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
  季风只扫了一眼自己照片,接过杂志前后翻了翻,再看看刊名,把它扔到了沙发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反而让我意外地说了句:“妈的真给我印上了。”
  我停下整理头发的手:“你知道被人拍?”看被拍的神态不像啊。
  “曹哥他们公司办的。”他撇撇嘴,“人家平面电视网络三栖。”
  “哦~”欧娜也清楚这件事,“你给做程序的那家公司。”

  空闲见放
  做完头发要陪季风去买刻录机,欧娜不跟去,说要回学校找导师品品茶消化一下食儿。还叫我们放心:“我都死过一回了,不能再想不开。”气我直想36号半的鞋底子照她脸蛋子上抽,最终还是学用妈妈的必杀技,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她对这种刑罚习惯得不以为意,笑着搓搓被掐红的皮肤,举手遮挡刺眼阳光向马路对面望去,嘴里喃喃:“天儿这么好,不谈恋爱浪费了。”
  什么理论?不过这一片周末好风光倒不是假的,车来车往,两侧行人步履悠哉,十点钟的骄阳似火,小摊子上被喷了水的美国樱桃鲜嫩可喜,红艳艳亮晶晶。季风看得流口水,眼看车要来了还非得去买樱桃,我冲他大喝:“棒棰,站下!”
  据说东北深山里野参是活的,长腿儿会跑,药农见到参苗这么一喝,它就跑不掉了。
  眼前这棵苗大概成了精,只迟疑一步就登登一溜小跑蹿过了天桥,我瞅着驶走的公交车骂道:“可真不嫌热。”
  欧娜一龇牙:“孩子傻。”
  “别老骂我们傻~”我一本正经地教育她,“他要不傻吧你骂也就骂了,当开玩笑了,这真傻你瞎说不挫伤人自尊心吗?”
  狂笑声爆起,惹得路人注视,我偷偷用手包挡住脸把自己与声源隔开。她笑个没完,掩着间歇性抽搐的嘴角赶我:“好了你们去玩吧,我就不当第三者了。”
  “我愿意让你当还不行吗?”她总是提这种字眼反倒叫我好不自在,挽上她胳膊发贱,“走吧。以前也天天跟着,这会儿又毛病了。”
  “以前总跟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基本上是藻儿。这阵子光忙和我了,也该过过二人世界。”
  “算了吧,”听这话总觉得很搞怪,“我们俩什么二人世界?”目光落在街在对面,季风在人那摊子前一边称一边吃,小贩不敢动作慢,迅速称好装袋将人打发。拎着樱桃才走两步,旁边小孩手里的甜筒又让他停住,向我比比身后的麦当劳,钻进去了。我耷拉着肩膀,像在看一个任性孩子,想气又不知道气什么。
  欧娜喷笑,促狭地掩口低语:“你知不知道中国五伦里面朋友是其中一伦?所以说像你们这种朋友搞起男女关系来,也可以算作乱伦的。”
  我上下牙一磨,眼睛眯成点五毫米:“少扯啊,你当我火星来的哪?”
  他弄了三杯新地回来,让欧娜先拿了一杯,剩两杯递给我:“你要黑的红的?”
  我说随便:“你吃哪个剩那杯给我。”
  “唔……”欧娜含着一口冰淇淋低叫,“好冷。”
  季风叼着小勺,弓起手臂向她展示了自己发达的肱二头肌,欧娜肩一缩,老实吃食儿了。
  “对了,”我看着比欧娜那小脑瓜子都大的肌肉块儿,咽下草莓说,“明儿咱去人大玩吧?你有阵子没打球了。”
  “这么热打什么球?你还好上这口了。”
  “不是~~那天在车站遇见总跟你们打球那弹簧了,他们明天和首钢二队打拍儿,在馆里。特意告诉我让你去的。”
  他挑了挑眉:“没空啊,还有个小盘要写。”
  “啊你又接私活儿了?”我说这阵儿他又消停了呢。
  “别说得那么不法,什么私活?这答应了人家的能不做吗?”
  “我还答应弹簧了呢,你不去要是人不够怎么办?”
  “都准备好进馆了还能人不够?再说到时候愿意上场的多了去了。”
  “那我跟黑群去啦?”
  “跟他去?”季风嘿嘿笑,“你指他上场啊?你不要看他高,跳起来蛤蟆都能给绊倒。”
  “咋不去死呢?你看吧,到不了天黑就得给你打电话。”
  后边家电商场户外电视机展销,正放一个动画片,小精灵扑扇羽翼乱飞,欧娜看得咯咯笑:“真好玩,我也想要一个,把它放罐头瓶儿里养着……”
  季风冷睨她:“完了再往里放两个苍蝇是吗?”
  欧娜向来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小藻什么的,虽然喜爱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真有一个小孩子的话,不会放在罐头瓶儿里喂苍蝇的。
  听了季风嘲笑的话她回头瞪他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草莓新地:“咦?你俩换啦?”
  “换个屁,他的吃完了把我的抢去了。”
  季风冷不防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一下,甜奶油黏乎乎的,我在他引以为傲的肌肉上狠挠。
  欧娜把空杯投进垃圾筒,伸个懒腰:“吃完了,回去睡觉。”
  “不行!”季风威风凛凛地拦住,“你吃了我的还想走,不陪我逛逛街?不陪我唠唠嗑?不陪我……”想不出来排比词儿了,以眼神示意我。
  我适时接口:“……赛赛太阳~”
  “不陪。”欧娜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樱桃,丢进嘴里一颗,吐出籽,“没人跟你们厮混,有这功夫能遇到五六个正常的爱情。”
  这朵把正常爱情论“个”描述的中文之花,骗吃骗喝后潇洒地走人。“帅!”季风打了个口哨,很客气地问我,“什么叫正常的爱情?”
  我看着欧娜甩在脑后的马尾辫,抓了抓自己快到肩膀的头发,不自觉拢了一下,不怎么猛地想起那个跟我同样发型的家伙,想像他扎一小鬏儿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头发能扎起来了。”我告诉季风。
  “嗯,”他眼神忽然柔和,以手梳理一下我刚做过护理的顺滑短发,“好色的人头发长得都快。”
  “真是贱人记性好。”
  他扯扯我的衣服:“这天你怎么还穿个长袖衣服?”
  “你看我晒的。”我把捋起袖子露出胳膊,总下工地都晒出蜂蜜色儿了,“还能穿短袖吗?”再晒下去不得比他还黑。
  “那也不能一夏天就这么穿长袖了……”手机铃声让他收回刚萌芽的罗嗦,匆匆训道,“不用你得瑟,这么焐肯定中暑。”
  “是不是弹簧?”
  摇摇头,他凛着脸接起电话:“哎曹哥,你好,怎么系统有问题……”
  他现在整个儿一条件反射,见这人儿来电话就担心系统。
  “什么用我的?哦你说那张,不都登上发行了吗?……呵呵,我女朋友看见的,我忘了是这礼拜发刊……是吧?……啊?别闹了!我哪是那块料!您找别人吧……不是不方便,我这外行么,担误您事儿……是我知道可是我哪会……那你别这么说啊,让正哥听着还不得直溜我……嗯,那我去试试吧……啊现在啊?”他斜眼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嗯~~也没什么事……那行吧,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表情怪异地看我一会儿,我张着五指在他眼前晃动收神儿:“什么情况?”
  “丛家啊,我帅得不行了是吗?”他摸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又有人看上我了。”
  我忍了又忍才没抽他:“生物研究所搞基因研究要解剖你?”
  “让我去给他当模特。”
  季风去给做后期调试的时候,摄影师正在秀场给模特们拍杂志插页,偶然拍到了几张季风跟舞美人员交流技术的照片,后来选片的时候都觉得不错,那位曹哥就打电话来说了一句。季风以为是开玩笑,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真印了出来,印就印了,都是朋友,还存在甲乙关系,他也没说什么,但无力招架的事情还是来了。曹哥一个老搭档,专职做艺人策划的,看了那张照片后非让他从中牵线要挖掘季风。正好今天借用他们场地做一个小片儿的时候,男模特因故未到,于是叫季风赶去帮忙,其实也是变相试镜。
  我想到他拧拧搭搭在台上走猫步就笑得要呕吐,季风坐在的士里也是满面愁云,我劝他:“没事儿,你就当逛大街了。”
  他看着我,嘟囔出声,却明显不是在跟我说话:“要不让老黑先帮我改?他不一定干,小逼,老瞧不起JAVA。”
  “说什么呢?”
  “就是给人做的那的管理软件啊,说了后天交活儿,这今天一下午靠在那边了后天我拿啥交去!”
  果然跟我琢磨的不是一件事。“你不愁一会儿那边走台给人走砸了啊?”
  “走什么台?就是拍海报,等着人家给你摆造型就是了,跟以前在照相馆照艺术照一样。”
  还挺有经验。
  他说得蛮不在乎,可到了摄影棚还是被吓到了,三四个人同时围上来。季风把我介绍给一个穿丝绸衬衣的男子:“我女朋友丛家。这是曹哥,正哥大学同学。”话一落我感到几束异样目光投在我身上,最明显最不舒服的那道来自曹哥身边的那个篷篷发抽着烟的女人。曹哥说她就是今天请季风救场的Vivi姐,当然前边还有二十余字的冠名,什么圈里最负盛名的,什么大腕制造机器,某某某是她旗下的,某某某是她带出道的,某某某第一单广告是她给接的等等。这些个某某某都比较有名的,起码比好男儿选出来那些有名,因为有几个我还在网上看过他们的新闻。
  Vivi姐倒是颇有盛名风范,一口大师级的京腔儿京味儿,处事利落,两句话聊下来就把季风丢给另外三四个人,指挥他们给上妆修型,自己则掐了烟在助手抬过来的衣架上选服饰,一边愤愤念着:“姑奶奶这是让人埋雷炸了,客户催着我明儿带片儿飞广州,拍完了还得连夜修,那小子还敢这时候给我撂挑子,真当自己偶像明星呢,跟我耍大牌,不看什么自己什么身份。他要18岁我还可以求求他。季风你多了甭想,今儿主要是给人秀衣服,身板儿漂亮就行了,不会做就听摄影指挥。做好了我明天就给他违约金改签你。”
  季风被几只手摆弄着五官,嘴型不动地说:“姐~我也过18好几年了。”
  我坐到一边休息席无聊地打望,拿秦堃和Vivi姐比,猜测她们俩谁更年轻。Vivi脸上的妆太厚了,搞不好实际年龄比看着小,我猜她在35岁以下。季风换了衣服出来,我吓了一跳。
  他们公司对技术着装要求不严格,有领有袖的休闲正装就可以了。所以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看季风穿西装,而且是非常正规的可在晚宴等高级场合出入的礼服款。深灰隐纹全套,上装的改良四颗扣设计,只扣了最下方一颗,里面穿着纯白衬衫,小荷叶领口层层叠叠,有点英伦的绅士味道,而一条金色领巾巧妙地将狂野鲜亮的时尚元素融合在其中。不只是我惊艳,在场的工作人员包括曹哥都很满意,衣服非常的合身,看上去像是为他定做的一样,如果这也能叫应急人选,只能说这位临时工的身材已经跟标准模特相差无几了。
  见我傻看着他,抽出襟头口袋里的白手套风骚地向我摇了摇,被勒令收好放回。他耸肩笑笑,像顽皮王子。
  造型师和Vivi姐给他讲述本款服装展示主题,为成功男士、经典男人量身打造的复古潮流,要求表现稳重优雅。季风谦逊地听,走上背景台,对着镜头的脸从容淡定,举手投足皆自然。但只有我知道这个人跟生活中的完全不同,那种冷俊和旁若无人的态度,根本是和季风长相类似的另一个人。全场一片快门声,镁灯乱闪,两名摄影师从相斥角度对着模特同拍,却没有一个人说句谢谢。
  可怜的季风一共换了六套衣服,比较令他不满意的是,除了第一套西装,其它几套都配了不同类型的帽子,估计Vivi姐不太看好季风的劳改犯发型。整整四个小时,他其间只去了一次厕所,跟我抛了十数个媚眼儿,剩下的时间就一直换衣服、补妆、摆POSE,还翻了几次杂志看上面的男模都如何造型。对于能打满全场四节比赛的CUBA球员来说,他体力我倒是不担心,作为一个数小时僵坐显示器前写代码的编程人员,他的耐力也不容怀疑,因此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不是我夸自己家孩子,季风真入了模特这行,一定会红。除去外形条件和以上两个一般模特无法相比的优势之外,季风拥有不固定的气质,可以根据身上的服饰演绎不同风情。
  就好像季风。风带随季节移动,引起大范围地区的盛行风随季节而改变。
  穿休闲装时,他清新温暖如春季东风,吹走冬日的枯燥乏味,年轻、率性、充满激情。
  穿嬉皮装时,他善变如海陆风,走向不定,玩世不恭,忽冷忽热,隐隐带点挑衅意味。
  穿正装时,他是山谷风,四平八稳,优雅如言谈得体的庄园主人,眼波深沉自信流转。
  人总是会对美色浮现连翩,甚至产生驾驭的欲望,我在台下看着季风,脑海里咕嘟着一锅茫茫然,这个孩子长大了,我知道,但哪一个才是长大后的他?
  我开始发现我犯了一个错,不应该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一团风的形状。

  混沌见放
  曹哥不容回拒的请吃答谢饭,Vivi姐也在,此外就是我和季风,再无旁人。整顿饭我端坐如仪,不察言观色,不好奇,嘴巴只用来沟通食物,话问到我头上就说,本份地做一个摆设儿。终于在席散时得到Vivi姐夸奖:“你的这小朋友倒乖巧儿的很。”
  我做花痴状羞涩而笑,看到季风受惊的嘴脸,很觉解气。
  回来的路上他提出疑惑:“小朋友,你今天话不多啊。”
  “和他们不熟。”多说多错嘛,不说才能不错。
  “哦,”他没话找话地问我,“我今天表现不错吧小朋友?”
  我在他上了眉梢的喜悦中又忍了一下,答道:“无懈可击。”
  “言不由衷啊小朋友!”
  “很由衷。”翻白眼总比使泼打人来得淑女。
  他得意极了,张狂地把我拉至怀中,结结实实地抱着,不再说讨打的话,怡然自得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儿,看车窗外的夜景,没半分钟,转回头冲人家的哥儿问:“师傅你说我们俩谁岁数大?”我正把小小怒火都平熄,他又轻易地给煽着了。
  司机在视镜里看了看,不知这话问意,没敢直面回答:“看不出来。”
  季风闻言满意地大笑,我低头咬这精神病横在我脖子下方的手臂,松口看见一圈白白的小印,擦去口水,又咬。“疼啊疼~~”他讨饶地用另只手轻拉我的头发,“你这个小朋友怎么咬人!”
  “送你块儿手表。”我看那深深的环型牙印发笑,“真皮的。”
  “手表得往这只手上戴啊。”他比着左手。
  我嗑嗑牙:“来吧,重咬。”长牙二十多年还是头回听着这种请求。“小季风我跟你说你再得个豆儿嚼没完别说我真咬你。”
  “你本来就真咬了。”两只手圈着我,他展出右手腕的牙印,不旦没消还由白转了粉红。
  “再给你加两块儿,三个代表么。”
  “乖,不咬哦。”他把脸贴到我肩膀上发洋贱,“丛家你说我还能长个儿吗?”
  “你还长!”我坐直身比比两人肩膀落差,“你不要我了吗?”
  他猛地没听明白,怔了一怔才知道我是在嫌他太高:“我高一点能把你整个儿抱住,多好。”重新把我搂回去,“能不要你吗?再说女生像你这样够用了,你看死老猫那么高,翅膀都不让她穿高跟鞋。”
  “我却得天天都穿。”抬着脚下的八公分刑具,穿着它能过一米七,还是比他矮大半个头。
  他笑:“跟小丫似的,现在她死心了,你又开始想蹿个儿了?”
  “我本来不想,就你给衬的。”我一六五,标准身高,但是季风一八六,站在一起比例太突兀了,他居然还想长个儿!
  “我还能长两年吧?嗯?”
  “你都二十好几了还长什么长?呵呵,你还别说,去年还长了颗牙。”结果闹成了智齿冠周炎,硬是去牙所给拔了。
  他摸着曾经疼痛的腮帮子:“人说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鼓一鼓,我蹿的蹿的也差不多能到一米九。”
  “真要当专职模特儿?”收工之后Vivi姐大力招揽季风,说他要是过了一米九都能跻身国际。这家伙还真动心了怎么着?“轻点儿得瑟,你家不带让的。”
  “他们不让好使啊。”
  “以前没发现你有这表演欲望啊。”
  “嗯嗯~”他摇头,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是另一种欲望。”
  琥珀大眼中毫不掩饰地闪着金光,我懂了:“人为财死。”
  他微一思索,对道:“女为悦己者死。”见我喷笑也不禁自嘲地笑笑,追问,“什么意思啊?我听欧娜说的。”
  “不知道别瞎说。”我轻斥,车子缓行经过星光璀璨的娱乐城,我随口提议,“看电影去啊?”
  “嗯?”他向外看一眼,“靠边停下吧师傅。”
  他兴致勃勃地在售票台选场选座位,最后挑了一个IMAX巨幕原版美国大片,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开场,要了两杯咖啡坐着等。我看着他的杯子嘴里泛苦:“季风你少喝点黑咖啡,对心脏不好。”他答应得倒是快,不过我怀疑人根本没听,正拿电影票扇着风,欣赏四周墙壁上张贴的海报。我问:“英文原音你不看字幕能听懂吗?”
  “挠他普饶布勒母!”
  他非得给那错误语法读成日常用语吗?“让人摆一下午累不累?”
  “累!”他敲敲腿,心悸地点头,“比打满场都累。”
  “那还来看电影。”
  “我不是陪你吗?”他邀功,“家里程序都不做了,哪找我这么会疼人儿的。”
  “哟~那你快回家吧,别担误你赚钱。”这个麻应人劲儿的,“你现在快钻钱眼儿里去了。”
  “你比钱重要。赚钱不也是为你么,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奔波一辈子。”
  我抿嘴直乐:“小词儿甩的。”俺们风少终于出息了。
  他端着杯子定定看我不说话,样子有点痴,可是每次看他这种表情我都有种很不应该的不安。
  我避开他的注视,拧头看电影的宣传图片,俊男美女华丽的背景,我问季风:“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在这上面看见你?”
  他反问我:“你想看吗?”
  “说不好。”如果他能在我眼前,我当然不屑看纸上的,但是如果他在天涯海角,能看到这些,也足够了吧?
  “我只赚钱不赚名儿。”
  牛哄哄的德性让人忍不住打压:“你倒是想名利双收。”
  “我一点也不想。”他是个压不住的主儿,“我只要利。”
  “钱锈儿么~~”
  “差不多了,我现在目标特别明确,一想着挣钱,就像打球手热时候的感觉一样,着急要出场,浑身充满斗志。火焰神,武装起来!嗬!”
  我目瞪口呆:“你打了鸡血啊?”还是服了千年野山参?
  “真的,以后我就围着两件事儿转,你和钱。”
  他喊着口号,像传销人士给自己洗脑填灌新思想,丛家、钱——使季风充满斗志的目标,他将为之武装变身。
  说不出来为什么,当一个梦以现实的姿态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候,我却仍觉得这是个梦,在梦里,对所发生的事反应很迟钝。这种想法很可笑,我只能告诉自己要学着适应,给季风信心,过了玛拉,以琳就不远了。其实季风并不是梦那样难触难捉的人,他不擅搞些风花雪月,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也给初恋做陪葬了,总的说来一直挺实际主义的,不知道怎么就是让人有抓不住的无力感。
  记得北京刚有IMAX电影的时候,寝室老大弄了张票,临时有事没去成把票丢给我。当时比较闲的我一人去看电影,刚出校门季风就来了,也跟着要去看。才到电影院门口,遇着一幕经典对白,从停车场走来的那对男女,女的指着影院门口那蜘蛛侠的充气人问:“蜘蛛侠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非常笃定地回答:“男的。他没有小鸡鸡。”季风当时差点没给人那两口子笑毛了,这时旁边有几个黄牛问我们要不要票,100一张,比电影院卖的便宜,于是季风决定回寝室上网下枪版的看,把我那张票80卖给黄牛了。拿着钱我们俩去吃好伦哥,39/位,吃完他陪我走回寝室,用剩的两块钱自己坐个空调车回学校的。一毛都没剩。
  那时候他不太会挣钱,但挺会花,从来不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钱,反正是有多少花多少,没余钱,一着急用钱了就抓瞎。后来季静就直接把钱汇到我账上,自打我给季风管账开始,他的钱就紧起来了,因为我经常骗他说没钱了。到毕业的时候给他攒了六千多块钱,就这样季静还夸季风用钱省呢,可想而知以前在经济上是多么纵容她老弟。季风把这笔钱提出来当天就没了,换了全新的电脑回来,他置办家电我也不能说什么。又过几天,我论文答辩结束,夜了十一二点钟他从麦乐迪打电话过来,里头好些个废品似的嗓子正嚎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说这要起义咋的,季风说他把旧电脑处理给一个学弟,卖了两千块钱,请哥儿几个唱歌,让我也去。我不跟他疯,他就仗着酒劲儿打车来接,把小藻儿和欧娜全搅和起来了,我们上车他在车里就睡着了。我在他身上摸啊摸,摸出来皮夹子把里面的钱全洗了。等那群好汉们唱够了季风掏出钱包让我去结帐,我拿着钱包口朝下地倒倒倒,倒出来叮当一枚小钢蹦儿,他立马醒酒了……
  他就好像个拉丁美洲人,野性难驯,做事没计划,成天吵吵巴伙。
  现在不一样了,可我怎么还觉得找不到目标的季风更可爱些?大概是在那个季风面前,我更有存在感吧。而他在弄清自己要什么之后,我的这种存在感淡了,没了,找不到了。他的生活,这样事事有条理的季风,越来越陌生。
  但他事实上待我更亲近,喜欢粘着我,千方百计哄我开心,默契自不用说。恋爱也不见得一定有什么模式吧?如果不去钻牛角尖想那些,我的生活就好过多了。
  他做了一下午人偶,又看了场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回来洗个澡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踩着山猫般轻巧的步伐往电脑前一坐,夜班又开始了。
  屏幕上令人眼花的代码,层层行行,他专心抠索,有时候喝咖啡会回头看我一眼。我在他身后的床上用笔记本打祖码,每隔一段时间让眼睛休息会儿,下地转转,仅限于他的房间。但去卫生间难免经过客厅,又控制不住自己往蜥蜴笼子那儿看的欲望,看完了就一身鸡皮疙瘩,据说它们百米速度比我快,我噌地钻回卧室。
  季风点着鼠标一心二用地问:“看见啥不该看的了?”
  我商量他:“给那俩怪物扔了吧。”
  他心不在焉,随口答道:“我怎么能抛弃兄弟!”
  “我和他俩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你和我妈一起掉河儿里我都先救你。”
  这儿子算白养了!我靠在门板上抚倒直立的汗毛,走过去坐进他怀里,他往后挪了挪,手从我身体两边绕过去,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眼不离工作窗口,长指还敲着键盘。小几号被他整个儿抱住的感觉确实不错,而且我相对微小的存在完全影响不到他……真失败。坐了一会儿犯困,我拧过身蜷在他胸前,他停下看我折腾,我被迫交待:“我睡会儿。”
  他失笑,调小冷风,帮我寻了个舒服的睡姿:“睡吧。”低头吻吻我的肩膀,继续跟电脑苦战。
  谁能想到,看上去最没长性的季风,原来是个财迷工作狂。
  黑群也玩得很晚才着家,体贴地把剩饭打包拎回来给他,可惜没挑好时间。“猪,吃食!”哗一推门,季风刚把睡迷糊的我放在床上,这幅画面深深刺激到黑群,条件反射地退出去,站外边先声夺人:“靠,自己不知道锁门怨不着我啊!”
  我噗地一笑,季风过去拉开门瞪他:“给我!”
  黑群手上食物被抢走,转回来见我揉着眼睛打呵欠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叼着烟讪笑:“你俩刚才那体位太暧昧。”
  季风用手从饭盒抓了一块什么东西正要吃,听见他的话瞬间爆发:“体你妈逼位!靠!以后进我屋敲门。”
  “你洗洗手去。”黑群露出嫌弃表情,故意恶心他,“键盘上面成天小强啊耗子啊爬来爬去,你摸半宿了还抓吃的。”
  “他妈的……”季风很想装作百毒不侵的样子把东西吃掉,到底还是骂了一句把东西扔进纸篓里,转身出去洗手了。
  “外边下雨可凉快儿了。”黑群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大致一扫电脑上数据,“你在这陪他写一天码儿?”
  “没有,看完电影到家都快十点了。”
  “靠,这玩意儿挺有速度啊。”
  我关掉空调,看洗个手半天没回来的人。“他搁外边儿出溜出溜忙叨啥?”
  “喂那俩爹呢。”黑群跳坐在窗台上。
  真孝心!五更半夜自己吃也没忘给它们整一口。“你跑哪野去了才回来?”
  他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我跟冰冰分手了。”
  “……”虽然没敢想他们会天长地久,可这也太突然了,欧娜出院那天还一起吃饭亲亲我我的。
  “我想追欧娜。”
  这下不只突然,简直有点震憾了。
  “能行吗?”
  他们是一直相公娘子地乱叫,但从来没有过什么火花,难道就因为前一阵欧娜住院两人单独相处那段时间令他荷尔蒙萌动了?欧娜住院的情况可是很特殊啊。“你说真的啊黑群?”
  他没吭声。他是除了医生最先知道欧娜怀孕的人,我没忘掉那晚赶到医院他告诉我这消息时的神态。他坐在椅子上轻轻叹道,他们说她肚里孩子没了。语气里有不解,指关节微微泛白。
  是从那时起吗?
  “别因为一时心疼就冒出这种想法,你知道她禁不起。”这个速度席卷一切的浮华年代,人们太容易开始和结束一段感情,但是欧娜不行。
  “我知道。”黑群捏着烟蒂将它弹出窗外,“我是心疼她……”
  季风冒失地插嘴:“你也心疼心疼我黑哥,明儿白天别出去嗖嗒了,帮我把这写完,我也好早点儿睡。”
  黑群不屑:“我堂堂应用软件工程理学硕士干你这拼码员的活儿?”
  “程序员行不行?”他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往嘴里塞点心。
  “什么程序员拿java写东西?”
  “工资高啊,不服啊?”
  黑群本来跳下窗子准备回自己房间,听见这话又停下了。“靠,当年学VB的工资还高呢,现在怎么样?光工资高有个屁用,一写桌面程序就傻了。你拿java做个AutoCAD给我看看!”
  “傻逼啊有现成的还做。再说java本来就是架构分布式服务端,跟操作系统不是一个天下。”
  “怎么样?但是再复杂的分布系统C++都能写,而且服务端用C++绝对高效率。”
  “嗯,能写,你得写几年?谁没学过C++咋的?我干啥改java?C++是能写,配置稍有点儿变化就白活一把。那人java什么平台都能用,你C++行吗?”
  “这就不存在行不行的问题,什么语言不是万能的?我现在跟你说质量,你别光求快,你是快,一天能写出来一年的,但人家能用一年,你那也就能用一天。我告诉你,C++是技术,java only is language,and forever。”
  我特不爱听他们说这个C加加VC加加的,好像在叫我名儿。
  二人的鬼话到季风的一个舒展的懒腰为止,他为辩论做小注节:“我打算出本书,论JAVA与VC的利与弊。”
  “你等着出门让人一闷棍打死吧!”小硕学风严谨,末了不忘指出,“还有我这叫VC++,切不可与单纯的VC混为一谈。”
  “嘿嘿,”季风贼笑,“学人家小欧娜啊?还切不可~~”
  一句话把黑群干没电了:“靠,写不下去卡死你!”他下了最恶毒诅咒,逃也似地离去。

  激情见放
  如果说季风是无意的,那他运气够好,歪打正着。如果他是故意的,这人可缺损德了。我习惯性地倾向处心积虑这一说,问他:“你是不是在门口听半天了?”
  他没否认,不过好像也没听着开头,晕乎地说:“说什么心疼谁,中学生咋啦?”
  我摇摇头:“不是中学生,是群少。”
  “他又看上别人了?”
  “你到底听着多少?”哪有人一猜就中了的?
  “完了要跟中学生分,人不干,哭来着,他又心软了?”
  “我不跟你说,你乍乍乎乎的。”
  他以为我是默认,当自己神机妙算:“肯定了,要不他心疼谁?”捏一块香芋卷送到我嘴边。
  “不吃,刷完牙了。”难怪他这么熬也不见瘦,合着天天有夜食儿。
  “没事儿,和牙膏不起反应。”
  脆皮儿碰到我上唇,我刚想张嘴,记起了点儿事:“你刚才喂翅膀它俩吃啥?”
  “面包虫啊。”
  我立刻把嘴抿紧。
  “拿筷子夹着的,再说我是喂完才去洗的手,舒肤佳,你闻,”他把手背凑过来,“柠檬味儿的。”
  我只闻到香芋味儿,懒得沾手,仰着脖子一口一口地吃。
  他喂得很没耐心,催道:“大点儿口儿。”
  我连他食指一起咬住,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我叨住没放,笑嘻嘻瞅他,叫你再不耐烦我!他眸色忽地一沉,眼睛里有危险的团状光泽炸开来。我一激灵,想起有次我们去潘家园闲逛,看见有卖小蛇的,卖蛇的只把毒牙给拔下去了,小牙还留着。季风伸手一抓被咬了,气得整根手指塞进蛇嘴里,恶狠狠低吼我让你咬我让你咬。把那蛇吓得直往后缩。黑群直叹道这玩意儿啥也不怕。季风就抓着小蛇去勒他脖子:你跟谁学会一天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的……我不想季风对付小蛇的那招用到我头上,赶紧松开嘴。
  他却没急着撤走,指腹在我唇上游移了一会儿,收回来放进自己嘴里有声一吮:“好吃。”
  心脏剧烈地收缩一拍,脉络舒然荡出层层怪异的波澜。
  那只手又伸向我,触到面颊时改握成拳,指节非常轻地摩娑着我的肌肤,沿腮骨滑下,扣住了后颈。他的脸靠近,鼻尖相距一公分时停下来,浓眉下那双眼睛微眯,在刺探,在求索,紧紧绊住我隐有然觉悟的视线,盛满柔情的琥珀色眸子里火花明艳,烧得我两颊滚烫,后背冒汗。
  “看什么~”我一把勾住他脖子冲他眼睛吹气,想把里头那两簇火吹灭。黑群撒谎,他说这会儿凉快儿,可是关了空调还是很热的。
  “我喜欢看你。”他拉开焦距,粗着嗓子说,“我喜欢你。”
  我没再避开他纠缠的目光:“再说一遍。”
  他另一只手抚在我背上将我推向他,头侧了几许,以喉音在我耳边细语:“我爱你。”
  “刚才那句。”少说一个音节儿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憋着发笑,气息自鼻中扑出,时轻时重地喷在我耳道里,挑逗得非常直接。
  我缩了缩脖子,感觉有种激流串遍全身:“不是这唔……”抗议被突然探进嘴里的手指劫堵,舌头触到他的指尖,味蕾上的香芋味道浓重,不知是刚咽下去的点心味儿还是他手指上残渣的味儿。我吞着口水,感觉耳边的呼吸声变得急切。
  他慢慢抽出食指,手掌覆住我半张脸,没有动,哑着嗓子唤道:“丛家……”
  我迟疑一下:“嗯?”
  他正过脸来,温柔地卷住我的唇。他吻得很慢,但是很深,滑软的舌在我唇齿间轻翻缓扫,沉迷地舔吸,这个吻充满情色,耳垂上那漫不经心揉捻的修长手指令我胪内轰鸣,思考方向失去准心。嘴里残留的气味酿制成高纯甜酒,不断诱惑着我酌饮。指尖游移着拨开穿在我身上略显宽大的领口,唇沿下巴的弧线滑下,我仰着头,绕在他肩颈上的手臂微微颤抖。他隔着衣物抚摸我,撩拨着一些潜藏已久的意乱情迷,烙下骇人的高温。
  热气冲上脑袋,我有点懵,他一碰到我T恤下的皮肤也串了火,摸索紧促起来,肩上的啃啮也没了轻重。我被咬疼,低呼一声扶住他的脸,他安抚地在我手心啄了啄,握着腕部将我手臂举起,T恤下摆被撩高,湿热的双唇悉悉点点,沾在里面未着寸缕的肌肤上。欲念诚实地横流,在小腹里怪异却不可阻止地聚成一团。我偷偷张了嘴喘气。
  季风抱着我平放在床上,扯着自己领口褪掉上衣,视觉上比我还要白皙的身躯贴过来。喉节上下一动,他不用力道地抓住我衣摆的一角,配合另一只手,纯棉的料子打着卷儿,自腰身、胸部、脖子,寸寸剥离我的身体,缠住几丝发,最后落在枕边。皮肤裸露于空气中,沁着细汗,被他发散的高热度笼罩。从未与人有过这种程度的亲密,我如临大敌般全身紧绷,他的每个细小动作都牵动我戒备的视线,埋在颈窝里那张脸抬起来,正看见我以拳掩口不停咬着手上的肉皮,几可融雪的笑容自他唇角逸开,化解我了的僵硬。我展开手,以手背盖上紧闭的眼睛。
  他捉起那只手送到唇边一吻,声音如温暖的叹息:“害怕的话就再等等。”
  “不害怕。”这时候谎撒得越流利越没说服力,我后知后觉,表情尴尬,暴露在外的大腿抵着布料里的灼热,我垂了眼睫没具体方位地看一下,小心问他,“你还……能等等吗?”
  “嗯?”他有些神乱,臂肘碰到我胸前的敏感,两人均受到刺激,同时抽了口气。“可能等不了。”他匆匆说罢,迫切汲取的唇再次吻上我,直接推进舌头扫荡我的口腔,急切的疯狂激烈得不容抗拒,空气胶腻着燥动,是一种热血贲张的威胁。欲望如沸水熬煮理智,涣散的思维被感官的兴奋攻占得一丝不剩。他紧贴着我,手在我腹脐辗转下移,徘徊在腰腿之间。稚声稚气的韩语童谣猛地响起,“则母哒则母哒则米呀,布日哒布日哒布喼呀……”沸水溢出锅沿般凌乱。季风反应惊人,非常准确地摸到枕边的手机,掀盖,又啪一声扣上。
  剧烈的铃声过后周遭的一切动静显得格外清晰,机箱风扇嗡嗡,窗外有闷雷偶作,最清晰的是两种鼓燥的心跳和不规则的粗喘。
  手机没有再响,我们彼此凝望,情绪的晃动遮掩不住。
  他读出我眼中的退意,扯过薄被盖在我身上,自己则滑下去侧躺在我旁边,身子微蜷,右手五指在我臂上弹钢琴。都没说话,一些蠢动悄然消弥。
  则母哒则母哒则米呀,
  布日哒布日哒布喼呀,
  额怒擦当莫则林嘎?
  阿拉玛错抱布西哒,
  纤空二……
  小孩子不甚整齐的咿呀儿语从手机喇叭传出,慢悠悠的又像念经又像唱歌,后两句都想起高调突出自己的声音而失了音准,还有跟不上拍儿的,大舌头的,笑了场的,让人听着忍俊不禁。
  “好玩吗?我发给你,设成我来电铃儿噢。我手机里你就是这个铃声。”
  “他们这唱的什么啊?”
  “毛冷给哒。”
  “不知道是什么就给我当铃声,可能是骂人的话。”
  “也没人听懂怕什么,别动啊,再配个图。”
  “你拿我手机照我干什么?我自己给自己打电话啊?”
  “把这存成我的来电图片。反正也看不清脸,发型都一样……你这输入法怎么笔划儿啊?”
  “按#换……你存铃声用输入法干嘛?”
  “你瞅你存的我名儿,什么呀?钱。”
  “知道是谁不就得了,我就认识你一个姓钱的。”
  “保安的还给存个‘小娄’呢,凭啥我一个字儿?要不你存一程字儿也行。”
  “给你也存俩字儿,程程,回头丢了让别人拾去以为许文强的手机呢。”
  一道很大的闪电划亮了夜色,雷炸起,咔嚓轰轰——还挺响的。“靠!”季风翻身趴在床上,双臂交叠垫着下巴,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骂,“干打雷不下雨。”
  我全身缩在被子里,鼻子以上见人,闷笑着说:“你不要指桑骂槐。”
  “嘻嘻~~”他坏笑着扯扯我被子说,“我会负责的。”
  我胡乱拍他的手:“你好像没什么可负责的。”红潮上脸,我又拉高被子,只留发顶在外面。
  “那就有点儿什么呗!”他危言进攻,长手长腿抱着一个大棉蛹,下巴在唯一入口三蹭两蹭,蹭出我的眉眼,恶意的口水吻啾啾地印上来。
  身体被缚,只有头颈可以活动,我一嗑头撞上他鼻子,逗弄的笑声转为呻吟,他捂着痛处滚开。我没被他的表演迷惑,趁机麻利地抓过T恤套上。头从领子钻出来,就见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欣赏我穿衣服的整个过程,只手捂嘴,笑得像偷到油的耗子。
  看就看了,嘴还不老实:“腰真细。”伸手过来要捏。
  我鼻子里发出犬类警告敌人的呜声。那只手做出可笑的兰花指,指尖沾到衣服,我没躲没闪,威慑地眯缝着眼,呜声出喉:“汪!”
  他大笑,一把抱住了我:“乖,不咬不咬……哎!”笑得叹起了气。
  我推着那副胸膛:“你不写程序啦?”
  “不写程序干什么?你也不陪我做。”听到这一本正经的抱怨,我对着近在毫厘的皮肤狠咬下去,他身子一挺,扣着我的后脑用力往他身上压,“咬咬咬使劲儿咬!”
  啊啊啊,在潘家园他就这么治那小蛇的!
  在脸被挤变形之前我求饶了,他放开我,低头审视那牙印儿:“挺好个孩子老咬人!”
  一点儿都不说他自己冒虎气,我感觉被欺负了,雾眼儿蒙蒙地控视他,他终于心虚,身一拧坐起来,摸到我的手机,轻砸在我身上:“五经半夜谁打电话?”
  我没翻盖查看,只训他:“谁让你乱挂我电话的~”
  “哼哼~”他发出心理畸型人士的类似笑声的标志声音,嚣张地指着我的鼻尖,“你!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呜!”我再次对着那根手指头发出警告。
  他撤了手,俯身给我个清爽的亲亲,一纵一纵跳到电脑前坐下:“写码写码!”抬起鼠标隔空飞吻一个,“今天陪你了美人儿,我老婆可能要变回原型。”一团东西朝他飞去,蒙在脑袋上,他抬手抓下来,是自己的衣服。
  “出一身汗别得瑟吹感冒了。”
  “啊。”他欢快地答应,快速穿上衣服。
  这会儿风吹得凶,我躺在床上,两条腿撂在一起晃晃悠悠,开合着手机翻盖望向窗外:“可能要下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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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娜舀着汤,鬼仄仄地看我,眼光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我正吃的排骨菜饭不是花钱买的,而是从后灶房偷来的。
  我很善良地提醒她:“当心勺子把隐形眼镜杵出来。”
  “你的意思是喜欢上钱程了?”
  我两只眉挑了又皱,撇嘴说道:“理解能力就饭吃啦?”
  “你自己说的啊,坦裎相见了都没抗拒,一听见钱程来电话就性欲顿失。”
  “含蓄点。”公司楼下这个快餐店的客桌间距虽然比较大,我们讲话的音量临桌根本听不见,但我还是不太习惯公共场合把话说这么露骨。“我是说钱程来电话,重音在电话,是电话的关系,谁来那个电话我都会停……”
  “那根本就是没准备好嘛,打秦皇岛回来时我就说过了,你处男情结,没想通之前别过底线儿。动真刀真枪了又喊停,影响生理健康不说……”她顿了顿,向我眨着一只眼,“不难受吗?”
  我冒汗,思索同性之间性暗示构不构得成骚扰罪。
  “季风也真够可以,”她嗤地笑一声,摇头晃脑地叹道,“眼看到手的肥鹅,鹅说不要就放了,难道他都不饥渴?胡扯。”
  这是中文之花即兴做出来韵脚儿最整的……顺口溜,我哭笑不得:“姐姐真是当代李清照。”
  “你不要倚仗他不敢对你硬来就总让人家吃苦头,男人的欲望啊,有时候不释放就枯竭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当时么……气氛那么到位,我就晕糊糊……”
  她理解地接茬:“欲火焚身了。”
  “没点诗意的词儿吗?亏你还文学硕士。”
  “四字成语还不够彰显学问?”
  “意乱情迷也行啊。”
  “这明显不是一种程度。”她给我否了,认真地挑着汤里的香菇吃,“季风很会调情?”
  我脸一热,脑子自然而然将节目回放。
  反应被欧娜尽收眼底,颇诧异:“真的啊?”
  我怎么在她脸上看到跃跃欲试的光芒?绷着下巴侧过脸:“别那么……行吧?”
  她干咳一声,接着吃香菇:“人最是不可貌相,看着暴燥燥不像会儿女情长那种,竟然将性冷淡勾着了火儿。”
  “我跟你性冷淡啦?”也再顾不得什么公共场合,她这已经露出人身攻击端倪了。
  “你对我性狂热就坏了。”她单手撑着下巴看收银台的鱼缸子,眼珠转啊转的没想好事儿,“怪不得有闷骚那一说。”
  “季风啊?你真能夸他~~15岁就破功的人还叫闷骚!”
  “中学时候这样男生很多嘛,时下国内这种性教育,根本是研究如何用纸能包住火。理论方面不得其解当然就去实践,正是生理机能发生转变的年纪,又不懂用理智驾驭想法,会对男女之事好奇很正常。”
  “你是不是把问题高度提升得有点离谱儿了。”说一个小流氓的事扯什么中国教育体制?按她这说法季风还是勇求新知的好少年了。
  “是你语气有问题,古人舞象之年为父者不胜枚数,这解放时代15岁有经验怎么还遭了人白眼?”
  “哪个古人这么不着调?”真该叫娄保安来听听什么叫奇谈怪论。
  “康熙帝。”欧娜半点不卡壳,脱口就答,“十二完婚,十四为父,不过连生几个都死了,一直生到六十三。”说完自己翻了翻眼睛,“我们好像跑题了。”
  “还行,”我很知足,“半个小时了才上溯到前清。”
  “总之如果只是处男情结作祟那问题不大,季风够疼你了,别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还看着别人上桌上的。”
  “说了不是因为钱程。”
  “那你当着季风的面给他打回去了吗?没吧?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才没打回去,季风不在我也不会打回去,钱程他要有事儿就接着打了,没事儿我给他打回去干嘛呀?你别说的我那么生猛好不好?这一个我跟了半辈子还畏首畏尾,有本事招惹那么多吗?”
  “谁知道。”欧娜以指轻压餐巾纸上凹凸起伏的印花,“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有匪夷所思的兴趣,佛学上说这是着相,你呢,太执着于已经失去的东西,发现没有?”

  回忆见放
  得不到和已失去,哪个更悲伤一些?前者只能祈望,后者却曾经拥有过。
  欧娜想养的那种长翅膀的小精灵,得不到的。
  而她曾经有过的孩子,已失去了。
  将来会是个小天使还是捣蛋鬼?也会和她妈妈一样学古人的文化生前卫的思想?很可惜这一切没有印证的机会,在它还只是颗2.3厘米的受精卵时,欧娜失去了它。
  如果你想着,失去的说明我曾经拥有过,比起祈望那些得不到的,更容易握回手中。如果有这样的认知,会万劫不复的。
  很多东西都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了。
  像是那个孩子,像是和小藻毫无芥蒂的友情,像是记忆里的桔子香气,像是过去。
  一切若能重来,也不过是看似无瑕的赝品,放大镜下伪劣无处遁形,树上并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
  想到这些都回不去,特别心疼。
  这是我始终无法和季风跨越最后那道底线的关键吧?他对我越好,我越会胡思乱想,然后沮丧,为什么不能在紫薇之前来爱我?
  强迫症的患者总是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幸,抑郁症的患者才回忆以前的过失和错误,多后悔自责。我问欧娜:“那我是并发了抑郁症吗?”
  “也可能你还是在担心将来吧,怕紫薇一回来季风的爱也回去了。”
  “会吗?”
  欧娜摇摇头:“我觉得你应该找季风谈谈。”
  “他又不是心理医生我跟他谈什么。”
  “医生不也这么建议过?”
  “说实话他建议我多半儿不会听。”
  “不相信人家倒肯吃人家开的药。”
  “我相信药效多过于他,可能我这人还是比较传统,有病了就吃药,再严重就打针,不太相信说说话就能治病。把死人说活只是一种修辞,对吧?”
  “不过你能接受自己有病这种说法,我挺意外的。”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压力就是病,谁没有压力呢?你还是比较勇敢了,起码你不掩饰。”
  “我倒是想死守秘密。”但她和我一屋住,钱程帮我介绍的医生,守不住。但我也掩饰,除了他们再没别人知道了,很拼命地掩饰着。
  “别那么做,我如果不是困城自守,也不会闹到用那种畸形方式想求解脱。”她仿佛说别人的事,用轻如薄云的语气提起自己的过往,说罢一笑,“算了,过去了嘛。”
  “嗯,现在不是挺好?还能开解我呢。”我真觉得欧娜变了,笑容多了,不是那种强做的欢笑,区别打眼儿一瞧便知。
  “对啊,死亡能教会人很多事,但我不鼓励你尝试,那种感觉就像考试完了才知道答案。”她神秘地眨眨眼,“罗医生说的。”
  我一惊,弄断了塑料小叉子。“他什么时候说的?”
  欧娜少见地把油滑那一面表现出来:“说了没多久。”
  我没用啊群哥,我没用,大活人在旁边,愣是没看住。
  我送她到大厦门口,抓紧最后一刻为黑群争取机会:“心理医生本身都有病,你看张国荣演的那个……”
  “张国荣死了,他戏里的角色最终正常了。”
  “你是不是觉得看心理医生时髦啊?你说你们在一起都聊什么呀,他成天在医院耗着,满嘴都是生命本质人生价值观取向什么什么的,听多了不崩溃啊?”
  “可是他说的有道理啊,你这是冲着钱程的份儿上人没跟你要钱,多少人花钱去听呢。怎么也得一小时100块钱吧?跟他约会聊天,一个小时相当于赚100块钱。”
  我真是,孤陋寡闻,原来这也能算做赚钱:“他长得多吓人,自己都说那张脸影响生意。”其实黑群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去。
  欧抿掩嘴笑:“你甚是不懂得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步下台阶转身看我,“干嘛一劲儿说他坏话?”
  “是实话。”我无力地解释。
  某方面来讲,黑群确实处于下风,他与季风讨论的那些C语言BASIC的长篇大论,欧娜不会感兴趣。她还是容易受一些学者气息的吸引,哪怕是伪学者,只要头头是道地摆出大道理,兼能背出整首满江红或是琵琶行之类,都能让中文之花青睐相对。好比说尹红一,好比说我的心理医生,眼前的娄保安的比黑群有胜算。
  满江红不敢说,明月几时有娄保安肯定会背。有一次在歌厅唱完了,出来还哼哼,没有字幕,词儿也都对了。
  甄亮的商务车里,娄律师手肘搭在车窗上扯着魅惑人的笑,卖什么帅啊?欧娜管你叫怪物呢。
  怪物尤不知,很热忱地向赐他绰号的人打招呼:“最近自杀了吗?”
  欧娜没什么表情地应着:“哦,没有,比较忙,得等有空。”
  “是~~玩一回挺耗时间的。”他推门下来,负手挺立,“哪儿去,顺你一道?”
  司机从车前绕过来,咳了咳,黑眸里写着不赞同:“这是我的车。”
  保安做了很不解的样子:“你不是说一会儿坐你姐车回家吗?”
  钱程比他更不解:“我没说过呀。”
  我被他俩那一个比一个自然的即兴表演逗得噗哧一乐,欧娜笑着跟保安说:“你去哪儿啊?要不我搭地铁顺你一段儿?”
  “你买车啦?”
  “啊,刚开回来,”钱程看被红灯憋在路口的爱驾,“手闸都没放过呢,丫就给我逗走了。”
  “你开人家车人说什么了。”
  他笑笑,没说话,同我一起进电梯,按20层。
  “来找秦总?”
  “嗯。我姥爷让回家吃饭。”
  我多嘴了一句:“别总是让老人家主动找你。”
  “我知道,我姐成天这么说。”
  “保安来怎么没跟你上来啊?”
  “他是出来陪我提车,事务所有事儿还得回去。”
  “哦。”我还以为他真是要顺欧娜呢。
  “欧娜看着恢复不错。”
  “还行。对了你现在忙什么呢?保安说你影楼的活儿辞了。”
  “沙丁鱼开个工作室找我入股,盯着平面那块儿。”
  “那韩语不是白学了。”
  他没看我,盯着变动的数字说:“怎么会白学?”
  到15楼时,人也都下光了,曾经同期做刊的一个小美编出门前告诉我,行政今天去买零食,有你爱吃的烤馍片,趁机多看了钱程两眼。我笑着谢她:帮我留几包。
  电梯里只剩下我和钱程,几乎同时伸手去按关门键,看到对方的动作又都停在半途中。
  门到秒数自动合上,我抚玩镶在指甲上的小钻打破沉默:“还以为你自己单干了。”
  “再说吧,7月末可能出去走走,拍点东西回来。”
  “绚烂之旅?希腊埃及吗?”
  “中国我都拍不完,我车这一圈下来就可以直接送去保养了。”
  居然为了旅行买车,真奢侈,我没好心地诅咒:“留神新车娇贵受不了长途跋涉,半路跟你耍脾气。”
  “我跟它商量好再上路。”一个长声的叮,他说,“你到了。”
  我不知怎么有点慌,出去时细鞋根卡在电梯门轨的缝隙里,绊了一下才站住,略显狼狈地回头露了个仓促的笑容。
  钱程眉头轻攒,看我脚下那双高度险峻的鞋子:“你现在应该少穿这么高跟的鞋。”电梯上行,我呆忡着看镜面门里自己的模样,我长个儿了吗?为什么没必要穿高跟鞋?
  同事经过,好笑地看我:“臭美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扭头朝她笑笑,头顶的下行灯亮了,谁从20层到19层还搭电梯?在我的疑惑中叮声停下……钱程站的位置与我正相对,身影随着缓缓开启的电梯门以线形从中间向两边扩散最终完整呈现,讶然的目光自碎碎流海掩盖下射出来。同样的栗子色半长发,同样的不知所措,电梯外面,我有一诧那恍惚,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好像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三维的,我们都一时没有反应。直到电梯门又要合起,他始终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才慌乱地抽出,挡住门钻了出来,姿势很搞笑。踉踉跄跄地拉我到一边,闪开电梯入口,我没忍住就笑了,问他:“你干嘛啊?”
  他也轻笑:“那天给你打电话怎么挂了?”
  “盖儿一滑就扣上了。”不过不是我滑的。
  “为什么不打回来?”
  “你打来有事吗?”
  他露出我熟悉的调笑表情:“说的真气人,我还一定得有什么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深黝的眸子有些孩子气,像咖啡里的糖块儿一样不觉中将干涩融甜。
  我想了想:“倒也是。”
  他从前就这样,常在半夜收工的时候打电话骚扰我,一问他干嘛他就拿这话噎我,但是他确实也没什么事,偶尔是约我出去玩,一般都是八卦他们影楼的趣事。有一次跟我说:“你知道吗家家,今天来拍照的新娘子是西班牙人,据说还是王妃的朋友。”
  我不明所以,还感叹他们影楼名气大:“那王菲本人去照过相吗?”
  他也不明所以:“怎么可能?”
  我还在自己理解:“也是,那么大牌的名星,肯定有专用摄影师。你说她跟李亚鹏结婚还用专门照结婚照吗?”
  他终于弄清楚,大笑着说:“我不是地球人,你也不是,别不承认。”长长叹一口气,思乡情感泛滥,“星球啥时候才能接咱俩回去啊?”
  正忆起这句话,钱程告诉我一个消息,这次旅行回来后,他可能会离开北京几年。我脱口就问:“星球要先把你接回去吗?”
  我觉得钱程走不成。
  先去纽约摄影学院,读两年专业,再辗转世界各地——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老妖怪第一个不会同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他听了外孙这种决定会发多大的火。当年韩国都没让他走,现在投奔地球另一端的美帝国主义?黑檀拐棍一挡:想走?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或者干脆把钱程变成尸体。
  他说晚上就跟老妖怪提这件事,那刚才会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家家!”
  “啊?”
  “想什么呢?”小郭指着我的手机,“电话响了也不知道接,听歌哪?”
  季风也说:“干什么呢?这么半天才接,听歌哪?”
  我理直气壮:“让你听我新换的彩铃。”
  “不好听。”他批评完了问,“明儿加班吗?”
  “不加,今晚上可能熬一会儿,明天正常休息。”
  “陪我去买手表。”
  “你手表呢?”
  “不知道哇!”他声音懊恼,“昨天就没找着,可能前天跟那几个摄影半夜喝完酒迷糊糊地掉哪了。”
  “你这一天可真要命!季静才给你邮来那块儿?”
  “啊?不是,我原来的。”
  还好,他过生日时候季静送他那块精工的动能表,少说也几千块。“那就戴她买这块儿呗,还去买什么?”
  “我最不得意那白表盘,还是皮带儿的,戴着不得劲儿。”
  真是接触时尚界了啊?薄厚也有选择了!颜色儿也挑起来了。“你明天有空吗就出去走?”
  “嗯,一天时间都是你的,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呀他嗲得让人浑身颤抖,我咝一声问:“广告公司没安排吗?”
  “没~~前天晚上都拍完了。”
  “你也没程序等写?”
  “没有!累死谁呀?”
  “好了你总算有句人话了,我还以为你上发条的不知道累。”
  他期待地问:“心疼了吗?”
  “心也疼了,肉也麻了。”
  “呵呵,晚上几点能完事儿?我去接你。”
  “没点儿,甭来了。”
  “那我早点去在你们公司陪你吧。”
  “我们一组赶图,也不就我一人,用你陪?”
  “我一个礼拜都没看见你了,不是你加班就是我有事……”
  “明儿不就见着了,你好不容易没事儿了,早点睡了吧!”
  可能我这话有歧意,季风很顺嘴地就接:“我等你回来一起睡。”
  弄得真跟怎么着了似的。
  不过我估计除了欧娜之外,也没谁会相信我和季风其实没怎么着,黑群都不会相信,他现在进季风房间真开始敲门了。
  钱程说过那么句话:重要的是别人相信什么,事实本身没有用。
  事实就是已经没人肯相信我的事实,前两天杨毅甚至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很开心,很欣慰,她弟不容易,追我二十多年了……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应该只有二,没有十吧。”
  “行行行,你说二就二。”
  我威胁要挂电话,她嗯嗯唔唔地说:“真是好事多磨。”
  她和季风同一个洞里修炼的猴,论性急谁都不服谁,一得知我和季风有进展,立马兴奋地要上邻居家让人准备新房,被于一拦下之后也坐不住,打算近期来北京玩。不过于一有事,她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蹿不过来,季风吓坏了,他是真怕了杨毅的玩。但杨毅只是想亲眼确定,她没胆捣乱,顶天是起哄看热闹,因为她比谁都希望我和季风在一起。
  当年怕叫叫儿把于一勾走,硬架哄季风去追叫叫儿,她说要不是这么多事,现在早改口管小四叫表姐夫了。这是时蕾告诉我的。我首先怀疑杨毅改口这一说,也不大相信她有那种防范情敌的心眼儿,她怎么不说没一早发现我喜欢季风呢?小孩子心理,她喜欢的就觉得谁都会抢;不喜欢的,认为别人也看不上。说穿了就是太自我中心,好像婴儿时期才是人生中最以自我为中心的阶段。杨毅跟婴儿最大的不同就是爱管闲事,据说爱管闲事的,通常也是不怕麻烦的。但是很稀奇,她这回真是怕再生变故了。
  跟时蕾聊QQ的时候她这么说,当时我听了真是惊喜了一下,没想到我妹儿还有感觉欠谁的时候。
  对于我和季风的事,时蕾的想法和欧娜一样:既然已经迈出这步,就别老是强迫自己往后看。
  翅膀也有辉煌的过去,但他把现在和未来交给身边的妻子,时蕾当然最有资格向我证明完美主义的无用性。视频里她和翅膀的卧室,目及之处皆温馨,一条名为两千七的鹿犬趴在一边打盹,偶尔撑着眼睛瞄一眼女主人。时蕾懒散,但翅膀是个乐于生活的人,近两百平米的房子从壁纸到阳台的花花草草都是他费心设计的,拍出来的照片能当室内装修样本供人参考。
  而房子的主人也是让人羡慕的爱情样本。

  和谐见放
  事到如今好像画了个圈,每个人都说好事多磨,翅膀和时蕾磨了个圆满,我只感觉物事全非,莫名惆怅。磨吧,磨得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了。也很无奈,虽然我想不在乎,可是没办法,过去就那么悬在心里,不是我说不回头看就真能不回头的。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比较会享受人生的,像时蕾,懒得为不相干的人和事花费时间,杨毅是刚好相反,但她以此为乐,我却是明明想学时蕾那种悠然自得,到最后却不得不和杨毅做法一致,而且我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乐趣可言。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
  昨天也是。
  却不是同样的一把光。
  视野里出现季风的时候,明亮更灿烂于光照,以至到了炫目的程度。
  正是特种职业者们工作繁忙的周末,马路边天桥上车站前,各种老弱病残,竟然还有衣鲜亮丽的一家三口。男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孩,面前巨大一张白纸写着字,不外乎陷于外地身无分文或是家人重病无钱医治之类的,女人蹲在他身后,捂着脸不敢见人的样子……那你就不要出来嘛,老公自己出来露个脸得了,还非得全家上阵,人多力量大吗?季风就蹲在他们家面前,看那纸上的字,表情很认真。男人戒备地看着他,怕看写那么多干嘛?赶上季风这种从小看书就慢的,这不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多担误买卖啊。
  我走过去,经过季风时用包包敲他的头,脚步继续,他跟上来:“快啊!我刚想过去接你。”
  眼角看到他把皮夹往裤后口袋里揣的动作。“又派钱儿啦散财童子?”
  “小孩儿有病,糖尿病。”
  “那么小能得糖尿病吗?”
  “哎?你看,你也认为不能吧?其实I型糖尿病不分年龄,我这是我爸去年犯病我陪他在医院住才知道的,但一般人都觉得不能,所以他们写这种理由可能是真的,要不就随便写个什么这个癌那个癌的干什么写糖尿病啊。都觉得糖尿病不算病,我爸在哈尔滨住一个月院花四万多块钱。也是实在逼没法了才拉这脸出来吧,谁也不缺那十块八块的,给他是不孩子还能多活两天。”
  那么年轻三十多岁干点什么不能挣钱啊,非伸手跟人要?咱说就算真的,也不是什么急病等开刀付住院费,谁看见了不帮忙那是没人味,糖尿病这种慢性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哪家没个大事小情的,凭什么辛苦来的钱给你们孩子治病啊?
  我有一肚子话对付他,说了又能怎么样?给出去的钱还能抢回来?他瞧我脸色,迅速结束这话题,伸着懒腰眯一只眼睛看我:“今儿天儿真好,早上六七点钟起来的时候,就跟美国西部似的。当然了是电影里的美国西部,咱又没去过。”
  还弄得诗情画意的,我避光看一眼天空,确实蓝得干净,北京的天很少有这么好看的时候,这还人车都上路了呢,早上六七点钟想必更清新,不怪他大惊小怪。“你起来那么早干什么?”
  “天儿好啊,不想浪费。”
  “神叨叨的。”
  “天儿好么。”
  “……”我停来看他,“你是不是吃隔夜西瓜食物中毒了?”
  他一把抱我起来转了个圈,满天桥人都看过来,本来他日益另类的打扮就很招人。
  我觉得季风越来越张扬,也没尖叫挣扎惹更多注意,等他疯劲儿过了放我下来,指着站点前方故障停下的公交车:“你有劲儿没地方使去帮人推车去。”
  “不去,”他撇着嘴,“又不给我开工资。”
  “你说你一天挺认钱的,给那些个骗子可倒一点儿不含糊。”
  “不比钱丢了强啊?”
  “那能一样吗?你丢了的让人捡去,捡钱的总不会班儿也不上了天天跟那等着捡钱吧?你给他钱就不一样了,他会真正脱产天天指望你带他共同富裕。”
  “哦~~你说我助长他们不劳而获的歪风是吧?丛家你应该去当官儿。”
  “嘻嘻哈哈的!当自个儿做什么好事儿哪,你给完钱人背后不定怎么骂你傻呢。”
  “我又听不见他骂他自己去吧。我反正就当花钱买个心舒坦还不行吗?”
  “以前在M城没见你这么缺心眼儿啊!”火车站门口拽衣服要钱的小孩儿他遇着了还骂呢。
  “我觉得在咱家那儿怎么都能活下去,在北京不行,没钱就是个死。”他看到路边两个拉二胡的老头,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侧身把脸凑到我肩头,低声说,“羽泉!”
  缺德玩意儿!他果然就是自个儿图舒坦,什么同情心都没有。
  难得不是什么热天又有微微风,我们溜哒了两站地去给他买手表。商场门口有很多办假证的散贩,见人就凑上来:“刻章办证。”欺身之近,使怀揣利刃者易动杀心。
  一个没长眼睛的跟在我旁边:“四级证要吗?”
  “不要!”我专八都过了,哪儿长得像用假四级证的样?季风嘻嘻捡笑,我捶他一下。不过这还不算最过份的,黑群有一次在西单,碰上一哥们儿问他:结婚证要么?把他郁闷完了,回来嘟囔好几天。“你说办假结婚证啥用啊?有人办吗?”
  “我也不知道啊,是不是有些宾馆男女开房得出示结婚证啊。”季风说着习惯性地摸后脑勺,摸到扎乎乎的头发,不太适应地一怔,又来回搓了搓,突发奇想地问,“你爸你妈有结婚证吗?”
  “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我记得小时候杨毅翻着过老海叔和海婶的证儿,完了我们就怀疑我爸我妈他俩不是合法的。”
  我盯着他的脸笑:“你紧张什么?他俩就算不合法,你也不能被抓去消灭。”
  “小时候不懂啊,真害怕呢。”他说完这个几乎没喘气儿地冒出来一句很不相关的话,“丛家我送你条项链啊?”
  我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首饰柜台:“好啊。”
  “你喜欢黄金的还是白金的?”
  “黄金的吧,周大福有个十二生肖的小狗,去年年底我就想给我和时蕾一人买一个了,不过当时这儿卖脱销了,别的地方我也没去逛。”话落已经到周大福的柜台,“现在应该补货了,狗年都过一半了也没那么多人买。”
  他听得直皱眉:“项链是小狗?那什么型啊?戴脖子上多难受~”
  “项链坠儿。”明亮的水银灯下,黄金的光芒相较于铂金较为柔和。我看上的那款小挂坠带点儿摩砂工艺,半面的立体造型,因为生肖不同,大小各异,但最大不超过常人的姆指指甲,因为是空心的,重也不过两三克,做工非常细腻,一个个憨态可掬。从售货员手里接过来给季风看,“好看吗?”
  “挺好玩。”他评价不高,眼睛往柜台里瞄,在挂坠儿上面就是链子,拉了个圆凳坐下来细看,“链儿就这么几样啊?”
  售货小姐介绍:“千足金的就这几款,那面铂金的款式多一些。”
  我对她业务水平提出置疑:“黄金的坠儿配铂金链儿?”
  “对啊……不靠色儿。”季风问售货员,“那小狗没有铂金的吗?”
  “也有生肖的,但不是这种款式,是转运扣儿的。”
  “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好看。”我指着盒子里其它的生肖,“这小猪也挺好看!买一个给杨毅吧,她明年本令年……啊,她有百岁锹不能戴别的了。”忽然觉得很可惜。
  季风挑高一眉:“你怎么不说给我买啊我也属猪。”
  “哎这小羊也挺好看,这是羊吧?”
  售货员说这是小兔,提议送我项链的人兴趣缺缺,懒洋洋起身到另一节白亮刺眼的柜台:“还是买铂金的吧,你戴铂金显着白,”他很会攻我软处,拉售货小姐做证人,“是不是?”
  “对,铂金是比较显肤色,” 铂金比黄金贵她当然愿意买铂金,见我眼神不善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位女士皮肤白,戴黄金铂金都可以的。”
  说晚了!我犹豫着放下小狗。铂金的这些坠儿没一个看着顺眼的,只挑了一条传统水波的链子,季风嫌太细,又不买坠儿要那么粗的干什么?他说就是没有坠子才挑粗点儿的链儿啊,要不显得他多小气,再说太细的容易刮断。
  我可没他那么毛愣,争了半天还是依我原来的选择,他以手扯挣着项链:“这结实吗?”
  “你要用它干什么!”绑上板儿荡秋千吗?那肯定禁不住。
  “拴你啊!”他张开巴掌握住我的脖子,“粗一点的拴着放心。”
  售货员边写单子边笑着说:“铂金的坚韧度算是金属里比较高的,轻易不会刮断,而且贵重金属我们是永久保修的,断了可以拿回来。”账单递过来说出最重要的台词,“请到那边收银台付款。”
  回来的时候项链已经在我脖子上了,挑起来展示:“怎样?”
  他把单子递给售货员,拉开我的手俯身连项链带锁骨吻了一下,赞道:“好看。”
  离开柜台了我才问他:“你把钱给我买项链了还拿什么买表?不是打算让我送你吧?你现在这眼光我可不一定买得起。”
  他不满意地瞟我,脸绷了没两秒钟又笑开来:“精细鬼儿。”抽出银行卡到一边的ATM机前插进去,“让你看看我财产。”
  我还真是很好奇他这阵儿拼死拼活攒了多少。个十百千万……我数着屏幕上的数字,嘴型渐渐扩大:“我的天啊,你真是没白忙和。”我猜到他这阵儿不会少划啦,但也没想到竟然攀到六位数。“拍那几张照片能卖这么多钱?”
  “还有公司开的工资和奖金呢,还有做软件的钱。”他把位置让给后面排队取钱的人,价值十万元的卡片轻轻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向我炫耀,“给老曹做那个系统是人情价,随便写个小盘都得在那基础上乘一个半。”
  “季风真有钱~~”我扣了双手抵在颌下,像漫画少女一样两眼冒光,“娶我吧!”
  “好啊,娶你。”他拿卡片刮我面颊,笑意暖暖,“带身份证了吗?登记去。”
  “呵呵~~周末人家可能休息。”我抢过那张卡,对着太阳照,企图照出十万大钞的模样,可不是讽刺,彻头彻尾地羡慕,这是我到明年年底的目标啊。“一个整儿了,打算怎么庆祝?就买条链儿给我打发?”我还要那个小狗挂坠。
  “用你名儿买股票。”
  “别闹了!”我看他那随随变变的态度,把卡片攥紧,“你会吗?”听人家炒股的对着分析软件祈祷:跌!跌!跌!他就会在旁边一声不落地捡便宜:哎!哎!哎!这种素质自己还要上手,怪我瞧不起他吗?
  “我叫阿正帮我买,季静盯着,他赔了也不敢说赔。”
  “真会算计!”把卡装进他皮夹里,挽着他往手表柜台走,“你这不如直接跟你姐夫要钱了。”
  “看他有没有本事了,我又不是空手套白狼。”他拉开我的背包把皮夹子塞进去,“他要是买得准,等我广告费收回来也都给他,不忙的话下半年还能接两三个活。”
  “你还接你还接,”我瞪他,机器人也得抽空出来校油,“你看你那眼睛熬的下眼袋都出来了,拍照时候人没嫌你不上妆吗?”
  “没啊。”他信以为真,转身对随处可见的镜面儿扒眼睛搓脸,“熬夜就容易不上妆吗?他们现在给我化妆时间好像是比以前长。”
  “你看是吧,你不能老是这么熬。”我打蛇随棍,掐掐他弹性颇佳的脸蛋,“皮肤最大的杀手就是缺少睡眠,你这白天白天上着班,晚上做外单,周末还去兼职,用不了几个月人广告公司那边儿就得不用你了。”
  季风浓眉深皱,危机感顿生,两只大眼翻愣翻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劝阻生效,我见好就收,停在一排手表选购区:“还买西铁城吗?可能你丢那样的都没有卖的了,就戴季静买那块儿得了,比你自己挑的好看。”
  他看也不看那些表,拉我转去了电梯:“先去楼上吃饭吧饿死了。”
  他和我并排坐在长桌一侧,点完餐扭头看我,不确切的光芒在眼里闪现:“我想把现在公司辞了。”
  “……”果然是有事吧!“想好了吗?”
  “V姐说签我。”
  “你真敢跟她混吗?忘了第一次找你拍照那天她怎么说那个模特儿啦?”
  “她也就是说说,还指人挣钱呢,你当她真那么神说踢谁就踢谁啊?那小子手里掐一把广告等拍,根本不惧她。”
  “我觉得这种环境挺复杂的,你脾气又不好,谁一说不好听了你再跟人干起来。”
  “不能,我不是小孩儿了。”
  “反正你自己想好,你这份工作没了再想找回来可不容易。”我握住他垂放在椅子上的手,他如果已做好决定不会跟我商量,看得出来也在摇摆中。“我知道你累,但你应该分出轻重来。当模特儿现在看来是比较赚钱,能保证长久吗?那个圈子里,就算真有实力也不见得能闯出什么大名堂,你毕竟是业余,只靠脸蛋能撑几年?”
  季风疾首蹙额,反捉住我的手以指腹轻抚:“但我觉得这钱不赚太亏了,也没什么事,走秀我个儿不够高,就是些平面杂志海报什么的,拍几张照片就万把块。”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我狠狠打击他的抢钱瘾,“你从熟人那接一些项目做,虽然累点儿,总还算是跟工作相关。如果真把工作辞了,首先你认识客户的渠道就变窄了,跟行业也脱节,你就只能专门当模特了,但是当模特跟你专业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好听的真等到你拍不出好看片子那天,之前学的这点东西也都生了,到时候人家把你一脚踢开你怎么办?你想过这点吗季风?”
  “想过啊,我就是想着这钱只有趁年轻能捞才赶紧捞一把啊。”
  我无语地望着他,眼前好像是多年那个执意报文科班的雏发小儿,任你舌鄙唇焦也难说动他。
  气氛有些胶着,商场楼上的特色餐区人声鼎沸,我挖着石锅里的韩式拌饭,味同嚼蜡。玻璃桌面下的人工雨花石黯哑无光,果汁机在前方的高桌上咕嘟着可疑的气泡,黄色的橙汁,绿色的苹果汁,紫红的酸梅汤。季风要了一份奇异果刨冰,用长柄的塑料小勺搅搅拌拌,我看着溢出盘子的奶油,拿餐巾纸抹去,啧声数落他:“不赶紧吃在那乱揣搁什么?化得哪都是!”
  他睫毛一掀:“哦。”伸脖子把盘里融化的部分喝光,挖了一勺碎果子给我。
  我说不吃,看他一眼,鼻尖上沾了绿色的果浆不自知,像玩水彩弄到脸上的淘气孩子。
  我指指他身后的镜面柱子,他回头一看,咦声而笑:“也不说帮我擦擦,就知道乐。”边擦边斜眼瞄我,无所谓地说,“你不愿意我就不签了。”他指Vivi姐的那份模特工作。
  “我不是不愿意,你不想想以后呢?”唉~~话题又回到原点了,可我还是得说,谁让他是季风,“光顾着眼前这点钱太不理智了,你又不缺钱用。”
  他把纸巾搓成团准确地扔到角落的垃圾筒里:“你那个小房子得多少钱能买下来?”

  宿命见放
  缎带造型的铂金指环,正上方浅浅烙着摩羯座的符号,压在下边的一半镶了3颗精巧小钻,熠熠星辉,在环身上形成优美绝伦的弯弧,相比戒面托上小盾牌似的奢华美钻多了分知性和个性。圈内有PT标志,有品牌LOGO,这不是一般无意义的饰品,我得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钻石都有妖邪之气,他吸女人的魂魄,妖力与其重量成正比,我这人平时自诩对灵魂管教严格,想不到十几分小碎钻也能勾她走。
  季风看着我贪婪的表情,贼溜溜地引诱:“你试试看能不能戴进去,不合适咱好拿去换。”
  我一动不动,实际上是魂没在壳里。这不能说我丢脸,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行为准则,我有权见到钻石光瞪眼睛不说话,是女人就会这样。你说你就不会……给点面子行吗?
  他趁着我眼睛璀璨,小心开口:“嫁给我好不好?”说话也轻轻,动作也轻轻,就怕把我震醒。可我还是醒了,因为他取走戒指,正往我左手无名指上戴。
  急促地蜷起手指,指甲扎到手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我说:“等一下。”戒指卡在指节上。
  季风吐吐舌头,咧嘴而笑,像早料到会是这样。“等就等吧,”他缩回手挖刨冰,“该等的我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件。”
  我听出来他的潜台词,窘然退下那枚戒指,摆在桌子上,百般不舍地推给他——还是星座的呢,我都没见过这么特别的款式,比我幻想的还完美。如果不是求婚戒指该多好。
  他忙着把饭和冰混合着装进肚子,看也不看我的完美。“放你那吧。”
  “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什么突然?”他抬起头,一只虾仁像唇环一样扣在嘴唇上,舌一伸卷了进去嚼了两嚼匆匆咽下。我把麦子茶递给他顺食儿,他就着我的手咕咚喝了一大口,声带气管都通畅了才接着说,“你让等多长时间都没事儿,但你别说突然。我喜欢你跟你结婚,有什么突然的?”瞟一眼戒指,“你先收着,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戴,搁我这儿就没了。”
  这倒不假,他连呼啦圈拿手里边都能说丢就丢,何况这么个小东西,还挺贵的。放家里不放心,又不能戴。“盒子呢?”他刚才就直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冲这点我也不敢让他保管。
  “没有盒子~”他一脸算计地看着我,“让你戴上就没打算往下摘,你要不戴就自己处理,整丢了赔噢。”
  “能不能退了?”他不答我,我也觉得不太可能,“要不换成男款的你自己戴。”
  勺子往饭里一插,他对我叹口气:“我说实话吧家家,这是我拍样宣时候在摄影电脑里看见的,北京没货,V姐去香港帮我带回来的,根本没地儿挑换。”
  “你真胆子大,那我要真戴不了怎么办啊?”
  “所以我让你赶紧试啊,趁她下周还出去再换,”他义愤填膺地,“你还当我骗你,我说等就能等。”
  我谨慎地看着他,戒指捏在指尖,没戴。这小子现在说话真一句假一句根本不靠谱。
  他噗地笑了:“你真是眼睫毛都空的。别咬了!”扳着我的下巴姆指揉嘴唇上咬出的牙印,“你肯定能戴,我偷了你一个小戒指给她比量着买的。”
  我忍不住抡了拳头打他。
  他不躲不闪,皮皮地笑着勾我的脖子,转过项链的接头解开,慢悠悠地把戒指穿上,我这才知道他买这结实的铂金链子干什么。“我看有很多故意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的,你想好之前也先这么戴着吧,”他哄着,商量着,其实是不容抗拒地把加了坠儿的项链给我戴上,“等你想好了我再送你个项链坠,把那一套小猫小狗什么的都买了,那小玩意儿全穿上都围不满脖子。”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对他这提议感到惶恐,简直是暴发户思想。
  “我是认真的。”他答非所问,半敛睫毛下一双眸子润如温玉,寻不见半点莽撞。
  魔羯座的象征符号是上山羊,那是顽强得有点傻气的动物,受伤时也会敏感,默默地舔舐伤口,而之后还是会再往山顶攀爬,它并不怎么在意要花多少时间才会有成果,它相信努力工作、小心地修正和慢工出细活,为了理想会不辞辛劳地坚持到底,这种忠实、挚爱而伤感的性格有点肓目。魔羯座深知自由意志和果断力的重要性,但受到土星的影响显得有点宿命,这是魔羯最大的负面特征,像水瓶座那样欢乐、开阔的人生观,他们绝对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当事情太容易或进展得太顺利时,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怀疑。因为先天上缺乏安全感,为弥补这一点,成年后往往是个寻求社会地位与物质生活的人。婚姻与交友的态度,表面上似乎冷漠而好算计,其实是因为惧怕被拒绝而试图保护自己……
  “不,表面上就能看出你是个胆小鬼!”欧娜打断我的阅读,“你可以继续在星座网站上把你的反常行为找到行得通的解释,看能不能说服你自己吧,完美主义山羊。”
  我劝她:“要相信科技。”这是季风的口号。
  “明明是资本主义迷信,”她轻嗤,“没出事儿,出事儿就跟奥姆真理教一样。你们都是异端。”
  “行星恒星十二宫,天文学是迷信?”
  “不要偷换概念~~有人讨论天文学吗?”
  “起码是远亲吧?一个人出生时头顶上方的星星们和你所处的经纬度,所形成的那种特定角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相同年代相同地域的人会才会有类似的性格,但也绝对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总能找到细微的差别。”
  “你说的这共性是因为他们所受文化教育相同,个性则是取决于微观成长环境的差异。你果然很宿命论。”
  “哈哈,你也信了……”眼睛从屏幕上移开,面前一副美人换装图,“这么晚你去哪?”
  “去该去之地,见该见之人……做该做之事。”
  最后这一条听着格外不安份。“真的谈恋爱了?”
  “唔,正要去谈。”她拿了我的唇膏把嘴涂得跟果冻一样,“你来不来?赶上这波了能谈着好几斤呢。”
  斤……我今儿才知道恋爱还是散装的……
  “别看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了,”欧娜挑着我锁骨间的戒指,“这个始终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几十光年以外的星球,给不了你任何建议。”
  主意拿捏了许久也拿不出模样,我说季风,那小房子不用你买。他说那你买你的我也买一套就住你隔壁,到时候把间比墙推了……
  建筑不是虚拟网络,他以为内存512M加512M就能变一个G这种事在砖瓦泥房里也能得到应用?一间50平米房子加一间50平米房子,不叫100平米房子而叫两间50平米房子,拆掉承重墙我们都会被埋在下面的。我问他:戒指可不可以就送我当项链坠儿了啊。他正在补妆,阴森森地回答:“欠揍!”听筒里听见化妆师低呼:“别挑眉!”
  他还是没舍得模特公司那份钱儿,不过没有再帮别人写软件,工作没辞,反正他们公司平时加班也不多。但也没有正式进入模特公司,只是越来越多的男士品牌和时尚杂志来找他合作,单子越接越多,日程已经排到秋后。他坚持做兼职,宁可少赚两分提成,这点V姐不觉满意,因为季风时间被动,使得她接单时必须注意过滤,不能安排在假期的拍摄一律不接,这实质上是推了不少买卖。有回对方临时有变化要求日期提前,季风主动无条件取消合约,V姐为此狠狠数落了他一通,后来发现他的这种小个性反倒让那些等排期的商家更为中意,也就没有太过追究。加上还有不看僧面看佛面一说。V姐和老曹一样,本来就都是阿正的老铁,认识季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说起来是把季风当亲弟弟,何况这个弟弟是棵摇钱树,哪能不格外宠着~~看季风想去学车又没时间,就把公司一辆设备车批给他练手,可惜他一次也没动过钥匙。
  有一天猛然想起欧娜会开车,软磨破泡地求她执教,欧娜不顾我劝阻的眼神答应了。这下可好,礼拜六早上4点来钟天刚亮就把她从房间里敲出:“我们单位人说了个练车的好地方,跟这儿开出去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道不太好,但是车少。”
  欧娜虽然睡得迷迷糊糊,还有基本常识,问:“你能找着吗?”
  “给我画地图了。”他拿出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张轻轻拍她,“快去换衣服快去快去!”
  我把头摇了又摇,他要是知道欧娜昨儿半夜几点回来的还会这么有兴致吗?
  “你不去啊?”他冲我急眼,“不去就不去,把脑袋摇得跟HIGH药了似的。”
  我把话给他说明白:珍爱生命,远离油门。
  结果还是跟着去了,因为黑群在蒙蒙晓色中推门而入,拎着7-11买来的包子挨个儿发。他真应了那句色胆包天~~
  我还从来没见过欧娜开车,不过那换档打轮的娴熟程度让人放心地欣赏起沿途风光来。这是通往近郊一条景区的道路,周围确实什么车辆都没有,话说回来这个点儿五环以里也不见得有多少车。我和黑群坐在后排正策划着下周末没事儿来爬山,前头主副驾调位了,不出五分钟,悠哉见放,黑群紧抓着头顶扶手,眼睛瞪得竟然都能看见能看见黑眼仁的弧度了,不时哀求:“风少你悠着点儿。”不时提醒:“这不是跑跑儿。”不时干呕:“颠得包子馅都快出来了。”
  教练伊始表现沉着:“……看石头,哎哟!往路中间点,过了,这是对面车道,慢点打轮,给油……”季风一脚踩死刹车,欧娜的额头重重嗑在风挡玻璃上。
  黑群火了:“靠!你玩儿哪!”
  这顿左打舵右打舵,欧娜终于被震住了,再一次莫名熄火后,她亮起手掌:“弟啊,咱不开了,你看姐手心儿这汗……”
  要说季风也不是全不会开车,不过包括向来没什么恐惧神经的时蕾,我们都没人敢坐他的车。季家老伯干大半辈子空车配货,家里两个东风车,从来不让老儿子沾手,顶天儿让他跟车押货。亲爹都嫌弃的人,死过一回的欧娜也怕了,我不相信还会有人敢带季风上路。
  谁知后来还真就有,绝对是个亡命之徒。
  从季风的车里下来,脚一沾地,忽然觉得土地是这么温暖的物质。
  黑群说也别下周了,水也有干粮也有,咱这就爬凤凰岭去吧。
  季风歉然:“十点钟有活儿。”
  难怪他起这么早,还以为就是单纯躲车。我揉着欧娜被撞红的脑门:“那开回去你请我们吃饭压压惊。”
  “晚上回来吧,吃多了一会儿拍照肚子难看。”
  他已经完完全全的适应这份差事了。
  光洁的头顶正被新生黑发占据,寸把长短,一会儿染成红色,一会儿染成黄色;那具一离开电脑就上蹿下跳的身躯,如今面对镜头可以轻易摆出各种展示造型,不需纠正地给摄影师递适当的表情;他擅长三分远投的左手,配合熟练操纵鼠标的右手,能够在助手为他整理其它配饰的几秒中内打好领带,能够在化妆没赶到之前为自己弄发型甚至拍粉底。
  模特指导师和化妆师,用洗脑的精神以及上帝造人的耐心,把人揉捏成他们想要的形状。而季风是一个天才,他对改变永远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接受能力。这种改变不只是外型上,还有思想上的颠覆。
  好比说他会有意识地节食,但这点仅发生在进摄影棚的前一天,生活中的变化是细节上的。混迹潮流圈久了,性情难免潜移默化,也开始会关注一个人的穿戴,不自觉地也注意起服饰的搭配。他本来就爱臭美,现在更是对自己的容貌相当痴迷。我们家饮水机旁边有块大衣镜,他一边接水一边对着猛照,照得太投入,连水满了都不知道,把手烫了不说,还摔碎了我和小藻儿一样的情侣杯。
  我房间里被他贴满他拍的海报,再现了大学寝室里梁朝伟的存在方式。还有电脑的屏保啊,桌面啊,到处是他强制性搁置的照片,弄完了会随手加个小把戏,别人想换都换不掉。我看着床头的广告彩页,感叹科技的无所不能:“把你修得一点儿都不像猩猩了。”他摇头否认,没修没修。我拍着他的脸大笑,是没羞没羞,你胖得冰尜儿似的。我现在对他开始施行凶残的贬讽政策,他再不压就要上天了。但找来找去也就只有这一点可以玩儿命打压,长期坐在电脑前缺乏运动,他原本漂亮的六块腹肌不发力不那么明显了,有向一块汇集的趋势。他立马被说到痛处,按在我腿上的手一抬,挪个身儿抱着膝盖到一边犯郁闷去了。
  我踢他,哄着:“别闹别闹,不说了。”
  他不情愿地转回来扶住我的腿,皱着眉毛看我做仰卧起坐:“一尺九还减肥?不让人活了。”
  我没管他,坚持做够数目,累得躺在床上呼吸不畅。
  客观来讲我算正常身材,语音秤还说偏瘦,但女人永远会嫌自己柜子里衣服少身上肉多。上礼拜买了一条裤子,买的时候我就没穿进去,不怪人家做裤子,毕竟像我这种一尺九的腰偏往一尺七勒的人不多,清汤寡水一周,终于穿进去了,但我自己看得都想把镜子砸了。“我要长一米八六那二尺三四也不嫌胖了。”
  季风很沮丧地挤着肚子上的肉:“那我二尺六……”
  “冰尜儿~~”
  他眼一眯扑上来就亲我,我这气本来就没喘匀,让他堵得差点窒息。笑着打他,闹着玩也没用力,他却痛呼一声起开了,揉着颧骨瞄我的右手:“硌我一下。好疼~”
  我抬起右手,腕上银亮的盒子链,吊着通体皆黑的葫芦形挂坠沉甸甸摇摆。
  “黑、曜、石~”季风凑过来细看,“我说把我那串手珠给你你不要,自己花钱买。”
  “花你钱啦?”
  “我巴不得!”他并肩躺在我身边,长指拨弄着那个小葫芦,“你把这个当项链坠儿,戒指拿下来戴手指头上吧。”

  坚持见放
  钱程说要准备出国那天之后,过了一个周六日,礼拜一又在公司见到了他。当时正值午休,我去20层东区送东西,出来按了电梯正想下楼,付姐跑过来拽住我:“家家快来帮顶一下,我肚子疼得厉害要去洗手间。”
  “蒙姐她们呢?”总部平时起码两个特助值班。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一堆纸笔推过来,急慌慌地说:“电话来了只记录就行,不用接进去。蒙蒙杀千刀的,去吃饭这么久还不回来。记着谁的都别接进去啊,里头来了个惹不起的。”
  结果第一个电话就是董事长内线:“付儿,有没有可乐什么的拿一罐进来,要冰的。”
  秦堃喝可乐?她不嫌糖份高?我纳着闷,应声去拐角冰箱去翻可乐,送进去才知道是谁要的。
  “……我自己跟他说,你甭管了。”
  我不动声色把可乐放到秦堃桌上,她点头道谢谢,看一眼背对着门立在落地窗前的弟弟,问我:“她们都出去了?”
  “嗯,我帮听会儿电话。”
  钱程听见我的声音蓦地回头。
  “坐会儿吧~”秦堃在话机上按了两下把外线切进来,“这小子正犯浑呢,你也听听。”
  她一直知道钱程追我,但从来不说什么。这回大概是真气了,撇了上下属立场,迫切拉拢战友。
  钱程拿了可乐启开猛灌一通,抹着嘴说:“帮我办手续就行了,我会说服他。”
  “你会气死他。哪有你这么不懂事儿的?”秦堃骂了一句,转向我,“家家你知道他要出国吗?”
  “哦,他提过。”我横着眼珠看那浑小子,不出所料地偷笑,表面还忧心忡忡,“是不是老爷子不同意?”
  “我敢让他去说吗?你看老爷子现在身子硬朗,毕竟年纪在那搁着呢,疾呀病呀的这没人防得了。话要真跟他说了,一把火上来真出点儿什么事呢?”她语气虽平淡,却看得出心绪激动,签字笔在手中随着说话的频率不时轻点桌面。“你啊程程,你是太让我失望了,打小姥爷就最疼你,一百句骂着到最后不也是都由着你来~~那好好的高中念着念着自己说没影儿就没影了,他把你找回来打了骂了后来怎么着了?你说你上那个大学,自己说是什么正经学习的地儿吗?结果去没去成?你以为这都是你能作成的精吗?他要真把话说死了,你哥有多大能耐敢来北京跟他作对?我一直以为你嘴上执拗心里明白,现在这事儿怎么好说好商量就是压不住了呢?”
  我闷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哪又出来个哥。
  钱程也没说话,只在窗前鸟瞰街景。
  “你不是非出这个国不可吧?不去留学吃不上饭吗?没人饿着你吧?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他这个年纪了,说句不敬的,还能活多久啊,就不能哄着他几年?”秦堃果然是谈判行家,连着一串问句虽是柔声细语,却也听得出咄咄逼人,“钱程我告诉你,你前脚离了北京,回来就再见不着咱姥爷了。不听话你就说去,没个好脸子去跟他硬碰,惹动了真火看不把你手脚关起来。”
  我大惊,很义无返顾地相信老妖怪会做出这种事,钱程会是什么态度?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
  钱程只说:“我走了。”瞥了我一下,可乐罐搁在办公桌上,当真转身就走。
  秦堃噌地站起来:“你别当我吓唬你,说破天了他也不会放你走~”
  “钱程你好好说完话啊。”我进门的第二句台词,回应的是一个实木门板静悄悄,于是几乎没怎么反应地起身就要追。
  秦堃在身后唤住我:“由着他~~良言难劝该死鬼,今儿起谁也甭管他了。”
  听得出她话里的赌气成份,我忍了又忍将多余的话咽下去:“他可能自己冷一冷会想得通。”
  “这个冤家,这真是个冤家,我是欠了他们钱家的。”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深呼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拨号。
  趁未通话之前我说:“我先出去了秦总。”
  “没吃饭吧?等我打个电话一起……喂?”她比手势让我坐下,握着话筒靠跌坐在高背椅里伤神地揉眉心,“嗯,劝不住……你别光会说这种话,倒是想个辙啊……我估计他现在谁电话都不能接,你先找人拖着他吧,刚下楼……那我怎么办?真让他去跟姥爷说?……好了我晚点跟你说,家家在这儿呢,我们出去吃点东西,打昨儿晚就让这冤家搅得我一口饭吃不进去……嗯?是啊……”
  从这儿开始她就没再说什么话,指尖缠弄着电话线只听着,不时应个嗯字。
  电话那边自是除了鬼贝勒没别人,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总之秦堃挂掉电话时神色已安定不少。
  秦堃这人很懂把握公私尺度,我们身份尴尬,所以有些话鬼贝勒能说她也不好说,怕给我造成压力。我更是不敢在她面前多说钱程,她是我老板,拿这私人话题猛聊总觉得有讨好贴近的嫌疑。
  做为中坤这种规模企业的决策者,秦堃的午饭吃得并不顺利,手机响了几气儿,生意上的社交上的,她应对自如,表情却稍露了些无奈。
  鬼贝勒曾不只一次数落钱程没良心,家里事不伸手,有时想想怨不得他心疼。别说挑着整个公司大梁的秦堃,就连我们这底下专司一职的打工者,忙起来也是叫苦无瑕。各自忙碌中,再接到钱程电话已经是十几天后。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心里落下好大块儿石头,嘴上却没好气地挤兑:“美国长途挺贵的吧?没什么事儿挂啦?”
  “你就算了吧,”他声音土涩涩地,“护照我都交出去了。”
  “闹得厉害吗?”没忍住还是问了。
  “反正这会儿跟外头转着心情好,回去再说。”那边儿听着还有音乐声,哥们儿心情确实不错,“我到神农架了,好地方。”
  “开着你的大赛欧?”
  “这是赛欧吗?”他在路尊车仓里面朗笑,“我跟这儿停下立三脚架了。刚才路过邮局,寄了点东西给你。”
  神农架特产?“野人吗?”
  “给你点提示噢,第一,它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
  我心里已经有数,故意跟他磨牙:“提示二呢?”
  “第二,它能让你看见了就会想起我。”
  “你送的东西我看见了还会想起谁?这也算提示~三是什么?”
  “提示三,没有提示四了。”他捉弄地大笑,“哈哈,想着收到了给我短信啊。
  “你……路上小心点儿……”
  “嗯,你也是。BYE~”
  曜石幽黑的浓重的纠缠不清的忧伤扩散开来,浸染我触碰它的冰凉指尖。不知是哪种理由,感觉它像一个造型怪异的句号,可能是来自星球的记忆,你看,英国人的句号是实心的,我们星球的语言里,句号可能就是这“8”字型。
  也许有很多人曾以耀眼的姿态出现在我生命里,心不倾于斯,再精彩只不过是个丰满的龙套。爱情只能有两个主角,其一是我;另外那个,也确定了罢。会开满树的花,但却只能结一枚果。那株树已有二十余年开花的经历,最后结不结得出姻缘?
  如果这真是结束的符号,就好了。
  奇特的石头,眼望它垂悬在手腕之下时,某种情绪似乎真的得到了稀释。
  不是魔法吗?
  小郭还我U盘顺便调侃:“又对你那装天的葫芦作法哪?”
  我拧头看他,拔高声调:“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还闹~来活儿了。”项目组长放下两夹文件在我桌面,“你的小高层封顶,检测回来制单,明早10点例会提审。”又转向另一边点兵。
  小郭搓手:“南三环,空气怡人啊……”
  一叠纸放在他头顶,组长以神之名惩罚幸灾乐祸的坏人:“郭郭,通州。”任务在小郭的哀嚎和附近同事的哄笑中分配完毕,组长停在我面前,搓着下巴审视项链上的钻石,“我都琢磨好几天了,这年头怎么兴把戒指挂脖子上?”
  “家~好事将近了吧?”问这话的是刚接受了命运摆布的郭学献同志。
  我笑他的日渐女人化,姆指尖套着那个小圈:“好事不是戴在这个位置的。”
  旁边有女同事接话:“就是啊你们懂什么?现在要的就是这种别致。”
  “不过家家啊,你们那位最近探班这么勤,戒指也送了,是不是真准备婚事了?”
  “蒂凡尼的呢,诚意够哦!嫁了吧。”
  “你们笨~家家戒指都收了,能不嫁吗?”
  “说谁笨哪?大肚郭郭!你女朋友把戒指挂在脖子上算是接受求婚啊?”
  “呜~~”小郭被触动脆弱的心弦,椅子滑回自己工位抽泣着:“我没有女朋友~~”
  郊区小队吃了午饭即可领车启程。我到工地取了交工报告,最后去看屋顶的防水排水情况,电梯还没装,踩着细根凉鞋歇了两气儿才从楼梯爬上去。真想四肢并用了,可是旁边还有监管,我勉强继续直立行走。下午回来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喘气儿都困难,脑子里就回想着上大学时候是怎么穿高跟鞋爬完香山的。拿手机看时间,意外发现欧娜发来的未读信息:妞儿,想着买电啊。
  我坐爆了汽球般弹跳起来,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早上出门家里就剩两度电了,公司楼下就是农行,本来想着中午吃饭就顺便充卡,结果建了一上午地基模型,下午又耗得唯存半口真气。都五点了不知道银行还能不能充电卡,这回去她还不让我手电筒支持她日常活动!拿了背包拖着千斤之躯下楼碰运气,电梯口遇到神采奕奕的小郭,他竟然比我回来得还早!而且知道了我在工地的壮举,幸灾乐祸道:“听说某侠飞檐走壁上了16层?”
  “没力气理你。”让他笑到底好了。
  大笑了两声就仓促地变小,郭学献不好意思地盯着我身后:“秦总。”
  秦堃没怪他影响公司形象:“笑什么这么开心?”
  “家家下午累坏了,工地没有电梯,爬了16层上楼顶的。”
  两个高工同情地对我一笑,这种事下工地经常,他们比这更高的怕也爬过。秦堃却笑容微僵,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向我点头:“你来一下。”
  不行啊,我得买电去,要不今儿晚点蜡上网啊?没敢吱声,秦堃脸色不对,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跟钱程有关,心里一阵乱猜测,乖乖跟她上了20层。进办公室她欠头看我的鞋子:“就穿这双鞋爬上去的?”
  “临时安排去工地的也没换鞋。”不过就是事先知道也顶天换双矮几公分的,跟儿还是要有的。
  秦堃没回座位,拉我到沙发上坐下,是送我茶叶那次的聊天模样——在办公时间?这不像秦总啊。
  “快结婚了是吗?”她问,不待我否认又说,“恭喜。”
  想起第一个跟我说恭喜的人,随即知道了她这消息的来源,只好说谢谢,为自己散布出去的谣言负责。
  “需要我安排一段假期吗?职位会保留的。”
  我一愣:“不用啊,还没有定日期,现在不用。”
  “男朋友不反对你继续工作吗?”她的眼神探究。
  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季风以前倒是说过让我转做轻松点的编辑,被我否了之后也再没提。
  “可是怀孕初期应该谨慎些,你这样穿着跟儿鞋爬上爬下太危险了。”
  隐隐听见血液从面部毛细血管抽离的声音。我扶着嗡然作痛的额角:“您这消息不太准确啊秦总……”
  知道了关键一点,曾经模棱怪异的事件就可以与之飞速联系,得到清楚的答案。关键时间点应该是我从天津回来之后,钱程的怪异表现就是一个未接电话,两次意外碰面,将近两个月,这是他所有的表现,没有表现才叫真的怪异。他好像在尽可能地消失于我的生活,还给我一个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能让我看见了就会想起他的小葫芦……
  我怀孕了?
  拥抱接吻能怀孕?真当我是外星球人?
  星火燎原,他真不愧学过剧本创作,联想力真……他妈丰富!

  晴空见放
  下班路上惯例塞着耳机,但MP3没电了,没有歌声,只有耳朵被半堵的嗡嗡风声。脑子里面天马行空着,生气,一个一个的气泡上浮,然后啵~啵~啵,这样爆破。气着气着又笑起来,真不知道气什么。
  天阴得厉害,路灯都亮了,又要下雨,今年夏天雨真多。楼道口一股旋风掀起,我下意识压住裙子,骂了一句,不清晰的笑声蓦地响起。一扭头季风跟我跟得特别近,我压住惊叫拉下耳机哏咄他:“你跟个变态似的,看见我了怎么不出声。”
  “出声能看见你这么性感的一面吗?”他将我脸侧乱发理到耳后,“梦露似的。”
  “你还知道梦露!”我的惊讶有骂人嫌疑,事实上以前季风也真的会把梦露和椰汁归进同类词组里。
  “瞧不起我!”他把我打横抱起来,在风中轻啄我的额头,“回家咯。”
  正好我现在见了楼梯就想吐,搂紧他脖子美滋滋地搭乘智能型人体电梯,说好话:“再也不骂你是冰尜儿了。”
  他威慑:“撒手把你扔下去。”却稳稳托着,轻松上楼,“我刚才坐地铁回来,车上有个印度人,身上味儿可难闻了。”
  “印度人身上有什么味?咖哩?”
  “印泥味儿!”他顺嘴胡说。
  我故意为难:“印泥现在都是清香味的。”
  “那他是原味的。”他嘻笑,到了四楼放我下来开门。屋内光线诡异,黄幽幽的越往茶几上越浓,一只蜡烛含羞摇曳在我们的视线中。眼睛适应黑暗后,季风指着沙发怪叫:“哇,你自个儿在人家黑灯瞎火的干啥呢?还……”
  黑群骂他:“哇啦了屁!”对我们的归来不太满意。
  因为欧娜就坐在他里边:“电卡插上了吗?”说话时手护着火焰,怕季风抡风扫地给卷灭了。
  “原来不是一个人。”季风喃喃,拖了我的手,“家咱走吧,不方便。”
  “是不方便。”我当下毫不迟疑跟着季风转身。
  “给我站住!”欧娜冷喝,随手拿了遥控器对着电视按,浪漫的烛光并没融化她的理智,“你没充电?”
  “你们吃饭了吗?”我问,没人理我,“季风你吃饭了吗?”
  “没吃。”季风憋着笑,“我们吃饭去了啊,你们继续。”
  “早知道我留一度点灯啊。”欧娜拿着天桥上买来的那把仕女扇驱赶热气,一时没控制好风向,连蜡烛一起扇凉了。
  “刚才我就说去我们家吧?”黑暗中,我分明看到群少那细致入微的眼中十字银光转动。
  没有空调,没有风扇,雷雨前的桑拿温度里,我们只得转移1163打发漫漫长夜。
  楼道里感应灯一亮,黑群看清了季风的打扮:“万圣节啊?”
  无袖套头衫,一字阔领,宽下摆,孔雀蓝撒花,低腰仔裤,五分长,还扎条巴掌宽的板带,牌子无从认知。
  欧娜给予评价:“跟个小鸭子似的~~”
  季风还很谦虚:“我哪有人家鸭挣的多。”
  我这才感觉不对劲:“你上班穿的这个?”
  “我没去上班。”他老实交待,轻薄的衣料在风中瑟动。“我跟你们宣布一件事:从现在起,我是自由职业者了。”
  脑袋里边又冒气泡。这个冤家!他到底是给工作辞了!
  难得四个人都闲,吃完饭聚了台子打麻将,桌边手机呜呜响,欧娜的短信络绎不绝,黑群眼睛眯剩下一个隐约的痕迹:“娘子啊~~安份点儿!”
  他娘子恍若未闻,对着手机粲笑如夏日花。季风诚实地露着看好戏的表情:“根本不鸟你这相公。”
  黑群很没面子:“打麻将你总相公相公的真讳气。”
  “欧娜叫你怎么不骂?”而且还真把黑群叫相公过。
  他听了马上乐起来:“那本来我就是她相公嘛。”真是土耗子命撂爪就忘。
  “呵呵~~”忙着回短信那个也不知道听着什么就乐了,咧嘴站起来,“你们三家鼎吊吧。”
  黑群一把拉住了她:“何里去也?”还拽上了古白话,火神庙门前点灯么。
  季风说:“扒沙子去!”我摇着那轻罗小扇扑他的头。
  欧娜伸个懒腰,不落经心地躲开黑群的手:“尔等且将耍着,我先行退了。”
  黑群拿些没用的挽留理由:“要下雨了。”
  “无妨。”她揣了手机,又对我说,“你就这儿住下吧,那家现在没法待人,我晚上也不回了。拜拜~~”
  “哦~~”我摆手,暗忖自杀过的人是不是桃花会特别旺。
  季风用麻将牌搭高楼,搭了一层又一层,门板咣当一合,高楼哗啦而倒。我嗔怒地瞪他一眼。
  群少始终盯着把欧娜吞噬的那道门,二目如电:“她,天天就这么出去走?”
  刚才多给点儿吃惊的反应就好了,习以为常得让他恐慌了,我硬着头皮撒谎:“偶尔。”季风哼着歌,听词依稀辩得出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我商量他,“差不多行了。”
  他胡乱洗着麻将牌:“咱仨跟这儿大眼瞪小眼干啥?斗地主?靠!”黑群呼地起身,把他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抓着两张牌挡脸,看到人旋风似地出了屋子才放下手,“我靠,我以为他要干我呢。”
  “让你撩扯。”我弯腰捡起落地的九条。
  “我唱歌不行啊?”
  “你这是唱歌?这是谋杀。”
  “嘻嘻~”他笑得让人心寒,消息更让人心寒,“我可能要进军歌坛。”
  我被灌了一鼻子凉气,注意力转移给他:“做FLASH吧?”
  “嗯~嗯~”他摇头。
  “那是……传说中的说唱高手?还是不乐观,你最不擅长背诵,肯定记不住词儿。假唱?现在打得挺严的……”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我再发挥想像力,“哦,知道了,录完磁带卖给国防部是吧?等到将来打台湾的时候用它当生化武器!要选择无人区开战,避免滥杀无辜,我军派聋哑人上阵,以防错伤。到时候一提季风,民族英雄!”
  “你太瞧得起我了。”他的得意终于被我清理得一点不剩,垂头丧气的扒在桌子上摆麻将,“不是我唱,替人拍MTV。那歌手长得影响效果,策划和导演找模特,来我们这儿的时候是奔胡洋的,V姐手里份儿挺大的那模特儿,后来看上我了。”
  “你不是只接平面摄影吗?”
  “是我以为我只能接平面,先前儿还推呢,V姐当时在场,让我试试,那就试就试吧,别不识抬举。结果试完镜他们当时就拍板儿说用我,可给那哥们儿气完了。”他用手指摸麻将花,摸半天翻过来看一眼,说到最后又嘿嘿笑了。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跟V姐签合同啦?”
  “不~签!我说是让她多赚个中介费,我多赚点自主权。不过这么着她就得哄着我,不顺心了我找别的东家当跳板去。真的,模特公司这么多,有的是人来挖我,不是看她带我出道还有二静的关系我说跑就跑。”
  “你真好意思打算~~”
  “不过V姐这人儿当老板不错,我真跳别人家去比这麻烦事儿多。再说不管是冲二静面子还是为了不让我动走的念头,她挺向着我的,我估计胡洋快走了,上个月他拍一个彩妆的灯箱广告,人家嫌他黑也改签的我。”
  “那他不老恨你啦?”
  他再次眉飞色舞起来:“谁让他跟我同期出道,生不逢时啊,他是人才,可惜我是人才杀手。就像周喻遇上诸葛亮,皮篷遇上乔丹,嗯……贝吉塔遇上小悟空。”
  “哪跟哪啊?你轻点狂,惹急了人拍你黑砖。”
  “技不如人他急什么急?”
  “是色不如人。”
  “终于忍不住夸我了吧,哈哈。我这姿色~~”
  “傻乎乎地……”我滑过去一颗牌把他摆在面前的城墙打塌,告诉他,“看看,不堪一击的花架子,没有真材实料始终只能唬人一时。”
  “那就够了,唬人两年就行,”他竖起两根手指,“最多两年,可能再干个一年半载,在他们看腻我以前,我把季静的钱还上,就再不碰这行。”
  我紧张起来:“你跟季静借钱了?”SMART好像还没放号啊。
  他看穿我的心思:“不是给你买房子。前阵儿给老曹做完系统,他在季静前面给我好顿飘扬,还邀功说给我介绍了不少小活,阿正一听就说我把散活儿组织组织,招几个程序员,自己注册个工作室。现在我能联系着挺多业务,根本做不了,我自己一人别说开发,现成的让我写都写不过来。季静其实也有这意思,不过她有点不放心我,过两天她可能要来帮我张罗。”
  “你不先言语,我说这怎么工作到底给辞了,想骂你没倒出功夫呢。”
  “趁我愿意折腾好好折腾几年,”他站起来伸展着身体,俯身将我纳进胸膛里,“等劲儿过了就把公司卖了跟你混,你上班我在家给你洗衣服做饭,等我考下驾本儿了还给你当司机兼保镖,完了你给我开工资啊,供吃供住一个月两千就行。”
  “有吃有住还要钱干什么?”
  “给我妈邮回去啊,”他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我不是她老儿子么,得给她养老金。说好的,仨丫头一人一千,我两千,到时候我妈留点儿家用,剩下钱抬出去吃利息。俺娘不愧是会计出身,账算得太精明了。”
  我抚着他食指上一枚装饰指环:“你将来不打算给你爸妈接身边来吗?”
  “看你意思呗~~”他用下巴转着我的发心,“你不嫌他俩烦人就接过来一起住。咱妈还行,能做个饭收拾屋子,福大人比我还能遭祸呢,我考虑一下收不收他。”
  我笑笑,季风他爸比我老姑夫嗓门还大,季大娘喜欢热闹,总让杨毅领我们上她家去写作业,还做好吃的给我们,玩一会儿季风他爸回来了,我们立马溜溜的拿本儿就走。
  “怎么没音儿了呢?”季风歪着头看我。
  “我记得小时候连张伟杰都怕你爸,背地里管他叫可可怪。”
  “我爸老是把他抓起来一个手往上举练臂力。”他拉过椅子坐在我旁边,“还抓过你,你吓得乱拨拉,把他脸都挠出血了。”
  “啊?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竟然那么勇敢,打败了张小胖不可战胜的敌人。
  “他都没敢跟你说,本来就有点眼泪儿含眼圈了,怕把你吓哭以后再不来了。咱班这帮女生我爸最愿意逗你玩。”
  “我还有杨毅好玩了?”
  他面露鄙视:“她~~不算女生。”伸手把我项链上的戒指扶正,盯着那星座符号失神,“我发现咱班同学家长都可喜欢你了,你看时蕾她妈,小蛮子她妈。”
  “我乖呗。”
  “乖个屁!”扣着我的下巴捏一下,“小学时候也总跟我们跳墙出去玩,你记不记得咱逸夫小学西墙后边一大片甜杆儿地?”
  “那时候还叫厂矿子弟小学,什么逸夫?别装年轻,你没赶上啊。”邵逸夫投资盖楼的时候我们中学都毕业了。
  “对对对,矿小。那时候咱们总跳墙上人地里偷甜杆儿,我们都边撅边玩,给你一段儿,你就站道边儿扒了皮老老实实地吃,给我们把风。死胖子见你吃得甜还耍小聪明去逗你:‘丛家家咱俩做游戏吧,我当老牛,你喂我吃草。’你就斜了个眼睛看他,面无表情地嚼着甜杆儿吐渣子:‘不玩。’我在旁边看着乐坏了。”
  我和小丫小蛮子常跟一帮男生出去玩,她俩运动神经好,跟男生一样嗖嗖跳墙就出去了,我都是下边一个举着上边一个拽着才能拽过去。上大一那年有一次在外边玩得晚了季风送我回学校,大门都锁了,刚上大学,还没胆子夜不归宿,没办法选段矮点儿的墙跳,季风手一搭翻上去了回头拽我,那矮墙也得有一米七、八那样,我哪爬得上去?他在上面扯啊扯啊,我手脖儿被抓得第二天又紫又青,紫薇见了还骂季风没深浅。
  “对,你知道么,胖子摊事儿了,他处一对象家里不同意,俩人还搭搭鼓鼓,结果给那女孩儿整宫外孕了……”他求知欲又起,中断话题问,“宫外孕什么意思?”
  “反正挺严重的。”我其实也说不明白咋回事儿。
  “体外授精吗?”
  我哭笑不得:“后来怎么办了?谁家不同意啊?”
  “胖子家不同意,好像说那小姑娘她爸精神病,胖子他妈说遗传,死活不让俩人在一起。这他就出事儿也没敢跟家提,那小姑娘还挺好的,也没跟家说怀孕了啥的。”
  “那怎么办啊?孩子不得打下去?他俩有钱吗?胖子是不是工作还没办下来呢?”
  “嗯,他那活儿整好了也得10月份能有信儿吧,那小姑娘佳大的还没毕业呢,都没钱。胖子跟我这借了领她去做的手术,也没敢在咱市医院,去哈尔滨做的。逼养想得还挺开,手完术养了几天俩人还上太阳岛照一堆相给我发过来了。在我电脑里了一会儿给你看啊。”
  “心宽~~多展的事儿啊?”
  “就前一阵儿,忙忙叨叨的也没想起来这茬儿。小死姑娘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试都没考就做人流去了。”
  “说那个!那宫外孕不像一般怀孕,能腾吗?弄不好大人都得没。”
  “你还挺了解。”他揶揄我,见我眼神发狠又调锋说,“你说他家有什么反对的?胖子自个儿看上就得了呗。”
  “那万一将来生小孩儿真有病呢?他家就胖子自己能不挑吗?”
  “俺家也就我一个儿子啊,我妈就不挑,现在打电话也不像以前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就一句话:年底不领媳妇儿回来你也别回了。”
  “你跟他说咱俩的事了?”真这样的话,以季大叔那性子,我们家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我已经缓和着语气问了,但还是有点急促,季风没有马上回答我,手支在桌子上把腮子托变了形,用不转焦点的目光给我造成一定迫力。好半天才说:“没有。”他换个坐姿,仍是盯着我,“其实有时候真想拿他们压压你。我现在越想越没什么信心,戒指你是收了,纯就是保管,一点象征意义没有。丛家你说要是大学一毕业我就跟你求婚,你能同意吗?”
  “还不一回事儿吗?”
  “我觉得以前你心里我更多一些,现在我好像就快被你那些图纸啊、工程啊什么的从这儿赶跑了。”
  他点我的左胸,我拍他一巴掌:“你不也是一样!天天跟一群人间绝色拍照。”
  “再绝色也就一时眼亮,漂亮东西谁不想看,但是能让我想一直看下去的不就你一个吗?”他勾着我右手的小指,“我知道你说穿了还是信不过我,慢慢来吧,你想多久都可以,别随便就说不行。”手一张握住那个小小的石葫芦,攥紧,又松开,“别放弃我,丛家。”

  遐思见放
  丛家咱们结婚吧。
  我想跟你求婚。
  我没你不行。
  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魔法。
  说的真气人,我还一定得有什么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
  我有什么不好?
  想你了。
  我就喜欢你瞎说八道的模样。
  你现在应该少穿这么高跟的鞋。
  你看见了就会想起我。
  ……
  别放弃我,丛家。
  “不会。”
  “嗯?”季风回头,“跟我说话?”
  “不是。” 我丢了抱枕走过去,他接我下班一回来就进了工商局的网上平台,鼓捣快一个小时了,好像还是企业名称登记的页面。“你注册下来没啊?”
  “没有,得网上等审。明天礼拜六人家可能还不工作,得等礼拜一能有信儿。”他随手摸起烟点燃,“我又提了六个,看哪个能过用哪个吧。翅膀他爸给想了一堆名儿,找人算的。”
  “你要抽烟就给空调关了窗户开开,”退出二手烟笼罩范围,“我发现你现在大白天也开抽了。”
  “抽两口就掐了,我嘴里好酸。”他坐着没动,靠进椅子里搓搓脸,“现在开公司的怎么这么多!注册个JB公司名儿比写程序还费劲,妈的。”
  “不用你一闹心就往死抽,焦油最刺激皮肤。”这比气管炎肺癌对他来讲有威胁,“还跟我吹有人找过你拍牙膏广告,你这么抽吧,熏得牙焦黄看谁找你拍!”
  “锹和翅膀俩大烟鬼牙也不黄啊,勤刷牙就行了。”他弹弹烟灰,给我笑个珍珠光泽的上弦月出来,“因为我们一直用高露洁。”
  “对,小强。”我皮笑肉不笑,“抽吧,长满脸粉刺我看你下个月怎么去给人拍MTV。”
  他还是有点儿怕了,用力吸一口,半截烟摁灭,举手挥着眼前烟雾烦燥地说:“我着急啊。二静她们新开品开发忙不过来,就我和大崔子俩人跑,我算没白把他从单位挖出来,要不是他以前跟他们原来老板忙和过这些我现在就是个麻爪儿,死二静光支招不伸手,把我折腾得俩脑瓜子大。今天早上七点多钟就起来了,V姐那儿月初拍的照片后期处理完少拍一组,还得去给人做完。顺便借她办公室面试来着,老黑介绍几个大学生刚毕业的,我本来打算写字楼那边都装修好了再招人,他说让我先见见,有个女生学财会的,工商税务多少还比我们强点,差不多的能帮我张罗张罗。我一琢磨也是,你就说我租办公室的时候,先看完订金都交上了,到工商那儿人说商住两用的不能注册,必须纯写字楼,要不批不下来执照,赶上人那房东是好样的吧,一分钱没扣你的。整这挠头劲儿,完了那帮装修的,曹哥盖媒体棚时候用的那家公司,拖拖拉拉的我下午去了又一顿臭骂。人那之前租给也是一IT公司,好些东西都现成的,就他妈打几个分工位接些设备,干JB一个礼拜了到现在网线儿都没缠明白,死包工头子还跟我梗脖儿,你等我哪天有空的,好好跟他唠唠。”
  “你别一去就没好脸色儿,到时候人不给你好好干回头住进去谁难受啊?我前儿中午去看来着,人说了里边电线都老化,全得拆出来换新的,那线也确实不能用了,将来那么多电脑一起开,不整好再干着了火。装修也不是急得来的事儿。”
  “靠,别等我这边啥啥都弄完了没地儿办公,我领这帮员工上网吧去干活儿啊?”自己把自己也说笑了,踢开椅子到床上倒下,舒服地抻个懒腰,“整得面试都没个地儿,我估计人孩子回去还不得犯嘀咕,怎么软件公司这一群穿得妖精似的咔咔在外边照相呢?”
  “孩子孩子的,没谁比你是孩子!”我揉着他眉心的细纹,去年这个时候他也就刚办完离校手续去公司报道,现在已经自己新店开业了。“要不我看手上活儿能交了请几天假帮你去盯着装修?别的我也不懂。”
  “不用。”他咬我手指尖,“你忙你的,我自己协调。最闹心是这礼拜天天去听课,五节课八百多块钱,我根本听不进去啥,季静还偏让去。我今天下午坐那儿都睡着了。”
  “那是企业法人基础培训,听不进去也知道点。你现在开公司不是自己一人坐家编程,这也像开发一个楼盘,成本啊预算材料工期啊,涉及的多了,不明白老指望别人告诉你不是回事儿。”
  他笑我:“三句话不离本行。”
  “反正你稳当点儿。对了我还没说你呢,那手把儿还开车上道了?”
  “老黑那个逼,告诉他不行跟你说还说。”
  “你得瑟连驾本儿都没有,交警得着罚死你!”
  “不出事儿交警一般不逮。跟一摄影借的自动档,一脚油门就走了,右下肢健全的都能开。”
  “北京车这么多,你毛愣三光的~~当在M城哪?明天赶紧给人还回去。”
  “别还了,我现在真练出来了。没车来回打的都得干破产,有的地方还根本打不着车,坐公车慢慢悠悠的,急都能急死我,恨不得下地跑。哎呀我都这样了,别说我了~~”他往上一拱把脸埋进我怀里闷声哀嚎,“快要疯了,幸好这个月还有个31号,呜……”
  “你说你急的什么!等季静忙过这阵她过来帮你弄多好,你这自己秃撸返账的。”他刮了好几年的光头,再蓄起来发质特别好,扎在我皮肤上硬生生地有些痒痒。
  “今天上午我MSN里就有人给我拼缝联系活儿了,钱哪~钱啊~~能不急吗?我把这些磨叽的先办完它,剩下像工商那些,大崔和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就今天面试的那学财会的,他妈的这脑子!……反正就好办了,按章走就行。有事儿你给二静打电话问她,争取我从杭州一回来,换身衣服拎电脑就能到自己公司上班了,多美~~”他翻着眼睛看头顶上方的我,“你告诉他们得喊我‘季总’噢。”
  “不不不,你是软件工程师,应该喊你济公。”
  他垮了脸:“那还是风少吧。”自己嘟囔,“听着像个卖的,谁叫出来的……翅膀?小丫啊……”
  “你想得可美了,拍完回北京整不好折磨得没个人样了呢,还直接上班!不休息几天我怕你让电脑一辐射再晕过去。”
  “我这体格,除了核辐射啥也不怕。”他仰过身来,手缠弄着我腕上的饰物,“杭州这趟就当是休息了吧,拍摄得挑好看的地方,我也没细问,肯定是风景区,全当去公费旅游了。我先探探路,有好玩的以后领你去,我自己可哪都不去了,我不愿意出门,你不在我身边我不得劲儿……”
  我听他声音不对劲儿,低头一看竟然像个玩累的小孩儿,就着原来的姿势呼呼睡去了。
  真累着了,上次这么毫无征兆地睡着,也是一个夏天。上午打CUBA,赢了球,下午来紫薇她们学校,正赶上体育部搞旱冰和滑板的技巧比赛,回去取了自己旱冰鞋又去跟人凑热闹。回到紫薇寝室的时候,感觉走路发飘,紫薇正帮我找英语四级考试的模拟题,季风在旁边等我们一起吃饭,几分钟后呼噜就响了,他就是进屋的那个造型,栽歪在床头,一只手搭拉下来,食指还勾着单排轮刀的长鞋带。
  那时是体力赤字,现在是身心俱疲。所以我真的没想到他还有精力去做打架这种伤神劳形的技术活儿!
  而且是群架。
  单挑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能伤到季风的脸,除非遇上专业的。
  他坐在沙发上,大方展示嘴角的红肿,看伤势是刚收手没多久,过几个小时应该是瘀青;一道不明显的血迹自人中顺至颧骨,不是划痕,好像是鼻血被任意乱抹后没擦干净;右边眉毛凌乱,那颗小红痣得见天日……这张脸很不适合笑,但他偏就咧着嘴,受嘴角伤情所限,弧度很小,眼中喜气浓浓。
  本来是要告诉他办公室装修完毕的好消息,只等明天小时工打扫完卫生就可以入住了,结果却看到这样一张怪异的脸。
  而不言不语对着沙发上两只蜥蜴鼓烟的黑群,“脸色”比季风更难看,侧面给我的这半边脸是肿的,那半边看不到,看这肿势,如果是肉搏,只有肘骨能形成这种效果。比较正常的是,他没像季风那么笑,但神情也没有打架的戾气和愤怒。
  季风那么开心,让我担心他被人打坏了脑子。
  我去冰箱里翻冰块——这东西肯定有,季风一熬夜困大发劲儿了就嚼冰,找出来去卫生间往毛巾里倒,同时喊人:“过来把脸洗洗。”
  季风揉着肩膀过来,疼得皱眉毛,还在笑。
  “爽吗?”咔叭一声,不知道是冰块碎了还是我满口牙被咬碎了。
  “爽!”他对着水池子一顿冲,不时碰到伤处疼得抽气,含糊地说,“把这些天在政府机关受的气全撒出去了。”
  “袭警啦?”
  “比那有意义。”
  他反复强调不是蓄意行为,机遇是偶然性的,战争是遭遇性的,但结果却是渴望已久的。把案件简单交待,他和黑群把我们学校留学生学院的一个教授给打了。
  我惊得出了一层白毛汗,频频掉冰块儿:“你们干什么打到我们学校去……”留学生学院很多教授,应该不是那一个……那还有别人吗?
  他捡起冰块用水冲冲再丢进毛巾里:“这事儿就算我想问也能问出来,那逼既不是欧娜导师也没教过她,俩人一天粘粘乎乎的,我好几次在楼下碰着他送欧娜回来。靠,我原先不知道那个逼是结了婚的,知道早干他了。”事情是这样的,群少英勇表白了,就在停电那天,他追出去撵上欧娜一鼓作气,但欧娜着急去玩根本啥态也没表。但我很客观地说,之后欧娜明显就在躲他,其意可彰。今天黑群去学校堵欧娜没堵着,发短信让季风打听打听欧娜在哪,季风没理他这龌龊事,正好开车也到这片了,拐过去笑话他。车停中区足球场那边,一群人从场上下来,黑群忽然不说话了,老远瞪着,被一群学生围住的尹红一精神焕发,全无丧子之痛。这理由太牵强了,他丧的不过是颗受了精的卵子。“……瞅了一会儿过去跟人说上话了,俩人挺和气的,一点动手的样儿也没有。我当时就寻思他遇着熟人了打招呼,正想给欧娜打电话问她下落,手机刚掏出来那边呜嚎干起来了。那逼身边五六个高丽棒子,穿着球服一看就刚下场,差点让人反扑了,幸亏王八蛋心虚让停手了。”
  我叮嘱他:“这事儿你们可别让欧娜知道啊。”
  “帮她出气还不行!打完了老黑才告诉我欧娜是为他自杀的,不是看他人多我掉炮再回去擂他一顿。”
  冰块儿刚好包完,我拿起来就凿他:“犯虎!说你就听着。”
  黑群没去洗脸,靠在沙发上,嘴里的烟越抽越长了。我把冰包扔给他,季风甩着手上水珠不满:“不是给我的啊~~”
  “你说你俩……”唉,没词儿了。
  “他自己,”季风推卸主责,“他打仗我帮忙正常吧?”
  “正常来讲你应该拉架!”我瞪去他的理直气壮。
  “黑哥你得给我个交待,他到底说啥把你逼动了手的?”
  黑群拒不交待。
  之后季风终于问出来了,在欧娜出事后黑群还见尹红一找过她说话,后来尹红一走了,欧娜眼睛红了。打起来那天黑群本来没想动手,只是警告他:你以后少来找我女朋友!尹红一说:我也跟你女朋友上过床,而且十分确定在你之前……愤怒的回族勇士这才做出了破坏民族团结的事。
  但这对话黑群没当我面说,他说了我可能会给他一句:“那人家也没说错啊。”
  他肯定得气死,所以当时在我和季风好奇的注视下,他只是拿冰敷着脸,若无其事地问我:“宝贝你给没给我问问她啥意思啊?干嘛躲着我?”
  “你自己没问吗?”这还用问吗?
  “她嫌我长得丑,你信这是真正原因吗?”
  但这确是实话。撒谎怕雷轰,我只好选择沉默。虽然我知道沉默不能平熄怒火,但真话会让怒火更旺。
  黑群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脸上。”
  我纠正他:“包子的价值也是,可捏得好看点儿,起码更能勾起人食欲。”
  他叹气,转向镜子拿开毛巾,夹着烟的手抚抚前额滋生的火疥子,悲痛欲绝地唱:“一波还来不及,一波又来侵袭……”
  我往季风见血的地方擦碘酒,数落道:“打他一顿又能怎么样?我看你这几天怎么拍照?”
  “所有单子都推后,歇几天等去杭州了。”他小心地按了按嘴角,“这就破个皮儿,明后天就能好。不好也没事儿,现在时尚,正好不用化妆了。给你看我给一个剃须刀拍的广告片儿没?就是这种受伤妆。”
  拉我进房间,留群少一人声情并茂。
  季风拿过来一个帆布背包,方方正正像装电脑的,我笑他:“你拎这么个包不装电脑好像卖保险的。”
  他又开始膨胀:“我真卖保险肯定业绩惊人,这张脸……”打开包拿出一堆24寸照片。
  最上边的一张就让我看得呆住了。
  昏暗的黄色射灯下,他摊坐在旧式仓库的角落里,一腿蜷着一腿半伸直。脸上有明显的瘀血伤势,已过寸长的头发被打湿,像是夜雨淋过,覆在额上,凌乱无型。衣服同样没型没款,像挂在身上的,看不出颜色,辩不出新旧。四周一片虚无,只有墙角的斑驳,只有苔藓带着死亡的气息,只有要表现的产品,有一道流线型光泽,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泛着阴森金属味道。整张照片是幽黄的、破旧的调子,人的脸色很阴郁,眉毛很不羁,造型很颓废,但是空洞的眼神中隐含眷恋,目光斜落下方,垂在地上的手半张着,想要抓住什么,再往前半寸,是刺眼银亮的剃须刀,仿佛是一个绝望的男人对这世间仅存的不舍。没有广告词,画面上不着一字,强烈的明暗对比,撕心裂肺。
  “怎样?”季风也颇为得意这作品。
  “比上次围着驼鸟毛的那些好看一万倍。”
  “上次是衣服不好看。”
  还是活人的脸比较自然生动,照片上这个人,恐怖得让人心疼。“脸剃成这德性还有人敢用吗?”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剃成我这种脸?”
  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相信我,这不是夸他。“这是你们那几位大师拍的吗?”我感觉他们只会玩儿些中性情色流和意识流的洋把戏。
  季风盯着我,似笑非笑:“不是,原定的摄影老婆生孩子来不了,推荐一个朋友来。那个朋友你认识。”
  我认识会照相的就那么一位。“可是他只拍结婚照啊……”对了,他去沙大的工作室了。不对……“这是在北京吗?”
  “在啊,这就上个礼拜拍的,我又没去外地。”
  可是黑曜石葫芦确实是从湖北神农架发来的EMS。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酷吧,”季风指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整瓶轩尼诗浇出来的,好悬把我熏吐了。这小子不是什么正常人,你离他远点儿!”

  挣扎见放
  我是要离他远点,不是因为季风警告,而是钱程已决心退出我的生活,而我没理由挽留。
  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我不想他有出国这样的决定。
  要是他不愿意再见我,我希望是我退出他的生活,而不是他走。那样我有被抛弃的感觉,会委屈。
  我知道这真是疯狂,可我竟然在想:起码让他在这个城市吧,也许某天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旁边我在等直行灯,他在车里,横穿过我的面前。
  然后他没看见我。
  脑子里太多不该要的东西,我把季风那些剃须刀的广告贴满床头,盯着看的时候,耳边却有快门声和平和不带声调的谢谢。
  他说头发打湿,打湿,拿一瓶酒过来:你或者把它喝了,或者浇在头上。季风有理由怀疑他在整人:为什么呀?他说:你眼神不对!两人对峙,灯火通明的仓库里没人敢出声,最后模特把酒倒在头上抓开,空瓶放到一边对摄影师威胁:拍完我要是看不见区别这个就拍上用场了。
  拍摄结束,一个看着电脑里的照片喝瓶底剩下的酒:大师。一个旁若无人地修着图:谢谢。
  我笑。欧娜抱半个西瓜进来,找到我目光焦点:“想他啦?才走几天?”
  “嗯。”我把戒指套进小指里,问欧娜,“好看吗?”
  “在家的时候你思前想后的拿不定主意,偏等人不在身边了才知道难受。”她托着我手指看了看,噗哧一笑,“我怎么觉得它还是做项链坠好看~~可能看习惯了。”
  我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有点上不来气儿,是不是又要下雨?”
  “你又不是鱼!”她看我腕上随着动作摇晃的小葫芦,忽然咳了咳,换上一口儿字音,“我们程儿你要多接触,小孩儿还是不错的。打小儿身边就净是些比自己年长的人,不像现在小年轻儿那么浮,按说我和贝勒跟他不是一代人,真也能玩得到一块儿去。你别说我向着他说话,确实挺招姑娘喜欢的,难得动回心思怎么就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呢~”
  我像看疯子似的看她,眼中的惊恐之色可不是假装。
  “语出娄保安。”
  娄保安跟我“你还真就跟他搅到一起去了,群少怎么办?”
  她挖着瓜肉,笑露一口小白牙:“颇有精力呢~”
  我也只是问问,哪有什么精力管闲事啊。
  季风去了杭州拍外景,公司这边拿主意的事就落在我身上,忙得像个追尾巴乱转的猫。崔少波是季风以前公司的产品经理,跟着他出来单干,也出了一部分资金,人特实在,基本上但凡超过一千块钱的开支都要事先打电话知会我一声。
  在海淀工商搬回营业执照那天我给季风打电话,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高背椅里,面前一米二乘两米的大办公桌上摊着印好的名片,开户证明,企业代码本,税务登记证,带着纸墨特有混合香气,形态各异的公章财物章法人名章一字排开。季风接起电话我说:你打过来。他不解,还是把电话拨回来,听到总机里甜甜的女声录音:您好,欢迎致电北京风讯科技有限公司,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0。他哈哈大笑:“季总分机号多少啊?”我告诉他:2587!
  电话里那边挺吵的,可能是在拍摄现场,他光是傻笑,半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收线的时候季风说:“家家我爱你。”
  我说:“我也是。”
  一瞬间话筒里只有海风的声音,是在海滩上拍MTV吗?
  应该告诉他不要乱吃东西,不要一头汗就下海玩,不要买一堆没有用的纪念品回来,对了,不要一撒起欢儿就四下跑到时候找不着人又慌了……我的心我的精力,只用来关心季风,就够了。
  辞职报告是递给总工的,他在转人事之前先给秦总过目了,我知道会有这种非正常程序,就跟我进来中坤房产部一样。
  秘书在秦堃指示下泡了薄荷茶给我,真正的提神,不过是多余了,我清醒着,清醒得右半脑神经锐器轻刮般疼痛。
  我是尊重感觉的,只是习惯了不去凭它行事,随波散荡太过冒失,会为难,也许都是因为想得太多。
  秦堃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你吗?”
  因为我一眼便看出细节错误的机灵?因为钱程?因为我全国最著名的建筑专业学位?放下精致的一次性纸杯,我说:“是觉得我像您。”
  “你这么机灵,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她瞟了一眼辞职信,“告诉我这和程程没关系。”
  我垂眸:“我在中坤一天,就不可能和他没关系。”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你男朋友的意思。”
  “秦总您别误会,钱程没给我带来麻烦。可能让你失望了,我有的时候很不理智,也没有担当,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你能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守护?”她看着我,眼神溪水般柔和,但却有着不易察觉的清冽,“家家你错了,如果说你和男朋友之间无可介入,你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存在的才是真的,既然有问题存在,就要解决,病始终是要治疗的,装作不知道,忍着疼,这没意义。你是中坤最年轻的项目监理,不是鸵鸟。没有担当就可以不担当吗?你最应该对谁负责?可不是小孩儿了,想一想,这次的辞职只会让你终身难忘。还是你觉得你这样程程就不会出国了?”
  秦堃叹道:“事情暂时控制不了,就让它发展一下,最坏不过仍然控制不了。你说呢?”
  “嗯。”我轻轻答应,不敢点头,泪珠儿就在睫毛上挂着,眨眼即落。
  秦堃看看时间,拿起电话向秘书确定明天日程安排顺便交待她们可以下班了,我假借弯腰整理凉鞋扣子,趁机擦干眼睛。
  “你听过木桶理论没有?是说人的各程能力就像木板围成的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矮的那条木板,”秦堃没对我的红眼睛讶然,却递来一张面纸,笑了声说,“你最矮的那条板儿就是脸皮儿了,怎么会在我面前哭出来,我会告诉钱程的。”
  我尴尬地揉着鼻子:“你最矮的那条木板儿是你弟。”
  “对,但是你不要说出去,会有人绑架他来勒索我。”
  “谁会勒索鬼贝勒的女人!”我鼻音浓重地回嘴。秦堃难得调皮的一面做出来哄我,我不笑可太不给面子了。
  “人真是自虐,总是强迫自己处在最难受的位置,我也是。”她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转动脖子。“但有的时候想想,确实是别无选择地放弃一些东西,为了得到自认更重要的东西。可能没人能避免这种苦恼吧。我拥有的比别人多,相对的放弃一些,这是公平的,对于这一点我和他都没有怨言,其实你到我这年纪就能理解了。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不是每个人都能为爱情活着,看别人吃的香自己也去尝试,索然无味事小,毒发身亡就糟了。”
  她说得平常,我忡怔了一下。
  我原以为我是欧娜嘲笑的不想被爱只想着去爱的那种人。后来又觉得不是,又觉得也不像会被爱的……
  “那天你向我指出合同上的错误时,我在你眼睛里看到很熟悉的东西,希望得到赞赏得到肯定。人事把简历送上来我一翻,就感觉这是一个有野心并且有智慧的孩子,知道等待,时机到的时候又能抓住。当时是单纯的喜欢,现在我承认有私心,我希望你将来能在事业上帮钱程。但你不要有压力,帮他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像你做为员工本身也是在帮我。但程程他还需要历练,我不确定他到了生意场上能否吃得开,所以你必须比现在更优秀。将来你要是能站在他身边,当然更好,如果你坚定了现在的感情,那也是可以做为心腹用的,因为你拒绝了他,会对他有歉意,就会在感情之外的方面弥补他。”
  “好可怕的女人。”我忍不住批评出声。
  “这对你没有坏处。”她们姐弟有着同样黝黑的眸子,但是眼睛轮廓完全不一样,一母所生的差别竟可以这么大。
  月亮星座是金牛座,第六宫,在星相学上这是“绿姆指”的位置,代表需要他人的刺激才能展开新计画。通常这种星盘的人对他人很体贴,对照顾与服务他人有一种强烈的倾向。在习惯上不容易改变。月亮在这个位置,健康受情绪的影响很大,可能会导致忧郁症或其它心理疾病。(本小段版权说明:引用。出处:忘了。家:雾~认真点儿好吗?)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神经紧张伤及肠胃。
  爱情之于我是刮骨毒还是十香肉。呵,还真不太好说。
  非常之确定的是我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准有什么,某天途经过中坤19楼西办公区D组,见一美人莫名惆怅翦水秋瞳惨淡无光,趁机抢占其肉身。等我灵魂自逆流成河的悲伤中复苏时,若干匪夷所思之事已经发生。(雾:家~认真点儿好吗?)
  其一是打辞职报告。
  其二,下班前崔少波来电话说我提供的工商网上用户名不对,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我告诉过他这个。
  次日居然还发生了其三。
  当天整晚闭门睡觉,强大的精神动力驱走身边一切妖魔邪怪,一夜无梦。
  太阳冉冉升起之时,我立于衣柜前半分钟,取了件火红的泡泡袖衬衫,本季最流行单品——季风说的。下面搭条洋红长裤,虽然天气预报说今天34度,但我只有这一条红色裤子,好在虽是长裤,纯棉料子也不厚。而且季风说了:电视上的除了整点报时其它都不要信。就算今天有34度,办公室里冷气也能吹到26度以下。
  红,我只要红。色彩是一种力量,色彩是一种激情,色彩是一种标志,倘又有闲魂野魄,碰面只怕道:同行中的厉鬼!
  绕行开去,哪敢欺身闹事!所向披靡,大有当年考试机器风姿。
  本人丛家家,自学前班开始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小到大,什么难题我解决不了?别人上厕所看小说,我看奥数打发时间,这种智商,支撑着我远大理想满怀抱负,孜孜不倦努力至今,人生正要大放异彩时,怎能在一笔暂时未清的旧账前低了头!
  中坤女君问得好!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你能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守护?
  答案是:没有人值得我做这样的牺牲。值得我牺牲的,他不会让我牺牲。
  人最应该对自己负责。对于自己想要做的,我执着投入去经营,比如爱情。对于自己应该做的,更需要认真面对,像是工作。
  神采奕奕,果然下至门岗保安上至我们19楼行政前台,又见了兢兢业业和普通设计一起打卡上班的建总,均被我的士气煞到。建总那聪明象征的秃脑袋瓜上隐约浮现一个问号:“人事部怎么说你今天上午请假?”
  我愣在电石火花间,桌上电话响了,季静说:“去机场了没?你稍微早点到,乔老师是个急性子。”
  坏了!
  季静两口子被公司的事拖住走不开,又实在放心不下,阿正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过来处理注册和前期财务事宜,今日抵达。为表敬重和感激,由我公司目前最高层的领导:总办特助兼技术以外所有职位的丛家家女士前去接待。
  坏了坏了……
  飞身下楼,钻进出租车,我高考体育达标跑百米都没这么卖力。还有半小时,已经过了堵车点,她还要过安检通道……“师傅咱能按时到是吧?”
  师傅年纪不小了,牙口还挺好,死咬住没松嘴:“悬~”
  我不太文雅地忽扇着裤脚送风,一边给崔少波打电话,他住的地儿比我离机场近,希望这时候他偷懒还没去公司。
  总的说来我可提到台面上摆摆看的疏忽经验并不多,怎么就都犯在关键时刻了呢。这科学知识能说得通吗?鬼上身!
  风风火火赶到机场,刚进大厅就接到崔少波电话:“家家啊,人我接到了,哎哎,你脚不要紧吧,要不过会儿我接你去医院看看……”
  我这边闷笑:“跑得太快了,是有点累。”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弄点酒擦一擦……啊,乔老师说让你用热毛巾先敷一下。”
  我请他转达谢意,看来我今天就不方便出现了。崔哥担保说一切安排妥当,我坐在椅子上歇气,想着季风知道这事儿不定怎么笑我,自己先噗哧一笑,赶忙又憋了回去,本来我穿得这血乎拉的,再这么发疯,过往看倌还不都发现我鬼上身了。
  机场里有等接人的,有等人来接的,绰绰影影人满为患,有哭有笑,有行色匆匆,像我这种纯粹坐坐就走的可能不多。
  脚边一条长方旅行包,包的主人就站在我身侧,石头青棉布小吊带,同质九分裤脚绣着如意纹,倒是个极漂亮的孩子,有诗为证。
  诗曰:
  忽灵灵一对杏眼含秋水,弯整整相衬两道新月眉。疙瘩瘩小鼻子紧照樱桃嘴,红扑扑脸蛋好似桃花迎风吹。
  奇的是这小谪仙偏弄个溜光锃亮的脑袋,女版季风吗~
  更奇的是她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眉眼间熟悉的宝里宝气……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嘴唇,会是吗?
  “嘿!”她上前两步,手从裤袋里掏出,笑嘻嘻地挑着我的下巴,“认出来了吧?还不快叫人!”腕上还一串佛珠。
  “那天佐!!”
  那天佐一愣,我也纳闷:“不是我叫的。”这声音虽无洪钟之势,可也断不是一个女人能喊出来的。
  “当然听得出。”她和我同时转向声源,嘴一撅打了个口哨,长江三角洲的语调柔中带软刺儿,“北京都流行这种发型啊?”

  1、上文出场的哪吒与钱程的关系。
  那天佐(17岁)来北京上大学,她是钱程的表外甥女。
  这安排意在写明钱程身世。
  雾玩的历史旧账。
  钱程说过:重要的是别人相信什么,事实本身没有用。
  哪吒说过:事实是怎么样的无关紧要,要看别人相信什么。
  也算伏笔吧,因为这是那吉良的信条。
  秦海洋,21岁入伍,陆军第七十九军九十八师293团3营9连。33岁为该军区上座,又七年擢司令员,(战争年代什么都是允许的,雾的小说里什么都不算奇迹)。是年养子那川27岁,女儿文秀19,秦海有意指婚,将女儿许给那川,全都抗婚。秦文秀与钱淑明大学同学,两相情悦;那川与其姐淑婉一见倾情二见倾心三见定终身(……)。秦海洋赌气令文秀辍学,招一得力下属入赘。次年文秀生女秦堃,同年那川携钱家姐弟南下S市,白手建业,尊养父秦姓,是为S第一楼秦川酒店,生女吉凤(哪吒的娘),第二年又得子吉良。淑明26岁回北京,欲带文秀(27岁)回S市,文秀念女(才上小学)不肯离京。后秦堃爸(可怜,没名没姓)偷与之离婚,被秦海洋所知,怒极攻心,入院,淑明送文秀去医院,车祸,淑明瘁。那川带妻料理淑明后事,淑婉发现文秀有喜。秦海洋接回女儿,秦堃与父眼见文秀郁郁而疾,生下钱程后体弱去世,享年31岁。
  秦堃父亲死于肺癌(= =!),母亲不在的日子,就见父亲终日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所以秦堃和钱程都最怕烟。
  鬼贝勒比秦堃小,钱淑明比秦文秀小,秦海洋有心理阴影(雾自己想有可能),所以迟迟不同意。也可以是老妖怪在等鬼贝勒上门,但鬼贝勒不想两人撕破脸皮弄得秦堃难做,于是三方误会着。
  有人问雾:哪吒来北京了,泰山克鲁斯怎么办?答:就是他出的馊主意,如果哪吒没有他的四年里也想着他,四年后也想着他,他就娶她。
  有人问雾:鬼贝勒姓什么。答:姓贝名勒。(懒得想了)
  第一条交待完毕。
  2、时蕾线。
  一猫一马,生了一个小金猪。加上一条名为二千七的鹿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3、杨毅线。
  于小锹覆行诺言:你俩有小孩子我们就结婚(对翅膀)。然后十•一和杨毅领证,婚礼扑腾,没闹出人命。
  有人问雾:丛丽荣那么过?答:听说时蕾怀孕就急了。
  4、丛家家线。
  偶然得知季风和叫叫儿仍有联络(某天电脑上的MSN离线消息),偶然得知当年叫叫儿的离开是因为她也要不到季风的爱(叫叫儿回来自己说的),偶然得知季风真正喜欢的人是杨毅(看到了鱼刺们的评论),偶然得知自己喜欢的人是钱程(雾安排的,哪吒搅和的)。
  丛家家有病,强迫症。
  不喜欢她的,雾可以理解,因为你们都是正常人。
  有人问雾:程程的小葫芦哪里有卖?答:淘宝网搜黑曜石制品。
  有人问雾:季风的求婚戒指哪里有卖?答:Tiffany定做,经典款镶钻。看雾博客有图样(4,800/对,加上手工费和钻石要翻个十番不止)。
  有人问雾:丛家家的网名叫什么?答:雾发妩天。(自己都汗~~)
  5、金欧娜线。
  她最后跟黑群将就着了。
  6、是以见放的放字。
  长大了,一些曾经的回忆被放逐到天际。
  季风对家家放手了。
  还有我。我被我自己放逐了。
  上初中时觉得小学的没心没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觉得初中的学业很轻松,到了大学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怀念大学时代的单纯与浪漫。总是慢一些总是慢一些,总是不懂眼前的幸福,总是追究过去的事,坚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结果却是今天成为明天的惋惜。是以见放。
  7、雾想问。
  一个人可不可以喜欢上两个人?可以吗?不可以吗?
  心有左右心房之分,为什么只能喜欢一个?
  心每分钟跳60-100次,一生只动一次,会死人的。
  7、其它。
  你有没有暗恋过一个人?你恋过了就知道,不痛苦,很另类的幸福,另类是不是美?
  众说纷纭,但我的另类幸福,值得全心经营。
  灵魂选择自己的伴侣,
  然后,把门紧闭,
  她神圣的决定,
  再不容干预。

  贻误见放
  翅膀老大当年在S市开学生酒吧起家,买卖火得惹人红眼,遭人陷害,险些关门大吉。到最后老大人格魅力爆发,竟和陷害他的人化劲敌为损友,而这位损友则大有来头,背靠S市扫黑组名单上的头号人物那吉良那先生。在S市提起那先生,相当于皇城根的鬼贝勒,相当于M城的于小锹,财大铺多,又带点黑社会性质。
  再说眼前的那天佐小朋友,是那吉良亡姐的独女,过继到那家,有个神气的乳名:哪吒。她跟翅膀时蕾关系不错,三年前我们全体去S市给老大过生日时,这孩子也在场,当时才14岁,正在雌雄莫辩的当口,这会儿好像长开点儿了。如果不是钱程喊出这个颇有特色的名字,我都没认出来她……钱程为什么喊她?
  钱程也很讶然,呆立在我对面:“家家?”
  哪吒看我,看钱程:“北京都流行这种发型喔~~”
  我看哪吒,看钱程:“你们认识?”
  三个声音一起冒出来,有点乱。
  “你也来接她?”钱程指着那天佐问我。
  “不,刚巧遇着。”我的来意说起来复杂长,只交待结果,“我来接别人,但人已经走了。”
  光头小妞端手搓起了下巴,来回打量我和钱程,最后四肢并用地挂在后者身上,决定先认亲:“小表舅!”
  钱程抱着她,仍疑惑地看着我。
  脑中相关存储信息极速调出拼组,哒哒哒哒哒……
  秦堃发火提过钱程一个颇有能耐的哥哥,是那吉良不是?听她语气,那吉良不是秦家亲戚,便是钱程父亲这一边的了,是外表亲,钱程的父亲是哪吒母亲的UNCLE辈~~当当!中止。破解信息只能确认到此,已够得知二人关系。钱程却百思不得其解,哪吒在他怀里不甘冷落,夸张地摇着他的脖子:“表舅表舅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哪吒啊我长大了……”
  他抓着外甥女那个光头有点打滑,扳着肩膀扶开她,皱眉毛,喷笑:“看破红尘啦?”
  那天佐抱着他的腰大笑:“谁不知道我是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位列仙班嘛。”
  “你大闹天宫我相信。”钱程拍着她的光头,“站好。”
  这孩子哪肯乖乖听令,一转眼又热情洋溢扑了我满怀:“姐姐~”
  辈份别扭了啊!我脸一僵:“别乱叫!”
  “那叫什么?表舅妈?”
  钱程把她拉开:“你怎么会认识她?”
  哪吒喊口号:“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被舅舅揍了,缩脖子抱头接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难怪她和翅膀那么谈得来,打三年前那会儿我就发现了,两人这种打死不忘扯皮的个性真叫一臭味相投。
  “我是你兄弟?”钱程气得滋嘎嘎磨着门牙笑。
  哪吒吐舌头,鬼鬼祟祟问我:“小光呢?你为什么摇身变成我表舅妈?”
  嘎嘎声没了,钱程绷紧下巴:“这儿没你舅妈。”
  哪吒识得眉眼高低,马上闭口不再多说,手肘拐我:“小光呢?”
  我在她那寸草不见的高地巡视一周:“这该不会是小光的COSPLAY吧?”
  “帅吗?小光呢?”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说,“他现在头发跟我的差不多长。”
  哪吒瞪大双眼,尖叫,啊!又叫,啊啊!
  钱程勒住她,捂嘴:“小光是谁?你是不是忘了来接你的是你舅舅我。”
  哪吒一手勾着钱程的胳膊,一手张开巴掌对着前方频频摇晃做阻止状。我望过去,两个穿戴平常的男人,一个正手撑椅背跳过来,那轻巧的身姿,原地拔跳绝对不输给季风;另一个也有准备动作,看到哪吒摆手,没有行动并唤住了同伴,然后紧张地盯视我们。
  想起来了,哪吒管他们叫阿肌,全名职业肌肉男保镖。
  果然很有块儿。
  钱程放开外甥女,卯全力弹她脑门儿:“我就说良哥不能让你一人飞来,还撒谎哄我来接你。”
  钱程开车不专心,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哪吒和我,憋了好久才不耻下问:“大学能不能跳级?”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他力争:“我外甥女智商高!”
  这位跳级超人,蹦哒进北外只有17周岁,智商实在是高,可会跳级的为什么都喜欢上北外呢?我慈母般问向哪吒:“S市状元考来中国外语教育首府,未来有什么打算?”
  “同传!”她做扶领带结的手型。我啪啪两记掌风掀过去。她立即改为防守姿势,“为什么?”
  我说:“车里太热扇一扇!”
  钱程调了调冷风:“你们久别重逢说够了也满足一下我好奇心。”
  “我同学——就是五一来你送他去机场的那个,认识她良舅的朋友。”
  “也认识我啊。”哪吒不高兴。
  钱程更加疑惑:“你同学干什么勾当的和她良舅扯上关系?”
  哪吒把双大眼睛眯得细长一溜:“你们语气有问题~~”她姆指比比尾随车后的一辆出租车,“我阿肌们唯一的行李就是AWP,不管枪管清洁与否,都要做到首发命中。我一个手势你们俩会被同时爆头。”
  钱程正色道:“严肃点儿,我们这聊天呢。”
  严肃地说,要上溯到大二的翅膀刚开始经营非时酒吧那年(那时候还叫飞石),一名绰号殿下的男子看上了这间旺铺,假举报,苦肉计,致使飞石阴云当头。而殿下罩在那先生刀枪不入铁鸦翅之下,老大背水一战与此人斗法时连跳楼的觉悟都有了。令人费解的是一役下来,这两个男人开始佩服俺翅膀哥有个性,是不可多得的集勇气和智慧于一身的人才,然后就拍肩膀秦川三结义了。那之前到底是在折腾什么?也不知道雾在想什么……(雾:你讲你的故事好不好?)
  所以说,男人的友谊观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的吹弹可破,充斥着活跃的可分解物质,随时就拳脚相对,随时又生死与共。这是交朋友吗?这是瞎耽误功夫。
  钱程存盘速度一般,半知半解地听了,问哪吒:“我见过殿下吗?”
  哪吒托着精巧的小下巴沉思:“我想一想喔~”
  模样很可爱,惹人掐她,我也是人,我就掐了两下。
  她咧嘴,没有叫痛,反打个响指:“见过!”拍拍司机椅背,“你离家出走到S市那年他已经是良舅的人了。”
  钱程轻咳一声。
  我忽略他镜面里瞄过来的顾忌眼神。
  殿下是谁?那先生的万人迷小受。有挖底精杨毅在,华东人民知道的事我们也一清二楚了。
  小哪吒没发现异常,还在为其讲解:“……一定见过,他只比你大几岁,那时候还比较嫩,就住外滩别墅,良舅很喜欢他……”
  钱程忍无可忍:“那天佐!”
  “啊?”她正探着身子够前边的汽车香座,被舅舅一喝怔了怔,稍作观察了,奸笑,“我说殿下是良舅的人,是说手下,又没讲是情人,你反应太大啦,家家会怀疑。”
  我用捏跳旗的手势在肩头眉心乱划,向上帝起誓我会守口如刘胡兰,然后对着门玻璃整理头发:“在这停吧,前边不让右转,我走几步到了。”
  钱程收油门,热情地问外甥女:“孩儿啊,你想不想去看看堃姨?正好让家家把你带上去。”
  我面无表情:“秦总今天去海南了。”他甭想把这拔龙筋的孩子寄存在我这儿。
  哪吒对他耸耸肩,摊手,撇嘴:“人家不肯买。”
  “等小光回来找你玩。”又看看钱程,“走了。”推门下车,走了几步被喊住。
  钱程站在车外边,手搭着门上看我:“你别犯傻。”
  我转回头:“你也是。”
  他没听见,追过来说:“说话你听着没?什么意思啊你去辞职?”
  “你造谣说我怀孕不就是逼我辞职吗?”我瞥他一眼。
  他石化在原地,脸色跟上好的白定盘子一样。
  我又说:“你要出国不就是不想再看到我吗?”
  他掉头就走,走到车前边停下,转过身朝我点头:“对。你怎么这么聪明~我全天下就你这一号知己!”
  哪吒小鬼趴在车窗上看,等钱程伸手去拉车门,只听见一句“拜拜”,他的车光天化日下被一个17岁抢劫犯开走了。钱程在马路边大声骂人,后边的出租车靠过去,阿肌向他招手。
  我在后边喊:问他:“被人误会好玩吗?橙子?”
  他神情像低血糖患者,好半天才把黑眼仁翻回来,想恼火给我看,却哼哼哼哼地笑。哪吒已经越开越远了,阿肌们有点急,催促下钱程摆摆手坐进车子,扬尘而去。
  我手遮着阳光远眺,深呼吸,饱含车尾气的干热空气钻进鼻子,颤微微地在胸腔扩散。
  季风声音兴奋地告诉我,他见到一个海岛,老腐败了,有一块堤坝全用雨花石铺的,我见了得气死。
  我听了就笑个半死:“那叫海塘,你当水库哪还堤坝~”
  “一回事儿么!”打火石的磨擦声。我干咳两声,他心领神会,“狗耳朵~”
  我骂:“臭得瑟!”
  他讨饶:“在你面前不得瑟。”
  说起早上去机场接乔老师的事,不可避免地提到钱程:“他和那吉良竟然是姑舅兄弟。”
  他不关心这个,只兴致勃勃问:“哪吒剃光头好看吗?”
  “没个女孩子样,穿着小布褂子还戴串佛珠,跟个小和尚似的,一劲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还得有几天啊?不是说十天就差不多吗,这都走快半个月了。”
  “明天下午回返。”他问,“你想我了吗?”
  我脱口就说:“望眼欲穿。崔少波什么事儿都找我,这礼拜我就上了两天半班。”
  他微恼:“辞了得了,不说好给我当贴身秘书吗?”
  “贴身秘书给你请了,还兼前台,一米七四,北服毕业的。”
  “老黑面试的吧?”
  “那是,他能让这好事儿落到别人身上吗?”
  描述了黑群选美标准地选前台,语气中带着鄙视,季风乐够呛,直说正好公司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来个花瓶摆着也行,全当解决视疲劳了。今天外景任务收工,班组去普陀山半日游,赶上观音香会,一人送一个平安符,还吃素菜。“挺好吃,肯定放鸡精了。”
  我噗地笑出声:“你没什么慧根,还是不要打扰佛家清静了。”
  “你也外行了吧?观音是佛吗?”他给我讲了半天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慈航大士,佛道两掺儿,估计都是今天从香客或导游口中听到的,最后却说,“不过普陀山确实是佛家圣地,什么都跟佛靠边儿,他们放那个经文嗯嗯呀呀贼闹心,比我唱的还难听。真的。”
  我警告他:“你当心被念回原形。”
  无量天尊,第二天下班在楼门口看见跟保安聊天的季风,没毛没尾巴直立行走,还是人形。发现我,眼里蹿出豹子光。我低头看地面的大理石花纹,旁边女同事轻笑:“家家,你老公来了。”
  外人面前季风还比较能扮斯文,我看他对我们同事假笑,夸道:“你越来越像个专业演员了。”
  他纠正我:“模特儿。”随手取了我扎头发的细绳,“扎起来干什么?”
  “热~”我抢回来三两下捆好,“杭州热不热?”
  “没有你,哪有光和热?”
  “MTV的歌词?”
  “呵呵~天天在海边儿转悠,专捡太阳大的时辰支棚子拍,晒得我直冒油。”
  好像真晒出去不少油,我上下打量他:“瘦了。”
  本来以为他会先去看看公司,结果人还挺沉得住气,吃了饭直接回家。黑群也刚回来,鞋都没换,撅在地上翻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季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向前扑时沙发,回头骂了一句,又说:“一样吃的都没有。”
  季风嗤笑:“那地方本来也没啥吃的,就汤元,要不就是海鲜。还有一种东西,长得像西瓜,切开一看,皮薄,肉红,沙瓤的,吃着还挺甜,籽儿不多。”
  黑群咽口水:“那他妈不就是西瓜吗?”
  “搁人那儿叫佛瓜。佛门净土种出来的,佛瓜佛果,”指着地上的茶叶,“这叫佛茶,普陀佛茶云雾佛茶,反正都跟佛沾边儿就对了。阿弥陀佛~~”
  我笑他:“你这人也没佛相,念什么佛号?”
  “谁说的?”他摸脑袋辩道,“我还剃过佛头,人说我有佛缘呢。”
  黑群翻完最后一盒,泄气地坐下去:“佛瓜佛果的你倒是请回来一些啊,整这干巴巴的东西谁吃?”
  我问黑群:“你是不是饿了?”把打包的黄金大饼递给他。
  “我靠,你们吃饭不找我,我还跟这儿等呢。”他骂骂滋滋地抱着餐盒狼吞虎咽。
  “别的也带不回来,就茶叶能放住,我弄了一后备箱子,留着以后给客户送礼。”季风扒拉几下拎出个小袋子,看一眼狼吞虎咽黑群,“你揎吧,这也不上哪熬一天连饭都没混着。”
  我瞅着那满地茶叶盒子发笑,跟着回他房间:“你想得可挺多,哪来的客户,还给客户送礼……”
  他猛一用力扯我进屋,单手把我抱住,压在门板上吻下来,惊涛骇浪地卷走我的神智。我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回应着,直到大脑因缺氧而产生小小的昏迷感,才记起被他截堵的唇上还有鼻子这个器官可以呼吸。手从在他剧烈地起伏的胸口攀到颈后,我将他拉低,主动加深这一吻。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小别胜新婚?季风这种毫无预警的热情,勾得我的思念也瞬间爆发。你说这怪事,别人都在不见时疯狂想念,我却在他回来之后才感觉分离的难过,于是这个吻在吮吸汲取中迅速升温,火焰般地燎起周身的热气,我的唇已经微微发麻。感受到我情绪的变动,他的另一只手也圈上来搂紧我,手里的东西撞在门上,怦!
  黑群大喊:“注意点儿啊,老子还在客厅吃饭呢。”
  季风愣了愣,我涨红了脸,脚跟落地,额头埋进他颈窝里,肌肤相贴处,有湿热的汗,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头顶上嘻嘻两声笑,圈在腰上的手臂一紧把我抱离地面,季风拧开房门对外面轻骂:“操你大爷~”
  我使劲儿在他背上挠一下,指甲擦刮衣料的声音很特别,季风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双层细纱透视装,白皙的肤色似隐又现。那么晒也晒不黑,再看我,根本不是一个种族的人,这几天都趁午休往风讯跑,紫外线好像格外地喜欢我。
  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那个小口袋递到我面前摇晃,里面发出好听的石子碰撞声,打开来是大小不一的乌黑卵石,光洁墨亮。衬得我眼睛也油汪汪地闪着光,耐心地把它们一颗一颗摆在床头柜上细看,虽是全黑的石头,细看之下有斑斓的彩色隐纹,有一颗还是规则的波浪纹,鱼鳞一般细密。我要指给季风看,却看他蹲在床头柜旁边,颜色比常人较浅的眸子晃动着专注,眨巴眨巴地凝视我。
  我用两颗珠矶小石挡住他的视线,他龇了牙笑:“你好像特别喜欢黑色石头。”
  “长得好看我就喜欢。”我悄悄附下身子亲那两片好看的嘴唇。
  突如其来的触感惊得他跌坐在地板上。

  云雾见放
  少说了一句话,这家伙又胡乱买东西回来,除了客厅那满地茶叶,拎进来这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小玩意儿:“……这个开了光的,说是定风水,摆公司,这个给你摆你单位。这个给老黑,这个给欧娜,男戴观音女戴佛……”
  “你懂得还挺多。”我眼花缭乱地看他一件一件往出捣扯。
  “买的时候人家说的。”翻到最后是一个小红盒子,打开来有张黄纸符,说特地在庙里求来的,让我烧了和水喝,可以保本命年大吉大利。我不喝,怕当下就死在本命年。他很坚持:“这种烧完了是草灰,纯植物的。”
  我看着符上的异形文字摇头:“可是朱砂有毒。”我是信邪,但要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情况下才去相信。
  他诡秘一笑:“我让师父拿薯条蘸蕃茄酱写的。”
  “他真就写了?算什么术士!”
  “反正你喝就是了,纯绿色食品,喝不好也喝不坏。”他慎重地把符点着,扔进杯子里,出去接了水端回来给我。
  透明的杯子里纸灰浮动,我哭笑不得:“你还给我接了满满一杯,这怎么喝啊……”
  黑群刚把大饼消灭,给自己泡了佛茶解腻,见季风作法,好奇地跟着进来。“宝贝儿你真敢喝啊?”
  季风头也不回地让他滚。
  他靠在门上悠哉地吹着茶水:“你小子去一趟庙里嗑两个头还信上这些了。”
  “嗯哪!”季风愉快地回答,“我打算过两天找人算算在我办公室供个关二爷保家生财。”
  我极不赞成:“你别给公司弄得跟黑社会堂口似的。” 手一抬把那杯有着神秘力量的水放到一边,“我不陪你疯。”
  “就怨你!”他指着黑群,“有吃有喝的堵不嘴!眼看就给哄进去让你搅和黄了。人家说把那符和我一根头发烧了给人喝下去,这人这辈子就是我的了。”
  “小季风你损不损!”这也不打哪学来的黑魔法,我打赌菩萨不会教人干这种缺德事儿。
  黑群长叹:“造孽啊……”
  “你给我滚出去你个嚓巴介子!”暴碳着火,随手摸起最大的那块乌龙石。
  黑群施展神行百步,眨眼间飘离原地足足一丈挂零。“哎哟!”茶洒了,烫得吱哇乱叫。
  我从那奸笑的人手中夺回无辜的石头:“人家打佛香之地跋山涉水跟你回来不是为了吓唬鸟的。”
  他眼明手快地拉我坐进他怀中:“你知道这石头有什么来历吗?”用一个故事哄我坐稳。
  相传它是东海龙王三太子的化身,生得一身乌黑,有一天私自离开龙宫到海中玩耍,不料遇到了一群鲨鱼精。都知道吃了龙肉可以成仙,鲨鱼精就相约咧嘴向小乌龙猛扑,小乌龙寡不敌众,遍体鳞伤退至莲花洋,被正在捕鱼的朱家尖渔民发现,将其救至樟州湾内。伤好后,为报答救命之恩,小乌龙横卧在樟州湾沿岸,立志守护海塘。年长月久,片片龙鳞也就化作了乌石子。它日夜注视着大海的变化,一旦大风将至,它就抖动鳞甲,并高声鸣叫,警告渔民别出海。巨浪来时,他就用身躯挡住汹猛波涛,保护身后一方百姓免遭灾难。
  听着这古老传说,再端详那块乌石上细细的红色纹路,仿佛是小乌龙为救命恩人挡风遮雨留下的伤疤。
  “你好算没白溜哒一趟。”我回头朝他一笑,“不过我记得龙王三太子是哪吒闹海时候打死的?”
  “呵~都是神话么,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假的。明天请乔老师吃饭,完事儿喊欧娜老黑去酒吧玩,你给那活哪吒也找来吧。”
  “嗯,她一见着我就小光小光地嚷嚷。”
  “小玩意儿,活活给我改名儿了。”季风捉着两只手臂将我抱紧,“她要是跟她舅在一起就都叫来,反正这一帮也都认识。”
  “你不说他不正常让我离他远点儿吗?”
  “不是我说的。”他咬自己舌头。
  “狗说的。”
  “你还能听懂狗说话?”
  “你是狗。”我低头咬他手背。
  季风呜呜哭:“我是狗~~”
  我满意地在自己的牙印上亲亲:“你洗一洗睡觉吧,我回家了。”
  他搂着我不放:“我可想你了,你在这儿住吧。”态度很诚肯,“我今天又坐火车又坐客车又坐飞机累完了,没力气对你做什么。”
  “就是看你累了不想挤你,让你好好睡一觉么。”
  “双人床挤什么?别走了~~嗯?”
  我侧过头看着他:“你以前都直接给门一关‘不许走’,这样留我。”
  “大师说了:执着需要智慧,否则就是着相了。”
  “大师不是让你在这种场合使用的好不好!”
  “丛家~”
  “嗯?”
  “你手脖儿上那小葫芦呢?”
  “裂开了,出来一个葫芦小金刚,跑了。”
  “……”
  “哎呀你别咬我!”
  那些送客户的佛茶,欧娜拿走两盒孝敬导师,黑群有样学样,没几天哪吒来我家住的时候也挑了一盒说要送人。晚上睡觉前问我:“小表舅的外公我要叫什么啊?”
  我正给她找睡衣,愣在柜子前,沙发上看电视的欧娜也被这道高难度的伦理题吸引,停止了换台。
  我把她身上的毛巾解下来套上睡衣,问:“你和你小表舅究竟是怎么个亲戚?”
  哪吒苦着一张脸:“我说不明白啊。”她眼睛一转,从茶几底下摸出纸笔开始画圈,“外公。外婆。舅公。舅婆。小表舅。小表舅的外公。咦?也就是舅婆的爸爸。舅婆是小表舅的妈妈。哎~~还得画一个堃姨,堃姨的父亲。”画完圈再找有直接关系的接着连线,“外公是舅婆爸爸的养子。小表舅呢是我舅公的儿子。但是看照片良舅长得比较像舅公,小表舅像……”
  欧娜呻吟一声:“你等一下再往里加人物!”
  “哦。”她顿一下,想了想要说的话,确定没有新人物,“小表舅像舅婆。”
  “这是钱程?”欧娜以指尖点着被圈住的“表舅”二字,得到肯定又问,“堃姨是谁?”
  线又连过去:“舅婆和堃姨父亲的女儿。嗯,小表舅管我外婆叫姑姑……侄。我都加上吧,我外公外婆有两个小孩,我妈妈是姐姐,然后是良舅。妈妈和爸爸下面是……”画了一颗巨大无比的心型,中间写上哪吒,咧嘴笑,“我。我叫他爸爸,叫她妈妈,叫他小表舅,叫她堃姨,外公,外婆……最上边这个我叫什么啊?”
  真为难孩子了!要属四世的辈份~~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欧娜说:“血缘上来讲是叫太舅公。”
  “这哪有什么血缘?”
  “舅婆和舅婆的父亲是亲生父女。”
  “养子法律上也承认。”
  我们俩研究了半天,指示:“叫太姥爷。”反正是这一辈的,秦老爷子是老北京人,不习惯被叫太公。
  哪吒念了两遍,算是记住。欧娜问她:“你外公在世的时候是称呼太姥爷为父亲吗?”她茫然地摇头。
  我被欧娜那种闲来无事瞎认真的模样逗笑:“不用那么严谨吧。”
  “用的。”哪吒的两只大眼和头顶一起闪光,“小表舅说太姥爷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说错话要打人,总是生气。要不是良舅说应该去拜访,我真的不想去了。”
  “别听你小表舅胡说。”我揉着额角,“他们祖孙俩有仇。”
  哪吒点头:“是啊,所以他说明天要去工作,让我自己跟阿肌去。他还说我害怕就拖上你,反正你周末不上班。”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你肯定不会去,我要自己想办法。”
  “算得真精。”我叹道,“我是不会去的。”
  欧娜没安好心地说:“因为她比你更害怕,她挨过你太姥爷的揍。”
  “他真的打人啊?”哪吒慌了,“家家你陪我去吧……”
  我被赖上,一眼一眼剜欧娜,她劳神在在地拿着那树状家族表,问缠在我身上的三头六臂:“你小表舅没教你怎么叫人吗?”
  “有,但我不敢叫。”
  我警告:“你千万别叫。”钱程能教得出什么我心里有数,老妖怪要听见有人当面这么直呼他,一拐棍抽下来,阿肌们再架狙把他暴了头。
  该说是天下大乱还是天下太平呢?
  季风批评我:“你也不想点儿好的。”
  说实话我也没那么歹毒,不看僧面看佛面,秦堃对我那么好,我可不会因为那老头说我关公门前耍大刀就一直记恨他,只是想到他竟能第一次见面就毫不顾忌地骂我关公门前耍大刀这么不给面子的话,待会儿见了还指不定要受什么气。说出蕴酿一早的台词:“要不你陪哪吒去吧?”
  “我怎么陪她去?”他倚在门框上笑,“我又不认识老爷子。”
  “我也不认识啊。”
  “不认识能特地打电话请你吃饭?去吧,冲这份儿上他也不能再把你气哭。”
  我默默地把炒饭装盘,默默地把盘子端到茶几上,默默地勺子插在饭里,默默地去柜子前找衣服……长的,短的,衬衫,裙子,拿出来搭配,在身上比量,穿上,在镜前左顾右盼,不满意地换另一套。
  季风边吃边观察我,也不吭声,只用凉凉的目光围着我打转儿。
  我换下来的衣物在沙发上扶手上越堆越高,终于又放上一件之后偏坠倒在吃食的人身上。他挪个窝躲开那些衣服,把空盘子推开,抽纸巾擦嘴,不善地打量我的精致装扮:“不够你折腾的~~相亲啊?”
  停下刮眉刀,我扭头看他,再转回来:“总不能给钱程丢脸啊。上次仓促地见了老爷子,这次提前约我了我怎么也得精心准备一下。”
  “约你的是哪吒,她小表舅不是说今天有活儿吗?”
  “不这么说怎么能骗我去呢?你倒是真肯信这种话,我以为你还不得抢着替我去!”
  他不怒反笑:“我不是不替你去,一会儿我有几组照片要拍。”
  这还像句人话。“拍照你怎么吃那么多!模特公司不是让你控制食量吗?”
  “光看你时装表演似的一套一套换,没注意全吃光了。”
  我偷笑,再装啊,不还是犯酸了!
  他讨好地过来帮我削眉笔:“再说你难得起早给我做顿饭。”在我脸颊上亲一下,“可惜浪费了。”
  用心被识破,我恼羞成怒:“有事儿你不早说!”一来就说好饿,根本是看出我有求于他骗我饭吃。
  季风的哈哈大笑中哪吒从我房间睡眼腥忪地出来:“吵什么~~哦,小光来啦。家家你今天穿得好漂亮。”钻进了卫生间。
  我夺过眉笔,又被他抢回去,托着我的下巴画眉:“不用画太浓,你眼睛黑,眉毛带几笔就行了,眼影稍微打重点儿。”
  我嘴型很小地说:“把我打扮这么漂亮待会儿见了钱程他真动心了怎么办?”
  “你不动心就行。”他收了笔,检查一下自己的作品,“好,自己画眼影吧。”
  “到手了,也不惦心了是吧?”
  “没到手呀,到现在也不给我转正。”他瞄着我脖子上的戒指,突然坏笑,“光知道跟别人说要跟我结婚……”
  握着粉刷的手僵住了:“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给哪吒接风那天么,啧啧,钱程酒量真差。”
  “一会儿见着他我说我又改变主意了。”
  “你一会儿见不着他。”季风说,磊落眉宇间尽是捉弄,“我今天就是去给他当模特。”
  “你们关系挺微妙嘛~~”我这话说得眼气,亏我前几天还为了让事情简化想去辞职。幸好秦总没批,她要是批了,我这边自以为断得彻彻底底,实际上那边两个人已经搭上线儿了,还掺了三太子的浑天绫……我不白牺牲了吗?
  “就好像配药吧,反正要不就是配出灵药成仙,要不就配成毒药喝完挂了。”
  我撇嘴:“修辞用得很平常。”这也能用网游打比方!收好化妆包一站起来被他圈住,我赶紧说,“你别碰我,我刚画好。”
  他只是低头闻闻脂粉香,笑道:“别让任何人碰,回来我要验妆。”
  “我可以补。”我扬着包包。
  哪吒叨着牙刷站在门口看我们老半天了,对没有看到香艳镜头表示失望,摇摇头转了回去。哗啦哗啦一阵水响之后她拿大毛巾擦着光头出来:“我们出发吧,太姥爷知道你要去让早一点到他家吃午饭。”
  我得意地掰开季风的手,告诉哪吒:“你太姥爷以前就要请我吃饭,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哪吒配合地说:“难道是想让你做我表舅妈?”
  我很伤脑筋:“那也没办法,谁让你不敢去,明知道他别有所图我也得陪你去啊。”
  季风拍拍哪吒的光头:“我走了,拜拜。”手掌勾过我脖子寻摸了半天在肩膀上吻了吻,“早点儿回来啊。”
  “这么说他都不肯把你换下来?”哪吒看着他的背影。
  门没关严人又回来了。我眼睛一亮,季风说:“对了,想着提醒我晚上把招聘简历更新一下,再招个前台,老黑找这个总穿低胸衣服,不知道是前台还是坐台的。”关门出去前又说,“而且那么低胸还什么都看不见。”
  哪吒皱着眉毛告诉我:“最后那句才是他不用人家的真正原因!”
  这小鬼,我捏捏她:“他又不是翅膀!快去换衣服。”
  “我小表舅从来不嫌女孩子胸小。”
  右边脸颊的肌肉不知道为什么一跳一跳。“我胸不小!”
  这孩子系好纽扣盯着我不小的部位看看,脸上遗憾地写着三个字:你撒谎!

  执拗见放
  我比哪吒大了七岁,七岁是应该有代沟的,我这么想着,也就努力不去指责她奇怪的打扮。衣服倒还普通,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比较普通,她偏爱对襟小褂肚兜短袍一类的服装,反正近些年复古风盛行,这也能够接受,但是她那些提溜拴挂的小配件实在让人想忽视都难,手腕上的珠子链子一串串一条条几乎挂到了手肘,脖子上一个巨大个儿的玉牌,护心镜般垂挂胸口,一只耳朵套了七个小银圈,另一边只有一个耳洞,挂的耳环样式却集大成于一体,又是链又是坠又是圈的,很多复杂。她还反驳:这有什么复杂,就是一个坠子一根小链还有个圈圈,多简单。我老气横秋地念着:“时代不同了……”
  哪吒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顺嘴接道:“男女都一样。”都还发的二声。翅膀算是把东北话给发扬光大了。
  “你在S市常和翅膀他们一起玩?”
  “嗯,除了他们我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在他家一住好久,而且一定要和蕾蕾一起睡。”她说着噗哧一笑,“哥哥那个色胚,几天碰不到蕾蕾就急了,千方百计把我赶走。不过后来他的酒吧越开越多也蛮累的,我就体谅一下把美人还给他了。”
  “翅膀是个会咬人的大老鹰,你有胆子惹他怎么没胆子自己去秦家拜祖?”
  “他连你这娇滴滴的美女都打,万一把我当男生修理怎么办?”她指着秦府门口的石兽,“看上去就是不是好惹的人家哟。”
  老妖怪当然不会无故修理个上门送礼的孩子,但却真的把她当成了男生,转着她的光头看来看去,对那些环佩叮当也不以为意:“大川的孙子,差一点就成我重孙儿了。不过这你也得叫我一声太爷爷吧。”
  “太爷爷。”哪吒立马把我们昨天费心巴伙想出的称谓忘到一边,嘴甜地叫道,“太爷爷,我不是孙子,我是外孙女儿啊。”
  “都一样,都一样。”老妖怪心情不错,抬头看看我,“你坐吧~今天不用上班?”
  “不上班,礼拜六公司休息。”答完了才在红木椅上落坐。
  哪吒造谣:“太爷爷啊,小表舅去拍照了,让家家……小姨送我来。”
  我惊慌地看着她,这孩子要干什么?
  “唔。”提到不愉快的人,老妖怪脸又绷起来,“算他还长心了。”
  “良舅说让我问候您,下个月您生日他会过来的。”
  “良子还没娶媳妇儿吗?”
  “这个,大人的事我也不好问的。”她装乖装无知,迅速转移这个敏感话题。“大门口灯笼上的秦字是太爷爷写的吗?我外公书房里也有好多……”
  午饭令我意外,除了干煸河蟹和素炒苦瓜外,鸡块炖野山菌,渍菜粉,锅包肉,蒸酱茄子,他们家是东北厨子?哪吒吃菜挑嘴,我只动最近的两碟菜,老妖怪频频皱眉。董哥接了眼色问:“家家是东北哪里人?”
  “M城的,离哈尔滨不远。”
  老妖怪有意思,要说话不自己起头,等人对上一个来回才接茬儿:“都说东北米好,你认得这米是不是正宗东北米?”
  我看着油汪滚圆的米粒:“响水米嘛。”
  “还挺会吃。”老妖怪颇得意。
  我怎么不会吃?二叔是省粮食局的,家里离着石板稻田又那么近,连这都吃不出来还混什么黑龙江?“响水现在出米少,据说都送去国宴招待外宾了。”
  “外宾吃得我吃不得?”
  哪吒和老妖怪聊了大半天,发现这太爷爷挺好哄,混得熟了也开始撒娇:“太爷爷偏心,看家家小姨来了做东北菜,为什么不做我们家乡菜?”
  “你这丫头!”老妖怪假怒辩道:“菜肉调料都是北京买的,哪儿有东北菜?”
  入9月份哪吒开学了,老妖怪仍三五不时找我去家里吃饭,本来是气季风的玩笑话,好像还变成真事儿了。季风忙里偷闲问我:“别是真想招你当外孙媳妇儿。”
  我拿他说过的话噎他:“我不动心就行呗。”
  其实老妖怪从来不提我和他外孙如何,偶尔会闲聊到钱程小时候,不外乎是些淘气惹祸的事迹,基本是骂着收场。只有一次去了娄保安的父亲家里回来后,他问我:“秦程不再提出国,是你和他说了什么?”
  敢情钱程到底提交了这大逆不道的请求。我斟酌着扯些旁的话,告诉他:“大家都是好朋友,保安我们几个跟他谈了谈,他自己也不是说特别想出国。”
  老妖怪盯着按在拐棍上的双手,想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愿意陪我这个怪老头?”
  我嘟囔:“您叫我来的敢不来吗?”
  刷火的两个铜铃大眼瞪向我:“你不愿意来?”
  “我本来是有点不愿意的,因为您总是吓唬我。后来我发现,也就仅是吓唬人,毛主席教过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我倒不是纸做的虎,不过真是老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服老的人,能吃能喝能张罗,闲来无事刷刷刷挥拐棍指点园丁种白菜。
  也不是说美女迟暮才可惜,这英雄壮士年迈的脸也能让人感叹昭华。我打欢笑说:“您可别说只等抱重孙子什么的,这话对我说可是有逼婚嫌疑。”
  老人家脸一绷,竟然急了:“我程程还用……”想了想不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黑红的脸上肤色更重。董哥开着车,听见这对话也忍不住哧声一乐,老妖怪迁怒于他,“早叫你走三环下去不听,堵在这儿半天挪不动!”
  “我多嘴瞎说~”憋着笑翻开手里锦盒观看老娄叔赠的图画石子,“老爷子才不急着家里再多小辈添闹。”
  他审讯我:“臭小子这么告诉你的?”
  我摇头:“自己猜的。听说秦总也早有男朋友……”董哥在后视镜里向我打眼色,反正都开了头,龙没见大怒,我又加了一句,“不过您还舍不得她嫁人。”
  老妖怪绷着脸看我,好半天才音色浊浊地开口:“胡说八道!”
  “钱程说的。”我把事推个干净。
  “他笨你也笨。”
  “要聪明的也有啊。”我冷笑,“东条英机。”
  “呸。别拿畜牲跟人比。”他轻顿拐棍,威胁,“你再气我看看?”
  我缩着两肩:“说真的,日本人的确很聪明,而且那个民族有些精神挺值得学习。”
  老妖怪当年是三大军区总司令,虽然岁数大了反应会钝一些,但绝对比一般人劲儿掰得快,还同我打起机锋:“聪明怎么样,自古作奸犯科的都是聪明人。傻子成不了坏事。”
  “您这种以点盖面太不公平了,全中国要都是傻子可倒是没什么人作奸犯科。”
  “那就只有下道可走吗?不择手段打江山,脑瓜转得再快,荷包再鼓,也不过是玩兵黩武的军国主义,面子风光,满肚子狗屎。”
  “老爷子指什么是玩兵黩武?杀人放火当兵的可比老百姓干得多,您打仗的时候不使刀枪吗?做生意没害过人家破人亡?黩武是不可取,有些手段比血光更吓人,相反有些身怀利刃的,别人都怕了他,反而不会凶神恶煞处事。”
  “你以为人人都恭着就是没反心?保不齐背后给你一刀的就是平时看着最怕你的人。”
  “……”我一时语塞,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不屑还是关心。
  董哥转着方向盘:“家家,前边往左拐吗?”
  老妖怪低喝:“来这么多次了还问!”
  不想再害董哥被骂,只好乖乖不做声,心里也正猜忌着。
  “你见过那姓贝的?”问完了自己做答,“也是,秦程这小子跟他玩得近,保安也不说管管……你有话就说,别噙头斜眼地看人。”
  “您看保安就怎么瞧都顺眼,出身正当,工作正当,为人就不管~女朋友一天一个也正当。”为了你鬼兄弟的情路,娄大哥也别计较我这过于贬低的语气了。“您不带偏见地说,有十几年去等一个人的诚心,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车里气压骤降,闷了好久,快到我家时老妖怪突然说:“也是个傻子。”我闻言一喜,鬼贝勒肯定从来不知道被人骂成傻子会有多么幸福。等着听旨,皇上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这小孩儿稳稳当当的,是个有福气的相。”
  突变的话题让我懵了一下,怔了怔才问:“您还会看相呐?”
  “不是看相,是看人。老头子这双眼睛看过多少人从生到死了……”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他叹,“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压根儿也不想掺和,可总得有人过来跟我说说不是?问问你秦总,再问问那小兔崽子,他们谁跟我说过保安一天换一个女朋友。姓贝的小子满城地呼风唤雨造声势,买通了你说媒,自个儿连我家大门都不敢登,说什么诚心?”
  我一边应着是呀是呀,一边问前方惊喜回头的董哥:“您说这也怪不得咱们首长抱怨是吧?”
  老妖怪撇嘴:“捉鬼演双簧!”拐棍敲敲我小腿,“快下车,后边喇叭催得我的心慌。”
  催也得左右脚倒腾才能下车啊,我推门出来,后面是个红色宝来,大白天还开俩大灯晃了一下。是了,这院常出入的红车除一都市贝贝就是它了。小区大门只开了一边,仅能通行一车,董哥开进来调头顺便让路,宝来在后边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我心直突突,走过去拍窗子:“你别跟那么紧行不行!”季风在里边嘻嘻笑,让我上车。
  这危险地段,上不了。
  A6停在一边,老妖怪半开着车门向后看。我拉季风下车,给老妖怪介绍:“季风,我男朋友。这是钱程他姥爷。”
  男朋友现在比我会说场面话,弯腰点头问好,乖得像大号白兔。老妖怪认真地打量他:“你认识程程?”
  “最近都一起拍一个广告。”
  嗯?我扭头瞪他,没听说呢。他后面拉着我的手轻捏一把,咧嘴笑笑。
  老妖怪问:“你也是照相的?”
  季风笑容一僵:“不是,我是景物。”
  老妖怪似懂非懂,微微颌首:“有空来家玩吧。”
  我给鬼贝勒报喜,真感觉自己是职业媒婆。电话里面吵得很,应该是声色场所,闹得还挺欢。我说:“秦老爷子好像要召见哥哥你。”只听他极轻地“嘘”了一声,周围顿时安静,我听着风音,非常恐怖。
  也非常高兴。挂了电话无意识地盯着空间某处发呆,直到季风声音鬼魅般出现:“给你下聘啦?”
  啊?我抬头傻看面前的俊脸,睫毛忽扇扇快扫到我的皮肤了,推开他:“给我下聘你咧个大嘴笑啥?”
  “你刚才说我是你男朋友。”他往我肩膀上拱,刚洗过的头发往下滴水。
  “发贱~”我抓起他搭在肩上的大毛巾,擦着擦着忽然发现他的头发颜色不对,“你焗了头发?”以前都是彩喷,一洗就掉,这会儿刚洗完还是深栗色的。为什么是栗色?
  “好看吗?”他抓抓发丝,“我新换的发型你居然没看出来。”
  我托着他脸看,发缕稍长,层次凌乱,我想像着水干蓬松的效果,不敢恭维,好男儿指定发型嘛。“下午弄的啊?”
  “嗯,他们都说像女生。”
  “季风小朋友,”我拿出在季洁家幼儿园执教的耐心,“请问你觉得他们这话是在夸你吗?”
  他不以为耻,摆美美的POSE给我看:“我让发型师帮你也修一下头发,修成跟我一样的。”
  “没你这样的,人家都让留长发,你还圈拢我剪了去。”
  “你要喜欢咱俩一起再留长~~”他拉着我已过肩的发尾,“看,都有分叉了……求你了。”
  那么大坨蹲在我面前摆出这种表情,简直像秦始皇哭长城般滑稽,我笑着道破他心机:“你去商量他换发型,我反正不剪。”
  “真恶心!”他掐我脖子,“钱程也这么说。跟一对双似的来来回回在我眼前晃,跟商量好一样,要不就都披着,要不都扎个小角,看得我这个郁闷。不行,今天由不得你了!我拿剪子去。”
  我看他做戏,指挥:“在右边抽屉~~”他扑回来把我压倒,全身重量交上,我装昏,肚子一凉,他撩起我T恤的下摆在欣赏风光。我已经习惯得无动于衷,眼半眯,“禽兽~”
  他说不好玩,乖乖蹲好让我擦头发,问:“小欧娜呢?”
  “不知道啊,又出去玩了吧。”
  “你也不说给老黑看着。”
  “防不胜防。你连她偷你茶叶都防不住,我能防住她一颗骚动的心吗?”
  “呵呵,骚动。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她把我茶叶都皮儿走了,我还打算留两盒回家给市长叔呢。”
  “没都拿走,其它的我给你放床底下了,你也不能老在客厅放着,摆设啊?”
  “有媳妇儿真好!”他高兴地拉我的左手在戒指上亲一下,“咱爸爱喝茶吗?”
  “不爱喝,他嫌苦。”
  “不苦,我喝来着。”
  “你那是在当地喝,泡的是当地水。茶叶从生到长都吃这水,再用它泡当然不涩,换别的水就不一样了。”
  他仰脖子看我,听得认真,问得也认真:“原汤儿化原食儿?”
  “勉强能靠上边。”
  “等小锹儿来让他开车都拉回去,一家给送几盒。”
  “一共也没剩几盒了。”
  “尝尝鲜得了,喝饱得多少啊。”他站起甩甩头发,“他们是下礼拜来吗?可别赶上我去山东给人装系统。”

  勇气见放
  于一空出来时间陪杨毅四下逛逛,当自己大学生呢还过暑假。季风骂杨毅骂得太缺德,你个祖宗的死崽子,如何如何。听得我都不愿意,俺们祖宗托梦揍你啦?我就等那活祖宗来收拾他了。计划有变在他们来京的前两天晚上,我去风讯等季总下班,他在给游戏挂级,登陆上去就被翅膀狂M:儿子儿子儿子儿子!打游戏的儿子!季风就回:你喳喳个屁!大孙子!
  我以为这又得没完没了对喷一顿,可是老大心情颇佳,被人骂得赤裸裸还“西西”地笑,操纵他的法师满屏幕放电,头上顶着鲜艳异常的五个大字:俺!要!当!爹!啦!
  消息快速传遍大江南北,杨毅恨不得第二天就拱到S市去,于一劝她:不急,猫三狗四。翅膀坚决不让他们俩去,理由是孕妇不适合看怪东西,对胎教不太好。怪东西们肯定不会理他,翅膀想秘密搬家,又不忍时蕾折腾,只得作罢。
  北京之行取消,几天后时蕾家来电话,转战S市的杨毅在里面叽叽喳喳,嘿!真叫一热闹,时蕾妈也去了,翅膀妈也去了,季风说视频视频,视频接上了,满屋子人外加一条狗,独独不见主角儿。翅膀妈拿着迈克,非常专业的语聊模式:喂?家家啊?听到了吗?蕾刚怀孕得让她离电脑远点儿。
  杨毅坐正卧儿,啪啪打字:在小屋面壁呢,呵呵呵~老大现在恨不得给她裹个壳……被一只手狠K一下,于一调着摄像头往旁边照,时蕾远远地在卧室门口站着,有免费语聊系统不能使用,仍旧拿着无绳电话跟我聊。翅膀挨着她,茶色镜片直反光,宝贝兮兮地一会儿摸摸她头发,一会儿亲亲她肩膀,咧一张大嘴,扁桃体呈现完美的心型。
  我们都能体谅翅膀头回当孩子他爹的兴奋劲儿,时蕾说我也能体谅,但是他实在太忙叨人了。连昔日是妇产科大夫的翅膀妈都受不了自己儿子了,捶巴他一顿:血压高点儿的能让你忙犯病了。翅膀能消听半天,却是去跟丈母娘打听:妈啊,你怀咱家小蕾的时候爱吃啥?完了又说时蕾:馋什么酸的都别吃,琴姐就是酸的吃多了才生个儿子。时蕾自己也想要个女儿,嘴上不说也真信他的忍着不敢吃酸的。简直能笑死人,我说那孩子都已经在肚子里了,是男是女能因为你吃酸吃辣就变了咋地!翅膀坚持:现在还没孩子,就一小黑点儿。杨毅配合地拿起片子对着镜头,发消息:像花生米那么大,有胚芽了。
  时蕾肚子平平,已被套上孕妇装,上下楼翅膀要搀着走,离电脑十米以内要穿防辐射服,强迫性申请停薪留职一年,晚上八点以后不许去酒吧,翅膀戒了烟,没事儿扶着媳妇儿后腰在小区晒太阳,邻居阿姨见了:哟,怀孕啦。翅膀就狂喜狂点头。时蕾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才五十多天,整得跟快生了似的。
  我算算日子:“挺好,明年生个小金猪。”大概翅膀也是计算着要的。
  时蕾抿嘴乐:“我不想让小孩儿属猪。”
  “你想让他属猫?没这属相啊。”
  “属猪都像杨毅季风那样的不得愁死。”
  我哈哈笑,杨毅在QQ里告状,季风不悦,回头瞪我手里的电话:“死老猫!”
  “让翅膀听着干死你!”
  躺在床上季风说:“真羡慕人生孩子啊。”
  这让我为难了,我可以上天帮他摘月亮,但他羡慕人家生孩子……我坐在床边给手机换电池,回头看他一眼,苦口婆心地替季老伯劝说:“季风,你还是等下辈子吧,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不能让你那么混帐……”
  在我腰间流浪的手倏地一紧,他自背后把我勾进怀里:“我是羡慕翅膀,我也想当爸爸。”说着在我脖子上咬一口,眼神儿就变了。我想要挣出去,被他反将双手也都压住没让我如愿,手臂看似没怎么使劲,刚好是把我圈牢的力度。他半倚半躺着一堆枕头,脸离我很近,呼吸像小蝴蝶一样柔柔地扇动我的发丝,指尖与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触,轻抚。
  刚才讨论别人生男生女好的勇气像个幻觉般地消失,我抓着他的手,不敢用力,手背上的筋脉随着某根手指的动作而轻跳。他的另一手扣在我这只手上面,许久,只是轻轻拍了拍,我呼一口气,他无奈地勒紧我,狂躁得让我不敢喊疼。到他自己暴走终止,解了劲儿,我才偷偷打个冷颤,低眉顺目,看手指纠缠,两只戒指互合,男款只有一颗钻,但我奇怪的是它为什么没有星座符号,季风是风向双子座。爱上男双,如同爱上两个男人。
  “我的里边有名字。”C&J,他让我看的时候还点我肩膀的纹身。
  我想声明CJ和C&J不一样,想了想又咽回去。“我的是订做的?浩马尼?”
  “有问求婚戒指什么价的吗?”
  “订做的好像很贵。”刻字和烙一个符号工艺差很多,
  “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说,“你愿意把它戴上我卖血都行。”
  “挺好点儿事怎么让你说那么恶心?”
  “现实就是这么恶心。”
  我半仰着头看他,一根一根眼睫毛的末端是透明的,合拢成漂亮的弧形,半垂着,投出两弯浅浅的黑影,怎么也看不清他眼珠的颜色。
  “好了你快起来。”他扶我坐起来,汗从发际淌过眉骨,一道清晰的汗迹下,浸在浓眉里。
  我也淌汗了,帮他抹着脸:“我这么沉……”
  “天儿真热,开车出去转两圈?”见我面有豫色,他眉一挑,“要不就脱衣服睡觉!”
  出门上车,东南西北得有个地儿啊,拧完了钥匙车里升温,我们在里边蒸着,足有一分钟才调头上路,季风说:“找地儿吃东西。”
  “你吃完饭都不到两个小时,就这样还成天嚷嚷减肥~”
  “什么事都是吃饱了肚子才有心情做,减肥也是。”
  我恨铁不成钢,系紧安全带骂:“你这个没出息的!”
  “有出息的都饿死了。”
  夜晚没有盛夏的浮燥,天气真好。
  车出小区到天桥边靠下,季风买了两串烤鱿鱼,吃一串看一串,酱汁滴哒。我把他胡乱塞进衬衫口袋的零钱掏出来叠好放进去,又抽了纸巾擦车座。我说季风啊,我现在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结婚要小孩儿,我侍候你一个就够够的了。
  他辣得直吐舌头:“好热。”
  “热你把窗关了开冷风,伸什么舌头?”我眼中带笑,“怎么没有汗腺是吗?”
  他三两下解决食物,剩了半串顺窗子丢出去,飞快升上车窗:“咱去五环,我给你飙到一百三四。”
  我挤出来一滴眼泪:“再也不骂你了。”
  “这车刹车性能非常好,就像我一样。”
  把季风逼到说出这种话,欧娜对此笑得要崩溃,咽了好几口牙膏沫子,皱着眉毛哗啦哗啦漱口。我盘着手在卫生间门口接着说:“他现在一天想着法儿把我骗上床你知道吗?”
  “也用不着说那么难听,人家找不着女人吗?”
  “别恶心我。”
  “你啊,偷偷摸摸戒指都戴上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是放不开,我跟他有什么放不开的啊……”我就是胃里不舒服,先是酸后是疼,跟着就涨气,反胃。
  “你问题到底出在哪?紧张?害怕?第一次都这样。”她擦干净嘴巴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转向客厅,“我和尹红一第一次上床,他还没进去我就先吓哭了。”
  “我说你注意点孩子行不行?”我顾忌地看看沙发上的孩子。
  哪吒同学难得安静,在看中央5台世界杯重播,对我们的话题毫不关注。
  欧娜坐过去涂脚指甲,问她:“你们大一新生的,周末也没个活动?一大早就跑来这儿看足球。”
  她闻到指甲油味,吸了吸鼻子,懒懒回答:“有吧,我不爱去……里皮真是一个发明家。”
  “谁?”
  “意大利主帅嘛。把赞布罗塔成功地改造成了一个边前卫,他本来是个优秀的边后卫。”
  本句话除了意大利之外,其它名词都很陌生,欧娜直接说:“听不懂。”
  我想陪她说说话,想了半天问:“中国还有足球队吗?”
  哪吒看我一眼,笑:“你不好这样骂人的。”
  “那现在谁是教练了?”
  欧娜在一边充内行:“谁还敢带中国队。”
  我说:“米卢,不是挺好么,在我有生之年终于冲出亚洲了。”
  哪吒说了句我们听不太懂的家乡话:“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
  季风来接我时对我们大清早的话题表示不屑:“说什么米卢?您几个还唠起足球来了。”在哪吒身边坐下,“看球儿呐孩儿?”
  “嗯,她们说米卢本领蛮大,能带中国队出线。”
  “狗屁,”季风轻嗤,“赶上日本和韩国不用踢。”
  哪吒来了兴致:“对嘛,伊朗和沙特还在一组。”
  “再不出线上帝都死得货。”他说完突然笑了,摸着哪吒的光头嘲笑,“韩日世界杯那年你才几岁?上小学呢吧,还知道沙特。”
  “我当然知道我还去了开幕式!你才上小学,离我远一点长毛怪!”
  自从见季风不是光头后她表现得无比厌恶,季风还就喜欢逗她:“你老舅比我头发长。”
  哪吒居心不良地斜眼看我的头发,季风黑了脸。我揽镜对照半天,把头发拢向一侧挽个小揪儿,又拿了欧娜宽宽的金色发卡把流海儿全压起来,镜子里面怎么看都觉得脸大了不少。季风却相当满意,乐滋滋地领我出门,还虚头虚脑地说:“没事不用弄,今儿他舅不来。”
  但是不安份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色彩艳丽的上午,陌生的摄影棚里,我站在衣架子旁边,摆弄那些毛绒绒的帽子和围巾,听服装助理雀跃地低声议论季风,抬头就看见钱程无声无息地背着相机包进来。一时脑子也没怎么运作。
  他头上别着波浪状的细金属发卡,额际光亮,眉飞入鬓。
  季风坐在一块背景红木方上化妆,对摄影师的到来表示欢迎:“怎么又是你啊!”
  “又是我!”钱程打量他一番,“剪头发了。干嘛跟我弄一颜色儿的?”
  “到底是艺术家的眼睛,我媳妇儿都没看出来。”
  钱程冲纷乱配饰之间的我笑了笑:“陪孩子上学?”
  “钱老师好。”我摆手,“我们季风最近还听话吗?”
  钱老师夸道:“少见的听话,除了按快门之外基本上不用我调动什么。”
  季风不接受他的当面好人,抱怨:“那你还往我脑袋上倒酒!”
  “你这人真记仇~”
  造型师和厂商代表敲定了待展衣服推过来,看见钱程职业性地赞道:“IN哦~不考虑试个镜?”
  季风一本正经地说:“钱老师跟我不一样,他光卖艺不卖身。”
  几个助理窃笑。钱程瞥他:“甭跟这儿逗贫,妆上好了没?立马无影区。我赶时间。”
  “不是人干的活啊,这时节穿这种东西。”季风扯着毛衣领子抗议。他这次是拍某品牌秋冬装宣传册,身上长衣长裤包得密不透风。
  “空调开这么大还热什么热?”钱程抹着脑门儿的汗,“你出去站会儿看看,没让你拍外景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季风被押走之前给我递眼神:果然热啊,火哧嘹的~~
  久违的快门声加谢谢组合又出现了,加上看不腻的季风,头一回觉得摄影棚里挺自在的。钱程拍照的姿势感觉比模特更有可看性,主要是很惊人,他身体柔软度超高,身体和腿竟然可以低成那个角度去仰拍。一个A型梯子被他助手抱着,随着派上用场,看他爬上爬下特搞笑,季风倒是憋得住,也可能是习惯了。造型师是V姐公司的,告诉我这两位的默契好得没话说。
  真不是钱程言过,我们四儿现在这小范儿拿的,举手投足风华绝代,连眨眼频率都能控制住。状况出在换了抽象背景时,搭档的女模特换完衣服出来往季风身边一站,钱程从透镜里看过之后:“衣服太花了。”在待选衣架上摘了件衣服扔给她。
  那女的面无表情接过衣服,当着全棚人的面,拼色外套一脱,小衫一脱,里面肤色无痕内衣,几秒钟后,整套换好,没沾上半星一点的细粉彩妆,再面无表情坐下:“OK开始吧。”
  钱程比那女的更面无表情:“季风看镜头。”
  季风以前可没跟我说过女模特都是这么换衣服的,被逮个现形,小小狼狈了一下,被钱程这么一喊才回过神。那副糗样,我把下巴绷了又绷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用钱程的话说是遇到好模特,可以早收工,但模特还有一个室内时尚栏目的动态小片要拍,所以收工的只有钱程。季风和摄像去二楼景区,我留在一楼工作间,和钱程坐在一边喝冰茶,他过会儿还要去给客户看电子样宣的效果,助理正把刚拍出来的照片导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现在属于流动作战,助理也从爱吃零食的小女生变成可以背枪佩甲的大个子男生,看他轻松捧着那可媲美天文望远镜的广角镜头,换成女孩肯定不行。
  “晚点我发你邮箱里去?”钱程见我一直盯着助理那边看,以为我想要季风的照片。
  其实我只是疑惑他拍完照片就往电脑里导的举动。“不是都说正规拍照都用那种原始相机吗?”
  “原始相机……”他被这词儿逗笑。
  业余了~我不好意思地推推发卡:“叫什么?”
  “胶片相机,用胶片拍反正是学术一些,我这就是胶片的。”
  胶片的可以直接导进电脑?就算是拍立得,我确那堆小型器械里没有扫描仪。
  “用这东西。”他把相机后边一个移动硬盘状物体拆下来,“可以把它改成数码相机。”
  我接过来开眼,还挺沉的。“干嘛不直接用数码相机?”
  “这个像素高,能到3000多万,数码相机达不到。”
  “那以前都买胶片相机配它吧,像素这么高,胶片相机是不是还比数码的便宜?”
  “是,但数码后背贵。”他敲着我手里那个神奇的转换器,“这个三十多万。”
  “……”够买我的SMART了吧。“钱程我一直纳闷你用这么贵的器材给别人打工能挣什么钱。”
  “嗯?”他好像心不在焉,被问得一愣,勉强答道,“还是能挣点儿。”
  “你怎么不自己做个工作室?”
  “不是不做,是没那个精力做。”那双黑眸里涌出了疲倦,“有空得去上课,学管理学营销……经济,还学什么来着?英语我是肯定不学。”
  “你要接中坤?”
  “要不她和鬼贝勒俩人这辈子算没戏了。”
  不是吧……“老爷子不是同意他们了吗?”

  隐忍见放
  上车!”
  我很坚绝地摇头。
  季风没再言语,开了车门等我。
  我掉头就走。
  他说了句:“你长脾气了是不是?”两步赶上来抓着我往车里塞,戒指与戒指相卡,挤疼手指上细细的一条肉皮。我捶着他,身体往后挣,还是被他拖进来捆好——用安全带。我拔下钥匙死死攥着,这种时候我不坐他的车,他也不许开。
  季风摆这副见人杀人见鬼宰鬼的恶魔脸给我看是有原因的,小片拍到一半,导演改主意,他溜号跑下来,看到的却是我和钱程深情款款对望。
  事实上当然没那么离谱。
  我跟钱程说了他姥爷对鬼贝勒的默认后,他很惊讶。估计鬼贝勒和秦堃也是只顾着乐去了,谁也没想起来跟这祖宗通报,他听我说了之后当即连问三个真的吗?又逼我把和老妖怪的对话原汁原味复述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地发了半天呆,再转头看我的时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你不知道我姐这些年……”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哪敢冒死进谏。看他今生再无遗憾的夸张模样,忍不住狠狠吓唬他:“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甩开公司不管了,我那亲哥哥为了赶快把你姐娶到手还不得抓紧把你推上岗啊。”
  他摇头一笑:“谢了。”抬手在我发卡上轻轻一弹,像表扬做了好事的小孩。
  我是为你做的,钱程。我在心里把自己好好恶心了一番。
  钱程帮了我太多,给了我太多,也教会我很多东西。鬼贝勒和秦堃的事是他的一大心愿,我拼着再挨老怪物两棍子,也想帮他完成。无关情爱吧,眼睛看眼睛,也不会怀孕,糟糕的是季风头扣一顶北美风情的牛仔帽从楼梯扶手一溜地滑下,二目一凛,北美风情转为北美风暴。
  让我坐他的车?还是那句话,珍爱生命,远离油门——
  “拿来。”季风降了中控锁,摊着手朝我要钥匙。
  “你开门,我下去就给你!”我能下去钥匙就能下去,他别想带着我和车一起上道祸害北京交通。
  两句“拿来”没要去,他动手开抢,我握得更紧,指甲抠进手心里,比不过季风毫不怜惜的态度来得难受。另一手想扳开那股蛮力带给我的疼痛,挣扎中刮到他的腕表,指甲劈断,艳红的血自肉甲相连处急速渗出,随着劲道溢满指甲缝隙。
  他被血迹吓到,慌忙松开我。
  我缩回手背到身后,把钥匙护住,红着眼瞪他。
  他又急又气,大声吼我:“我不抢了!”却伸手拉我胳膊。我固执地反剪着两手,指端神经跳跃着抽搐。季风绷紧的脸上仍隐含着怒意,拍我肩膀的力度也不轻,语气到底放柔下来:“把钥匙扔旁边,我看你手。”
  我要承诺:“你不行开车。”
  “啊!不开了。”音量又提上去,他整个身子转过来,脚离开离合踩在两个座椅之间,“手给我看看,要你命啦,下那么大力气……”
  受伤的左手伸给他,他的嘟囔停止,眼睛一下黯了,全是犯错的心虚。我赌气将手抽回,委屈的心情一涌而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渐渐呜咽出声。
  “……”他的手悬在半空,举起来又僵住,不知道先擦眼泪还是先擦血。
  我托着受伤的手指大哭,越哭越委屈,他还傻愣愣地不懂哄人,气得我自己抽了纸巾将指头一裹,转身很用力地开车门。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拉住我:“家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开门~”我挣不开他的怀抱,手敲着玻璃坚持要下车。
  “你要去哪啊?先把血擦擦。”他不敢再强硬,整盒纸巾拿过来,小心地捉住我的手把染红的纸巾撤下,抽张干净的轻拭,“别哭了,我知道错了,不开车,一会儿坐车回家,嗯?疼不疼?”
  “我要下车。”我鼻音浓重,右手因紧握钥匙而发木。
  “等会儿一起下,我也不开了,你别哭。我知道错了。”见我眼泪更凶,他急得擦完血的纸就顺势上来擦眼泪。
  我向后躲开,他眼明手快地伸手一拦,在我后脑勺和车窗之间加了肉垫。接过纸巾盒自己又哭了半天,从包里翻出指甲刀把破损的长指甲剪去。不知具体伤在何处,总之甲体下面的血管很丰富,只一碰又触动伤口。
  他见我疼得不敢下刀,自告奋勇:“我帮你弄。”
  我不理他,指甲刀咔嚓咔嚓,指甲被剪得光秃秃,血沾在手指和指甲刀上,还有季风的手上,小伤口,大影响。
  “对不起~”他咬着嘴唇,悔得恨不能赔命。“还疼吗?”
  “管不着。”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把车给V姐送回去,以后不开了。”
  我抽抽搭搭地审他:“你是开车错了吗?”
  “我跟你耍脾气错了。”他认识得很清楚,还故意大声嚎气儿地对我。
  “你为什么跟我耍脾气?”
  他不作声。
  我低声控诉:“不是你带我来的吗?我又不知道钱程在这儿,你干嘛耍那一出啊?我背着你跟他见面了吗?”
  “他干嘛摸你脑袋?”
  “那不是闹着玩吗~”
  “闹着玩也不行碰。”
  又开始了是吧?“你靠边我下车。”
  他把我抱紧:“下车也不行碰。”一招连用数次肯定威力顿减,我回头瞪他,他不敢正视,仍旧坚持,“就是不行碰。”
  “唉呀你别闹!手疼!”我半哭半笑,疯了一样,还骂季风,“精神病!”
  “我真知道错了,别生我气。”
  “你错在哪?”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
  我踢车门:“我要出去!”
  “行行行,我说。”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捏着那根伤情恐怖的手指,烦恼地说,“我对那人没意见,也相信你,但我还是看不了你们俩太近乎。我一点也不想惹你生气,你知道我出事儿不太过脑子,发火伤着你了,我更难受。我想什么事儿都顺着你来,你高兴就行,就这事儿我控制不住,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和他说话都得捏拳头才能忍住不把你拽走?怎么就精神病了呀?我要是有精神病就把你煮熟了吃下去,丛家家你哪都别想去知道吗?不过我舍不得,吃了你就再看不见了,我不是像你那样从小就喜欢着,倒也不能证明就比你的喜欢少,要是喜欢也能上秤量,不一定谁的更沉。你知道吗?”他越说头越低,最后眼睛都埋进我肩窝里,声音也从朗读变成默念,只有从爆破音喷出的气息扑在背部皮肤上可以感觉他还在说着什么,嗡声嗡语像背诵祈祷词。而他说话的内容我不是用耳朵接收,而是透过身体直接传达脑中,他说:“我以前想不明白你怎么那么介意叫叫儿……”现在想明白了。他没说出来,这个精细鬼,这一句话让我彻底失去了继续生气的立场。
  说实话,下意识地,我想看到季风为我发这种火,想得到一些证明。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说的话。我发梦遇见魔法师,给我一杆魔力秤,能够测量喜欢,能量得出来,哪怕季风比我的喜欢少,但只是少一点点,我就会非常安心。问题是世上没有魔法,只有魔术——这是我对钱程说过的话。我告诉他:魔术变不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像爱情。我对钱程没有爱情。魔术,并不是现实。
  现实里,钱程之于我,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有这么一个特别的异性,听上去有些暧昧,这个人关心你,你也很依赖他,重视他,高兴或伤感甚至一些无聊的事,都愿意说给他听,你们相互欣赏,有共同话题没顾忌,在一起时旁若无人。这个人绝不会是你的男朋友。
  暧昧虽然无毒,却如暗香般烟雾缭绕,无大害,只是容易让人头脑发晕。
  所以很多女人撇不去这么一个存在。
  能怪季风小心眼儿吗?
  欠揍的是我。
  杨毅加纲:“那你不揍他!”
  我说:“打不过。”她让我揍季风,她怎么不让我自杀?
  “反了他呢,跟你耍上了!人呢,我跟他唠唠!”
  “和工商的爬山去了。”他跟工商局几个小公务员打得火热,三五不时安排人家,好处就是能得到新公司注册的资料,这年头哪个公司不做个OA啊门禁啊什么的,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合作意向,商机就是抢着第一才有意思。
  “小崽子现在还挺有脑瓜儿!”语气不佳,表情可是大大地得意。
  我冷笑:“不是一般有脑瓜儿呢。玩儿也不说带我,谁知道带哪个模特儿去的~”临走时候可没忘嘱咐我中午去他家把窗台上晒太阳的宠物拎回屋。
  “你自己不愿意运动还怨俺弟,俺弟才不是那样人!倒是你我真得警告……不是,忠告两句儿。”她手里握根黄瓜,咬了一口咔咔嚼着说,“四儿真急眼了你就少跟那个摄影师搭搁吧,再说他还追过你。搁谁都得多寻思。”
  “我本来也没想多跟他见面啊,那你说我在他姐公司上班,他还总给季风拍照,完了还是哪吒她舅。”我说翅膀怎么五一见到钱程时就连说眼熟,知道这层关系他一拍大腿说哦了,在哪吒家看过她小表舅的照片。一问哪吒,她家只有钱程高中的照片,又说钱程和她良舅长得像。服了老大的慧眼。
  杨小丫搓着人中叹气,挺发愁的样子。“你说这事儿也真是,就躲不开了。”
  “你可别瞎惦记了,我跟钱程根本就没什么。”
  “你还真想有什么啊?”查看周围,翅膀不在,就于一坐在旁边沙发里打电话,她放了胆子对着迈克讲究人,“小猫那年不也没怎么地就把老大刺激吐血了吗?季老四那远近闻名的爆碳儿,你这要真跟人有什么他还不得心肝胆腰子啥的都吐出来啊!”
  很清楚地看见于一横了她一眼。我小声说:“于一瞪你!”
  她求证都不求证,回头哇啦啦一顿骂,人于一也没搭理她,她自讨没趣儿地接着跟我白唬:“真的,你稍微注意点儿~季大叔家就一个儿子,真气死了怪不好的。”
  “没啥不好的。”我看着光秃秃的指甲,“他死之前能把我打死。”
  “他不是故意的,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打你。”她赶紧说小话,“等见面儿不削他的。”
  “什么时候见面儿啊?你还来不来北京了?这赖到人家不走了呢?翅膀烦不烦你~~”
  “我来看小猫也不看他的,烦我怎么地?”她一脸无赖相。
  “真的这俩人哪去了?你头不梳脸不洗的就坐这儿跟我叭叭儿。”
  “不道啊~我起来人就没了,可能产检去了吧,大人也都没在家么。”
  “你没起来跟去?”怪了,这孩子不上课从来不睡懒觉,我犹豫着问,“小丫你没查查你是不是也那个了。”怀孕的人才贪吃贪睡。
  “不能。”她十分笃定,“俺们可注意了呢。”抬头看来到她身后的于一,“HO?”
  她戴着耳机,于一根本啥也听不见,她问他就点头,不知道是敷衍还是理解能力超高。
  杨毅笑嘻嘻地:“不过你俩得多注意点儿,季风毛愣愣的一天。唉呀!真意外了也挺好点儿事,正好奉子成婚,谁也别拖了。”
  我看见于一把耳机拔下来,话题转过去问他:“你俩啥时候过来?别等翅膀撵。”
  杨毅代答:“他天天撵,我都习惯了。”于一跟她说话,他一向声音低,我没听清,光看见小丫略显失望的脸色。
  “来不了啦?”
  “商场可能要跟人打官司,他得回去。”
  于一的买卖多又杂,有纠纷难免,我也没太紧张。“那你也跟回去啊?”故意逗那若无其事的,“你回去也啥忙帮不上,跟着还怪忙叨的,上我这儿待几天得了。”
  她明明是放心不下还吱吱唔唔:“我自己去没意思,跟季风干起来于一不在你也打不过他,我不吃亏了吗?”身后那人两只大手绕过来揉她脸蛋,她装酷地眯眼:“削你啊!”
  于一那种狠茬子稍用点劲儿就能捏死她,没个豆儿高的样还总把这话挂嘴边。“对了,于一不说翅膀他俩有小孩你俩就结婚吗?怎样?兑现不?”
  “兑!”她自己就给应了,听到于一笑才不好意思地说,“今年肯定不行,小猫怀孕坐不了飞机回家,等她生完的吧……咱们四个一起结怎么样?反正你今年本命年结婚也不好,明年四儿本命年,完~一竿子支2008年去了。也行,五一回家结婚,完事上北京看运动会去。”
  季风回来,喝得醉醺醺,脸洗了牙刷了滚上床,强打精神听我说完杨毅的提议。“我看行。”他笑着揽过我,抵着额头低语,酒气喷洒,“找时间跟你家说吧。嗯?”没等我回答,翻个身自己睡着了。他现在酒量是见长,但一下桌儿就这样,能找着我们家已经不错了。我开机准备画图,计件儿的活儿早做完早利索,MSN自动登陆,看见黑群在线,顺便告诉他季风在这边睡下了,他说那小子还是没醉,知道喝完回家没人管他跑你那儿去。
  我回头看那小子,是真醉了,睡呼呼的,小薄被儿盖身上踢都没踢一下。三个多小时,我刚把模儿建完准备收工睡觉,季风呻吟着要水,喝完水又吵吵不得劲儿,迷迷糊糊的,问他哪不得劲,他说脚心痒痒。哪儿?脚心。痒痒的地儿真缺德。是啊,挠也痒痒,不挠也痒痒。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好像睡饱了,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滴溜溜乱转。我关了电脑坐过去,看也不看他:“你要不睡就回家吧,噢?”
  “睡。”他伸了手抱我,我想一想偎过去,关掉灯季风说,“我爱你。”
  “嗯。”
  “家?”
  “嗯?”
  “你把小锹儿它俩拿回来了吧?”

  番外

  某站的发文的模式,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正中一个添章节的大框架,框下方预着些小格,可以顺手评论。评论的人,或早或晚看了文,每每花几秒时间,打上分数,——这是最早看网文的事,现在大多是看霸王文,——开网页等着,草草的看了就撤;倘肯多花功夫,便可以精读一遍,或者联系着上文,写篇评论了,如果整天都在看,那就能给一篇长评,但这些读者,多是精细鬼,大抵没有这样闲情。只有办公室的,才终日享受地泡在专栏里,只看榜文,慢慢地追阅。
  欧娜从上大学起,便在某站的娜人娜文里当写手,编辑说,写得一般,怕讨好不了挑剔读者,就随便写点短篇罢。短篇的心急读者,虽然容易发评,但唠唠叨叨惹人生气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追求剧情跳跃地发展,看有没有狗血情节文笔如何,又反复比较以前的写的文章,然后打分:在这严重筛选下,点击也很难高。所以写了几篇,编辑又说她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哄走不得,便改为专写连载的一种轻松写手了。
  欧娜从此便整天的泡在专栏里,专写她的连载。虽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编辑是一副凶脸孔,读者也大多是催进度,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路过的上评,她终于笑出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路过的是没看文而写出评论的唯一的人。他文笔很普通;标点完整,名字也没有一个,见过马虎网名没见过这么马虎的。评虽然写了四行,可是又短又空,似乎专为气人而写,或者报负。他的评论里,总是看似语气真诚,教人啼笑皆非的。因为他没名字,别人便从留下的代号“路过”这个动词里,替他取下一个称呼,叫作路过的。路过的写了这篇评,所有看完文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写评,“楼上的那位路过的,真过份,不懂欣赏也不过来捣乱!”他不回答,固执地说:“系统一正常不该来的分数绝对会自动降下去。”便等着看分数降。读者又生气地纷纷写道:“你不喜欢的也用不着这样啊, 我们喜欢就行,就愿意给多分,怎么了?!!!”我看了没明白,问欧娜:“这是怎么一回事?”欧娜司空见惯地说:“就是系统经常出些BUG,不知怎么把我的分数升高了两三倍。有些正义之徒出师了。”接连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日抽夜抽”“更新”之类,听得我不由发笑起来:网上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欧娜说起这某站,居说抽得厉害,但终于还能有人来看,而且蛮多的;于是持续耗着,弄到将要机械了。幸而里面有几个好写手,便她也常去看文,打发时间。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受不得拍。她的文下一有砖头,便愁云满面,继而暴怒。今又莫名因为站里的BUG被一路过的PIA,更是来气到古文白话一起骂了出来,还在文里写攻击性语言。博客上更常常是脏字连篇,我常常劝她:“不是还有那么多喜欢看你文章的吗?它也不是专门针对你的。”欧娜却面色沉重,向我说一件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很多野狗,虽为畜牲,可也颇懂眉眼,不是它的地盘不放肆。不过有次看到某只对村妇无礼,没有及时阻止。后来我很悔,对那野狗动了私型,剁成包子馅,丢给老狗,不想禽兽也有父子连心一说,吃过之后大吐一场,撒手狗寰。今日之事令我心惊,那写评之物不懂规距,人的地盘岂能容狗乱来,分明颇似当年的包子馅。可怜那村妇,肚里竟留下祸患了不成?”
  在这些时候,我也不知从何开导了,她自己伤感着。又说:“是我送佛不到西。是以他来报复,我无话可说。”辗转一夜,欧娜自己知道此事已无从查起,便只好私下猜测。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信命运吗?”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信命运……我便讲与你听。那估计我就快要掉下去的,果真是当年包子馅与村妇受诅咒出生的超级混血儿。只是不知它此次前来,是怪我没有及时阻止惨案,还是怪我杀他父祖亲人。我单知道人狗之交世俗难容,却没想过它们是否也有过纯真的爱情。而且我的做法,那年迈老狗,也算它爷爷,总是无辜的……”

  顾忌见放
  习惯真可怕,我竟然已经对那俩侏罗纪怪物免疫了,他出外景那时候我还去给它们喂过面包虫,晚上做梦都梦见蜥蜴鼓着眼睛说好吃,没吓死我。我向我门口一高一矮换鞋的两人抱怨:“侍候他,还侍候他养的,侍候出毛病了还挨斥儿。”
  黑群干笑:“你那是给人侍候出毛病那么简单吗宝贝儿?”
  是,我给侍候没了,是,我不太喜欢那俩虫子,那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啊!唉~以前我是风花雪月,现在我是柴米油盐。
  “这好现象!”单恋的人总是猛出醒世明言,“男人可以不要风花雪月,是个人他就得要柴米油盐。这话没错吧?”
  哪吒伸给他一个巴掌:“握手!”
  有幸见识三太子换衣服,才发现那短衣宽褂之下是货真假实的女儿身,现在孩子发育的真好,可惜空出落得窈窕有致,举止神态还是个男孩儿样。“你们俩怎么还走一起去了?”
  “缘份呗。”哪吒动作比较快,抢先奔进来,第一个动作是开电视,哗哗选台,找到一个可看的才坐进沙发里打开话匣,“刚在你们家楼下看着一白毛松狮,啧啧,威风。”
  黑群觉得不可思议:“你看那东西挺大的个子胆儿还挺小,都不敢让我碰。”
  “一般东西也不敢让你碰啊。”我随口挖苦,“母的吧?”
  “去~”他讪笑着去欧娜屋门扒眼瞧瞧,叹着气挨到哪吒身边。
  小孩儿瞥他一眼:“你柴米油盐又没在?”
  我再一次交待室友作息规律:“礼拜五晚上她基本上不在家,群少你就死心了吧。”
  他再叹气。
  哪吒跟着季风管他叫老黑,大声嘲笑他丢人:“追女生究竟有什么难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
  黑群斜眼瞪她:“再瞎说我把你煮了。”再瞪看热闹的我,“不用你在这儿捡笑话听,给老四那对祖宗晒死了还没个说法呢,他下午又晃潘家园去了,等他弄回来什么怪物吧。”
  我叫板:“他要真弄回恐龙来我服他!”
  “他啊,悬~~”黑群点了烟,被哪吒撵去阳台。
  我看哪吒厌恶的态度:“你们家人好像都不喜欢烟。”
  “没有啊,我不爱闻老黑那牌子的烟味。小光吸的那种黑魔鬼我就喜欢。”她忽然想明白我的潜台词,“你说我们家人是说小表舅啊?他确实不吸烟,我这表舅真是新世纪唯一的好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玩女人。”
  “依你的条件我也是这世纪唯一的好女人了。”我把龟苓膏分她一碗,她撇嘴拒吃。孩子还是年轻,不懂养颜的重要性。
  “好坏衡量标准不同嘛,时代也在变,”她那一双慧黠大眼黑白分明宝光转动,声音朗朗,“欧娜姐五毒俱全,我仍觉得她是好女人。”
  我忍不住夸她:“还挺有思想。”
  “天才少女那天佐。”她得意地眯眼睛,“不过说真的,不管时代怎么变,还是用什么标准去衡量,我程程小表舅真是滥好的一个人。”
  心机昭然啊~~我正了正坐姿审她:“你什么居心?还特意在钱程他姥爷面前管我叫小姨。”
  “那怎么说你在太爷爷看来也是小表舅的朋友嘛,我叫你姐姐总不太好的。”她的目光从屏幕转到我脸上,说得一点也不心虚,“但是论私心,当然还是希望你能做我表舅妈。那年在S市见到你和小光,我们不是差不多玩了半个暑假的吗?你是对小光蛮好的,他也很听你话,可是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相爱,你有没有看到哥哥看时蕾的眼神?”
  翅膀的眼神?“就是色迷迷的……”
  “……这个例子容易误导。那于一看小刺小刺看于一的眼神,你有没有注意到?”
  “唔……我和季风眼神不对?”
  “当时是完全不对啦,现在练得好多了。”
  “什么练啊~~”我哭笑不得,“你就这么想让我当你舅妈?季风不好吗?”
  “我没有破坏你们感情哦,从小到大我都有什么说什么的,我是也很喜欢小光,但跟小表舅相比,有一个本质的区别:血浓于水。”
  该让季风知道知道,这才是一个奸细的至高境界。“把你当小孩儿真是最大的失误。”
  “另外还有……”她眨眨眼,把话咽回去,“算了,我要保持中立,这种事最主要还是看你自己。”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这话锋转得太生涩了。
  她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才肯说:“要是说之前我还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同样是喜欢人可能眼神也不一定就一样吧。可是到北京一下飞机,正巧遇见你,小表舅看你的眼神,就和于一看小刺,非哥看时蕾,是一样的,就是呃……除了你什么都看不到的那种眼神,连我这个千里迢迢,久别重逢,血浓于水的外甥女都没看到。非常令人感动的眼神。”
  “那我呢?”突然很紧张,“我看钱程是什么样的眼神?”
  哪吒翻白眼:“你根本就不敢看他我怎么知道。”
  “哦。”松了好大一口气,在个孩子面前我竟然有面对翅膀那双利眼的紧张。
  “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左右你哦,你要喜欢谁,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这时才表明立场可晚了点儿,不过态度还算真诚,“比起他们俩,我更喜欢你。我经常觉得你好像我妈。呵呵,当然我没见过我妈。”
  她最后那句话还挺让人心疼的,但之前的夸奖我可不想接受。“不要随随便便说未婚女士像你妈好不好?”
  “有贬意吗?我也常跟时蕾这么说。良舅说感激一个人或者是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他知道,可不要嫌我肉麻噢。你知道的,良舅没有女人嘛;保姆总是雇来的,什么都听我的;同学又都很幼稚……其余的我身边就都是男人了。我第一次来月经,要不之前在学校有认真听生理课,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
  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说这些伤感的话时却有着成人般的理性,只能让人觉得更加悲哀。没有人天生就多么坚强的,她也不是伪装,确是真的习惯了。
  她指着电视里给海飞丝做广告的李大奇吸引我注意力:“觉不觉得他长得像刘以达?”
  我抬头看那个笑容温和的男子,对他像的人没概念:“谁啊?”
  “就是达明一派里的那个嘛。”
  “没见过啊。”
  “你怎么会没见过!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里面有刘青云和TWINS,刘青云演一名法官……”
  “好像看过。”
  “肯定看过的,还有古天乐……”
  抽完烟回来的人适时插话:“恋上你的床!”这人倒饿不死,还从冰箱里翻了半块西瓜切得整整齐齐用盘子端过来。
  “对对对。”
  “哦,看过。”
  哪吒打个响指:“扮演阿SA她爸的那个。”
  我大笑:“都忘了你要跟我说啥了。没印象。”那片子我也就看个头尾儿。
  黑群吐掉瓜籽儿:“达明一派?”
  “BING~”小丫头终于找到知音地转头向他发问,“像不像?”
  “像谁?”
  “李大奇。”
  黑群一愣:“李大奇是谁?”
  哪吒马上蔫了:“你们好像在耍我~~”拿了一块西瓜没精打彩地咬。
  “你怎么一来就是看电视?”黑群把纸篓踢到她脚边,“你们家没电视啊?”
  “我是进门就要开电视的,不喜欢家里没有声音。”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狗了:“你那些小狗怎么没带来?”
  “唉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读大学哎,哪能还带十几只狗过来。再说它们本来就是解闷,有你们我也不闷哪。”
  黑群挠挠脖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舒服?”
  “家家你答应我9月末房子到期了租我的房子还算不算话。”
  “当然算!”一站地开外的豪宅小区,两百平的大跃层一间卧室她只收我五百块,傻子才不住。虽然这摆明了占哪吒便宜,但也没办法,房东要收回房子,找个合适的房子不知道多头疼。我的SMART赶快交房吧。
  “你要搬家?那我娘子呢?没人跟她合住了?我来吧。”
  “她一起去,人房东不租了,他家亲戚外地来了要住这儿。”
  “那等我回来不就得换地方找你们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妈,想儿子想得眼泪汪汪。”
  “你说你,暑假人欧娜不回家,你就跟这儿耗,完了也没怎么着面儿。这开学一个多月了才想起来回去看你妈,可真孝顺。”
  “呵呵,挺多事儿攒一起得本人亲自出马去办理。”
  “跟你妈说你这边儿有正事,给她追儿媳妇儿呢。”
  “拉倒吧,谁儿媳妇儿还没谱呢。我这明天起早就走,来见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哪吒小古板地训他:“真不吉利!”
  “我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吧,等季风回来出去请你吃上车饺子。”
  欧娜很给面子,接完电话就回来了,倒是季风,来得晚,还空手。还以为他能买回来恐龙,这到底搁哪儿逛了一下午。火锅店充斥着麻椒底料的味道,我也闻不出他身上有没有香水味。看模样可也不像欢场退来,没什么话,尤其是对我,怪我害死他俩兄弟?不可能,看到雕像一般的尸体后他当时是做出了勃然大怒的凶相,不过转身就给它们扔楼下垃圾箱里了。
  黑群和欧娜拼上酒了,季风傻呼呼地瞧乐子,我问他:“你怎么啥也没买?”
  “买啥?哦,我下午他别人找我出去办点事儿……没去上潘家园。”他几瓶啤酒下肚,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手落下时搭在我肩上,“你看他俩喝的,靠,一会儿还不得干出事儿。老黑这逼没安啥好心眼子。”
  “他那酒量还想给欧娜灌醉意图不轨咋的?”黑群也就能跟我喝个平吧,连哪吒那小愣头都不一定喝得过……
  “哪吒你跟凑什么热闹!”季风一把抢过她几乎一口见底的酒杯。
  哪吒冷不防被吓得呛到,剧烈地咳起来。我拍着她的背数落季风:“成天就这么毛愣三光的。”哪吒一顺过气儿就直嚷着“害死我了害死我了”,绕到季风椅子后边要勒死他。我只顾着看他俩闹,没留神对面那两个,还是季风拉开哪吒习过防身术的擒拿手,猛向我打眼色:“你看你看,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转移哪吒注意力,不想一看才发现刚才酒杯相撞的人,这会儿嘴唇相撞了,黑群的手压在欧娜脑后,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哪吒勾着季风的脖子,眼也不眨一下地看,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季风还挺有先知,果然出事了。
  此时当班的阿肌小乙也在桌上一起吃,这黑社会还挺单纯的,被眼前场面弄得不知道看哪好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请未满18岁的小主人回避。
  我略抬高声音吆喝:“哪吒过来,别闹了。”奈何完全没打扰那对忘我的……情侣?
  又过半分钟,某人急了:“我靠,你俩差不多得了。”季风的嗓门就是压低也够能让包间外边服务员听见的了。
  那俩只是忘我,还没吻到耳聋残疾,彼此都态然自若地收了势,黑群还在欧娜下巴上调情地捏了捏,又拿起酒杯:“来来来!”
  季风笑着骂他:“来你个大脑瓜子!”
  哪吒好奇地问欧娜:“技术如何?”
  欧娜露着半醉微醺的笑容:“中等偏下——”
  黑群可逮着机会了,金属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滑蹭声,他将人再次拉近:“你再重新鉴定一下。”
  小乙可是当真了:“两位……”哪吒继续观赏下去,他对那先生不太好交待了。
  哪吒侧脸冷睨:“帮记忙,伐要瞎讲好伐啊!”
  “说人话!”季风又伸手要打她,被我挽住,动不动K人家,那手没轻没重的,打一下可疼了,难怪哪吒不肯帮他说好话。
  黑群拿了欧娜的背包,俩人连体婴造型起立:“我说我们俩先走了啊。”
  这,这,这……太神速了,我在他们经过身边时出声:“欧娜呀……”
  被唤的人回头抛我个单飞眼儿,黑群痴笑着看她的表情。
  季风托着下巴提醒:“大哥你悠着点儿,明天八点多钟飞机。”
  “切~”他俯身在我和季风之间低语,“飞不成我认了。”
  得到季风的狠咒:“你妈的你死到床上都认了。”
  “认了。”群少朗笑,“宝贝儿你收留小四儿一宿噢。”
  哪吒一直盯到他们出门,对我耸耸肩:“还不是去煮饭了嘛?”
  我噗哧一笑。季风没听过哪吒的追女生手段,不明所以:“这主角都走了,”看看小乙,“咱也撤吧。”
  “好的。”小乙拿纸巾擦着嘴,哪吒朝门口一晃下巴,他点头起身。
  季风拦住他:“我来买。”
  两个体格相当的人争着出去结账。
  “好扫兴!”哪吒皱着眉毛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钟!看小表舅有什么节目。”滑开手机拨号。
  “你算了哦?痛快儿跟我回家。”这孩子也虎曹曹地喝了不少。
  她听着电话回嘴:“小光跟你回去住,我自己安排嘛。”
  “他住我屋,咱俩住欧娜屋怕什么,欧娜在家的时候不也有你住的地方。”
  “欧娜在家不同哎~这不是有没有床住的问题……搞什么不接我电话!”
  “啧~”这孩子思想不是一般成人化,“你快别折腾了,回家睡觉。”
  钱程的电话没几分钟打过来,哪吒问了几句马上乐呵了:“……我要去……不用,小乙送我。家家你也来吧,他们在钱柜!好多人!……嗯,我跟家家在一起,刚吃完饭……”
  季风和小乙正好搭着膀儿进包间,问我:“她又张罗什么呢?”
  “要跟人去唱歌儿。”
  季风看看手表:“你也去吧。这么早回家也睡不着。”
  “我可不去,还一堆图赶着做呢。”
  哪吒挂了电话:“小光你也来吧。”
  “免了,本人北京各大歌厅拒绝往来户。”季风被我训出了自知,“让小乙开车送你俩过去玩吧。”
  “没关系啦,小表舅的几个朋友,有的我也没见过,我们几个去开一个包厢自己玩嘛。”她攀着季风的胳膊撒娇,“走啦,你不去家家也不会去的。”
  我眼一翻:“他去不去我都不去。”
  季风亲亲我:“没事儿你去玩吧,我待会儿要回公司跟他们写个程序,你自己在家多没意思。”
  “我回去把硬盘带了陪你去公司,你写你的,我画会儿图打会儿游戏。”
  “你别跟我熬了,我可能得写一宿,困了就在公司住了。你去看着点儿哪吒吧,这小孩儿可能喝多了,他们管不了她。别玩太晚,噢?”
  “商量好没?”那边已经不耐烦得直捶桌子了。
  “你得听话噢,”季风还把她当三年前的顽童,“要不下次不让她陪你玩了。”
  哪吒适时扮小白兔:“知道了,我会比你还听话。”
  小乙先把季风送去公司,然后才按车上GPS的方向调头往歌厅去。哪吒在身边哼哼呀呀,感情已经开始练嗓子,我问这个感觉向来敏锐的家伙:“觉不觉得小光今天不对劲儿?”
  歌声顿止:“有点儿。”她摸摸光头,“他居然鼓励你和小表舅见面。”
  “我说的不是这个。”当然这也是一方面。
  “没有了。”
  没有?
  他喝那么多酒还能写进去啥啊?一会儿就得睡着了。
  下午的行踪也交待得模糊。
  他近来喝得开始怕酒了,今天居然自己灌自己。
  没有不对劲儿才怪!

  潇洒见放
  到了钱柜KTV我和在座几位打过招呼就到走廊给崔哥打电话,证实还真的是全员加班,因为上次有一个项目被人返工了,又着急要,没办法只得连夜给人赶出来。季风是因为这事儿心烦?“那他在公司写一下午程序?”
  崔哥言词凿凿:“对啊,都忙和这个呢。”
  “不对吧崔哥,季风告诉我出去替别人办事儿。”
  “啊~~他那是快下班时候有人找他出去,可能也没啥大事儿,绕一圈不就过去跟你吃饭了吗?干嘛你还怀疑他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啊?”
  “他就是真干什么了,有崔哥给他打证言我也信你的呀。”崔少波这个老繇子,他说得越溜越没可信度。我发了条短信给他:你过一会儿避开季风给我打电话。
  倒是想不出来季风会怎么对不起我,但是总感觉也不像就返一工那么简单的事儿。惴惴地回到包房,娄保安正和小胖欧阳克及其夫人洗刷刷,马赛克和哪吒拿着铃鼓伴奏得非常HIGH。钱程招我过去坐,他旁边是区洋,肚子已经平坦了,脸上散发着伟大的母性光辉——今天是她儿子百天纪念日,几个大人借引子出来疯。聊了没几句,轮到她点的歌,哪吒颠颠颠儿地过来送迈克,线缠在茶几上,区洋看着满地酒瓶子连忙站起来坐到屏幕前去。剩我和钱程相对坐在角落的小吧台,那群不唱歌的人也识相得很,没人过来打扰。我无奈地笑笑,钱程跟着会意地笑:“季风公司弄得还不错啊,活儿这么多,大礼拜五的也加班。”
  “还行,他是有一些客户才想开公司的。”震憾的音响中,我这种不会大声说话的人得凑近了才能把自己声音送进对方耳朵。
  “没看出来,给他拍照时候感觉就是一小孩儿,跟那些模特儿一样靠脸吃饭的。”钱程连连点头,“挺深藏不露的,才这么年轻,比你还小一岁吧?”
  “半岁。”我很计较。
  他捶着额头艰难地笑:“真能闹。”
  “确是差半岁,我是12月28号,他是5月29号。正好六个月。”
  “我只是想表达他年轻有为,没刻意强调你比他年纪大。”钱程啜着一杯酸梅茶,转脸看区洋唱歌,“在我面前你不用嫌自己老。”
  “那倒是。”他比我整整大五年,是整整,季风知道更得说我们俩双胞胎,钱程的阴历生日和我是同一天的,农历冬月十四。
  “可是我姐说你比我看着还有大人样~”
  “你知道,我比较会装。”
  “这我倒信,听哪吒说她太爷爷都被你笼络了。”
  “要不然怎么能帮鬼贝勒说上好话。”
  “嗯?”他没太听清,我还没重复他又想明白了,笑道,“你这个妹妹他算没白收。”
  “你这弟弟可是真借不上力。”我不客气地批评他,“你跟你姥爷也不好好的,要不然是不是早就能帮他们说上话了~”
  “白费~不是我想不想跟他好好的事儿。”
  我觉得他们祖孙之间有误会,自作聪明充当说客:“真是阴差阳错,老爷子一直在等鬼贝勒开口,鬼贝勒心里没底又怕上门去撕破脸皮弄得秦总难做。其实话说开了谁和谁也没深仇大恨,我第一次着你姥爷面儿不也是被他气得直哭吗?”
  话说到这儿他已经听出来谱儿了,眉头皱了又展开:“鬼贝勒一劲儿张罗要给你打媒人红包呢。”
  摇摇头,就这个话题他半句话也不想多说。“真的他们准备结婚了没?去见老爷子了吗?”
  “还没吧,俩人这阵儿都挺忙的,我姐去新加坡了,鬼贝勒下午在这儿吃完饭就着急回去。不过我姥爷过几天生日,他们怎么也要上门。你也来吧,说今年要在家摆几桌么。”想了想又笑,“反正也用不着我开口,他肯定能请你。”
  那——我要送什么礼物好?
  钱程问:“你呢?日子定了没有?”
  我的手搭在玻璃台面儿上,戒指上的三颗小钻随屏幕图象变幻不断闪光。“帮我拍结婚照吗?”我十指交叉,认真地望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很欣赏他的不自在,难道说我是有当变态潜质的?
  他揉揉眼角,看了看指尖,随口说:“找别人吧。”
  “偏让你给拍。”我确定自己有未开发的潜质。
  “不是说真格儿的吧?”他右手还僵在脸前,手腕上空无一物。
  屏幕这时正好白光,那道来不及收回的视线被我捕捉了正着,他的黑瞳清清亮亮,竟然还有隐约的忧郁。
  我想起哪吒说过的话,纠缠着看了他好久,他不解我突然转变的眼神,一时也没什么反应。这是个永远对我心存宽容的男人,感觉在他面前我怎么都不会犯错,因而举止无礼,过后自己也感到狼狈。
  “你那葫芦怎么不戴了?”
  “给你戴过之后就不灵了,戴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不灵了啊?”
  他鼓着腮帮子,很泄气地“切”了一声,什么都不回答。
  区洋一曲唱完,哪吒晃着铃鼓起哄,娄保安叨着烟拎了两小瓶克罗那过来,钱程戒备地看他。
  “什么脸色儿~~”保安用瓶底敲敲他的头上的发卡,“你看你戴这玩意儿跟个姑娘似的。”
  钱程脸色更坏:“你认识哪个姑娘一米八?”
  娄律师憋着笑:“就你这一个。”不慌不忙地躲开踢过去的大脚,坐到我身边,分我一瓶酒,“家家跟我喝一个。”
  “好啊。”我大方地接过来。
  喝酒是借口,套话是真,他侧首问我:“小金怎么没来?”钱程倾过身子来听我们对话,被保安推开,“她好像不太喜欢热闹,每次人多玩儿的时候叫她她都不愿意出来。”
  “呃……比较喜欢和你单独相处吧。”
  保安不赞同地挑高一眉,欲言又止似的。
  哪吒不知道何时挨过来,好奇的表情和旁边她小舅如出一辙:“说什么?”
  娄保安清清嗓子:“小孩儿别听大人说话。”
  钱程抗议:“我不是小孩儿也没让听!”
  “得正常的大人才能听。”
  钱程扭头问:“外甥女儿,打律师算不算袭击司法人员?”
  “不要在他执行公务期间进行该行为。”哪吒拿过我的酒瓶偷喝了一口。
  保安叹服:“回答得可真专业。”
  谢冬雯举迈克喊我过去唱歌:“唱什么?让你胖哥点。”
  我一般歌都会唱,但没几个能唱全。还没考虑好,一直握在手里的电话响了,我说你们随便点吧我会哪个就唱哪个。紧倒两步出了包厢一看不是崔少波打来的。小丫气汹汹地质问我:“告诉你晚上等你上线咋还不上?”
  “告诉谁了啊?”
  “告、告诉四儿了……”
  “没跟我说,”我理直气壮,“他不又忙和啥呢焦头烂额的,出去一下午回来着急忙慌吃口饭又回公司去了。”
  “那他啥也没跟你说?”
  “还有啥要跟我说的?”
  “你在哪呢?有没有座机我给你打过去。”
  “在外边玩呢,没事儿你说吧。”听语气还挺严肃的。
  “等于一把商场事儿处理完了,我们俩想把证儿领了。”
  “结婚证儿?”刚说他俩能拖就神速起来了。
  “嘿~离婚证儿也领不着啊。”
  “胡咧咧。不说等时蕾生完的吗?”
  “家家我跟你说过于一他妈有心脏病吧?”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犯病啦?”
  “噢没有。去年年底的时候有一阵儿不太舒服住了几天院,她这病好的时候啥事儿没有,就是说不准啥时候犯……心脏么,一犯了就大发。说不好听的,别再哪天一下怎么地了,我跟于一这么多年,她啥也没看着。”
  “哦。”可能是翅膀妈因为媳妇儿怀孕的欣喜模样刺激着这丫头了,她看着没心没肺,其实脑子里边还是寻思点正事儿的。“你跟我小姑说了吗?”
  “说了。她问我那于一遗传没有。我说没有,他年年都检查,挺正常的。我妈说这先天性的可能一时半会不发病,指不定到几岁的时候就查出来病变了。”
  “那怎么办?她不同意?”
  “她没说不同意,她说反正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行。”
  就像张伟杰家里反对他女朋友,这也是人之长情,再说小姑当了这么多年护士长,她更是不可能不在意这个。“小丫我跟你说,你和于一是好事儿,你妈要是真一时掰不过来这劲儿你可别犟性上来又跟她挺不愉快的,你哪怕为于一想想,回头他也难做啊。”
  “我知道。我跟她说得挺好的,她也没急眼。闹心~~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她说怕于一出国呀什么都是借口,你说她怕什么呀,于一光骨折就开两次刀了,还打一次全麻,心脏不好不早过去了。”
  “她有她的想法,她在医院上班,那天天急病进去的见多了肯定不愿意自己家摊上这样的。你懂点儿事,好好跟她说,别不耐烦知道吗?”
  “嗯。”
  “哎小丫?于一要真是有病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活一天我跟他一天。”
  这死丫一句大咧咧的话把我眼泪儿都说出来了。
  在我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中,她嚷嚷着挂电话,又从其它包厢偶尔开一下门传出的歌声中猜出我身在什么场合,骂我:“你真没良心,俺弟累得要死要活的,现在还没下班呢你跑来载歌载舞的。”
  “他非得让我来的,我说陪他去加班他不让。小丫我怀疑季风背着我干什么事儿了。”
  “别扯了他哪有那心眼儿。”
  “真的。”
  “他敢在外边扯犊子?!”
  “你别一脑子就这种事,我不是说他跟别的女的怎么着。”这点信任我还给得起季风,“他现在就是忙和什么事跟我没话儿,问到了都不说,你像他今天下午,先是告诉我说去潘家园要再买俩四脚蛇。完了六点多钟才回来,啥也没买,问他呢,说出去给别人办点事儿。我给崔哥打电话,又说他在公司写一下午程序。秃撸反账的,也整不清哪句真的哪句假的。”
  “那你啥意思?我诈一诈他?”
  “你可省省吧,有空跟我小姑好好唠唠。”
  “说多她该骂我磨叽了。于一说我不用管了,这事儿剩下的交给他和我爸搞定,我就管准备结婚就行了,装修房子还得秘密进行,不能让我妈发现先斩后奏,那就唠啥都不管用了。”
  “你这一天听风就是雨的可真要命,我小姑要就铁了心不同意呢?”
  她嘻嘻笑着警告:“你咋不替我想点儿好的~~”
  “我主要是觉得你俩结不结婚真没啥区别。”
  “这么倒是没啥区别,我想要小孩儿,不结婚不像话。嘿嘿,今年俺俩结不上也没事儿,新房可以考虑给你和小四儿先用,季娘身体现在也不太好,你看着吧,过了年儿再看时蕾和翅膀抱儿子回来,肯定着急让你俩结婚。”
  “你没跟他家说我们俩的事儿吧?”
  “没有。四儿特意交待了,说你不放话谁也不行乱传,肯定是怕家里都知道再给你压力。家家你还有啥拿不定主意的啊?他这回真是有人样了~连我都承认了。你是不是还老想着他以前和叫叫儿怎么怎么地啊?那都过去了,叫叫儿和她妈移民都办完了,她现在和咱们都不是一个国家的人,我也挺长时间没跟她联系,可能人都结婚了,就你还傻了巴叽把她当回事儿呢。”
  “你才啥了巴叽呢,你知道啥!”
  “我知道你总觉得四儿是拿你当替补我知道啥~”
  这什么孩子,说话跟大炮似的!
  一个电话聊了小半个小时,电池电量告警,崔少波还是没来电话,我把电话打到他家,接电话的是崔嫂子。我听见她说话咦了一声,问:“崔哥呢?”崔嫂说他没在家,我当然知道,还抱怨,“他怎么不带手机啊?我还想问他下午的事儿怎么办呢,他在公司了吗?季风这手机也打不通。”
  “你急糊涂了吧?这是我们家电话。”
  我假意看着:“可不是……唉!”
  崔嫂安慰着我:“你别急,崔子说不见得有多严重,现在劳动局那边还没给说法,这事儿大不了就是罚钱,破财免灾么,做生意难免。没杀人没放火的总不至于给咱逮起来关进去吧。你说这新公司刚开张,谁这么缺德就二话没说去举报呢……”
  区洋从洗手间出来,见我神情异样过来询问,我说没事,酒劲儿好像突然上头,脚一闪险些踉跄。

  平衡见放
  “这刚开张儿就接几大摊活儿,我就说不是好事,崔子说乔老师临走给介绍的那个会计也不怎么上心,劳动局来查劳工合同和三险什么的,还都没做呢。结果就有人举报了,公司总共不到二十号人,都刚到一起,谁干的事儿呢……”
  对于被举报公司,劳动保障部门有权依法立案,责令用人单位改正违法行为;对拒不改正的,将依法对用人单位作出行政处理和行政处罚决定——XX法律事务所合伙人律师娄保安先生语。
  季风怎么敢拒不改正啊?他也就敢瞒着我自己扛这事儿吧。什么意思啊!这不是诬告吗?谁缺德带冒烟地弄出这种事来?
  马赛克大哥手僵在茶几上方,看着被我干掉的酒:“那是我的杯子。”
  “有蚊子。”保安啪地拍下胳膊,“你不用急家家,事儿没多大,不是刑事犯罪。”
  不是大事儿干嘛不跟我说?一顿饭功夫就连这么件事儿都没空说?要不你就做得天衣无缝别让我知道!谁愿意心就那么悬着啊,偏就这时候手机又让杨毅给唠没电了,说到一半就强迫挂机。我向钱程伸手:“电话借用一下。”
  他推了推发卡,含糊吭声:“我没他电话号。”
  我对他的落井下石忍气吞声:“我能记住他号码。”
  他说“哦”,搔搔额头好像有意见要说,我已经没耐心等答案。“哪吒。”
  哪吒也不搭理我,正玩到兴起之处,还当众翻了两个跟头。小乙只差没躺下给她当垫背,我以为她喝多了,拿了包告辞时她竟然轻轻踢着保镖吩咐:“挡住她!”
  这个泼皮鬼!我有点火,拿着包瞪视眼前的肌肉男:“闪开。”
  小乙二话没说让开了,哪吒手抓两只无线迈克,高声喊着小表舅的名讳:“钱程你在干什么啊?”
  冬雯姐眼色读得最快:“你们几个真是的,没瞧家家着急了吗还逗她~”一把拿过老公的手机递给我,“给~先打电话问问怎么样,这么晚了你去也没用,是不是……”
  区洋也说:“对,你先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保安和小胖都在这儿,让他们帮你想想招。”
  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使犟,接了电话拨季风手机:
  叮叮,电话铃,如果十秒钟没接听,代表我正忙碌,不知手机何处发声音。
  叮叮,电话铃,二十秒后没接听,说明我的四周非常热闹,不安静。
  小胖哥猛拍巴掌:“嗬!还真有蚊子。”它们怎么上来的呢?包房在六楼。
  “坐电梯呗。”听着很滑稽,保安说你们还真别笑,“生物进化论么,人越住越高,不会坐电梯的蚊子都绝种了。”
  电话里还是叮叮电话铃,三十秒还没接听,可能他正带着耳机听着音乐数星星。
  叮叮,电话铃,四十秒也没接听,我就可以唱完这首彩铃,给你听……
  我使劲想风讯的总机,想不起来。
  正毁尸灭迹的小胖念了一声佛号,说:“挺不容易的,上来就让人超渡了。这蚊子可够清瘦的了。
  “肥得那是马蜂。”
  “你说哪里蚊子肥?卫生间的,专叮屁股上的肥油。”
  “胡说,一听你就缺乏生活,猪后蝤都是瘦肉。应该是卧室的蚊子最肥实,想叮哪叮哪。”
  知道他们在逗我笑,可这是一个已露出龌龊端倪的话题,我不打算再听下去了,对区洋说:“不好意思区姐,扫你兴了,我得去公司看看,要不放心不下,你们玩吧,”
  区洋明显比他们有正事,站起来送我到包厢门口:“你有事儿就忙去……要不让程程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门口随便拦一车就过去了,没多远。”我心里赌气,看也不看钱程和哪吒,笑容下偷偷磨着两颗犬齿。进电梯里才听见走廊里有人喊我,脚步也没停,钱程当然赶得及跟我进电梯。一格一格下降,我说:“不用你送,你回去吧。”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你拿我手机打给季风问他公司的事不太好。”
  我也学他的敷衍人方式:“哦。”
  “嗯……劳动局那边……”
  他说的慢就别怪我有机会打断:“什么也别说你。”
  “放心,那些人办这种事都特有经验。季风不会知道有人出面替他说话。”
  我不担心这个,只在想究竟是什么人举报,相信季风也比较郁闷这一点。
  “我看你还是甭过去了,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不知道吧。估计他现在脑子也乱,你去了再赶你走,你又有火儿,俩人别这时候碰头了。”
  怎么他越劝我我越烦!我特想问他一句话:钱程你还是个男人吗?口口声声喜欢我却在维护我和季风的感情稳定~伟大啊,圣人啊,可算是明白当时凑成季风和小藻时季风为什么那么恼火我了……“你不要送我,让他看见我解释不清。”没有人情味地丢下错愕的钱程在大厅里,我出门拦车直接奔了风讯。
  不管什么理由季风还是撒了谎,撒谎是原罪,他肯定是有错的。所以在电梯叮一声到达17层时,我还带点问罪的意思。几个技术正围在崔哥机器前讨论,专注得没人发现我的到来,我直接进敞开门的总经理办公室。
  没有老板架势的季风,两腿搭在高背椅一侧的扶手上,一肘顶着桌子以手托腮,另一手夹着烟高攀着椅背,手指抠抠抓抓那黑色真皮。眼望着窗外的灯火辉煌。
  “烟掐了!”我绕过办公桌看他。我对他瞒着我不说实话表示相当的遗憾,而一看他那坐没坐相又没脾气了,这人还真够做个灭火器。
  季风讶然得不得了。我告诉他我从崔嫂那里诈出原委,他呼口别过头,神情微恼却憋着没说话,舔舔嘴唇放下腿,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里边满满竖着抽剩的过滤嘴。
  “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吧?”他心里肯定有数儿。
  “打听那些没用的。”他搓搓脸站起来,“等我会儿我去看他们写怎么样了,差不多就撤。”
  在他的椅子里坐下,看见屏幕任务栏里MSN对话框桔黄色闪动。
  季风,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
  我把烟灰倒进垃圾筒,季风嘴里叨着半截烟进来:“别管那个,明儿保洁就来弄了。”他把窗子关上,“走吧。”
  “做完了吗他们?”
  “就剩测试了,拖一两天没事儿。”扭头看了看,他嘴角扬着小小弧度,“真能给我作主,电脑都关了。”
  我细着嗓子说:“关机并不能让你停止思考,先生。”
  他笑我:“说话好像个外国人~”勾着我的脸过去轻轻一吻。
  我没躲开,却表示出厌恶:“你嘴巴和尼古丁亲密接触24小时之内别碰我。”
  但是晚点到家,他刷完牙之后我主动检查了他口腔的清洁程度。季风也不敢加以取笑,他嘴里那种混合了烟叶的薄荷味,我吻着还有点上瘾,不是好现象。
  “公司的事严重吗?”
  他以指梳理我的头发答道:“看你找没找上人呗,弄好了就罚点儿钱,真找你茬儿按章办起来……也是罚钱,还怎么折腾,谁知道呢?共产党的天下没理可推。”
  “那你跑一下午找着人没?”
  “找着地税局的那个许哥了,他说有个同学在劳动局,他自己都是个小科员,那同学能不能说上话还两码事儿。”
  我眯缝着眼睛斜视他:“到底谁这么恨你?”
  “听你说话这调就是猜出来了。”
  “这事儿老黑也得负一部分责任!”肯定是他招来的那个风骚前台,上班没多久就被季风开了,心怀不满。
  “真聪明。”他揽着我的腰将我圈在两腿间,欣赏地盯着我。
  我就势坐在他腿上,把玩他的戒指:“是不有点生气了?”
  “嗯?没有?”
  “说实话!”我掐他脖子,“谁惯着没事老撒谎!”
  “你别再有点儿事就闹到崔嫂那儿去?让人怎么想?”他的指尖在我颈后做按摩,虽是教训人却将姿态放得很低,“你查我就给我打电话,我再不骗你了还不行吗?”
  “我打电话你得接算啊。”在他胸前挠了一把,“还非得我问,就不能主动跟我说吗?”
  “丛家~”他将我压至怀中,轻喟,“不要把照顾我当成义务,应该是我来照顾才是。”这个小我半岁的男孩子抚着我的头发,语气里的无奈不难听出。
  “可笑的自尊。”
  “是可笑,也挺可怜的。”他扁着嘴,“我从小就处处不如你,再让我什么事儿都靠你给我拿主意,以后结了婚还不得把户主写上你名儿。”
  “你今儿是怎么了?”我直起身子,认真地看他的脸,“我傻啊喜欢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
  季风……好久没脸红了。
  红得像冒了火,烤得我也汗流浃背,跳下他的怀抱想开空调。
  他捉住我的手,傻傻发笑:“你第一次说喜欢我。”
  我在心里将头摇了又摇,累加的感情一瞬间积攒成愧疚。想他,念他,折磨他,就是不说我喜欢他,这种做法像是不小心开过头的一个玩笑。简直有点可耻了。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亏欠,他站起来将我满满纳入怀中的时候,我压低他的脖子,视线向上挑了四十五度落在他迷人的眸子上。“季风,你想不想要我?”
  “不玩儿这个!”他断然推开我,两秒钟之内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好。
  我倒要看他能在稀薄的氧气里存活多久。五秒钟,被子下面露出他栗子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对视我冷冷的波光。
  他小心地问,“不是玩儿我?”
  “我说正经的。”我皱着眉,“你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电死的鱼一般把被子重新拉上。
  我蹲在床边小声问:“还是你想吃我?”
  他是被喊狼来了的孩子骗怕的乡亲,理也不理我,时间久得让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正哀悼自己难得鼓起的勇气,被子下鬼片一样出现的大手把我紧紧钳住。鬼在里面指控:“你折磨我!”
  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回忆五月份丁香花是什么样的,然后模仿着它笑。
  总得面对一些该哭的事时露出笑容,虽然那是很艰难的过程。
  至于季风,你会快乐吗?这说出来煽情,可是真的是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你快乐,我才能快乐。
  精神分析学的始祖弗洛伊德说:人格或人的精神主要分成三个基本部分,原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就是人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的部分,其蕴藏人性中最接近兽性的一些本能行动,具有强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超我是人的最有道德的一部分,可以为本能的满足设置禁令和限制,并自我约束;自我是人对行为真正管理和执行的部分,就是行为的主宰者。
  所以其实男女在一起会做爱是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
  简单的说,本我占优势的时候,我们会去寻找快乐而不顾及道德,如果超我占主导,你想寻找快乐的想法会被道德感的驱使下被打消。男女单处性交的几率可以用加减法得出:两个人的原我很高,那做爱是肯定的,大概是100%。两个人的超我占主导,做爱是不太会发生的, 就是0%。如果一方原我高,另一方超我大的话,那就很难说了,暂时用50%表示,这个情况下发生性关系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强暴,另一种就是至少有一方并非为了性而做爱。
  这分析很直观了吧?
  并非为了性,而是我喜欢季风。
  我觉得是很坚定的。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吻我,让我凌乱,他的唇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胸前,有时候会亲我的嘴,我能感觉造型师为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我小腹上划下痕迹。便不会呼吸。当然他并不打算谋杀我,快速敲写代码的手指异常灵巧,溜进禁地不忘唤我的名字,像是确认像是催促,等我的手松开床单改攀在他肩上时才继续前进。我意乱情迷,他却睁大了眼,这让我下意识地抗拒,他停下来,贴着我的脸细心探问,这才知道他在撩拨我的同时克制着自己。呼吸很重,吻很重,在我肌肤上烙下深印,而手指温柔,是否具有高超娴熟的床上技术无从考究,起码到目前为止它令我兴奋,我向来接受新知识的速度就不慢,此刻更遇上好的导师,何况某些事原就是一种本能的追逐。很陌生的生理快感一丝一瞬地蹿进全身各处的神经,拙于言表。季风的态度很温柔,心很温柔。他耳侧的发已被隐忍的汗浸湿,仍在等我适应,发丝贴在脸颊上,让人怦怦心跳的男人味。一手扶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撑着身体,不敢将全部重量交压于我,他的眼睛泛了雾般看不清深远浅近,抬头的欲望缓缓威胁而入。
  我咬住下唇没允许自己喊停。
  举动落进他眼中,他改以肘部支撑,手掌覆上我的脸,姆指擦着紧张沁出的细汗。“家?”季风的嗓音粗砺,唇在我嘴角轻啄又落下,舌头自口中探出、挤进来,又缩回。
  脑子里云絮翻滚,又轻又涨塞满胪腔,我如梦初醒地低叫:“不行……”
  我推着那具潮湿的躯体,而欲潮已将他包裹,他高温的碰触告诉我:丛家,你没有机会了。
  戳穿我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步入女人的这一刻,季风与我成为一体的这一刻,只是疼痛。更为麻烦的是,最难的瞬间过后,泛滥的并非情欲,而是胃酸。

  心绪见放
  身子软趴趴地搭在床沿,对着垃圾筒狂吐,胃里大概连消化液都清干净了,只剩一层膜随着我的干呕突突地抽搐。食道可能又破了,灼热地刺痛,想喝水又怕催得更吐……
  初夜,艰难而幸福的经历。
  书上是这么写的。
  女的一个个都腾云驾雾,成仙了一样。
  三级片里是这么演的。
  我知道那有创作成份,可对比我今夜的感受,她们也太夸张了。说出来可能对季风不太好意思,实在是实战过程中,我一点幸福感都没有。而且可能还让季风有了挫败感,我怀疑与我的这场性爱会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吐到缺氧吐到眼前爆白光,我侧枕着一条手臂的姿势映在电脑屏幕上,像濒死的兔子。季风端了水喝一口试试温度才递给我,我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漱漱口,要不嘴里有怪味儿更恶心。”他将我扶起,拉了条毛巾被披在我身上,从上至下轻轻揉抚我的胸口缓解食道和胃因强烈扩缩而引起的剧痛。听话地含进一口水,冲净口腔里的酸味,吐进垃圾筒里,嘴一张又是一阵反胃。季风机械地敲着我的背,“现在能吃药吗?现在刚吐完不能吃吧现在?吃了能不能又吐出来……”
  他不是一般地吵,我很轻很快地瞥他一眼,勉强用食指压在自己唇间给他做个噤声的口型。
  他心疼地将我裹紧,好像就快要哭出来了,肘窝里凉凉的都是汗。“你说可以的。”他语气复杂,又郁闷又懊恼又怪罪,怪我不自量力害得我自己遭罪。
  “我不知道这么疼。”其实我后来又说不行了,不过那节骨儿上的命令,能执行的是怪物。这的确是我自己作来的,我要负全责。何况他只是驱入了身体,之后就被我的反应吓得退出来,虽然弄坏了我,可他甚至连动都还没动。没有经验不代表我知识不健全,就某方面来说,他更难受。“不好意思噢……”我哑着嗓子,只能发出喉音。
  “嗯嗯嗯别说话。”拥着我赤裸的身子打断我的话,“丛家?我……”他眼圈红了,原本应该是哄我的话最后变成一个“傻”字,哽咽出他硬朗的嘴唇。他骂我:“傻丫头。”
  是太笨了。我的男人在外面闯荡赚钱,生意上有了波折,我想用身体来平抚他的焦虑,可是真失败真差劲!感情慰安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的。我胡思乱想着,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见了我的笑容,他表情缓和不少:“我接点温水给你。”我以唇型拒绝,他放下杯子,揉着我胃表的皮肤,“还疼吗?”
  “你问哪啊?”手指揪着身下凌乱的床单,不敢看那尚未干涸的浊迹。
  终于把他逗乐,擦拭我脸侧的细汗:“我是不是太过了?也得照顾一下你这小体格。”
  “你都没……”这话题太尴尬,我逞强了一下就窘得整张白脸见了血色,抓着他的手蒙在脸上再说不下去。
  “我都没什么?”他邪恶地大笑,俯身低头亲亲我的戒指,冒出一句听似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是必要,丛家。”
  但是对我而言,有必要。“可让你找回平衡了~还说我什么都比你强吗?”
  “是我不好,你是第一次……不过你这反应也太奇怪了,怎么吐成这样?太打击人了!是疼还是不舒服你说不就完了……”
  “不怨你,我有毛病。”
  “别瞎说~”他拨开我额前的发,蹲在床头正对着我的脸,“刚才在歌厅是不是又喝了?嘴里全是酒味~”
  “你嘴里还全是烟味呢!”
  季风双手托脸笑得像花朵:“你好像恢复体力了。”
  理论上来说,形成一个习惯需要的时间是21天,连续做同一件事情,第21天它就会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抄袭)
  喜欢季风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恐慌地想,那是不是也要连着21天都重复这样才可以不再吐?我家季风是身体好累不倒,可我要是连吐21天,夜里鬼见了都得喊我一声大姐跟我回家。甭说21天,第二天早上我照镜子看看自己就没敢出门,跟组长请了假一个人待在家里养伤。季风今天要去登门造访海淀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清早起来拿着昨夜撤下来的床单出去,我喊住他:“你走吧,我睡醒了自己洗。”他连连摇头,眨着眼说:“留纪念。”
  “态~你还能怎么变?”
  “七十二变。”他把床单丢进洗衣机就走了。
  轰轰响声中我睡着,醒来想起去晾床单,刚捞出来,欧娜一脸促狭地晃到阳台:“洗床单哪?”
  “对,搞好卫生,预防疾病。”我硬着头皮装糊涂。
  “你可真是优秀市民表率!耽误班儿在家搞卫生。”她很诚心地夸奖我,“这床单好像是昨天早上我帮你铺上的……”
  “你还能比这更烦人吗?”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但欧娜永远能打破自己损人的最好成绩。
  她盘着手在阳台上看着晾衣竿上的风景感慨:“什么都没了。”
  “呸!”我忌讳地瞪她一眼,回房间换衣服。
  “哪儿去?”她跟进来,“风少说你今天不要上班了,风少说让我给你做饭吃,风少他有没有概念?你只是破处了,不是做月子。”
  “欧娜你觉得你现在说话像不像流氓?”
  “我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她噗地一笑,“娄保安的口头儿禅。”
  “你还提人家保安,昨儿你跟别的男人出去,他还打听你呢。”
  “是吗?约他出来喝酒。”她从背带裙前的小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警告:“逼黑群发镖噢!”她大概不知道黑群也是可以一记老拳凿出人鼻血的刚性小青年儿。
  “他回家了。”两根姆指在键盘上飞动,突然停下,望着我自言自语,“唉呀……是不是说今天上庭。不管他。”
  我斜睨着她:“和群少这一夜算什么?酒后乱性?”
  她发出个鼻音,思索一会儿,耸耸肩。“你穿这么整齐到底要干什么去?”
  “上班。休息一上午够了,你讲话的,又不是做月子。”
  “反正都请假了,去逛街吧,我送你点儿什么做成长礼物。”她凝思苦想,“情趣用品之类的。”
  “你自己挑完拿回来就行了,”我对礼物向来是欣然接受的,不过工作还是要去做,“马上要十一了,我可不想弄得像五一那么赶。”
  “喂,”唤住打开房门的我,她问,“顺利吗?”
  我摇摇头。
  还说不太清楚我和季风的问题出在哪。因为他们之前在一起,在你眼里,她就是季风身上的泡沫,洗不净,连接受他的追求都不敢。
  紫薇?不是,不是。这我倒是可以很干脆地否认。
  欧娜让我去跟罗医生聊聊,做爱做到呕吐,不用想也是心理上的问题。让我跟一个男人剖白自己的想法?别说我根本不知道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就是知道我也说不出口,反正最近加班睡眠本来就不好,弄些药来吃就行。我了解自己的情况,很多有洁癖的人都会有这种表现,再说我的情况比洁癖要严重一点。欧娜说得对,不过是处男情节。她以前鼓励过我接受钱程,后来又让我慎重考虑,原因是“他三十岁了,还是个搞艺术的,又是那种家庭,女人不会少的,你受不了”。
  我思维太跳脱了……
  有个送快递的小弟和我同时进大厦,我走得慢,听见他问前台接待:“你们公司有性爱的吗?”
  我在心里嘿笑,想回头告诉他我们公司有性感的。前台倒是见识多了这种说话不注意的,从容接过来一看,是加急件,让我帮忙带上20层,这位姓艾的是董事长助理。
  总部的几个特助都是人精,早看得出秦总对我不止一般惜才的欣赏,自然没有架子,我也顺便讲起这个姓氏的笑话。付姐和蒙蒙她们对笑,小艾见怪不怪,别人都在问及姓名时说免贵姓什么什么,只有她已养成习惯说“叫我小艾就行了”。闲聊了几句,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道缝,人却没有马上走出,我跷了半天班一来就在这儿话家常,不敢再放肆,说声拜拜要走。
  门缝这时张大,钱程出来,看看我没说话,向其它三人点点头离开——走的楼梯。
  我脚尖一转去等电梯。
  钱程在19层等着我,表情怪异:“……就一层楼还坐电梯。”
  “楼梯不是你在使用吗~”我说话带刺儿。
  “又不是厕所。”他浑然不觉似地拉我到楼梯口,“下班儿有安排吗?”
  我反应淡淡:“一层楼的功夫突然记起来我是谁了?”
  他忽然没什么笑意地轻哼一声:“你希望她们都知道你认识我?”
  我咬着下唇不作声。刚才被他那种比路人更无视的模样窝起了火,也没考虑到那么多,当真若是见了钱程和我的日常相处,公司上下也就没人会认为我是靠自己面试进的中坤了。我的学士学位我的名牌院校我的全国重点我的认真努力,一个董事长弟弟的好朋友就可以全部掩盖。
  钱程伸手扳着我的下巴,将我嘴唇从牙齿之间拯救出来。“唇线都咬变型了。”
  “对了你来干什么?秦总不是出差了吗?”
  “上午回来的,鬼贝勒受伤了。”
  身份如鬼贝勒这种,说到他受伤,我第一反应就是伤于黑社会火拼中。钱程的笑声在安静的医院里特别刺耳:“你香港黑帮片儿看多了。”
  “你小点儿声!”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是来看病人吗?一路溜溜哒哒好像个逛大街的。
  一拐过走廊我们俩就落入白胖子视线中,他坐在尽头高级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看到我们——我想主要是看到钱程——啪地站起来,要是再敬个军礼,酷似小时候看过的那个叫“大狗副警长”的卡通角色。钱程附耳低语:“你说他长得像不像沙皮?”
  “没礼貌!”我斥责道,看着白胖子那两个下垂的腮帮子,超像~~顾不得常咬嘴唇会导致唇线变型,可是了咬紧了还是笑出来,“让他听见不扑过来咬你的。”钱程毫无顾忌地笑开。
  白胖子向我欠头:“丛小姐~程程。”
  先跟我打招呼不奇怪吗?我转向钱程想寻求答案,他只顾着从对开的房门缝中往里看:“谁在里边?”心里可是大大地有数,拉我至他身前,“见过这样的秦堃吗?”
  直接从公司过来的中坤董事长,挥笔就是千百万生意的手,此刻正持小刀剥着一只橙子。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暖调子桔色光芒打在她身上,映着那金黄色水果,她专注的侧脸有一层宁谧美好的光圈,我和病床上的亲哥哥都看呆了。
  白胖子干咳,底气还真足。钱程大咧咧推门而入,鬼贝勒握着一个橙子朝我晃晃:“亲妹妹。”
  我先跟老板问好:“秦总。”
  秦堃抬头微笑:“下班了?坐。”
  “一会儿还回去,立面图要改。”
  “你现在跟哪个项目?”
  “中央别墅区的薄板。建材组下午过的意见,原来的中空玻璃尺寸,高层上隔音指标达不到。”
  “节前能定下吧?薄板那边绿化带是主路,当时拿地就提到过,不过高层在不在那边都有噪音。”
  “是,景观公寓还是走高线,细节方面技术上能解决的就在改,现在也在后期了。”
  “你们这么改同步预算怎么保证?节前我要三天时间开专家会……”
  有一只终于疯了:“我说你们能不能不在我跟前说这个?我听见工地就来气。”沉不住气的是应该静养的病人,“橙子。”
  钱程扭头:“啊?”
  秦堃把切好的水果递给鬼贝勒,再好笑地看弟弟:“你啊什么?”
  “橙~”我指着鬼贝勒的食物笑。“你怎么样了?橙子说你肋骨折了好些根。”瞧他能吃能喝还能发牢骚的样也不像重伤。
  “我说折了两根。”钱程颇疑惑地伸手去摸,“好快啊,长好了。”
  “起开~”鬼贝勒推推搡搡,“秦堃你看你弟。”
  “我看也没用,管不了。”秦堃拿了一瓣橙子给我,看见摩羯戒指,询问地比了比我的颈间,我笑着点头,她眼神柔和,“很漂亮。我姥爷说见过他,挺好的孩子。”
  “有一次老爷子送我回去正巧他开车在后边。”
  “定了日子给我们信儿。”
  “肯定要在你们之后。”
  “瞧这模样还不得一个月才能走路。”她看闹成一团的两个人,“程程你没事儿就回吧,我过会儿去公司就把家家带上了。”
  鬼贝勒可是不客气地连我也赶:“都走吧都走吧,来就是说项目,要娶的女人是工作狂,认了个妹妹还是工作狂。我就是自找罪受。”
  钱程坐在旁边嘻嘻嘻,把我探病的康乃馨一瓣一瓣揪下来吃,秦堃拧眉训他:“吐了,那花儿打过药的。”
  “浑身上下脑袋疼。”鬼贝勒换个坐姿,被子下露出一截小腿,脚上打着石膏。
  他在远郊投资做了个渡假村,第一次下工地视查就带着伤出来,身手太快,高空落下的小石子也察觉了躲开,一脚踩塌了三米钢管堆……据说白胖子差点因此切腹引疚。
  秦堃出差一周,鬼贝勒想跟佳人单独相处解相思苦么小舅子又打定了主意搅和,可算等到我手机响了。季风问我加班到几点,用不用他来接,我说这没个点儿,做完了算。鬼贝勒好心劝道:早点去做早点完工休息,恨不得喊白胖子进来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敲晕了扛走。
  钱程送我到公司楼下,我解安全带他倾过身开车门:“我就不上去了。”
  “嗯。拜拜。”我下车。
  他在后边喊我,说废话:“你别太晚。”
  我挥挥手,走了到台阶上听见车门的开关声,他踏踏的脚步声。
  这种情况,一个前边走,一个后边猛跑追上来,抱住,酸楚开口:“别走~”好像哪部电影里的片段,还是梦里见过?

  倾斜见放
  电影是电影,不过是个鬼片儿;梦是梦,一个噩梦。
  钱程跑得飞快,两步就追上我,从我身边经过,直冲进楼里,所过之处殷红的血滴滴哒哒。换我在后边追,追进一楼的男厕所。看见他捂着鼻子,顺手指缝往下淌血,另一只手拧开水笼头,低头往脸上拍水,血水混合漫乎了整个下半张脸。他又是擤又是捏,动作甚是熟练,就是止不住血。
  “这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大夏天了怎么好好的还流鼻血?我手忙脚乱掏出纸巾帮他擦,“你抬点儿头钱程别噙着脑袋!”不由分说抓住他头发身后拉。
  他挣了一下想说话,血倒呛进嘴里,咳了一阵,吐出来不少,倒是鼻腔里的出血情况控制住了。
  大厦保安也跟过来,生脸孔,我出示了胸卡,他从旁边纸筒里把一卷卫生纸都拿出来给我才出去值岗。
  血葫芦还有闲心思笑:“真敬业~~”他手撑在水池子上任我往他鼻子里塞纸,“留神喷你一脸。”
  “说的真恶心。”我手抖脚抖直筛糠。
  他斜瞄一眼,接过卷纸自己处理:“没事儿,天热就这样。”
  “是吗?”眼看10月了能热到哪去?
  “要不然呢?血癌?”
  我狼狈瞪视:“胡说八道什么~”
  “少看点儿韩剧。”他笑嘴角还是有两个小窝,说的话可是气死人。
  要么就看港片儿,要么就看韩剧,当我一天不怎么闲的慌盯价儿看电影呢。
  出门吓我一跳,门扶手、理石地面上全是血,跟命案现场似的,明儿保洁还不得报了案啊。我拎根拖布把大面儿明显的血迹擦去,钱程流了几两血,靠在墙上找焦距,提醒我:“你别出出进进男厕所那么大方。”
  “车扔楼下你别开了。”
  “没事儿,止住就好了。”他看着我劳动的光荣身影,“你最近又头疼了吗?”
  我僵住,拖布当然也不自己活动。“你收到什么线报?”
  “今天下午又给罗星打电话了吧?”
  “他告诉你的?”这样的互相发问让我身上有些小毛刺儿又站了起来。
  他摇头:“你应该相信你的医生有职业操守,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病人情况。”摘下浸红的纸塞儿丢进旁边垃圾筒,“下午替我姐去医院给区姐送东西,顺便拐他们科跟他聊两句。接完电话他也没说是谁,我估计是你,要不他不能一劲儿看我。”
  “也没什么,我情况你本来也都了解。”拖布再次行走时,我背对着他,谎话不用打腹稿,“连熬几个晚上做图生物钟就紊乱了,跟罗医生说再给我开点儿药。”
  “你今天的话倍儿多,笑得很假。”
  我有笑吗?鬼贝勒还不得以为他出事儿了我很开心啊?
  “尤其是单独面对我的时候,”钱程说,“你每次自说自笑我都感觉你要哭出来。”
  “不在你面前哭就是了。”我放下拖布转出来,“走吧,我去帮你拦个车,卷纸拿着,可别弄人家满车。”
  他乖乖跟在我身后。这个点儿空车还真不多,等了一会儿钱程说:“你上楼吧我自己等。”他承诺,“放心我不会开车回去,眼睛花着呢。”
  我甩着手提包脚尖在马路牙子上轻踢:“一想我那亲哥哥就忍不住笑,枪林弹雨的都过来了,让一堆钢管绊骨折了。”
  “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你见过吗?”
  “没见过。”
  “我见过猫从树上掉下来,不过没摔死,真神奇。”来一辆空车,我伸手去拦,车没停,包上的小挂饰啪地掉在路面上,滚到钱程脚下。
  “什么东西罗罗嗦嗦挂一串……”他弯腰去拣,膝盖一软,无声无息跪跌在地上。
  “喂!!”我惊慌无措地去扶他,“你怎么了?”
  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向摆了摆示意我别紧张:“可能血出太多了有点儿缺氧。”
  骨头软得站不起来,我精疲力竭地蹲在他对面。路灯野蛮地照亮我的心事,我受了蛊惑地伸手抹去他脸上没擦净的血迹,眼泪落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在干燥的水泥地砖上晕出深青的水圈。
  钱程逆着光,他的脸色很差,他一直看着我,告诉我:“季风的事不用担心了。”
  身后车大灯骤亮,刹车片的摩擦稳定性一般,有小小噪音。季风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不确定地唤道:“钱程?”
  组里几个人改图到很晚才差不多敲定,给季风发条短信让他来接我,半小时后收工,他和那辆桔黄色大踏板在楼下等我。小郭挺失望的:“你们俩倒是有情调,我还想你开宝莱接人正好顺我一风。”
  “要不你等我过去换车?”季风拧着引擎,很认真地建议,“十多分钟。”
  “我随便说说。得,你们快走吧,家家今天脸色不太好,早点回去休息。”小郭说着,跟其它同事去路边拦车。
  季风犹豫地把安全帽戴到我头上扣好:“我看要不摩托存这边儿咱俩打车回去吧。”
  “我想坐摩托车吹吹风。”拢着裙子侧坐在后座,“晚上空气真好。”
  摩托骑出去一段,看到出租车停在路边,季风指着我们楼下让司机过去接接人。
  我单手勾着他的腰,摘了头盗抱在怀里,焐出汗的头发被风一吹非常舒服,晚上空气真好。季风初中起就骑摩托满城跑,我对他的技术还比较放心,换成开四个轮子的兜风,他是凉快了,我一身一身冷汗。据说车祸中副驾位置死亡率是最高的,这个知识让我每每坐季风的车都到后排,他为此很不满,感觉自己是个司机。他太能抬举自己了,谁家请司机敢请他这样的?
  他收了油门让我把头盗戴好,我呵呵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里憋闷,晚风习习还挺享受的。
  当然散了一宿尾气的清晨空气指数更为良好,但早上是气温越来越高,车辆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浊,而晚上却是一刻更比一刻清静。身边纵有很多车来车往,也感觉不到车尾气的存在,因为黑暗能粉饰一切。偶尔贴在绿化带边经过,入鼻的夜来香气息令我有瞬间恍惚,想起中学教室学年走廊间隔的花园。
  那些花园里面种的最多的是大棵丁香,还有低矮的山茄子树墙,黄色的夜来香丛丛密密地长在墙角下没什么章法,样子一般,但都是香气极重的品种。紫丁香是最早开花的,初夏里便盛放,有风吹送时,靠窗坐着的我总会分心向外张望。季风遇到无聊的课,跳窗出去偷折两朵进来,揪他同桌时蕾的一根长头发,把花瓣穿成串当手链送还,时蕾也就不计较头皮的小疼痛。杨毅见了感到欣喜,将其做法发扬光大,我坐在她后桌,看她捅鼓着把几根头发接在一起,细小的花瓣足足穿了一节课,先穿上去的都蔫了,终于做成佛珠一样长的项链,很有成就感。唯一且无法克服的弊处是不能长期保存,往往上午的作品到中午就已经没个模样了。后来我妹又想人之未想,计划穿个门帘,拿演草纸让我帮她算时间,项链80厘米长,穿了一节课,门帘要一米长的,得穿多久。时蕾捂着头发第一个不干了,学校也急眼了,靠近我们班的那颗丁香树被折得像让耗子嗑过一样。在经济加处分的制裁下,对原生美的追求告一段落。
  夜来香都是到太阳下山之后才开,白天和牵牛花一样谢着。早先我不知道这不起眼的小花这么香。初三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最后一天在操场篝火晚会,散场回家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茶叶味,我们都挺疑惑,季风说是夜来香。我只听人在歌里唱过这种花,说起来听的好像是费玉清版的,又听他唱一剪梅,还有心园那朵蔷薇,最后一朵红玫瑰什么的,也就是凑巧,当时深觉小哥的生命如花篮。再说回夜来香,我一直以为那是和玫瑰百合一样的温房花,所以当季风说就是小园墙根儿底下长的那些黄花时,我们只有少数人相信,求证之下才相信他们几个每天泡在花坛里也不光是偷着抽烟的。
  小差开得太专注,完全没听到骑士同我说话,惹他回头大喊一声我的学名,我拉回神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险些撞到一个闯红灯的路人。长长的一声吱——我的脸重重磕在季风脊梁骨上。肇事者和事主默契十足,惊呆了相同的时间,又一齐爆喝:“你瞎啊!”
  我无辜的骑士望着我们的直行交通灯:“绿灯你没看见啊?”
  横切马路这家伙真就有本事胡搅蛮缠:“绿灯我干嘛不能走啊?”
  “横着的是红灯。”
  “红灯你还骑!”
  季风这下真恼了:“我去你妈的。”重新给油上路,“这种人撞死都不多。”
  那人好像喝多了,还在后边骂骂咧咧:“你等着,我看见你长什么样了,明儿去公安局告你。”
  我终于知道戴头盗什么用意了,这样跟就没人能认出我们。
  “都怨你!”季风大声说,“跟你说话也不吱声,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把我当你这教皇呢。”
  他笑:“你怎么以前的事记这么真亮儿?”
  “都忘了那不白活了吗?”
  “都记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夜风吹久就不是酷而是扣的了,我将双臂都圈上来,偎紧他舒了口气。
  “冷啦?”他再降车速,向后伸直一只手,让我脱他衣服。
  “不用了,别绕和了,咱回家吧。”
  “忘了,还当开车呢,给你带件和外套好了。”
  “没那么冷。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你看你~~就知道想以前的事儿,跟前儿的话都不听。”
  “你这些废话谁愿意听~~”
  “我刚才可是跟你商量正经事儿,要给咱家置办家产。”
  到家他把摩托锁小区车库里,牵着我上楼,我一台阶一劝:“你这要是决定那我没话说,要是征询意见我反对。”
  “决定。”
  真让人无话可说,我压火气:“你骑摩托老帅了,真的,杠杠的。”
  “人长得帅没办法,上次中关村那家4S店来选车模就用我一个男的,可见我跟车是多么和谐的组合。”
  “你说你现在功不成名不就的,得瑟买什么车?
  “我不算成功男人吗?有家,有业。”他刻意加重那个家字,跟我玩起文字游戏来了。“再说摩托车这玩意儿,闲着朝大崔子借来兜两圈还行,骑它见客户啥的根本也不是个事儿啊。小锹多得意哈雷呢,现在不也就当那是个玩物,代步还得汽车。我知道你是嫌我手把不咋地,退一步,咱买自动档的,宝莱那样的,你都敢开着绕两圈,啥事儿没有。怎样?”我的沉默让他大喜过望,“一会儿给你看看收集的资料。”
  感情他这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了。“公司现在刚起步,不留点流动资金拓市场买设备成天惦心怎么花……季静的钱也不着急还了是吧?”
  “贷款买,”他开门开灯开电脑,“首期几万块我多接俩广告就有了。”
  “累死你!”
  “要这样就能累死我就让我死了吧,活着也没啥出息。”
  我要去洗澡,他拉住我按在椅子上先看他的收藏,着重推荐一款,我撇嘴:“TOYOTA?”
  “嗯哪!威驰。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抵制日货。”
  他噗地一笑:“老婆啊,你的手机是索爱的,相机是佳能的,笔记本是索尼的。”
  “全是你买的。”
  “我的不就是你的?”他低头吻我。
  我指着克莱斯勒的散热窗:“这车前边的好像一组暖气片。”
  唇没落在我脸上,他扭头看图片:“嗯,难看,不过车型大气,翅膀强烈建议我买这款。我还是喜欢威驰。要么就这个,你往后翻,本田思域。”
  “服了,去年五一你还要跟人抗日队伍去游街呢,这会儿又推崇日货。”
  “我那是为了骗纪念衫,抗什么日,你忘了前阵武腾兰死的时候我还回原来寝室看他们挂挽帘呢。”
  我可以听不懂他说什么是吧。
  “不知道是谁?”他呵呵笑,手在我背上不规不矩。“唉~~一代艳星。”
  我身子一僵:“消听会儿。”
  “这他妈肯定老黑存的~”季风对屏幕上的鹅黄色的甲壳虫哭笑不得,“我能能坐进去都两说。”
  倒是挺对我的眼:“这个最漂亮。”
  “漂亮也不能买,本来就有人说我是V姐包的小白脸。”
  我掩嘴而笑:“猜得还挺靠边儿。”
  他没好眼色儿白了我。“要买这个就不如买QQ了,首期钱够付全款的。”
  “QQ不买,超过五十迈正面撞击死亡率百分之一百。”
  他稍稍诧异:“说得还挺专业。”
  我清清嗓子:“所以呢,个人建议你买捷达。”
  “姐,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真奇怪,我前两天跟人聊天,也推荐我买捷达。”
  “啊对了,”我从屏幕前挪开脸,“还没问你呢,劳动局那边怎么说?”
  “你可算想起来问了。”他挑挑眉,抓了根烟点着,自觉走到窗边去抽。“我到劳动局,跟人说我哪哪哪的什么事儿,人一听那态度,那叫一热情啊,应该录下来发到网上让中国人民看看啥叫真正的人民公仆。”
  “结果咋样了?”绕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
  “结果就钱也没罚,还谈了俩钟头北京IT行业前景利好年轻人创业政府要给予适当支持什么什么玩意儿,临走还是我支持的他,塞了两千块钱红包。”
  “收了?”
  “就差没当我面掏出来点了。”
  那些人确实是有经验!人民公仆……呵呵。
  可是季风在公司注册时候跟机关部门打交道得已有受虐浅知,那个背影挺直地望着一窗灯火:“丛家?昨天你给崔嫂打电话的时候钱程也在旁边是吗?”

  自主见放
  有时候我也会想,季风也许才是个天生的生意人,那双特殊的琥珀色眸子,笔直见底的眼神,永远给人率真和憨厚的感觉,表态看似鲁莽,实则深谙思索之道。所以他某句脱口说出的话,若是细想,往往带有某种隐密的针对性。
  我多想了?可能是。对于钱程托人摆平风讯这次的麻烦,我打死不承认。不管自己这种拒不交待的态度是否会激怒季风,反正如果早就确认了,那我是先斩后奏;如果他只是严重怀疑,自己猜去吧。他说我太强势:“丛家你别这么能干行不行?让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但是我的存在是为了让什么人有成就感吗?看似有原则,实际不知所为,我有着矛盾的骨髓和自我保护的天性,连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欧娜的话说是:挺自私的。自私也好,自我也好,我的生活不可能围着一个男人全盘展开。
  我也要拼命赚钱,手机电脑可用别人送的,但我坚持自己买下SMART~
  也就是说,我要加班的,季风却招呼也不打一个开车过来接我去参加模特公司的冷餐会,做法让人不舒服。
  那种时尚圈的招待交流会,吃没得吃,玩没得玩,我盖房子是民生大计啊,撇弃了过来跟他们沟通前沿奢侈的腐败话题?“你找别的女人去。”
  “我没别的女人。”
  “还不勾手即来?”我冷笑着翻小肠,“那个什么张菲斯——”因为示爱不成而写匿名信举报风讯没有正式劳工合同的前台,爱之深情至切啊。
  “少废话赶紧回家换衣服。”
  “我要赶图呢,你是不是疯了?不就吃个饭跳个舞干什么非让我陪你去?我要是闲在家里也行,这一堆事儿呢我能撂下跟你玩儿去吗?”
  “你这是事儿我那就不是啊?算了家里你也没什么像样礼服,直接去V姐那挑一件,正好化妆没回去让她帮你收拾。”
  “我不去。”
  他威胁我:“你把小锹儿和翅膀弄死了还没赔我呢。”
  “我赔了!”穿着半裙摇摇摆摆的我,手拎两大只蜥蜴,忍受路人的惊赞和俩怪物的防备。更可气的是拿回来没养几天就死了一只,隔一天又死了另一只,那人家情比金坚非要殉情我也挡不了啊。“十一我再买两个还你。”
  “没意义,我跟他们是有感情的,你单纯的金钱不能治愈我的伤心。”
  呸!跟冷血动物有什么感情!但我现在有点不敢惹他,顺着他的话表示我也很伤心。“我给他们服丧呢,实在没心情陪你去唱歌跳舞,好吧?就这样我得上楼了。”
  季疯臭流氓挡在我面前,展示他漂亮的肱二头肌:“我先告诉你别反抗哦,手指盖儿劈了可不行哭。”
  “我回家换礼服!”不想让模特公司那帮妖精捂扎我。
  咬着牙去跟组长请假,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男朋友冷餐会上吃坏肚子这会儿上吐下泄脱水了得赶紧送医院。
  组长说那快去吧,可能是急性肠炎。
  季风说我要真坏肚子了就是你咒的,你班儿也别上了就在家侍候我吧。这好解决,我打定主意今晚不让他碰任何食物。我自己比较难于面对的是——我唱歌在调,四肢健全,但就是跳不了交谊舞。惴惴不安地上着妆,可恶的金银花还在背什么古诗词:
  太岁者,主宰一岁之尊神。太岁所在之方不宜兴工动土,否则必有灾祸。
  听着真不服气!“我怎么着他了?”
  “先杀他手足。”
  “意外。”
  “ML的时候吐了人一身。”
  “你别夸张~他起来我才吐的。”当……当然,是我要吐了他才起来的。
  “放松宝贝儿,不过是去跳个舞。”
  我从牙缝里往出冒字:“我不是你宝贝儿,我是黑群的宝贝儿!”
  她哼着歌,把我头发熨了卷,抓开,喷上定型摩丝弄得里翻外翘。
  “欧娜~”我扑扇涂得翘翘的睫毛,哀楚的目光从镜子里反射给她,“你是我姐们儿,不能见死不救!中国传统文学光教你们之乎者也不教你们怎么做人吗?”
  “现代基础医学教我们死人是没法救的,作为姐们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
  我把那个扎眼的水钻小王冠摘下去:“你当年是整个人文学院的舞会皇后。”
  “往事只能回味。”
  “你帮帮我,你说你想去看热闹跳舞,季风肯定不好意思拒绝你。”
  “嗯,然后带着我们两个出席。请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立马蔫停,她说的对,季风今天鬼上身,死活不顾一意要带我去我说什么也用,他从小打定的主意就没什么人能改变。
  欧娜幸灾乐祸到了极限,居然笑出声:“你活该!没你这么会打击人的,是个男人就受不了,换我会杀你灭口保全自己的名声。”
  “不要嘲笑病人!”
  “有病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事好不好?而且你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丛家家!你这不是说皮开肉裂看得着的伤,心理上的问题没人说得准,你又是这么个状态,跟季风摊牌是早晚的事。这回是两人上床的时候反胃,下回又出什么情况谁说得准?有些事说出来他才能体谅,憋在心里他只能猜疑,最后是怪罪。”
  季风哗哗拿钥匙开门,打断我脑子里不成形的念头。
  “快快快!”他穿了一身黑,笔挺的西装深灰色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好熟悉的陌生人。
  我打量了一番,评价:“要去参加葬礼。”
  “我也不指望你今晚给好脸子看。”他很有自知之明,“完事儿没?”
  欧娜点点我暴露在抹肩礼服之外的纹身:“这个怎么弄,搭个披肩遮上?”
  “不用,挺好看的。”季风拉起我,“美极了~”
  他打着方向盘微笑,踩离合等灯也笑,笑到我皱眉,改为大笑。我装瞎,任他怎么白痴都不理不问,只想着这冷餐会有什么我必到的理由,踏进会场,衣香鬓影中看见钱程。彼此眼中都有惊讶,他惊讶我的出现,我惊讶穿过他臂弯的纤纤素手,脚下装了轮一样溜溜滑走。季风捉着我不放,嘴型是上弦月,说话却像冷月弯刀:“看见了干什么不过去打招呼?”
  “你带我来就是要看这个?”
  “我可有那份闲心呢!”他扬手,“师父~”
  钱程恢复平和神态:“悟空,你来了。”
  这是什么对话?那纤手的主人已噗哧笑了出来。
  钱程介绍:“林园竹。季风,家家……丛家家。”
  “你好。”林园竹笑,和他的男伴一样,两个嘴角也有可爱的圆窝,“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往眼里装了星星,崇拜地看季风:名气还挺大的嘛~~却看见他揶揄地打眼色。原来林园竹是要同我握手。
  她说着社交辞令:“你本人要比照片里好看。”
  这话要是对季风说的我更开心,她对季风感兴趣要比对我感兴趣来得正常。
  活动是V姐的公司主办,主题是周年庆,又借即将到来的国庆节的光,很多影视公司造型设计室都来人捧场。地点在一个高尔夫别墅的室外花园,游泳池边搭建餐台,主持人开场声明夜宴性质,只是“好朋友们来聚一聚,玩一玩,乐一乐,休息休息”,我听那哥们儿说话像唱二人转的。说是很随便的一个庆祝餐会,但从停车场铺过来的迎宾红地毯近百米长,会场装置豪华,香槟酒塔、名利浮靡,中心还有大号PG球和超宽LED屏幕,弄得跟音乐盛典似的。来了足有两三百人,季风忙坏了,扮大人说场面话,一对一答中名片就递出去了,我算看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来给V姐公司过生日而是来做市场推广的。
  当天晚上下了点雨,户外空气清凉温润,让人的郁闷被放逐。既来之刚安之,V姐和一个传媒老总跳开场舞时,主灯光照在舞场中心,我趁黑去找东西吃,凉酒点心也成啊,总比空着肚子强。
  身后有人叫我的时候我差点把嘴里的草莓甜饼吐进游泳池里,他叫的是“家家”不是“丛小姐”,季风端着一杯酒正告诉我哪个好吃,听见声音也意外地看去。
  这人与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对他是终身难忘的——小时候我看西游记,里面的黑鱼精长什么样我到现在还记得。来人是钱程的东家沙丁鱼。他跟V姐有合作,自然也是认得季风,简单打过招呼,他们三个谈起一场摄影展览。沙夫人亲昵地为林园竹整理头发,两人分开来看不觉得,站在一起才发现她们五官轮廓身材骨架都大抵相似。莫怪钱程这份工作干得卖力,想来沙大也不亏他,虽是二把手仍然肥得流油,买了新车新机还坐拥人家容佳气华的小姨子。人生怕不足矣?回中坤哪有这种美事?
  季风整晚黏我身上一样,只在V姐过来时跟她跳了一支舞。
  上大学系里有舞会我从来不参加,季风有一次陪黑群来觅食把我也拉上了,有幸见识他舞步,还挺像模像样的,听说是翅膀的关门弟子。现在这种场合混多了技艺更见长进,本来看着挺养眼的,却被他不时关注过来的目光给惹得微恼!我特想跟他争取:你让人透口气儿行吗?
  没见钱程正垂首与女伴交谈甚欢吗?我还有机会跟他单独相处不成?老看着我干什么?
  一曲结束,V姐远远冲我摆摆手,转去别的应酬。季风踩着中三的节奏回到我身边:“这是酒不是饮料!”他拿走我手里那杯漂亮的鸡尾酒交给托盘侍者,低头闻闻我鼻息间的酒气,“你可别整高了,带你来还有大事儿呢。”
  他卖关子,我却懒得买,摊着巴掌跟他要酒杯,他把掌心贴上来,两只明熠熠的眸子异常沉静地望向我眼底。我打了个冷颤,想起武侠小说里描述的摄魂大法,惟恐自己被掌控了什么。尽管没见过有活人练成此功,但是对于催眠、洗脑一类的神奇医术我总是很恐慌,一个人在失去自己理智驾驭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不管是好是坏,总是值得担心的。
  不详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站在V姐身边的主持人吹吹迈克吸引大家注意力。“女士们先生们到场的各位好朋友!”
  身边有知情的侍应生说:“要放礼花了。”
  又是这一套,杯子碰到嘴边刚要喝,被季风拦下,在我费解的视线里诡秘地笑。
  迈克已经交到V姐手里,大大方方一口京腔:“今儿各位赶巧了,我旗下一个弟弟订婚……”
  脑子嗡了一下,只知道灯光已将周边两米以内映照成焦点,脸上是惯性假笑,机械地点头,举杯,啜啜便见了底。我在人群里逡巡什么,那两汪幽潭离我并不远,只是静得像死水,人不过去,水不来。空气乍明乍暗,耳畔传来欣喜的呼声。一朵一朵在天边绽开的繁荣,漫布原野黑夜,一簇未散,另一簇又顶上来。但它不是星辰,它总会散尽,了无痕迹。季风凝神仰望,嘴唇弧度柔和,我在这种弧度下眩晕。
  这抹弯弧,若是我拥守多年的爱,很多事也都说得通,为他细致温暖的心思,为他辗转难眠的头疼,为他的喜悦、不安、痴慕……压抑在空气中,爆成一团绝美的亮色在空中幻灭。销声匿迹。
  钢琴曲是梦中的婚礼,碧蓝的游泳池水,华衣美食,灿烂的礼花,极度奢世的珍藏版美墅,而我的左手裸露在空气中,圈住心脉的铂金指环堪比露寒。他在眼前,在身边,流星的眼眸,望穿我,光芒四射,却原来出自遥远的星系。彼此都让对方感觉耀眼,独独难抵心核。究竟是谁晚了一步,没来得及看见焰火燃亮的瞬间?
  “风头出够了?恭喜你家家,这小子商量我一整天了非要加这节目给你个惊喜。”
  “V姐~~您名字里有薇字吗?”
  “……没有。我姓魏,早些年都叫我魏魏,后来就成这个洋名儿了。”
  VIVI:你还记得以前笑我把头发颜色焗那么浅装老外吗?因为那天你看洗发水广告时曾跟我说,你的梦中情人,应该有一头微黄小卷的长发,尖尖的下颚,大大的眼睛。不一定要很瘦,但一定不要太高。在你们其中一个人难过的时候,你可以完全把她抱在怀里。
  VIVI:为什么你要想难过的时候呢?季风,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
  VIVI:祝福你们,家家。
  “那你呢?你快乐吗紫薇?”
  谁说的人非要快乐不可,好像快乐由得人选择。
  小锹儿和翅膀死的时候我问季风:你怎么会喜欢那么恶心的东西?
  他说他也谈不上喜欢,他就是想养着它们。“它们吃饱喝足晒太阳就行,也不用去哄它,也不用我爱它。但是它们又不能没有我,我不在,有人会把它们晒死。”
  “你觉得照顾生理比照顾心理容易?”
  “丛家,咱们结婚之后养条狗吧?”
  “你别给我找活儿了,我连你都忙和不过来。”
  生理上照顾不到是会死的,心理上再不痛快,起码还能活着,还能嫁人。
  人心里总有最阴暗的角落,不是光照不到,是你自己撑了把伞,遮着它,终年不见光。
  有阵子我日日反复地做着一个梦,天寒地冻的季节,我在宿舍的水房里洗衣服,水很凉,但洗衣粉泡沫始终冲不掉,我只好一直漂洗,凉浸肌骨的水一直漫着我的手。终于有一日,找不到的那个人来了,执起我僵冷的手呵着气……雾眼氤氲地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牢在掌中。

  岁月见放
  早上七点多床头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区号,暗暗佩服未婚夫大人真是够雷厉风行。“等我一会儿到公司你们再轰炸不行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礼拜六不休息吗?”
  “啊?小姑啊。十一假今天串休。我以为杨毅呢。”
  “她?不是这家人儿了。”
  我分析着语气,往最坏了猜:“逐出家门了把她?”
  “另起炉灶了人家。”
  这就成人家了~我呵呵笑:“我姑整得还挺押韵。”
  小姑也笑了:“起早又去张罗她那房子了,当我不知道呢。”
  她这算不算是默认了?“在哪买的房子啊?”
  “江沿儿那边新起的排屋么,俺单位人路过那儿看见她好几次了。哎呀家,你老妹子老厉害了,开个车自己上大连选了一堆建材,在三儿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雇个配货车拉回来的。”
  “她自己去的?”
  “那可不自己么,你不知道吧?谁也没跟谁说。于一出去办事儿在外地给她打电话,你看她可知道心虚,没敢说实话,到晚上于一来家找她,这帮人都寻思她在书吧呢,干等也不回来干等也不回来,打电话一问交底儿了,刚出哈尔滨,还拐你奶家吃顿饭。给人于一气的,脸都不是色儿了,到底水也没喝一口上高速给她迎回来的。你说那小崽子自己一天有没有主意吧,都能气死谁,我算是跟她操心到头了,赶紧谁爱要谁领走得了。”
  “你就嘴硬吧。”心早就让那好女婿给收买了。
  “我嘴硬心硬的也没用,现在满M城谁不知道杨毅是于军儿媳妇儿,结不结婚哪也就差那么一张纸儿。这是我跟你说,除了我也就于一能治住咱家那个,我还把她当香饽饽儿捧什么呀。”
  “你早这么想不就不用跟她吵吵了吗?”
  “谁我可没跟她吵吵。你老姑夫说我,你别跟着掺和了,光说我不掺和,这先天性心脏病遗传率多高我不比你们有数啊,就算于一真不发病,要是带到将来小孩儿身上呢?谁遭罪?我能没顾虑吗你说?大人有时候做法你们可能不理解,还不都是为自己孩子好吗?”
  “都知道~~要不那酸脸猴子一个不顺心早炸庙了。”
  “我就怕她嘻了马哈的还把自个儿当小孩呢。好听不好听我丑话得说前头,什么样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谁也怨不着。你说呢家?”
  “我说啊,于一也是你看大的,他这些年对咱家小丫啥样你还看不见吗小姑?”
  “唉~我咋看不见呢,于一那天跟我说:姨你放心,我要真有病也不拖累她,但我活一天就照顾她一天。听得我心里也挺不得劲儿的,一心想拉倒吧,孩子都明白就行了,以后的事儿咱讲话的谁也说不准,反正那俩人现在是谁也离不了谁。换一说人家于一真是啥啥都可像样了,有他在我少生多少气~眼瞅三十了,也不怪家里急,选日子办吧办吧得了。你呢?跟四儿定啦?”
  “小丫说的?”
  “哪是~昨晚你季娘过这屋唠了一会儿,你俩啥时候处上的啊?过年回来庆庆闹着玩还把你说红脸了,这怎么,四儿打电话说让我蹿掇在家给你们会亲家。咋那么着急?出事儿啦?”
  “唉呀我老姑啊……”她们娘俩儿都是语速飞快让人插不进去话,完了还啥都敢说。“想哪儿去了?”
  她好像惊觉这话说得太过火,边笑边说:“不是倒没别的意思,就寻思这好么应地咋这么着急了呢哈哈。你季娘还说这要真有了也挺好点儿事儿,整好跟时蕾一前一后。妈呀她可是觉得挺好了,俺家侄女儿门子还没出就给你们生孩子?”
  “唉呀你们咋那样的!?还在家里讲究我!”
  “这不是喜事儿吗说说怕啥?刚才给你妈打电话说这事儿还笑呢,你猜啥以前俺们都寻思你跟马驰家儿子是一对儿呢。今年咱家可亏大发了,嫁出去俩姑娘,整不好仨呢,你二叔家小婷婷也快了,可能不这个年底就开春儿。”
  我大概能想像得到家里现在沸腾成什么样,依照顺序,小丫,庆庆,我奶。
  到中午,前三甲已经亲切关注过了,还算漏一个季雪,插队在丛庆之前来电话的。时蕾发短信:让我问问你是真的假的……现代文明的发达可见一斑,通讯速度是多么惊人啊~~丛家家与季风的恋情,在那场烟火盛宴的两个小时后,迅速传遍祖国各地,从冰城哈尔滨到辽东半岛再到温暖的东海岸S市。
  是不是已经到了底线,季风,嗯?
  我们组中午聚餐,下午拾掇一番,组长派发奖金和过节费,大致可以早退一两个小时。一提到公司总不可避免地说起小郭,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哥们儿太有节目了。桌上多喝了几杯,回来之后从信封里抽出项目奖金一看,双影的,这位不习酒性的关中男儿心情很澎湃:“呦,头儿您太客气了。”我们组长莫名其妙就过一国庆节。看一位男同事把小郭哄骗出门,我也拿了包准备撤。给季风打个电话,他正身处壮观的CBD商圈。好笑,还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他说我山炮。“什么年代的叫法了,现在人叫车倍儿堵。”我为中国人民所向披靡的语言所折服,他开车我不敢跟他说多,打听了到家时间就结束通话。
  旁边有两个做销售的,其中一个从我进来就在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太好,他嗓门很大,说话都像冲对讲机一样不停重复。
  “行行行。”“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云云。
  我听得有点走神,中途停下进来人也没抬头看,还是身后传来一声“秦总”,这才发现是秦堃,正笑微微地跟大家点头。到一楼她和同行几位高层打过招呼,跟我出了电梯,我们两个落在后边闲聊,她问我:“刚才想什么呢那么专注?”
  “听他们打电话挺有意思的。”不管手边什么情况,接电话马上变得热情洋溢,做销售的都有这种本事。
  秦堃听出我所指,笑道:“你要不要试试?我调你去市场部。”
  “我不行,”依我这防三防四的性子,成天跟陌生人相处真能吓出精神病来。“我害怕和人打交道。”
  “程程也是。”她侧首看我,“他小时候有点自闭,我们都挺担心的。我姥爷因为这个成天逼着他说话,爷俩儿一天到晚对着骂。”
  我大胆地揶揄她:“您也挺难的。”感觉秦堃这人公私分明得很,她说钱程就不会带着中坤老板的语气。
  “我倒没什么难的,有时候感觉家里一个老小孩儿一个小小孩儿还挺有热闹的。就是千万别杠起来,他们一对上准保旁边人倒霉,你第一次来我们家不就见识到了~董威一边看着你委屈又不能说什么,可把程程逼出了真火。”
  “有些话我说得是放肆了。”后来我才相信饮露餐霜确是石头本性,老爷子嘴上对那些石头不在乎,但听董哥说一早一晚他甚至亲自喷水打理那条石子路。当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我没注意到那满院老树,树荫下再大的太阳也晒不到。
  “他现在对你可喜欢得紧,下周做寿列的名单里你在最前头,我跟贝勒一说他都急了。”
  确实太夸张了。“鬼贝勒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儿,住几天院就回家养了。我又忙公司又惦记去看他,你知道人一病了就特缠人,又不能不回姥爷那儿,幸好程程搬回来住了。这么一算我更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怎么这辈子最担心的事都让你给解决了。”
  “钱程搬回家住了?”
  “不是你劝他的?我还以为……”
  “以前聊天是说过,不过哪次他都执拗着不爱说这件事,我也没敢再多提。可能真是自己想通了。”
  “说实话程程搬出去之后我第一个不适应,主要是受不了我姥爷,还惦记着还绷着谁都不准提。”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和程程不像一般姐弟,我们年龄差得比较多,基本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呢自小蔫声蔫气儿的性格是怪又不听人说话,但是可懂得偷偷对我好了。我成长环境特殊,家庭生活不是强项,只会在嘴上唠叨他,他经历的好些事,一些想法,我这当姐姐的都不如保安他们明白他。”
  她说得有愧,语气中却是拧着劲儿疼弟弟的一个好姐姐。“你做得够多了,钱程也不小了,什么不知道啊。”
  “程程这两年的变化特别大,不管怎么说我都谢谢你,至于最后你们成为哪种关系倒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了。”
  “是他突然懂事了。有你这么疼他的姐姐,他肯定立事晚。”
  “他挺自立的,大学毕业要自己出来住,只跟我要了一套小公寓,除此之外我每月打他账上的钱都不用。哪有突然懂事这一说,从他把满脸胡子刮掉开始算,差不多就是认识你没多久的事儿,还陪你去学韩语,以前让他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一会都跟要命似的。”
  “嗯?我们就是韩语上认识的啊,那时候他就是现在这样。”什么满脸胡子……并不炎热的金秋时节,我的脊背沁满了汗。
  秦堃的惊讶不下于我:“保安说他陪程程去上课就是为见你真人,贝勒那次去参加同学会也是听说程程会带你去。”
  举国欢庆了,娄律师也不休息,打完电话后在他们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坐了快半个小时才看着人,左手几个文件袋,右手拎着电脑,在落地窗外以眼神把我叫出去。负重看了我足足两分钟,问:“真想知道?”这不是废话吗?人生有几个半小时可浪费!他看看手表,转身去停车场:“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我觉察出他一反常态疏远的客气,心里已大抵明了。
  车开出十多分钟拐进一个商业街后身的公寓小区里,恍惚感觉来过。保安踩了刹车,并没熄火。“去吧,就这单元顶层。”见我呆着又说,“钱程住的地方。”
  我应了一声,开门下车。
  他唤住我:“不是我对你没好声气儿,你都快和别人结婚了,还来打听这些干什么?”
  “是欧娜还是钱程说的?”
  “钱程?你等他说什么吧。”他朝楼房努努嘴,“就说这房子,连我也只进去过一次,就是那次他和你喝多了,打电话让我接他。进去了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让人进他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些事都弄明白了也好,要不我都替他搓火。”
  “他不是搬回老爷子那儿了吗?”
  “如果你运气好他就能在家。”车窗升上开走了。
  我站在楼底下愣着,有些事弄明白了,对谁比较好呢?
  那个绿豆蝇又倒回来。“丫头!”保安有些无可奈何,“你可别真靠运气啊,人没在家你就打电话把他找回来。”
  不知怎么地有点感动,我一时犯酸就脱口说:“谢谢你啊小娄哥。”
  他咬牙切齿地笑:“这时候才知道管我叫声哥。和他好好谈谈,谁都别做后悔的事,遭罪。”
  我运气还不错,按了门铃,没一会儿就听见门锁哗啦声,只一下就停了,我正对着猫眼儿让里面人看。挺不情愿地,最终还是打开门,他大概也意识到我知道他在家了。
  “嗨。”我对探出的那个头摆手。
  “干什么?”
  “进去说吧。”
  “呃……不方便。”
  我给他个理解的表情。“那不打扰了,拜拜。”
  “你别误会。”他拉住我,又松开手,“就我一人儿。”
  瞄一眼他手里的筷子:“我是说不打扰你吃饭了。”
  “哎呀!”他赶紧缩回身子,门合上又打开,终于还是敌不过中国人根深缔固的待客之道,侧着身子放我进去。
  入眼是巨型的布面挂幅,背景林荫路,水泥地砖,砖上栖息的鸟雀两三腾起,原因是无良路人手里那把素花阳伞的驱赶。平静恬趣的景致,我看了心里却只有震惊二字可以形容——那把阳伞,两年前的夏天被我遗失在北海公园的某个长椅上,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轰小鸟的那个我,栗色头发随着动作微扬,半裙摇曳……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副捣蛋相的我,不知道正把什么不满发泄到那群鸟身上。
  “谁把你领来的?”他声音远远地问。
  我回头看他,看见开放式厨房里热气熏腾:“你煮什么呢?”
  “面条。”他急着往里倒水关小火,转身在吧台上切黄瓜,“吃了没?”
  “午饭吃完两个小时,晚饭还没吃。”走过去先看那堆顺刀锋而出的黄瓜丝,“刀功不赖呢。”
  “还可以。”
  再看一旁碗里煮熟剥好的鸡蛋,还有鸡肉丝……“其实我那天在鬼贝勒家做冷面用鸡肉是因为他家没有牛肉。”
  他意义不明地唔一声。
  终于看到那锅浑水,面条?“粘锅了,钱程。”
  他菜刀一放,慌慌张张去关了煤气,面倒在漏筐里过凉水,不等浇透冷却就用手抓,烫疼了手缩回来,面浆还黏在手上一时没甩掉。我放了清水冲净他狼狈的手,眼看着起来水灵灵一溜泡。
  我当下眼泪就冒出来了,从佐料架上取下酱油倒在烫伤的部位:“有烫伤膏什么的吗?”
  “这样就行了。”他吹着手,“别在我面前哭,家家。”
  “那你别在我眼前受伤。”我背过脸。
  下一秒靠进一个陌生的胸膛中,背部抵着他剧烈的心跳,我的心律也随之同步。
  “我快人格分裂了。”钱程自后边拥住我,用没有烫伤的那只手,紧紧勾着我的腰,“我说看你和别人结婚我没事儿,自己却在这儿做些没意义的事,假想是你在做,我在一边看着……我说最早见你是在韩语课上,也是撒谎,因为怕你说我处心积虑,怕你说一切都是我变出来的魔术。你那么现实,什么都看得清,为什么就只忽略我的感情?就因为我来得晚?做什么都来不及?家家,对我公平点,如果你还紧张我,为什么最后一点机会也不留给我?为什么我不行?”
  路很明显,一圈一圈,我却耗光了力气。无论我怎样的坚定,跑了多远的路程,等待我的终点总是原点,而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经看得太多,终于发现,我要到达的目的地,并不在这条跑道上。
  我不知道钱程耗了多久用去了什么才换得我的一个转身,当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唇时,右手掌下那个胸腔里,竟然没有心跳。
  他低喃:“你让我怎么样?”将我抱紧,压抑许久的东西爆开来,以着人类无能为力应对的速度曼延在这个充满黄瓜清香的午后。

  郁垒见放
  季风来电话,有点事儿绕回去了,又得晚点回。“明天有一个车友会组织去秦皇岛自驾游,你要不累我跟他们说一声咱俩也跟去玩。明天上午八点出发。记着带点小药,还有那边冷,你得带长袖,别穿拖鞋容易让海水冲跑了……想着明天提醒我给那些铲子网抄子带上,还有什么……啊,现在可能还是有蚊子,你带点清凉油什么的。”
  “你晚了要几点回来?”
  “没个点儿,这儿喝着呢。你准备一下就早点睡吧,你明天想不想去啊?”
  “你回来再说吧。”
  “我不一定几点完事儿呢,别等我了,你睡吧,噢?”电话里有气势强大的哄声,季风笑着嘘声讨饶,再飞快对我说:“好了我要太晚就不去你那了,明天早上醒了给你打电话。”
  唉!“你别喝太晚了啊季风。挂了吧。”
  “喂喂喂?”
  “干什么?”
  “说话声音听着不对呢~你干嘛?喝酒啦?没事儿吧?”
  “你喝出事儿我都没事儿。”
  “嘻嘻嘻~我出事儿了你也别出事儿。”
  “挂了吧。”心里有愧,听不下去。
  人不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而是要做应该做的。
  不能说想喜欢季风就喜欢季风,想喜欢钱程就喜欢钱程,人不可以这么任性。
  人比动物来得高级,因为人有道德感。
  和季风在一起的笑声眼泪,仅仅是因为道德感吗?
  在这个四下充斥着我影像的房间里,很多反思缔结的郁垒都被柔软化解。
  在这个自恋的年代,有一个人,他拥有你的照片比你自己还多。那些照片存在于各个角落,他每天看着这些照片生活,他就算是个精神病……就好像是越狱里的HYWAIL,那个一心一意想去荷兰的疯子,他的喜欢比天空海阔更纯粹。
  墙上的挂幅是北海附近的街景,拿雨伞吓唬小鸟的坏人刚读大四。
  压在茶几玻璃下的一组照片,在影楼隔着单面玻璃墙拍的,有一张还反光出了他的身影,不很清晰,但能看出端着相机的姿势。
  床头小桌上做成台历的相册,有晨跑的,有校园长椅上发呆的,有悠然自得骑慢车的,还有一张特写,手指托着一只花大姐,正专注地数它鞘翅上的黑斑点……有时候一个人,也不是孤单的。
  我想看他究竟拍了多少我的照片,打开电脑,桌面是满野葱绿长草,天色蓝而发白,有红袍女子轻灵似鬼,在天和草之间侧眸浅笑,头上顶着油菜花小冠,落了一只电脑合成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晕出一弧光圈。修得真好,我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阳光的颜色。
  这是春天时候在坝上拍的。
  轻松找到存放我照片的文件夹——D盘叫照片的文件夹里共两个子文件夹,一个叫家家,一个叫其它。“家家”里包含多个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夹,每一个每一个打开来,猜想照片上的我在干什么,像是灵魂出窍地看自己,是一辈子没看过的丛家家,有些竟然给我陌生感。有些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被拍时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是那个表情那种造型?但是她们似景似画,完美到不像本人。同样是我,怎么他照出来的,我看了都觉得好看得不真实,我自己用手机照的存了当背景,半夜拿过来看几点被吓到了。
  “注意你的行为!”钱程从浴室走出来,拉了个南瓜型凳子坐在我旁边,身上带着潮湿的温热水气,我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回手拿了一条毛巾被围在我身上:“洗完澡也不说吹头发,坐这儿偷窥别人隐私。空调还开这么大……”
  我指着屏幕上一张张的我:“这是你的隐私吗?”
  “不容怀疑滴。”他嘴角又笑露两个小圆涡。
  “人是不是都有偷拍的怪癖?”
  “我怎么说也是搞艺术的,性格有点怪难免吧。”
  “不是说你。”我手里有相机的时候也常常偷拍季风。
  我看照片出神,钱程看我出神,他告诉我:“当然是拍自己喜欢的景色。”
  景色?06年5月,应该是这一年我按快门最多的月份,可是钱程这时会拍到什么景色……
  他突然转动椅子让我与他面对面,我不解和他四目纠缠了一会儿,没弄明白他的意图,只想接着看我的照片。他将自己擦头发的毛巾扣在我头上仔细地擦起来:“有空再看吧。”
  “那现在干什么?”
  “……擦头发。”他词穷地说。
  我拨着流海从缝隙里看他的手:“洗澡是不是把水泡弄破了?”
  “洗澡之前就弄破了。”他不以为意地舔着被水浸得发白的伤口。
  看样子是不知道疼了,我扭身去捉鼠标:“你帮我擦,我要看照片。”
  “去做冷面给我吃吧?你看我手都这样了。”他失望地看着空空的餐台,“还想你能不能在我洗澡的时候把面条煮好,故意多洗了一会儿。”
  我很认真地问他:“你还没饱吗?”
  认真得让他哭笑不得:“我求求你了……”毛巾覆住我整张脸,他起身步入吧台后边,“你有时候冒出来一句话真让人崩溃。”
  “你不也是!”提什么洗澡之前~
  洗澡之前……我找他不是献身来的= =!但精神分析学的始祖弗洛伊德说……(参见前几章),按他说的,几个小时之前支配我的就是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的部分,发挥蕴藏在人性中最接近兽性的一些本能而行动,被强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所控制。
  科学无法解释的是一些感动,一些迟疑,一些愧疚,一些不确定……变成一朵连梦里也不曾开过的玻璃之花。熟悉的嘴唇熟悉的手陌生的触感,从初时的顾虑尊重到投入的放纵。自然得像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匿去了姓氏叫我家家。
  “家家。”他隔着吧台远远看我,“我不是跟踪你。”
  他指我正在看的文件夹,满满地是我和季风的海滨之游,比我给季风拍的还要多。
  06年5月,昌黎的黄金海岸,蓝天、黄沙、漫无边际的碧海,我穿着季风肥大的T恤,手拿相机给T恤的主人拍照。
  我不知道旁边也有镜头对着我。
  卞先生的那首诗怎么念来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你居然连他也拍下来了。”
  “我不想拍啊,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确实太好看。”
  他语气还是平和的,我扭头看看,黑眸的波光也是平和的。
  “虽然没什么期望,多少也有点犯酸。”他笑笑,转身去洗锅烧水。“不用问也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脑子里还是没想什么就开车奔过去了。
  “面在冰箱里。”他洗澡那么长时间,都够我家以前的师傅杀条狗的了。
  他捧着面碗回来,大大地动容,眼波晃动得溢出水来一样,让人明白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意义更深远。
  受不了他那副恨不能膜拜的感激之色,我指着屏幕问:“怎么找到我的?”记忆里我只告诉他我在黄金海岸,而五一那种旅游高峰段,在景区找人可能比现生一个还费劲。
  “是不好找,第一天没找到,我也不敢我问你,你那脑子我还是有忌惮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拍日出,难得没雾,一边拍一边自我安慰,就当来取景了。听着小孩儿笑声镜头转过去,没想到你和季风拿个小铲子就在那群孩子中间挖香螺。”
  “是寄居蟹。”
  “那东西可不好挖。”他夹起半个鸡蛋递到我嘴边。
  咬了一口,细嚼咽下之后才说话:“我刚才做面的时候就看见半个鸡蛋,那半个呢?吃了?”
  他把剩下的吃光,告诉我:“冷面里就半个鸡蛋。”
  意思就是扔了!“真是死心眼儿。”
  “我是死心眼,”他承认,低头看面条在筷子上缠绕,“不管你决定是什么,在他身边,或者接受我,你过得舒坦就行。”
  我看得眼睛也累了,还没看完我自己的照片,钱程的相机专业,象素够高,每张照片都很大尺寸,塞满了电脑空间。摆放架上有很多贴了标签的移动硬盘,给我做成电子相册的VCD,久违的黑色小葫芦安静地待在一个CD套膜里。
  “相传佩戴它的人不会流下悲伤的眼泪。”我条件反射地说。
  他在厨房洗碗,见我摇着那葫芦,大声应道:“我听我爸说过,他说我小时候总是哭,送这石头镇我。”
  “我小时候也总哭,可那时候眼泪也不可能是因为悲伤吧?”
  “有一些是……”
  啊哦,要讲故事。
  他擦干了手过来把小葫芦放进我手心,郑重地包起来:“好了不说这个。”
  喂!我傻了,什么毛病啊他,起了头就跑。
  “你一会儿还要回去吗?”他回头看壁钟,“这么晚了他没来电话找你?”
  我被他语气逗笑:“你好像我养的二房。”
  “别没心没肺什么都说。”他想严肃地教训我,可惜那张脸上什么表情都不足使我畏惧。
  “我会处理好的,”我攥拳伸个懒腰缓解话题的沉重性,假借欣赏墙上的照片避开他的注视,“你怎么也该知道,今天的事不会没意义。”
  他叫一声“家家”,已经从背后整个儿抱我在怀中,声音低柔,有一些安抚意味。我好笑地在心里替他默念台词:不要着急,我并不在乎名份。
  胡思乱想中,他执起我的两只手,收拢在腰腹上,冰凉的唇落在我肩颈间,化成一个个细碎的轻吻,悉悉索索中气息越来越重,硬挺的鼻尖在我耳垂和腮骨部位摩娑。
  我偏着头,脸颊碰触他未干的发,鼻子里进了洗发水的香气。
  他兀地拦腰兜起我跌进床里,热情地邀请:“别走了。”
  我说好啊,非常喜欢他的床单,白地儿黑花的奶牛图案,之前他曾辩解过:斑点狗好不好?
  明明就是一样的纠正什么呀。
  爱情来时,女人总有不胜枚举的理由说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我比中文之花更夸张,这个男人还没表现出他是否会背满江红,甚至无关情爱,我就奇幻莫名地因为一条黑白花床单留宿他的公寓。
  反正我早就在这公寓里了。
  好像只有几分种光景,反正是刚刚睡着,就怔忡一下,打个激灵醒了。他不知道是尚未入睡还是被吓醒,手臂横置我腰上,撑着身子看我:“头疼?”
  半梦半醒地,我抿着嘴唇,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问这两个字的人是谁。
  他拍拍我的手背,不松不紧地拥着我:“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车哗哗地开过,不细听还以为是下雨了,我看看窗外,有明朗月光,明天是个大晴天。
  “窗关上?”他问我,以为我嫌吵,“你是不是觉很轻?”
  “现在好多了,我妈说我小时候我在这屋睡觉,你在卫生间隔着门板打个喷嚏都能把我吵醒。”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开那么多安眠药吧?”
  “还说罗星没跟你说过我病情!”连我开的什么药都了如指掌。
  “欧娜出事那次,不是吃了你的药?”
  “当然不全是我的,罗医生可是挂牌上岗的,他怎么可能一次性开给我足以致命的药量!”
  他唔一声,算是承认自己的误判。“你为什么睡不实?怕什么吗?”
  “我妈生我哥做月子的时候,有一天院里公鸡打鸣,我哥吓得差点儿没一命呜呼了。等到后来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爸把家里不在户口本上的活物全给宰杀了,开门关门都轻手轻脚的,我那几年就超级觉浅。”
  “原来是个豌豆公主。”他呵呵轻笑,指腹在我皮肤上来回滑动,像在摸豆子表面。
  “我不是公主。据官方统计,在极盛时期,全世界的公主产量也只有107位,比梁山好汉还少一位。哪有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你碰上?”
  他对我说话的方式百般无奈。“你的逻辑太奇怪,让人高度集中才能跟得上,本来我在你面前就容易紧张。”
  “但我觉得你在我面前话挺多的。”
  “紧张不一定说不出来话啊,在一个人面前的表现和在其它人面前不同,那就叫反常行为。”
  “反常什么?”随口问道,他只在我肩头一吻。
  我平躺过来,斜眸轻轻瞥他。钱程的脸线条柔和,鼻子秀气,眉比寻常男子略细,眼睛半垂着注视我。依顶层楼体而建的巨大扇梯型落地窗在我这侧,没有拉窗帘,大半个月亮悬在外边,光泽莹润,照得视线里这个男子玉面生辉。
  “你忌讳别人说你像女的吗?”
  “有点儿。”他语焉不详。
  “骗人,你留满脸胡子是不是就不愿意别人说你长得妩媚?”
  他哧地一笑,令我感觉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还可以形容男人。“他们比你说得难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说我娘娘腔。”
  “确实不能容忍。”但他只是长相阴柔,又不像某些化妆大师那样言语娇俏姿态妖娆故意追寻中性气质。
  “嗯,但我以前也是有些太与众不同,不合群,除了保安和鬼贝勒没什么朋友。不爱说话,不抽烟,留长头发,讲究穿戴。最让我受挫的是有一次去表演系的男生宿舍找人,碰上豪放的裸奔男,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宿舍管理得还比较严,男女串寝的事儿基本不存在。就经常能撞着这种场面,但那哥们儿实在太夸张了,看见我立马像被雷劈了一样蹦得老高,满走廊就听他喊:‘怎么让女的进来?’我比他更慌,吓得掉头就跑。跑着跑着我又想,应该跟人解释一下,告诉他你还是清白的……”
  “他全裸的?”
  “出生状态。”
  我听得笑不可抑,想像那混乱的场面,地球上某一点上,至今还有个可怜的男人,大学时被“女人”看光了全身,也许会造成终身难克的心理障碍……可能还有生理障碍。“所以你就留满脸胡子?”我摸他的脸,下巴上有微微麻手的胡茬儿,满脸胡子是什么样?络腮胡子?“想像不出来。”
  他捉住我的手:“你见过。”他眼中的光比月光更清,“我在学校帮你捡过东西,替你按过电梯,你闪车时候鞋根卡在渗水的铁箅子里,我帮你拿出来的。你每次都说:‘谢谢你啊师傅。’我心里还得意,我喜欢上的姑娘多有礼貌。”

  守护见放
  还是没什么印象,那时候他是张飞脸?橙子全是胡子,噗——那不成了弥猴桃~
  好奇得睡不着干脆起来翻照片。他阻止我开电脑,让坐在床上等,不一会儿推来客厅那个滚轮的中号木橱,一本一本精美相册分门别类摆在抽屉里。看了两本有点恶心,我不想再看我自己了。他听出我的潜台词,从下边抽出一本年代久远的来,薄薄数页,只是普通压了光膜的六寸照片,可气他拍照十年,自己的照片屈指可数。大部分是在S市拍的,没有胡子。我看着看着,比来比去,渐渐明白他的留影为什么少得汗颜,从业余角度来说,这优秀的摄影师乃是顶糟糕的模特。每一张照片背景服饰还有岁月在脸上的雕刻程度是有差异的,而他眼望镜头的表情统统惊人类似,直白地向看照片的人传达一个信息:你欠我钱!你全家都欠我钱!
  他交待这正是影楼那单面镜拍照的灵感来源,克服一些技术问题进行复杂操作,只为了和他一样晕镜头的人。多年做作功力犹在,忍住没有哈哈大笑,但抽动的肩头和欲盖弥彰的哼哼声仍免不了伤人自尊。翻到最后终于见到令人惊艳的一张:公子橙抱着赤身裸体的外甥女——据说是哪吒的周岁纪念,这三太妹一生日了还露着小屁股美滋滋照相。时,小表舅年方十三四,不旦长不出满脸胡子,五官更因年少显得文静秀气,圆圆乖乖的发型,头发的颜色比现在略深……略深啊。“你那么小就染头发?”
  “我头发从来没染过。”
  我上百块焗出来的颜色,他竟然说是天生就称。
  “咱们俩颜色其实不一样,你的偏红,”捉了两撮头发靠在一起比,“我的偏黄,像营养不良,姥爷还让我吃了好些年人参和熟地精。吃得我火大,鼻子动不动就冒血。”
  “原来是补过头了。”
  “但我头发颜色就是越来越浅,有一天醒来连发型都和你一模一样了。人有人愿天有天意啊。”
  “几分真话?”越说越开扯起来了。
  “半分……我是说有一半真话,颜色是天生的,发型是照你剪的,因为想引起你注意。”他抚着我发尾,“我留了大半年才跟你一样长,就在你常剪头发的地儿,你坐我对面,隔着个镜子,小藻儿一直和你说话。你们先焗的颜色,然后才剪的,我等得无聊,把胡子也刮了。”
  “等什么?也没和我说话啊。”
  “不知道说什么呀,就等你或者小藻先看见我了,惊讶一下,我也有话可搭。后来才发现那一个屋子里连师傅小工带客人,好些个都咱们俩这发型,当时懵了。”
  说实话这发型早两年比较流行,满大街都是,看见一样的也没什么可稀奇,但在二十几人的小韩语班,相似点就暴露出来了。
  钱程说韩语班是巧合,他报名的时候刚巧看见我出门,满手书籍资料。我也没什么怀疑的,他要是什么都设计,不会这么晚才让我认识他。
  “做这些事儿自己想想傻不傻?”
  “你也犯傻,你自己能觉得吗?”
  “我没。”
  “你没~”他点着相册,“这里面眼神傻乎乎的,都是在看一个人。”
  我蜷着膝盖,侧脸贴在上面看他。我以前知道季风喜欢别人时,是守在他身边没错,但起码他的心里我一直都是很有意义的存在。而钱程,早就知道我喜欢季风,还继续做这些?比我更难理解的是他做的,我到今天才知道。
  “别那么看人,”他不自在,“俩眼睛跟改锥要拧人似的。”
  和季风在一起时,叫叫儿是禁忌,除非我主动,季风很少说起。但我会一直介意,会在乎。只当这个问题长久地横亘其间时,问题本身被凸显,介意和在乎那两种好东西却弱化了。现在轮到同样的问题出现在我和钱程之间了吗?“我和季风……”是过去?是错误?是幻境?
  钱程盘着腿,双肘外张支在膝盖上,手交叉在一起抵在颌下,不加催促地望着我。等我将脑中的所有词都排除了,完全无从开口之后,他落下两手,翻看自己为数不多的照片说:“我家庭挺失败的,自己也没想过强求太多。遇见了你,你有喜欢的人,快快乐乐在一起,我觉得我停在这儿就行,今天要不是确定你是为我受伤才哭,我不会那么冲动抱住你……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真正追求你,你对季风的那种笑,是我哄不出来的,我不敢把你硬按在身边。你和我在一起,即使说说笑笑,心事还是特别重。你今天来找我,我猜不出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像之前猜不出你为什么会得强迫症。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你硬逼着自己做什么决定。”他抬手将我额上的流海向后拂,“刚才你睡得不塌实,顾虑我能猜到,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女孩儿。”
  我的心结一扣一扣挣开,有些揪痛,但很短暂,即被平和的声音流水般卷走。
  眼神又把思维过程表露了?否则钱程不会妙眉纠结。我伸手去抚平,顺便投怀送抱。
  他搂着我在胸前:“慢慢儿来吧。”半晌没有声音,他在思考,我打赌现在我喊他名会把他吓一跳,我正想实施,他的腹稿打完了,突然低头吓了我一跳。一说话就是关联词语:“如果问你……”
  我什么都没听就噗哧笑了出来。
  他那副受挫到恨不得当场拍死我并毁尸灭迹于这地球上的模样让我很久之后都拿来当笑柄。“你干嘛啊?”
  我听着他赖赖叽叽的北京味儿,心里暗叫不妙,这意味着一段美丽的对白要打水漂。赶紧打岔哄他再开口:“哪吒这个照片真搞笑,你小的时候有点像女生,但现在一点都不像了。真的。”
  “接着哄。”他一眼看破。
  我干笑:“呵呵,呵呵。”人太知心了也不好。“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赌气别过脸:“忘词儿了。”
  也说不明白回事儿,我喜欢孩子气的男生。
  “你看着我想什么?”
  哎?真不说了啊~我以食指卷着他的鬓发:“又不是外国人,怎么头发是这个颜色呢?”当然不可能是营养不良,那种家庭的小孩还营养不良,那我这寻常百姓岂非得像埃塞俄比亚难民。
  “不知道,小的时候比这深,没有阳光的地方就是黑的。”
  “颜色肯定都是越来越浅,我头发也是。”摊在脚边的照片,纯净的小婴儿现在以同传为目标跨进外语首府上课,“有一天我头发也会全变成白的。”
  到那时候每个人会在什么位置?有位大侠说:每个人都常常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可能将来,所处的都不是今天所期待的位置,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吧,就像我们的校训:行胜于言。
  “送我吧,这张照片。”以此管教哪吒,她再敢以下犯上我就把照片复印百张贴满天安门广场——警察不逮补我,我也会被阿肌抹杀掉。
  翅膀在得知钱程和哪吒的关系之后顿悟,说自己是从一张哪吒羞于示人的照片里看到钱程的,想来就是这张,他特意强调因为年代久远才没有马上认出,生怕毁了慧眼的金字招牌。
  就快要当爹的人了,还是有这种可笑的小坚持。
  我们都会有些无意义的坚持吧,连时蕾那懒到一定程度上的人,也有一定原则,比方说坚持喂她家小狗吃鱼片。
  看了整晚的照片,到凌晨困得六亲不认,还要被一种夜行动物圈在怀里提问“你小学时候当学习委员还是班长”一类的问题。
  清早手机欢叫,非闹铃吵醒的时候我不起床,也是一种坚持。
  但是铃声让我睡意顿消,我坚持不接电话,看身边害我睡眠不足的夜行动物伸手在床头柜乱摸找手机,坚持不提醒他是我的手机在响。
  他人醒神未醒,滑开手机贴在耳朵上,疑惑地听了一会儿,手一歪电话滑下来,闭着眼睛笑:“接电话啊家家。”
  我以为他一早醒来会因为多出来的床伴而惊慌失措,跳起来以被子掩住身体叫: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而他实际的反应好像很习惯床上有人,不过好在叫对了名字。
  手机终于停止震铃,他猜测:“起床号吗?几点了?”
  “自己看。”
  “不敢睁眼睛。”
  我望着那张仿佛仍在睡梦中却笑圆了嘴角小涡的脸,邪心大起,弯两根手指地捏住了他鼻子。这举动终于使他面对现实,而且是双眼暴睁,呼地掀开被子连带我的手一起掀到一侧,抽出纸巾往鼻子里塞,慢慢地坐起来。我看着手指上猩红点点,拧眉凑近:“又出血了?”爬到床边拿过纸巾盒。他摆摆手,这次血量好像没那么凶猛,一块纸就塞得住。“看来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当饭吃……”
  手机又响,挡住我的感叹。
  “没事儿,我去洗一洗。”他甩甩头,捏着鼻子走开。
  我接电话。钱程在五米开外厨房的洗碗池前,冲洗着沾了血的手,安静得听不见流水声。
  季风很纳闷,怎么一大早到我家就扑了个空,我说我昨晚没回去。
  “哦,欧娜也没在家,你们俩现在得着夜不归宿了。”批评完了又问,“那今儿去不去跟他们玩了?”
  “不去了。”
  “你在哪呢?远吗?”
  “嗯,远。”
  大片的阳光向日葵微笑般明媚,从异型落地窗直射进这个没有房间格构的家,我在奶牛花的床单上坐着,怀抱篷松的棉被。十月初秋,夏末余威,秋老虎仍不肯低头,屋子里充斥着热力,沉默却像5月份南戴河之夜的海水一样冰凉,冰凉地曼延,曼延我贴着手机的指端,微微泛起潮湿。
  两人都没挂机。一个在等质问,一个在等解释,为什么要等这些?是不是还要等上十年。
  吧台那边,刻意回避的人半天听不见说话,偷偷探身张望,被我逮了正着,尴尬着走出来,将床侧的窗子推开一道细缝。
  风灌进,电话里收到了同伴声音的人低低开口问:“赶不回来?”
  我说:“特别远,回不去了。”
  季风说:“我知道了。”
  流年飞花,夏天安然无殇地被带走,钱程在窗子前的背影和四周那同一个女子的照片融洽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我,全天下也没人能再拍得出。
  这样的他,拍到了我就能当作全天下。
  人与人谁拖累了谁谁成全了谁?据说有的人生下来只为了治疗另外一个人的伤痛,没有安定片的昨夜,我好像找到了可替换的药。
  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我不是看到一只瘦鸟也能流下眼泪的中文之花,可是脑子里想起这篇课文时忽然没来由地感伤。我们都应该相信大雁的家在北方,它的迁徙是为了生存而非生活。
  对吧?
  钱程说:秋天是一个轮回的季节。
  钱程送我回家的时候被哪吒堵了个正着。小鬼听见钥匙开门声就扒眼儿外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房门,捉奸在床地盘着手看我们俩。我绕过去进屋,肩膀被她故意撞得好疼。她表舅小心地喊我:“家家,咱们好像走错地方了,你家屋里养猴子了吗?”
  哪吒以标准的猴抱挂在钱程身上,秀秀她的海豚音,在老猴冒火的前一秒停止暴走,改为兴奋地低叫:“你是我偶像。”
  “我是你舅舅。”他纠正孩子错误的辈份认知,按着光头把她推下去,又拉回来摸了摸脑瓜,“天儿快凉了你怎么又去刮头发?”
  “好厉害!”哪吒猛拍马屁,“一摸就知道我刮头发了。”
  “嗯,我们都得用看的。”鄙视了一句我转去欧娜房间,推门见美人初醒,不满地瞪视我大方闯入行为。我将掉在地上的内衣捡起来放在床上:“几点回来的?”
  “比你早。”她翻个身吩咐我,“去给哪吒跪下,请她安静。”
  “别睡了,起来收拾东西今天搬吧。”
  “大过节的搬什么家?”
  “黄历上又没说国庆不宜搬家。”
  “今天诸事不宜。”
  “起来,快点!”
  “嗯~”是抗议的拐弯音儿。
  “我跟季风分手了。”
  “去跟橙子说。”
  “我昨晚在橙子那住的。”
  她没有迅速回嘴,半晌发问:“纯留宿?”
  “不纯。”
  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的女人终于放弃(看似不足两小时的)睡眠,翻回身关心姐们儿的生理健康:“吐了没……”
  “噢~~”哪吒从门后探出一张小圆脸,“做!坏!事!”
  欧娜朗朗念诗:“滚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别让我用行动来表示。”说后两个字时身子一倾已摸起床边的拖鞋,
  受到威胁,偷听狂掉头大呼:“小表舅!橙子表舅!说,你对别人的女朋友做了什么!”
  我阴鸷的脸色让欧娜大惊,圈住腰身求情:“她还是个孩子。”
  “别拦我!”我咯咯嗑牙。
  她在我腰间掐了一把:“闹够没有?”我淑女一笑,她上下打量我,只差让我原地转一圈,下结论,“瞧模样没生什么枝节。”
  “……万事开头难吧。”
  “哼,你倒真是百年难见奇女子,才弄了个元气大伤又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越挫越勇一词简直为你而造。哈哈。”
  评论里已经是这个淫荡和那个下贱的满天飞了,我想在自身不良的人这里得到点安慰,而她的名褒实贬更具挖苦性。“别把我说得跟你似的!”
  “想PK?”手持拖鞋的人明显不惧我。
  我动之以情:“我黑哥尸骨未寒……”
  “你黑哥活着的时候我就这样。”她倨傲抢白,“为什么和橙子在一起就没那么大反应?”
  “问我?”
  她把拖鞋扔在地上,穿了站起来:“问橙子去。”
  “……可能是我只有第一次才会出现那种反应。”
  “我第一次没吐。”
  “个人体质不同嘛。也可能我心因性胃炎,紧张过头了就吐。”
  “胡说,你跟橙子做应该更紧张,因为前车之鉴。还可能呢?”
  “还可能我始终只会在乎季风身上的泡沫。”

  十年见放
  道理上来说,人如果买房子,会计较它是不是新房;租来的房子,谁也懒得理曾经多少人住过,此时不会再有别人住进来就好了。
  因为要求不同,所产生出相对的满足。
  “对吗?”
  “对个屁!”
  我言词如此粗鲁,钱程却笑得很开心:“那就好。”
  欧娜房间里的对话,哪吒听得不多,但是很重点。
  于是哪吒问钱程:家家和你在一起经常吐?
  我告诉他我不会当着你面吐的橙子,不然你又要说我怀孕了。
  我突然跟他说我要结婚,后来欧娜出事,从天津回来的时候我一路吐,他只知道我是从不晕车的,却不知道我刚上大学时得了胃炎有一阵惯性呕吐。偏偏季风又在旁边,说我吐是正常的,他见得惯了当然不为怪,所以就连和他上床我吐出来他都没说什么。钱程便以为我结婚是奉子之命,他和他外甥女一样,自小爱看电视,对各种剧情走势推断模式化。
  恐怖的是,我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和小电视狂同居,要么和老电视狂同居。
  搬家工人往车上倒腾东西,满室混乱,我跟着出来进去,指挥这个不要了这个拿着小心点儿这个别给人动这是房东的哪吒你快闪开那儿一会儿扛东西碰着你。今天当班的小甲——因为那先生只派了这两个人保护哪吒,所以他们有幸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小甲是阿肌甲,另一个也不用说了——正和钱程站在屋内可落脚的地方聊天,大恍儿地听出是在议论传说中的那先生,后天是老妖怪生日,他要来贺寿。哪吒偶尔搭两句话。大多时间像一艘破冰船,在混乱里穿行,翻翻拣拣一些奇怪的东西,这是她生凭经历的第一次搬家行动。
  换平常心态来想,搬家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尤其当你家有个喜欢随手乱放东西的人,这时你就格外能体会到这种乐趣。我和欧娜还好,小藻是典型丢三落四的主儿,久不挪动的家什一搬开,什么玩意儿都有,挂着厚厚的灰网,比较多的是钢蹦儿糖块儿药片儿,此外是平时怎么找也找不着的单只耳钉,雀巢咖啡送的长柄勺,名片,钥匙,润洁,粉扑儿,还有一张欧娜没割双眼皮之前呆乎乎的一寸照片儿。哪吒蹲在地上双手捏着难得的把柄,贵气漂亮的小脸扭曲得让人惊悚,等到抽笑变成狂笑,她腾腾腾跑出去。相片主人正在楼下看堆儿,要不那些工人不知轻重什么都离得老远往车厢里扔。小甲看一眼,钱程说“没事儿”。哪吒小时候被绑架过,现在虽然来了北京,但也不排除有人为达某种目的跨省作案。小甲不敢渎职,跟了出去。
  我找到一个非常漂亮的贝壳,用破床单擦了擦,指着边缘部位创意:“在这儿打个洞穿成耳环多好看。”
  钱程歪着头看我在耳边比划,半夸半骂地说:“你还挺能想。”
  我只是想想,但小藻儿在的话就会付诸行动了。她最爱折腾这些,有一次在杂志上看见模特戴的黑色大圆片耳环,满哪儿买也买不着,后来淘着一对紫的,拿欧娜的墨水给染黑了。
  “那下雨天戴出门了不得变回原形啊?”
  “还用下雨天?出去一趟回来照镜子一看蹭了满腮帮子黑钢笔水,跟美髯公似的。”髯?我低头看看满手黑灰,再看钱程光洁的下巴。
  钱程捂脸后退:“住手,流氓。”退到搬运工人身上。
  “别闹别闹。”我打手势让他靠边站,别耽误正事。
  “我不闹。”他无奈答应。
  该带走都带走了,发现还是留下的多,床、桌子柜子、电器全是房东的,记忆是属于我的,可惜也不得不留下了。真酸~
  “好了没?”钱程拎过我手里一个小旅行包,“欧娜开我车带着你,我坐搬家车指路。”
  我洗完手出来再检查一番有无遗漏,目光落在天花板上定住。
  钱程跟着看:“灯管儿是你们买的?不用带了吧,哪吒家有灯。”
  “小藻儿特别喜欢这吊顶。”这房子装修老,现在的房子都简装,很少有做这么复杂的欧式了。
  哪吒堪称扰民的女高音在一楼走廊喊:“4——0——2——快点——起锚啦——”
  “走吧。”他拉起我湿漉漉的手。
  欧娜打着呵欠不耐烦地靠在车子上:“慢死。”钱程把钥匙递给她,她摇头拒绝:“我一共就睡了半个小时觉,开不了。”
  “又没多远,你不是来过吗?开着吧。”哪吒鬼祟地嫌弃人家,“那个大车司机身上有怪味道。”
  我不管他们怎么分工了。“你们先过去,我去趟1163。”
  “他家没人。”欧娜喊住我,“我早上看见他开车从咱小区出去的,不过没理我……”转成自言自语,“为嘛不理我啊?”
  “我知道,他出去玩了。”拍拍手里一大袋子光盘传输线之类的,“东西放下我就走,要不还得拎来拎去的。”
  搬家车按喇叭催人了,他们到假期活儿多,着急跑下一家。
  早上的电话里,我确定季风的“知道”是我想让他知道的,这点认知不会错,没有修成正果,道行仍在的。这么快就搬走,他的东西如数奉还,好像有决别的意思,好像太草率,可是今儿不做明儿也得做,背着抱着一边儿沉,拖下去也没有用。
  来到门前莫明其妙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钥匙插进去一下就拧开锁——这孩子出门从来就不记得加第二道锁。
  屋里不是我想像的安静,摇摇晃晃跑来一个雪白的小东西,狗?猫?圆头圆脑比我一个巴掌大不了多少,挨在我脚边呜呜呜,类似哭声。我蹲下去:“你是什么呀?”它呜呜呜。兔子?放下手提袋一只手托起它,它拱了两下开始啃我手指头,好像刚刚长牙,是只小狗。“他为什么会养你呢?”狗不是冷血动物,用人哄用人疼的。这么小,季风从北戴河回来它不饿死也闷死了,决心把它带走,据说哪吒是养狗专家。
  季风的房间烟味很重,隐约青雾缭绕,床头的烟灰缸又满了,一本专业书翻开扣在床上,旁边还横放着口琴,文人一样的居家生活。倒掉烟头,理了理了被单,拿起口琴吹曲儿,吹的还是: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孤云一片雁声酸,日暮塞烟寒。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怎么我没学点儿别的呢?季风教不出好的,不是自己说从不寂寞的小草,就是清早要穿过大街小巷卖花姑娘,要么就是这一首,在这种时候这种孤单里吹起来,脑袋都疼了。小狗在我腿上转悠着不敢跳下去,抬头呜呜求助。我吸吸鼻子扔了口琴抱它站起来:“走吧,领你去我家住几天儿。”戒指脱下来,寻摸一圈放在烟盒上;项链就免了,我身上要是他送的东西都还回去,可能得光着下楼,他们家要是所有我买的东西都拿走,等他回来就没法生活了,和他根本算不清,反正也实在没必要;钥匙攥在手里,想想还是暂时不交出去,心大的成天不是钥匙锁家了就是忘公司了,我不备一份他又得找人撬锁。
  出来带上门,锁滑上那一刻又觉得戒指还是当面交还比较好,钥匙又转回来推门进去。一道白影颀然玉立,季风甩着刚洗完的手,胳肢窝下夹本书斜靠在自己房间门口,听见开门声头也没拧一下,平常无波地问:“后悔啦?”
  “这片儿现在不太平,我怕戒指丢了。”吓死我了,原来在家啊。
  他活动一下颈部,顺便看我手上的呜呜:“要把我晚餐整哪儿去?”
  我取消了把它放下来还给主人的计划。“今儿搬到哪吒家去了。”
  “搬完了啊?”他进去点了根烟,坐电脑桌前,烟雾中眯视捏在手里的戒指。“早上去还没收拾呢。我还说你俩这是真打算拖到10月7号合同到期才想走啊?真有个慢条斯理儿劲儿,交房时候房东没给你跪下啊?”
  “凭什么早搬走啊?少住一天相当于便宜他67块钱,这是他说后天就要住进来人了返我们400块钱我才同意搬的。”
  “母翅膀,算盘精。”他笑骂了两句,跷起脚搭在另条腿膝盖上,“都弄利索了吗?找的搬家公司?”
  “嗯。刚搬完,我以为你去北戴河玩儿了呢。”
  “靠,我还有那心情~”抠着眉毛白我一眼。
  我心思简单地在床沿坐下,呜呜随手放在旁边。
  季风慌叫:“整下来整下来,上午换俩床单了,得哪儿尿哪儿。”
  “那你还养。”
  他死不承认:“留着晚上吃么。”回手弹弹烟灰,看到地上的纸袋,轻轻踢一脚,“啥玩意儿?”
  “安装和驱动什么的。”他以为是啥?照片?留着以后卖钱呢。
  “扔了不要了,公司都有最新的。”
  “得~还是留着吧。”我对他保管物品的能力完全不看好,“来回倒腾又都找不着了……”
  “你是不是怪我不跟你商量就告诉家里了?”
  我的说教表情没有任何过渡无法转变,僵滞在脸上,耷拉着眼皮轻斥:“什么呀~”
  “嫌这个太小了?”他掂掂戒指,夹着烟的手以姆指和无名指捏起来凑到眼前细看上面的钻,“说是三颗加一起才五六十分儿。”
  “人家说一枚钻石婚戒的价值,应该约等于准新郎的3个月收入,你三个月都买不来一克拉啊?”我向他抱怨,“Wrong ring is wrong man。”
  他把戒指换回空手里,对着敞开的窗子用力抛了出去,突然得让我连那完美指环滑过空气的光泽也看不到。
  “你真能得瑟!”明知徒劳,还是冲到窗口张望。犹抱一丝期待地看他,左手捏着烟放在嘴上,右手五指全张地敲着膝盖。死心了,季风任性起来从来就不懂爱惜东西,刚买的索尼随身听,打仗打急眼了掏出来就砸,完了蹲地上翻盖又按键子戴耳机试看坏没坏,嘴里嘟囔着我还没听呢。身后就是打群架的人,我在一边看着场面可搞笑了。这回可是笑不出来,我那独一无二的上山羊……
  “你不行哭噢!”他赶紧警告,小把戏也不玩了,伸直左手小指,三颗碎钻卡在关节处调皮地返射光亮。
  本来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导致眼睛周围温度上升微微泛红,这下可是微血管充血了。
  “给你戴着玩吧,搁我这儿跟撇了一样。”他掐了烟,戒指还套在小指上伸给我。“没那么些说头儿,给。”
  我摘下来,握在手里,松了一大口气似的。
  他扇着眼前的余烟,懊恼地皱眉:“舍不得还非拿回来干什么?咱们俩,至于掰扯成什么样吗丛家?”
  “……”不至于。退还戒指是和他解除情侣关系的标志,而上床,可以理解为一段感情的终结吧?一说只有人类才具有性高潮,是以该名词兼具了形容词性,偏褒义,听起来极致完美和华丽。我喜欢这个人这么久,是不是也能在华丽中完美,害人的言情小说落后的中国性教育恶俗的完美主义糟糕的我,每一个仪式都建筑于季风的容忍退步,每一个仪式进行得都很不顺利。
  烟草燃烧时释放的3800多种化学物质混合肆虐,肆虐着我所有的坚强。
  眼前等我回答的人,等了好久,猛然觉察我没在思考他的问题,气得耐心顿失:“你要说什么呀?”
  “你不会愿意听的。”
  “那就别说了。”他拍拍手逗狗,“过来~”
  那狗趴在我脚背上被巴掌声惊了一下,找到声源后,傻望着他,根本不挪卧儿。
  “我应该买个母的。”季风对它的背叛感到心寒,“白瞎我半根火腿肠了。”
  “它现在能吃火腿肠吗?”
  “能吃吗?快着呢,我那半根儿没咋地呢它就干溜干净了,好像我能跟它抢似的。”
  “吃同样的食物,弱势的一方有这种担心也正常。”
  他不满我这种说法,隔几秒忽然笑了:“对噢,小时候我跟小丫一起吃东西我就吃得老快了。”
  “我姑说小丫和于一日子定到小年了,我放假晚还得请几天假回去,干脆大年得了。”
  “你能能让百姓过一个祥和愉快的春节?”
  “你这几年哪祥和过?回去不在被窝里沉睡,就在酒桌上沉醉。”
  “业务比较忙~~那老猫两口子能回去吗?”
  “天天打电话劝呢。”
  “翅膀不带干的,那都恨不得给老猫肚子整过来他挺着。”
  “你要相信俺妹的实力,我小姑属了一辈子牛,还不是给开通行证了?”
  季风成份复杂地一笑,随手摸支原子油嘎哒嘎哒按。“你妹从来真想干什么事儿也没人挡得住啊。”
  说起来小丫也不像那么坚持的人,但仔细想了想,还确实就是这样。可能因为那孩子很少有主意坚定的时候,基本上她冒出什么想法来,别人还没等反对,她自己就不想实施了。“季风~”想起被忽略的重要事件了,“你爸妈那怎么说啊?”我们家向来我作主,他爸妈别一看邻居家要办喜事也跟着凑热闹……那可真热闹了。季老伯有个三五年没动家法了吧?
  “我惹的祸我自己收拾。”
  “我又没怨你。”
  他牙一龇:“那你去解释吧,反正我爸不敢打你。”
  “啊对了,你说他们这帮大人一天多不着调,听说咱俩要结婚头一个反应以为我有了……”什么话题不好用来打岔啊。原谅丛家家,没有过分手经验,以后就不能这么拙了。
  季风沉吟着:“是我太没正事儿了,要不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你一说孩子就是打酱油,合着你们家生孩子也没别的事儿干了。”
  “嘿嘿,孩子没啥用。估计跟狗差不多。”他站起来把烟和火机揣好,“走,扁豆焖面去。我一上午就跟它劈了半根火腿肠,饿的牙花子疼。”
  我后怕地抹了一把汗:“我得回去了,再晚点儿收拾哪吒乱翻完回头我啥都找不着了。”
  “没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吗?”他一挑眉,小红痣就隐隐若现,“临别赠言。”被视线剜疼了才补充,“我可能明后天儿去老黑家玩阵子。”
  “你不是没心情吗?”
  “散散心。”
  “别自己开车去,别进没开化的荒区,别买一堆没有用的,别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别满头大汗就下海玩,别自个儿乱转悠时候找不着人又慌了。”
  他五官冻成瓷砖:“哪来的海啊他家也不是渔民……”
  “不要想到就说,也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气,但是不要轻佻。当心和别人吵架,不过吵了就要让对手下次不敢惹你。要多听别人说,自己少说……”
  我说得太抑扬顿挫,他猜到是在念台词:“河东狮吼?”
  ……汉姆雷特。
  “走了不差吃个面的功夫。你能给这小玩意儿放下吗?加菜啊?”
  “上车饺子下车面。吃反了。”
  “是我请你吃。”他微眯着眼。
  前方到站:无风港。

  把握见放
  一百多平的空间打成上下两个跃层,上层是自配卫浴的卧室,一层是客厅厨房,有个小客房给保姆住。两个阿肌白天在,像这个点儿吃完晚饭就回对面了,七楼两套房子的产权都是哪吒的。欧娜异想天开地商量她:“我和家家租对面房子好不好,让小甲小乙过来住?”
  哪吒是灵珠子下凡,岂会给她算计了去,酷酷地抿嘴:“好啊,房租每人末位加个零,水电费自理。”
  欧娜已得了便宜也不再作声,一天一宿没睡觉,又搬了一天家,早早上楼休息去了。钱程习惯了晚睡晚起,今天一大早被吵醒一天都有点发焉,晚饭都没吃就倒在我房里积极补眠。保姆在自己房间看电视,敞着门随时听吩咐。客厅里只剩下哪吒和我。
  总得说来这小房东真是不错的,为了欢迎新成员入住,亲自下厨——给呜呜倒了一碟牛奶,慈眉善目地蹲在一边看它舔。同样是当天入住的我被晾在一边看电视吃花生,差别待遇搞得十分明显。呜呜没经过训练,到了陌生的地方更是四下便溺,哪吒不恼不气,在它每个闯祝的地方都铺了废报纸并喷了空气清新剂做禁区,一个下午,楼下的地面上铺满了报纸,小狗终于发现了卫生间。有一套,果然不愧老大冠给她的专家名号。狗也是有灵性的,看见她就格外能撒娇,又舔又啃的哄得她动辙喷笑,连声称赞“小光的分手礼物”真可爱。好长的名字,还不如就叫呜呜。
  呜呜有点贱骨头,非得让人搁手摸着抱着,否则就不安地四处趴着。专家说:“它太小了,贴人,大一些就不这样了。可是到时候你已经被黏习惯了,还会很失落呢。人也是贱骨头。”
  “哪吒你真不像是只有17岁的孩子。”我又一次感慨。
  人跟人之间有共性有个性的,在向往群居这方面哪吒有些像小藻。那种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使其上升到人性本质这一高层面的态度又有些像欧娜,非常规的经历会有非常规的感悟吧。和我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被黏习惯之后不再黏了都会失落?依赖别人会成习惯,原来被依赖也会上瘾啊。
  我是一向要强,习惯性掌控局面以致遭受一点挫折就变得病态,我的生活里充满了洁癖与禁忌,力所不能对抗地排斥现状,拿眼前的失败和过去的辉煌比。罗医生分析,这就是我的病源。
  武侠片里面药仙药圣们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要医到什么样才算好?
  罗星说:到你自己觉得这不是病,这病就好了。
  多恶劣的医生!这就像教人点金术的那个神仙,念完口决后告诉村民,使用法术的时候千万不要想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捆绑式记忆使得满村的人念咒之前都对着石头自我催眠:我待会儿可别想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啊……
  钱程从沙发上把睡着我的抱起来那一刻我就醒了,他的手臂不如季风有力,但季风这么抱着我时从不低头看我。而他碎碎流海下的两道目光,不时投注于我脸上。
  所以他也马上就发现我是醒着的,嘴角小圆涡又现。
  “我自己走。”
  他放下我,跟在我旁边抓抓我压乱的发:“困了怎么不上楼睡?”
  “没困。”但是睡着了。奇怪,以前困得要死都睡不着。
  洗了澡睡意又没了,房间电脑里放着《百万富翁的初恋》,钱程栽歪在床上打电话,眼睛却盯着屏幕,居然还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我出来,摆了摆手。我穿着厚厚的毛巾浴袍,说了句好热,拉开了内置阳台的玻璃门。一心多用的家伙提醒:“留神感冒噢。”又降了声音笑骂:“管得着么你?挂了吧,我晚点过去。”滑下手机伏在纯棉的被单上傻笑。
  在他身边坐下来擦擦头发:“我觉得你一天黑白颠倒着过。”睡到这时候醒来,基本上凌晨五点之前他是不会再睡了,估计这是刚联系完节目,又得玩到天亮,回来睡至日上三竿。作息和我们上班族差得太多。
  他辩道:“闲着时候才这样,平时有活儿尤其是外景,都得起大早抢光线。我没什么作息,几点睡几点起都行,我姥爷就说我没干好事儿。”
  “所以你才不想搬回去住?”
  “对啊,这才回去住了几天要抡拐棍抽我了。”
  “你又怎么惹他了?”
  “他那脾气!”
  我瞥他一眼:“他脾气都是你编造的。”之前把人说那么恐怖,害我精神紧张,当然说错话得罪人。
  他不反驳,曲肘撑着身体,两只手的食指姆指围成方框对准我擦头发的侧脸照相,还前后拉一下调整焦距,嘴里发出快门声。
  工作狂~我笑:“职业就是职业啊,我们这么玩都说‘咔嚓’,到你这儿‘咔—嚓’,还有曝光的时间。”
  他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哈哈起来:“你可真宝。我姥爷喜欢你,我姐喜欢你,鬼贝勒喜欢你,保安就不算了,前面那三位,别人讨都讨不着好,偏都愿意对你好。嗯?魔法师?”
  我侧脸看他:“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正经回答,嘻笑:“你漂亮。”
  “因为你。”
  “我怎么了?”他困惑地扬着眉。
  青不愣橙子骗得我一次就难想有第二次,有案底就破了他的纯洁的好名誉。我垂脸看他,俯下身去,水滴至发梢滑下落在他脸上。
  黑眸不惧地和我对视,喉咙却蹿动了一下,一只手受了诱惑地抬起,只沾到我微潮的雪白浴袍。
  我起身去卫生间换干毛巾,大声告诉他:“因为和你比起来我又听话又懂事又会看眼色,没人不喜欢我。”那只背叛主人的手收回来拍着额头互相虐待,失策的悔状惹人发笑。我说你偶尔也哄哄你姥爷。
  “我搬回去还不是哄他吗?”他横我一眼,“但他现在就是找我茬儿。”
  我不可理解:“他干嘛找你茬儿啊?”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爸我妈的事儿拿我撒气,原来根本就是因为我。”
  我故意无视他的偷看脸色,也不好奇追问,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说我老大不小的,要是不回公司就交个女朋友。”
  “听明白了。”我认真地点了下头,“这好像也不是因为你,好像是因为我。”
  “聪明。”他攥拳挡住过大的嘴型。
  “你绕这么大一圈我再不聪明点儿有些人累死得货!”我把毛巾丢到他脸上,坐到电脑前,“这牒儿不是你借我的吗?自己没看过啊?”
  他用毛巾蒙住下半边脸,只露笑弯的眼睛眨呀眨地看我。伸了根手指指向电脑屏幕:“我觉得你像她。”
  “哪儿像?”
  “她穿的那个黄毛衣。”
  “……”
  “头发。”
  “那也像你啊。”
  “嗯,也像你也像我。”
  我开始甜美假笑了:“你怎么还不走!打电话不是要出去吗?”
  他呵呵陪笑着推回逐客令:“说正经的,你自己照镜子看,你们眼睛鼻子脸型,这么看太立体,平面对比看。你有一张照片抿着嘴的,跟她一样一样……你嘴唇真薄。”
  我咬咬嘴唇:“命不好。”
  “据说是无情。”
  笑死我了。“还铁手呢。”转头看那个蒲公英般孱弱的女主角,“她快要死了。”
  “没事儿,你可以倒回去重看。”
  我以前就发现跟这人看电影没意思,他总是在人家导演摄像演员一干人等努力把气氛培养到最极点的时候说些不伦不类的话。“你可是影视专业出身的,对别人的作品稍稍表示投入是起码的尊重。”
  “我一个人看挺投入的。”他流利地回答,又说:“我才发现你居然爱看越狱,比较智慧是吗?”
  我点头:“斯科飞跟我一个专业的。”
  钱程一阵无语,小心地开口:“你好像是有个哥哥……”
  我冷笑着夸奖:“你真能顺杆儿爬~”
  他正了脸色道:“这里边不是精神病就是性变态,主角儿也有什么病。说真的我有点看不下去。”
  “因为你是正常人嘛。”我酸酸地说,而我和斯格飞都是心理疾病患者。
  “你不是正常人?”他不假思索地问完之后发现我眼神不对,“噢,强迫症。不过我怀疑你是自己给自己吓出来的,本来没病一听说是强迫症就潜意识里强迫自己说自己有病。”
  “可是我头疼,这是实病。”
  “你睡眠质量不好,当然头疼。没人希望自己有病,喝多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喝多,你觉得自己不舒服了,去看大夫,这是正常人。不过你总是信坏不信好,大夫说的话能都听吗?有时候想想特后悔介绍你认识罗星,你有什么毛病啊不就是嫌洗衣服时候泡沫漂不干净吗?他就给你弄个强迫症出来。那漂不干净多漂几次就行了呗,咱们就是把事儿看太大了。你知道吗?鬼贝勒有恐高症,他经常做梦在天桥儿上桥塌了他掉下去摔死。”
  他出卖兄弟逗我笑,我得给他面子啊:“恐高症?啊?那他多高?”
  钱程愣住了:“一米七八七九那样吧跟我差不多……”
  “那你说他站着看地面晕不晕?”
  我们俩相视大笑,钱程说:“他还挺严重的,对过天桥这种事儿能躲就躲,宁可绕远到路口过街。但是他免不了得坐飞机,昏了几次,现在一上飞机就睡,醒了还问人:飞到哪了?”
  “我才发现你真能遭践人!”
  “一点儿不撒谎,”他信誓旦旦,“明天见了面咱们三方对质。”
  那个电话是保安打的,他的案子节后开庭,因为太棘手气得要跳楼,索性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呼朋引伴说去找地儿蹦极发泄一下。第一个招呼的人是脚趾骨折静养中的恐高症患者鬼贝勒,然后兴高采烈地给钱程打电话讲那厮如何恐吓他要把他扔混凝土机里搅拌了浇灌郊区渡假中心的游泳池……
  我没玩过蹦极,那次在星海公园他们都蹦了,我没敢,小丫平时乍乍呼呼的也没敢上去,那当口看出来时蕾真是个啥也不怕的主儿,只要不费力气的事儿她还是比较热衷的。上去坐缆车,下来就一跳,完事儿回来还直摇头:“这就150块钱。”
  对第二天的到来开始期盼。
  十二点半钱程给我一个规规矩矩的深吻后开车回姥爷家了,我在楼梯上发一会儿呆,回房间做了三十个仰卧起座。
  一点整躺下,翻身翻身按亮手机,一点二十;最后一次看时间,一点五十,终于睡着;一觉睡得很沉睡了很久,醒来摸过手机,两点十分。第一个反应就是表停了。想想好像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挣扎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我想见钱程,两点十分,他走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我就想见他,我为这种感觉雀跃。
  手机响了,一条信息:我想见你。
  ……喝酒了?
  我要喝酒肯定是直接打电话,还发什么短信啊?
  哦。
  你真浪费,一个字儿也一毛钱发过来。你想不想见我?
  我打几个字删下去,又换别的,半天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持续不按键到了秒数,自动黑屏,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突然它自己亮了,有电话打来,季风两个字在来电显示区滚动,我迟缓疑着接起,不等说话,那边哇啦哇啦很吵的人声:“干什么不回我短信?你跟老四真吹啦?”
  “黑群?”原来那些短信不是季风发的,我说怎么……“你回北京啦?季风还说明后天儿要去你家玩呢。”
  “他他他已经来了,靠,晚上十点多钟到的,天兵天降,也没说先打个电话,我刚从威海回来,他早来半个小时都见不着我。我们俩正喝呢,他去厕所了。宝贝儿你倒是跟来啊,这家蛏子好吃。你们俩……”吵吵嚷嚷的季风大吼一声我电话带漫游的你他妈跟谁唠呢!看来还没喝太多。体力上慑服暴民,抢回自己电话的季风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喝王八犊子了你别听他胡咧咧,你睡没睡过来啊……啊对过不来,你睡觉吧。噢?”
  “你俩别都喝多了,看着点儿钱手机啥的让人摸走了。”
  “哈哈……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笑得可解嘎儿了。
  我头旋儿有点疼。“快现在就回家吧,可别喝了你们。”
  “咦?有电话来啊,不说了啊,你睡觉吧。几点了还不睡觉!”
  莫名其妙挨醉鬼一顿训,担心了半天,后来心想最坏不过破点儿财,可能喝不爽了闹点儿事,他俩可别再回不去家,山东十月份挺冷了吧?电话再响,这还折腾没完了,看一眼却是个奇怪的号段。
  “家家?我紫薇。”
  明天的极,也不用蹦了。在家找刺激吧。

  美梦见放
  十渡之旅,因为我不去,钱程也没去;欧娜赶上生理期不爱活动,却推说家家不去她也不去;哪吒一看没什么热闹,索性在家训小光的分手礼物……我因此被小娄恨了好久,还威胁明天就算有老爷子罩我也要坚绝把我灌倒,又发短信给钱程:要不是我把人带你们家去你能有此春风得意?世界从此就是你二人的了你谁都不要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对着手机直摇头:“可怎么办哪橙子,你老婆说了不会让我们俩好过的。”
  钱程只笑不语,从容地打着方向盘问:“要见这个人身份不只是同乡校友吧?”他扫我一眼,“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删了回到一半的短信,滑上手机,想了想说:“是我们高中老师和同学都承认的最有才情的校花,美貌与智慧并重。没有人能超越她的地位。”
  他没有再追问,车子靠边停下,摄影师的视野极广,指着我的目标问:“是不是那个卷发的?”
  紫薇盘着手,样子很矜贵,稍稍歪着头看我:“家家你一点都没变。”
  最后一次见面时我21岁,所以这句话,绝对是最大的赞赏。我沉吟着说:“你是不是在等我说你越变越漂亮了?”
  她噗地笑出来:“你们姐妹都是刺猬。”张开两臂,动作像小孩子,“抱一下吧。”
  我上前一步接着她的拥抱:“代表M城驻首都办事处欢迎你。”
  她忍不住在我背上捶了两拳,还挺使劲儿的,这女人去德意志弘扬中国武术吗?
  “好疼。”我说,抬手揉了揉,扭头冲钱程眨眨眼:漂亮吗?
  他只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皱眉:问你话呢!
  促狭的笑容不敢示人,他微转开头,掩饰性地揉了揉脖子。
  紫薇放开我,分析了一下世界通用的视线语言,心里有了谱,清清嗓子大方开口:“家家,这就是你给我找的男朋友吗?”
  钱程兀地调回目光,惹我心情大好,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拉住我,乖乖站在身边等介绍,我说:“刚才说过的,紫薇。这是钱程,我哥哥……”哥哥拉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我疼得抽气。
  紫薇连连点头:“长得还真像。”她与钱程握手,“妹妹还乖吗?”
  钱程哼笑:“乖得跟泥鳅似的。”
  “泥鳅是东北三宝,算你捡着了。”
  “我捡得可不容易。”
  “这样才能知道珍惜。”
  我再重复一遍,叫叫儿的确是没有人能超越的,她连扯犊子都可以很一本正经很有大道理。
  钱程这个平面摄影师不太擅长与人沟通,我也不知道让他陪我见紫薇对不对,可是有一点他是很敏锐的,我面对紫薇,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过也仅止于这次见到她之前。
  有意思,用这种心态和紫薇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放在曾经,想想就诡异。可是这会儿觉得很平常,就像小丫就像时蕾来北京看我,吃饱喝足倒在床上,是一种分享生命的心态,讲对方不在身边时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再讲到从前。
  从前在学校不认识紫薇,她当年在六中用现在的形容方式属人气偶像一级的,但风评也不很好,她常跟社会上一些不良男女来往。一个能玩会学多才多艺长得又漂亮的女生,除非真和你成了朋友,否则总会把她放在敌对位置的。班级里一些女生私下里说她太傲气不正经之类的,我对她们这种鸡嫌鹤腿长的心理嗤之以鼻,明明都是道听途说,一个个还都讲得有滋有味。
  是于一转来之后和紫薇才有了生活中的接触,有一次我跟庆庆杨毅去旱冰场玩,那俩不省心的再遇到些不讲理的,叮当二五就干起来了,对方有十几个人他俩也敢先动手,把我气得……也不敢上前拉架,踩着不听指挥的小轮子鞋去找打电话找帮手。这时紫薇和她的朋友救世主一样出现了,就是这群平时遭人指点男生女生救了我们一次,我便对自己说好坏端看怎么论。
  但紫薇仍是不好的,她同于一的关系太说不清,这一点说起来就比较没有理智了,只是因为他们男的俊女的美,又不是同学又不是亲威,偏偏在一起言行又不拘束,旁人就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她的存在威胁了杨毅的地位。
  那次旱冰场的打架事件,最终是以于小锹到来后看到小丫挂彩儿而差点酿成人命收场,我才发现大咧咧的杨小丫居然误解我的意思和于一谈起了恋爱。之前她有一次偷听到别的女同学背地里谈论我们,说我们成天和于一和季风成帮结伙,完全是眼气么,我不以为意,可这孩子不懂享受被嫉妒还气个够呛,琢磨着要报复。她那些整人手段又恶心又不解气,我就给她出招:她们不是看不顺眼你和于一走太近吗,那就更亲密点儿让她们气爆眼睛。我以为不过是像和季风那样的肆无忌惮,这点小丫想做到没问题,男孩子向来都把她当同性般打成一片……我怎么知道她有搞对象这根筋啊?那时候放学和时蕾坐一班公车,路上常常说起这个早恋儿童,说实话,我们在心里都很不理解于一为什么不喜欢紫薇而喜欢杨毅。起码在偶尔见到紫薇望向于一的眼神时,我没有忽略其间的情愫。
  因为有这样的疑惑,也替杨毅紧张起来。就连杨毅也有种傻乎乎的危机意识了,以前她也知道臭美讲穿戴,要的是新运动服新运动鞋新款登山包护腕鸭舌帽,而后终于觉得紫薇这种长发飘飘裙摆飘飘才是女生的漂亮。从某方面来讲,紫薇才是激发我表妹体内雌性激素生长的人。
  而我关注的方向却错了,是以初三前那个暑假,得知紫薇和季风成为情侣时,我才会那么措手不及的狼狈,甚至在小丫面前就掉下泪来。
  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完全意外,因为不在掌控,我才觉得不甘心,既而固执地将这份幼年时代的喜欢坚持到现在。
  还是因为喜欢,才会那么意外和不甘心?
  我好像从来就喜欢追逐这些没有答案的题目,来打发睡不着的长夜。
  这就好像鸡与蛋哪个更先存在的辩题一样,因为太古老了,我想连鸡们蛋们都说不出哪些是真理。
  这种真理有什么追究的意义?
  偏偏人就是喜欢做无意义的事。
  生气真正就是无意义的事,紫薇也明知,却还在生气季风忘掉她回国的日期自己跑出去玩。我只能劝:“他啊电脑用多了,脖子上那个已经开始退化。”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的磨牙声:“所以我定下来日期之后在MSN上见他一次提醒一次,只差没有每天给他发电邮倒计时,他还说我小瞧他当老板的智商。”
  “你就应该跟我说。”
  “我以为他会告诉你……我忘了在你面前他不敢提到我。”
  “什么呀~~”
  “什么呀~”她轻笑,问我,“还是介意我对不对?一直到我告诉你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季风之前,你都把我当成最大的敌人,对不对?你们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锹儿?嗯?”
  我默默擦汗:“你果然取得了西经,东方的含蓄抛一干二净了,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我公私时间都加一起在中国也就能待上十几天,哪有时间跟你含蓄?”
  说的也在理。“别一劲强调日子短了,人下午不是就回来了吗?”
  “少见了几个小时,能不心疼吗?”
  “那你还想怎么着?” 季风头天和黑群喝得正上茬儿,接了紫薇电话立马醒酒,第二天巴巴儿地赶回来,顶着个麻痹木然的脑袋,只差跪地嗑头了,还是被灌得直接在酒桌上睡过去,他这几天血液里酒精浓度肯定又超标了。“你把他喝成那样,明天都不一定认识你是谁,这你就不知道心疼时间了。”
  “我喜欢看他喝醉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好像小孩。”紫薇的声音很梦幻,“像一开始喜欢我的那个小孩一样。”
  小孩子喜欢上什么,是满心地喜欢,永远比大人的喜欢来得纯粹和投入。
  她漂亮得向阳葵花一般,他只是看着她就心情大好。
  他只是喜欢,不计后果,只想着自己喜欢,什么都喜欢,她的酒窝她眼角的小痣她的笑容眼泪她掉下来的每一根头发,巴不得把天下珍宝都摆在她面前只为她看了欢喜能对他一笑。
  可是一个孩子的喜欢,你若不屑,那份狂热真的能打动你,你若太把它当真,又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在她开始幸福的时候,他却在长大。他说喜欢你,可能还喜欢包括你在内的地球上所有类似的东西。因为太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总会遇到更喜欢的,遇到更有趣的;会遇到更漂亮的;会遇到更让他着迷的。又或者他什么也没遇到,只是随着成长,突然发现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逞论一生守护。可是你也无法怪他,你怪他什么呢?他不应该喜欢?还是不应该成长?
  人一长大了,对以前的喜欢变得理智,理智的结果,即使没有把以前的喜欢当做笑话,也大多会失去原有那份疯狂。这道理不难解释,没有什么正常的大人会比一个孩子还疯狂。
  不是恨成长,可是这一历程真的带走了人们太多不想失去的东西。
  “违背自然规律当然会不幸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会永远是一个孩子。”紫薇感叹,在床头摸到自己的烟,打火机的火舌照亮她卸了妆仍然明艳精致的五官,很快又再次黑暗,感觉比之前更黑,是视觉的对比。只有一个小红点乍亮乍黯,空气中充满了女士烟的清凉味道,她在那个红点后轻喟,“每一天变化特别快,快得我都跟不上,是不是懂事得太早,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了?”
  “很累吧?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事?”我用指尖卷着她的发梢,“干脆放弃了嫁人吧。”
  “放弃是早就放弃的,要不然也不会走。嫁人的话,有些话说不说给人家听呢?不说太不公平了,可是实话能说吗?我会好好当一个妻子,但我这一辈子不会爱上你,我的爱在中国。”她把自己说得笑了,“那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在我心头的错乱中她伸个懒腰,很舒服地做个深呼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她的压抑。筋骨的舒展,舒不开十年的郁结。
  也是整十年,季风把她从对于一的错爱里带出来,却不能带她一路走下去。
  “那要不要重新开始呢?”我的声音很小,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也是很小的音量。
  紫薇没有听清,翻身面对我,问了句“什么”。
  我没有重复。静默也因此更加明显。
  这个聪明的女人略加思索:“和他重来吗?”她没有马上给我答案,黑暗中望过来,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前额,“你爱季风吗家家?嗯?爱他吗?还是更爱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执着?”
  “我不知道,紫薇,我不确定。”
  如果我确定,不会在他的攻势下一直退退退,退进钱程的怀里。
  “为什么知道吗?你有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心,为什么我这样的人物会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一个?爱也不甘心,放也不甘心,好像我当年对小锹儿。可是赌气赌不来男人,回头还发现本来等着你的那一个,也已经不在原地了。这不是活该吗?你不要学我一样。当你身边出现一个人,让你感动也好,心动也好,别错过他,不管他会不会陪你走到最后,不要错过他最爱你的时候,然后一生用来后悔。重来吗?你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没机会重来。我们都没机会。”
  屋顶挡住美丽的月夜,这两个昔日位置对立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泛泛,我记住了一些,又忘掉了一些。
  床是一个把心事拿出来晾的好地方,也许因为这个物体本身就带有私隐的暧昧。和人在同一张床上这样躺着,睡不着,就会说一些平时不会聊起的话题。我和紫薇是一类人,就是看起来眼珠转转很会算计的那种女人。紫薇说每个人都会有心事,她也不例外。
  她中学的时候常常和一个好朋友这样躺着,抽烟,聊天。她的那个好朋友,初中都没念完就跟了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有一天打电话告诉她怀孕了,虽然她家里不太同意,还是张罗着准备结婚了。结果那男的死了。
  “陆朱是吧?”我听杨毅说过这个特殊的名字。
  “对。”她拍拍头,“忘了,老崽子死的时候你和小刺儿都在场。”
  “把我吓坏了,连着做了好长时间噩梦。”
  她笃定:“不会有露珠儿的噩梦多。”
  然而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过去。
  你说这是一句废话?
  不,它是一首诗。
  他妈的,诗本来就是把废话说得很好听的文学体裁。

  夜话达旦,是以藏匿见放
  时差没有倒过来,紫薇在东方天白之后才终于困倦。蒙蒙亮的窗外不时有白喜雀叫声粗嘎地飞过,她刚入睡又被惊醒,我去关了窗子,听到楼下公交车电子报站的声音。她揉着稍显凌乱的浅黄色卷发,问我几点了,我说还早,拉严窗帘,让她继续睡。
  她蜷曲着,下巴缩进被子里,清晨气温有点凉,我问紫薇你冷吗?她说不冷不冷,仍是之前那种姿势,闭着眼,感觉到我钻进被子里才说:“天气好吗?我上午去使馆,下午没什么事咱们回学校走走吧。”
  “你们两个去吧,正好下午他也差不多醒酒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瞄我一下:“干什么?可怜我啊?”
  “今天钱程他姥爷过生日。”
  “哦,那得去。”她点点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在MSN上通知季风她出差回国的时候,我和季风还是情侣关系,他告诉她于一和杨毅年底就要结婚,告诉她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他开了公司,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回来原本应该得到我和季风也准备结婚的消息。
  但季风却在一千公里以外的海滨买醉,而我与别的男人牵手去接她。
  当年她一身光环地走掉,谁都会以为季风是被抛弃的那个,现在她回来了,向我解释,季风这次是认真的,对我是认真的。也许我就早就知道,五月的黄金海岸,季风说:我为叫叫儿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我对你是认真的丛家,比你想的要认真。
  偏偏到最后,小藻儿要爱情,紫薇要爱情,而丛家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自己的十年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个句号,正圆。
  某变态高兴了?
  “你干嘛冷笑?”钱程眉未动,眼珠横过来看我。
  我搓搓手臂:“天冷嘛。”
  哪吒耸着两肩对我们的对话无奈地评价:“这是幼儿园保姆车。”
  钱程轻咳,我捉住头顶扶手,车子猛地拐进辅路,后边那个大人说话乱接嘴的小孩一头栽进小甲怀里,哎哟一声,掀开他西服,露出枪套。我正巧回头看,吓得连忙转身装瞎子。哪吒大声抱怨:“你戴它干什么!撞死我了。”
  小甲很无辜:“那先生今天到……”
  “要把他干掉?”
  小甲哄她:“你不要胡说。”
  她眼一瞪找到了撒气筒:“敢管我!”
  “哼~”钱程心情非常好,“有敢管你的。”
  哪吒揉着被撞疼的光头,老实了。前方红灯堵车,清楚看到路边有几家面店,一家叫西麦郎,再往前一点是今里郎。我对这些个面馆缺乏创意的名字表示不屑:“明天我们开一个阿里郎。”肚子有点饿。
  一句话引得钱程和哪吒全唱起歌来:“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
  而且连拍子都惊人地整齐,真恐怖。我捂不上他们的嘴,只好问安份的小甲:“我朋友昨天在你们那睡没有麻烦吧?”
  小甲客气道:“还好还好。”
  季风醉得不清,黑群又没跟回来,不敢送他一个人回家,只好在隔壁阿肌那里借住一晚,钱程也在那儿睡的,不过两人肯定不能像我和紫薇一样夜谈至天明。
  哪吒拍着我的座位热切地问:“那个女的是小光的前女友?”
  欧娜说的?肯定是欧娜说的,让她赶快恢复正常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吧,她在家不干别的就知道扯闲话。
  钱程对这话题也发生兴趣,望着后视镜里外甥女问:“她漂亮吗哪吒?”
  哪吒托着小下巴严肃地想了想:“她蛮懂得怎么让自己漂亮,但是她还没有我妈漂亮。”
  “你见过你妈吗?”钱程说得过份,我在他嘴上轻轻抽了一下。他不在乎,“有什么?我也没见过我妈。”
  小甲说:“我也是。”
  什么世道,整整一车人,就我一个是双亲健在的,本来很平常的事,竟然变成了莫大的幸福。
  哪吒没嫌小甲多嘴,正拨弄着腕上的配饰不知在想什么,各种玉石和金属碰撞,发出好听的铃琅声。
  钱程抹着我的眉尾说线画得太长,我不敢乱动,僵着脸警告:“别把我脸弄脏了。”我发现时下的男人对化妆真的是都有一套。
  小甲放下车窗向外张望不见头尾的长长车龙:“这里怎么堵成这样?”
  “五一十一就是这样,都跑到北京来玩,S城分流要比这好多了吧?北京政府现在也是大力配建交通设施,不然等到零八奥运还不知道多壮观。”
  钱程趁机笑我:“还挺忧国忧民。”
  “家家啊~”真正忧国忧民的人开口了,“是因为她回来,你和小光分手的吗?”
  钱程回头伸手拍她,被机敏地躲开。我说:“你可不可以轻点儿刺激你小舅?”
  她不服气:“问问怎么了?大家都是成年人!”
  让人又气又笑,我只能请这位17岁的成年人老实呆一会儿。
  “但是她很明显还喜欢着小光。”
  “又是金银花说的?”
  “3 things you can't hide, the cough, poverty,”她的英语很学术腔,“and love.”
  车子里静极了,只有不懂英语的小甲,忍住对身后紧催的车子开枪的冲动,犹犹豫豫地提醒道:“程哥,前边车走了。”
  老爷子和小哪吒穿得真是一家人,棉麻布褂,青履白袜,还有旁边那位小娄,是老爷子所呼的小娄,也就是娄律师的父亲大人,三人坐在一起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我全当没见,咬牙坚持和鬼贝勒聊天,娄保安不怎么鸟我,有时候视线对接他还无比妩媚地将下巴转个九十度,鼻子里发出个细细的哼声。钱程问:“觉不觉得保安自打出去打了场官司回来人变了?”
  鬼贝勒惊诧道:“他是去广州又不是去泰国,怎么变?”
  “不远了吧?远吗家家?”
  我抿嘴轻笑:“我也不知道。”
  娄保安咬牙道:“你们姐夫小姨子小舅子一唱一和的赶谁走哪?”
  这都排得什么辈儿啊?
  保安振臂高呼:“妈,你看他们成双成对欺负我。”
  娄伯母看着人家热热闹闹眼红得慌,正和秦堃抱怨那个没正调的儿子,被这么一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都懒得说,挥着手恨不得给这不孝子挥出家门让别的爹妈操心去。
  哪吒摸着我送他太爷爷的两枚和田墨碧玉球,插嘴道:“保安舅,我也落单儿呢,今天咱们两个挨着坐好不好?”
  “好好好!”娄老伯忙不迭应道,“保安这小子没正事儿,要不我孙子也有这么大了。”
  保安泄气道:“我要给你弄出这么大个孙子来那可是真有正事儿了。”
  最合不拢嘴的当属秦老爷子,四世同堂,听听这伙儿的说笑,听听那伙儿的家常,不时美美地欣赏手里那对玉石健身球,娄老伯几次说话他都没听进耳里去。鬼贝勒把视线收回来,唉声叹气:满屋子大人也没你会讨巧。
  老爷子不烟不酒,唯一喜欢的就是灵石好玉,他四下淘弄到一组精美的雨花台细石,小巧水润,青石上有暗红纹理。自然也是出彩的礼物,可惜石头越好,越是得案头清供,当然没有常在手中把玩的更得人心。但他献的那组石头确实相当有意思,好像是一块一块地图。两个老头在正上位研究了半天,娄老伯点头:“丫头眼利,上次在我家瞧我那压箱宝也是一眼看出门道。”
  老爷子像自己受了捧一样得意,又问:“你能认出来哪些图?”
  我地理学得普通,加上学工科多年,勉强看出一个:“黑龙江……”
  “中国!你反动啊?文化大革命时候这就毙了你了。”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耐不住夸~”
  “长得差不多嘛。”中国是鸡,我们黑龙江是小天鹅呢。
  钱程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伸手要拿,被老爷子一扇子拍在手背上,疼得酸叽:“这晚么秋晌的您拿什么扇子啊?”
  老爷子回答得也顺嘴:“抽你。”
  把我乐得不行,安抚地揉着钱程被抽红的肉皮。他笑嘻嘻地:“那么贵的扇子抽我多掉价儿。”
  “还贫!”娄伯母一旁数落。
  “这就是好样了。”秦堃从保姆手里接过点心拿给哪吒一块,放下盘子顺便拂去我肩头的落发,“搁从前儿早脸子一摔走人了。”
  钱程臂一勾拥住姐姐的腰身:“挑拨哪?”
  “哟~”秦堃好笑地塞块儿点心进他嘴,“你们俩还用挑?”
  “去去去~”老爷子轰人,“不看石头的都那边去,弄些吃吃喝喝四处掉渣儿。”
  鬼贝勒那边手机响了,拿起来看了看随手挂掉,嘴角一掀:“老爷子,您大孙子来了。”
  哪吒这精明鬼就是辈份排不太明白,听了这话还寻摸着拿盘里的点心吃,我反手捏捏她下巴:“还吃,看谁到了。”
  满屋子除了老爷子都起立,连脚伤在身的鬼贝勒也站了起来。
  在S市只见过殿下和哪吒,那先生还是今日才得见。跟鬼贝勒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说难听点儿,鬼贝勒是扮人吃鬼,那吉良看着就不像好人,那双眼睛戾气不敛寒芒四射。但他眼睛的轮廓和钱程很像……“你见过吗?”钱程低声问我。我摇摇头。
  那吉良对老爷子叫的是祖父,行过大礼,视线在哪吒身上停了一会儿,小鬼张着五指:“嗨,良舅。”
  跟着是众人认亲的场面,娄家三口想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吉良,娄伯母神情却激动:“像素梅……”眼中已然有了泪花儿,被丈夫以眼色制止没有多说。
  秦堃姐弟叫人,娄保安在父母介绍下叫人,各得一记看不出温度的笑容。鬼贝勒行动不便,站在原地,那吉良看一眼秦堃,迈步到鬼贝勒面前,两人手掌轻触又各自缩回。秦老爷子笑道:“不许在我屋里搞地下党接头。”一句话缓解了那吉良带来的压迫感。
  鬼贝勒指着站在钱程身边的我:“我妹妹。”
  “哪显着你来介绍!”钱程不悦。
  可是也没等他说什么,那吉良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定,望向哪吒,哪吒说:“她是马慧非的同学。”
  弄懵了全屋子人,那吉良不懵,点头说你好。钱程不懵,只顾着抗议:“应该是我来介绍。”
  老爷子却一挥手:“小董,入席!”娄老伯习惯性跟上老首长步伐。
  董哥招呼大家:“来来来,都边吃边聊。”
  哪吒扯扯舅舅的衣摆:“你带了谁来?”
  秦堃和娄伯母紧随其后,往餐厅走去。
  鬼贝勒被保安扶着,垂眸问我:“你有同学认得这个人?”
  我笑:“他回去见了我同学估计也得这么问。”
  保安哼我。
  钱程孤伶伶地,我到了门口到底于心不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感激涕零:“以后除了家家你们谁也别指望我搭理。”
  我捂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别把谁乐坏了。”
  结果乐坏的只有钱程一个,他又喝多了。
  长眼睛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三杯醉也就罢了,还偏要喝那第四杯,脸红得要着了一样,挠着臂上的酒疹,可倒是乖,保姆端来醒酒汤,吹凉了递给他,脖一仰咚咚咚就见了底儿。不肯回房间,我们在西偏堂打麻将,他拖个老沉的太师椅舒舒服服坐在旁边给我数钱,时常报听。老爷子平时睡得早,今天难得大家都在也贪晚了点,送走保安父母,由秦堃鬼贝勒陪着与那吉良叙了会儿旧,睡前绕过来看了看大家打牌,说一句:“小董你不要留边上那一张,丛丫头捏死了也不会喂给你。”我和保安心里抗议,表面也没动色,钱橙子一双眼珠溜溜转动,董哥不疑有它,听劝把牌放了出来,根本同我手里的牌没什么关联。哪吒对北京麻将打法不很熟练,低头研究自己手里那几张,鬼贝勒拥着秦堃,还有远道的S市黑龙,三巨头立在她身后笑看,那吉良提醒:“轮到你打了天佐。”她哦一声,伸手要抓牌,老爷子搓着玉石球干着急。
  我敲敲她面前桌子:“一饼了~”
  她手快地已抓起底牌,忽地又放回去,瞅着落地张:“哪里?谁打的?一饼我胡了!”啪地推倒,“清幺九!”
  “诈胡!”俺橙子一点没醉,“明明是混的。”
  保安不依:“好手不胡回头张。”
  董哥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就被耍了,把手里另一张牌放倒给我看:“一对。”
  做鬼的人丝毫不心虚地帮着重孙崽儿收钱,董哥六百四,我和保安每人三百二,收完甩橙子二十:“算你们出声有功。”
  橙子讪笑:“真大方。”
  “看出来了董哥,就咱俩真是外人。”
  老爷子爱抚着哪吒的光头:“我小重孙儿牌倍儿好。”
  秦堃瞄一眼仿古壁钟:“哟都这个点儿了姥爷您快去睡觉吧。”
  董哥连忙站起来:“贝勒还是良哥你们谁来打吧,我侍候首长休息。”
  “不用不用,你跟他们玩,”老爷子撑拐棍转身,“秦堃你来,我跟你谈些事情。”
  “太爷爷晚安,我赢了钱明天给您买早点。”
  娄保安冲鬼贝勒眨眼:“好事儿。”
  大家心照不宣,“不见得。”钱程揉着太阳穴,不知怎地很有危机意识,“家家我头疼。”
  鬼贝勒幸灾乐祸:“轮也轮到你头疼了。”向门外喊一声,打手势,白胖子送来香烟和火,发了一圈,那吉良和娄保安各点一根。
  钱程又开始骂:“你们边儿嘬去行不行?娄保安你不玩腾地儿!”
  “我给你腾地儿啊?你上来这局儿就散了。”
  “满院子活人凑不齐台子?赶紧走走走~”撵开他了招呼送完烟又退出去的白胖子,“伏尸你过来搭个手……没事儿,一会儿我姐就回来了。”
  “你这儿张罗什么呀,吵得耳根子疼。”我捋开他袖子看了看酒疹,颜色已经淡了不少,“再去厨房盛碗陈皮水喝。”
  “不喝,热,喝完鼻子干。”
  保安把位置让给了白胖子,叨着烟坏坏地说:“鼻头儿干的是火大。”
  养狗专家大笑:“小表舅,他骂你!”
  “我听出来了!”钱程没好气。
  那吉良跟鬼贝勒坐进角落的红木沙发叫他:“程程你也过来说几句话。”
  他打量那三只烟枪,怕熏晕过去,推辞道:“我给家家管账。”
  鬼贝勒笑他:“家家现在跟预算呢,用你给管账?”低声说起我和中坤的事,一堆子巧事,有的是真巧,有的是弄巧。
  欧娜发了条短信,问我和哪吒回不回去住,字行之间还挺寂寞的,紫薇住宾馆去了,就她和保姆在家。哪吒是肯定不回去了,托我转达别忘了喂小光的分手礼物。我和钱程商量一下,打完这几圈他陪我回去。哪吒不高兴:“这台子一点都不稳定。”
  鬼贝勒哄她:“你不困的话让伏尸给你找好台子玩,想玩到几点都行。”
  保安对我和橙子的聊天内容感兴趣,提议由他做我们俩的代表回家。
  哪吒用老爷子的语气说他:“你也不争气,要不然今天就一起带来了。”

  秋雨无边,是以心愿见放
  这和争气不争气没什么关系,我想。屉上放一块石头,气蒸得再足,也不会熟烂好吃。
  已过火旺周期的欧娜,重拾活力。第一天跟娄保安去八大处拜佛,三块钱十二个的古币砸功德钟,买了五十多块钱的,终于把福禄寿喜财都砸响了。回来告诉我:人如果执着,佛也无可奈何。我只相信我佛慈悲。
  第二天去游香山,走一半爬一半,到山顶了坐缆车下来的,回来告诉我:叶子还没红。她又不是第一年到北京。这是跟罗星去的。我突然记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罗医生拿安眠药了。
  第三天钱程来接我去机场送良哥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晚上我和紫薇看完电影到家的时候她还没回来,不知道节目安排。
  在机场我听见橙子的黑社会表哥说:“那孩子还小,你要耐住性子陪着她长大。”我以为是说哪吒,橙子的黑社会姐夫又说:“且着呢,今年才二十四五吧?”原来是指我。
  在影院电影开场半小时后,季风出溜到椅背下边呼呼呼。紫薇问我:他怎么这么困?我说:喝血稠了吧?
  第四天天气很阴沉,紫薇飞回M城探亲去了。欧娜在健身区蹬脚踏板,看见我和季风从机场回来,把车借走了。季风上楼坐了十分钟,答应陪他去练手动档的哪吒还不起床,他逗了一会儿小光的分手礼物,步行回家去了。后边成天修地铁的呜嗷呜嗷烦死了,一群小孩儿在道边拿石砖摆多米诺骨牌,玩得很开心。下午橙子陪我去做头发,在鼓动之下也焗了营养油,他头发颜色确实很浅,焗到一半沙丁鱼就来电话催他去同学会。又见到林园竹,眉眼盈盈,楚腰卫鬓,当日意外得知这人比其名文的女子竟然从事高危职业——人民警察。知道她的本行之后,当她再看我的时候,我很没道理地从橙子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了。我手指上光溜溜,手腕上也光溜溜,我今天没带任何佩饰,今天我是橙子的佩饰。杨毅来电话:“叫叫儿回来了!她说她从北京来,你竟然没跟我说!”
  我说:“说什么?说她一回来季风就跟我分手了?”
  她惶恐:“呸!童言是放屁!你们放心生活,看我拖她到签证到期。”
  傻小丫,叫叫儿拿的是使馆签证,续期比我在北京办暂租证都方便。
  傻小丫,我跟季风已经分了,跟叫叫儿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此事不关风与花。
  晚上回家,欧娜已经睡着,还是没问到她昨天和今天都去哪儿野了。橙子坐在床上抱着本儿机打游戏,漫不经心笑我:你打听她干什么?
  我担心还不行吗?这才几点她就睡觉……“橙子橙子几点了?”
  橙子一心一意打祖玛,随口应付我:“你猜,我给你三次机会。”我不想使用暴力,胡乱说了三个数,然后他说,“那我给你六十次机会。”
  我去拉窗帘捎带警告他:“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不说我就收回笔记本。”
  “快十一点了,也该睡觉了。”他抬头嘻嘻笑,说我是被吓到了,太紧张欧娜的日常行为,以至疑神疑鬼什么都觉得反常。不反常吗?平时这个点儿她才一觉睡醒打几个电话后描眉画眼地出门,我曾经一度严重怀疑她下海,批评教育加姐妹情深岂图得知真相,她只给我四个字:“你丫有病。”这放了假反倒天天能着见人面儿,确实不是很正常啊。
  黑群已经有好几天没来电话,他们之间就只是酒后乱性?欧娜我信,群少那天说心疼她时那认真的眼神,也只是一时大脑连电吗?
  橙子说酒后吐真言,乱性也是有感情的。他又开始跟我甩词儿:“普希金说了,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我重重点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看古龙的小说?”就算我别的没看,古大侠唯一的现代小说,好奇也会弄来翻几页的。
  他又打满员儿了,拉过我的手重重亲了一口:“呵~真理不管出自何人之口都是真理。”
  “但要区分用在什么人身上。”我坐在他对面,把本儿机调头面对我,开始游戏,“如果这种说法绝对,欧娜现在还跟那畜牲厮混呢。”
  “你这丫头骂人越来越顺嘴。”
  “你叫我叫得也挺顺嘴啊~”
  他勾我下巴:“丛丫头。”
  我不跟他讨嘴上便宜,笔记本下面用脚踹他。
  “留神GAME OVER了。”
  “我点暂停了。”这招对付我不管用。他捉住袭击武器温柔对待,二月轻风拂脚心,这招对付怕痒的人就相当好使了,我求饶,“别闹别闹,GAME OVER了!”
  他放开手,在我脚指甲上弹一下:“我觉得你小时候一定特皮。”
  “我不皮,我光给那些皮的人支招。”所以家长老师都说我是好孩子,学习好,守纪律,就是有点蔫巴巴的不爱说话。
  “讲讲,你都出过什么绝招?”他合上电脑放到一边。
  “嗯……比方说——”我转着眼睛瞄到头上方的几何吊灯,“上小学时候学校让雷锋做好事儿,有一次我领班上几个同学去区委干活,帮人擦会议室玻璃。领导看我们干得挺本份就出去别的屋转了,几个男生就闹开了,拿水桶盖当飞盘呜呜飞,一下把人棚顶大灯给打碎了。那是一水晶吊灯,倒金字塔型的,四方的环儿,一圈比一圈小那样。他们把最下边那圈的一片给撞掉了,几个人当时就傻了。我仰脖子琢磨那灯的构造,让他们搭了桌椅个儿高的男生站上去拿小刀叮光叮光把最下边那层全给敲掉了,又把玻璃胶也清干净了,愣把人那四层灯改成三层的。后来有一次看电视演M城新闻,不怎么就看着这灯了,还那儿三层呢,哈哈,给我乐够呛。我爸他们都没明白咋回事。”
  “你们同学真好,闯完祸还有人帮收拾。”
  我谦虚道:“我也受益很深,总有人闯祸考验我智慧。”
  他接着溜须:“所以你擅长解决各种难题?”
  不管他开出什么难题,我把条件列在前面:“能力范围内的,与我有关的。”像那次劳动我在场,还是班干部,没办法也得想办法给唬弄过去。
  “哦。”他想了想,张手把我抱过去,“是与你有关的,你刚才自己就研究半天了。”
  刚才研究的……我侧头看看他眼睛:“我不管。”
  他略微无奈:“你冒场了,先听我说完的。”
  “娄保安邀功,他让你拿欧娜交换?你答应了你去管,这事儿我可不掺和。”金银花得她师祖亲传的软猬甲,几乎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给她做媒先要备好二皮脸等她挖苦够了才能赐上一两句少管闲事之类的安慰词。
  “你这么聪明,他哪敢哄骗你干什么,就是让你给张罗张罗,再说蹦极本来也是定好了的。我们只帮他问一问,也许小金自己也愿意去呢。”
  我疑惑:“就是蹦极?这种事他自己打电话说不就得了,还费个大劲踏你人情?”
  他自动声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听说他找不着小金。”
  欧娜手机24小时开机,再说现在每天都回家,家里电话又没欠费,找不着人,只能是人家不想让他找了……前几天不是还一起爬山去了吗,又怎么了?
  “奇怪吗?”橙子读着我的表情,怂恿道,“明天咱去玩儿,顺便打听一下噢。”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我本来无所谓,这么着就有点儿不敢乱闯了。
  “你今天没看天气预报。”
  但我依然有根据:“我摸你后背潮乎乎的。”
  “你再摸摸。”他贴紧我,鼻子在我耳后轻嗅,“我今天跟我姥爷说不回去了。”
  脊梁一阵麻酥酥,我笑起来:“出息,还知道跟大人报备行程了。”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去欧娜房间借吹风机,她在整理衣柜,满地板过时包包和旧衣服,眼见处理掉的那堆越来越大,她嘴上也没闲着,东西扔了不说,还大声骂自己:“当初怎么想到买这种货色!什么眼光!”
  因为吃不准她情绪高低,我没辩出这是纯属对物品表达不满还是指桑骂槐。
  娄律师来电话,找欧娜。我握着话筒望过去。
  说我不在。
  我说:她不在。
  保安问:去哪了?
  我回头说:问你去哪了。
  她随手扔一团衣服过来砸我,也不知上次穿完洗没洗。
  我从那抹青草颜色中钻出来,不慌不忙地对保安说:她可能踏青去了,天儿挺好的……
  外面大雨哗啦啦,保安心中小雨淅沥沥:我是哪儿得罪她了啊?你没因为我前两天对你不太善意的举动说我什么吧家家?你肯定不能,你不是那么坏的孩子啊,要是程程还说不定。
  “哥哥,我们真啥也没说。”
  “干嘛不接我电话啊!”他讷讷地挂机。
  “干嘛不接人电话啊?”我把口气COPY给她。
  她任性地翻个白眼:“不爽。”
  没语言继续这一话题,我转问:“哪吒还在睡吗?”
  “没看住。”
  好吧,她不爽。我不找晦气,拿了吹风机回房间,吹干头发出来,橙子还趴在床头看窗外的大雨,清冷的雨水把他的黑眸映得亮晶晶,那阴郁的神情与天气共一色。
  “好大的雨。”他喃喃。
  “看,我不骗你吧?我从来不骗好孩子。”我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他冰凉的后背,“你要不睡了就穿衣服起来。”
  他滑下来,滑进被子里,大声地背古诗:“一场秋雨一场寒,一碗温水一勺盐。”念完了说家家我想吃你蒸的鸡蛋糕。
  一进厨房就逮着个偷食儿的,坐在碗柜上,面前几碟小菜,手里一碗清粥,很败火。这人心情不爽,味口可不错。
  “那粥是不昨天的啊?你也不说热一热再吃。”
  “不凉,好像早上阿姨给哪吒煮的。”她用碗沿贴贴我的手,还真是温的。
  “哪吒开学了吗,这么早起来吃饭。”
  “估计又陪风少练车去了吧。”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这种大雨天去练车?”
  “这才能练技术。”
  得了吧,我更相信是练胆色,就季风那手把。“你赶紧喊哪吒回来就说我找她。”
  “没什么事儿,小乙陪着呢,再说这种天儿路上车不多。别那么紧张,也不怕橙子见了犯酸。”
  “他犯酸犯辣的我该紧张也得紧张啊,季风那毛愣三咣的上两天儿道总觉得自己手把溜,换手动档的见车摘不下来档再给人对上。”
  欧娜往粥里倒了很多白糖:“你这是担心还是诅咒?”
  “我诅咒这倒霉天儿~”没正当理由是喊不回那俩小疯子的,我洗着碗,看外头不比水龙头水流小的雨势,“本来还想去蹦极呢。”
  “为什么不去了啊?”
  我把她的废话连蛋壳一起扔进垃圾筒,唰唰搅蛋:“你又不怕肥了是吧,往死吃甜的。不过人家说一个女人如果不计较热量只图美味享受,那她背后一定有一个很爱她的男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都始终如一。”不知怎么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黑群来,那个从另一个世界将这伤痕累累的女人带回来的傻瓜,清楚她的不幸,远离她的快乐,爱上她的疼痛。
  “我本来听你声音就冷,再加上今儿这气温,你又说这种话。我会感冒的。”呼噜呼噜又一碗粥喝光,她抹着嘴跳下来,“你弄什么?鸡蛋糕?我也吃一碗。”
  “你是不是怀孕了?”大清早就这么能吃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歪着嘴笑:“我没那特殊体质,现在还垫着护垫呢。一会儿到底去不去蹦极?”
  “去什么去?这都几点了~外面还这么大的雨……你昨晚睡觉让雷劈了啊?”
  “骂得够绝了您,憋好些天了吧?”
  她兜里揣着明明白白,能气死活人。
  钱程吃了两个袖珍小馒头,喝光一碗鸡蛋糕,刚要撂筷,被吃完一餐又盘一餐的欧娜嘲笑量小非君子,不服气地又去进攻食物,我用筷子另一头打他手背:“吃饱了别浪费。”
  他遵旨,仍是捏着一个小馒头下的桌儿。打开电视,照例按一圈,锁定频道,一听声音就知道什么片子,不哪个台又在重播西游记。
  欧娜第二餐吃了橙子的同等饭量,也拿一小馒头下桌,正演到唐僧又被掳走了,孙悟空骂完八戒挑高调子喊:师父——
  她比划出猴子的经典动作:“为什么手要放在眼睛上面?”
  “挡太阳。”橙子喝水顺着馒头,“跟遮光罩一个作用。”
  “三句话不离本行。”她三口两口消灭整颗馒头,“我一直就纳闷来着,你饭量这么小怎么还能长这么高?”
  “吸收得好呗。我打小吃饭就差劲,刚生下来我姥爷看了就说:这么点儿个小嘴儿,活一活不饿死了啊。呵呵,让吃那些开胃的方子,差点给我吃出厌食症来。”
  餐桌上他忘拿走的手机响,我喊:“短信。”他嗯一声算是知道了,接着跟欧娜讲究他姥爷。拿起来一看是保安发来的:我怎么这么衰!!
  我回:你就好好整理资料准备出庭吧,都弄完了家家帮你完成蹦极的心愿。
  发送出去还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破车好揽债。正鄙视着自己,债主把电话打过来了,我接起来就说:“刚才那就是我回的,肯定作数。”
  静了半晌,却是一个半生不熟的女孩声音传来:“您好……您是丛小姐吧?”
  我看一眼屏幕:林园竹——存的有名有姓还挺完整。“哦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橙子电话。”歉意地眯眯眼双手奉上,“当是保安呢就给接了。”
  他拍拍我头顶,不以为意笑道:“快吃吧,数你慢还挺能管闲事儿。”接过手机,“是你……呵呵,她等别人电话呢可能是。你找我什么事?……嗯?没有吧?反正我没觉得有什么啊……没事儿都这么熟了,沙大十次有八次自己也喝多呢还轮到你给他丢脸……”又应付了几句才道拜拜,挂了之后查看通话记录和短信,边交待似地说:“说昨天喝多了问有没有什么失态……保安哥这个十渡去不成案子都做不安生。”
  说到失态——警察姐姐在我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好像对橙子有过亲密言行,也可能只是为了展示警民良好关系——我回来的时候她坐在橙子身边我原来的位置,隐约有抹眼泪的动作,恍惚听见她说:“……之前又为什么给我希望……”似乎橙子有点慌。
  你慌什么?
  我是不是打破了什么人的希望?

  时间匆匆,是以往昔见放
  欧娜掩嘴笑:“警察姐姐还挺嗲的。给了她什么希望啊?怎样?男的都这样,洗刷干净来见你,其实人人都是一身泡沫。很欣慰你终于学会理性对待了。”
  我虚心受教,心虚逃避:“呃……我上楼画画。”
  不能让欧娜知道,我并非对泡沫不敏感,而是没有理性地认为林园竹不算是泡沫……
  保安举办的第二次集体活动因天公捣乱再次泡汤,橙子一外地客户来京参展,沙大来电话让他没事儿去给人捧个场。他一般不出外景不领我去他工作环境,我在家准备周一例会用的资料。下午时候雨势稍歇,开了窗一股凉嗖嗖空气打外头扑进来,毛孔骤缩再慢慢适应了张开,北京大雨之后我总能闻到一种像海边儿似的腥气。拿了件外套想出去转转,路过欧娜房间喊她出去透气,她正在电脑前捅鼓那个屡装屡败的打印机没空理我。我说赶明儿让季风过来帮你弄,她愈加不耐地挥手赶我走。
  人说早上落雨一天晴,这雨却是沥沥啦啦下了大半天,昨晚还是好大一轮满月当空,一点都没有要下雨的样。
  老爷子生日就是八月节的头几天,团圆也都赶在了那天,所以昨天的中秋节只几个晚辈聚着陪大家长一起吃了顿午饭。厨师自己烤的月饼,哪吒很爱吃,还叫人打包带回去给欧娜。老爷子和他外孙体质相似,一杯桂花酒下肚就有点飘,又谈起他参军打仗的当年:一人坐阵指挥陆军第七十九军……
  橙子顺嘴就接:“九十七师287团3营17连,当时全连只有一个重机枪班……”
  被老爷子狠啐:“我怎么能就指挥一个连!我入伍第三年春天就破格直升副团,再几场战役下来就摘了少校晋将。”
  橙子摸摸鼻梁掩住嘴型:“哦,今儿讲的是这段儿。”
  哪吒惊道:“真的吗,太爷爷?你不要欺负人不懂,那起码要四年哟~”
  “太爷爷会诳你不成?那时景儿可不像现在,论的是战功,不论年限,能打胜仗才是硬道理。这个……呃,你姥爷是一名战将,像你小娄爷爷,那是笔杆子出身。还有继征啊,沈继征,”他看看外孙女,“秦堃你知道你爸军衔怎么长这么快?军区司令员的副官……”
  声如洪钟讲了一回解放军辉煌的断代史,充分契合了国庆和中秋的节日气氛,最终敌不过酒劲,被董哥扶进卧室去休息了。进屋之前忽地回头看外孙子叹口气,道:“你就是性子最像文秀。”
  满桌子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哪吒转着大眼睛瞅了半天,选择了可能唯一不知情的我问道:“那是说舅婆?” 秦堃轻轻摇头:“老爷子真是有点醉了。”她下午要回公司处理些事情,没多耽搁赶回去了。鬼贝勒尚未痊愈,让橙子向沙大班长请假,领哪吒回延庆小院打麻将。
  橙子悠哉哉牵我的手出门,离同学会时间还早,我圈拢他焗头发,其实就是想让他干不了别的给我讲故事。那吉良来之后与老爷子的对话就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些事半知不解的压在心上痒痒得很。我在S市住过名声赫赫的第一酒店“秦川楼”,这个“秦”可是秦府门檐灯笼上的秦,“川”字是不是老爷子不时提起的大川?
  我的推理绝对比橙子对电视剧情的猜测靠谱,川是那川,那吉良的父亲,秦老爷子的养子,秦川楼是他离开北京到S市所创下的产业,冠上秦字不用说也是念恩所举。老爷子非常器重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养教抚育、铺仕途,甚至打算把独生女儿的终身都托付给他。但一双子女以兄妹相处那么久根本就只有手足之情,如果两人都是旧时代男女听惯了父母命也罢,偏橙子的母亲受西式教育,骨子里又承袭着秦司令的叛逆不羁,对这种安排几乎是嗤之以鼻的,完全没往心里去。“我妈在北大念书时候认识了我爸,出去校外约会怕我姥爷发现都是川舅给打掩护,一来二去川舅和我大姑也熟悉了。我姥爷知道这些就火了,我妈脾气又急,爷儿俩成天干仗,川舅也难做,后来就听我姥爷安排带我姑和我爸去了S市。我妈那时候才19,我爸比她还小一岁,我川舅也是想着等他们都毕业自己能拿主意了再提以后的事。结果他们前脚走后脚姥爷就把我妈嫁给沈叔叔了,就是我姐她爸。等到几年我爸再回北京想带我妈走,我姐都已经好几岁了,连她也带走觉得更对不起沈叔叔,不带她,我妈又舍不得,就一直拖着。到底被我姥爷发现了,实在是拖不下去这才走了。可你知道他们拖了多长时间?我都一生日多满地跑了,这她可舍得走。”
  他讲故事还是说明文那么平铺直叙,稍加点儿感情也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难怪干不了导演转学摄影,还是静态的。“那沈叔叔不知道你妈你爸的事吗?”
  “他跟我妈结婚的时候肯定不知道,只知道川舅因为一个女人被我姥爷赶出家门。我妈以前出去见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爷打报告处处小心,再说那年代谈恋爱也不像现在这么张扬。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妈见了他之后就跟沈叔叔摊牌了,这其间又出了很多事,我妈和我爸只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为了成全他们偷着去办离婚,区政府有我姥爷熟人,转身电话就过来了。然后我姥爷就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沈叔叔也很少说话,顶撞我姥爷更是从来没有。在家里就一个人待在书房,他后来肺癌去世的时候我也刚记事儿,对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书架前面看着窗外一直抽烟一直抽烟。我们家这些事乱得找不着头,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讲,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爸我妈从来不说,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时候听她说的,她说一说就掉眼泪儿,我也不愿意看她难受就不再多问了。”
  “沈叔叔对你好吗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没遇着好人。”
  “你因为他记恨你姥爷?”或者记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开嘴角一笑:“我干嘛恨他?我谁也不恨。”
  橙子说我谁也不恨,听着像是负气的话,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后空气更纯净,就像在告诉别人我29岁。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爷子那种相处方式怎么能叫恨?只能叫性格冲突八字不合,像季风和杨毅一样,胎带的仇,生下来就是与对方战斗的,没有理由。
  他们俩俩相碰,总让我想起百科书上看到的一种动物:蟋蟀——喜鸣好斗,有互相残杀现象。
  自行车道上蓄满了水,有小孩儿光脚在水洼里跑。季风小时候就喜欢在水泡里趟着走,越有人在旁边越能啪叽,终于有一次啪叽出来了个破酒瓶子,扎得他半个月道儿都走不利索,贱毛病好算是改了,还连带地对身边小朋友起了劝阻作用。
  很坏心眼儿地希望这群小孩里也有踢受了伤的,踢出什么碎玻璃啊,改锥儿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鲜血感化他人嘛,这地府判官都会拿笔记上的。
  “哎呀!”有惊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开,不想再看十几年前的一幕重演,却听得身后爆起欢呼。人有人命,鬼有鬼运,一群小鬼竟然从水里飞脚踹出一枚五毛硬币。
  秋高气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转进路边点心铺子挑了四块小月饼。
  秦家大宅门的门房后边有棵海棠树,据说这种果子如果没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红艳艳压弯了枝,煞是好看。老爷子正站在石子路尽头的青石台阶上欣赏总体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还是头一回自己想着来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别人的,到人家楼下才记起那人去练车了,这才没有目的地转到了贵府上——这实话可不敢乱说,手里月饼递上去:“看他们刚烤出来的,可能还热着,尝尝看。”
  “这是什么说道?”老爷子拿出来一块端详,“十五的月饼十六吃。”
  “昨儿您说没有配酒的点心,这桂花馅儿的正好喝桂花酿,反正存得住,留着哪天没味口了下酒吃。”
  他闻言连连撇嘴:“你还提那酒~”一字胡须跟着动了动,“叫它哄得不该说的也说了。”
  我顺他拐棍的指向扶他转下石路进木亭子里坐下,保姆端来热茶,倒进杯子,熏腾热气衬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双掌贴着白瓷的翻口小杯,凑近鼻子吸茶雾。
  “你冷不冷?冷就进屋里。”
  我摇摇头,笑着看杯中淡绿的茶色说:“您可别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儿那酒要是能张嘴说话还不得跟您抗议,明明是自个儿想说什么却给她扣上一祸首的名。”
  “重孙女儿都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出五福,正儿八经成了历史,我老头子不提年轻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让他们忘还是记得啊?”
  “程程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沈叔叔是个好人。”
  老爷子颌首:“继征是好人。”靠进藤椅里微微眯了眼,左手旋搓着那两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说,“当了坏人的是我。”
  想不到这寒铁脊梁的人会有一天自己说出来这种话,我一时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凉,余香略涩,我把自己手里那半杯倒掉,专心地注入壶里的新茶。
  他对我往亭子里泼茶的举动有异议:“那壶里的杯里的还不一样?”
  “茶还是要喝热的,晾久了没香味儿。”我吹着自己的热茶建议,“您那杯凉的也倒了吧,不好喝还端着看什么?”
  他横我一眼:“闷声闷气的人儿倒长了颗野胆子,你知道我爱不爱喝凉茶啊就让倒了。”
  “爱喝也要少喝,这是茶凉了不是凉茶,喝了对消化道不好。”
  老爷子笑了笑,当真没喝这杯茶,却也没倒,杯子搁在一边,以拐棍撑身站了起来。“丛丫头是个理论家,茶也懂,石头也懂。那你过来看看,我这石头好在哪?”
  “不是好,是巧。”这里说的巧可不是凑巧,而是精巧。曾听有藏石者说,雨花石的图案应归为天趣,有其不可知性,哪怕产在一处的石头图案也没有定式,而这弯弯小径上的石头挨挨挤挤,竟然全是烟雨图案。“这要多久才攒得出一条路来?”
  “这是早些年大川活着时候差人从S市运来给我的寿礼。”
  “那还不得装一车厢,称得上生辰纲了。”
  “称得上,称得上。”他看那些石头的眼神像看自己子孙一样温暖,“以前路过长江,得了块儿水漾漾的转子石,开玩笑说以后盖间宅子拿这石头铺路。当时大川在旁边,这话就记住了,我稀奇的是那两端的转子,他还当我偏好绿斑白纹的水雾图案。你知道遇巧容易觅巧难,天然的石头不比人造的,百八十颗里挑着重样的就是造化了,这傻小子竟然真四下淘弄出一条石头路来给我。叫人哭笑不得,这么多好石头,真铺路哪舍得,不铺又叫我往哪放。”
  “可是你不铺路枉费他心思了。”
  “现在你不说我们家糟蹋好东西了吗?”他回头朝我笑,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老人家牙齿相当健康,整齐得像是后镶上去的。
  坐了一下午,开头的旧事没再提起,倒是破天荒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说起来中坤是老爷子年近半百弃政从商一手建下的产业,正值建业初期生意扩展,也难怪直到钱程出生那么久才发现女儿女婿的婚姻已名存实亡。很多事只需要进行换位思考,就会发现你所气所恨并无道理。我们因为别人的错而恼火,可你用自己的想法去考虑别人,这本身就有问题。
  换位思考人在做事情前的基本思考。
  这么一想,橙子不去记恨谁也不是他天生宽容,也没什么可崇拜的。
  思绪是被老爷子一句话绕到橙子身上的,没有过渡渲染直直地问我:“你和程程还好吧?”
  一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猛地出现林园竹妩媚的醉姿,泫然低泣着“为什么要给我希望”,而橙子慌乱的脸才是令人心烦的根源。
  橙子是那种皮硬心软的水果。
  何况男人都有轻易被感动的劣根性吧,我想问问面前经历了几多社会变迁的老将军,却看到皱巴巴的一张脸和严肃的眼神,算了,这已经是超过性别的生物。
  我的迟疑让老爷子沉下脸:“他胡闹了?”
  “他哪敢~”我有两大军区总司令撑腰,不信败给一个小警察。“明天就上班了,我得早点回去,改天再过来跟您聊吧。”
  “嗯,明天开始可能更累了。”老爷子意味深长。
  我不安于等消息,问道:“还有什么我要知道的吗?”

  整装上阵,是以安逸见放
  眼看着要搭的那班公交车停在前边,蜂拥上人,关门,开走,我跺脚。
  有车子在我身边停下:“去哪啊丫头,十块钱走吗?”我摆摆手,继续往站点儿靠拢。车上司机气得直笑:“别闹,快上车。”
  车里的香水味被奶香盖过,我吸吸鼻子,准确找到一个油纸袋,打开来是金黄松软的虎皮蛋糕,深呼吸张嘴咬了一大口,掉在身上几星残渣。捡起来抛出车窗。
  橙子笑吟吟看我:“精气神儿倍儿足啊。”拿了一盒牛奶给我,“你刚才那模样好笑,有跺脚力气快跑两步不就追上那车了吗?”
  “那你不白来了~”我大吃大喝,治饱了肚子才问他,“梦游吗?这么早出门。”
  他说有活儿,我含着吸管看向天空,烟雨蒙蒙,这种天气有什么活儿,成心叫人起疑?
  我离公司不过四五站地,两脚油门儿就悠到地方了。他把车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上去跟我姐说几句话。”
  我慢一步开门下车:“你姐一大早没什么空陪你说话。”
  他隔着车子笑嘻嘻看我,黑眸凛凛:“你上班穿这么漂亮干什么?”
  “什么话?”斜睨他一眼走在前边,“长得漂亮我有什么办法?”
  他追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回手锁了车,垂下头来亲我。
  我撅着嘴给他看:“涂口红了。”
  他算计地笑着:“刚才就着蛋糕都下肚了。”托着我的后脑越吻越深。
  这小子……害我笑场得严重,就快要吻不下去,终于捉住他舌头咬在齿间。他挣扎了一下,没敢再动,哼哼呀呀不知道说什么。
  我松了牙齿,落下脚跟嘻嘻笑起来。他猛地把我抱紧,贴在胸前直视我:“我爱你。”三个字一字一顿,说得跟唱得一样好听,还带音节的。
  可惜可恶可耻~说的是韩语。我眨眨眼:“听不懂。”
  他说:“I LOVE YOU。”
  我说:“你骂谁?”
  “我爱你,家家。”他笑着低下头与我鼻尖相抵,“很爱你。”
  他求婚,他追求昭然,他动情的吻,一直都知道橙子对我的感觉,可听他说出来的那种震憾生生地前所未有。语言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心有灵犀不能在任何领域都应用。心脏在胸腔里乱扑腾,像被抛上岸的鱼,上回有这种感觉是初中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时候。
  我不太喜欢不受控的感觉。
  满世界是他的鼻息,竟然真的是鲜果气味。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剃须水的味道。
  有一种明了,盛开在他那清澄透澈的神情之中。
  傻乎乎的我问:“为什么?”
  他歪着头望向斜上方的监视器,说不出来,步履沉重地与我走进公司,搭电梯。
  我看看梯内电子广告牌显示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我这月全勤奖就没了,偏偏在我准备踩着八公分高跟鞋跑百米的时他拉住我,我把一串智能卡推给他,右手指着十余米外的考勤钟:“快,你有三十秒。”
  他用两秒钟时间发愣,二十八秒后转回我面前:“我要把它们换成指纹的。”
  “你换瞳孔识别的我都没意见。”我伸手把他的领带夹扶正,“下班见,钱秘书。”甩着吊绳往办公区走,听到有人在后面底气不足地纠正自己是特助。
  我一天的工作,从迭声重复的早安开始,组长还没发邮件通知开会时间,我们组办公区一片祥和,话题围绕着“国庆去哪儿玩”热烈地进行。
  小郭领备品回来,一叠光盘还没放下,踢踢我的椅脚,问道:“那是谁呀那是谁啊?”标准的娱记口吻,“你在电梯口帮整理风纪那个。”
  “CZO。”
  他把眉毛挑到发际线:“那是个什么官儿啊……”
  “目前应该任总裁机要秘书兼见习业务助理。”应该是这个官衔儿。
  小郭听了比没听还糊涂:“见习怎么还机要?跟蒙蒙她们一个级别?”
  “我觉得秦总不会给他那么大权利。”再说通俗一点,“超级勤杂工。”
  不想小郭一听这个词儿就蔫了。“那跟我一个级别……”他指胸卡念着不存在的职务说明,“中坤置地设计三组超级勤杂工郭郭。领备品,收快件,传口信儿,”他拍拍巴掌,“战友们别侃了,东区小会议室。”
  顿时四下漏气,全是一副该来的躲不过表情,小郭语重心常地晃着下巴说假期太长把人心放散了队伍难带了。被刚从办公室夹本儿出来的组长听个正着,干咳一声提醒道:“我还没被炒,你给我留点儿台词。”
  冗长的月初例会,主要内容有三点:汇报进度,布置任务,人事安排。进度永远是慢的,任务是没完没了的,会议末尾大家的眼中猝然爆出亮光,都是因为组长第三点内容的补充:“下班我做东沸腾渔乡聚个餐,家家要调出咱们组了。”
  在中坤的第二次人事调动,楼层没变,从设计部调进临时专员办公室,职位从设计监理改为项目工程预算部总经理助理,名片上一行都印不下。即将着手操盘中坤位于五环口的商业项目——实际上是降级了。从缜密的图纸规划转做细致的建筑经济,而对我来说更难的是运营工作,项目经理负责网上媒体,我负责纸媒部分,一旦预算完成开始动工,铺天盖地的广告放出去,我会与多家房产广告公司打交道,被问不同的问题,回以同样的答案,在部门会议上通过的宣传口径。报纸杂志上将会出现我的大头贴,我可不可以选择橙子给我拍的那张丽人轰雀图做广告人物图片?
  “你想什么呢!”我对着镜子拍脸,洗去洁面泡沫,五年后再烦恼这个问题吧。
  项目宣传不用我,对付媒体不用我,我只负责造价,考虑每一个细节,主体裙房地下车库等土建钢结构及给排水采暖通风空调电气动力安装消防。大到墙体搭建,中到雨水管材,小到风向标灯,老大想到屋面混凝土造价,我要想到涂料用哪个牌子更合理。我着手项目,从缜密的设计,转做磨叽的算账。要有菜市场购物主妇的精明,吃茄子吃土豆,要考虑它的性价比,土豆是稍微便宜一些,但淀粉含量太高,吃多了会变胖,减肥也要花钱啊,茄子好,茄子补铁,长吃可以省一份维生素的钱。
  欧娜说你够了吧?“这才一个月不到就癔症成这样,你们项目明年开盘,到时候还不得进疗养院。”她把过完秤土豆扔进推车里,噗地一笑,“不过你不会孤单的,橙子会陪你一起进去。”
  向来悠闲的橙子现在也绷了弦,他比我没有办法,他必须在280天内(实际上是更少)让自己荣任执行总裁一职,起码让外人看着挑不出太可笑的毛病。橙子的思维经历了右脑模式转向左脑模式的艰难时期,已经懂得不在别人面前想自己的事,在听人讲话时会全力配合,他习惯着用理性判断,分析代替情绪,他的社交圈变得复杂,仍旧是凌晨才睡,但早上九点钟却要跟我一起起床打卡上班。
  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前任执行总裁怀孕了。
  秦堃是高龄产妇,初期要比普通孕妇更小心翼翼,是以鬼贝勒二话不说把权力下放,老爷子鼎力支持,对立十几年的人站在同一阵线,前者狠,后者凶,橙子见习了一礼拜就硬着头皮登基做皇帝。有董事长大姐垂帘听政,有董事会一干高层执行官员出谋辅政,虽然决策都不用他拿,但突然改变的生活节奏仍然让他叫苦不迭。
  相比之下我的工作只是繁锁,起码没跨行,工种难度系数约等于零,因此也多了一份不拿薪水的辅导任务。中坤做贸易起家,秦堃接手后主攻房地产开发,只给楼盘做过宣传册的橙子对该行业一片茫然,白天在项目开盘上的发言搏得掌声一片,晚上就讲演稿向我提问了俩小时。秦堃和鬼贝勒双双住进秦家大院,橙子经常很晚回家还去找董事长谈公事,没几天就在姐夫谗言下被老爷子赶出了家门,又住回CBD的酒店公寓。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了,多方游说是一方面,天生保姆命是另一方面。有一次我在他那过夜,把第二天要审核的数据检查完毕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他还对着厚厚一沓纸往笔记本里敲东西。过去一看,惊恐地发现他在用PS做数据库。看了半天只是一份比较普通的月度总结报告,大概是开会要用,上面有几块表格和导向箭头。开始我以为他是用PS比较熟练,赶工才如此,后来发现不对劲儿。
  “你干嘛不用ILLUSTRATOR做?”
  “不会。”
  “WORD呢?”
  “表格画不明白。”
  “……”我眼花缭乱地看他从文本里往图层上抓文字,“那你就用这个?”
  他仰头看看我,认真地问:“很白痴?”
  “不是,没必要啊。”
  他挑眉。
  我用他熟悉的语言解释:“拿数码后背拍一寸照片。”
  泄气的瘫倒在沙发上,他干哭几声:“我啥也不会~~”
  “不哭。”我把资料拿起来看看,“着急要吗?我帮你做。”
  “下周一带成都去要用。”
  他一直用苹果机处理图片,对微软的操作系统了解甚少,我拿手头上这现成的例子教他常用的OFFICE文档,我发现他学基础知识上手超快,像小学生。末了存盘打印,我说:“这些可以交给付姐她们处理,你有空还是多学管理方面的东西。”一回头人已经缩在扶手垫子靠背的三角区睡着,打印机停下来后竟听见小小的鼾声。以前他熬了整夜修图,天亮洗个澡就能送去给客户,回来睡几个小时下午还能开车出外景。我与他有过类似的情况,刚到中坤广告部做杂志的时候,只要一校稿,不管几点都能睡着,正常下班吃完晚饭想先把二校给人做了,结果两页都没看完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躺一会儿来精神了,不甘心地开了灯再看,还是犯困,一直能折腾到天亮。可是真做回自己一度放弃的专业时,不管是手绘还是工具制图,到现在用广联达做实际施工产值和成本分析,什么时候完事儿什么时候困,倒下就睡着,任务完成,比安眠药还好使。
  这是一种脱离生理机能控制的精神潜力。
  你虽然知道这些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但潜意识里很抗拒,就会出现逃避反应。
  我低声唤他,拂起过长的流海,露出沁了细汗的额头:“起来回床上睡。”他“嗯”了一声,迷迷登登自己往床上走,被子也不掀就躺下去。我跟过去推一推,他就往里挪一挪,拍拍枕头,他就调整位置枕上去。人没睡实,神智却开始模糊了,整个人都是梦魇着,躺的不舒服,来来回回地翻。不一会儿猛地翻身压到鼻子了,手一蹭感觉异样,爬起来摸纸巾。
  我刚把他电脑和资料装好,就看他鼻孔插了一团纸,光着脚丫坐在床沿二目呆滞地盯着异次元空间走神。从冰箱拿了条凉毛巾给他,促狭地问:“看见裸体女鬼啦激动成这样?”
  “嗯?”他忽扇忽扇睫毛,扭脸瞪我,“流~~氓。”
  “你用不用哪天再上医院看看啊?就算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总有个治的方子吧?”
  “我很健康。”
  我给他讲我看过的一幅漫画,一群胸口挂着肝癌肺癌乳腺癌标牌的死魂站在云端,指着一个标牌是健康的人说:这就是那个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家伙。
  “你那天鼻子不也出血了么~”
  “那是你非逼着我陪你姐喝参茶,补什么元气。”这人本身滋补过度不长教训还拖上我,可好,补得半夜淌一枕头血,早上起来我还训他鼻子出血不赶紧起来洗,照镜子一看自己半面脸颊血迹干涸,我说那挨训的眼神怎么那么叛逆……“喂,我说,周末把事儿放一放出去走走吧。”
  “好啊。”他手按着床向后仰去,颈关节慎人地咯咯作响。
  “答应得还挺痛快。”
  他说债多了不愁。“我学这些东西没个头儿,反正老妖怪和大姐底子铺得厚我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黄。”与蛮不在乎的说法不符的是捶着肩膀疲累的动作,“去哪玩儿?”
  “你想呢?游山玩水随便逛还是找地儿好好休息休息?”
  “你拿主意,”他蜷着身子举高左手抓空气,“我就想摸机器。”

  赏心悦目,是以疲倦见放
  “去~”
  这反应让人弄不清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和橙子面面相觑,后者在我眼神示意下问:“‘去~’不是骂人的话,噢?”
  “噢。”欧娜把主谓宾补充完整,“我跟你们去蹦极。”
  “保安也去。”人数要弄明白,否则她会说我哄着卖她。
  “我知道,他不是张罗好久了吗?要是就你们俩人儿我还不跟着呢。”一刀把我买来的美国大脐橙切开,飙出一股果汁。
  我嘴里反酸,接着说:“那群少……”
  她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充愣,刀子僵在半中竟然问我:“他也跟着去啊?那你可说明白了是你带的,嘻嘻,还不得跟娄保安掐起来。”
  “你咋不嘎奔儿一下瘟死!”我冒出此生最恶毒的诅咒。
  刀尖指着我,一双丹凤眼沉着眸,好像什么上古女祭司声音舒缓地念道:“无知的橙子,你为她拍了那么久照片拍得到她的灵魂吗?请直面注视你面前看似安份的女郎,刚才那句话,才是她的真面目。”
  橙子惶恐地看我。
  “贫吧你们俩,”我转出厨房,“哪吒又去哪儿玩了?”
  欧娜把切好的水果放在客厅茶几上:“下午买机票回S市了,可能周一回来。”她拿了几瓣给保姆阿姨送去,回来坐在对方沙发上看凶猛食用同类的橙子,“公司都处理得来了?还有空出去玩。”
  酸果粒呛进气管,橙子剧烈咳起来。我当下就怒了:“有你这么煞风景的吗?”心疼地拍着他后背,“明知对俺们这智商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成心挤兑人么不是……”
  他推开我的手,自己趴在扶手上垂死状掩口咳着。
  保安对兄弟的成长却是很满足,他说你们想对一个上小学还分不清你我他出入来去的人有多高要求呢?橙子连骂也没骂一句,忙着四下咔嚓,路也照,山也照,还蹲下来照荒草间的绿色,深秋的花草都已经枯了,田梗里也没什么活物,倒是在欧娜的尖叫声中意外抓拍到一只个头儿跟小光的分手礼物差不多大的水耗子,橙子兴奋坏了,嘻嘻谢谢不停,好像刚见识到地球上稀奇物种的星球生物。
  “回家要发现我跟耗子照片一前一后就挠你。”我斜睨着那个拍完水耗子就对准我的镜头,“好不容易出来不抓紧照点儿有用的,要照我在家照不就得了。”
  他说鸟在笼子里和林子里能一样吗?不在乎地接着拍,他拍照片我不敢乱插嘴,因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理你,把人忽视得彻底,薄薄的面皮儿严重受挫。保安哥哥一身花里胡哨的迷彩服跟野战军似的,路上这个雀跃地放歌啊:大山的子孙哟——
  游客心情好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充分证明着他歌喉的穿透性杀伤力。欧娜卯了劲儿捧他:“哟~还有伴唱的呢。”他只好降了两个八音改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走没多远看见一条状似无主的野狗,神色不悦地望着我们,保安立马闭了嘴,橙子也对相机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我想吃。”狗嘴里呜呜示警,倒退几步,掉头跑开了。
  保安将身体完全展开,深嗅大自然的味道,空气太冷,他被大自然呛了一下:“都不容易啊,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吃。”他咳着说,“早知道律师这么累我当初就留校当老师了,到时候三尺讲台就是我灵魂的归宿。”
  欧娜手摇一截不知名的树枝笑道:“满校女生则是你龌龊的源泉。”
  手托镜头的橙子灵感卉现,又念了横批:“衣冠禽兽。”
  保安教书?我有比橙子更恰当的批联儿:“毁人不倦。”
  很倒霉地,慢半拍最后开口的我被一巴掌按在头顶,整理着发型无辜道:“他们先起的头儿。”
  保安那双异域风情味十足的欧式眼半眯,很拽地说:“就是想欺负你。”
  我双掌轻轻两击,橙子骤然回头,相机挂在脖子上,他开始挽袖子。
  欧娜忽地感叹道:“帅气!”
  我们随着她的目光追去。“啊噢~”保安打了个了口哨,“Here we are.”
  陡峭的悬崖就在眼前,奇峰怪石间,森冷的河水上,传闻中的60米跳台像通往地狱的奈何桥,我被自己的比喻吓得毛骨悚然,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橙子最先觉察出我的不对劲,很没风度地讥笑:“怕了?”
  不待我回答,有人已凌空飞下,响亮的叫声持续很久。
  肾上腺激素暴走,我似乎能感觉到心脏有瞬间的停顿。那个人被橡皮筋弹得在空中乱荡,我想起电视里演的东厂酷刑。
  “有双人跳的绳子,”橙子搂着我肩膀,指着那名挑战者说,“你怕的话待会儿我抱着你。”
  我看看他,忽然了悟:“橙子你不能蹦吧,这头朝下控这么长时间你鼻子出血怎么办?”
  欧娜很有想法:“可以系脖子嘛,就头朝上了。”
  橙子居然认真地考虑起来,保安大笑:“他那鼻血没事儿的时候才出,真干什么从来见不着。这要是真蹦出血来多好看,哈雷慧星似的。”
  “你才慧星,丫长得跟个慧星似的。”
  仅管多方保证,我还是不放心:“反正你不行跳,这吓出一身汗再感冒了,周一你还得飞成都呢。我也不跳,陪你照相去。”
  “好了,我不跳,我本来也不敢跳。”他歪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一下,“就是愿意看你担心。”
  保安撇嘴:“撒谎的水果,我就眼见你跳下来两次了。”
  欧娜若有所悟:那你起码来过两次都没敢跳了。
  保安眼睛闪亮,看欧娜:“太害怕还勉强自己跳能吓出毛病。”
  欧娜脸色微变:“你自己去跳吧,我也不玩了。”
  保安乐了:“来吧美女,我用宽大的胸怀给你安全,让我们一起笑傲山河。”
  结果升上六十米的高空后,绑腰,绑腿,扣环,豪气冲天的娄大侠在众目睽睽中,第一个站不起来了。欧娜更是脚软。我在准备室他们大喊:“小娄哥~~敞开你宽大的胸怀吧。”
  欧娜赶紧抱住他:“别别别,别敞开。”
  娄保安男人的勇毅之心被激发了,两肩夸张地提起落下,吐纳完毕,拥住欧娜说:“甭往底下看,看着我。”
  欧娜被下方的波光粼粼吓跑了一半魂儿,脱口就说:“我看你也害怕啊。”马上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不不不是说长相。”
  “这么跳下去,要是还活着,”保安在她额上一吻,“我就娶你。”
  欧娜蓦地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保安,刚要张嘴,腰间一紧就跌下去了。拒绝,还是答应——化作一声后长元音,响彻拒马河面。
  林间鸟兽惊蹿。
  事后橙子说欧娜,就是太惊喜也不至于答应得那么大声嘛。
  欧娜连惊带吓,贫乏的血液全涌在脸上,看着不远处瘫坐在枯草间神智恍惚的娄保安,恨恨地说:“我想告诉他你把绳子解了跳下去还活着我就嫁给你。那人精肯定看明白了才拉我下去的。”
  我递过去一瓶水给她压惊,诚心劝道:“不要那么说,人家已经很有诚意了。”被那临跳之前的一语所感动,我现在已经完全的放弃了群少,那家伙回北京也快一个月了,对欧娜不闻不问甚至连我们新搬的家也没过来认认门儿,什么态度嘛。不知道又心疼上哪个女人了。
  “我看他还行。”橙子站在我们娘家客的席地说话,“他的女人比接过的案子还多,头一回听着他要把人娶了。”
  “真荣幸。”
  “我看他也行。”我和橙子对唱,“年轻时代的错误不算数的。”
  欧娜天真地问:“真的吗?”
  我扁扁嘴,好吧,我承认我也做不到不计较。“你不也玩够本儿了?年纪也不小了,难得遇上这么对口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还算开朗阳光。”
  橙子接不下去了:“阳光!?”
  “怎么着?”我用手肘拐他,“夕阳不成啊?”
  欧娜挑毛病:“Skinny。”
  橙子反驳:“人家那叫slim。”
  行啊,这英语没白攻。我刮目相看地转头,他快速亲我一下。
  欧娜不避不躲地看我们亲热,用两人蹦极的CD扇着风瞎扯:“我妈说了,高干人家孩子都不是好人。”
  “姑娘你家里算说对了,”橙子拍着欧娜的头大笑,“不过保安哥特殊,他家就普通农民他也不是好人。怎么说来着?两个老钱儿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东西。”
  我听见自己牙缝中传来脆响。“你真是在说媒的吗橙子?”他不是,他这是落井下石。我看出来了。
  他瞧我脸色儿不好,也稍微正经几分:“放心吧妹儿,保安是我看着长大的。”
  “说反了。”我瞪他,这人一天怎么得着哪句说哪句?
  “别说相声了你们俩,”欧娜耐烦用光,“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已什么感觉自己不知道吗?你们玩去吧,我跟他谈谈。”
  “好好谈。”橙子牵了我的手回避,“我们也去谈谈。”
  “我再说两句。”我拉过欧娜,“想谈什么?难道你还对那畜牲……”
  她警告地干咳。
  “看上黑群了?”相对说来这个较前者更能让我接受。
  不料她反应十分激烈:“他?看牙牙不好,看眼睛眼睛太小,看脸脸太白,看身材虎背熊腰,我能看上他?”
  “比罗星好看!”哪有这么专挑人短处形容的。
  “没有罗医生会说话呀。四肢发达,头脑一般。”
  “人家也是硕士,让你说的……”
  “去去你玩去吧,我看娄保安是不是吓傻了。”
  这女人看事情太透,油盐不浸,我默默送着我的诅咒:“你尽可能地挥霍吧,你年轻,你最年轻。穿着你的红舞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
  橙子听不懂这个出处,我很纳闷:“你学导演的时候没导过安徒生的童话剧吗?”
  他仔细地想了想:“我和鬼贝勒那时候把查泰来夫人改成剧本,找了保安演园丁,没女的愿意跟他配戏。”
  笑得险些跌坐在矮草丛中无法前进:“也就你们这群流氓想得出。”
  这片景致过了美丽的青葱盛夏,仍然是挺怡人的,一片林子远远望去有韩剧里那种温暖成熟的黄,橙子小心地穿梭其中,拍乍飞的鸟。
  “你戴这干嘛?冷啊?”我指他头上扎那块拼布头巾,卡通人物吗?
  他龇一口白牙:“这里有很多蜘蛛网。”
  我害怕那种多足昆虫,闻言转头查看身边。
  镜头对着我咔咔眨眼睛,我蹲下去弓起腿,抱着膝盖,头埋起来,表现出极其不配合的态度。他收起相机过来坐下,抱着一颗巨蛋似地抱住缩成一团的我:“你在妈妈肚子里就是这个姿势。”
  我抬头挑他语病:“你那时候就见过我吗?”
  “那样就好了,我就能比谁都早认识你。”
  “那你和我就是双胞胎了,”在他身边坐下,调戏地用指背滑过他脸颊的弧度,“要不我认你当哥哥吧。”
  他弯了一双眼睛:“别气我噢。”没有一点气愤模样的眸子深深凝视我,非常非常柔软地吻下来,捏着我下巴的手张开托住我的脸,他细细辗转,沉沉迷恋,唇离开,又复轻啄,眼睫半垂,视线胶在我的唇上,“知道吗,我总是分不清你是照片还是真人。”
  “你在指责呀~”
  他笑我的故意误解,相机沉甸甸垂在手里,头一歪靠在我肩上,和我并坐看天边卷云。
  潺潺冷流水出自拒马河,以前橙子拍婚纱外景带我来过,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见就有种似曾相识感,自己很矫情地想可能带了什么前世的记忆。那次他为新人拍照,我在河边踩着石板上的青苔玩,浅水里见到鱼在爬……是真的在爬,反正那种姿势绝对不能叫游的,温吞不怕人,橙子说你看它那么慢你抓不住它。确实抓不住,它会在你的手碰到它那一瞬间钻进沙子下面,可能也真是艺高鱼胆大,就在人脚边逛悠,肆无忌惮。可我见了它还是抓,明知抓不住,只是不自主地有追赶它的动作。
  “我记得你拍过一个穿着婚纱坐在马背上的新娘,背景那种山的颜色紫莹莹的,好像妖怪要出来。”
  橙子感觉不到我在夸他,灰溜溜讲解:“那是后期。”
  “还有那划竹筏的,是在这河里照的吗?”
  “嗯。”他声音很困倦。
  “我坐河边洗脚,水可绿了。”
  “脏得很那水。”
  “还有一个满山小紫花的。”
  “现在什么也没了。”想一想又补充,“有红叶。”
  “哎哎,从那上面跳下去什么感觉?”
  “周边特别静,就像是堵住鼻孔咽口水的感觉。”
  我不解,捏住鼻子……大家不要试,很难受。“我们起来走走吧,这草里会不会有蛇?”
  “我车里有蛇药和止血带。”
  忘了这是个职业驴友,耸了耸肩膀,我无奈地看着愈渐昏沉的人:“你要睡着我就把你扔你在这儿。”
  他没有睡着,笑了笑:“你受斯巴达教育?”他不聊天,也吓不倒,对地震也不理会,对威胁也不在乎,固执地把大头靠在我肩上。在我终于认命承受他的重量时,他忽然出声:“能不能看到日落啊家家?”
  脸颊贴着他的发,我说:“我陪你等等看吧。”

  超人归来,是以太平见放
  橙子是个会构思浪漫的人,多云的拒马河畔没看到日落,颇有些惋惜,我答应他有空再来看,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北京的四季不怎么分明,春秋偏短,天一下子热,一下子就冷起来。于一生日过后第二天,杨毅打来电话,主题是我早预想过的那个,季风居然拖了这么久才说。也不是怪他,换成我还不敢说,只是这种事不拖得越久越难处理吗?杨毅说话的方式很缺德:“你说小四儿这孩子,我就告诉他煮蛤蟆要用凉水,他非心急直接往里倒开水,蹦跑了吧。”
  我刺扎了一般:“谁是蛤蟆?”
  她已经完全不会了,我和季风分手,对所有人来说,因为料想不到,所以比订婚的消息更加震憾。以前只是希望,后来希望成真了,可是才证实没几天,又成了泡影,两家,不,还有我小姑,三家大人都不能接受。小姑耐心说劝,你们这么点儿小岁数肯定一两句话没说好就闹起来了,一人让一步这么多年了哪能说黄就黄,回头我说说四儿。我告诉小姑:“我有别的男朋友了,跟季风没关。”
  “拉倒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侄女儿么,咱就不是那样人。听说四儿以前那对象回国了,是不是他们有又啥想法了?要是你跟姑说,我告诉你你季大叔还是最得意你,小四儿长这么大,除了考学,再就前阵儿跟家说和你对象了挨过夸。”
  “这次真不怪季风,紫薇回来之前我们就黄了,真的,你不说你知道我吗,小姑?依我性子要真是季风不对我不一早就跟家说啊?我就是心虚不敢说才让季风说的。”
  我小姑是真了解她这个侄女儿,只好叹息:“……你说说你们呀,这你季娘他家都张罗买楼了。就等你俩回家选日子结婚呢,啥时候能让大人省点儿心。”
  其实我也想我们就是普通情侣那样,吵架,冷战,然后思念,最后一方或两方同时低头,和好。但我跟季风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这种经历,没吵架也就无所谓和好,就像从来没爱过。所以一直是好朋友,或者说更像亲戚,相互见面确实少了,彼此都在忙和。他公司进正轨,V姐那边有广告他偶尔也碍不住面子接下来,三天两头去外地,有一次还在机场和钱程碰上了。
  橙子和中坤几个高层去汕头看地皮,赶上了我闻所未闻的怪事:正常凭机票到时间准备登机,结果另一波人拿着票登了原本他们该搭乘的班机,机场工作人员给每人返了四百块钱,航班改为四个小时之后,你要是着急走就把你临时加进同期别的航班里。这叫什么事儿啊?橙子哭笑不得打电话给我讲新闻,回头看见季风也又气又无奈地僵坐在候机席上,一问之下同病相怜。同班没登上机的有人愤愤地打电话找电视台生活频道的人来报道,他们俩坐在一起看人家忙和。
  “有用吗?”
  “你也打个试试,打吧,哼哼,来人了他们能说出一百多个合法理由。”
  “其实中八十多个你听不懂的,反正就是非人为不可抗拒因素被迫转乘。”
  你看我我看你苦笑,季风问:“你一个小时能赚多少钱?”
  橙子现在不打计时工,只好说以前的身价:“我给人拍照是八个小时九千到一万五不等。”
  “应该开收入证明让他们照单赔偿。”季风把那四百块钱折成四枚国徽面的戒指套在手指头上,见橙子眼馋,动了侧隐之心,“两百块钱卖你一个?”
  橙子讨价还价:“你打五折,我四个全包了。”
  买卖成交,橙子拿着这些戒指,四小时后在飞机上反复拆折终于学会,买主还赠送花瓣心的叠法,这些手工课程成为橙子本次出差最大的收获。三天后回来,自己煮下车方便面吃,吃着吃着突然说:“他戒指还戴在手上。”
  我知道,紫薇走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季风都刮着光头不是吗?
  我倒是很少出差,走的话也是唐山石家庄,基本上当天往返,待在北京不代表就闲着,事实上我现在连欧娜一周都见不着一面。
  有时候刚好有个一天半天的功夫,季风会找我出去吃顿饭,黑群或是欧娜或是哪吒之中的一个或两个跟蹭。橙子不去很正常,奇怪的是黑群和欧娜也不同时出现。黑群去哪吒家玩,确定欧娜不在才进门,这对男女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没谈恋爱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也在乎对方,可谁也不主动提谁,还总是躲着。
  那天我去给哪吒送参考书,赶上季风和黑群来看狗,大礼拜天的,欧娜不知道又忙到哪儿去了。小光的分手礼物以前只会呜呜地叫,好不容易被逗急了突然汪汪两声,季风大喜过望:“嘿,会说话了。”它要真会说话,头一件事儿就是抗议自己那比外国狗还长的名字。季风说这你看跟谁比,像穆托姆博,全名五十多个字母……
  黑群就坐在旁边,听人笑他就笑,不主动挑话题,没事儿就瞄一眼楼上,貌似等什么人不经意出现,比亲密接触佳人之前还落魄。
  最终也没有意外,无精打采的回家,我跟他们一起出门,惊呼一声:“天啊身材好也不能不穿衣服呀!”
  他马上回头看,见旁边一群民工脱光了上衣垫在肩头齐抬扛一根水泥管。季风也跟着没好眼色儿地瞪我。
  “这么冷不穿衣服你们不觉得奇怪啊!”我憋笑,刚才那一刹那起码证明群少还是活人。
  比较而言,在对女人的态度上,黑群和娄保安是出了奇的像,不过保安目前看来还是披着羊皮的狼,而黑群已经彻底堕落成一匹不屑披羊皮的狼了。比方有次我们仨在季风公司楼下吃法国菜,吃完出门遇到我一个昔日同寝,打过招呼走后黑群还频频回头缠视人家背影,我就随口一说,想追吗给你引见引见。他拿季风的烟对着火,说:“我不追,她要让我上我就跟她玩几天。”
  “你上母猪去吧,”季风气得要拿烟烫瞎他,“你这逼样的还他妈能苟活于人世,我每天早上都嗑八万六千个响头替你们全家感谢中国共产党杀人偿命的政策。”
  黑群挑眉地看他:“你丫最近没轻进语聊吧?下班早回家就在屋叽哩呱啦跟人骂。”
  我估计那是和杨毅对骂。
  任我说破了天,俺妹只相信是季风因为叫叫儿把我甩了,一天早晚两遍电话外加不定时QQ视频催他回M城面谈,季风统统以公司忙为由回绝,催促无果,超人只身飞来了北京。
  于一来电话的时候,小丫刚给我发完短信:“两小时后来首都机场接我。别通知四。”
  我可得不通知季风,要不谁替我骂她:“真不够你得瑟了!”
  “就你不得瑟!”她不由分说凿他一拳,又举拳向我,被季风抓住手腕,改为伸出食指遥遥指着我,“还有你!”
  “好好说话。”季风哏咄她,“没个人样还学人结婚,跟你丢不起这人。”
  杨毅熟练地抬脚踹在他膝后关节上:“反了你个兔崽子,跟谁说话呢!”
  季风高大的身子十分难看地踉跄,红着眼调头要揍她,在机场就对掐起来,差点给空警招来,我连忙装作不认识这俩人儿转身就走。
  “闹个屁。”季风勾着她脖子把人提溜着跟上我,“早上吃饭没?请俺俩吃啥?”
  遭到物品式对待的小丫一点不火,手一扬甩出一叠纸:“来时候飞机票谁给报了我请吃烤鸭。”
  我接过来看一眼面额:“拉倒,还是我请吧。”职业习惯使然,一顿烤鸭咋也吃不上哈尔滨飞往北京的全价机票钱。
  “我给你炖鱼吃吧,姐~”她踹开季风奔过来挽上我胳膊,一声姐叫得人戒心生。
  我不甘示弱,硬着头皮答应:“好啊。”
  季风却将我强压下去的担心拿出来说:“你加小心她下毒给咱俩整晕过去在结婚证书上签字。”
  “呸~我稀的管你呢。”杨毅的辩解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我是怕你这死样的不能喝还逞强,在外边喝傻了谁能整动你!”
  “我现在比你能喝你信不?你个小样的还能把我喝傻!”
  “你这个牛叉吹得是响当当啊~~”
  “我靠你能不能文雅点儿?”
  眼瞅自卫反击战又爆发,我头疼的挤进两人之间:“走了走了走了去我们家。”一手一个推着走,正好晚上橙子要回来得早还能拿事实说话证明季风的无辜。
  季风却不领情:“还是我那儿吧,近,要不还得去加油,妈的借出去连油都没给我加就开回来了。”
  他那威驰快成风讯的公车了,赶上他们公司下班我上楼找他,听见前台和几个同事在电梯里议论:“借车找季风,自己打车回去都会把车借你。”老板当得一点架子没有,可倒闹个创业初期人心齐泰山移,风讯现在在北京软件界有点崭露头角的意思。
  杨毅用鞋底摸摸保险杠:“可以啊四儿,拍那两张遗照混个轿子来。”
  “怎样?不赖吧?别看在北京不咋地,开回咱家那儿也大款。”
  “你当M城大屯子哪?那要三十年前去还得送研究所给你拆了呢。”
  季风被噎够呛,以脚还脚踢开她:“别废话,上车。”
  “谁开?你开?我不坐,家家你敢坐?那你是真胆肥了,咱俩还打车吧。”
  我朝季风摆摆手,他马上明白过来啥意思,没好气儿地开了驾驶室门:“给你开!损种!”
  “识相~”整够景儿了,她嘻嘻坐进司机位。“我告诉你支道儿快点,我速度你可知道,慢了拐不回来绕远别跟我要油钱儿。”
  我一下一下点她脑袋:“你的开车的嘎伙,叽哩呱啦地不要!”
  她一脚油门踩下去,反光镜与旁边车子毫厘之差退出车位,我当下捂着耳朵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这手把……“还是季风开吧!”我低喊。
  “我试试油门儿,”又一脚刹车,“往东往西?”
  “左拐上高速,大姐你悠着点儿不?”季风回头看我,“你抓点儿扶手。”
  让一共没来北京几回的人开车,也就我和季风这种贼胆子敢坐,眼瞅着双实线还往上压,天刚微微发暗,一会车她就把远光灯开亮。
  季风扒拉流海擦着汗:“这片儿全是探头,我驾照今年已经没几分可扣了。”
  “北京车也不多啊。”杨毅轻松打着方向盘,“别说你这一破自动档,你家那卡麻斯我开过多少趟了都。不信问你爸。”
  “这车能像卡麻斯那么扛遭吗?”季风急了,一个没盯住,“你开过了……靠,别拐啊!这儿不让调头!”
  “拍着了吧?”我感觉电子眼闪光了。
  “那还用寻思吗?”季风泄气地靠在椅背上,“过这路口你赶紧给我下车。”
  我脑袋里边嗡嗡的,不是因为违章,是因为她违章得太吓人了,没上跳台却有蹦极的感觉,不知道算不算赚着了。听力一恢复,入耳就是独排众声的高低双音转换调警报器。
  呜啊~呜啊~
  季风回头回脑看,一辆白底蓝漆的摩托念着听不清的牌照号码赶上来。“这下可好,都不用上网查了。”
  杨毅感叹城市大:“这么晚了还有交警……不下班啊?”
  “废他妈什么话!靠边儿停吧。”
  两人在一秒钟内换过位置,警用摩托车适时赶到,骑士打手势让季风把车拐到事故处理区域。
  警察同志头盔一摘,面如美玉微含煞,要了驾照抄本:“内档超车加逆行,记三分……”笔停下来,抬头仔细看看季风,“是你啊?”
  季风脸上僵着笑,扭头在两个车座之间看我。这不长记性的~我降下车窗,冲漂亮的女交警绽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你好林小姐。”总觉得她这种气质应该去当幼儿园老师,这会儿目睹她骑着重型摩托的飒爽英姿,反差太大了。
  林园竹咬着嘴唇,反复看我和季风,浮现一种难解的表情。
  第一次见面,在V姐的公司年庆上,她是橙子的女伴,我是季风的未婚妻;第二次见面,在橙子的中秋同学会上,她是沙丁鱼的妹妹,我是橙子的家属;第三次见面,在一辆违章车上,她是神圣的人民交通警察,违章司机是我前未婚夫。
  难怪她是那种眼神。什么叫冤家路窄?
  杨毅反正看出来是熟人了,抢先我和季风给人送台阶:“放我们一马吧美女,这片儿路不太熟。”
  林园竹隔着季风看了她一眼,抱着本夹儿靠在摩托车上训话:“怎么开的车啊这是?”又翻过驾本儿,“还是刚发的呢,这么快就把驾校学的忘光了?”
  季风干笑,他根本没去过驾校。
  “安全带也没系。”
  刚换过去怎么系?
  “肯定拍下照片了,我不罚你也得去自首,单子写两百不冤吧?”
  “不冤不冤。”季风虽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个好人,但有便宜还是立马就占了的,“分儿能不能少扣点儿?”
  林园竹迟疑,用意明显地看向我。我真不想买她这人情,格外希望她直接把分扣光给季风送驾管所上上课去。但这话要说了别说季风会恨我,连林园竹都得怪我不识抬举。“给你添麻烦了,少给他扣一分吧,本来也不多了。”
  林园竹胆子不是一般地大:“分儿我就不扣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剩下的我们也不管她回去怎么处理,季风拿着罚单上路还美得屁颠屁颠的,我忍不住叮嘱:“你快轻点乐吧,看灯。一会儿再违章看谁放你。”
  杨毅崇拜地看着季风:“你什么时候认识一女警察啊?家家也认识?”
  “说那废话,我认识的人有几个她不认识的?不过这人我好像真没什么印象。”
  “什么脑子~你们公司年庆。”
  “啊?”他第一反应是风讯,再反应也没明了,“什么时候?”
  “V姐的模特公司年庆那天见过的。”
  “哪个啊?不记得。”
  “就是你跟我订婚那天!”非逼我提这茬儿是吗?
  季风脸红:“你吼什么?那天我知道,我是问她是谁。”
  “沙丁鱼他小姨子。你是不是和我装呢?一直站你旁边你没看见?”
  “一直站在钱程旁边好不好?”
  杨毅半拧着身看我们,谁说话她看谁,看得兴致勃勃:“你俩现在一天到晚就这么唠嗑儿啊?”
  季风有点莫不开:“没一天到晚,俺俩现半个月见不上一面儿。”
  “我说,你俩真黄了吗?不是看谁日子过得太消听折腾人玩呢吧?”
  我瞪那张嘻皮笑脸:“谁像你那么没正调!”
  她抓抓后脑勺:“可是听着怎么好像翅膀和小猫说话。”

  以人为非,是以期翼见放
  季风和黑群的小两居,满屋子84味儿,杨毅皱皱鼻子:“尸臭?”
  “就你会想!”季风穿着鞋进去把客厅窗子打开,“可能小时工刚过来收拾完。怎样?我这房子不错吧?”
  “嗯。”杨毅敷衍地应了一句,大小屋转了个遍儿,连卫生间都没放过,天知道她是看摆设还是检查有无女士用品。“多少钱租的?”
  “一千七。”
  “大头啊?”
  “靠,一千七还大头?懂不懂点儿行情?”
  “别罗嗦了,做饭!”我把季风推进厨房,“要炖鱼的那个也撒愣点儿,饿得挠墙了。”
  小丫穿着黑色牛仔布的变型马夹白绸子荷叶领衬衫,一头短发黑得发蓝,言行有些粗鲁,但你若把她当成男孩子,便有种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气质。季风比较不会说话,他说人家像酒吧服务生,被人拿根胡萝卜把他当海豹一样打。
  这两个人太没溜儿,在哪都掐架,我站在厨房门口监视,避免一言不和动了厨房用具醢人,那就大发了。杨毅嘟嘟囔囔:“烧鱼,佐料放好,加水,就可以走了。”
  “你给我站住。”季风停止拍黄瓜,菜刀指着碗柜上各种生鲜食品,“你买了这老多玩意儿就把鱼扔锅就算完事儿啦?”
  “炖完鱼再说。”
  “两个灶眼儿都能用。”
  “我大老远来你让我烟熏火燎地在这儿整菜?”搪塞不过去了她开始耍无赖,“不是我说你小四。不是我说他啊,家家,这孩子真打小就心眼儿不正,怎样,现看出来了吧……这种说法是不正确滴,俺们四儿思想好,爱劳动,心慈手软,义薄云天。”面对逼近的菜刀她硬是把话拗了过来,于一捧着脸儿教过:无论什么情况下,千万不要惹手里有凶器的人。
  “滚,进屋待着去。”季风酷酷地命令,“想着出来看你那条死鱼,整干锅了看我不削你。”
  “我这做的就是干锅鱼……行行行知道了,我不来你别揭锅盖啊,一跑气儿腥味就没了。你过来我有事儿问你。”杨毅放下袖子挽了我进卧室,房门一脚踹上,“啥意思到底?别跟我玩保留啊,全交待了,我来就是给你做主的。”
  “你那脑袋就简单一回不行吗?我跟他就没那么多事儿,我说分的就是我想分了,”我摇摇晃晃手腕上小葫芦,“钱程知道你来,一会儿肯定能过来。”
  她斜愣一眼,抿着嘴不知道心里盘算什么。
  “你听我说杨毅,”拉她在床边坐下,“你来我和季风都高兴,但你别费劲了,就当到北京溜哒玩,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陪你转转。”
  “我不是来溜哒的。”她噌地站起来,有点要急。“你们咋回事儿啊?你说是叫叫儿回来之前就跟他黄了,那干嘛还让他跟家说?季大叔打电话问他跟我买一个小区的楼行不行,他没心没肺地就说跟你吹了,给他爸气得一把火上差点儿犯病了你知道不?我来都来了,还不能给我句真话吗?要是放以前我真就不管了,他不懂事儿,心也不在你身上,现在都看出来一门心思对你……差在哪啊?”
  “我也承认他现在有正事儿了,季风一直挺有正事的。” 有时候不是天气热,是你穿得太多。厨房里那人在噼噼啪啪爆锅炒菜,隐约还有儿歌声。“从来都是我训你别胡闹别乱来,这次轮到我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但跟他分手不是我一时脑热,你知道这点就行了。”
  “你真闹心~”她说话带了哭腔。“我还不是怕你不得劲儿。”
  “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可是眼下和季风这样的关系确定是我想要的。”
  前阵子热播的韩剧里,女主角说: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别人,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拼凑,所以到最后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在原地的是他,而我走得远了,心里觉得怎么越来越看不清他,自己还不停止脚步。
  我以为不愿放手的坚持总有它的道理,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去做第二次,你控制不了它的发展方向,比方说梦。美梦中途醒了,觉得不甘心,窝在被子里再睡,结果是怎么也梦不回去,因为常常就再也睡不着。小猪麦兜它讲给我们听:一只火鸡的价值,就在于第一眼看见它到吃第一口,剩下的就是吃下去和吃完的区别。
  季风不是火鸡,他是我的暗恋。正如歌里唱过的苦涩,我没能免俗,琥珀色的柔情不是看不到,只是AB血型的爱情掺夹不得半点杂质。
  我自己的杂质。
  同样难闻的是糊锅的鱼,不是校园门口焦糖的灼苦味。
  挂着围裙的季风把杨毅揪出去怒吼:“喊你听着没?有你这炒菜不管火的吗?就知道唠。”
  “那你是死人哪不知道看锅……”
  当天的晚餐桌上:八宝锦鲤——单面火大,只能吃半条。菠萝咕咾肉——错把碱当糖了,完全不能吃。糖拌柿子——同上,可以挑没沾到料的吃。凉拌黄瓜——酱油当米醋用的,虽然洗了还是有很重的酱油味。炒油麦菜——杨毅一口不吃。
  季风你是故意的吧……那半盆西红柿,我以为小丫买这么多就够狠了,没想到遇见更狠的,四斤切巴切巴全给拌上了。
  橙子回我电话时我们仨正人手一罐啤酒搓花生米,满桌子薄红衣,不小心说个爆破音喷起来一片。门铃响,杨毅抢着去开门,橙子拎着几包下酒菜,两人在门口碰头愣了,橙子笑着叫:“表妹。”
  杨毅捂着头:“表姐。”被照脑门儿弹了一下,哇哇叫,“我还说这怎么叮咚一声变性了呢。”
  不知道是这阵子生意场上练出来的,还是人与人际遇奇妙,橙子跟他们东扯葫芦西扯瓢三人聊得很对撇儿。季风不用说了,与橙子在不同领域互为师长,可谈话题众多。而且不是有那么句话么,谈钱的是商人,谈权的是法人,谈AV的是男人。橙子和季风都是三合一,再加上低度酒勾兑着,天上地下神侃,从CDB到京津唐到北胡南蛮东倭西夷,那个说不对,应该是北荻南蛮西戎东夷。杨毅只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插不进去话,只好大嗓门地张罗给朕倒酒,橙子揉着她头发说你得改自称,快要当新娘的人了嘛,她居然听得进去劝,思索着改成什么。“哀家?哀家是太监的自称吧?”
  季风嘴快地耍机灵:“屁啊,杂家才是太监。”
  “哈哈……知道了。”杨毅笑得三拳锤飞了桌上的小汤勺,砸在茶几上咣啷啷直转圈。“四公公~给哀家倒酒!”
  季风眨了半天眼才发现被套了,气得错碎一口玉石牙:“你咋不去死!”
  “倒满哦~”她君临天下地吩咐,又向橙子示威地飞眼,“表姐你看,接话把儿一点好处都没有。”
  橙子为自己语速慢而庆幸:“尤其是你们家人姐妹儿的话,掉地上摔碎都不能乱接。”
  “唉呀,讲究你呢丛家。”杨毅大惊小怪地告状。
  我怪罪橙子借她挑事儿的机会:“知道还乱接。”
  橙子笑笑,拿两块鸭脖子,肉多的一块给我。
  杨毅蜷着两腿踩在椅子上,抱膀看我们,不一会儿坐到橙子身边搭着他肩膀说:“我们家人挺好的,我姐在家说话比我大舅好使,她家那三口你就不用顾忌了,庆庆可能好支毛,不用惧他。我爸这人能摆谱,他可能比较得意小四儿会为难你,你别让他唬住。至于我妈你就少惹为妙,正常人跟她没法沟通……”
  橙子错愕、欣喜、受教。
  我哗哗冒凉汗,季风代我率先杀敌:“你是不喝二了?!”
  一粒花生米撇过去,被橙子伸手接个正着,扔嘴吃了,边嚼边说:“别闹,杨毅接着说。”
  杨毅就接着卖国:“她姥家那边不太亲你不用管,她在她奶家,也就是我姥家,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我二舅那人打官腔,你捧着他柳就行……”
  橙子据我了解是跟朋友都没什么话的那种,这顿酒喝得转了性一样,也能说会道了,也不出酒疹了。我很怀疑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类似书上说的某种武学那样遇强则强,后来他告诉我他喜欢小丫的性格:聪明,有精气神儿,很会活,不跟自己怄气。他不知道,这种被他大肆赞扬的性格曾惹得多少人想把她买到国外做劳工支援第三世界国家建设。
  酒劲儿上头,季风呼呼睡着,我把杨毅的风衣给他盖上,不一会儿被掀翻在地,杨毅拿空酒瓶子凿他膝盖:“八格牙鲁!扔我衣服!”瓶底儿朝下,余酒一滴一滴倒出淌在季风脸上,他迷糊糊骂一句接着睡。
  橙子喝得肚子涨涨,吵着头晕,我从他手包里翻出过敏药给他喂下。杨毅说:“喝这点儿就晕不行啊,俺家我小表姐最能喝……哎,跟你说话呢,哎,醒醒,跟个闭目蛤似的。”
  橙子强睁开眼睛:“跟什么似的?”
  杨毅答不出来,却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鄙视样,牛哄哄地说:“我教你说东北话咋样?”他单手托腮,沉重地点头,肘支在桌子上,七千多块的衬衫上早是油污点点。我表妹的课程明显比当年我教小藻儿那时候生动活泼得多,不念绕口令,一水东北方言,她让橙子说波棱盖卡秃撸皮了。橙子头更晕,杨毅不依不饶:“你说,你说。”橙子重复,问啥意思。
  小丫老师抱着肚子笑倒在季风身边:“你说这话好像刚才道口那个卖羊肉串的。”
  酒不是好东西,醉酒后,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异常的兴奋,诱导人为所欲为,出现迷离恍惚而又洋洋自得的举止。人在这种失去理智的状态下很容易对周围的人破口谩骂,动手殴打,或者从事一些莫名其妙的破坏活动。这丫头不喝酒都三分醉胆子,上学时候在M城是出了名儿的歪毛小淘气,言行处事不按牌理,身边不是朋友就是仇家,没有说浑浑和和的那种。她和橙子能说到一块儿去,哪怕句句损人,也是算认了这一位。她可不会给谁面子,何况面子赶不上她四兄弟终身大事重要。
  她到家跟于一提起橙子评价很高:人凑合事儿的,皱眉毛像个黑眼睛哈士奇。我们都对她的点评无语,枉人家橙子还夸她漂亮,说她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水果篮子?)她咋好意思把人比成狗?直到过小年,回M城参加杨毅和于一的婚礼,在江滨排屋看到一条叫做刺客的褐眼小哈,橙子当下用围巾把自己的脸遮了严严实实,却遮不住可笑的事实。我真是想像不到人和狗居然可以相似到那种程度。
  杨毅到北京的第一天,以夜里两点钟全体人仰马翻地倒在客厅睡着结束。橙子手机任务提示音低低响起时,我突然发现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好像彻夜未归。
  季风睡得最早,酒劲儿去得也快,我醒来时他已经洗完头发换了衣服,还把沙发上的小丫抱到床上用被子掩盖起来,脖子上挂条大毛巾,将剩余酒菜装进一个大号垃圾袋,瞧那架势恨不能把餐桌都打包扔了。
  我把盖在身上的西装还给橙子,季风小声的咒骂在耳边挺吵人的。我揉揉眼睛坐起来:“脑袋不疼吗你?”
  “还行。”他向睡得正香的橙子努嘴,“他刚才手机响了。”
  “听见了,可能开会。”打个呵欠拿过来,任务提示写得简单抽象,没看明白什么意思,“睡着吧,这个样啥也干不成。”
  “不喊起来行吗?”
  “你看他睡的,喊起来也没用。”我打电话给蒙姐,确认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一个商业论坛,做主推了,拍拍脸把他腿脚唤醒,指挥到黑群房间去睡。这才挽了袖子打扫拼酒会场,“我的妈~喝了这么多。”
  季风庆幸地冷哼:“这是小丫来,翅膀来咱俩现在都起不来呢。”
  “翅膀来你跟他喝吧,我肯定一口不喝。”我们老大正是传说中神秘的酒篓子,42度龙江春自己能喝半澡盆,找他喝酒同自杀有什么区别?回忆着见翅膀喝最多的时候到过什么量,不会一心二用的人还留号,结果就是手被易拉罐的拉扣儿划出道小口子。季风抽了张纸巾按住,我看那夸张的一团纸发笑,“没事儿,没多深。”
  季风抬头看我,表情很困惑:“你觉不觉得很熟悉?”怕我听不懂又补充,“好像以前也有过跟这一样一样的对话和事儿。”
  “你第一次发现吗?”
  “以前也有,一晃打岔就过去了。怎么回事儿?”
  我耸耸肩:“梦过吧。”
  反正我经常会感觉有一些场面是重复的,很多人和事明明是第一次看到,却恍恍觉得以前什么时候就见过或梦过,未曾经历,又非常熟悉。据说这个现象在法国有一个解释:de ja-vu。中文译为超时空感应,也就是古人在词里写的似曾相识。科学医学上分析是大脑皮层瞬时放电现象,潜意识活动,时空隧道的碰撞等等,至今没有一个能让我完全信服的解释,当然什么前世记忆那些就更不靠谱了,小时候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有超能力。

  单纯对白,是以惘惘见放
  留橙子和杨毅一人一屋睡觉,我搭季风的车去上班。一上午没消听,没有项目的事儿,而是钱总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听,总办秘书们手捧几份合同等着签字加盖公章,先后来了三个电话,小艾还亲自来19层找我。我跟橙子的关系公司没人知道,秦堃也一直刻意瞒着,这肯定是电话追到秦家受了鬼贝勒或老爷子指使。往季风家打电话没人接,小丫手机也不接,正琢磨那俩醉鬼一觉醒来去哪了,电话从橙子的公寓打过来。
  他回家换电池换衣服,说一会儿楼下喝碗粥就来公司。“你早上吃了没,我带点什么给你?”
  我念声阿弥陀佛:“你赶紧过来就得了,要不付姐她们就得把我扣下不让我动地儿。怎么想的手机没电了不知道。”
  “以为昨晚能回家呢,”他打着呵欠,“好困。这就下去,杨毅在车里等着呢。”
  “死丫头不接我电话。”
  “她说漫游,估计也是找我的,让我自己上楼给你打回去。”
  我被噎得一口上不来好悬哽过去,那精细鬼早晚有一天让钱臭熏死。“衬衫拿楼下洗衣店去,还有门口鞋柜上那套西服也捎着。”
  他应着,悉悉索索换衣服,忽然有趣道:“昨儿遇到林园竹了?”
  “嗯,”小丫那嘴倒是快,这种事儿也唠出去了,“下二环那儿,卖了我一人情,你替我还。”
  他大概在打领带,电话夹在肩颈之间,声音模糊带笑:“我怎么还?以身抵债?”
  “你敢~~”这家伙真是混熟了啊,什么想法都敢往出冒了!
  “是这么个关系啊~~”杨毅笑着编瞎话,“那惨了,早上醒来一看你和小四儿没了我说坏了,这俩人肯定喝一顿酒又重新燃起爱的火花起早私奔了。橙子本来就不太是心思,听你这话别再真还债去了,咱调头回去挽救一下吧?”
  “可能来不及了,”我木然地望向前方,“人家是交通警察,骑个摩托过来可能这会儿账都收完了。”
  “嘿嘿,他可紧张了,一劲儿问那女的说没说啥难听的话,你生没生气什么的,早知道我再铺垫铺垫说说那女的怎么卡你的好了。”
  “好好开车~”我横她一眼,“你一天都赶职业挑事儿的了。”厉害的是她绝对能做到挑起事端却全身而退,猛敲边鼓而不沾半点火星,俺妹这能力胎带的。
  “这么说那女的挺有心机啊,先给你个人情踏完了慢慢跟你近乎,以后搭鼓橙子的时候好让你说不出话。”她越说嘴角越下撇,后悔昨天把人夸得仙女一样了。“长那么漂亮还一肚花花肠子当什么交警啊?”
  “据说她爸是交管局一把手,姑娘比较有个性,喜欢冲锋一线。”
  “她应该穿越了去后宫当娘娘。”
  我撑着太阳穴转向右边看无聊风景,跟她说话我牙都疼。
  “金枝欲孽之我爹是大官我怕谁!嘻嘻嘻……”啪啪按两声喇叭,“橙子这车真不错。”使人觉得她评价车好的唯一标准就是喇叭响不响。
  “我记得你车开得也挺溜啊,昨天怎么回事儿?开不惯自动档?”
  她轻松驾着橙子的路尊,嘴咧得像魔鬼的小钢叉:“故意祸害小四儿玩呢。”
  “……”我真是太久没见她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于小锹可没跟来,你给人惹毛了不把你撕巴撕巴喂鹰的。”
  “哈!”她吊儿郎当地笑,笑声中却有一点胆怯,“你别加纲啊,我回M城给你好好和稀泥,这事儿就算了了。免得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下这桥就直走啊,这边都不让左转。我多展愁眉苦脸了?”
  “说那一个。”她叹口气,“四儿这回是真激了你看出来没?我一开始以为是你总不让他跟家里说他驴脾气上来硬说把你整急眼了,来了一看真是因为钱程。他肯定慌了,这孩子现在你瞅他能耐是长了,开公司买车买房人模人样的,心眼儿还是不多,这是着急的事儿吗?也不是古代了把大人都搞定就能给姑娘拿下咋的?”
  “你别说得跟自己儿子似的行吗?我想笑。”
  “唠正经的呢。”她微怒地瞥我一眼,“他就那么个迷个登的玩意儿,昨天那桌子菜让他整的我真想连盘子带碗儿全塞他嘴里噎死得了,一天天也不都琢磨点儿啥心不在肝儿上。还有那烟一根接一根地鼓……他啥时候给烟又拣起来了?”
  “就前一阵儿熬夜说提神儿一晚上整那么几根儿我也没稀得说他,谁知道这还整上瘾了呢,以前当我面儿不抽。”
  “提个屁神儿,也不是大烟呢~反正那败家孩子打小让我季娘惯完完儿的,可有老猪腰子了,就你说话还能听进去点儿,管咋说北京就你俩,你不管他谁管他啊?我倒是奔着把你俩劝合来的,那合不了我也不能拿线儿缝上。再说你和橙子都住到一起去了,我再多说那就是不教好了。看小四儿除了佯了二怔也没啥大毛病……唉~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啊哈好疼!”她皮皮地揉着被我捏红的脸颊苦笑,“丢人了,来之前我跟于一吹呢,治不好你俩不回去。于一让我问明白了别上来呛呛呛给你整得啥也不敢说了,不知道寻思你多怕我呢,其实哪次不是你给我出主意啊。我就当你这次红脸是要个台阶,赶紧杀过来给你垫脚,还等你夸我配合打得好呢,哪知道你根本就没想下来。呵呵,把我逗了,回头于一知道了还不得说我借引子来玩啊。”
  “你哪有那闲心啊?趁上冻前抓紧拾掇新房呢。”这个鬼的溜儿孩崽子,上次从时蕾那儿回去我还真以为她担心于一的官司,合着人家心思根本没往旁的上放,光盘算着怎么在年前把自己嫁了呢。
  她干笑:“家里已经上冻了。”
  “那都弄完了吗?”
  “搁我早弄完了,就你老姑,今儿去看一眼这儿不行明儿那儿不行的,折腾我返好几次工了。真忙叨人!她更年期,真的,姐,她真更年期,我爸都说她了,人一出鬼一出的。十一的时候吧,和季娘她们几个商量要去香港旅游,去就去呗,非让我爸也跟着。我爸说你们一帮女的去玩我跟去干啥啊,不去。这就火了,到底她自己也没去成,你没看那脸子掉的。我上哈尔滨发书回来一到家这气氛不对呀——‘爸,你在外边养小老婆让她逮着了?’可好,坐沙发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老的老的懒得要锈死小的小的走热了蹄子见天没影儿,什么人家儿像你们这样’怎么怎么地的。哎呀我天骂得我晕头涨脑的,晚上睡觉太阳穴还突突跳,于一寻思我点货把钱干丢了呢。”
  我笑岔了气儿,抹着眼泪说歪理:“我小姑肯定是想两口子出去玩莫不开脸儿说,小姑父也是的,那就陪着去呗,什么男的女的,他跟去了不就有带家属的了吗。”
  杨毅拿眼梢子斜瞟人:“我发现你们真亲娘俩儿啊?咱家那边10月末就开始供暖,十一正是出煤最忙的时候,我爸掐那一大把合同不坐镇哄媳妇儿玩去?哼,估计那俩小矿快干到头儿了。”
  唉~被对立了。主要小姑父成天闲云野鹤总让人想不起来他还有煤矿这么重的事业。“他俩吵吵二十多年了,越吵吵越黏,尤其我小姑父,可会甜蜜了。”
  她轻嗤,喷笑:“他俩甜蜜就甜蜜呗,非要给我起名叫杨爱荣,这是亏了我妈嫌砢碜,要不我跟抗日英雄一辈儿的了。”
  说得口干舌燥,好在不是节假,路况良好能提起速,很快到商场门口停好车准备下去先买水。拿包时看见前座杯架上有半瓶可乐,杨毅说是橙子早上买的,牙疼还喝可乐~我拿下来咕咚咚给喝光了。
  小丫双手合十:“女侠好酒量。”
  我捂着胃,感觉有气往上顶,艰难地说:“他属蚂蚁的,可能吃甜的了,完了天天说牙疼。”
  她奸笑,戳我鼻子:“丛甜蜜。”
  我佯怒挡住她:“别碰,歪了还得划开重做。”
  “哟哟~哪个整容医院做得出这么扁的鼻子?”哈哈大笑,引路人注目,她又说,“家家,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噢,但你不能生气,要不我就不说了。”
  “那你就憋着吧。”
  她损人的话当然憋不住,做好逃跑姿势说:“其实你真该整的是胸!”
  我怎么猜的吧!“死崽子!”一伸手捞了空。眼看有车从停车位急速倒出来,我情急大喊,刺耳的刹车声中,周边好几个人都瞬间石化。
  司机摇下玻璃片嗷嗷开骂,停在车尾灯五公分处的小丫腿一软跌倒在地上。车里的人大惊失色,我慌得也顾不得多想赶忙跑过去,司机腆着肚子开门下来,动作还挺迅速,副驾位出来一个女的,先声夺人地说:“没撞着吧没撞着。”
  众人的焦点忽然撑手站了起来,向司机眨眨眼:“让你着急!”
  司机勃然大怒:“你丫没病吧!”
  杨毅眉一挑:“我靠,你谢谢我没病吧,要有病这就让你吓过去了你知道不?”
  “哟,怎么着姐们儿?碰瓷儿是吗?爷儿见得多了,甭跟这儿唬人。”
  她有闲情跟人干仗,我心落回去,瞪着那个腐败的肚子帮腔:“您这态度我们还真就要个说法了,那么倒车有理了啊?”
  杨毅冷冷嘲笑:“会不会开车?不会开车学去,学不会开车学着说两句人话也行。”
  “你车也别动,咱就这模样说说理,什么速度能把车停在人前这距离?长眼睛就能看出来吧?”
  司机脸红至衣领里,论嗓门,没有杨毅音调高;论帮手,旁边那个女的就会拉着他说算了算了一人少说一句;动手他不敢,越说越没词儿。杨小刺儿的斗志可是很高昂:“你啊,一时半会儿还真别想走了。说我碰瓷儿?那得跟你掰扯明白了,你报警还是我报警?打120,我得先做检查,大人没事儿肚子里那个就不一定了。你不是急吗?行,来人做完笔录留下电话你该干嘛干嘛去。”
  “你别生气。”我压着她的手,从包里找电话,“那边有监控,取证都现成的,他做不做笔录都行。”
  旁边那女的急了:“唉呀别别别,能好说咱就好好说说呗,不是也没撞着吗~”
  小丫下巴一绷:“吓着了。”
  最后司机总算露出丧母还强打欢笑的表情给我方道歉,并在停车场管理员与商场保安的调解下答应赔款五百人民币。那女的掏钱,杨毅不同意:“不行,真得报警,要不就送我去医院。”她转脸儿向我,“没跟你闹着玩儿,我上个月查出来的,大夫说头三个月得多注意点儿。”
  我脑瓜皮一下炸了:“那你昨天还喝……”
  司机连连看表:“我这着急去机场啊,要不刚才也不能那么快。马上到点儿了,姑奶奶,我真跟你们耗不起,我们拿车钱还不行吗?啊?”
  “得得得,你可别这儿呛呛了。”我拉过杨毅,“你就作吧!赶紧开车上医院去。”
  杨毅挣开我,捂着肚子跟人叫板:“你把电话留给我。”拿了人家名片又把钱接过来,点了两张剩下的还回去,“别说我碰瓷儿听着没?彩超150,多出来的测胎心量血压称体重,车我们自己有,油钱都不跟你要。”
  管理员适时打圆场:“你看,这早点放放姿态不就都好说话了吗,咱都不是不讲理的人。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给里边车都堵住出不来了……”
  司机也实在没空多说什么,满脸晦气地开车走了。杨毅以食指关节搓着人中吸吸鼻子,哼了一声又一声,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恶狠狠嘟囔:“开宝时捷了不起啊?扔几个王八钉绊死你。”
  “你可快给我省点心吧祖宗,这要真出点儿啥事于一还不得一人一锹给咱俩拍死在北京。”
  “碰都没碰着能出啥事儿?”她梗着脖瞄我,低头看那张名片,歹毒的笑容像民间故事里的拔舌小鬼,“看我不给你折腾换卡的。”
  我为她这种时候还不忘害人的死性子叫苦不迭:“你这孩子思维是不有问题啊?怀孕了这么大事自己咋不在不乎的?还喝那么多酒!”
  “谁说我怀孕了?”她很受侮辱地用名片抽我头发,“啪!啪!胡咧咧胡咧咧。”
  “你到底哪句真话哪句假话?”
  “都是真话啊。告诉你我怀孕啦?人说上个月查出胆结石,大夫说喝口服液能排下去让我这仨月少吃鸡蛋豆腐啥的。”她说人类思想真狭隘,说完嘴里哼着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拐弯到旁边DQ买20块一只的杏仁冰淇淋。
  活脱脱一个盖帘儿成精,翻过来调去全是道道儿,而且基本上没什么好道。“你怎么还这样?动不动就就跟人干起来了。”
  “我这是人生地不熟不敢闹事儿,要不直接动手了。呵,倒着真洒不出来噢。神奇。”在温暖的商场里,杨毅说着大话,吃光最后一勺暴风雪,直奔三楼休闲装卖场,“走,我要买两套衣服这几天换,来一件多余衣服都没带。”
  “口气小点儿,你诈骗了人两百不是两万。”刚才冰淇淋和小蛋糕已经花去一半。
  诈骗犯不爱听了:“什么诈骗!正常协商嘛。买衣服另有金主赞助。”她在风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橙子说你会签他的名儿。”
  我佩服地望着诈骗犯,伸手把那金卡收进包里:“不用他的,你要啥我给你买。”有些思想得跟橙子灌输一下了。
  “干嘛不用?”她扑上来抢被推开,停止使用暴力,同我讲道理,“什么你啊他啊?他的钱你不花等谁花?”
  “你把我当你哪,上初中就熊人家于一买东西!”
  “你啊,你用橙子的钱他会更踏实一点儿。你的明白?”
  明白过头,我脸微微发热:“这不也吃他的住他的吗?”
  “大姐你能不能靠靠谱儿?”她又开始点我鼻子,手指头一股奶油味。“同居不是说俩人睡到一起就完事儿了。其实他心里边我估计也知道你顾忌啥,实在不得劲儿你记个账,花他多少隔两天儿再想法儿给他买回去呗。你别一分钱不用他的,多撅人哪。”
  “跟你投诉了?”
  “啊?那他不能,就发发牢骚。”
  “我跟你说不是我不花他钱,你看他吃吃喝喝出手大方,全是公费,他现在工资还没我高,你拿这卡里面边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不信咱俩回去就问他。”
  “不能吧,他们家公司都挂牌儿了,当家的工资还没你高?”
  “当家的是他姐,他现在还试用期。”看她难以理解的表情很有成就感,“让你见钱眼开,上当了吧?”
  “嗯?我不信,你现在工资能开多少?”
  “我不告诉你。对了杨毅,你是真就和他那么投缘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起左手搓人中,无名指上的荆棘刺青随着手指弯曲而显得更加密匝。“哪次这帮人一起吃饭,都是丛家家给我们夹菜,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帮你擦嘴上的油。”自己被自己的细心弄不好意思了,嘿声一笑,“其实也没多大点儿事,小四儿要知道我就因为这个叛变了肯定不服气。可能就因为一直都是你照顾别人,你也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我看见橙子那么自然照顾你,感觉挺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单纯的答案,我自己却没有看见它险些放弃这道题目。

  遭遇冷落,是以游兴见放
  边聊边逛在转圈几个商场活动了一整天,杨毅买衣服不看价签,不懂客气俩字儿咋写,自己买够了,又给于一和季风买了同款的毛衣,想了想又绕回男装区要给橙子买见面礼,告诉我这回她自己买单。也不知什么时候转性了还送见面礼这么讲究。她在皮具柜台前边挑挑看看,嘴里念叨:人家那么仗义把信用卡甩出来给我当见面礼,虽然让把家虎扣下了一分没划着,但此心可以照明月,我咋也得表示表示。
  我是把家虎,我从那锦盒子里拿出据说是意大利南部小牛皮的腰带轻抽掌心,啪啪作响,我是把家虎,我从头到脚给她刷两身儿了我还是把家虎!杨毅回头看我一眼,丝毫读不懂我的恐吓之意,伸手弹弹黑葫芦:“这东西商场有卖的没?我送一个给橙子,正好跟你凑成一对儿。大吉大利。”
  “这就是橙子的。”我转着手腕,“你送一个给我吧,凑一对儿。”
  “想点儿啥不好?”拎起搜刮的战利品喊我下楼去看玉石,寻寻觅觅,最后选中一个面貌狰狞的黑曜石貔貅。柜台小姐介绍,貔貅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喜欢吃金银珠宝,只进不出,是敛财瑞兽。她没听懂,什么只进不出。人家介绍得文雅:大嘴无肛。杨毅听得直勾眼儿。我解释:光吃不拉。她哦了一声,联想速度超快:“草爬子也是光吃不拉。”认真的模样把柜台小姐逗笑,杨毅跟着她乐:“你笑什么?你知道草爬子是什么吗?你家是东北的?”曲肘支在柜台上,弓着腰,脚打拍子,十足十一个调戏女生的小地痞。
  我笑容僵硬地给了她一脚。她唉哟一声,拿了那块玉问我吓不吓人,我连连点头,她当下便让售货员开单,说是我不喜欢肯定就不会抢着戴。什么逻辑?以为人人都像她那么不嫌寒碜,送人礼物挑自己喜欢的东西买,送完人几天再“借”回来。
  杨毅玩到这第二天晚上,于一来了个电话,没说找她,是专门与我聊一个地块开发的事宜。受到前所未有冷落的人在橙子电脑前看照片,不时斜眼睛瞄我一下。翻到一组季风的照片,笑得要断气儿:“连哆来咪都不分整什么景弹钢琴!”
  那是橙子给杂志拍的约稿底样,找了季风做模特,季风之前没提过,我也是看了橙子电脑才发现这组照片的。杨毅看到的那张是季风坐在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前边垂首演奏的姿势,整洁修长的十指轻压着琴键,背景的沙滩和海干净安详,钢琴的白色的智慧,沙子的金黄的张狂,蓝蓝的水面波光粼粼,还有那妖异的银白色短发下,浓眉的一抹黑,像童话般率真好看。薄而轻的纯白长袍在皮肤上纠缠飞扬,飘忽得空荡荡。它的主题是:理解一阵风的邂逅。
  风吹过的夏天,有星光支离破碎地闪耀在黑色的记忆天空。
  季风拍过那么多照片,我最喜欢橙子给他拍的那些。
  橙子拍过那么多照片,我最喜欢季风做模特的那些。
  这两个人,说不出是谁更衬谁,谁让谁更传情。
  有时候想想真是,男人拍男人,比男人拍女人更加暧昧。
  橙子回来的时候我刚挂上电话,杨毅在研究电脑后边卷轴照片的材质,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于一都说了什么。说出来她也没兴趣听,于一四月份在青岛拍了一块地,位置还算可以,获批立项是纯居住用,但做海景别墅面积不够大。方案做了半年都不是十分可心,加上现在有规定年限动工,期满要征收高价土地闲置费,就想着是来年开始施工还是转手卖出。如果准备开发,当地没特别过硬的交情,想到让我在北京帮他走动。之前一直有传闻说07年北京四环内不许新开工程,为了奥运期间国内媒体和境外媒体的航拍需要,连目前在建工程都必须转入内装修阶段。听着像那么回事,但站在业内看根本不合理,工程的建设进度都是有明确规定的,单位和单位之间相互签了合同,哪可能随意停工,中坤名下就有不少项目明年春天地面部分才能动工。我拣些简练的语言复述,还是把她听得耐性顿失,还不等说到于小锹最后那句明显带点想念意味的“让那崽子轻点得瑟赶紧回家”,她已经开始破口大骂:“王八蛋是不是仙儿得忘了我在北京啊?!”
  刚好赶上这一句的橙子顿时愣在门口,我听见开门声过去看人,他才小心翼翼地换鞋,低声问我:“骂谁?”
  “你。”我接过他手包,添油加醋地说悄悄话,“她来了你也不陪,不骂你骂谁?”
  心情不佳的人狠脸子看我:“再造谣把你嘴唻开。”
  听得我嘴丫子疼,怨气瞪她一眼。橙子知道跟自己没关系就美了,欠欠身在我嘴角亲一下:“换衣服出去吃东西?杨毅想吃什么?我还没正儿八经请你一顿,今天可以安排一条龙。”坐到沙发上松着领带,“吃完饭打台球怎么样?家家总说你台球玩得好极了。”
  杨毅朗朗一笑,不知练了多久的台词一气呵成:“好就可以了,极字不敢当,哀家8岁打手柄撞球,13岁案上架竿,进洞基本靠蒙,铁木真保佑,至今没有对手,人家都叫我翡翠台西城不败。”说罢还极度自负地做个向后拂流海的甩头动作,二目炯炯送飞鸿。
  橙子越听越笑,再看到她最后那个夸张欠扁的亮相,终于头一歪笑抽在我怀中。
  我抱着乐消汗儿的男朋友,责怪谢幕下场的西城小刺:“让你吹得我们直迷糊。”
  “嘿嘿。”她从桌子上拿起见面礼,“别笑了表姐,给你看个东西。”
  “嗯?”橙子抬起雾汪汪的眼睛,一看到那张宝里宝气的小脸,又崩溃了。
  她没气质地用脚丫子招呼橙子:“我说你到底是真憋不住笑还是就事儿占我姐便宜啊?”看着橙子举起的两根手指头猜测,“二者兼而有之?”
  “他说再笑两分钟。”我以前一给他讲我们这帮小时候闹的笑话他就把脑袋埋枕头里做这手势乐得没完没了,“起来起来我要打个电话。”
  “去演情景喜剧吧妹妹,不得小金人都是埋没人才。”他爬起来把沙发后面的电话机拿给我。
  杨毅戒备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工地。”我按着号码逗贫,“看你俩快给房盖鼓翻了找人来补棚。”
  橙子贴过来看显示:“我外甥女儿?”
  大吼一声住手,杨毅整个人扑在电话上,脸扬起来企求地看我:“不找她~~”
  “她都知道你来了不找像话吗?你去S市人怎么招待你的。”
  她把貔貅放在嘴里磨牙:“翅膀损得头顶长疮脚心冒脓知道我怕她还告诉她我来北京。”
  我警告:“咬碎了扎着。”
  橙子好奇追问:“为什么怕她?”
  杨毅没有送礼的心情了,精心挑选的东西随便往橙子手里一放,垮着脸答道:“那孩子刨根儿撅底问得我都想躺地上装死。”
  话出有因,杨毅去了几次S市都和哪吒见过面,她喜欢讲故事,哪吒爱听,就是有个恶趣味,喜欢拆穿细节漏洞,偏偏那些故事经杨毅之口最是经不得推敲。此举便惹得说书先生恼火,也因此下午听她说放学就过来之后杨毅就不时干嚎。我也知道翅膀故意整人,不过哪吒是他乡遇旧识的兴奋,怎么能好意思驳人这点面子?“难得孩子那么懂事,还说要请你唱歌呢。”
  橙子本来在低头琢磨那块石头是狮子还是蛤蟆,听见这话连忙抓住机会:“让她过来,正好给我省一笔。”
  “你们真好意思俩奔三十上班挣钱的大人让个学生消费?”
  “她有钱,她爸妈的遗产够她进富豪榜了,没瞧出门跟鬼贝勒似的还带保镖吗?”
  “没你这么当长辈儿的。”我把他领带摘下收好,找出休闲衣裤催他把西装换下来。
  杨毅心知挣扎无用,转而思索起别的事来,看看橙子又看我,打的什么主意让人一眼看破。转了半天心思还是选择不相信我,自己求解:“钱程你工资真没家家开得多吗?”
  橙子在毛衣里闷了一下才从领口钻出来:“她入行比较早。”
  “不过你也还年轻,她过两年脑子就钝了,女的都这样。”
  “嗯,以后肯定比她赚得多,等我姐生完孩子我干老本行,这个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我。”
  我瞅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月亮般光洁的脸孔,噗哧笑了:“你俩还真对付。”
  “我说真的你还是挺有艺术家气质的,看,”她指着橙子穿衣服弄乱的头发,“跟油画刷子似的。”
  晚上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意外得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橙子一个电话订好包间,七人位,七把椅子,七只碟子……可惜没有白雪公主,我们全是小矮人。这还是黑群从老家回北京来首次与欧娜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气氛有点诡异,他们俩跟杨毅这个第一次照面儿的都言谈甚欢,只是互把对方当陌生物种不做交流。他们两个,标榜感官人士,只凭喜好,与交往过的男女朋友均能保持良好关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总之极好或是极坏,未来只有一种。
  好在满桌子都是大白唬,吵吵巴伙地不细端详倒也其乐融融。哪吒瞪着双圆眼睛左看右看只顾着瞧热闹,半天不知道动筷,欧娜夹些菠菜到她碗里:“你不吃东西一会儿别吵着饿啊。”
  坐她旁边的季风很自然地把菜夹走,哪吒愣愣地看着他往嘴里送,猛然大叫:“你干嘛?要吃不会自己夹,那是给我的。”
  季风奇怪地举着筷子:“反正你也不吃带绿叶儿的。”
  “嗨~嗨!”杨毅隔着好几位冲他招手,“我在这里。”
  季风如梦乍醒,咬了一口的菜放回哪吒碗中,想了想还是夹走,哈哈大笑着塞进自己口中:“这我咬过了。”
  哪吒抡小拳头砸他:“你故意耍人是不是?”
  杨毅感动涕零:“四儿把身边的人都看成是我了,难道是思念过度的缘故吗?”
  被吃进胃的美食险些重现桌面,还思念过度,我怀疑是草木皆兵。
  消化食儿就在附近的俱乐部,都是瞎玩,不费什么体力,反倒说得比较累人,整晚笑料频频,我下巴挂钩笑得好疼。
  一队人马扒拉来扒拉去看,连哪吒的保镖都算上,数橙子年纪最大,闹腾得还挺凶。台球案子上果然难在西城不败面前出彩,输了两竿球打起了花式架枪,满屋就听当当当瓷球落地的脆响。不过他保龄球打得不错,一打一个分离瓶……杨毅说他你演情景哑剧都可以了表姐你主要靠肢体语言逗乐。橙子在兴头上,她说什么都当恭维,拍惯了哪吒的光头,对杨毅刺哄哄的脑袋爱不释手,小丫被搓巴两下就急眼,高举球竿当重剑攻击。突然发现钱程也有点人来疯天赋,寻思一出是一出,拍拍手商量大家原班组员明天去昌平玩AB队彩弹。人越多越有意思,可以多叫些人来。
  我咳一声阻止他不该提的名字:“明天你不上班啊?”
  他疯劲顿散:“上班……”
  杨毅拍着他肩膀安慰:“没事儿,我下次来陪你去玩。”
  季风叼着烟,手里拿着小盒巧克粉擦竿头,半眯着眼睛问:“你要回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常言说得好天下无不散……”
  季风狠吸一口烟,来得及打断她的自我膨胀:“谢天谢地。”转身去打球,逢逢逢,Hat-trick?呵呵,台球上好像没听过这么一说。
  杨毅的两颗小鬼牙暴长,好像要现原形,哪吒挽着她跟在先锋小表舅后头转移去了地下的酒吧。我等黑群和季风收完桌面最后几只球,在橙子的会员卡上签字,一回头就黑群自己慢吞吞地在穿外套。还有案子上一只6680,摆球的服务生拿过来给我:“丛小姐,刚才您哪位朋友的手机忘拿了。”
  黑群颇无奈地冷笑:“小四儿这电话早晚要没,得哪放哪,我就帮他拣回来两次了。”
  “他就这样。”这个手机用一年还没丢已经很出我意料了。
  “最近严重了。车停小区里窗户都不关,白天出门得回来好几趟才能把该带的带齐,写那程序驴唇不对马嘴,运行都运行不了。他以前是马虎,现在我总觉得有点不正常,可能熬夜熬的,大崔说他不打哪来的路子,一天接了六个项目,全是开发的。”
  “他疯啦,公司现在那些人开发一个都得连轴转多长时间,六个等哪年能做完?”
  “说的是啊,我有时候早上去学校,天透亮了,看他那屋灯还没关呢。”
  “完了也不睡觉就去公司?”
  “有时候睡,有时候一喊他直接洗把脸就跟我一起出门了。这么下去哪行……”黑群摇摇头,看我忧心的表情,露个安抚的笑,“也别愁,他就是欠管了,你一会儿哄杨毅骂他一顿。”
  ……

  宿醉无眠,是以骄傲见放
  我跟在黑群后边进了酒吧,杨毅和季风头挨头在说话,昏暗光线下季风是一脸不愤儿,我还奇怪这个表情怎么还听得这么老实,走近才看见他头发被小丫攥在手里,拉着他不听也得听。说完了还让人表态:“噢?听见没?”手腕抖了抖。
  季风的脑袋跟着晃,眉宇间露了凶光:“你撒开我。”
  “啧~你听见没?”
  “一!二——”
  杨毅松了手,手掌在他前额上一推:“死去吧,没人管你。”
  “谁用你们管?”季风晃一下坐稳,在身上摸摸找找,抬头看见黑群,“给我根烟。”
  橙子碰见熟人打招呼回来端了一杯明黄色鸡尾酒,被欧娜半道劫下,无奈地招来服务生又要一杯。
  季风和黑群串到边上抽烟,我坐到杨毅身边,这丫头胃口可是好,吃得肚饱肠满的又弄来一碟子蛋糕在这儿挖上了。问她刚才又跟季风怎么绊着了,整得那厢不太是脸子。她切一声,怒极不屑地说:“完蛋货~~”见我不作声,迅速转脸看着我声明,“可不是因为你啊,反正多少有点儿,主要不是因为你……”
  话是车辘轱话来回轧,不过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不多见的心虚却让我猜晓了一二,感激就免了,抹去她脸颊上的奶油嘲笑:“超人也有拯救不了的世界吧?”
  她烦恼极了:“比核泄漏还难处理呢。”
  旧情人的关系最是难处理,何况季风和我的情更是旧到黏糊成一团辩不出模样。情情爱爱本来已不简单,也单纯得过我这种处境,不是时下潇洒的感官男女,也没有那么凄凉说什么爱只剩下一团灰曾经燃烧得很美,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到终点再说放弃或者忘记的决定时也清醒,清醒地知道这场恋爱一旦开始就不允许我中途的退出。欧娜说得对,这种程度的朋友搞起男女关系来,也可以算作乱伦的;季风说的对,我就面子最重要,我怕人家说我既然想结束为什么又要开始。可是除此之外的牵绊呢,他有想过没有?是否爱过甚至于可以放在最后来说,一路相伴着走了这么久,就是根拐棍还拄顺手了呢,人又不是死木头一根。哪能说全不在乎?怎么能全不在乎?我后悔让小藻去招惹季风,更后悔在季风发狠之后自己的不坚定。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催眠式用各种理论哄骗自己不去踩界不去踩界。到底是阴差阳错,到底是心魔难过,到底是被自己亲手打破,冰下不是春山也非绝谷,而是早该料到的琥珀色无底汪洋。我想就此沉下去,但求生的本能不允许,我是深谙水性的人,何况有双手在水面不离不弃拉着我。
  也许没有这双手,我即便不沉,也会就那么浸在水里。因为这是自己争取那么多年的结果。
  我知道我的骄傲,什么都必须要强求一个结果的骄傲。杨毅的烦恼,缘于我的烦恼,那丫头有着最别扭的性子,酷爱把小事闹大,大事化小。在季风那儿没碰着好运气,又唤过橙子正色说道:“他是我亲弟……家家是我亲姐,这层关系你懂吧?”
  这只差没直接说我和季风是亲姐弟了,橙子又不是香蕉,怎么能不懂?笑了笑,轻轻点头。
  杨毅满意地又说:“他们都比你小,你要好好照顾。有一个出事我不饶你。”
  这……很强人所难,也亏得她这等无赖说得出口。
  季风本来装作不CARE,听到这里也实在绷不住了,杯子停在嘴唇前眼珠转到眼角横瞥:“不知道咋彪好了~”
  杨毅挑衅地白眼他:“跟你说话啦?”意思是你接什么茬儿。
  我把一筐零食推到季风面前:“吃你的,别搭理她,可能要疯了。”
  这群人当真是玩疯了,有杨毅在,世界总是不太正常的。三顿饭喝醉了两顿,四员战将倒下的凌晨,我怀着愧疚的心让小乙给他甲兄弟从热被窝里挖起来接我们回家。从歌厅一出来,清冷的空气刺激得鼻腔痒痒连打了几个喷嚏,瘫在季风肩头的橙子神经错乱地抬脸四下望望,搞不清楚状况,低喃一声好冷,主动钻进开了暖风的车子里。小甲把哪吒放在橙子身边,爷儿俩挽着胳膊睡得可香了。杨毅被吵醒很不愉快,看清是我,骂人的话咽了一半儿,咕叨着站起来,我把她推进另一部车子,回头喊那对感官男女快走。欧娜抱着膀儿哆嗦成一团,黑群紧跟在她身后,没睡饱的眼睛更是芳踪难觅。
  一个个上了车便相继昏昏然,我也掐着手指丫强打精神好算撑到哪吒家,连哄带喝地把人都弄到各自床上,之后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头发衣服上又都是黑群季风吞吐的毒素,想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洗个澡再去睡,四体一松就睡过去了。迷糊着做了两个梦也没记住,小光的分手礼物不怎么爬上了沙发,在我身边拱哧拱哧找一个温暖的睡窝,把我惊醒。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半点儿还短短地当了一声。
  身后有惊呼:“唉呀!”
  我一骨碌爬起来,杨毅在楼梯下傻乎乎地坐着,我心一揪:“崴着没?”
  她起身拍拍屁股,瞧模样应该只是踩空了一阶半台,跌伤了一点面子,狼狈地冲我龇牙:“家家我给你买豆腐脑儿去!”
  客厅明亮的灯光和落地窗外淡淡晓色相映,我看那个刚报过时的座钟:五点半。这妖精要上哪去给我买豆腐脑?
  她很玄妙地找准了房门,但鼓捣不明白那把精密的三重防盗锁,十秒钟之后绕过小茶几,一手拂开闻声警觉盯视她的小狗:“不吃了。”在我身边的长沙发上躺下,合了眼睛睡着。我委实惊心动魄了一番,等她均匀呼吸声响起时,才想到发笑,暗忖着等天亮要给于小锹打电话问问,他这么多年怎么养的我们,还给弄出梦游的习惯了呢。
  “喂~”二楼栏杆前,哪吒怀抱一团被子,对着看不见人却开着灯的客厅试探地低喊。我越过沙发的椅背看她,她挨着扶手走下来,“小刺睡着睡着突然走了……”话落已来到面前,看到她寻找的人正在睡梦中,小光的分手礼物汪汪欢叫,她示意噤声,弯腰把狗抱起,被子放在了杨毅身上,“有床不睡睡沙发。”
  “那你呢,”我好笑地看她搬石头砸自己脚,“不回房间蹲这儿瞅什么?”
  “你一直就在这儿睡吗?”她挤着在我身边坐下,“有那么多房间干嘛不去?”
  “不小心睡着了。”
  “嘻嘻,她一天蛮疯的。”
  “嗯?那是相当地。”
  “这么快就临阵倒戈,真没义气!”
  “好像不意外嘛~”我歪靠着椅背,懒洋洋看她,“你就知道她不会针对橙子吗?”
  “嗯,因为我小表舅人很好,对你也好,我相信你的朋友还有你家人都会喜欢他。”
  “季风就不好?何况你不是说了吗,血浓于水,杨毅把季风当亲弟弟,怎么会帮着外人?”
  她慧黠一笑:“血浓于水不是那样算的。你是她表姐,谁是外人?你才是血亲。”
  我倒一时忘了这层关系,不过杨毅心里并没什么血缘概念,我和季风的轻重不能放在天秤两端衡量,为什么要衡量?我和季风不是对立的。
  “像太爷爷和堃姨他们都喜欢你,爱屋及乌呀,你家人也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喜欢,对不对?”
  “无从确定。”
  “我希望小表舅幸福。”
  “哪怕破坏别人幸福?”
  “你不要以为我是坏人。”她是个玲珑人,听得懂我的指责,不肯接受,“其实你的朋友中,我最喜欢小光。为什么?非哥和时蕾,还包括你,虽然总说我不像孩子,但你们毕竟是把我当小孩子的。小光不一样,他不会让我学着当小孩。”
  “因为他不跟你讲大道理?”
  她抚着怀里的小狗思考,摇头:“是一种不能言传的平等,他真正是我哥们儿,而不是哥哥。小表舅是血浓于水的祝福,那么小光就是感情上的祝福,明白吗?一种是HAVE TO DO,一种是WANT TO DO。”
  “然后呢?”
  “他们两个都要幸福。可是小光和你在一起,你爱他,他才幸福,不爱就谈不上。小表舅不同,只要你肯和他在一起,他就非常满足非常幸福。你能看得出来吗?能吧?那是相当地幸福。”
  我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听了哪吒说,鼻子还是酸酸的。
  她祈求地仰视我:“你爱季风吗?还是更爱橙子?”
  有些人,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有些人,爱与不爱之间,还有一个好大的空间,不定位的坐标。我趋于后者吧?半晌没有答话,用拙劣的笑容来粉饰外露的情绪:“小孩儿……”
  “小什么孩儿啊?”杨毅气愤地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哪吒怀里的小狗吓得低吠。
  我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不能确定这是睡毛了还是睡醒了。
  “喂,你很不道德吧?”哪吒用脚尖踢踢她,“醒来不出声,偷听别人家讲话。”
  “怎么不说谁给朕吵醒的?”杨毅丝毫不以为意,揉揉脑袋整整发型,眼珠斜在眼角没安好心地调笑道,“这娃还能算小孩儿吗?十四岁就大模大样的追男生,那个人猿克鲁斯还记得不……”
  我哧笑:“翅膀说的好像是泰山克鲁斯。”
  哪吒抓狂:“是克鲁斯,不是人猿泰山!非哥最会乱叫人绰号。”
  “是是,”杨毅附和,“翅膀那小子得训他,看人家像啥就管人叫啥,没家教。”
  “真讨厌。”哪吒抱了小狗跳下沙发上楼去了,站在二楼大声喊,“你不要回我房间睡了。”
  杨毅贼笑:“不好意思了。”
  “这没办法的事儿,克鲁斯不走,那吉良也不见得会同意她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四五岁的男人在一起。不过主要还是看哪吒的意思。”但这毕竟是现实生活,老夫少妻的组合有一定困难。那个魁梧但温柔的克鲁斯最后还是选择放弃选择远离,其实如果哪吒坚持,以那吉良的本事要找这个人也不是不可能,但哪吒接受了克鲁斯的选择。
  “你们这大外甥女儿小舅妈谈得还挺投机。”她倒是不掩饰偷听事实。
  “虽然她说的都对,但是这话从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我就是想笑。”
  “你这是年龄歧视。你像她这么大也自我感觉良好,我像她这么大都跟于一处对象好几年了。”
  “你算了吧你俩那样根本不叫处对象。”
  “不叫吗?”她绷着脸儿呆滞一下,“是啊,好像还不如人哪吒像。家家啊,你说她那么说啥意思?是不是对小四儿有想法?”
  “你疯啦?”想都没想过。
  “离谱啊?”
  “我告诉你趁早消听吧。上楼再睡一会儿。”
  她不死心,跟在我后头叫嚷:“大六岁不算大啊,也就像你和橙子这个样,于一不也比我大四岁吗?”
  “去去回家拾掇拾掇赶紧结婚生个娃啥的你就没闲心惦记这帮人了。”
  “生个娃啥的,除了娃还能生出啥来?家家家家,我估计哪吒那样要还了俗也是一大美女,备不住小四儿能看上。”
  这倒是真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哪吒模样倒是没得挑啊。”不过打死我也不想再给季风做什么媒了。
  她向我眨眼睛:“是不是?”
  “那你说,她是橙子外甥女儿,季风要是真和她怎么着了,那得管我叫点儿什么吧?”
  杨毅笑得近乎癫狂。
  二楼走廊尽头有棵高大的绿色植物,我的房间就在那植物旁边。走过去,空气里奇异的焚烧味道渐渐浓烈起来,看见了被掩住的一点红火,看见了季风靠在窗台上,冷冷的波光是他某张海报上才有的陌生和遥远。
  杨毅的笑声嘎然而止,捂着心跳埋怨:“你像鬼似的在这儿猫着干啥吓死我了。”
  季风嘿嘿笑了笑,笑声在晨曦里飘忽忽地:“我就一人儿碍着你们谁了咋的?”
  杨毅拧眉喝道:“欠揍!几点了还鼓烟儿?睡觉去。”
  他随手拉开窗子把烟头扔了出去,没有立刻关窗,风从窗缝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顶着一头乱发的季风,仍然是好看得不可思议,我盯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有个小警钟在叮咚~叮咚~他断章取义地听到了哪一段哪一句呢?我应该一早就教他形而上学属于违反辩证法违反逻辑精神的不科学发展观。
  杨毅步进房间又倒了回来,奇怪地看我:“你让他吓丢魂啦?”

  钟于感受,是以飘忽见放
  全体睡到日上七楼,个个儿还都是醉样。因为没好意思总麻烦甲乙兄弟,三个大男人挤在二楼的一间小客房,沙发的沙发地铺的地铺,醒来纷纷嚷着全身酸疼,根本是喝酒喝的。杨毅让我给订机票,呼噜呼噜喝粥的橙子闻言挽留,杨毅很真挚地说不行不行着急回去,家里有狗还有鱼,不回去都得跑了。橙子只好说:“下次来都领着。”
  季风还在睡,黑群也没管他,自己蹭了哪吒的顺风车去上课。杨毅去橙子的公寓取自己的购置品,她可真算是没白来,衣、鞋、帽、袜,新买一个大号皮箱装着的,还在IKEA花一百多块钱整了两个钢铝合金的跳舞小黑人,加上橙子送她的那个PT壁纸挂表,我说你可别划拉了,到机场搞不好都得付费托送。她说不能不能,接着往里装季风的照片,尤其是替橙子拍的那组杂志稿,说什么也要亲自拿给季娘看,几十张底稿都拿的二十四寸大片,我说EMS回去她嫌慢。我也是挺喜欢季风这些照片,特别是那张piano solo的,怎么看怎么有范儿啊。偏偏杨毅越看越笑,害我也跟着笑,嘱咐她上了飞机可千万不要拿出来看,再笑得停不住被空警以精神不正常危胁其它乘客人身安全为由赶下机舱,那也不像火车,下去不行咱腿儿着也成,飞机上让人给撵下来,麻烦不麻烦吧。
  橙子说我尽扯蛋,不懂为什么都对季风的照片反应这么剧烈,他和季风的接触基本上都是在影棚搭档,季风拍照的时候就是不像本人,所以橙子眼中的他简直是摄影师们的梦想。是啊,肩宽腿长会拿情,往哪一摆眼神敛敛着,嘴唇绷绷着,那叫一个美型美款啊,可我这双现实的眼睛不是镜头,它连着大脑的,再怎么扮酷也是季风的脸,马上就能想到他一脸傻笑唱着儿歌打CS并被当年计算机系组队一致认为枪法最下贱跑位最风骚……反差太大了。
  橙子与最初接手中坤的反差也看出来了,曾经宏论滔滔放阙词说干自个儿不爱干的活儿才傻的人,已经开始坐在四脚浴缸里给一个橡皮小河马上课:拿爱好当工作多没劲,工作之余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是不是啊?你说话啊!”小河马不理他,在水面漂啊漂,他就恼火了,一巴掌把它压下去,看它浮起来再压下去,嘴上还念叨:“说啊、说啊、说啊!为什么老是、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说、话呢?”
  公寓里所有区域都是开放和半开放的,卫生间在睡眠区域一侧圆角玻璃隔断后面,上空的玻璃移门,掩着马桶,旁边就是带浴帘的浴缸。他的声音就从浴帘后边清楚地传来,我赶紧替河马唱喏,精神胜利是起码的胜利,但精神错乱就麻烦了。反正他慢慢适应就好。看现如今总算懂得认命。艺术家做不成,起码能做个成功的商人,前提这个商人得正常着不是?哪有人像他这么颠三倒四的,洗完澡出来转悠一圈放着看到一半的幻灯片不管,跑到沙发旁边的登山机上踩来踩去,瞅着电视里一个久未出现的歌星问:“这人儿是不是死了?”我瞄他一眼也没吱声。他很严肃地继续追究这个问题:“活着吗?”
  “人怎么着就死了!”不就连着多少年没出过新歌吗?
  “噢~原来活着。”
  听着味儿不对,一抬头,看见他对着我嘻嘻笑,随手抄起一个抱垫撇过去。
  他笑着接住,撑扶手跳下来关了机器:“公司最近效益还可以啊,你怎么闲成这样?”坐下把我搂过去,“这么早就蜷沙发上看电视困觉。”
  “又不白拿你工资……”
  “你什么时候愿意白拿了我才美死。”
  “我跟你不是为了白拿工资。”
  “……”他被噎了一下,“你当然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是为了让他给我开花店。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衣草香精,眼皮眨了两下就不想再分开。
  “我发现你最近真能睡。”他托住我交予全部重量的身子,不满道,“怀疑是成心气我这没空睡觉的!”
  我心里闷笑,不做解释。
  他开始不着四六:“你是不是吸粉啊?”
  我侧脸半眯着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橙子惊呆,我把话说完:“……吸粉的人犯困啊?”
  他讨饶,在我脸颊咬了一口:“你别乱结巴行吗?”
  我枕在他怀里数他浓密的睫毛,却有水珠从他湿漉漉头发上断续滴下,惊跑了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睡意,顺手拉下他脖子上毛巾,跪起来帮他擦头发。“你这倒是还阳了,兴奋得二半夜还健身呢。”
  “嗯,我现在一身斗气,打算带着我心爱的照相机去把马里亚纳海沟填平。”
  “带照相机?用镜头盖填土是吗?那可得日子了。”
  “先照下来后期修平~”
  真没技术含量。“明儿事儿多吗?我陪你姐去产检,你送我们。”
  “鬼贝勒呢?”
  “他忙。你得叫姐夫,人家都登记了。”
  “明儿几点?我上午有个约访。其实我陪去更不好,我姐一看,你小子闲到给我当司机了,肯定担心公司,对胎儿不好。”
  “借口真多。”我胡乱揉他软软的发,“橙子你有白头发了。”
  “拔下来。”他盲目地伸手摸索。“我一百个希望不接受采访,明儿来这财经杂志的记者在传媒圈有诸杀君子之称,去年他给六位老总做过访谈,六个全死了。”
  “拔了越长越多。”我打掉他的手,“真那么邪吗?能推就推了吧要不。”
  “做人物~要是做企业的小艾他们就可以对付过去。”他倒向靠背,仰头举臂,食指抠着书架上的一本厚册子,嚷嚷着烦,做生意就做意搞这么多噱头!抠掉下来看不挨砸!我训斥着他,把书推回原位,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橙子下意识闭眼。在纸片与他的脸接触之前我把手垫了进去,腕上小葫芦重重硌在他鼻子上,他眼泪出来了。
  我歉意满满,扑上去查看:“没出血吧?”
  “没有没有,”他捉住我的手,水气氤氲的双眼表现力十足地望着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咋地。”我摇着那张相片,应该是相片,起码是相片纸,但被摄物体实在看不出究竟,朦胧成一团,说云不云,说雾不雾,颜色淡淡的还挺诱人,就是不知道拍的是啥。
  橙子的苦情古装戏演不下去,扭头看那相纸,不假思索地说:“火。”
  “胡说。”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打火机的火焰,刚学拉线儿时候照着玩儿的。”他拿过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跟我讲起在摄影班的一些趣事。他们班上有一些女同学,相互之间拍裸体,结果冲洗出来在暗房不小心弄掉了一张,被一男同学捡到了。其实那照片也不算过份,致命部位都很艺术地用头发啊花草啊遮着的,只不过能看出来是什么都没穿的。而且我估计他们学这种手艺的,光不出溜模特见得多了。那女孩儿也没怎么不好意思,但那男的有点过份,非让给买包烟,要不就贴布告栏上去。女的没办法,后来就买了烟把照片换到手,回头自己越想越来气,转身就把那照片三下两下撕了。事儿也凑巧,还是这个勒索人香烟的男同学,地上看见一角照片,印象深哪,猫腰在旁边垃圾筒里翻翻翻,把撕坏的那照片找出来拼好用胶布粘上了,又去找那女的换了一包烟。橙子说主要是这女孩儿身材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被威胁住。
  我感叹这些艺术垃圾:“后来这女孩儿肯定长教训把相片烧成灰儿了吧?”
  “后来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故意卖关子打住不说,还特暧昧地舔了舔自己嘴唇发笑。
  我看着他的动作,一个词乍然跃入脑海:治艳!“后来这照片到你手了?”我猜测,“你提了比烟更过份的要求,无以为报以身相……”
  他当头赏我一个栗子。
  “那你什么表情嘛~”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照片一直留着。”
  我眨巴着眼睛:“这倒新鲜。真的呀?”
  “说起来你也能知道,那男的是罗星的弟弟。”
  “噢——”肯定长得也挺一般了,一个工厂出来的么,难怪用这种损招追姑娘。“我还以为罗医生是区姐一个单位的你才会认识。”
  “也有这一层关系。”他抚着我的发,“你好长时间不去看医生了吧?”
  “我要去看医生也是问他总想睡觉是什么毛病。”那我真是病了,睡不着是病,成天睡还是担心有病。
  “家家啊家家……”
  叫完名字半天不说内容,我跪在地板上仰望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自作主张替他把话说下去:“请你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家家说:白雪公主是世界是最美丽的人。橙子王后的脸都绿了……”
  可是橙子的脸是红的,笑得眉眼弯弯像星星的碎片一样直闪光,酒醉一般可爱,让人很想亲近。
  我歪头看他:“您是世界上第二美丽的人。”
  他说:“你第一。”凑过来亲我一下,“你的个性不适合去爱人,乖乖让我来爱你。”
  我觉得他这句话有语病,刚想出来要怎么纠正,放肆的橙子已趁我思索的刹那将我压在沙发上,非常非常凶狠地吻了起来。等到吻不那么迫人,欲望也渐沸腾。
  就忘了要纠正他的错话。
  我性冷淡,那纯粹是金银花埋汰人。但我也承认我的身体并不算敏感,至少季风的抚摸大多时候只让我觉得脸红,个人觉得那就已经算是动情了,像和小藻欧娜看情色片看到她们两颊飞红时我一般没什么反应,有时候还会走神,那屏幕上的暴露成这副样子在导演摄像若干工作人员面前做这种事不笑场真是敬业。这么想来,我佩服的那些演员好巧不巧也都是脱星出身。
  不过与橙子做爱时我是很直接地兴奋的,也不会想东想西想这个很懂照顾我感受的男人之前是不是有过其它女人。我投入,我知道抱住我的这个人,很爱很爱我。过程中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停下来看我一眼,全身上下都被看光的我,这时却总是担心自己哪里不好看,他看看我,摸着我的头发,肩膀,用力吻我。那种吻有欲望,还有一丝我不确定的感激。
  有一个情人节,对陪他去参加同学会的我,他说谢谢。我还记得他傻傻的笑,那时就在脑子里刻下的一道弯痕,此刻仍没有消失。
  从心情到身体,他让我舒服,我在某类两性杂志上看过:一个女人真实的享受的身体反应就是对男人最大的鼓励。我觉得这比那些有了快感就大声叫的性解放理论更靠谱,我这种女人,捡着钱了都偷偷摸摸藏好,怎么可能把快乐声张?叫出来也是假的,被橙子发现多不好意思。而且我严重怀疑人在视觉听觉嗅觉错乱的缺氧状态下是否真的能听见什么,他在我身边粗重的喘息我有时候会听成海浪的声音,情欲泛滥时我会闻到鲜果的香气,他埋在我体内唤我时,我张开眼睛却只得眩晕的一团白光,像是镁光灯离我很近地不停闪烁……于是我诱惑他,观察自己是怎么享受的。结果进行到中途他很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我才知道这副肉体毕竟与感觉息息相关,而就是他这种在乎和紧张我的心,令我真正感到恬美。这份互动的性爱让我们两个都享受。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吧,知冷知热,还能明白我的每个细小心思。
  夜在他的怀中不觉来了又走,天刚蒙蒙亮,接到一陌生的来电,我在手机吵醒橙子前迅速接起,是个低哑的男声,比来电号码更陌生,开口就问我:“家家你好吗?”
  我对这种时间打来的电话没什么好感,态度自然也恶劣,不客气地问:“你谁呀?”
  “你过得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啊?”
  他很没谱儿,竟然问我:“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比较长,可以分析,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不像发酒疯的;完全没印象,要不是他上来就喊了我的名字我真怀疑这是个拨错的电话,我什么时候惹来这一路的追求者~
  精神病吗?我过得不好他能怎么样?在生死薄上把我名字划掉让我早日往生?脑子里冒出来这三个问号后,我直接把手机关掉,翻个身天下太平地窝进橙子怀里。睡着也就几分钟,猛然觉察不对头地睁开眼,仰面看见头顶那两道没来及移走的复杂目光。寂静的凌晨,电话里的音量纵是再低也传得出,何况那精神病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橙子听不清才怪。我一手挡着他的凝视,一手拍拍他胸脯哄着:“睡觉噢~乖。”
  他答应得很痛快:“噢。”拉下我的手握住,不一会儿拿过手机来,折折叠叠,也不开机看。我枕在他手臂上听着空气里手机翻盖的轻微声响,有点担心手机折叠处的排线寿命,又不知怎地很想笑,掩饰性地嘤了一声,他半天没敢出声。但手机还在手里,他一有心事,就不受控地出现规则的无意义举动,比方说反复折叠手机翻盖,比方说用指甲在机身上轻敲密电码……到底被他气笑了,我狠掐他一下,他拧着眉委屈地揉。我睡得个安心觉,他却在早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问:“能是谁呢?”
  我正刷着牙,含糊说道:“精神病。”顺手拿起他的那剃须水看说明,含抗菌因子及柑橘萃取,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很理直气壮:“心眼儿小不行啊?”
  强忍着没把牙膏沫喷他一脸,扭了脸瞪他:“人说打电话那个。”
  他酸溜溜道:“精神病还挺惦记你~”
  我哗啦啦漱净嘴里的泡沫,擦过嘴的毛巾砸在他身上:“可不吗!惦记我的都精神病。”
  其实我是心虚才含沙射影骂橙子,五更天儿的接了那么个不明不白的电话,我的脸皮虽然长了二十几年也还是挺薄一层。橙子不质问不代表我可以不解释,问题我真是解释不清,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曾经给过这样一个人手机号码。找欧娜帮忙回忆,她笑着说你没给过人家照样能打听得出来,一想也是,那查都没法查了。好在也就打了那么一次,已足够橙子挂心好久,后来问我这人怎么不打了呢,我一本正经告诉他:可能被我的无情刺激得去死了。钱程说有可能。他是认为我无情的,因为我嘴唇薄。真冤枉。

  曾经溺毙,是以认真见放
  在公司又做了一整天账目表,下班时候季风打电话过来,我以为他要请我吃饭,没想听见我声音他反而愣了:“哎?怎么打你那儿去了?”
  “你又没锁键盘吧?”三毛钱就这么给他的马虎上课了。我和他谈恋爱那会儿自作主张改过他的手机通讯录,翅膀的手机号由老大改成翅膀,这样就在丛家之前了,但是季风又给改回来,他说翅膀是外地号又有接听优惠,不小心拨过去了那损冒脓的肯定不会挂断以便败祸别人电话费。
  他抱歉地笑:“不是不是,我拿公司座机打的,拨错号了可能。”
  “毛愣三光的。”我靠进椅子里敲敲酸疼的颈椎,“下班有事儿没?找黑群出来吃饭啊?”
  “行啊,还吃上次那家,我去接老黑,你跟钱程开车直接去吧,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不着急明天再说吧,他四点多钟刚回北京,估计这会儿还跟家睡呢。”
  “靠!”打火机咔哒一声,他笑道,“那你也不说回家陪着。”
  “呵呵,睡觉有什么可陪的,我在家还吵得慌。”反正橙子一下飞机就直接来公司跟我报过道了,而且是很官派作风地拨分机把我叫到总裁办公室岂图非礼。中坤现在上上下下不知道我和橙子关系的不多,我也习惯了,与其研究纸怎么能包住火不如让火一把烧了以后倒省事。“你们几点能到?”
  “现在下楼估计7点怎么也到了。”
  “嗯,那我也这就走,礼拜五有点堵。”
  “礼拜五啊今天?”哗啦哗啦翻行程本,“唔,忘了,约一客户吃饭给他送回扣。”
  “……”你说说吧,重要行程安排都是秘书起早报备的,日历牌儿上也记着,电脑上还贴着——最后这招对季风不太受用,他一般就光看屏幕上那些代码,对其它的都视若无睹,也有看见的时候,因为找不出来思路憋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以至于顺手把屏幕下方的提示条扯下来团巴团巴扔了,写什么都白搭。
  临时计划也被打乱,家有睡龙又归不得,出公司坐了两站地公交车改搭轻轨去哪吒家玩。还有十多天就是冬至日,傍晚六七点钟天已经很黑了,小区路灯明晃晃,不少老头老太太穿得严严实实扯着猫狗溜弯,我要找的人也夹杂其中。非常好认,哪吒和小光的分手礼物都穿着灰蓝色牛仔背带裤白毛衣,欧娜一袭经典格子风雪褛,迈着四方步跟在后边。我被这组合逗笑,悄声贴上去,指着那一人一狗说:“情侣装嘛。”欧娜竖着领子掩嘴笑:“那是母狗。”
  我惊道:“性向真前卫。”
  哪吒回头看我一眼,全当打过招呼,对我的嘲笑也不怒不气,模样还挺酷的。
  欧娜比狗先走累,随便找个长椅坐下,我站在旁边同她聊天。哪吒也停下来,小狗在她脚边打转儿。这狗被训得很跟脚,不用拴着,主人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就是别来人,一有路过的它就出出出跟人跑了。哪吒倍感挫败:“是个傻狗,都几个月了还不认人!”
  欧娜说:“你也不看看是谁抱回来的。”
  我攥拳头在她发顶敲一下:“什么意思啊你?”
  哪吒还直言不讳:“是有点像家家,看着没什么脾气,其实特别不听话。”
  欧娜捡笑,我瞪她:“笑什么?你就好了吗?看着不听话,其实更不听话。”
  “她最近还好啦,我做证。”哪吒很严谨地看看时间,“已经整整二十二个小时没去声色场所了。”
  “词儿甩得不错嘛~”欧娜赞道,“别学英文了,学古汉语吧,等我考博的时候可能还会去给你们带课。”
  哪吒很干脆地拒绝:“你当我朋友我没话可说,当我导师我肯定不会很尊重你。”
  “那你是想尝尝挂科什么滋味了。”
  果然不值得尊重,我摇摇头:“你还想接着往下读啊?”听她说考博说得还挺顺嘴。
  “读得嘛,汉语言文学,study是endless的。”
  我仔细品味了一下发音:“学无止境?”
  哪吒喷笑:“你这种英文水平考不上博士生的。”
  欧娜正想反驳,手机响了,接电话汉朝语拼盘:“不去了。太冷。要不你来接我?好,半个小时你不来我找别人了啊。那你就晚点来,看我是不是跟你开玩笑……上个礼拜钱柜认识的一个旅行社小老板,朝鲜人,挺有意思。”
  我与哪吒统一战线:“我怀疑你硕研能不能毕业,成天就知道混。”
  “我命由天不由我。”她耸耸肩,站起来整理头发,“你跟不跟我去喝两杯?反正明天不上班。哪吒未满18岁就免了。”
  “我也免了,跟酒不亲。”
  “亲的那个不是在家倒时差吗?你回去早了也没意思,干嘛?在这儿哄外甥女儿啊?”话落看到哪吒竖起的手刀,连忙做认错手势,接着鼓动我,“没事儿,不会让你对不起他舅。一大群人呢,热闹热闹,君子游戏,群宿不群奸,怕什么?”
  我说:“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硌应人。”
  “他们这伙儿还行,不招人烦。上次出去,两个女的四个男的,六个人喝了七个高瓶,都喝美美的开一房间打麻将。我晕得看人打牌眼花,‘哎!胡了’,夸,一推倒冒汗了,呵呵诈胡,没管那事儿,‘给钱给钱’,哗啦哗啦推里面洗了。反正哪个都不比我喝得少,也没看出来,那把赢得还挺大的。后半夜困不行了,沙发上一倒睡着了,冻得直筛糠,也不哪个没喝丢心的弄条毯子给我盖上了。”
  听着跟上学时候夜不归宿的场面似的:“完了他们几个玩一宿?”
  “嗯,六点来钟起来上厕所还都跟那叫喳喳算账呢。”
  “就打麻将吗?”这男男女女的一帮再喝点儿酒,怎么听也是肆无忌惮的。
  “真就打麻将了,说说闹闹的,特纯洁,荤段子都没有,顶多说几个脏字儿。”欧娜说到这儿压了嗓子低语,“我估计那群小爷儿可能玩冰了,精气神儿怎么那么好。”
  “你啊你……”这女人再想死都没人拦她,黄赌毒俱全了。
  哪吒面色一凛:“家家你不要跟她去!”想了想又说,“你也不要去了,去他的君子游戏,我见得多了,玩那种东西根本没有一个好人的。”
  欧娜捏她的下巴:“紧张我啊?放心~”这两个字也看着我说,“不该沾的我不会沾。”
  “你还想沾什么!”我对她保证的事件很没谱,“自以为有才必风流,我告诉你搁早些年你这浑样的就叫人撇八大胡同里去了。”
  她玩味一笑:“京腔京调儿的~这话娄保安教的吧?”
  我反问她:“你觉得他私底下应该这么评价你?”
  这个被烟酒熏黑了心肺的女人轻描淡写道:“气极了就能呗。”
  我只能在心里叹娄保安这个倒霉催子,花花了小半辈子,头一回动真格的,遇到的却是老天爷给她的现世报。我没问过他对欧娜是不是爱,这种男人说“我爱你”,不是我贬低他,比学生上课前说的“老师好”还没份量。可是保安这么形容过欧娜的夜夜笙歌:真正郁闷的人,不是成天在家长吁短叹,而是一有机会迫不及待乐一番。一句话让我觉得无论如何他算得上是欧娜的知己。拒马河上共拟生死,之后话赶话他曾烦恼地问我:“说真的家家,连你也没料到我想跟她结婚吧?” 我被问得很尴尬,结巴地反问:“你觉得我好意思说真话吗?”橙子就好意思落井下石:“可惜人家不鸟你。”其实我一早也知道,他们这群酒“肉”朋友,彼此心照不宣,上床之前基本上就没人会朝正常方向的情侣去发展。不是有那么个流行吗?天亮以后说BYE,入夜了再说HI。保安自嘲着苦笑,笑得我还挺不忍心的,脑子里冒出造物弄人这个麻酥酥的词儿来,懊恼道:“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认识她?”流氓律师不接受我同情,反咬一口:“这都怪你,你要早早儿就和程程凑了对儿我当然就能早一点认识她!”我算见识到了讼棍颠倒黑白的本事。
  那朝鲜小老板到了,欧娜还不放弃勾引我:“当真不去?果然不去?其实本欲随吾而去,又恐哪吒诋语,橙子不胜酸……”
  又开贫了,我挥手撵人,既然应了人家就去吧。哪吒叮嘱她就是好奇死了也不要碰那些东西,人家骗你说不上瘾也不要信。好一个罗里罗嗦的管家妞儿。不过金欧娜的心眼儿可不都用在怎么损人上,她看死人的诗词歌赋也看孙子兵法,她跟男人打交道我不担心,我比较担心的是,她最近似乎红鸾遇上天姚星,风流之余总惹一身婚姻债。自己不昏,偏不知怎地把每个人都给玩认真了。她撇撇嘴,无言以对的表情,到底是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嗔着回嘴:“你说,黑群、娄保安,哪一个是认真的人?”又无奈又负气地摇头笑笑,“我认真的时候,尹红一又是怎么对我的?”
  哪吒被她这种眼神吓到了,待她一走就追问我尹红一其人。我不说小丫头心下也已有数,反正是伤害过欧娜的人,还是那句话,好的都是一种好法,坏的却各式各样。给这出身有问题的孩子得知真相,义气起来再派甲乙兄弟架狙爆了那个畜牲,我生活好不容易开始平静,一点也不想有这种激情出现。
  而且我还不知道欧娜现在对那畜牲究竟是什么心态,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还是住原来房子的时候,一夜她喝醉了,呢喃着跟我吐酸水:回忆没力量吗?当回忆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现实的一些感情就会显得突兀,受到忽略和伤害。
  字儿是含混着听清了,但意思就没太搞懂,侧重说回忆的力量,还是说现实的感情受伤了?她醉着,流了眼泪——她自杀之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很不够意思的是,因为无从安慰,我装作没看见。
  那一晚说了这些话的欧娜,哭泣着睡去,我却是翻覆无法入眠。欧娜的回忆,关于尹红一的回忆,错得发苦,我的回忆,关于季风的回忆,却极至的甜酸诱人。诱得人只想回忆,面对现实当然会感觉突兀发涩。
  可是这是一个被扭曲的理论,事实是记忆即使有力量,若使得支配现实,就是亚健康状态了吧?被橙子抱住的那一刻,很多东西才回到了它本应存在的位置。我给罗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至麻烦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再装病也找不出症状了。他说恭喜,我同他开玩笑:“应该是同喜,你想打发我这个不花钱看病的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他说倒这不是重点,无本儿买卖他也不怎么心疼,难受的是被人威胁要把开给我的抗抑郁药品换成维生素,这关系他下半生的职业生涯,冒很大风险。
  除了橙子我也想不出会有人无聊到去威胁一个心理医生,他的做法在半年前会惹我请雷劈他。
  幸好没有请,雷会骂我不识好歹转而劈我。
  橙子在我洗碗的时候说往水里放点盐就没有泡沫了。为什么呀?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这东西加不好也加不坏的,我试着放了一小勺,洗过的瓷质碗碟摸起来清水的触感,半点泡沫的滑腻也没有。他看着我惊奇的模样发笑,说是姥爷家保姆教的。特意去学怎么洗碗,看来以后家里的碗不让他洗都浪费了他这份儿技能。
  在欧娜家吃完晚饭,看看时间橙子也差不多该饿醒了,装了一小盒饭菜带回家,拒绝了小乙的车送,自己溜溜哒哒去坐轻轨。九点多钟,天很黑了,路上行人匆匆仍旧不少,气温稍微有点低,但还在我接受范围之内,北京再冷也比不过M城。杨毅说家里都下起大雪穿羽绒服了你在外边打电话不冻手吗?还好吧,北京往年雪就不大,今年来得更晚。我是固执地认为没下雪就不算冬天,不到冬天就不冷。杨毅叫我傻狍子。什么呀~嫌我太主观说是鸵鸟就好了,狍子多难听~她说前两天和庆庆上山打狍子了,但是连野兔子都没打着,就闹个放空枪玩。枪是于一托人从老毛子那儿弄来的,据说是正儿八经猎枪,比我爸早些年那杆气枪还沉。于一是全天底下最没溜儿的人,走私军火哄媳妇儿玩。
  “元旦回家过吧,提前个三五天最好,”没溜儿的媳妇说,“小四儿也能回来。橙子能不能陪你?”
  “不着急,过几天再说。元旦提前三五天那个节你打算怎么过?”
  “什么?圣诞节?”她死装到底,就是不肯主动提我的生日,非得逼我玩直接。
  电话里传来呼叫等待的嘟嘟声,得~回去晚了,主上亲自召人了。杨毅没有好心眼,拖着我一直等那边不打了她才挂电话。看未接来电是生号,好笑地想会不会是那天清晨让橙子纳闷儿了好久的人,不过那是个外地号码,这个来电是北京的。犹豫着拨了回去:“您好,哪位打手机了?”
  “等会儿我问问……你们刚谁打电话?”
  “您这是哪啊?”
  “三里屯派出所。”

  习以为常,是以关注见放
  一听这个地方,右脑神经就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我终于发现有时候比时蕾手勤快点是件好事儿,这通电话不拨回去,季风今晚就得请警察叔叔代管了,或者坐警车回家——实际上也没用,刚才去他们家给他找备用车钥匙,黑群根本没在家。
  这是第三次从派出所把季风接出来了。第一次是军训时候他穿迷彩服不系扣在天安门广场晃,挨了治安警察批评,态度不好,被拎进所里管治教育,我和紫薇去给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才把他弄出来。第二次是球场上打群架,围观太多,管事儿的来了没散开,一车全拉到海淀区110报警服务中心。比较重的那个乖乖收钱医院治疗去,可就有那么个不嫌麻烦非得立案的,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啥仁儿都有。警察其实不爱管这些事,验伤也是皮外伤构不成伤害,多费口舌瞎折腾,后来还是系里出面摆平的,回来连那臭虫一起处分写进档案里去了。那时候紫薇已经出国,我和其它等在大院外的家属领了各自的崽儿各自散去。
  这一次的状况已经很让我欣慰了,起码是季风给别人立案。他请客户吃饭,因为涉及不光彩的回扣问题,饭局就他们俩,吃是幌子,干货是那个厚厚的信封。痛快地吃完买了单,出门客户打车走了,季风喝了点儿酒还要开车,返回饭店洗把脸提神,洗完出来走到停车位才想起来手包放在洗手台儿上没拿,再回去找哪还有影儿。各类证件银行卡车钥匙家钥匙公司门卡……每样都得赶紧报案之后才能补办,就两千多块现金丢了最省心不用寻思的。手机也在包里,这是最麻烦的,常用手机的都有一毛病:记不住电话号。亏得他几个小时之前才拨过我手机号大脑皮层印象比较深刻。
  他因为丢东西挨我训不只十次八次了都,别说他,我自己都已经开始麻木了,闷着生气也没理他。行驶证上有车的照片和号码,谨慎的警察同志把停在饭店门口的车也给拖回来了,季风开了锁走到跟前儿蹲下去摸着车门下方小小一道刮痕骂娘。
  死样还知道心疼呢。这会儿心疼有什么用,一晚上连钱带面子都丢到家了,那个手包紫薇在意大利买的,绝对便宜不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珍惜什么都不知道保重!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这个不长心的玩意儿走遍天下吃亏。我有时候也想,丢都丢了我还跟着上什么火生什么气啊,可是能不生气吗?让人偷了抢了我都不说什么,毕竟贼啊匪啊再没技术含量用脑子用手了,可他给随手扔了,这么大个活人,出门不带别的东西脑子不知道带吗?就一个包还能得哪扔哪叫人捡去。我不骂他是实在气得说不出来话了,坐上车走了老远我鼻子里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的声音,季风不敢出声,低眉斜眼地不时偷看我。我先照顾自身安全:“你好好开车。”他就连看也不敢看我,尴尬地咬着嘴唇。我问:“车是他们拖的时候蹭的还是你自己来气踢的?”
  他底气不足地瞄我一眼:“当然不是我踢的。”
  “你晚上是不又没少喝酒?”越想越不可思议,手里空空的他就不奇怪,还用等拿车钥匙时候才发现。
  “就一瓶啤酒我们俩分的……我这几天可能有点感冒了脑袋疼,不记事儿。”
  “你抽烟抽的。”
  “真是感冒。”他辩道,“前两天跟他们去酒吧,跳完舞怪热的没穿外套就出来……”
  “往死作吧你!”
  “你说我那包,谁捡去了呢?”
  懒得理他这些废话。
  “服务生?服务生捡去能还给我吧,里边也没多钱。”
  懒得理他这副天真相。
  “你看人家那命,捡个包咋就能捡着钱呢?”
  我磨着牙狠骂:“嗯,就你这命,你捡包也是个炸药包。”
  他噗地一笑:“谁说的,我以前捡钱包里面还有张照片呢,就是长得太突然了,跟个簸箕似的。”
  这都什么形容词儿?
  “别生气了。破财免灾嘛。”
  也不知道他该招多大的灾成天价破财。橙子来电话时候我已经到了公寓楼下,还拿着给他带的夜宵,就随手按了拒接。下车后提醒季风明天早点去银行口头挂失:“我电脑里有你一寸照片,晚上打出来快递寄回家给你补身份证。”
  “嗯,行。”
  “你自己可多上点儿心吧,多大的人自己没个数儿……那么多单子接下来你做不完多影响声誉啊,以后还想不想人把活儿交给你了?再急不也得着量着来吗?”
  “知道。”简简单单的回答也让人听不出语气。
  “反正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
  “嗯。”他抿着唇点一下头,又急忙看我,换上特别真诚的表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听着呢。”
  更让我怀疑之前的话都说给天上星星听了,就像他好多时候的注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再有什么话也没说的欲望了,嘱咐一句慢点开车关了门,转身走了几步,他降下车窗喊我:“我送你上去吧?”我摆手回绝,地下停车场亮起的车大灯把我罩住,遮着眼睛不等适应光亮灯就灭了。
  橙子从车里下来,接过我手里的饭盒和背包,这才看见季风,问他上不上楼坐会儿。
  “哪天吧,”季风发动车子,“回去了,一堆事儿。”
  “够他头大的。”我盯着拐出小区的车怨念重重,再抬头看身边只穿件单薄西服的人,“你下来干什么?”
  “出来看看人哪去了,打电话还给我挂了。”
  “上派出所接他。”所有的抱怨这会儿发出来。
  橙子微微皱了眉:“反正都能补办,不是人出事儿了就好。”
  上了楼,家里灯也没关,电视也没关,茶几上一杯水还冒着热气。心里也一下热腾起来,接过他外套往衣挂上搭,小声嘟囔:“十冬腊月穿这么点儿得瑟出去……”剩下的话被他吻进嘴里。
  报复式地狠吻,边吻边乱摸,嘴里哼道:“在自己家算不上性骚扰了吧?”
  我笑着捉他的手讨饶,没风度的记仇小男人,不过是下午他在办公室吻过了火被我以上司下属身份喝止就怀恨到现在~~我的挣扎躲闪让他玩兴大起地反剪了我两只手低头胡乱啃咬,他这哪是骚扰,分明是搔痒。怦的一声,我笑不可抑撞在门把手上,低呼好疼,表情倒是皮皮没当回事儿。他后来罚够了,态度渐渐轻柔起来,几天的离别在唇齿间互送。我回吻着他,闻着熟悉的鼻息,像是累了一天终于回到家的感觉,靠进他怀中,安稳和解乏地叹了一口气。他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泛红的脸:“你还真生他气了不成?”
  谁?哦,季风。“那我当然生气。”
  “算了,摊上这种事儿他自己也紧上火的。”
  “他要知道上火我还气什么啊。”橙子完全搞不清状况,我想跟他细数季风这些年丢东西的记录,抬头看见他黝黑的眼中掩不住的一些疲惫,“不用管他了,啥啥都丢了能长俩月记性。”
  事实上我太高估了这一包东西在季风心中的份量,也太小瞧他的心眼儿。相信季风会长记性,我还不如相信这世界上有鬼。没过半个月,他和新手机一起购买的笔机本又丢了,他丢东西不慌,被我知道了才慌,自己没敢告诉我,黑群无意中说漏嘴,上楼没关车窗东西在车里让人给拿走的。大冬天的开什么车窗啊?这不是烧的吗?我要是季风,无论如何都买那款锁车自动升窗的。没辙,我气炸了连肝肺错碎口中牙,啥用没有,季风是散财童子,他还是有钱,丢去吧。
  公历新年将近,日子过得像杯丢进了泡腾片的水一般热闹起来。我和另一个助理协同审计员在财务部做项目年度账务结转,每天与相似的数据组打交道,小心谨慎担惊受怕,为了报表上多出来的一个小数点四五个人一起查电脑数据库翻账单,最后发现原来是一粒细灰。
  橙子接管公司近三个月,这几天是相对较清闲的日子,没别的事儿就是看各下属公司总结报告。还抽出大半天时间去V姐的模特公司给季风拍最后一单合同,大呼过瘾,天天晚上回来花上一个半个小时修那组照片,首次对这个模特提出不满,说他眼窝太黑使得上妆太厚修起来超麻烦,又悲观地检讨是不是自己手艺退步了。
  我说那又烟又酒又熬夜的,脸色好了都对不起他这份儿往死糟祸的心。他现在可是没人管欢儿起来了,欧娜在常去的酒吧看到过他,瞧模样也是奔了通宵耍的。季风本来就爱热闹,加上他有时候也不得不出去陪着客户玩,欧娜对我这说法有异议.
  她要是直接跟我说在酒吧季风身边还有女人,我也不至于后来弄那么尴尬。
  小郭生日,找了几个不错的同事出去玩,这家伙只比我大几天还总以老大哥自称,去晚了准得挨罚,本来加班没赶上吃饭就够冤了,再被他们灌酒还不得当时趴下,回家橙子笑死我。一收工直接就打车去KTV找他,越急还越找不到门牌号,在二楼拐角看见个男的把一女的压在墙上吻得有来道去儿,我惯性地扭开头回避,不一会儿很无奈地走错路返回。看第二眼就发现那男的身材发型好眼熟,一手夹着烟肘支在墙上,一只手已经探进那女人的上衣里面,噙着头亲她的颈子,女的两只手更饥不可耐地勾着他。我走了两步迟疑地停下来,回头看着这对亲热的人。嗬,好热情!正不知怎么转身的当口,那女的直觉地睁开了眼睛娇斥:“看什么呀?”
  季风回过头,看见是我时没什么太大表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脸是红是白的,反正脑袋里转筋,你们继续?太揶揄了。你在干什么!容易误会。禽兽?那女的可能会挠我……一时也没说出来话,干脆掉头就走。季风一步过来拉住我:“丛家。”
  身后美女整理衣服,不太友善地瞟着我。
  “那个……2018在哪儿?”
  季风抬了手放在后脑勺上抓抓抓。我干笑,擦汗,怎么想到跟季风问路?
  那不甘被忽视的美女绕到季风身边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季风身上,她个子很高,卷翘的睫毛一翻几乎扫到季风的下巴。“喂,谁啊?”
  走廊另一端传来吼歌声又平静。“家家!”郭郭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混乱当口冒出来了,要不是看他今天大寿的日子我真想漼他。
  “还走不走了?”美女的食指在季风唇上擦一下。
  季风漫不经心搭着她的肩膀,认出了小郭,收回视线看我:“你们也在这儿玩?”
  “是啊,我找不着包间儿了。”
  小郭见了熟人习惯性地想约着一起喝两杯,但又吃不准我什么态度,对季风和他怀里的人各“嗨”一声,站在旁边不会了。
  这场面儿多僵啊,我冲美女笑笑,对季风说:“你们去玩吧,我到郭儿那边了啊。”
  “唔。”季风扔了烟头用脚抿一下,“走吧。”拥着人走开。
  小郭带我去包间,不时回头回脑看下楼的那两人。他忽然感觉对我有点歉意,我看出来了,把礼物砸在他头上:“生日快乐。”
  他傻乎乎客气道:“生日快乐。”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季风的意义上女朋友,实在是被那香艳的一幕小小地刺激到了才会那么不识相呆站在那儿认人。但是季风也很呆,我反应过味儿要走他竟然把我拉住,幸好他只叫我一声没解释什么,要不就太奇怪了。大概也就这之后的第三四天,我去商场替橙子取衣服,又见到这位女朋友。那天恰巧娄保安也正在订冬装,聊着一起出来。停车场通道开来一辆灰色MINI,经过我们面前急刹,她没认出来我,降下窗子是同保安打招呼,安少安少叫得一脸风月相。保安被欧娜拒绝了可没像黑群那么不上进,跟女人照样打得火热,几句话哄得美女乐呵呵走了。坐进保安车里,他轻易不示人的三八相露出来了:“这姐儿厉害啊,挑挑拣拣最后跟了陆笑堂。知道谁吧?”
  陪橙子看一百天财经报,陆笑堂这个名字起码三十天会出现重要版面,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担心季风会惹上麻烦,探问:“她结婚了?”
  “那她混不上,就是一傍尖儿。”看我有点蒙,保安又补充,“官称二奶。不过也不恰当,陆笑堂也没老婆,但肯定不会娶这位。”
  松了一口气。“那还是伍晓雨比较厉害,人家好歹是第一顺位遗产继承人。”
  “专业。”
  “呵呵,班门弄斧。”
  保安笑笑:“但她和伍晓雨比不了,没有拿得出手的背景,会玩会花钱会疼人,就是一职业挂靠的,除了老婆当什么都好……你怎么知道伍晓雨的事?”
  我被问得一怔:“什么事儿?”
  保安的嘴巴张了又合,奸笑:“你可别拿诈程程那招从我这儿套话啊。”

  两得相较,是以心魔见放
  至此,我才懂得欧娜说在酒吧看到季风是一种什么样暗示。
  他开始这样的生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妥。保安,黑群,甚至翅膀在和时蕾谈恋爱之前,都是这么玩过来的。不确定杨毅会不会骂我不负责任,可是季风丢东西训两句和管管抽烟熬夜的坏毛病可以,我有什么立场叫他不要花天酒地搞女人?而且说实话,他能让公司正常经营之余去扯犊子,我甚至还挺骄傲的,真的,季风就是聪明,以前上学时候成天玩也比别人成绩好。
  某些场合,聪明其实是不务正业的自我平衡式说法。
  办公桌干净整齐,总裁盯着电脑,细而顺的两道眉轻颦,眼神挣扎,在做什么抉择,投入得连我开门都没发现。踩着短毛地毯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装钉册子问他什么时候忙完,他噌地抬头看我。
  我半眯眼分析他受惊的反应,合起投资评估报告,先出声阻止他点鼠标,绕过去看屏幕,指着他艰难抉择的那点:“这块儿是雷。”
  真有闲心哪,白夸他了。秦堃过了早孕期,这个月来公司视察了两次,回去跟老爷子狠狠表扬了橙子一番。今儿领导才走,估计车都没开出停车场,这家伙转眼就混上了。
  “嘿,”他媚笑,转过椅子将我拉坐在他腿上,“没什么事儿了,就等你下班。”
  平常下班很少赶上一个时间,我们谁也不等谁,除非有双人活动。“你姐让去吃饭吗?”
  “她没说,我自己想去的。”
  他难得孝心激长,却是哄我先陪他去沙丁鱼的工作室取什么东西。俩人在办公室对着电脑说得兴高采烈,我也插不上嘴,正好包里手机响,借机会站起来想出去坐会儿。橙子抬头看我一眼,我比比门外,他摆手示意我自便,低头接着忙自己的。
  是季风发来的短信:周天去给你买生日礼物?
  站在阳台俯视夜景,车马如梭流星般划不下痕迹。唉,我又老了一岁,这已经是在北京过的第六个生日了。昨天冬至日,没下雪不说,竟然还飘了一天毛毛雨,冻得人直打摆子,往暖风吹得到的位置挪了挪。橙子在里边谈得没完没了,我在玻璃上呵气写字杀时间。呵,以为我不知道,尽管中坤耗去他绝大部分精力,但这工作室的股份他一直没转让,相比中坤更积极参与经营。怎么办啊,橙子是个犟毛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外面走廊经过两个男人,大概是造型师,衣饰华丽,边走边交流各自使用的发膜精华素有什么优缺点,虽然男的爱漂亮也是生物本能,公孔雀都比母孔雀爱炫,不过我听见这个话题还是很不自在。不知道他们进行这种对话时发现有女的在听会不会也感觉不自在,我下意识地退到摩砂玻璃后边掩住存在。直到他们的声音再听不见,取而代之是高跟鞋的踏踏声,急促没规律。辩得出有两个人,在贴着玻璃墙外侧的沙发附近停下,其中一个抗议地叫道:“姐~~”
  姐说:“你进去干嘛呀?人家女朋友在呢?”
  两个声音一组,再结合所在地,想起来了,林园竹姐妹。一个要去沙大办公室见橙子,一个阻止,一个执拗一个数落,林园竹是真挺喜欢橙子的,她一点都不掩饰。但恕我直言,这种直率我个人实在是没法产生敬佩心理。而且姐妹俩背后议论人也委实不留情面,又提到V姐公司年庆时候我和季风的事。
  “她干嘛都订婚了又跟钱程搅一起去?合着天底下男人随她挑怎么着?不是说那模特儿自己有公司条件也挺好的吗?胃口也太大了吧?”林园竹说话可没有人长得美。
  “你给我小点声,那么多加班的不嫌丢人啊?傻丫头,条件再好好得过中坤集团?你心里没谱能这么使劲?警花也当够了吧?”
  “可着你寒碜吧,切~”
  “好了不逗你~我妹子要是一奔钱的主儿现在早把自己嫁了是不是?姐知道你这回是动真格儿的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欢他,你和姐夫要是不帮我,现在就找他去,我自己说。”
  沙夫人好脾气地劝着任性的妹子:“你啊,别做那种讨不着乖的傻事儿。是我们不帮着你吗?我跟你说,人家本来就在你之前认识,我和你姐夫还没结婚呢他们就在一起了,中间发生什么事咱也说不清。再者听说秦家人也认了她,你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吧?嗯?”倒是姐姐做人圆滑得多,一番话说得林园竹不还口了。“别进去添乱了,把那女孩儿惹不高兴了程程对你没好印象,还让你姐夫难做。”
  “就知道想着姐夫!当初要不是姐夫一劲儿说钱程人好人好的我能来看吗?”
  “我们说他人好又不是介绍你谈朋友,是你自己一眼就看中了,这会儿倒怪起我来了。听话,回我办公室等着,一会儿他们说完了让你姐夫请你吃大餐。”
  听到她们走远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回去沙大的办公室,沙大刚好送橙子出来,他们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望眼欲穿的我了。
  路上想着林家姐妹的那些话,不禁无奈地笑出声来,真不知道该用哪种心态让自己不在乎。橙子没明白我笑的哪出,猜测道:“谁电话?表妹?”
  我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刚才看见林园竹了。”
  “哦?她也在?聊什么了?”
  “她和她姐说我撇了吃青春饭的模特嫁进大宅门儿。”
  车速急速降下来,我微掀了眼皮偷看他,提醒他专心看路。他正色问:“当着你面儿说的?”
  “哪可能?”就是林园竹想这么做,她姐也会挡着。
  橙子不再言语,车拐到秦家门口停下,一双手还贴在方向盘上。
  我解开安全带疑惑地看他:“怎么?我没当回事儿你倒气着了?”
  “家家?”他垂着头,流海下看不出光泽的眼睛盯着双手,“你其实在乎那些话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那些话很难听,尽管确实是我做出来的事。我记得翅膀老大有句口头禅:长得难看就别嫌人说得难听。
  可是我发现越是难看的人,越怕别人把话说得太难听。
  而一旦什么观念驻进脑子,周围一切人物活动言谈行为,都似乎针对于此,主观唯心主义说,捉心中贼难啊。我就好像一个自残型女法师,默默地把每一个的话都理解成若有所指,对自己进行魔法攻击。
  很土鳖对不对?可是姥姥的,我就是在乎!身份差距这个问题,我千万次的问,反复锤凿,也没得到答案。我没努力吗?到今天的位置全是靠男人?找男人都是为了今天的位置?今天以后如何?那伍晓雨纵再巧慧,多权术,一句嫁了个好老公就被打到卧榻边君王侧,永远不能像秦堃一般坐上九龙宝墩。
  “你还真挑着样儿计较!”黑群挑眉,愣了一下才接过季风的打火机把烟点着。
  “计较也没用啊。”我撇撇嘴,拢着提前三天披在身上生日礼物,“有得必有失吧,想吃鱼还能躲得了刺儿吗?”
  我计较是肯定计较,那不代表它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橙子如临大敌那种眼神相当窝心,也挺打击人的,我是谁啊思想超前智慧无敌上天入地的,哪哪哪都跟别人想得不一样,这才叫我。向来腹稿草稿演算稿打足三遍才开始正式解答题目,谈恋爱这种事,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女娃,哪可能心血来潮就谈了?
  季风鼻子里冒青烟,斜我一眼,居然说:“二!”
  胆敢骂我!我抡了拳头打过去,除了杨毅那什么话都往出倒的,还是头回有人敢说我二,而且还是季风这个二!我不想活了……刚动了轻生的念头,冷不防被急匆匆过道的撞了一下,季风扶住我,眼疾手快地把肇事者拉住了。
  那人不悦地回头,瞪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道:“对不起!”
  黑群凉嗖嗖地笑:“真有礼貌。”
  为什么我活动的地方总是这么多的人?还是家里好,家里人少,人满为患。看季风的表情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扯着他衣袖:“走了,怪冷的。”
  那个撞了人的家伙也看不出火候,还挺酸叽,不懂说好话。“喂喂你拉着我干什么?把手放开好不好?有什么毛病啊?”
  季风很崇拜地看着他:“给我签个名儿吧。你太有礼貌了。”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不就撞一下……”
  季风抬脚就踹过去,我恍惚听见咔嚓一声,知道是错觉也还是很心惊。季风的脚法打小就霸道,小学足球场他一脚能给球从这个门踢到那个门去,半夜睡觉作梦把火墙都踢塌了。
  “四儿!”黑群也没想到他能因为这点小事儿火起来,一把拽住他,“干嘛啊这是?”
  三个人才要走,身后杀猪般哀嚎:“站住,你们凭什么打人!”这一嗓子,以我们为圆心,商场门口迅速聚集若干周末闲逛者。
  季风闻言回过头去,下巴绷得紧紧,我扯着他低骂:“你要干啥?是不是疯了?”
  “对啊,我叫季疯么。”他抽出几张粉红票子扔到那个人脸上,“叫唤你妈逼,跟个臭要饭的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要你的臭钱!我要告你!我要告你。”那人声音凄厉,几乎喊劈了嗓子。他在放讹,明眼儿人都知道,我很不屑,但季风确实错在先。
  黑群打着圆场:“得得得,一人少说一句,不好意思啊哥们儿。”
  “不行,你们不许走!我腿折了,你是蓄意伤害,在场都是证人,都看到了,他把我腿踢折了。我要告他。你们站住。”
  季风把钱夹子整个儿摔了过去:“买棺材都够了。”格开黑群的手臂掉头走开。围观群众像见到失控的机动车,匆忙让路,惟恐无辜被辗。
  我给黑群打眼色,他嘟囔着去追人。
  “你们别走!你站住。”那人站起来,瘸了瘸了跑几步追不上,回来抓住我,“你别想溜!这些钱我不要的,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行为?首都人民就是这个样子!上派出所去,你给我个说法。”
  我冷眼看着自己被抓紧的手腕:“说法就是你骚扰我,我朋友看不过推了你一下,你想勒索我们。”
  “哎你不要乱讲好不好?哪个骚扰你了,这么多人可都看得清楚……”
  “这么多都看见你现在还抓着我不放。你报不报警?你不报我报了?”
  人挤人的地方,季风又动手那么快,没人知道究竟什么原因造成的纠纷。他吃不准了,底气明显不足地辩解:“我撞了你我道过歉的,你可不要睁眼睛说瞎话……”
  我夺下季风的钱夹,以一只手指将那散张的几百块钱客气地压在他怀里。“您把钱收好,这事儿是我们不对,但您也闹回本儿了,回家歇歇吧,别热着了,噢?”
  四周议论纷纷,我顾不得脸红,季风已不知所踪。这是发的什么邪火!揉着手腕,呆立在熙攘人群之中,我感觉自己是这个冬天里的最大的笑话。黑群打电话给我,我才想起还有手机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想当年啊,我们四分五裂,全靠这中国移动将我们联系,那时候手机还是蓝屏的,蓝瓶的,好喝的……
  季风那辆擦得甄亮的白色靓车,一降到底窗子往外飘烟,不知道的以为内部有火情。我走过去把钱夹还给他:“我还有别的事,你们先回去吧。”
  羊绒披肩被季风抓住。“头疼药给我两片。”
  我赌气吼他:“没有治你这种头疼的药!”
  他放开手:“别跟我吵架。”声音很低,但绝不是请求。
  什么态度!我看看来往行人车辆,降下音量:“你为什么打人哪?”
  “想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盘起手,呼吸不畅又松开。
  黑群坐在副驾上咳了咳缓解僵局:“这不是给你出气么家家~~你俩可别绊嘴了啊,好不容易咱仨都有空出来溜哒,一天净战斗玩了。快,上车找地儿搓一顿去。”
  季风把烟丢出来,闪躲着我的盯视:“好了,听那蛮子说话怪气人的没忍住,以后不这样了,上车吧。”
  “你才是蛮子。”总觉得狗犯了错也很无辜,而猫却总是奸诈的表情,季风以前是狗,现在是猫。他的保证半点都不能让人相信,我坐进车里挥手扇着浓烟,“呛死了!”
  “你真的带了药没有?”他手指按压着额角回过头来认真地问,“止疼片也行,脑瓜子要炸了。”
  “脑袋疼还往死抽。”不是不肯给他,我包里只有一瓶口香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瞎吃什么药?”
  “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还是疼,止住就得了呗。”他忽然拧眉,推门下去冲到车尾干呕起来。
  “靠,又他妈吐了!”黑群弯腰拍他,“我说那菜放冰箱里不热不能吃吧。”
  我翻白眼,把面巾纸递过去。
  黑群接着告状:“早上出门前就吐一气儿了。”
  季风倒是体格好,愣没咋地,还有力气哏他:“你别逼斥!给我整瓶水去。”
  黑群骂一句,四下看看,奔一个报刊亭去了。
  扶着后备箱吐了半天酸水,季风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白。
  鼻子酸酸,我别过脸:“能不能轻点作啊一天?”话落喉咙都一阵难受。
  他没好气:“不痛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以为我能坚持,因为不管怎么样,一直以来他和我在一起时是开心的,虽然他这人很麻烦,但这一辈子和他走下去我会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直到那天在他MSN上见到紫薇,才知道他只是想要一个难过时抱在怀里的女人。
  因为我希望,季风就可以做那么多改变,可为什么我在你身边,你想的却是在彼此难过的时候,可以完全把我抱进怀里?
  季风啊,你要怎么样才能快乐?可不可以让我知道,哪怕勉强,我也会为你做到。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我那样绝望的回答,他说:“全回到以前。”
  这是2006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季风。

  酒过三巡,是以原委见放
  生日的前一天,季风来电话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刚下了班拐到医院去替秦堃取叶酸片,身上还裹着三天前他坚持送我的那个素色披肩,手上是黑群买的小羊皮手套,听着他的话十分不解,感觉他是有点没话找话说,于是说一句明天吃饭早点过来就收了线。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齐齐围在火锅边上,就只差季风一个,黑群见我要打电话还挺纳闷的:“他没跟你说他去西宁了吗?”
  我眼睛瞪得老大:“不回来啦?”
  黑群噗地一笑:“不回来死到那边啊?他给人做项目去,得元旦过后能回来吧。他没告诉你?这小子现在根本不记得自己都干过什么,估计晚点儿能想起来给你打电话说。”
  我在心里也笑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橙子张罗开涮,大家一举杯,明明只有季风不在,突然就觉得人少了很多。这样的日子他不在,到底也是不太习惯,有点明白他生日那天为什么跑到天津找我了。本来今天应该叫上保安的,他最近手上也没活儿,只是一想到黑群也在,总觉得不太妥当。橙子倒是敢替保安打包票,问题是我测不准群少的狼变指数。
  一顿饭手机都没停闲,我人缘真是不错,但手机真是垃圾,先后接了十几个电话,平均每个不到五分钟,电量就报警了,把卡换到橙子手机上这么会儿功夫,小秘书还帮我处理了一通未接来电。号码奇怪,打回去果然是紫薇,向她抱怨季风居然挑我生日出差。“身份不一样待遇能一样吗?哎哟……呵呵,撞头了。”正在整理行李,打算和妈妈一起回国过元旦,因为旧历年德国没有假期。她那边拿着电话忙忙碌碌来回走,神采奕奕地向我说了好多遍生日快乐,又说好多遍要回家了真好,我也被她的雀跃感染了。
  我的眼前,幸福也像冬天的火锅一样热气蒸腾。吃火锅喝啤酒,哪吒是只要连跟她走三个,立马蔫停;欧娜半年都在酒吧度日,但洋酒洋汤哪敌得过大东北纯粮食酿的白干儿;群少更白搭,光知道泡妞,喝酒快慢都是个倒。橙子问我呢我呢?吃醪糟汤元都能耍酒疯的人一边待着去。可以说,单拉的话我不惧在座各位,只是英雄架不住贼抱团,那仨人没安好心,轮番孝敬,两圈下来我就晕了。欧娜眼中隐含杀机,侵略性地关注上了橙子,我出言警告:“你要把他灌多了今儿就你买单。”也没唬住她。
  橙子微微上头的时候,整张脸粉嫩粉嫩地,搭着我肩膀,言笑晏晏,黑眸亮亮,专注看人说话的样子十分迷人。据酒魔翅膀的理论: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男人喝酒是练出来的。橙子这酒喝得也够勤了,还是上不了台面,属于罕见的体质问题,听说这种情况只有换血才能改善,那可太没正溜儿了。当真还就有这种说法提出来,有意义么~~古往今来换血都是为了保命,哪有人为了能喝酒这么做的。
  我正想着换血什么的,身边橙子被站起来敬酒的外甥女一胳膊肘拐出了鼻血,我借机用长辈身份压她:“不够你忙和的,闯祸了吧?”就她顶不知心疼我,比另两人合起来灌我的还多。
  欧娜赶紧把她拉坐下来:“你快稳当点儿,家家阿姨要发飙了。”
  黑群看流血伤患不慌不忙往鼻孔塞纸巾,捻灭了烟笑道:“还挺镇定。”
  橙子谦虚道:“习惯了。”
  哪吒自己开罪:“不怪我,小表舅是沙鼻子,他小的时候糖吃多了都要流鼻血的。不过都是在夏天啊……”
  橙子哭笑不得瞪她:“我小的时候你见过啊?”
  欧娜也多少中点韩风,搅着碗里的料油担心地说:“没去看看啊,别是什么大毛病。”话落被黑群横瞥了一记,虽然没说话,却显而易见在指责她讲话不吉利。欧娜忍了一下还是发作了:“看什么!”
  黑群被抢白得有点懵,马上又不甘示弱轻嗤回去:“乌鸦。”
  我们不得不说,黑群这家伙嘴损得让人恨不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两刀,就是判断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是睡着的……
  欧娜的一双凤眼阴凉凉眯起:“你要死出去没人拦你~”
  不怎么热烈的战争场面,硝烟味绝对十足,熏得我头大,借口去洗手间把欧娜叫出去单训话。不理解她气的什么,气黑群和她发生关系后不肯负责?保安肯负责,招她一顿笑话,这会儿提起来还伤着呢。
  中文之花对着镜子看自己,看着看着神态迷茫起来:“那天晚上……他和我在广场看了一夜灯火。”
  我脱口就问哪天晚上,问完了自己又反应过来,我以为生米煮成熟饭的那天晚上,黑群干了什么,搂着欧娜在天安门看一宿城门楼?!不是我粗鲁,他是不是玩太多女人被老天罚了?“俩人就跟那儿傻站着?”
  “说了一些话。”她摇摇头,入冬刚烫的大卷发很妖娆地随着晃动。“算了,男人床上的话反倒可信得多。走吧。”
  她不想说你逼她也没用。从洗手间出来直接去吧台结账,说了包间门号之后收银员说有位先生已经结过了。橙子钱夹都在我包里,哪吒的保镖今天又没跟来,那就只能是黑群了,不声不响的,欧娜无言以对地笑笑。我没多想地就来了一句感慨:“看习惯了黑群也没那么丑。”
  她噗哧一声:“是啊?”
  我大胆求证:“你喜欢他是不是?”
  “那天晚上,是的。”欧娜露出回忆的表情,嘴角有一抹不怎么显见的弧度,很快又隐去。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步伐停下来,向包间看看,低声说:“季风回来你和他谈谈,别让他瞎混。”
  “我谈有用吗?我还不想让你瞎混呢,你不还是照样。”
  “不是一个性质。我是找乐子,他是逃避。你知道我指什么。”她没放过我细小的面色变化,“你不用那个表情,感情这种事向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发生,莫名其妙地结束,聚聚散散还不就是凭自己高兴。像我和黑群或者娄保安,实在别扭了可以陌路,但是你和季风不一样,现在知道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了吧?不管怎么说你总还是要管他,他要是怎么着了,你第一个踏实不了。”
  话真是越听越心惊,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他能怎么着?”
  “季风胆子大干什么都没顾忌,想得又少,有些事儿你不当面问问他,等真怎么着就麻烦了。”
  橙子彻底醉了,手臂上大片的红紫色细疹,我给他简单冲了澡,他清醒一些,眼睛还是有点发浊,趴在床上呆呆任我给他涂药水。酒疹本身有两三个小时就退了也没什么后遗症,但过程很遭罪,痒痒又不敢挠,一挠就非得见血才能停住,见血了便落下圆点色斑,得过两个伏天才能淡去。这种无色药水并不能脱敏,但可以止痒,区姐从医院拿给我的,应该是专治酒疹的,反正我被蚊子咬了涂这个可不管用。橙子出酒疹没规律,有时候喝一口就扑了半边身子,有时候人已经神智不清了,身上没什么反应。
  “这边没长怎么还涂?”
  听见抗议声才发现自己走神太久,指着他肩头那四五个密集的小斑,恶声恶气:“看,麻风病!”
  他费力地扭头看,闻闻那药水的味,不太喜欢:“别弄了,上来睡觉。”
  “不困。”
  “那我们躺一会儿。”他的建议摔在地板上,干脆直接捉住我拿棉签上药的手,我警告地哼一声,他改用食指拨弄我左手腕的小葫芦,“这要戴右手才能发挥作用。”
  “有科学依据吗?”
  “嗯……跟人体磁场有关。”
  “你就瞎说吧。”确认把出疹的位置都涂遍了,我放下药瓶绕到床里。
  他端起两臂左闻右闻,嫌恶地攒眉头,偷偷往被子里缩想擦掉。
  “你好好的一会儿味就散了,蹭到被子上一晚上都得闻着。帮我换过来。”我亮着双腕转移他注意力,“为什么戴右手我告诉你,记住了哦。”
  他用力点头:“哦。”十足十的敷衍,专心把我左手的挂坠换到右手上去。
  “这叫行气。气道循环左进右出,聚财气和好运气的水晶戴在左手,黑曜石这种排解身体负能量就要戴在右手。”其实我特地上网查过的,但是戴在右手上不方便,钱程是左撇子倒无所谓了,他连拿鼠标都是左手。“哎你到底是不是左撇子,有时候左手使筷子有时候右手的?”
  “我是啊,后来让我姥爷强给板过来的,俩手都一样用。”他曲曲十指自己看看,“左手方便一些。”
  “左撇子有什么好板的?”都说左撇子聪明呢。
  “不管不行,我写字都是反着的。”他侧过身来给我一个臂弯。
  我躺进去发问:“为什么会那样?”
  “我也不知道了,”他把被子拉上来盖好,转着眼睛回忆,“八九岁就改好了,之前都是写反字儿。话也说不明白,有人被锁在学校大门外边进不来了,我去告诉门卫,说‘你出来去了’,他弄了半天才明白,笑坏了。啊,你也笑我!”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想起保安说的“上小学还分不清你我他出入来去”,我以为他用修辞格,原来是陈述事实。“你可能真不是地球人。”
  “对啊。和他们没法沟通,连我姐也说我是自闭症。就保安不说。”
  “完了你就成天粘着他。”
  “他总往我们家跑,当时他爸的姥爷还在世,那老头吸毒……”
  我一颤。他感觉到了,低头看看我。我吃吃发笑:“啊?那得活了多久啊,他太姥爷姓欧阳是吗?”
  他怔了怔:“不是那个西毒。”
  是那个吸毒,我听得懂。
  那次在酒吧看见季风,和他一桌喝酒打牌那些人,有几个是抽加料烟的。
  我也听得欧娜的意思,不自觉联想起季风最近的反常行为来,像黑群说的,他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他以前也是丢三落四,但没这么夸张离奇。
  身上陡增的重量让我呻吟一声,橙子凝重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哄着这撒起酒疯智力严重退化的家伙:“你接着说啊,我听着呢。”
  他很不高兴:“我根本没出声,就看你在想什么呢。”
  我推他下去,把欧娜给出卖了。那个傻丫头,不过真挺替她高兴的,受过那种伤还敢爱,这是好事,比平静地活下去要好得多。“……就因为人家陪她看一次夜景,没瞧她就连跟黑群拌嘴都脸红,小学生啊?”
  橙子漫不经心地以姆指来回抚着我的手背说:“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小上十岁。你没听过这说法吗?”
  “听过,你跟我说的么。”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怎么还能有第二个人说得出来,那我宁可回星球去。“这么说我就是十四岁了,你拉我同居是犯法的钱先生。”
  他倏然坐起,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是你喜欢的人吗?”他问,欣喜的双眼瞪得老大,让人没法拒绝这个问题。
  我抱歉地别开脸:“对不起,我不能看着这张脸说出伤害你的话。”
  酒气扑鼻,他拱在我怀里使泼:“是吗家家,你喜欢我吗?是吧?刚才接得那么顺嘴~~”
  我浑身痒痒肉,他调皮的发丝快要钻进我皮肤里一样,边笑边捶打这而立之龄还学人家撒娇的中年叔叔。他却圈紧我,砍掉脑袋非要听答案不可的绝然姿态。我用额头顶他:“你快闪开,我都说过了。你头发真扎人。”
  “再换别的思路答一遍嘛。”
  抚着他的细柔的眉浅笑,算是默认了。
  他一把擒住我,翻了个身让我趴在他胸前,清澈的眸子晃动黑曜石的光泽。“家家我爱你,非常非常爱,比你听到的还爱。”
  “太滥俗了。”虽然很中听,使得胸腔里心跳闹哄哄,我不客气地嘲讽,“跟韩国电视剧似的。”
  他笑,手指无意识地在我臂上写写画画:“韩国电视剧还说:全世界的爱都给你,还是觉得不够。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把这些爱好好分配,每一天每一天地用,等到用尽时,再来找我,我会继续爱你……为什么韩剧的主角总得死一个?”
  太不吉利了!我攥拳在他唇上凿一下。
  他很假地呼个唉哟,坏坏地说:“韩国那么小地方那么多人,死点儿也没关系,噢?”
  这倒不敢乱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没有经商头脑,你看中国人拍的就很少死人,回头还能拍续集。”
  “死了也能拍啊。世界上最著名的爱情片就是死人的故事,一起和泥那个。”他举着两只手半握,在我眼前转圈。
  “人鬼情未了。”我提词儿,啐道,“那是和泥吗?亏你还是学导演的。”
  他没人格地否认:“我是学摄影的,学韩语的。”
  “所以上班也就是修照片看韩剧是吧?”因为没什么使用环境,我单词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他刚才那段“死了也要继续爱”,用韩语说得非常流利,不知道是哪里的台词。“啊,还有抠地雷。”
  “没~”他轻吻我的掌心,快速逃避话题,“生日快乐,兔子。”
  我被这个称呼叫白了脸,人家都叫什么小野猫小狐狸小燕子小蜻蜓什么的,他这昵称起得可够标新立异,以前我也就当没听见了,可是这次居然弄出了实物。指着床头的生日礼物责难:“我好像是属狗的。”
  钱程大笑着吻上我:“你就是兔子。”
  水晶兔宝宝安静地站在小柜上,看着眼前少兔不宜的情景,脸颊折射出红色光泽来。

  雪压狂风,是以严寒见放
  兔子就是看上去乖乖的,很安静,不吭声,骨子里却流着叛逆的血,是一种很不听话的动物。它不愿意让人碰,也不讨好人,比猫狗都难驯服。
  这是橙子在我不懈追问下的解释。
  难驯吗?这是人的问题吧,你们为什么要驯服兔子呢?唉,不知不觉站在这东西的立场说话了~~
  我要是像兔子也是像它一有什么响动就高度紧张这一点。
  夜里一直在想欧娜说的话,想季风会不会碰那种烟。季风不信邪,他肯定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戒,他可能会碰。季风对人少防备,缺乏起码常识,陌生人给的烟他可能会接。最重要的,季风现在有一个希望被麻木的脑子,焦渴的时候,孟婆汤摆在眼前都敢喝下去。
  加料烟,加的是什么料?
  对于毒品,一直认为是离我生活很远的东西,上学时候听禁毒宣传心里还道杞人忧天。大地是圆的,谁离谁都很近,区别是有的被你忽视,有的你视而不见,有的握在你手里。
  手抵着橙子胸膛,他睡得正迷糊,一只手覆在我手上。我晚上酒喝得不少,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困意,又不敢翻身,怕把他弄醒。本来想让他帮我跟鬼贝勒打听一下欧娜说的那种烟有多严重,可这半醉半昏的模样,说了也没用,都够呛能想起来季风是谁。
  很迟很迟才睡着,迟得都快到早上了,一觉到正晌午,漓漓拉拉又睡了几小回笼,越睡越黏,趴在床上不想起来。
  墙壁上那幅卷轴,我这辈子最大的一张照片,情景是好看,我笑得也自然,可是比起橙子后来给我拍的那些,这个挺普通的。橙子说这是第一次看见我,还强调说真是第一次。我一路安安静静地走,突然眼神一变四下看看没人注意自己就去轰小鸟,说得像妖性大发一样。
  一见钟情呵,听都没听过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长得美吗?托着下巴歪头仰望那个抡雨伞赶鸟的,离第一眼美女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但看习惯了也还行,挺上相的。五官中等偏上,身材中等偏下,整体一般人,鉴定完毕。再回头看橙子,伸手想弹他鼻子,触到之前忌惮地停住,改在脑门上轻敲一记。
  两扇睫毛微颤,掀开来,给我一双布满红丝的眼,好吓人呀。橙子表情木然:“这是哪里?”
  “还在地球。”
  他失望地重新合眼,几秒钟后伸个懒腰揉肩敲颈:“为什么睡一觉比不睡更累?”
  我低低饮泣:“昨日公子大醉而归酒后乱性……”
  他呵呵笑,手臂放下拥住了我:“难怪美美地发了个春梦。”唇重重在我额前吻一下,“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公子……”我感动得泪眼婆挲,终于长长打了个呵欠,“还是来点真章儿的吧,起来给我烤几个面包片。”
  “中午了吃什么面包片儿。”他骨碌碌转半圈眼珠,坐起来倚在床头,很无耻地往大院拨电话问人家中午吃什么。
  秦堃人瘦,肚子还没有太明显的迹象,妊娠反应也小多了,人很有精神,皮肤特别好。她本来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格外担心这个孩子的发育问题,曾经一度想做掉。鬼贝勒尊重她的意思,但老爷子有点不忍心。好在每次产检结果都不错,只是血压偏高,区洋说是正常产妇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本身也是高龄产妇,又是医生,所以一有时间就抱着孩子去陪秦堃,我们三个就总能见面。
  我跟橙子去蹭午饭的时候她也在,大宅子里的气氛和公司相比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老爷子与鬼贝勒各持一个小砂壶对弈,秦堃坐在藤椅里正和区洋翻看一份杂志,我们俩一身风尘仆仆地进去,感觉生生破坏了一屋子呷茶弄花的悠闲。秦堃扬着杂志说:“家家你快来看。”
  还是经BPA国际媒体认证的纸刊,封面人物一身正装,面容冷峻,才依稀瞅清“中坤新掌门”之类的字样,已被肖像权人一把夺走,嚷着饿了要开饭。我挤兑他:“这摄影技术还不如我们新掌门呢。”
  那边鬼贝勒想是也看过了,讥笑道:“给我们清债公司作代言吧老弟?”
  午餐丰盛,老爷子和区洋一直在聊小孩儿的话题,鬼贝勒也兴致勃勃插嘴问东问西。橙子整顿饭都在抱怨应付的那些份外事,当初他是为了让大姐安心留下宝宝才毛遂自荐主动参与公司运作,以为可以做超级代理,现在看来想法太单纯了。中坤楼高影长,一有风吹草动各界媒体莫不争报,何况更换最高领导人这种大举动。
  区洋是来给老爷子做定期心脏听诊,吃过饭就着急回家看宝宝,也便没多留她。白胖子伏尸来接鬼贝勒,正好送区洋回家,我跟到门口想问鬼贝勒加料烟的事,转一想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就顺势问区洋:“钱程鼻子总是出血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鬼贝勒很意外地看看我:“顶天儿就是贫血吧。”
  区洋也说应该是没什么,以前查是鼻腔内毛细血管壁薄,见我仍不太放心就说哪天有空到她那儿做个血样分析。
  于是又待了一会儿就押着橙子去公司,各自处理手头上的碎活儿,打算明天不管他是否有反对意见都起早带他去抽血。
  第二天橙子比我起得还早,我感觉床垫动了动,隐约听见他说哦也,这时身子一轻,连被子带人都被抱了起来。我磨牙准备行凶,他转身让我看窗外,窗帘大开,窗外一片白茫茫,赞了一声,裹着棉被跳离他怀抱,欣喜地抵着玻璃望着罩了满世界的大雪。上个月末也飘了点儿雪花,但没落地就化了,这次的才叫正儿八经的雪。
  北京有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好像是我刚上大学那年,有一次雪特别大,公交车到转盘下边基本上都堵住了,出租车更开不动。很倒霉我就在其中一辆公交车上,晚上九点多,十几站地,足足开到凌晨四点才到学校,不幸中的大幸,是空调车。还记得当时经过一辆马车,赶车老头大概一辈子没那么得意,在烦躁的车笛声中把鞭子抽得啪啪响。全车人看着他的扬张而去的背影,都是又气又无奈。
  去年的雪也少,橙子给我拍了一些雪景照片,一些白色都是后加上去的,乍看是实景,可心里知道那是效果图。
  这回真的全白了……像M城的雪一样又白又厚,一定又轻又软。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他在背后拥住我,“有没有你家的雪大?”
  “嗯。”我靠在他身上,眯着眼睛享受清晨,风花雪月好景致,总能让人的心都跟着浪漫起来。难得赏雪雅兴上头,身后这人却不给配合,把我一人丢在窗前,相机翻了出来。我张开手抻着被子,任他怎么叫都把自己和半扇窗子挡住不肯让他拍。
  橙子降了,扔下机器去刷牙洗脸,跟我打商量,一会儿他去验血,我陪他晚点回公司,找地儿疯一阵儿。我连连答应,他刮了一半胡子想起来不对劲儿:“今天好像是礼拜六。”
  “可是今天串休元旦假期。”我从他工作室里把三角架拿出来支好,调试高度,设定待拍时间,其它的就不会了,复杂的机器。“橙子,在屋里用开闪光灯吗?”
  “冲着窗户不用。”出来看我一眼,我拿相机捏捏捏,他切我,“不让我拍自己玩上了,你弄不好光可以选自动对焦,要不快门反应慢……”
  我轰他进去:“没问你那么多!”
  他讪讪地洗漱完毕,过来要帮我调相机。
  好,二十秒!我拉着他往窗口跑,他不明所以,跟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指着窗外:“看,越下越大了。”他呆呆地转头看,我单手勾着他,帮他整理发型,眼中奸光不掩,然后弯起一朵自认最魅惑的笑容。
  他没定力,舔嘴唇:“你没刷牙。”
  五秒倒计时,短促的提示音。
  趁他没注意到之前捂住他耳朵,预想中带薄荷味的凉唇压了下来,我忍住笑意,在最后一个嘀后圈住了他脖子。
  快门声入耳,橙子全身僵了一下,望向相机,我已经偷吃得逞地去检验成果。
  泛着白光的大片落地窗,两个黑影叠在一起吻得缠绵,稍微有点偏,没有彩排就上场,走位果然出问题。“为什么比我刚才照出来的黑?”
  “嗯?快门时间短。”橙子把下巴放在我肩头,手从两侧圈过来,托着相机看了看,笑起来,“位置调得还挺好,给我当学徒吧。”
  “能照出来人就行呗,还用跟你学什么!”我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我洗脸,你把这摊儿收拾起来。”
  “照得出人就算出师吗?”他熟练地把器材装包的装包装盒的装盒,“什么东西玩好了都可以很花哨。”
  “是啊~”我一嘴泡沫地说,“用PS做数据库。”
  他没脾气地咧嘴笑。“没你这样的,总揭人家短~”
  “你也揭我短嘛。”
  “你腿短。”他皮笑。
  我的眼神净白通透,扭身到玻璃墙后边不跟他唠了。涂了眼霜出来坐在床边按摩,听见咕咚咕咚喝水声,睁眼一看,拿瓶矿泉水喝得正解渴,我发疯一般胡乱捶他:“告诉你要空腹~~”
  他躲着我的拳头:“喝水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不信一会儿问区姐,再说我才喝了一口!”
  “原则上来说是没什么影响——”区洋看着化验单上的项目值,若有所思。
  橙子闻言扬眉:“看吧。”
  我给他两把小眼飞刀:“听说完。”
  “程程你今年做过体检没有?”
  橙子点头:“8月份开保安车跟人碰了一下,做过脑CT。”
  “上次全身检查什么时候?”
  “去年跟我姐一起来的。”
  “你姐一年两次。”
  “春天那次。”
  “验血了吗?”
  “验了。全正常。”
  区洋在本子上简单记录几个数字,摘下听诊器,拿着化验单和她写字的那张纸起身:“你们先坐会儿,我马上回来。”我们俩巴巴地看着她,她安抚地笑道,“别紧张,血小板和血红蛋白偏低,我拿到专科诊室让他们看。”
  橙子问我:“血小板是什么东西?”
  “你8月份出车祸了?”8月份他抓野人刚回来。
  “不算车祸,被顶了一下,保险杠擦了几道印。”
  “那拍什么CT?”
  “因为……暂时性失忆。睡醒一觉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过几分钟又好了。”他脸上有不解,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症状。好在只有那么一次可怕的感觉,后来自我分析,怀疑是之前在神农架被一种植物扎到留下的后遗症。依稀记得那藤草长得比蓖麻叶小,蔓上有小软刺,手一碰着它像电击了一样,麻痒了好一阵,但当时也没起皮疹什么的,就没当回事儿。
  我看过他沿途拍的那些奇异花草和景色天光,美不胜收,好则好,可若是用他自身的安全去换,怎么想也是得不偿失。
  区洋和一位表情严肃的老者回到办公室,让橙子跟他再做个检查。我被他们折腾得心慌,区姐留下来陪我,随便聊聊天,看我绷着脸,哄道:“初步看没什么大事儿,让专家给他多做个血涂片求安心。”
  “那个是检查什么病的?”
  区洋言词含糊:“什么病都得验血啊,等等看,过一会儿就能出结果。”
  可是普通病症只要做血常规就好了,除非是血液方面有问题。
  半个小时过去,原本就心不在焉的两个人话题渐渐枯竭,第一个冷场出现时,橙子回来了。为他做检查的大夫把区洋叫走,我拉住她的袖子,她始终揣在制服口袋里的左手拿出来,拍拍我的手背:“我先去看一下。”
  她的掌心有汗,我自然就跟着出了一头汗。
  橙子察言观色地拢着我头发:“区姐说我怎么了?”
  “你去检查大夫都说什么了?”
  “问我鼻子出血频率。也没什么频率啊,碰重了就出血,打喷嚏,天热,反正就那几样,给他数了一下,时间不固定,夏天比冬天严重。又问挺多别的,经不经常发烧。好几年没烧过。还问视力,别的不行就眼神儿好。除了鼻血别的地方有没有血斑,什么意思?我血有毛病?”
  我心烦意乱地轻斥:“闭一会儿嘴。”
  他不听话,自己诊断:“有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些年就一直这样不也没事儿吗?”
  “你就是这么不在乎才没事儿变有事儿。”区洋这次回来得很快,手抄一沓纸单抽他脑袋,“自己看,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怎么搞的?”
  “什么紫癜?”我们都听不太懂。橙子低头捋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上面有夏天出酒疹落下的色斑:“这个?”
  区洋扫了一眼:“不是皮肤病!告诉你吃药期间不准喝酒噢,还有几天是不是过生日,那也不能喝,否则这药就白吃了。家家看着他。”
  “嗯。这是什么病啊?”
  “就是一种常见出血性疾病,普通人出鼻血,少量的在鼻腔内就凝固结痂了,像程程这种凝血机制发生病变了,血液无法自身凝固,导致出血量大。”
  我从中学生物课本里翻出相关知识:“血友病?”
  “没那么严重。走吧,领你们去开药,边走边说。不要有压力,这种病有自限性,要是配合治疗用不了几周就能痊愈。”
  这句话才算是把心打回原处,橙子牵着我手,掌心相碰,温热潮湿,我微仰着脸迎接他的视线,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一个不太恰当的词:置之死地而后生。
  合着他也是害怕的。收紧了手,我说:“杨毅结婚前你病好了就行。”
  “你带我去参加吗?”橙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允诺:“恢复正常我就领你回去。”
  区洋细心地在药品包装上写明用法用量,随口问谁要结婚。我说是我妹妹,区洋抬头,扶着眼镜笑:“哟,傻女婿要上门了。”
  这女婿笑得还真是不枉称个傻字。
  “区大夫。”挂号处护士伸脖子出来喊,“血研室周主任找您。”
  区洋应了一声,口袋递给橙子:“准时准点儿吃,病不好人可不要你了。回去吧,有什么不良反应及时打电话。”
  橙子美滋滋地翻看那些药盒,恨不得一下全吃到肚里药死病菌。出医院大门一股刺骨寒风卷着大片雪花吹来,他背身挡在我面前,药口袋挂在手腕上帮我拉紧披肩,小声赞道:“这颜色衬得你脸色特好看……”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只压住半面披肩,另一半在身后随风鼓动。
  他不及防地脚下打滑,好在医院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铺着防滑毯才没有摔跟头。风雪中行人低头赶路,也有投来好奇目光的,我只是牢牢圈着橙子的腰,鼻音浓重地说:“吓死我了。”
  他错愕一瞬,捉回那半面披肩,笑着将我抱紧,也没说什么话。
  地狱到天堂,原来不用经过人间,只是一纸化验报告。

  盘旋不舍,是以现境见放
  2006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了吧?
  巴格达时间6时5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被执行绞刑。
  橙子说:“人活好好的,勒死干什么呢?”
  我两眼昏花地看着电脑,随口接:“那你去替他吧,你活好好的也没什么用,光知道跷班在家看电视。”反复审核表格里的数据,确定没有任何纰漏,明天打印出来上报,今年就算结束了。伸着胳膊敲敲肩膀,完工举止一出现,闲人立马出溜过来,动作迅速惹人发笑。拈起他衣襟上的蛋糕屑扔进垃圾筒:“干什么?”
  “就抱抱你。”
  “发洋贱。”小小的甜蜜在心底欢喜着,不声不响钻进四肢百骸。
  “老妖怪打电话让明天下班直接去他家。”
  “嗯。”随便吧,我做好这三天新年假都泡在大院的准备了,反正欧娜黑群他们没课昨天就走了,哪吒元旦之后考试,这几天也就在她太爷爷家过,季风又不在北京。季风一个人在西宁过元旦吗?也可能会拐去南京找季静。他怎么也不说给我来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但是我又怕他来电话,现在一想到和他说话第一句就是问他在酒吧有没有乱抽别人给的烟,这话题不适合大喜的日子谈,而且必须要跟他面对面严肃地处理才有效果。“对了,橙子,你以前在酒吧玩……”
  他眉眼正经地回答:“从来不和女的乱来。”
  “做贼心虚。”
  我不过是想问问酒吧里的毒品有什么概念没。他不抽烟肯定不会沾,不过如我所料,有时候会和鬼贝勒保安他们聊起。“是说麻烟吧?那东西一根两根抽不成瘾还难受的。保安以前也抽,朝鬼贝勒要的,后来怕影响记忆力就不碰了。小金那么滑头,她又不抽烟,不会碰的。”
  “他最好别碰。”我咬牙切齿地祈祷。
  橙子说:“甭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了。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元旦就咱俩人儿一起过吧,不去我姥爷家了。”
  倒挺有想法:“那你去跟你姥爷说吧,去吧。”
  秦老爷子的脾气没人摸得准,顺心眼子什么原则都没有,赶上不痛快在他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而像橙子打的这种主意,无论老爷子心情好坏,提出来准得挨剋。鬼贝勒唯一的亲人就是老婆,肯定是陪着在秦家;哪吒也在;然后我们这家逆天而行?呵呵,好日子过腻歪了是吗?
  除非我说带橙子回M城过元旦……我指着贴得无比之近的算计嘴脸:“哦~~”明白他在跟我商量什么了。
  他心虚地同我合声,哦到最后一口咬住我手指头:“反正他也不能把电话打到你们家去查。”
  “撒谎不是好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谁也不叫,就咱们俩。”他诱惑我,“看雪,喝茶,美死了。”
  “通州?”
  “比通州遥远。”
  “廊坊。”
  我承认,昌黎比通州和廊坊都让我意外,房子也不错,渡假美墅,室内装潢大气考究。客厅有一个壁炉,不过没点火,好像身处欧洲电影里中世纪的豪华城堡里,极度奢华的水晶吊灯旋转楼梯兽皮地毯,除了电灯,大面上寻不见任何现代文明,定期有人做清洁,房间很干净。到二楼上升了一个时代,有电视空调健身器材,旁边墙壁上挂着幅人像油画。
  橙子给我们做介绍:“爸爸,妈妈,家家。”
  这是橙子父母私奔的落脚地,离北京这么近,老爷子若真不肯放过他们,又怎么会找不到?
  我和橙子皆是困倦不堪,强打精神看晚会守夜,找错了方法,晚会让我越看越昏,疲劳驾驶的司机更是宣布放弃地爬上了床。别睡啊,再熬二十分钟,你不想成为新年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吗?他说我睡到后天都会抢到这个位置。我泡了一杯苦咖啡提神,随手在饮水机下方抽出一本过期杂志,发现了一组好玩的测试给橙子做,他说完一个忘了一个,有时候思索得快要睡着,我摇醒他给他纸笔让他把答案写下来。然后公布题解。念到倒数第几个:看到咖啡,你想起怎么样的形容词?解答是:这是你对于性的看法。
  他忽然把纸揉成一团要往嘴里塞,被我以强大的好奇心支撑的体力战胜,抢过来一看,他写:熬夜用来提神的东西。不由惊叹:“还真是奇准的测试。”他瞪着我那杯咖啡说你这是误导。
  电视里终于演零点新闻了,我扑到羽毛一样柔软的床上,橙子向后一躲避开空袭,又凑过来:“要不要提个神儿?”
  我说好啊。他说那来吧。然后两个眼眶淡青的家伙在纳闷着对方怎么还不行动这一问题中相继睡去。
  一睡便是两年。
  西元两千零七年的第一天,我生凭首次领略海滨的冬天。
  公司零零散散各部门年终汇餐结束,我被这人带到超市刷掉几千块钱买了一后备箱的吃喝日用品,然后回家拿换洗衣服,开了近五个小时的车,最后走进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冬天的海岸本来就没什么人,再说今天还是元旦。用最华丽的词来表述我的心情:新奇。
  对我来说这种景色相当怪异,南戴河有暖流注入形成一条不冻航线,远望仍是碧海蓝天,但接近沙滩的地方有皱褶的冰裂痕的冰堆积起伏沟沟坎坎的冰,只有薄薄一层,绝对禁不住人踩,也因此晶莹剔透的,边结冰边融化,慢慢的由海里向岸边重新成水流,随着温度的升高,融化速度会逐步加快。最好看的是堆在一起的巨大岩石,底部挂满厚厚白霜冰层,勾着人想起泰坦尼克号里冰山撞破那绝美大船的场面。
  这种风景叫秀丽?为什么艺术家和我们正常人,呃,普通人,在选用形容词时的思维差距这么大呢?
  我踢踢蹲在地上用小石头抠冰的人:“不赖嘛。”
  他专心搞创作,没怎么理我。终于在一层薄冰上刻出想要的形状——占地两平米的花体字,我纹身上的字母,准确说应该是季风指环内的字母,C&J,现在放大几万倍呈现眼前。橙子支起相机架,镜头对着个人打造的景观,又鼓励我也做些创作。我在漂亮的字母前转圈:程&家。
  摩羯果然是逃不出宿命的轨道。
  摸起尖角石头不费力地在下边填了四个巴掌大的字:到此一游。
  橙子笑崩,膝盖发软地蹲了下去,虚弱地唤我:“你这泼猴……”
  手里的石头几乎是直线地飞了过去,目标很明确,就是精准度差了点。他挺身护住相机,中弹,挺立在凛凛风中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我军则坚绝要拿下这块高地,规划建成全亚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橙子若肯归降就让他当院长。
  一个人这样欢快是精神病,两个人,是幸福。
  幸福何等坚固啊,使大海成冰。看雪,喝茶?而眼前金沙成坨,近海枯竭,冷风刺骨,吹散积雪,我的幸福把我缠得像木乃伊一样,拖着我的手在冻僵的沙子上走。今天不下雪,太阳从海岸线缓缓移至头顶光芒四射,那样炽热的光为什么没有温暖?抬起手来靠近它,寒意却迫不及待地从领口袖口细隙钻入,挤跑一点我的温度。这里的冬天竟然比M城的还要冷,阴冷阴冷。要是把夏天和冬天的阳光交换,能不能够冬暖夏凉?
  橙子将我动作过大弄乱的衣服理好,郑重地给我上地理课。太阳始终都在那里,是地球疯跑,才有四季交替。你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我喜欢夏天,但是有蚊子和中暑,冬天又太枯燥。
  橙子说:“还是星球好吧?”
  我点头:“嗯,我们联络长官回去。”踮脚在他头上找天线。
  橙子藏不住讯息了,向我宣布:“我说实话吧兔子,你被放逐在这个宇宙垃圾场了,回去的名额只有一个,长官决定选我。”
  我捉紧他的围巾拉他低头与我对视:“那我怎么办!”
  “找个喜欢你的人,听他的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无比遗憾地说。
  滨海小城的风不知道吹痛了什么,嚎嚎惨叫。
  最终,关于星球的讨论,因为犯到我的忌讳,橙子被罚做晚餐。
  从冰箱里取出买来时已煨好的牛排解冻,放在平底锅上煎,直接废掉了一块。第二块外型过关了才敢装盘,还用巨大个儿的高脚杯倒了点红酒,单手托着奉上。闻着好香。
  “吃着也好香!”我大口咽下肉块,把叉子放回白瓷盘,“只配神来享用,我们吃了会折寿,还是摆着看吧。阿们~酒我喝了。”一口气干掉杯中酒,总算去除了口腔里的怪味,这才浑身乏力地起来去准备人能吃的晚餐。
  橙子适时表现我星球战士的勇敢,用手抓起来神的食物送进嘴里,嚼都没嚼便吐出来:“为什么是苦的?”
  “方便面都能煮成甜的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厨房奇迹?”
  他哭丧着脸,用刀叉将牛排分尸。我煮火腿鸡蛋面,营养又充饥……“橙子我们好像没买鸡蛋。”
  “打电话让保洁明天来的时候买一些。”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煎一客牛排一小时,刷锅十五分钟,第二客半小时,切小黄瓜和胡萝卜摆花四十分钟,我饿到昏睡,直接睡过晚餐改吃宵夜,我们橙子也算持家有方。
  餐桌前忽然传来惊喜的低呼,抽象流厨师把扒了皮的牛排送到我嘴边:“你吃,里面的味儿还不错。”
  勉强让人吃了没有轻生的念头,不过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吃到这里边的肉。
  新的一年,橙子生日,很算得上是日子的两天过去,第三天早上忽然舍不得这片没什么生气的冰海。可能也不见得真就是喜欢,只是但凡说再见的时候总会有那么点不甘。像是在文学网站追一个连载,故事也不很精彩,甚至是厌烦的,但追得久了又不想它结文。人脑情感区域的构造很畸形。
  这两天欢儿撒大了,两人到晚上都有点低热,没敢再出来感受大自然。漂亮的大赛欧开到海滩(橙子语:“是路尊。”我对三种车标有默化意识,见了大众一律叫桑塔那,见了别克一律叫赛欧,见了现代一律叫的士),坐在里面吹暖风赏雪景,还真的下起雪来了。
  “要不晚回一天?”
  “不行,出来混的一定要讲信用,说玩三天就玩三天,要不然叫众多小弟怎么服你。”
  这么经典的台词他竟然不给我面子,哼笑一声就算完事,开了两下雨刷清除风档前的薄薄雪层,给表演了一个绝活:右手在凝着细细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四方框,画的同时左手在另旁边写字,画一道线写一个字,方框画完,配字:时光之门。
  八个月已够生一个健全婴儿,这片海滩的八个月,只是人来人去,什么也没有酝酿出来。
  时光之门被封死了,橙子沾满冷水的手贴在玻璃上,问玻璃外面固化的海:“你会不会还想他……超过朋友的那种?”
  脑子里篷然炸开的是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想出来,他又接着说:
  “家家你知道吗?你像一个城池的主人,所有划归这城下的事物,都要牢牢守住,你不去抛弃什么,也不允许他们消失。你容忍城外来客,但他只是客人。你从开始到现在,”他半说半唱那悲情韩剧的主题曲目,然后笑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清楚,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我如果有一点对你不上心,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赶我出城,所以我对你每天都多一分感激,多一分压力,我只怕做得不够,让你提前赶我离开。”
  “还真深情。”冷冷的讥讽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说出,不意外看到橙子瞬间惨白的脸。
  对一个从小争强好胜抢第一名比什么都狠从不接受失败的AB型摩羯座,有什么比完美更重要?和众所周知喜欢的男子最终白头到老人人称道,我连这份最大的完美都不要,骄傲也不要,却换得他一句: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
  只是因为他爱我!
  狗屎。
  混蛋。
  血液在血管里狂飙,拳头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怒火煮沸了脑浆的剧烈情绪,冷静在身体某一处生拉硬扯的疼痛之下荡然无存。丛家家在胸腔里找到那根最柔软的经脉荡悠来荡悠去,女预言家在尖笑:“你眼瞎你眼瞎!你活该!”
  钱程啊钱程,你不为天骄之身得意,不彰显过人才华,不倚器上层皮貌,但对感情又是何等自负。你只知道你有情有义,别人便拿你做缺粮时期的芋梗汤不得已的选择?
  紫薇上次回国来说过这样的话:“你以为是我把四儿灌醉的?是你,你对钱程的紧张,让他生气,挫败,才喝了一杯又一杯。”就连紫薇都看得出来的,眼像穿膛刀子的人为什么只肯闭起眼来假设一切都是梦境?
  我不只是你照片的模特啊橙子,用不着对我说谢谢,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相爱?
  不知道车是怎么开回来的,天还很亮,北京竟然是个晴天,街上的热闹把车子从海边带来的雪花给融化了。
  “找地方让我下车。”陌生的建筑不要紧,我生存了24年的地球,即使长官真的不肯带我走也不要紧,有人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啊,上初中时觉得小学的没心没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觉得初中的学业很轻松,到了大学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怀念大学时代的单纯与浪漫。总是慢一些总是慢一些,总是不懂眼前的幸福,总是追究过去的事,坚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是以见放。我被我自己放逐了。我单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结局的,而有些事情,在我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却已经结束了。
  橙子,再见。
  怒气唯一的对手就是悲哀。我的这一个转身,明明挺直脊梁,不知为什么灰溜溜地想哭。脚下步伐快了起来,快得两侧街景以模糊的形态呼啸而过。天眩地转地搞不清方向,一头撞上从店门里出来的顾客,体型上的较量使我反弹回来跌坐在地上。这个没风度的家伙看不出我失恋,还嫌恶地训斥:“跑什么呀!”可到底有良心地弯腰过来扶我。
  跑出了多远,我不敢回头看,因这距离可能会让我再没有跑下去的力气。我躲开他的手,摇头,被他强行拉起,这时我听见有人喊:“丛家家——”
  那个漂亮得让女生都不敢正视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封闭的车里钻了出来,靠在车门上大声地叫我的名字。他挥着手等我聚焦,然后将手掌扩在嘴巴上,皱着两笔绝妙好眉,在人来人往中扯劈了嗓子问:“你爱我吗?”
  连旁边卖驴打滚儿的小贩都在看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的拨脚就走。他追过来,带着路人惊讶的目光,跑赛速度真快,几下就追到我面前,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剧烈喘气。
  我说:“不要在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
  占满他的怀抱。

  反复难测,是以安然见放
  我从没允许自己这样纵容过谁,就连杨毅,胡闹的时候也会挨我骂。可是钱程的那些话,试探也好,故意气我也好,他说了我就要当真,他想赶我走我就走,他想让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他想隐瞒的我就什么都不问。
  只要他认为这是好的。
  通过血液科的专家问诊,橙子的病需要进一步诊断,非典时期留下两个比较著名的医学术语,疑似和确诊,橙子是疑似,疑似白血病患。血常规和抹片无法排除造血系统病变的可能性,必须要进行骨髓穿刺做切片检查。本来骨穿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但橙子有不规则的出血倾向,就得特殊操作了,他这几天吃的实际是凝血药,以降低骨穿时出现异常的几率。周主任说,应病人本人的要求,在确诊前不想让家属知道病状徒增担心,所以违反医生守则地没经最后检查就开出紫癜的诊断书。当时是想连区洋也瞒过的,又怕出问题,毕竟橙子现在多少算某领域名人,于是转眼又把她请过去商量。
  我是眼睫毛拔下来能当哨吹的,区姐被周主任叫回去我刚落回肚里的心又提上来了,直接的反应是医生没有对橙子说出真实病情然后托区洋向我转达。回到家等了好久也没来消息,谎称下楼买东西把电话打过去。既然那张诊断不能让我安心,区洋也就没再隐瞒,想不到是尚未出最坏结果,橙子却私自做了最坏打算。
  确诊前不想让我知道,打算给我致命一击吗?
  周主任就是那天给橙子做血液抹片检查的老医生,是该领域权威,大概是因泄密而略感心虚,故意当着我的面把将要进行的骨穿术轻描淡写,并说根据查体特征橙子确诊的可能性非常小。目前除了鼻衄之外并无发热和贫血等明显临床症状,白血球也没有增多。但是离骨穿室越近,我心提得越高,血压直线下降,视线开始多维化交叠,眼前的景物好像全摆到了同一个平面,挤得满坑满谷,空气都无法出入。橙子忽然表示后悔向我坦白了:“因为我感觉你要哭。”
  明知他是激将法,我还是孩子气地中计:“钱程你看着,你疼哭了我都不带掉一滴眼泪的。”
  他露了恐慌之色:“特别疼吗?”
  我用张震讲鬼故事的语气向他编造检查过程:“一尺来长的钢针,要一直捅进骨头里面,要是你骨头硬,”我用手指猛地戳他腰椎骨,“就得拿锤子凿进去。”走廊响起一声惨叫。
  正和周主任交谈的区洋回头警告:“没会儿老实气儿!”
  橙子举报:“她吓唬我。”
  我无辜地耷拉下眼眉,区洋怀疑地瞪视橙子。周主任笑道:“这种轻松心态很好,进来也不要紧张。家属在外面等吧,过程最多二十分钟。”说完拉上口罩进了无菌室做准备。
  我挽着橙子手不放,他怪异地看着我,我说一起进去。
  橙子立马疯了:“你进来干嘛!”
  区洋也不赞成:“里面需要无菌,不然会引发炎症,尽量减少人员进入。我也不进去,陪你在这儿等着,放心,这实习生都能做好,跟抽血一样安全。”
  我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听说骨穿是非常疼的,要把骨头钻一个洞,我看着右手十指,想象一根不锈钢针将其穿透。虽然会打麻药,但药劲儿进得了骨头吗?橙子说我是魔法,也许我在旁边他能忘了疼也说不定。
  他捏捏我脸蛋:“没事儿啊,你当我真能吓着?刚才逗你玩呢,我小时候在S市就做过,根本不疼。”
  没几分钟他的谎言就被拆穿,周主任苦笑着打开门:“普鲁卡因过敏。”
  橙子坐在治疗床上咧嘴傻笑,区洋又气又心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有节目呢。”接过领药单带我去药房取另一种麻药,不过据说这种替代品毒性大,不能用太多,减少麻药也就是说可能会很疼。到底疼不疼,只有橙子自己知道。
  前前后后只有十来分钟时间,周主任在里面整理骨髓液标本,橙子自己出来的,也不用多问,主动俯身对我耳语:“好像晚上做太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感觉。”
  先不说有病没病,单是这种检查,已经让我快受不了了。
  周主任安排了一个临时病床让静卧几个小时,穿刺点没有出血现象才可以照常活动。抽出的骨髓要做什么细胞培养和病理分析,明后天才能来知道结果。橙子告诉区洋:“不管查出来什么没有,千万别让姥爷和我姐知道。”区洋点头,嘱咐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她还有别的病人要看也没多待。
  我坐在床头,橙子静静盯着床台上的小盆栽出神,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不言语。后来我手机响,杨毅来电话闲聊,听出我心不在焉,问是不是上班不方便说话,简直让我欲哭无泪,知道这是上班时间还来电话,完了好意思问人家方不方便。比较奇怪的是她天南海北扯了一圈只字不提紫薇,挂电话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把她问懵了,嗯了半天才道:“她回来了吗?听谁说的?不可能吧,她要回来咋也不至于不告诉我一声。一会儿我打电话问问。”估计可能是临时有事儿不回去了,变故总是始料不及的。
  橙子眨着黑眼睛一直看我说话,我笑他也跟着吃吃笑,这可把我吓坏了,难道穿刺会留下痴呆后遗症吗?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开口问了,他气得不行,一劲儿冷笑,赶我去找周主任。知道他在医院待着难受,其实我也不喜欢,可起码在这儿安心,商量他办住院,等结果出来再出院。不想他大力摇头拒绝:“不行,不去上班肯定有人跟我姐打报告。”
  “我帮你撒谎。”
  “撒谎不是好孩子。”
  “别找揍。”
  “回家。”他不容置辩地说。
  我竟然被他脸上表情给震了一下,乖乖地没再吱声。
  那次几个人打牌橙子诈和被揪出来,保安起哄让赔双倍,橙子就双倍赔出去,我忿忿不平说他们欺负人脾气好。保安眼睛瞪溜圆:“他脾气好!丫就是一煤气罐儿,热点儿就炸。”鬼贝勒眼如新月笑他说:“保安你不开通,有些人他敢炸吗?”
  这回领教了,绷着脸说话的钱程我还真不敢惹他。他这威信建立得有点莫名其妙,我跟自己说,遭那么大罪不稀跟他一样的,搁平常敢戗毛立正站好三宾的给。
  等待漫长,难挨得小蚁啃骨,令人坐立不安,夜里又开始发梦,惊醒便见橙子愧疚的脸。心思在他面前无处遁形,我自己给自己洗脑说别不懂事,黑暗中仍是睁眼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开会频频走神,连头儿都看出来我脸色不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核对,我今儿这状态是做不下去了,干脆请假回家补觉。
  下楼一片冷风扑脸,脑子尖锐的疼痛好像在瞬间冻结麻木,沿着马路胡乱抓了个方向前进。看见以前常坐的那路公交车,现在已改成准无人售票制,用公交IC卡便宜到全程才4毛钱。我学什么开车啊,坐公交环保又省钱,给北京创蓝天。翻出一块钱投币上车,满车空位任君挑。坐到终点,再向前走一段就是可爱的母校,声明显赫的第一学府,满园枯枝败叶。那一丛丛灌木杆这季节看起来有点像中学时小花园的丁香,不过这个到了夏天开的是黄花,花名还挺怪的,依稀记得是一种感冒药的成份。已经开始放寒假,但学生还没有全部退校,一部分是考试未完,一部分是依依不舍的恋人。上大学谈恋爱是很磨人的事。没恋爱之前都盼寒暑假回家跟亲戚朋友见面,谈上了恋爱爹妈手足死党都排到后面了,俩人在学校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时候同寝室的都特羡慕我,丛家家怎么就能有那么正好的青梅竹马呢,来也一对儿回去也一对儿……对了,季风这个死孩子,他还没回北京吗?电话打过去,彩铃刚呜嗷地启动就被挂断了,往他公司打,前台小姐说今天早上他来晃一圈就和崔哥出去见客户了。这人可真够一说,离开回来都没个信儿。揣手机时碰到钥匙包,上次季风丢手包连家里钥匙一起丢的,我的那套给他了,黑群走的时候把他的又留下来,就怕季风再梦游起来回头进不了屋。
  上一次来1163是给季风送戒指,自那之后再没进过这屋子,上帝保佑小时工,她把房间收拾得跟样板间一样。季风床头的烟灰缸也刷得干干净净,由此可确定季风没在家。而且大门一看就是黑群加的锁,季风回北京来没到家?还是有别的家了?不会是陆总的那位二夫人吧,他可别惹这种麻烦传回M城去丢死人了。觉得自己很龌龊,停止胡思乱想,对着有哈气的窗子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把床单弄平,决定去先去医院去看看结果出来没。手在枕头下一铺,一包烟被扫到地上,掉出来几根,我拣起与众不同的那一根。
  它的上半部跟普通烤烟一样,桔色过滤嘴,白色烟身,只在烟头部位很诡异,不是整齐的切口,而是手工捏卷的圆锥型,像是小时候看到老头儿老太太用白纸条卷旱烟叶的那种……心下一个忡怔,跪在地上把烟盒朝下猛倒,只有几棵掉出来,大部分烟蒂都卡在盒盖上,索性将整个烟盒撕开,被那层韧劲儿十足的包装纸急得落泪。
  12根烟里有4根,少的那8根呢?全是?还是一半?还是全不是?季风你混蛋。
  挨蹭着下楼,感觉唯一支撑自己的那点力气被抽空了,不知道该怨天还是尤己。混蛋搞成这样,我逃不了干系。假设要是有意义,当初我不去爱钱程,今天也不必对季风充满自责。
  假设从不认识钱程,也不用一想到化验报告就浑身盗虚汗。
  假设今天没来1163,我可能会用比较理智的方式面对季风。
  假设2+2=5,罗素就是教皇了。
  季风就在天桥那头儿,不是假设的。还是那么拉风,艳红的夹克款羽绒服深蓝牛仔裤,活像一朵腊梅花,怎么乍眼怎么穿。他刚从麦当劳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甜筒,正往泊在非法停车位的车子走去。车灯开锁闪烁一下,隔着桥隔着路隔着那些游鱼般缓慢行驶的车辆,他突然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半秒钟,一辆公交车停在我面前,车里浑浊的气息扑面。
  什么事儿你不要一个人去琢磨,事实总没有想的那么糟。
  我在担心季风被那种怪烟折磨得不成人样,而他在寒冬腊月里花枝招展地吃儿童套餐。
  脚下有人掉了公交卡,我帮忙去捡,直起腰来天旋地转,那声道谢怎么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喃喃?
  公交车开走,季风正看见我倒下去。没有那么新鲜真的昏迷过去,只是血压有点低虚脱了,还能在围拢的人群缝隙里看见在马路上做横向跨栏运动的季风,急促的刹车声此起彼落,听在我耳朵里,心跟着忽上忽下。不过十余米的柏油马路,在我眼中比千山万水更凶险难越,隔断栏比标准轿车还高,担心他跳过来摔着,担心他乱闯被车撞着。他到底四肢健全地来到我面前,蹲下来抱起我。
  出租车朝医院开去,冷气让中枢神经陆续恢复功能。季风不知所措地抚着我的额头,他握了好久的甜筒,手心冰凉湿润。那种熟稔的气息包围我,有种跌倒的小孩儿一回头看见母亲关注目光的委屈。他一遍一遍催着司机开快点儿。我还有点晕,也没开口制止。这车始终停在天桥底下,想必也看见了刚才的情况。司机能体谅季风的焦急,却不能在前簇后拥的车流中提速,只能安抚地说:“甭着急啊,不是急的事儿。”
  季风下巴一绷,颇有微词,倒也没说什么,低头查看我脸色,眸子瞬间迸出亮光:“你醒了?”
  我翻个白眼。他傻了吗?我一直就睁着眼睛的,又不是黑群,还看不出来是张是合啊?
  他松了口气:“好好的怎么回事儿?”
  好好的?一下想起来正是这个妈把我推倒的,从包里摸出支离破碎的烟盒摔给他,十块钱递给司机:“靠边停车师傅。”
  季风举着烟盒看看,揣进衣服口袋里:“不行,去医院。”
  我没什么多余力气跟他辩,只说了区姐的单位,离这儿比较远,季风挑挑眉也妥协了。
  挂号的时候季风让挂脑内科,理由是我头晕,总吃止疼片不行吧?一就都来了,去拍个片看看是咋回事儿。我顺着他来挂号,可他不能瞎给我挂啊,人家脑内科是治心脑血管病脑出血大脑炎什么的,我要摊上这病了还能活到现在吗?最后挂了急诊,大夫问症状,他在旁边插嘴:“她经常头疼,总是吐。”
  大夫不怎么高兴:“病人自己说。”
  病人说:“没睡好觉低血压。”
  听听诊又测了血压例行检查,皱皱眉:“血压不低啊~”问了一些睡眠问题,这位女大夫看看季风,有了其它方面诊测,“吐得很厉害?例假多久没来了?”
  季风对医学惊人地无知,但尚有基本常识,已足够脸红。
  我尴尬着解释,不吐。正常。大夫点头,除了脸色差也查不出什么病,简单交待几句不要经常熬夜还开了一些安神补脑的药,多嘴说道:“如果经常头晕呕吐建议去挂神经外科做个检查。”
  这话让季风眼皮一跳,出了门问我:“去神经科干嘛?”
  我瞪着他,故意吓唬他:“你说我头疼,还吐,除了中暑就是脑瘤了。”
  他脸色瞬间铁青,咬着牙冲我使狠:“有病啊?”
  诊室的走廊里有很浓的药味,阴森、凄怆怆的,是混合了消毒水和挥发药剂的刺鼻味道,我闻得干呕,快步走过去在门厅长椅上给区洋打个电话。虽说要两天才能出结果……走后门还不能优先给查了吗?区洋安抚我的焦虑:“周主任亲自做骨穿这种小事就是给秦老爷子面子了,能早肯定是尽早的,但这种干抽检查不每次都能找到变异细胞的,有必要可能还得在不同部位再做一次穿刺。”
  “还得做!”我刚才报错了病状了,应该是高血压才对。

  从来没有放逐
  走出医院的时候又下雪了,没有风,雪花静静地飘,很有气氛。今年雪来得晚是晚,下得还挺频的,一个月后,东北的雪大成灾,正赶上春运的节骨眼儿,几条主干道硬是没法通车,惹得怨声载道。这时当然我还料不到,只在想橙子自打入冬就吵吵赏雪喝茶泡温泉,今天倒是柔和的好天气,可惜没什么心情。
  “你在这医院做过别的检查?”刚才打电话时季风去开药,回来只听见一点儿,“验什么?”
  “血癌。”我停在一棵国槐下伸手接着小雪花。季风要骂人,看见我呆滞的神情,他也呆住了。“不是我。”我想讥笑他那副雷劈中的蠢样,却在说了这三个字之后鼻子一酸,再发不出声音来。
  他拥我入怀,双臂圈得紧紧,不落一字的心疼。
  “是不是每个人本命年都特别不顺啊?如果是,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呢?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让我看他遭这种罪……”发心顶着他的胸膛看站在他两脚之间的我的脚,我将睫毛承载的重量释放,不敢在橙子面前流的眼泪汹涌地肆虐季风漂亮的羽绒服。我觉得害怕,觉得慌,偏偏欧娜回家了,又不能让哪吒知道这件事。总以为自己够成熟,不痛不痒的小场面哭哭闹闹只是心情发泄,真正大事来临时我可以独立承受,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怯懦。忒也托大了。西谚云:自以为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季风理着我脑后的头发,对着它们说:“这么冷别哭了。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别哭,多不吉利。”他从来都最怕我哭,因为我总是哭,又总是很难哄,这是死让人头大的性子。其实我哭不用哄,只要达到了目的,还挂着泪花都能笑出来。问题这一回的眼泪,是无力的眼泪,连自己都嫌丢人的眼泪。他拉开羽绒服把我圈进里面长长叹气,等我哭声渐小,他才说:“真气死我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在他面前因为橙子哭成这样,不是刚好赶上打死我也不能这么做。
  他从我包里偷出面巾纸:“别蹭我衣服上鼻涕,新买的。”
  我捶他一下抬起头打量他的衣服,不当模特了穿得还是那么骚情。
  他辩道:“只是闷骚。”整理着衣领襟口,“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我本命年了,也穿穿红啊。我命好扛祸害,看你哪儿不顺当抓紧都过给我吧。”
  “呸~”这话还是很忌讳的。
  他大笑:“刚才看你晕过去真吓着了,一回到中原你就给我这见面礼。”
  我没晕过去。
  “现在还晕吗?”随意询问中掩不住关心,琥珀眼眸明亮得像是会咬人。
  “强迫症。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是强迫症,”我不确定这个病例他是否有耳闻,于是多解释了一句,“也算一种精神病。”
  不想他很内行地说:“心理疾病。我对比较流行的东西都有研究,强迫症,抑郁症,恐惧症,已经成为时尚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季风懂得真多。”我把他羽绒服拉链拉好,好笑地看着胸前的泪渍凝结成冰,用指节敲敲,当当作响。
  季风俯视着我,和气地允声:“请进。”
  “走吧,好冷。”我缩缩肩膀,“你车停那儿能不能让人拖走?”
  他摇头,却明显不是在回答我的话:“眼睛哭的~”跟着做了个很不符合年龄的举动,食指伸过来在我脸颊上快速点了两下。
  捂着微微刺痛的皮肤,挡住脸上的红晕:“不知道能不能冻伤。”
  他抬头看天气,有雪落在眉上,没有马上融化,让他一瞬间变老。他以指拂去,看着它在指上幻化成晶莹的水珠,颇觉有趣地扬了唇角,对她说:“我以为你是怕化才不敢跟我在一起。”
  我故意嘲讽他:“你能再自恋点儿吗?”
  “原来只是强迫症。”他挫败地笑,手插着衣兜,摸到那个撕破的烟盒,取出一棵点燃,是正常的那种。他将打火机揣回怀兜,然后毫不回避地找到那些特殊形式的烟卷,揭开其中一根的外层薄纸,轻轻嗅着烟叶的味道。
  我紧张地四周张望:“季风!”
  他捏着那些烟问我:“你信我抽过吗?”我不犹豫地点头。他竖起大姆指。我骂一句胡闹,没有底气。他说:“是胡闹。”蹲下去用烟盒在雪地上挖了个小坑,把那几棵烟揉成一团丢进去,再慢慢填平,用松松的白雪覆出好大一座包,最后对燃了三根烟倒插在这烟冢。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一边敬畏地看着,一边给他望风,生怕什么人看到再举报他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季风终于完成仪式了,站起来左右观察地形。
  我瞥他一眼:“风水还不错,可以安息了。”
  “明年长出大麻籽儿来想着摘,我得记住在哪。”
  “以你的方向感有点困难。”
  “丛家你还喜欢我吗?”
  空气里有种很意象化的东西被引爆,我侧过头,轻风把他流海掀起,那双眼中的坦然让我来不及躲去。比说我爱你更动情更真诚的告白。
  多年前一个灼热的夏,他问我长在树上的是in the tree 还是on the tree,我说用on,他气道:“又写反了。”琥珀色大眼里有烦恼的小火苗。
  一个写反的on,是季风给我的回答。后来的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
  他以为我生病了要瞒着他,要离开他,所以他更要陪着我,季风是个烂好人,听见那么多次狼来了也还是会拿起棍棒上山。可是喊狼来了的那个孩子,看见能够被自己骗到的人越来越少,在狼真的来时,实际已经放弃开口求助。
  我小的时候去公园看喷泉,喊丛庆庆快来快来可多小鲤鱼了。丛庆庆拿着小网在捞黑亮的蝌蚪,随口告诉我:蝌蚪长大了会变成小鲤鱼。
  这时候只有园里的紫丁香秋谢了春回,不厌其烦地演绎着生命的轮回法则。十几岁少年的感情,又有几人能像于小锹那般坚持?杨毅是幸运的,这幸运小孩误导了很多人,而身边大部分事物好比说狂热的喜爱,蝌蚪一样面目全非地成长。季风与紫薇,随着一起经历的季节变迁,雨飞雪飞,花开花逝,他从痴迷到温柔守护,她从赌气到万劫不覆,末了,他交付一个前尘来世的额吻赠与离别。紫薇说他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真实的温柔,近乎凌迟的温柔。杨毅猜中了前头,她不放手他便不走,但谁都没猜到季风是这样的傻瓜。
  她没有赶上自己的那艘船,再飘荡下去只有相误——她到不了她的彼岸,他扯不开他的风帆。她还给他的今生,只要求:别告诉任何人我爱你。
  背负了全副的骂名改乘别的航线,有一种骄傲实为体贴,他明知如此,却莫能其辩。圣经上说,主只取了男子的一根肋骨,所以一个男人在找到自己的女人之前之后也许会真心去疼很多人,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叫做女人的那个人。有一种极刑就叫做阴差阳错。
  隐瞒并不比撒谎高尚。一个谎言,你试着对不同的人说三次,到第四次,上帝责罚说谎者,使谎言成为记忆。记忆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随着你的意向而扭曲,越是久远的记忆越是深刻的记忆,越不耐推敲。何况是刻意营造的记忆?心理学上,这种叫做自我催眠。季风才会那么茫然,他被自己催眠得太久,在假象的定论中,已经辩不清是还债还是想念,是想念紫薇还是她的爱情。一如庆庆使我以为蝌蚪和鱼是同样的物种。
  可我遇到钱程,及时明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简单而又宿命的道理。我那颠倒黑白没正调的兄长丛大少也不能推翻这事实:蝌蚪是蝌蚪,小鲤鱼是小鲤鱼。
  喜欢是喜欢。
  爱是爱。
  我喜欢季风,他高兴我就高兴,他不高兴,我哄他高兴,希望永远陪着他开开心心。我以前没因为对他好却喜欢不到他而难过,如今也不因为正视了这份感情而不再对他好。不管弄错了什么,觉得暗恋过一个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往事,是一种不会后悔全心经营的另类幸福。
  橙子会出现是偶然,但我爱上了这个偶然哪怕到最后我也只是一根被疼错的骨头,情愿接受啮心折磨,也不要再逃掉。
  怎么会我们都走到里之后,季风却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沉默中飘洒着冰冷的雪,雪花是凝结在心头许久的夙愿,在匝满过往的绳索上越积越厚。他说解不开,拂开雪层,我看到他的手紧握着绳子两端,刻着两人姓氏的婚戒还在无名指上。
  戒指是一枚圆环,可是我们都绕回不去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季风暖暖地笑着说,“从你让小燕儿来找我那时候就知道。以你的性格,真想握紧的东西怎么可能交出去?”
  没有啊,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我承认自己是兔子了,花店取名,橙子说叫兔子的花房好了,我去工商登记的时候,就注册了兔子的花房……
  秦堃生下小孩生回公司之后,橙子跟姐姐要了这间花店,位于几大高等学府规划区,每天有很多大学生来买花,他们喜欢向日葵和玫瑰。橙子重新拿起相机,恢复资深时尚摄影师身份。每年七八月的时候他开着大赛欧载我四处跑,去海滨,去神农架,也计划去马里亚纳海沟。在早上九点钟,地铁里公交车里涌出很多人,我牵着小光的分手礼物溜弯儿回来,和他们走相反的方向,还在市场买了捆儿葱——夜里萌芽的小小梦想,清晨开出好多大朵的向日葵花,围在浅橙色窗帘的脚下,好像还没有醒来。
  不是兔子的花房,我揉揉眼睛,床头水晶兔的脑袋上还滑稽地顶了一大朵,受罚的模样。映得水晶金灿灿,映得白色大床上沉睡的的男子矜贵无比。昨晚不是来电话说在保安那儿住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替他掖好被子,下床将散落一地的花收起,从花瓣的新鲜度观察,应该才失水没多久。他们哥们儿连夜去砸了一个玻璃温室吗天亮才回窝?
  转了半天找不到可充花瓶的器皿,最后在浴室发现一只水筒,筒底飘着零星绿叶。我男人真浪漫,买花连人家装花的筒一起包圆了。拎着半筒水到窗前把手勒得好疼,根本就是个塑料水缸,向日葵花盘硕大,挨挨挤挤整一筒,七十七朵。
  为什么不是九十九朵或者九百九十九朵?九九不是情意久吗?我刚上大学第四天就收到大三师哥九十九朵玫瑰,一时传为佳话,连紫薇都没忍住,亲自来看看是谁这么有范儿。师哥的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那捧花摆在寝室里,后来招了满阳台的蚂蚁,恨死我了。
  七七有什么含义呢?卢沟桥事变?跟他有什么关系?纪念高考?橙子好像没参加过高考……分析结果是这只桶再装不下多一朵花的缘故。清理干净残叶,为自己梳洗打扮,拿过床头手机,顺便在无论怎么吵都没醒的那个人脸上落下一吻。他竟然一巴掌把我挥开,我直接上脚报复,在他的惨叫声中出门。
  我会去告状,他野到天亮才回家不上班在家睡懒觉。
  下楼把大赛欧开走了,虽然没去考本儿,但从这些天练的情况看,从上路的状态看,是个人都会说我比季风驾龄长。但开车接电话这项技术我还不行,尤其是接区洋的电话,手慌眼慌心更慌,赶紧猛打轮绕到路边停下。
  周主任去上海开会了,要下礼拜才回来,怕我们心急,诊断结果先告诉了区洋。“程程手机怎么还关机?”
  “在家睡觉呢。”她语气越轻松我越怕,握着电话的手暴紧,“还要再做检查吗?”
  “不用了,已经确诊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手机落地,喇叭被手压住,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0.01
  坟墓前摆着向日葵是很不成体统的事吧?
  可是我喜欢向日葵,橙子因为我喜欢他也喜欢。橙子说了,兔子的花房可以只卖向日葵,卖不出去他包圆儿。在我们恋爱一百天的日子,他送我七十七朵向日葵,鬼贝勒管我叫傻妹子,七十七朵花表示求婚,77是喜相逢……
  求完婚不等人家答应就自己走掉,你们星球这么没规矩吗钱程?
  “天黑了,回去吧。”
  “再待一会儿。”我望着石碑上方一张小照片,“他最不喜欢照相了,每张照片表情都老奇怪了,不如换我照片贴上。”
  橙子在星球的探测器里看我:兔子你乖,回去吧。
  “干嘛让我自己回去?”
  找个喜欢你的人,听他的话。
  “兔子从来不肯听人话,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别这样。
  “星球什么时候来接我……”
  身后有人唤我:“我们走吧,小兔子怕冷。”
  小兔子坐在墓碑前,扯着向日葵花瓣往嘴里塞,是跟他爸爸一样喜欢吃花的男生,可惜脸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头发颜色好浅。
  “小兔子你冷吗?”
  小兔子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摔在地上,浑身是血。
  我战栗着醒来,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样的惊慌。
  明黄的灯光亮透朦胧残晓。“做噩梦?”一双手臂将我抱紧,温热的唇吻上我的额头。
  我推开怀抱,离他一段距离细细打量,吃吃发笑:“梦见你死了。”
  “嗯?好玩吗?”乌沉沉的眸子墨光流转,橙子的发色在灯光透射下浅到发黄。
  “不好玩,很后悔。”
  “不给你后悔机会~”他亲亲我,反手将台灯关掉,将我安回身体里,“还早,再睡一会儿。”
  他不懂,还好当日确诊是紫癜而非白血病,否则我真会后悔,后悔太晚嫁给他,要不然起码还有个小兔子陪我吧。正在这半明半寐地感伤着,听得耳边不满地哝哝:“好好的怎么把我梦死?”
  我也奇怪,从他解除疑似血癌警报那天起,我每天都睡得好好,怎么今天一早就发噩梦?“日有所思吧?”
  他掐我一下:“哼!我凭什么死啊?”
  我懒得理他,大人有大量……我比他小五岁呢。
  “哈哈兔子怎么咬人啊啊啊不说了饶命啊老婆——”
  复查不正常的话下午就订一张机票我自己回M城赶礼。
  “别介。”
  “早就说好的。”某些人陪兄弟散心喝到天亮时怎么不记着带心呢,这会知道着急了~
  “好歹带我一个,帮拿拿行李什么的,瞧您那大包小包儿客厅摆的,一人儿拖回去累坏了咋办!”
  “嗯……”这倒是个问题,翻出手机,“不知道季风订没订票呢,再晚回去于二少非拿锹拍他不可。”
  橙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下边,眯着眼睛对前方纹丝不动的车辆嘟嘟囔囔。
  号还没调出来,手机自己欢快地唱了起来。群少?
  电话里面劈哩扑噜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黑群声音慌乱:“快听我说家家出大事儿了她跟你说过什么没啊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我昨天跟同学出去喝酒玩到天亮现在脸还没洗呢这风风火火的让我去车站接咳咳咳……”
  “慢慢说慢慢说~”虽然他这一句话说得人称混乱标点不分主谓倒挂让人上不来气儿,但我听出重点了,他那个植物娘子猫了半个冬天不怎么通了聪明二脉,不声不晌杀去山东了对吧。“你慌什么慌?没洗脸不是大事儿,全当整容了。”瞧把群少吓的……我说你不是跟女同学玩到天亮吧?
  黑群不理揶揄,急急问道:“她什么意思啊她?”
  “生米煮成熟饭呗~~你可别说煮我噢,我老公在旁边呢。”
  美美的橙子美美地咧个大嘴。
  “她是就来旅游玩吧?”
  “大冬天上你们海边玩儿去?”我这吃惊得可不小,“那她可能是抽了,你快别去接她躲远远儿的。”
  “她信我对她是来真的对吗?”
  我咬牙反问:“你是来真的吗?”大哥现在是人家主动找你去了你想啥呢。
  “可是可是那个什么……”
  “也有可能是跟男朋友干起来了找你当替补。”
  黑群傻了,愣半天。
  我催道:“吱声,人家这儿接听也花钱的。”
  “她到底跟你说什么没有?”
  “挺多的,也不知道你问哪句,你等我一句一句说吧。”完了欧娜在车站等不着人买返程票回去。
  “家家我没得罪你吧?”他开始卖精明讨人情,“你搬走之后小四可就我给你看着呢,现在胳膊腿儿什么的都没丢,自己家哥们儿姐们儿的让你谢谢那是外道,咱不能火上浇油啊。”说到后来哭腔都出来了。
  笑够了我终于有点正形:“那你什么意思,觉得她来是麻烦还是……”
  “似乎有点不敢接受咋还有点儿强烈的渴望呢。”
  “那还管她干嘛?送上门的,摘干拿净啊。”
  橙子骂:“禽兽。”
  群少颤抖:“好紧张。”
  我清清嗓子道:“有鉴你前几个月的癫痫举动,综合小金同志一贯的喜欢类型,出于我个人很业余的良心膨胀,姐姐我有几点不太成熟的建议……”
  黑群耐性尽失地打断我慢条斯理的废话:“赶赶进度。”
  “该是你拿出诚意的时候了群少。”
  “具体的呢?”
  “你也不小了……”
  黑群的反应相当激烈:“她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一听男的提结婚就想拉屎。”
  这什么生理反应?“看你表现了,你比方说领她去海边看看日出……你们那儿今儿再没别的太阳值班了吧?那就看日落吧,氛围正好的时候说些正好的话题。”
  橙子不屑:“不冻死万幸。”
  “她吃这套?”
  她不吃别人的还不吃你的吗?爱情跷跷板上两边都是质量相等的傻瓜。但这话目前还不能说,得给欧娜留点儿二五八万的本钱。“你加个双保险啊,带她去海边之前往家门上贴个纸条:‘我在沙滩上写了一千遍我爱你,全被浪卷走了,我去找它要回来。’她要敢拒绝你就让她一人先回家,完事找个没人的地儿藏起来,等她哭天抹泪来找你。纸条贴结实了,别让哪个淘气孩子给撕了,她根本没看见在家睡大觉,你在外边一宿冻昏过去再真让浪卷走了。”
  橙子噗哧笑出声。
  真是不玩白不玩,谁让这傻回回就知道自以为是,说什么欧娜对男人已经失去信心了,爱她的第一步首先要让她找回信心;男人爱一个女人,不仅仅是身体;上床是重要的但不是必要的……云云。结果惹得欧娜莫名其妙自卑。生米煮不成熟饭也就罢了,硬是把现成的米饭给弄夹生了,瞅着就郁闷,此时不让他郁闷更待何时?
  果然听见咔咔咔挠墙声:“别逗了行不行我这都兵临城下了!”
  “你也别拖了。我不知道你后来又开始顾虑什么,你就让她见到那天在抢救室外边等她的人,让她见到说心疼她的那个人。这点事儿要办不好,真的,你可以陪太阳一起落下去了。”我挂上电话,靠在皮椅上,去掉脸上一颗青春痘般地痛快。
  橙子叹气叹得老大声:“得~保安横是彻底歇菜了。”
  曾经听人说,有四种外相是看来靠不住的男人:眉短唇薄三角眼鹰勾鼻。细看存在手机里黑群的照片,也算难得,都在他一张脸上找全了,可他疼欧娜疼得千刀万剐。“不能怪我偏向,你知道黑群是以什么立场去喜欢欧娜的。”
  “我知道。保安至多是肯为她死,黑群却肯为她重活一回。”
  这句话说得很像那种文艺影片的旁白,让人眼前浮现漫漫黄沙,保安开着绿豆蝇小车孤单地寻找一朵金银花。
  “但是保安最惜命了……”
  “对了,你到我们家不行卷着舌头说话~”
  橙子一愣,马上回答:“四!”
  橙子去血液科化验,我坐在区洋办公室和她聊天。那个拿维生素治疗强迫症的蒙古大夫罗星也在,还跟我打听欧娜,我没安好心地说她去男朋友家过年了。罗医生追悔莫及地摇头:“那女孩儿挺好的。”区洋安慰道:“院里过完年要新来不少实习的女孩儿,回头我帮你留意几个。”罗星连连道谢,声称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托付给区姐了。区洋已为人母,三句话不离她的胖宝宝,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梦,当玩笑地说了一番,罗星故意逗我说搞不好是胎梦啊,我等区洋数落他,不想连区洋也扶了扶眼镜很正经地说:“有可能啊,记得这么清楚。”然后他们就分析梦到花与坟墓是生男生女,我觉得这不像医生之间的对话,但是两个人讨论得好热烈啊。
  我不是很雀跃,现在怀孕生的孩子还是属猪,不只是时蕾,我也不想要一个属猪的小兔子啊。
  我们三个甭管上心不上心都是当话题来打发时间,拿着优秀体检单回来的橙子听见了,暴走。
  我有理由怀疑他是蓄谋已久的,因为他近期常常会以各种理由拒穿工作服,嫌麻烦啊,嫌起来冷啊,找不到了啊……我明明亲自拿给他的。警告过几次了,我说你在吃药,万一怀孕了小孩儿会不正常。
  最终如愿争取到一张呈阳性的验孕单,原来只怀上十几天也能验出来。橙子看我忧心忡忡的样子,劝道:“你看药上都写孕妇慎用,没听说男人吃药对小孩儿有什么不好。没关系没关系。”
  "是!“我气得不行,泼他冷水,“可能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贱笑:“对对对,都是你一个人努力的结果。”
  不管跟他有关没关,真的是结了果。我对着那张单子发怔,掀起衣服看肚子,平平的,使劲儿按一下,也不疼。怎么会有个小兔子在里面?到下午才想起要去给杨毅取旗袍,是照着我身材订做的,怀孕的人会不会胖一些?橙子来电话问我在哪,好像我说了他就能咻一下出现似的。低头看见靴子上扣卡松开一个,下了电扶梯靠边站着勾起脚,一下没按上,情急地扶住身旁一个塑料模特,那模特却手一动稳稳扶住我,吓得我连连后退,定睛一看是季风。
  他恶作剧地大笑:“我打远一看就是你,噙着脑袋也不瞅人儿。”
  “单行道嘛。你怎么在这儿?”穿得很笔挺,标板溜直还打了条深蓝史努比线纹的领带,见客户见到商场来?
  “买衣服。”他端着膀站台步展示衣物,惹来化妆品柜台小姐的斜视。
  “领带很好看。”连夹子都搭得一丝不苟领带,时尚圈混过的就是不一样,他和橙子买衣服配饰物远比我有眼光得多。
  没想到马屁拍得他直抗议:“哎哎!风衣才是今天刚买的瞎夸什么!”
  “领带哪儿买的?”
  “想送你们钱大师?”季风把脸凑过来气人,“国内买不着,意大利内销货。”扯回领带塞进衣服里。
  “哦~~紫薇送的。”
  “我自己花钱买的。”
  “你什么时候去意大利了?”他模特公司的单子已经不接了,风讯是如日中天,不过也没到把业务发展出国的程度。
  “元旦。周游德意法西斯战败国。”
  我说紫薇怎么说回国没影了呢。“走那么远也不说打个招呼。”
  “前阵子有点懵,反正没几天就回来了,那次就是过去溜哒溜哒。下次再去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了,走的话肯定跟你吱声。”
  “扯蛋。”
  “没扯蛋。”他玩着袖扣,“跟家里都商量过了。”
  “风讯怎么办?”
  “喜欢拿去~”
  我陡地抬高嗓音:“我说你能不能别唠正经的时候嘻皮笑脸的?”
  “嘘~~胎教!胎教!”他捂我嘴,成功阻止火龙现原形,“钱程刚才来电话问我订票了没有,说你怀孕了不能坐飞机,他订软卧问我要不要一张。我靠我才不坐火车骨碌十好几个小时,机票都买完了。”
  我看他憋笑到抽搐内伤的表情:“还说啥了?”
  他嘴丫子咧飞了。“我说显摆个屁,还不道生出来像谁呢。”
  我连呼完了完了,季风不悦,还能当真啊。那不好说,因为类似的话我也刚跟他说完。
  橙子下班回来给我买了胡萝卜蛋糕,洗洗手去厨房煮牛奶。“我跟我姐那儿拿了叶酸片。”
  我正拿夏天的衣服和旗袍做比较,怎么都觉得旗袍很肥,可是我穿上正好,肯定胖了不少。心情晦暗中听见他这话,一腔邪火上来,没好气儿地骂道:“傻缺儿!没结婚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什么好事儿呢巴不得全地球都知道。”
  “我巴不得咱们星球的都知道。不过我今儿没跟老妖怪说你怀孕的事,要不一准儿不让你折腾回去信不?”
  “我这次要回不去你就永远也别想跟我回去!”回去就得让杨毅挠成丝儿,我可不想小兔子一出生就没爹,本章初的一幕不就以另一种形式成真了!
  “我当然有谱儿。可是你得答应我回来就把工作交了,或者你改做别的跟电脑接触少点儿的,辐射特别霸道,不当回事儿不行。”
  “你疯啦,穿防辐射服不就得了!我十个月不碰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你以为工作你们家的说交就交了?”
  “是我们家的啊。”他对我恶劣语气毫不在意,“亲爱的你不用急着现在耍脾气,孕服火气都是双人份儿,你把小兔子生下来之前可以天天拿我撒气。出去时候就收敛点儿吧,遇着暴碳儿咱该吃亏了。”
  “你不惹我我干嘛发火。”
  “这事儿你发完火还是得听我的。”他把简易晚餐端过来,在我气鼓鼓的两颊各亲一记,哄小孩子般说道,“今儿再对付吃一口,等从你家回来就搬姥爷家住去,我什么都不懂,又成天上班,你一人在家肯定不行。”
  “我不想真被当成兔子养啊程程。”
  “我属兔的我是兔子。”他捏蛋糕喂我那姿势就跟拿胡萝卜喂兔子一样一样的。
  我抿嘴拒吃,把早餐的高热量放到晚餐,我会生一个比猪还肥的兔子。
  橙子把蛋糕放回盘子里,蹲在我面前拢着我的手放在唇前吻了吻,仰头看着我,他的双眼清朗如月,弥散着丝丝流水般温情:“我给你开花店好不好?答应过你的,嗯?”
  “可是你没中五百万哪。”
  “我中了一个小兔子。”他倾身向前抱住我,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声音柔得就要化了,“你和小兔子就是五百万,每人都是二百五。”
  我一脚踹翻他,柔软的心瞬间石化:“我不管。花儿店我也要,小兔子也要,项目也要。”
  橙子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叫苦:“我拍了那么多照片就没拍到你这颗贪婪的心。”
  一些问题被陆续解决掉,未来十个月,关于小兔子引起的系列新问题又会接踵而来。未来十年,又会产生怎么样的问题?但是我们总会有一个人会放弃他本来所坚持的,为了得到更重要的。会的,我想。
  秦堃说没人能避免这种苦恼,那是因为这种苦恼就是生活本身。我们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收和放中度过的,不是放弃,不是放逐,放是一种宽恕。好的,不好的,对的,错的,到了今天,就意味着昨天被放手了。
  昨天是应该被宽恕的,而且上天并不会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老调子讲,人生就是棋盘,人只是卒子。向左,向右,就是不能往回走,你甚至都不能停留原地。
  是以见放。

  番外-季风:眼泪缔结成门
  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处在某种等待中,等什么什么时候,我便怎么怎么样。人们不断地产生许多新的念头,怀着许多期望,然后等待,或者说死亡是等待的结束,然而,人类许多类似宗教的感情告诉我们,死亡之后,人们又等待再生。只要人类舍得花时间等待的东西,我想终究会有一些意义,有的人舍得花一上午等一条鱼,有的人舍得花一整天等待一场鱼,有的人舍得花一辈子等待一个人。
  ——关于等待
  于遥远的地中海生长的紫薇花,等待着东方的幸福,而她的幸福,却在大雪纷飞的那天,落魄成一个悲伤的结。
  丛家的十年在等待什么?暗恋的结果吗?还是她只是在这渴望爱的过程中等自己的对爱真正认识,她只是想这个道理:蝌蚪是蝌蚪,小鲤鱼是小鲤鱼。然后狠狠转身,对我说:季风,我不是你的那根骨头。
  我有一个四方环的戒指,平时就挂在搁在显示器上边也不戴,有一天突然不见了,这个闹心,只差没给房盖儿掀过来找。人就是贱皮子,平时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你不一定知道你在乎她,等到有一天她离开了,又开始莫名地想念,特别是当你明知这想念不会有结果,心就会渐渐麻痹。并不是说没有感觉了,而是持久的强烈,强烈到习惯,以为已经消失,其实它还摆在那儿,只是你刻意不去在意。不小心碰到了,仍得剐心之疼。我听到丛家说:特别远,回不去了。这时候,就想起找不到的那枚戒指。
  人人都在等待,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小丫说我对丛家只是习惯只是有独占的欲望没有厮守的觉悟。
  我不是。
  什么习惯?又不是赚钱吃饭拉屎,如果不是爱,怎么能惯性地需要她?她身上有咖啡因吗?
  我不知道我整天都在期待什么,梦里的花儿,天上掉下的馅饼和一个林妹妹……我总也搞不懂什么才是想要的,也坚定过,临了还是落得个寂寞,谁是谁的瘾?大马路修得全一样,太阳东边升一天西边升一天,转向的我要上哪找坚定的理由去?
  不算太冷的天,就是雪下得特别大。
  天桥下有一个瘦了咔叽的老头,剁巴剁巴装不满一土篮子。我用原本打算给他的两块五毛钱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一出门看见丛家晕倒在街对面,我想这就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歹心肠。要罚我,干嘛让她晕过去?不是罚我,又干嘛让我看见?
  她在我胸前哭的时候也是说这番话,我们都在承受别人的痛苦,心甘情愿地伤感难过。
  在她喜欢我的时候我只敢假装不知道,等到我说爱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表白时机,天由蓝转黑。她小小的背影在傍晚的雪中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在我脑袋里定格存盘,写保护,成永远。
  厮守我也想啊,可是二月春风似剪刀,剪断好多丝丝藤蔓,剪得膛子里灯笼挂生疼。我是错了,不应该拿丛家的面子当成留住她的理由。
  地中海边有温和的气候,没有爱情的人可以考虑去过冬,也许还会遇见愿意让我拥抱的人,大家可以一起取暖。
  叫叫儿说的对,世界这么大,还有什么放不下?
  白白,丛家,白白,我爱你。
  那个冬天,你用眼泪在我心口筑了一道门。
  这一辈子,除了你,谁也拆不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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