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夏绘溪有些疑惑的环视这个办公室。空间宽敞得不可思议。光线从正对着她的窗口落进来,地板的色泽叫人觉得温暖。那是原木地板,和谐整齐的几何图形是天然形成的。可以想象得到,要伐下多少的参天古木上,才能寻找出如此完美的原材料。
她似乎才注意到桌子后边坐了一个男人。于是使劲的张开眼睛,试图透过刺眼的光线去看清对面那个人。
还是模糊的一片,只有大致的概念。他清瘦,手扶在椅背上,肌肤苍白。这个男人和他身后的阳光格格不入,仿佛是有一层冰晶的烟雾将他隔绝起来。
暗红色丝绒窗帘慢慢的拉上了,光线缓缓的萎缩,越来越微弱,黑暗完美的笼罩在这个空间,驱逐出了最后的自然光亮。他依然坐在那里,穿着黑色的衬衣,神秘高贵的暗色,像镀上了银色的光泽。仿佛是小说里中世纪吸血伯爵,嘴角是一抹如玫瑰般浓烈的血渍,阴郁俊美。
光线稀疏得不可捕捉,可她却把他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缓缓俯下身,指腹触到她的脸颊,微凉而光滑。又一点点的滑落下去,直到移到她的颈间,又抚上那件条纹衬衣的第二颗扣子。
触感带出奇妙的弧度,他的手指像是有魔力一样,以她的身体为弦,不急不徐的演奏。
夏绘溪紧张得浑身颤抖,她想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可他居高临下,眼神亦不曾给她,只露出了线条完美的下颌,表情隐秘得似是天边不可触及的星涡。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任他解开自己所有的纽扣。薄而软的衬衣落在了肩胛以下的地方,里面的那件小而贴身的丝绸吊带对他而言,更加不是阻碍。他的手在贴上她白皙而柔软的胸口,薄唇也随之落了下来,缓缓的移向她的唇。
男人的头发微长,末梢落在了她的肌肤上,仿佛是一片雪融化,或者一粒沙的摩挲——夏绘溪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的敏感,只是最轻微的撩拨,竟然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身体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潮热感,和他始终冰凉的触觉一起,对比而成了奇妙的触感。
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她内心深处满是想要迎合的一种欢喜,盼望他的动作继续下去。
男人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又刻意的降低了自己的视线。
她终于,奇迹般的看清了他的五官。
……
一
夏绘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重重的喘气。浑身燥热,几乎出了身的薄汗。自己的手指还无意识的抓着床单,直到意识恢复,才慢慢的松了开来。她胡乱的抓过床边的那杯凉水,很快的灌了下去,又看了眼时间,才坐了起来。
那个梦又一点点的从潜意识里浮现出来。逼真得能让她回忆起所有的细节。
这个年纪,这种梦,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可作为一个心理学者,对于夏绘溪来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梦的含义。
“九月一日,梦见和一个男人发生亲密关系。”夏绘溪握着笔,又想了想,重又落笔补充:“裴越泽,CRIX总裁,两年前做过数次心理咨询。CRIX即将和研究所共同开发精神治疗的药物。”
因为精神分析需要大量的梦境分析,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坚持记录自己的梦,这也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真实的实验素材。如今已经是厚厚的一大本了。她怔忡的看着那个黑色的真皮本子,目光又无意识的望向手边的那一本专业书。里边有一句话可以完美而恰当的替自己解释这个梦。
“如果咨询者和医生在沟通中无法达成一致,那么有一方会用一种‘激情幻想’填补两者间的缝隙。”
只是困惑。其实两年前的时候,她也不过和他见了数面,话都没说几句。所谓的两者间的“裂隙”,更是不知道从何谈起。或许唯一的解释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忙着那项合作,以至于不可避免的会接触到裴越泽的资料,难免又勾起了两年前的那些并不算印象深刻的记忆。
不管怎样,这个梦依然显得有些吊诡。
夏绘溪站起来,用清水冲了冲脸,又顺手戴上梳妆台上的那个黑色发箍,扎起了马尾。牛仔短裤,黑色帆布鞋,再配素白的T恤,似乎有点过于简单了。她又转回来,拿了件墨蓝的小马甲套上,又在镜子里打量了几眼,这身朴素的搭配倒立刻显得有些别致起来。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在南大十分的受欢迎。一来是她有一种令学生信服的聪慧气质,关于她在上学期间优异得令人瞠目的成绩,以及硕士毕业直接留校做讲师的传奇,都足以让那些师弟师妹们刮目。
二来就是她的打扮了。其实她的搭配都只是在上班前数分钟决定的。可是再简单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一种很自然的舒适感。有女生拿她那件最常出现的白T统计过,一个月里出现了六次,每次的搭配都不一样,也就不得不感叹,大概天生有人就是有这种混搭天赋的。
除此之外,偶尔有年轻的男生会来送花,或者匿名的收到短信,可夏绘溪还是单身,一个人的生活充实而惬意。
早上还有课,夏绘溪关了空调,走出楼道的时候,暑气逼面而来。仿佛是烟花,带了些呛人,嘭的在身边炸开。南方的城市总是要过了十月份,暮夏才算结束。掰指一算,实在还很遥远。夏绘溪踩在从浓密的绿叶里漏下的小小光斑上,发现光线把自己的影子拖在了身前,纤长得仿佛是流云,有种和炎热不相称的透明感。
穿过半个校园,她开始觉得热,额头上也密密的出了汗,幸好她的头发全被发箍往后固定住了,不会觉得黏人。其实少有女生像她一样愿意露出额头。就像她的学生私底下分析的那样,因为她的脸型很漂亮,仿佛是整容医生手术的完美样板,而肤色白皙得像水晶布丁,才会有这样一种明朗却又不失精致的美丽。
先去院系里拿资料。一刷卡进门,因为有空调,夏绘溪觉得一下子凉爽下来。本来有些黏热的脊背就像被洒了干爽的痱子粉,一下子舒服了许多。
博导的办公室在三楼。夏绘溪敲了敲门。
听到有人答应后推门进去,这才发现办公室并不只有彭老一个人。
她的导师彭泽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心理学家,也是研究所的所长,此刻老头坐在沙发上,正和一个年轻人聊天。
彭泽的脾气是相当的好,虽然是学术权威,可是待人接物从没有半分架子。他捧了自己惯常用的宜兴紫砂壶,一边招呼夏绘溪:“来,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年轻人很主动的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个子很高,站得也挺直,向夏绘溪伸出手:“你好,我是苏如昊。”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夏绘溪愣了愣,握住他的手:“夏绘溪。”
“小夏,苏如昊,我对你提过的。国外xx大学应用心理专业毕业的硕士生,这一届新招的、也是我的博士生。”彭泽把茶壶搁在桌上,又转向了苏如昊:“这是夏绘溪,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熟的地方可以多问问师姐。”
苏如昊显然是在认真而不失礼貌的打量夏绘溪,最后含笑着说:“好的。”
此刻的夏绘溪有些不在状态,隔了好一会儿,才重复的问了一遍:“你是哪里毕业?”
苏如昊很认真的又说了一遍。显然,她之前并没有听错。
夏绘溪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仿佛见到了外星人,又仿佛有人往这个年轻人英俊的脸上涂满了油漆。他在那个世界闻名的学府心理系毕业,却回来国内读博士?
这个世界癫狂了吧?
她没坐下来,苏如昊就陪她站着。他唇角的那丝笑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似乎就是聊天符号中那个笑脸括弧,简洁干净,不由自主的会让人喜欢。夏绘溪毫无抵抗力的回给他一个微笑,转头对导师说:“我是来拿资料的。”
彭泽将一叠文件夹给她,又关照了几句,她便简单的冲苏如昊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夏绘溪在一楼的大厅里看看时间,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开始上课,她不想这么早走进烈日炎炎中,于是坐下来百无聊赖的看资料。直到有人喊她:“夏小姐?”
她抬头一看,是苏如昊。他一手插了口袋,站在不远的地方向自己打招呼。这个年轻人有着清爽的鬓角和俊朗的轮廓,眼珠黑亮得像是宝石。夏绘溪不由自主的想,要是被那群爱闹的学生知道,大概论坛上又多了一个火热的话题了。
他们并肩走出去。夏绘溪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来国内读博?”
苏如昊的脚步很沉稳,走在马路一侧,肩膀上落满了金色的阳光:“就是想回国了。你知道,国内最好的心理系就是在南大。”
夏绘溪还是觉得有些不解。不过她也明白,彼之蜜糖,我之毒药,勉强不来,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恰好到了分叉路口,夏绘溪要去教学楼,于是礼貌的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显然对学校很不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说:“第一天来,随便逛逛。”索性随她一起去教学楼。最后苏如昊才记了起来:“刚才彭教授说下午有一个关于精神药物开发的记者会,是所里的一个项目,他说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夏绘溪点头:“好的。你把手机号码给我。下午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
正是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们站在教学楼门口说话的当口,好几个夏绘溪的学生从她身边走过去,走得远了还回头挤眉弄眼张望,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她只当作没看到,摁下了储存键:“好了。那么下午见。”
“再见,夏小姐。”
夏绘溪本来已经走出去,听到这句话,终于还是转过来:“我们国内一般还是叫做师姐的。或者,你叫我小夏也行。”
入口的地方其实有些阴暗,光线并不明亮。苏如昊静静的站着,看见年轻的“师姐”站在离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语气轻松的劝告自己。她穿着短裤,显得腿很修长漂亮,而素净得没有瑕疵的脸仿佛是上好的玉石雕成,又嵌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有一种动人的干净。
他笑了笑:“师姐,我还是叫你小夏吧。”
上课铃响了,夏绘溪冲他挥挥手,迈开步子走了。
苏如昊站在原地很久,走动的人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几个迟到的学生冲进去。仿佛是退潮,白色的浪卷渐渐的稀疏,最后消失在海岸线上。他平静的打量这个陌生的校园,这个他即将要工作学习的地方,让他有一种奇特的归属感。
### ###
课间十分钟,夏绘溪被几个女学生围住了。其中一个女生笑嘻嘻的问:“老师,送你来上课的是你男朋友么?”她应对得很沉稳:“不是。是你们一个师兄。我的师弟。”几个女孩子显得有些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了一会儿,直到上课了才散开。
夏绘溪继续讲课,中央空调在给这个教室降温,学生们的唰唰的记笔记,一切正常。她用余光扫到了一个女孩子,坐在角落的地方,目光似乎有些失神,也没记笔记,直直的看着黑板。
她记得这个女孩子的,于柯。成绩很好,又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老是拿到那几项特设的奖学金。她向来表现很好,很少有这样开小差的时候,这让夏绘溪有些诧异。不过大学的老师都不大管这些,她想了想,并没有停下讲课,只是若有若无的去注意那个女孩子。
下课的时候,她径直走到于柯身边,和蔼的问了句:“身体不舒服么?”
于柯穿着很朴素的灰色短袖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慌乱的摇摇头:“没有。”
夏绘溪笑了笑:“没事,我看你脸色不大好,也就随便问问。”在她转身要出门的时候,于柯忽然又喊住了她,声音有几分不确定:“夏老师,这几天……我常做同一个梦。”
其实夏绘溪现在上的这门课,虽然是在介绍心理学流派,可偶尔的,她会向学生介绍梦的解析方法。她不止一次的提到过荣格博士通过梦的解析,可以精准的分析出一个人意识和无意识,并且对人的生活状态作出正确的指导和建议。
她微一愕然之后,转身牵了学生的手:“来,我们边走边说。”
这是南大很受欢迎的一家奶茶店。价格实惠,环境也好,加上服务贴心,哪怕学生们点的只是一杯最便宜的原味奶茶坐一下午,又喝见了底,店员也不会催。因为地方不大,所以总是爆满。来得晚了,找不着座的学生只能怏怏不乐的去一旁的窗口买外带。
现在恰好是午饭时间,所以没什么人。
夏绘溪点了两杯布丁奶茶,然后不动声色的打量对面的学生。其实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短发,瓜子脸,有种城市女孩少见的淳朴。于柯一直在沉默,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夏绘溪不急,喝了口饮料,滑溜的布丁在唇齿间轻轻的碰撞,有一种鸡蛋的香甜气息在弥散开。
“老师,我梦见我的老家。我奶奶去世了很久,可我在陪着她说话。我们一起晒太阳。”于柯的手就放在桌上,纤细的手指握拳,又放开,极度的紧张不安,“我还梦见我在跑步……”
夏绘溪专注的听着,恰到好处的接了她的话:“然后你跑不动了?或者跑道无限的延长开去,直到筋疲力尽也看不到终点?”
哐啷一声,那杯奶茶被于柯碰翻了。稠稠的液体落满了一桌,冰块叮咚作响着在桌面上滑开去,大块的布丁泛着诱人的色泽。店员连忙过来擦拭,挡住了夏绘溪的视线,她不得不微微的往后一靠,语气温和:“是不是这样?”
因为丝毫不差的预测出了梦的下半截,于柯看着年轻老师的眼神充满了信服,她用力的点头,牙齿把嘴唇咬得雪白:“是。”
其实是很寻常的一个梦,连平常说的噩梦都称不上,可于柯脸色苍白,语气正在颤抖,仿佛难以复述出这样的场景。
夏绘溪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一手扶了自己的额角,微微阖眼,又一次调整了语气:“不要怕。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试着帮你分析一下。”
二
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亲密仿佛是姐妹了。夏绘溪有些随意的搂着于柯的肩膀,又拍了拍:“现在心情好点没有?”她遗憾的叹口气,“本来应该请你吃个饭的。可我现在还有事……”
于柯还是有些拘谨,或许因为这些天睡得不好,眼下一片乌乌的沉青色。她站在那里,看着笑容满面的老师,一点点的放松下来,最后语气诚恳而认真:“谢谢。”
其实她不是没有收到过回报丰厚的咨询费。可是没有什么会比这样一句真诚的道谢更让人觉得愉快。
于是一怔,夏绘溪轻松无比的笑了笑:“算不上帮忙吧……我们是彼此分享,不是么?”
灰色的道路笔直的伸向前方,于柯纤细的背影走在林荫道上,绿叶和阳光,似是浅金和深绿的颜料,泼满了这幅清新的油画。她希望这个还很善良的孩子,能一直这样无畏的走下去。
回头看了看时间,才觉得有些晚了。夏绘溪快步回自己的住处,又给苏如昊拨电话。
“记者会是在三点,我们两点半在门口见吧?一起打车过去。”
电话那边隔了一会儿,才传来声音,苏如昊一口答应下来:“好。”
她回家很快的换了一件轻薄的亚麻质的棕色长裤,理了理头发,急匆匆的就往校门口。不迟不早,恰好是两点半。她一眼看到苏如昊站在那里,十分显眼,挺拔如同白杨。
偏偏打不到车,大热天的,她急得满头大汗。回头看了眼苏如昊,他倒是不急不缓的站在那里,最后说了一句:“要不坐我的车过去吧?”
夏绘溪有点反应不过来,最后微微张了嘴,眼看着那辆停下的出租车被另一个人拦走了,她转过身,一脸哭笑不得:“苏如昊,你干嘛不早说?”
苏如昊和她一道去校停车场取车,一边微笑解释:“是你建议一起打车去的。”
黑色的车子,线条流畅,又有几分稳重。夏绘溪并不惊讶,这人既然是名校海归,家境好也不会叫人意外。她坐上去,微微调侃:“这个牌子不是跑车也很有名么?”
苏如昊耐心的在等前面的校车转弯,手指在方向盘上在打着规律的节拍,侧脸沉静:“跑车并不适合所有的人。”
这分明是一个年轻人,又因为是自己的师弟,夏绘溪潜意识中就觉得他应该比自己青涩一些。可苏如昊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让人信任的气质,夏绘溪觉得,逼着他喊自己师姐,确实有点不大合适。
记者会是在CRIX的新建厂址里举行。那是在城市的郊区,需要从最东边的南大绕到最西郊。道路阻且长,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忽然听到苏如昊问自己:“我们所里和CRIX的联系很频繁?”
“合作单位嘛,算是密切的吧。不过临床药物这一块我不清楚,和我的方向并不相关。这次记者会时老板要求出席的,本来也没我什么事。”
他点头,不再多问了。
### ###
赶到的时候几乎已经要开始了。
夏绘溪坐下后连忙低头找纸笔,却敏感的发现的前边起了骚动。
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年轻男人在贵宾席上坐下,正对着台下。他的身材修长,略有些清瘦,头发微长,五官近乎完美,那双眼睛仿佛是深寒的一泓潭水,深邃得触不到底。
夏绘溪低低咳嗽了一声,试图掩饰起心底那一点点无人发觉的不自然。关于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她已经用心理学的知识替自己梳理过好几遍。可是此刻她见到真人,却发现有些细微的情感——比如尴尬——还是难以克服。人类的天性和冲动,比如生存,比如繁衍,总是潜伏在心灵深处的。也无怪佛洛伊德将一切的心理探究最终归结到了性欲之上,尽管这点让他声名鹊起,也让他饱受攻击。
如果可以,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叫人信服的分析——为什么梦的对象是他而不是别人。夏绘溪微微喟叹着,脸颊微红。她心里知道,这种未知的模糊性才是心理学叫自己沉醉的地方。
主持人简单介绍后,裴越泽站起来,走向布置精美的讲台。莫名的让夏绘溪想起了《夜访吸血鬼》里的汤姆克鲁斯。彼时他还年轻,骨骼清奇,唇色嫣红,脸色苍白,金发微卷,有一张叫人嫉妒的、仿佛天成的俊美的脸庞,眉宇间浮着淡淡的忧郁,似乎蕴着无限的心结和寂寞。
这么一恍惚,也没听见台上说了什么。直到听见工作人员在问:“各位有没有问题?”
问题大都和最近的金融危机有关,夏绘溪听得心不在焉,那支木质的铅笔在手上飞旋,这是学生时代养成的小把戏了。她忽然发现苏如昊已经沉默了很久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坐得笔直,目光投向台上那个男人,微卷而纤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看得出注意力十分的集中。其实这没什么好听的,不过是给导师应个卯,夏绘溪觉得他有些认真过头了。不过他严肃的时候,眼睛分外的闪亮,仿佛是射灯的光打在了黑丝绒上的钻石,璀璨晶亮。
夏绘溪在心底感叹的时候,突如其然的,大门哗的被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边含糊的大声喊着什么。所有人都转过了脸去看着她。她的情绪十分的激动,一边躲避着工作人员,一边重复着那些没人听的懂的话语。
夏绘溪皱眉,终于勉强听清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单词:抑郁症,吃药,死。
裴越泽在一瞬间的意外之后,极有风度的停下了讲话。眉目清冷,又似乎完全没有受影响,负手站在一边,嘴角的笑意从无到有,倒愈发浓厚起来。
保安最终将那个女人请出了现场。她犹不愿服从,挥舞着手臂,挣扎着渐渐的从视线里出去了。
夏绘溪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前一阵的时候市精神科医院出了一起事故,一个二十岁的抑郁症男性患者因为误服了某种镇静剂而意外身亡。属于极严重的医疗事故。他的母亲也一度在各大媒体上曝光,声泪俱下的控诉医院,并获得了一笔天文数字的赔偿金额。
工作人员的脸色苍白,不受控制的看了一眼裴越泽:“抱歉。我们的时间还剩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哪位?”
现场还有些混乱的时候,苏如昊的声音微冷而清冽,在夏绘溪的耳边说:“药物辅助治疗精神疾病,你怎么看?”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拨弄着那支会场统一发放的铅笔,白衣黑裤,眼神清睿,专注的看着夏绘溪,唇畔是一道颇显锋锐的弧度。
夏绘溪也压低了声音:“我是荣格博士的追随者。”
苏如昊的微笑着点点头:“荣格博士并不提倡用药物来治疗精神疾病。”
有人转过头来,似乎对他们的窃窃私语不满,夏绘溪抱歉的冲前排的人笑了笑,打算闭口不言的时候,手心一滑,那支笔就仿佛是灵巧的小兽,一下子掉在了两排桌子之间。她没有办法,只能微微的站起来,探着头去看究竟落在了哪里。
### ###
裴越泽在环顾会场的时候,忽然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他的眼力自认绝佳,隔了这些距离,可他依然可以确定她是素颜,清淡如水,只是用发箍将散发整齐的束起,露出额头上素滑如雪的肌肤。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十分的炫目,仿佛似曾相识。
“最后一个问题。”他自若的等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满场想要发问的记者,最后指了指,“那位小姐。”
话筒递到夏绘溪手里的时候,其实她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有些愣愣的望着台上的男人,又觉得脸颊发热。她下意识的站起来,手指不受控制的推开了那个开关。最后说脑海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又茫然的把话筒递还给了工作人员。
会场的音响效果极佳,女声清脆,人人都听得清楚:“请问,您觉得药物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真的有益么?”
耳边有一声善意的轻笑,仿佛是轻雷,在夏绘溪耳边炸响。她转过头去看苏如昊,发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轻轻比了口型:“为什么问这个?”
台上的男子仿佛极有默契一般,也在浅浅的微笑,因为长得十分的俊美,裴越泽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叫人异样心折的感觉。他轻描淡写的就转开了这个话题:“关于这个问题,在场有许多的专家,他们比我更适合回答。”说完目光在夏绘溪脸上轻轻停留了数秒,语气柔和:“谢谢提问。”
或许时间是真的到了。他向台下众人轻轻颔首示意,就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接下去还有一些人颇显冗长的致辞。苏如昊不动声色的看着夏绘溪,目光中有一丝淡淡的异样。她的脸很小,侧边望过去,下颌尖俏。白色T恤和深咖色的长裤,加上一件配饰性的小马甲,显得利落干净。等他敛起目光的时候,恰好听到主持人说了句“发布会结束”。
他们坐在角落的地方,于是等着前边的人先走。苏如昊靠着椅子,微笑着问夏绘溪:“你很热?”
夏绘溪摇摇头,掌心不由自主的抚上滚烫的脸颊:“怎么?我的脸很红么?”
苏如昊只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滑向了会场的那个出口。裴越泽在那里停了一会儿,视线遥遥的投过来,落在他们这个角落,仿佛在寻找什么。
三
几天之后,夏绘溪颇有些意外的接到了一个工作邀请。是一个电视台的编导邀请她去一个访谈节目做特邀嘉宾。至于编导为什么找到她,说起来也颇有一些巧合。总之是在一次校园活动里遇见了,恰好对方觉得她的形象谈吐颇适合出境,于是便留上了心。
她的头一反应是拒绝,最后话到嘴边,还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这种节目在这些年一下子风行起来了。先播出一段生活里的故事。内容也不外乎婆媳、新婚夫妇或者财产分割之类常见的家庭纠纷。然后邀请心理医生替当事人分析,最后矛盾解决,皆大欢喜。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工作,因为节目固定,一周一期。而当事人的题材需要去找,特邀嘉宾却永远只有一个。用旁人的话来说,简直是名利双收。
夏绘溪承认,最后吸引自己的还是酬劳,于是在征求了导师的意见后还是答应了。
很多人第一次进演播厅难免紧张,可她缺缺偏偏有一种“于热闹处看冷清”的感觉。录的节目鲜有真人真事,很多都是找了演员找了“剧本”,然后一本正经的演出来的。她坐在一边看得有趣,那些眼泪,那些争执,也难为没有经过培训的大叔大妈们可以演出来。节目最后,照着早就传给她的稿子,她以专业人士的眼光点评几句,大功告成。
也因为这个节目,夏绘溪不大不小的过了一把名人瘾。原本那门课忽然多了很多旁听的学生,也有学生会发来长长的Email倾述心事。就连很多同事同学见了面都会叫她一声“夏博士”。其实那是她在节目里的称谓,夏绘溪自己并不喜欢,总觉得是把一个特定的身份强加给了自己。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个身份又可以区别开现实中和电视,就像每次化妆师给她画的浓妆,自己躲在后面,有种安心的感觉。
### ###
学校的生活也照常。国庆的长假刚过,夏绘溪手上有一个需要统计临床症状的课题。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耐心的一个个输入比较,连有人敲门都没有发觉。
回头才吓了一跳,苏如昊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在看她统计的数据。
他穿了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白衬衣,因为和自己靠得近,那种清爽的气息就像是青柠,轻轻的随着嗅觉一起钻进了身体。
他皱眉:“这样你要比较的什么时候去?”
夏绘溪也叹了口气:“两天了。才输入了一半不到。”她有些头疼的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有事么?”
苏如昊却答非所问,笑眯眯的看她一眼,然后说:“昨天那一期节目结果是什么?”
他们的节目最近改版,并不直接告诉观众事情解决与否,每次都会留个尾巴到下一期。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因为节目都是早就录制好的,她又对播放时间不感冒,连他在说哪一期都不清楚。隔了一会,才淡淡的说:“没劝和,离婚了。小孩归父亲。”
他“哦”了一声,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灵巧的在键盘上跳动,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起她电视里的模样,半张脸都藏在黑框眼镜后面,发髻滑顺的盘起,比平时要老成上四五岁。点评的时候语气平淡而镇定,有一种叫人心服的权威感。
办公室里只有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苏如昊似乎看出她说话的兴致不大,伸手扶了她皮质转椅的椅背,轻轻的一推,将她连人带椅送出了可以够到键盘的范围。
然后他替她关了窗口:“走吧,吃饭去。”
夏绘溪半晌没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几乎要杀人:“你疯了吧!我没保存!”
他并不紧张,又好整以暇的替她关了显示器:“下午我帮你,三个小时绝对搞定。”又笑,“真的。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有一套专用的计算频率的软件,吃完饭我拷给你。算上我回家去拷软件的时间,三个小时。”
她还是半信半疑,留恋不舍的看了一眼电脑,语气还有些不确定:“你没骗我吧?”
他替她开门,似笑非笑:“你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夏绘溪想起之前自己需要几本专业的英文原著,遍寻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搜出来,在他国外就读的那个大学里有着几份孤本,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问了问他。第二天,他就给她资料,扫描清晰的原著,规整的中文译文,翔实得不可思议。
真是神通广大。
当时自己还问他:“还有中文译本?”
结果他轻描淡写的就说:“我翻译的,你将就着看看。”
简直是细致到了极点。她一再道谢,又请他吃饭。苏如昊并不拒绝,只是半开玩笑:“师姐的吩咐,我不敢不好好完成。”
存心笑话她的吧?夏绘溪已经知道了他的年纪比自己大,阅历也丰富得多,如果可以,她还是收回那天让他喊自己“师姐”这句话好了。
### ###
他们就在食堂二楼的餐厅吃饭。随便点了几个菜,苏如昊问她:“那份邮件你收到了么?”
是一个精神分析学的国际研讨会,十一月在圣彼得堡举行。主办者发来了邀请函给彭泽教授,于是教授又分别转发给他们了。
“彭教授会去。你呢?”
夏绘溪捧着那杯温水,慢慢的喝了一口,最后说:“吃住自理啊。好贵。”
这个句话十分叫人意外。苏如昊靠回了椅背,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你的收入不算少吧?”
她似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微笑:“是啊,机会难得,我会考虑下的。”
因为下午要去电视台录节目,夏绘溪就先去他家拷软件。之前她并不知道苏如昊住这么高档的公寓,车子停在了楼下,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不停车库里?”
他走在她身边:“一会还要送你,停这方便。”
她光顾的打量这么优美的环境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就行。”
苏如昊浅浅一笑,并不和她争辩。进了电梯,门渐渐的掩上了,他过了一会儿才摁了七楼。
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去年轻男人的公寓还是有些尴尬,于是她扯了个话题:“该不会是连自己住几层都忘了吧?”
想不到他沉静的点头:“是。才搬进来没几天,还有些陌生。”
他去书房拷软件,她就在沙发上坐着,微带了好奇的看了看屋子。
真是一个崭新的家。
装修得低调流畅,也适合一个单身男人,可是夏绘溪怀疑,他根本就不在意这里是什么样子。简洁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是样板房,估计别人也不会信。因为样板房里人家好歹为了贴近生活装模作样的会放些水果或者鲜花。可这里连一丝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那面墙,没有装饰画,或是相框,什么都没有,素净得就是一副白纸。
苏如昊很快的走出来,递给她一个U盘,又抱歉的笑了笑:“就不请你喝茶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新时代的“家徒四壁”,果然不是她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夏绘溪只能笑笑:“没关系。”
### ###
他到底还是坚持送她去录节目。快到电视台的时候,他开玩笑:“下次带我进去见识一下,看看现场。”
“你想看?随时都可以。可是很没意思,大家一起套词,都是假的。”夏绘溪右手轻轻扶在额角,似乎有些不胜疲倦,“这样的节目,你真的有在看?”
苏如昊还来不及回答,她的手机响了。
是一串十分陌生的号码。夏绘溪接起来的时候照例回应得相当礼貌:“喂,你好。”
那边的声音有些清冷和矜贵,等了等,才说:“是夏绘溪夏小姐?”
她不记得这个声音:“请问你是?”
“裴越泽。”
她一下子有些发懵,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困惑,只能回了一句:“裴先生,你好。”
“我看了你的节目,觉得很不错。关于心理咨询,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请教,能赏脸一起晚餐么?”
其实他的语气相当的有礼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大脑作出决定之前,夏绘溪已经飞快的吐出了一句:“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挂了电话,才觉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的在响。不自知的,又深呼吸一口,才算勉强定神。车子的空间一下子觉得有些小,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手机声音向来是有些大的,于是不能确定这则简短的对话有没有被苏如昊听到。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随即又安慰自己,很正常的对话,其实即便被听到也没什么。
### ###
苏如昊在开车,看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一拐弯已经看见了电视台的大厦了,夏绘溪开始解安全带,可他却突如其然的踩了刹车,向她靠过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看那个节目?”
她因为有些惊讶,挑了挑纤细如柳叶的眉。
“节目确实挺没意思的。”他还是一样清爽俊朗的眉宇,目光沉沉的仿佛是黑洞,将她最细微的一丝表情都吸纳在了其中。
最后,语带调侃,半真半假,“可是,我是为了看你啊!”
四
几乎没留时间给自己分辨他这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夏绘溪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了转弯角落,才记得停下来喘口气。坐电梯的时候,手机还滴答一声,收到短信一条:你的表情真可爱。
还是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叫人摸不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夏绘溪莫名的有些气恼,已经是熟女的年龄了,遇到了这种事,还是心乱如麻。脸也不争气,唰的红起来,映在不怎么清晰的电梯墙壁上,模糊看见晕红如云。
其实在之前,她没往这方面想,很是坦荡。有一次看见校论坛上有学生帮老师的配对贴,看见自己的和苏如昊的大名光荣的挂在上边,哈哈大笑,差点没把地址给他发过去。现在想想,倒是幸好没发,不然倒成了存心挑逗了,有理也说不清。
她走进惯常的化妆间开始化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光盘:“夏小姐,这是你要的节目录影。”
她接过来放在包里,微笑着道谢。薄薄的一片,于她却别有一份重量。
化妆师边给她打腮红,边笑:“夏小姐,这个节目我爸爸妈妈很爱看呢!”
她从镜子里回望小姑娘:“谢谢。”
“真的很好看啊。你说的那些话,也都很有道理。”化妆师手上的动作的停了停,“你家里人肯定也守着电视等你出来吧?”
夏绘溪一怔之后,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他们不住这里。我带光盘回去给他们看。”
这几期的主题愈发的有趣了。也难为工作人员是怎样想出来的。
今天现场来了一位洋媳妇和中国婆婆,两种语言,唧唧呱呱的对峙。留洋而归的儿子则是一副精英的样子,头痛的坐在中间,一句话也插不上。台下的观众配合的做出各种表情,为这样的剧情揪心不已。
夏绘溪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起了之前有个杂志给自己约稿,要开个专栏。她一头雾水的把自己一篇还没发表的、关于中西意识对比的小文发过去了。编辑差点没倒地,电话打来:“我们是休闲专栏。需要类似心灵鸡汤那种。这篇……也太深奥了。”
自己则咬着笔头想了半天,最后酸酸扭扭的扯了一篇发过去,期间数次提到了婚外恋和物质欲望。编辑大喜过望,当即说:我们以后要的都是这样的风格。
这就是这个时代。
因为没有人可以再沉静下来思考。所以宁愿要一瞬间的抓人眼球。
最后的点评时间,夏绘溪扶了扶黑框眼镜,从容不迫的开始讲述。字字珠玑啊,数次镜头扫到了台下的观众,人人都在点头称道。
典型的速溶咖啡的味道。柔和的滑到最后,泛起叫人腻味的后感。
幸好很快的结束了。台里已经在发盒饭了,夏绘溪吃过几次,米饭太硬,一粒粒的像是锅巴,她吃不惯,又想念食堂里稀薄却便宜的银耳粥,于是老老实实的忍着一室红烧大排的香味在那里卸妆。最后摸了摸干干净净的脸,又梳理了一遍头发,坐电梯下楼。
### ###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落日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城市,带了些许温热的炙烤。一树的梧桐缀着金黄和青绿相混杂、仿佛大人手掌的叶子,摩挲着夕阳,影斑将平滑的大路割裂如残缺的弹坑。
夏绘溪低了头翻寻着交通卡,忽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她:“夏小姐?”
她愕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库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年轻人微一躬身:“请上车。”他指了指不远处那辆车子,殷勤而礼貌。
夏绘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辆车子后座的窗半开着,她看见裴越泽的侧脸,似乎是有人将这个城市仅剩下的、所有的璀璨光芒打在了他的身侧,一种难以言说的俊美。他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不为人察觉的轻轻点头,似是在向她致意。
她最后还是上了车。
拉开门的时候,竟然觉得森冷,仿佛是有一层蛛网密密麻麻的笼罩起了这个空间,里边枝藤蔓延,叫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微凉的暗意。
夏绘溪勉强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战栗感,坐了进去。
“夏小姐下班了么?吃过饭没有?”他的薄唇轻轻的动了动,吐出了几个字,谦和冷静,仿佛之前没有打过电话给她,而这是他第一次出口询问她。
夏绘溪点点头:“在台里吃过饭了。”她有点拿不准这样的谈话技巧,但是还是忍住没有问对方什么事。她在心底思量着,或许对方主动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多一些主动权。
裴越泽并没有吩咐司机开车,隔了一会儿,转头不经意的扫过她的脸,淡淡的开口:“那么,晚上有空么?”
她说得干净利落:“不好意思,晚上还有课。”
发箍并没有将她所有的头发固定住,有些细小柔软的额发还在发际线上,绒绒得就像蒲公英的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最后开口的时候语调含了笑意,似有无限的柔和:“没关系,那么就下次吧。”
捕捉到这个笑的时候,仿佛瞬间都被浸润在了碧蓝冰冷的海水里了,连呼吸之间都有着寒意。莫名的恐惧。关于这个男人,其实她一直抓不准自己心底在想些什么。似乎从那个梦开始,她就对他有莫名的抗拒。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些潜意识里的抗拒来自哪里。
或许只是直觉。
唯一的解释了,直觉。
直觉作为意识的四大功能之一,是一种最难解释的功用。夏绘溪心底不自觉的滑过那些专业的名词,听到裴越泽吩咐司机:“去南大。”
“夏小姐这么忙,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其实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做我的心理咨询顾问。不知道你能否抽出时间来。”他简单的说,双手在膝上交叠,目光在一闪而逝的街景上游移而过,“咨询的次数不会太频繁,时间也不用太长。酬劳的话,我并不知道行情,你可以和我的助手说。”
夏绘溪认真的听完,却不答话,低了头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司机体贴的把灯开了。淡黄色的灯光落下来,宛如给她颈上白皙的肌肤倾了一泉活水,有一种如清莲般的水汽在温润的流转。
裴越泽凝神看她的动作,直到她把一张名片递给自己。
“这是我一个师姐的名片,她现在是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
最后这句话尴尬的停在中央,没有说完。
因为裴越泽连伸手去接名片的兴趣的没有,淡淡的说:“我并不是来让你给我居中介绍的。”
“是这样,裴先生。我现在比较忙。你看到了,才录完节目回来,还要去……”
“嗯,是这样啊。”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那么,如果节目停了呢?你还能不能抽出时间?”
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着,认真的观察她的反应,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夏绘溪失语了片刻,把名片收了回去。脑海里倏然有了些情绪,她不怒反笑:“裴先生,节目停还是播我做不了主,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可是我自己的时间表,没有人可以替我做主。”
她毫不畏惧的和裴越泽对视:“心理咨询是双向的。没有谁可以强迫谁。我只是劝您,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就算找了弗洛伊德来,恐怕效果还不如不咨询。”
裴越泽并不生气,他缓缓的收回目光。那种注视宛如一张极大的鱼网,将她拢得无处可逃。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粉的双颊,清清浅浅的说:“我只要你。”
空气如同沾了水的絮,陡然的一重,狠狠的压了下来。
一句“神经病”已经含在了舌尖上,夏绘溪正要冲口而出,对方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恰到好处的拦住了她:“不要误会,我指的是心理咨询。”
这样举重若轻的又把她的退路给堵了,夏绘溪只觉得憋屈,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仿佛是被打乱了阵脚的将军,茫然的望着即将崩溃的战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进攻。
不过事到如今,夏绘溪也没什么阵法可言了,于是学了他的说辞和姿态,微微咬着舌尖,带了坚持:“抱歉。”
他似乎有些伤脑筋,揉了揉眉心:“我能请问一句么?是什么让你一再拒绝一个需要咨询的客户?”
她反唇相讥:“我看不出您有需要咨询的必要。”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下班的时候,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遇上任何的红灯和阻碍,顺畅至极,已经看得到前边南大百年的老校区绿茵葱葱。
裴越泽微微放松了口气:“你还可以再考虑几天。”
### ###
夏绘溪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录完影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苏如昊的声音仿佛是被春日的阳光烘晒过一样,透着融融的暖意,暂时的驱开了夏绘溪心里压着的沉沉阴霾和愤怒,“你在哪里?”
她勉强笑了笑:“我在回学校的路上。今晚还有工作。”
他轻松自如的说:“那算了。”
就在这条去南大的路上,苏如昊的车被一个红灯截住,眼睁睁的看着前边那辆车慢慢的开走,仿佛一滴水,汇入了车流,很快就寻不见了。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差了半步,就看见她上了那辆车。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又瞥了一眼手机。其实连滑盖都没合上,数字仿佛莹莹的小星在跳动:通话时间20秒。他的唇角一点点的勾起,仿佛绷紧的线,铮铮如刀。
五
夏绘溪单肩挎了那个不算小的棕色牛皮包往办公室走去。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学校的广播声和一波波的学生潮流,或者涌向宿舍、或者涌向自习教室。她快步走到楼层门口,听见保安向自己打招呼:“夏老师,今晚加班么?”
她笑着点点头。既然今天所有的事一团乱麻的涌了上来,她也不介意用繁忙的工作来结束这糟糕透顶的一天。
打开U盘,夏绘溪找了那个软件出来,把一大堆数据复制上去。因为处理数据需要时间,她又觉得有些闷,就去打开了门。隔壁房间还有学生在值班,见到她在,进来打了个招呼,又问:“夏老师,明天有空么?我们班搞活动,山顶烧烤。”
她向来是乐意参加这些学生活动的,当即答应下来,又和学生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电脑也叮的一声,提醒她数据处理完毕。
真是叫人意外。这样的迅速。就看在足足帮她省了两天时间的份上,她是不是也该给苏如昊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夏绘溪的大脑一边在检查数据,一边紧张的思考。最后锁门出来,可是勇气还是软软的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她往宿舍走,又有些头疼的站住,借着路灯把手机摸出来,好歹编了条短信:明天我们班学生有烧烤活动,要不要一起来?
*** ***
十点多的时候夏绘溪下楼,看见苏如昊十分守时的站在楼下等她。他的个子高,将那件条纹的纯棉T恤穿得非常清爽好看,一眼看去就像是个英俊的大男生。
她招呼他:“走吧,我们去蹭吃蹭喝。嗯,其实我也是借花献佛。”
苏如昊忍不住驻足微笑,又向她伸出手去:“我来背吧?”
夏绘溪忙摆手:“不用,又不重。”
正说着,那群学生也浩浩荡荡的来了,还自带了烤炉、鼓风机。见了他们,纷纷打招呼,叫得乱七八糟,有叫老师的,也有叫师兄师姐的,总之是活泼得不可思议。最后在场的男生都被分配负重,嘻嘻哈哈的就往山上爬去了。
这座山就在南大的后门口,其实就是南方的一个小土丘。因为山顶有一块空地,相当的平坦,被誉为烧烤的圣地。
羊肠小道颇有些难走。长满了植物和灌丛,茂密得像是一蓬乱乱的长发,人走过的时候会带出哗哗的声响。不时有学生被勾住了衣服和头发,往往引起一片惊叫和笑声。夏绘溪走在苏如昊后边,他手里还提着鼓风机,可是极体贴的替她拨开那些枯枝乱草,也时时的回头让她小心。
夏绘溪专心致志的走路,心里松了一口气。苏如昊似乎忘了昨天对她说的话和发的短信,那些暧昧仿佛是电脑里用不着的文件,一下子被彻底删除了。这样很好,本来她邀他来一起烧烤的时候还有些惴惴,生怕他会以为自己有所暗示,不过……既然他忘了,自己还有什么压力呢?
艰难爬到山顶的时候,夏绘溪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那批能干勤劳的孩子们仿佛是就是为了让他们来吃东西的,只要看她要做什么,总有人抢过来说:“老师我来,我来。”
几次三番之后,有女生大声的笑:“夏老师,他暗恋你,真的,全班都知道。”
果然那个殷勤的男生红了脸退开了,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
夏绘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身,又拍拍手:“那我就等着吃了。”
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微风清凉。整个城市的繁华仿佛在瞬间被敛入了眼底,喧嚣和浮躁瞬间都被沉降为婉约的轻柔,而她坐在这里,心旷神怡。
苏如昊也在她的身边坐下,随便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搓揉,有青草的香冽在指尖弥散开。他忽然说:“人就是要在高的地方站着,才会有错觉。”
夏绘溪本来想问是什么错觉,可转念一想,不就是渺小么?只有在高山之巅,整个世界都一览无余了,才发现自己或许比芥尘还微不足道。
可他淡淡的说下去了:“只有站在高的地方,才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又顿了顿,“英雄情结。”
简单的一个问题,两种完全指向相反的看法。
夏绘溪感到迷茫的时候,常常张大了眼睛而不自知,眸子像水晶一样,璨璨闪亮。会让人忘了她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女学者,倒像是个孩子,处处透着纯真和淡然。
她有些困惑的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幸好他转了话题:“圣彼得堡的那个学术会议我已经回复了彭教授,我会去。”
夏绘溪皱了皱眉,又叹口气:“我要去的话还得申请停课两周。申请停课其实挺麻烦。”
苏如昊的眼神似乎有些紧张,随即觉得自己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其实不过一个学术会议,去或者不去,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和学习工作相关。
“今天早上我发了邮件给彭老师,也向教务处申请停课了。”夏绘溪微微笑起来,似乎有些期待,“想到能趁机偷个懒,就觉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蓦然间亮了亮,似乎有难掩的光芒折射而出。不过片刻,苏如昊站起来:“走吧,我闻到香味了。”
他们一加入,阵营就愈发明显的分裂了。女生都爱往苏如昊那边凑。叫人想不到的是,他烧烤的技术相当的好。最后的成品,比如鸡翅,比如香肠,油油的散发着肉香,没有半分烤焦的痕迹。苏如昊还不忘告诉周围的女生:“我以前就是露营高手。”一时间人人争抢,受到追捧无数。
夏绘溪环顾吃得不亦乐乎的一群孩子,忽然问班长:“咦,于柯呢?她没来?”
“她长假回家去了。前几天还给院里打了电话,说是家里有些事,又请了几天假。”
夏绘溪放下手里滋滋冒油的鸡翅,若有所思:“她家是在哪里?”
班长摇摇头:“她是本省的。不过好像也挺远的吧,不知道在哪里。”
因为说着话,吃东西就有些不小心,那根长长的铁签子就在嘴唇上轻轻触了一下。那是刚从架上拿下来,烫得像是烙铁,夏绘溪一下子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顺手把吃的搁地上,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如昊比任何人都早的注意到这里,很快的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又轻轻的抬起她的下颌,小心翼翼:“让我看看。”
夏绘溪却只看见他的那双眼睛,有莹柔的光彩浅浅的折射出来,仿佛是心疼,又有些薄责:“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发窘,挣开了他的手,有意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
其实看起来也不过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并没有多严重。夏绘溪此刻已经能适应了唇上的炙痛,还记得镇定自若的喝了一口水,用眼神驱散了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的女生。
因为不想扫兴,加上不过一点小烫伤,夏绘溪顶着越来越明显的水泡一直坚持到下山。直到和学生分开,苏如昊一直闲然的语气却变了变:“走,我们去医院看看。”
她摆手:“不用,我家就有烫伤的膏药,自己涂一涂就好了。”
他却很坚持,二话不说,拖了她的手就往校医院走。
这或许是夏绘溪第一次被男生牵着手。和以往女生之间手拉手的感觉完全不同。女孩子的手纤细柔软,而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连那一握都带了果决。她轻轻挣了挣,几乎同时,他也察觉了,一怔后放开了手,语气温透如水:“对不起。”
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又难免将注意力投向了校园。
明明是白天,却因为是周末,安谧得不见丝毫的嘈杂。
这是秋桂绽开的季节。鼻尖不可避免的会触到那些香气,又因为夹杂着昨晚雨后的清润湿意,于是一切都很清疏明淡。仿佛有人在铺开古卷,画里是漫天细雨,有人倾身去俯看路边青石板缝隙中的草丝。
唇边还有刺痛,可是此刻夏绘溪的心情却莫名的舒展开了。
在医院里简单处理了下,又配了些药水,苏如昊送她回家。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夏绘溪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后边张望了一下。
是个女学生的背影,高高瘦瘦,提了大包,走得很快。
夏绘溪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于是喊了一声:“于柯?”
真的是于柯。女孩子转了身,向后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又提着大包向他们走过来。
她提的是一个淡蓝色的牛仔大包,老老旧旧的,夏绘溪甚至看得见一旁还打了两个补丁。她可能刚从车上下来,可是那个包却出乎意料的整洁,其实就像她整个人气质那样,眉清目秀,并不穿很时髦的衣服,那些款式甚至有些老土,却叫人觉得干净清爽。
小半个月不见,于柯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眶下一片乌沉沉的青色。
夏绘溪心照不宣的向她眨眨眼睛,笑盈盈的问她:“回家去了?”
于柯点点头,又说:“夏老师,我给你带了些特产,都是老家的东西。”
她蹲下身开始在包里翻找,最后拿出了扎得很结实的一个塑料袋:“都是野生的菌菇,晒干的。”
夏绘溪心里滑过浅浅的感动。她知道这个小姑娘人很朴实,上次聊天之后,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最亲的老师,才会这样时时记着自己。她伸手接过,又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道别之后,于柯又伸手去拿行李。她的人薄得像是一片纸一样,大概风一吹就会倒,提那包东西也实在有些费劲。大包离地大概才几寸,忽然旁边有人伸出手来,轻松自若的接了过去。
苏如昊站在那里,手里提了于柯的行李,又对夏绘溪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她一个女孩子提着费劲。”
于柯有些局促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连连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夏绘溪想了想,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这是自家师兄,不用和他客气。”她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你看,我都成这样了,不然我们一起送你回去。”
她顺口说了“我们”,其实自己毫无知觉。
可是苏如昊听见了。
他嘴角轻轻一弯,似是想笑,却又很快的转过脸,招呼于柯一起走了。夏绘溪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修长,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叫人心折的透亮明晰。
六
夏绘溪又一次和于柯谈话是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
离考试时间还有十分钟,因为是开卷考,人人都很放松的和周围的同学聊天。于柯在走廊上打完电话,踏着铃声进来。夏绘溪特意提醒了她:“记得把手机关了。”
她的脸色很差,点了点头,迅速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夏绘溪开始发答题卷,又环顾教室:“好了,都不要说话了。”
十分突兀的铃声,一下子在教室里响起来。她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谁的手机还没关啊?趁巡考老师还没来赶紧关了,不然算作弊……”
仿佛是故意和她这句话作对似的,坐在角落一个女生急匆匆的就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边走还边接电话:“喂……”
夏绘溪直起身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巡考官走进来,和于柯擦肩而过。
她认得是教务处长,于是吞下了刚才的话,向那几个老师打了声招呼,压低了声音解释:“考卷还没发。刚才这个同学家里临时出了点急事,我同意她接了个电话。”
一群人接受了她的说法,看了一会就离开了。夏绘溪发完了考卷,才见到于柯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快去考试。”夏绘溪向她点点头,语气很平淡,“考完留下来我们谈谈。”
于柯很自觉的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然后跟上她的脚步,一声不吭。
夏绘溪还提了一包考卷,走出几步,忽地回头说:“于柯,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
于柯还有些恍惚,踉跄着停了一步:“什么?”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我的课上魂不守舍,今天考试还要出去接电话,你知不知道要是被当作作弊被抓了会是什么后果?”夏绘溪扶了她的肩膀,淡淡的说,“上次和你说了什么你全忘了么?”
她很快的扬起头看了夏绘溪一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卷上好的宣纸,瞳仁更是黑得可怕,最后还是默默的低下头,欲言而止。
这时苏如昊打电话来:“考完没有?一起吃晚饭吧?”
夏绘溪摇头拒绝:“我和学生一块儿呢。”
苏如昊意想不到的聪敏:“是不是于柯?那一起来吧,我请你们吃饭。”
她拿着电话,低声提议:“苏师兄请吃饭,一起吧?”见于柯并没有反对,于是点了点头,约了时间和地点。
正打算边走边说,于柯突兀的说:“夏老师,我回了趟老家,出了点事。”
*** ***
于柯的老家是在本省一个靠北方的偏僻村庄。翠湘,夏绘溪模糊的听说过这个名字。一回神记起来,是在某个摄影论坛上。有摄影爱好者拍了很多幅照片,那个小村庄美的宛若世外桃源。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那大片的油菜花,宛如上好的波斯绒地毯铺在了青山绿水之间,扑面而来的热烈色泽,即便看的是照片,也顿时将人抽离出了所处的现实世界,飘渺震撼仿佛身处万丈云霞之间。
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地方,很漂亮啊。”
小姑娘眼神有些复杂,声音嘶哑:“那是以前。”
就像中国的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偏僻贫穷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大多数健壮的男人和女人背井离乡去了大城市打工挣钱。村庄里只剩下了老人孩子,互相扶持着,生活平静,又充满着期待。
前两年镇上招商引资,一下子建起了数家化工厂。延绵的一片,组成了一个经济开发区,就办在了翠湘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一条活水上游的空地上。最初人人欣喜,因为经济开发区的建成,好多年轻人不用离开家乡就可以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然而伴随着经济的略微好转,恶果也随之而来。
原本清澈的溪水被凝成了白色黏稠的液体,而山上有大片的树木枯死,村民们接二连三的得了恶性肿瘤。
夏绘溪惊得说不出话来:“你……家人也得病了?”
于柯摇头,眼眶红了:“我家人都没事。我家好几年前就迁了县城了。是我很多小时候的玩伴,都得病了。”
这么小的一个村庄,癌症的发病率却是全省的数十倍,先后几十个人因为恶性肿瘤而去世。村民不停的上访,终于在层层阻力下还是将这么恶劣的环境污染事件曝光。化工厂被勒令停产,而受害者也得到了相应的赔偿。
“那些得病的人呢?”
“有的在医院治疗……还有的没有发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于柯简单的说,紧紧抿着唇,“这件事在我们那里人尽皆知了。我还去医院看了看他们……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有些倔强的别开脑袋,似乎是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刚才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她只读到初中,结婚的也早,现在和她老公一起,都在医院里。那种病很疼,我走前和她说,要是难受了就给我打打电话。”
最后于柯喃喃的说:“我很庆幸自己读的是心理学……至少还能帮着开导。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时间了。”
她们穿过教学楼最后走到门口,已经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了。一眼看到了那辆车,苏如昊倚着车门,很是悠闲的样子,扬了笑意等她们走近。
去吃如今城里很流行的海底捞火锅,车里的气氛却诡异的很安静。到了下车的时候,夏绘溪拉了于柯走在后面,轻声,却很坚定的说:“我想过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做的可以更多。”
一直以来,人们重视、补偿的往往是肉体。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注意到了心理援助和干预。夏绘溪一直坚持认为,生理和心理,是两个平行的系统,任何的缺损都不可能是单方面的。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已经得病的、或者暂时是健康的村民,确实需要心理上的一些辅导和帮助。
坐下之后,夏绘溪又小声的把前后原委说了一遍。苏如昊专注的听着,眸子漆黑,泛着异样的神采,最后说:“我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在xx访谈里不是也报道过么?”
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衬衣,几盏小射灯的光落下来,侧影坚毅,又显得英气勃勃。最后缓慢的开口,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对于这些弱势群体,除了医疗之外,心理干预也很重要。或许,我们可以把这样的活动组织得更大、更规范一些。”
侍者正在倒饮料,又往沸腾的锅里下牛滑,动作娴熟。热气氤氲起来,于柯看看夏绘溪,又看看苏如昊,脸颊有些粉红,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光亮。
*** ***
夏绘溪回到家打开电脑一查,才发现这中国这片土地上,这样的事真是不少。经济的快速发展总是会相应的带来各种弊端,也遗留下各种问题。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正怅然想着,电脑又弹出了一条新闻。她随手点进去看,图片里一群孩子活蹦乱跳的奔向中央领导人——这是大地震后第一批送去国外心理干预后回来的孩子们。政府这样细致的关心震区的孩子们,自然是好事。然而还有那么多被忽略的人,他们并不全是自然灾害的受害者,又有多少人去关心他们的心理问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电视台的编导发来的短信:“新的稿子已经发给你,请确认。”
点开邮箱,新的一份剧本。
一种不深不浅的厌恶在心底泛起来。拿着不菲的收入,光彩照人的坐在演播厅里,陪着广告商一起“上演”所谓的“悲欢离合”——这究竟算不算成功?
而她的专业,她所学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可以为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付出更多一些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夏绘溪最后躺在床上,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 ***
既然一个主意冒了头,就仿佛是植下了一粒种子。悄无声息的,一直在成长。其实既然是在南大的心理系学习工作,这样的想法算是有了很好的先决条件。就像是大地震发生后,系里就组织过赴灾区的心理援助。
人和热情,在这个校园里,从来都是不缺乏的。
可是无论做什么事,空有一腔热情总是不成的。他们唯一缺乏的,是资金。
就像自己对苏如昊说的:“我们随时可以组织起一支队伍去翠湘做一次心理干预。可是心理干预需要反复的巩固效果,难道要志愿者们每次都自掏腰包赶赴那些地方么?还有,如果以后再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拿什么来保证每次都有人记得去这样做?”
当时苏如昊看着自己,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更衬的一双眸子如珠似玉。他似乎欲言而止,想了很久,最后建议说:“去问问彭教授,看他有没有好的渠道可以办一个固定的组织或者慈善活动。”
夏绘溪一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很快的去找彭教授简单谈了谈。老头对她颔首说:“今天中午你和我一起去吃个饭,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谈谈。这样的事,学院这里绝对是支持的。”
结果饭局是和CRIX的几个高级主管一起。几个人一见到夏绘溪,竟然纷纷认了出来:“这不是夏博士吗?”又有人说:“就是就是啊,真人比电视上还漂亮啊!”
夏绘溪意想不到自己的知名度竟然到达了一定的程度,有些尴尬的打了招呼。老头子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颇为意味深长的向在座的举杯:“来来来,第一杯我敬大家。”
酒过三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
老头说:“最近我们学校有一个活动,是小夏负责的。要不小夏,你来给大家讲讲吧?”
夏绘溪喝了一杯多的葡萄酒,此刻脸颊微红,头脑却越发的明晰,心里佩服导师的用心良苦,于是清清爽爽的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只是矜持的掠去了缺乏资金的事实。
她刚讲述完毕,立刻有人说:“哎,这是好事,慈善活动啊。”
夏绘溪认得那是李海峰,似乎一直分管的是CRIX的宣传和公关。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似乎发现了无限的商机,最后又说:“夏小姐,这件事很有意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详谈。”
她端起那个高脚酒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又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可以啊。”
她想不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有了回应。虽然方式叫自己觉得有些意外。
*** ***
那天夏绘溪去电视台录影。地铁里挤得人喘不过气,悲哀的是,手机又响了。她实在腾不出手去摸出来。只能由着铃声自生自灭。
好容易等到下车,她将手机摸出来,一下子愣住了。
地铁里人来人往,雾气沉浮,热闹得好似菜场。可她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淡淡的寒气却从心里浮起来,她知道这是裴越泽的电话。
正要摁下忽略的时候,那串数字仿佛活了过来,一亮一亮的,在指尖跳跃。
夏绘溪接了起来:“裴先生你好。”
他的声音不闲不淡:“中午有空么?一起吃个午饭吧?”
夏绘溪轻轻笑了笑:“裴先生如果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那么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抱歉。”
“唔,并不单是为了上次的事。我听说了你们有意向要办一个心理干预的慈善组织,这件事,我十分有兴趣。”
夏绘溪走到了地铁出口,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扑灭了心中灼灼的火焰。
“好,中午哪里?”
裴越泽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愉快:“我会派车来接你。”
七
导演给夏绘溪看前几期的录影,又指着她出现的镜头说:“小夏,你适当的可以多笑笑。”
镜头里的女子确实是不苟言笑,抿着唇,目光森冷。夏绘溪心里默默的说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摄像大哥老切我的镜头啊。不过没敢出口,最后还是笑容可掬:“好的,我会注意。”
导演笑:“你最近很红啊。我看快要有粉丝团了。”
她有气无力的笑笑,看见清艳的女主持人若有若无的往这里飘过一个眼神,仿佛是小刀一样锋利。又想起最近的节目间隙,刘菲的态度是越来越不和善了。这种情绪,就算不学心理学,她也知道,叫做嫉妒。夏绘溪忽然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疼起来,又有些困惑,一直不明白的是,她在嫉妒什么?
一道走向演播室的时候,刘菲杏眼微微一眯,语气似乎有所指:“小夏,我刚才看你和百大的林总聊得很开心啊?”
夏绘溪并不否认,微微一笑:“是啊,随便聊聊。”
“哦,真不错。”刘菲矜持的点点头,又转了眼光打量她,“看不出来,其实你挺健谈的。节目里倒是惜字如金。”
真是一语双关啊。
夏绘溪没接话,其实已经开了小差在想自己的心事。
她确实是有意识在和现场的商企名流拉近关系。彭教授牵的线很好,可惜裴越泽的电话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不愿意有这种被胁迫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自己还可以试试别的方向。
*** ***
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几个商人都不约而同的表示出对慈善的兴趣,夏绘溪在电视台门口上车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
车子绕来绕去出了城,她打量这个黑瓦白墙的大院。朱红的大门打开,里边溪水潺潺,蜿蜒流淌。一个漆黑的八仙桌就这么摆在庭院里,桌边的人举着一盅茶,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走过来。
其实在下濛濛的秋雨。庭院里撑着一把黄色的厚帆布遮阳伞,堪堪遮住这一处地方。
司机掌了伞送夏绘溪走过来,她道了谢,又坐下来,眸子黑白分明,微笑:“裴先生真是好兴致。”
他缓缓理了理袖口,态度温和:“还是要谢谢你抽出时间来。”
菜一道道的上来,可是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上次的事,夏小姐考虑的怎么样了?”
夏绘溪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盅,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裴先生是找我来谈慈善的事。”
他狭长漂亮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泽,似乎有些期待,又有几分从容,不动声色的强调:“是同一件事。”
夏绘溪微微歪了头,似乎有些费解:“同一件事?我并不这么觉得呢……如果上次我的表述还不够清晰,那么我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并不愿意。”
他饶有兴趣的往椅子上一靠,语气懒散:“是么?那么,接下去的事,我们也不用谈了。”
夏绘溪伸手抚了抚发箍,指尖又触到了柔软的额发,她的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贵集团的李先生在和我联系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常大的兴趣。并且这个项目如果开展起来,对CRIX在社会上的影响也不无好处……”
“好听的名声之类的东西,对于CRIX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心里咨询医师,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一向以为,这个要求并没有不通情理之处。”他打断她,语气娓娓道来,“夏小姐,这是双赢。”
“另外,我想提醒你,这个世界上,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威胁听起来云淡风轻,可是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夏绘溪觉得身体有微微的绷紧,脚尖顶在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单鞋上,有些沉不住气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我并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经验也不丰富。如果是因为看了电视,那么我告诉你……”
裴越泽微微摆了摆手,目光有一种奇妙的洞悉感,落在她的脸上数秒,最后说:“没有为什么。就是非你不可。”
夏绘溪有口难言,神情复杂的看着那副俊美无俦的皮相,最后僵直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起身要走的时候,身后裴越泽的声音慢慢的随风追来:“我不会介意你后悔。随时都可以再来找我。”
*** ***
为什么死咬着牙关不答应呢?
夏绘溪冷静的坐在车里给自己分析。
其实在心理学上,咨询者和被咨询者的关系相当的微妙。大抵来说,一旦做了某位咨询者的心理顾问,实际上两者之间便建立一段牢不可破的联系。
若是医生本身对咨询者的经历产生了共鸣,互相分享,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所谓的“交感”。因为交感而导致病患关系陷入极为可怕境地的,在经典案例中举不胜举。有的医生不愿意放走病人,有的病人从此上瘾一般依赖医生,有的是双方一起癫狂……
那个诡异的梦一直在提醒夏绘溪。她也谨慎的察觉出了萦绕不散的那种紧张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相信直觉。
而直觉告诉她,裴越泽这个人,于她而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质。
*** ***
司机将她送到了南大的正门口。夏绘溪下车的时候,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车摁了摁喇叭。声音有些刺耳,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是苏如昊。车窗半开着,缓缓的驶到了她身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上车。”
她这才想起来,已经说好了,下午他们打算实地去翠湘看看。
这才知道有个战友的好处。苏如昊比自己细心,处事又妥帖,从联系那边政府和医院,再到这里组织志愿者的过程,无不打点的利落周全。有时候夏绘溪听到他在办公室有条不紊的打电话,暗暗的下定决心,即便找不到资助,那么就一次次的坚持下去,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夏绘溪回了趟宿舍,因为算是短途,基本没什么行李,匆匆的提了一个小包就下来了,又坐进车:“走吧。”
一分秋雨一分凉,苏如昊抬手开了空调,语气间似乎有些不经意:“我看你好几次坐那辆车了。”
夏绘溪心里数了数,无辜的叹口气:“哪有好几次?每次CRIX那边有事,才能坐坐名车。”立刻又觉得不妥:“也不全是。比如最近认识了你,也能常常坐名车了。”
他微见紧张的神情终于略略放松,微笑说:“谈得怎么样?”
夏绘溪略去了那个让自己无限烦闷的经过,只说了一句:“不行。”
听出了她口吻里浓浓的失望和寞落,苏如昊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夏绘溪正把头靠在车门上,阖着眼,睫毛微卷,正在轻轻的颤动。那一刻,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是蘸了某种柔化剂,轻轻的触到了他的心底,几乎叫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雨水落在了玻璃上,密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有人素手拿了透明的颜料作画。涂了抹去,又再涂上,绝不重样的晕染勾勒出别致的花纹。
车子一路开去。苏如昊不时分神的看看夏绘溪熟睡的模样,心中安宁的不可思议。她的呼吸声很柔缓,宛如某种动听的音乐,一点点的清洗自己的回忆。有片刻的时间,真是有冲动就这么去抚上她的脸颊,什么都不想了,就这么一直下去,驶向未知的将来,
车程大约有三个小时。夏绘溪醒来,片刻后已经精神奕奕了。
他们先找到了县委里相关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对方也算热情,先安排他们住进了招待所,明天再去医院和翠湘实地看看。
招待所很简陋,连空调都没装,偏偏这一晚,凄风冷雨,浇得温度直往下窜。
夏绘溪拿两层薄被、一条毛毯压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最后扛不住了,踮着脚尖出门叫服务员拿被子。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服务员一脸抱歉的跑来说没有的时候,隔壁的苏如昊也开门出来了。他只穿着一件单衣,皱眉看了一眼夏绘溪,温声说:“你很冷么?”
他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头发凌乱的落在肩上,显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赤脚踩了招待所的纸拖鞋,脚背的肌肤看上去白皙滑嫩如绸缎;那件衣服的领口还有些歪,隐约看得见一侧的锁骨,整个人都显得单薄。
于是二话不说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一条被子一条毯子给她。
夏绘溪一急,就拉住了他的手:“哎,那你怎么办?”
苏如昊微怔,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柔软中带了沁凉。他索性朗朗一笑,大方的反握住她的手,又捏了一捏:“冻得这么凉了,快去睡吧,我不冷。”
夏绘溪关了门,刚才脸色还泛着青色的苍白,一下子却如火般烧了起来。据说人的感觉不过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可是为什么躺下了这么久,他那一握手的触感,却栩栩如生的保留到了现在?
被子的厚度足够了,也逐渐的暖和起来,夏绘溪翻了个身,终于蓄起了些许的睡意。
八
第二天起床之后,简单的用凉水洗漱一下,夏绘溪走去敲苏如昊的门。
手指还没敲上去,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他的房间大开着窗,甫一进去就觉得凉,仿佛有寒气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而苏如昊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大约在欣赏正对着的山景。
远处的修竹经秋雨一洗,不显衰败,倒愈发的绿莹莹起来,衬着宝石蓝色泽的天空,仿佛将视线洗得清清爽爽,喉间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间只叫人觉得凉爽。
南方山水,实在是当得起“秀丽无端”这四个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着光,他的身材颀长,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绘溪的脚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触到。
他适时的转过头来,见到了夏绘溪,原本肃然的脸上绽开笑意:“起来了?后来还冷不冷?”
她摇摇头,或许是睡得暖,脸颊还带了一抹微红,恰似过了这个节气的桃花数瓣。
*** ***
有政府的工作人员陪着他们一道去医院。找到了肿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于柯说的那样。小小的一个县医院,肿瘤科的病人几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刚刚从省医院转下来的,挤满了一半的病房。
夏绘溪站在病房门口,看见一个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擦拭那张床头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农民,肤色黝黑,微一低头,便露出了沟壑纵横的前额,仿佛就是祖辈世代开垦的那片黄土地。
她忽然就犹豫了,那一步怎么也跨不进去。
苏如昊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关切:“怎么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没事。”
略微聊了几句,才知道事实比想象的更惨不忍睹。
老伯显然是认识于柯的,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闪烁了点光丝,叹气说:“那丫头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几天拿了好些东西来。还陪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聊完他们就快活一点了。”
他又指指儿子媳妇,叹口气,也不避讳声音大小:“现在就靠镇痛剂了。刚刚睡着。”
夏绘溪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两个本该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闭目睡着,瘦得几乎剩了一把骨头。老伯又解开了衣扣,给两个人看颈下大片大片的红斑,“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后长出来的……”
夏绘溪看了一眼颇显狰狞的肌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村子里还有人么?”
老人咳嗽一声:“有咧。化工厂停产了,可是那村子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们和老人说话的当口,一旁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着疼,孩子的妈妈心疼的给他擦了把脸,低声抚慰着。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说:“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风干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飘洒风中的烟灰。枯槁得让人不忍卒视。
夏绘溪憋着满怀的心事,再也挤不出一点点笑容了。手机一直在震动,她站起来,低声对苏如昊说:“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讲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没有再进去。
病房里的声音却渐渐的嘈杂热闹起来。她凝神听了听,竟是不知道苏如昊用了什么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这更让她觉得五味陈杂,像是自我厌弃,又像是羡慕。
苏如昊出来寻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败,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里看看。”
*** ***
他一路上保持着缄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经远远可见,夏绘溪忽然说:“我究竟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似乎是问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叹,随着窗口不断卷进来的气流,慢慢的逸散了。
苏如昊并没有着急回话,他不急不徐的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温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实在有些异常。瞳仁似乎一层层的在涣散开,视线带了虚无扫在他的脸上,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干练和利落。这让苏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脸颊的地方。她的脸小,这一捧,几乎被遮住了大半。苏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过去揽住她,薄唇微微一张,那句话在唇间蕴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夏绘溪是在发怔,回想起刚才接的电话,那些上过节目、表示对慈善计划有兴趣的那些老总们,倒像是约齐了一样,这个时间给她打来电话,纷纷婉言拒绝。
其实她自己心里知道,录节目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顺口提起了,并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们不愿意的话,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当作没有说过这个话题会是更好的拒绝方式。
他们不必打这个电话的。
她仿佛是看见了裴越泽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过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着唇角不深不浅的嘲弄:“让一个项目流产的方法有很多,你尽可以都试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苏如昊的身体,茫然,又像喃喃自语:“我要去找他。”
身体蓦地僵直在那里,苏如昊轻轻吐了口气,就像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话,最后语调安稳,目光平视着她:“不要急,会有办法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种奇异的力量,镇静得不可思议。那双向来温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闪烁着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着莫大的威严,复杂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语。
夏绘溪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和亲昵的动作,仓促的转过了目光,满心满意的,在为刚才那一刻的软弱而后悔。
可是年轻的女孩随即扬起脸来,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开他的手,侧目望向前边的那个越来越近的村庄,仿佛有无限的勇气从心中决堤而出。
*** ***
翠湘的情况和想象的一样。这几乎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村落了。得病的人在外治疗,剩下的村民们其实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着仅有的一条外界通进村落的自来水管道活下去。检举过后,喧嚣也一并而去,只余下延绵开去的绝望,仿佛是梦魇,盘旋在村落的上空,迟迟没有散去。
那条溪水因为下过雨,显得稠泽了一些,仿佛是青铜的锈绿,泛着诡异而华丽的色泽。呼吸之间并没有“空山新雨后”的鲜润气息,夏绘溪敏感的嗅出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味道。
她怅然想起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泄漏事件。专家说在八百年内,这座一度用现代文明装饰起的城市将会成为寂静的、名副其实的空城,或许会随着时间一道湮灭。这仿佛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标本,安静的伫立在人类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这里,这个曾经温热、活生生的小村里,不会有专家会来鉴定过了多久生态才能复原。除非这些村民在病历本上被确诊,否则,似乎一切也只能照旧而已。
苏如昊在和村长说着话,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挪到了背风的地方,拿出了电话。
嘟……嘟……嘟……
夏绘溪知道,只有在人紧张和焦躁的时候,会注意到外界规律整齐的事物。强迫症的源头。不过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片刻之后,裴越泽惬意随和的声音,顺着并不算太好的信号传来。
“我本以为还要等更久。”
夏绘溪觉得自己轻微的抽了抽鼻子,无奈的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形,略带了冷酷:“夏小姐,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最后是怎么想通的。我会让助手和你确定以后的咨询时间。另外,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详细的对他说明。”
电话很突兀的挂了。
喜怒无常。
夏绘溪握着手机,觉得有些困惑。之前的裴越泽给自己的印象,冷静而直接,似乎是个极好的猎人,不骄不躁,总是耐心的在等候自己的猎物。可是刚才电话里的语气中,又满是压抑的暴躁。
她隐隐觉得怪异,摇了摇头,走回苏如昊身边,低声说:“心理援助的问题解决了。”
苏如昊一扬眉梢,似乎并不诧异,只是重复了一遍:“解决了?”
夏绘溪疲倦的按了按眉心。因为昨夜的水汽,远处的山间雾霭茫茫,缭绕云端的,或许还有一腔连自己都理不清的烦乱心事。
回去的时候,苏如昊的车堪比越野了一趟回来,全是斑斑的泥渍。夏绘溪上车前还感叹了一句:“好好的车被折腾成这样了。”
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洗洗就好了。”还没有开动车子,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很温软的说:“谢谢你。”
苏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时间没有动弹。他想起很早的时候,自己对她说:“……我是为了看你啊!”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嘴唇微微张着,或许刚好可以噙下一粒樱桃的大小,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忽然又仿佛不可遏制的想起来,这一声“谢谢你”,或许她对那个人也说过,也是这么诚挚温柔。
这样的念想让他的脸色有些克制的严肃,又浸润了些凉意,以至于侧脸看起来有种惊人的、仿佛被时光凝成的英俊。
一直开到了国道上,夏绘溪几乎已经昏昏欲睡,却忽然听到了他的答复。苏如昊的语气有些艰涩,却很缓很清晰:“不用对我客气。以后也是。”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静谧柔和的感觉倏然落下来,这是她很久都未尝到过的安心了。
九
既然心理援助慈善组织是以CRIX冠名的,所有的运作立刻显得正规起来了。集团专门派了人负责所有的联系事项。包括网站建设、社会捐款渠道、志愿者招募,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至于南大方面,也有意向将它作为学生的培养基地。
学生们的报名显得十分积极,头一个周末的下午,就有志愿者赶去了翠湘。夏绘溪在校门口遇到他们,一群人正排着队等着上车。立刻有学生对她打招呼,她隔了一条马路看着他们上车,嘴角带了微笑,倒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亲。
秋风一阵阵的扫过来,如凉水般沾在脖子里,无端叫人瑟缩起来。她有些烦躁的看了看时间,自己早到了五分钟。想起上午的时候裴越泽的助手给自己打电话,语气彬彬有礼,仿佛是机器人一样提醒自己:“夏小姐,今天下午两点,我来最后确认一遍。”
当时自己有些不耐烦,从昨天开始,一共确认了三遍,她的记性没这么退化。至于自己的行程,也不会像裴越泽那么忙碌。这些小细节,倒是在加深自己无意识的厌恶。她深呼吸一口,看见那辆车子开了过来。
最后依然把她接到了来过的大宅子里。
*** ***
匆匆来的那一次,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工整的四合院。这次踏进来,她略微上了点心思四处看了看,才知道这出老宅真是气派不凡,仿佛是明清时期大盛的江南园林。而类似的园林,如今不是被征用为了热门的旅游场所,便是别具特色的成为了博物馆。
其实别墅也好,公寓也罢,被现代的钢筋水泥一铸,总是脱不离那一股类似的味道。只有中国古时的房子,木为骨,土为肉,会有活生生的灵魂,伴着世间的物是人非,延绵流传下来。
如今有人独享这么一座大宅,难道不奢侈么?
夏绘溪推开厢房的门,似乎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睛。
采光非常的好。大片大片的光线顺着窗棂爬进来,地板亦是水磨石的,仿佛是有人拿了毛笔,又蘸上了水,挥毫间描摹出仿佛梅花又似藤蔓的工笔。
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仿佛凝成了细细的针线,落在夏绘溪的脸上,几乎带出了些微的刺痛感。
她穿了墨蓝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的一扎,这次没有戴发箍,却拿了两枚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将略长的额发别在了一边,末端微微的翘起,像是街市上卖的绒黄小鸭的尾巴。分明还有着几分稚嫩。
这样的注视下,夏绘溪觉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动作有些笨拙。她颇不自在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裴先生。”
裴越泽低低的“嗯”了一声。
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夏绘溪已经恢复了从容,语气清浅:“开始吧?”
裴越泽懒懒的扫了一眼她拿出来的那本笔记本,一本正经握着的那支水笔,终于低低笑了一声:“心理咨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闷么?”
小墨滴啪的落在了那本雪白的本子上,染料顺着细微的纸纹滑开去,刹那间如蓝莲绽开。
她温温婉婉的语气答得波澜不惊:“并不是的。”
她正要详细的对他解释,忽然又被打断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了?”
夏绘溪有些头疼的扶着额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咨询的时候要尽量让对方放松,可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连谈话节奏全被对方掌控了。
在答应了他之前,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系,她有一万种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现在,她必须消解以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防止咨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向转移。如果认真算起来,那么之前的那个梦,也算的上是一种反向转移。
唯一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却是直到现在,他不曾告诉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迫切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暗中的观察这个男人,谈吐清晰明白,情绪掌控的极好,仿佛是汪洋大海,将他自己的内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根据案例,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会不动声色的排斥帮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侧写。
她索性放下了笔答他:“职业道德。”
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裴越泽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开始,你会对我百依百顺?”
夏绘溪“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的笑,丝毫没有一丝戒备,眉宇之间,一个小巧而清丽的川字。
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弹动一下,又仿佛强自克制住了,随着她一笑:“抱歉,我确实是门外汉。”
夏绘溪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无意识的给笔套上笔帽,轻轻在指间旋转了几轮,终于轻巧的拨住停顿:“那么,你有什么困扰?”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将眼中的笑意彻底的收敛起来,幽远得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穴:“困扰?”
夏绘溪谆谆善诱,极有耐心:“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身份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大概都是一种所谓的‘山岳病’。焦虑,不安,偶尔头晕。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巅,俯瞰众生,对未来期待又恐惧。”
裴越泽是在专心的听着,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这稍微给了夏绘溪一点点信心,她整理了思路继续说下去:“这种困扰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见的,裴先生,您会做梦么?”
说到了梦,夏绘溪心底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尤其是对着这么一双如此清卓辉耀的眼睛,仿佛是琉璃珠一样,在自己心底,将曾经的梦境照得纤毫毕现。
他微挑起漂亮的眼睛,烁烁的看着她脸颊上的那泽汪嫣的粉红,形状仿佛就是一片完整润美的桃花瓣儿,于是不自觉的抿了唇:“什么梦?”
“下次您可以试着有意识的记住自己的梦,如果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分析的切入点……”
“我不会做什么梦。另外,夏小姐,我没有什么困扰。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所以你也不必做这么多准备。”裴越泽的声音冷冷打断她,带了讽刺,仿佛是冰霜冻成的利剑,“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自己,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相反,最后一句话让自己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自己对他的侧写的。这样一来,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光秃□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环视着周围,忽然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窥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于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后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夏绘溪几乎已经要跨出门口,背后那个男人却有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么?”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她,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柔软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
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修长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隐隐的生出一些距离感。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滑过,她的动作依然流畅,跨出去,带上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灯,随着那声关门声,噗的灭了。
他缓缓的坐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了吱呀一声。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
裴越泽愕然,此刻他已经恢复的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语调重又微凉:“因故中断?”
“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帮助。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的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 ***
夏绘溪走到门口,司机给她拉开了门,她才抽空一样瞄了眼手表。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三十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虽然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费神,累得几乎要睡着,直到接了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的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了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不过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电话搁了,转眼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的接起来:“什么事?”
他似乎也轻轻笑了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
夏绘溪急着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反应却着实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没有意外:“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转了个话题,最后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是来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
十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第二天夏绘溪就开始交代工作。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说明情况,两三期的内容,台里是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清泠泠的声音仿佛风铃敲响,女主持刘菲俏生生的插进话来:“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说不好是不是在给她解围,编导的声音更添了一丝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什么规矩?”
夏绘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
轻轻的嗤笑声,夏绘溪又听见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也不小。”
她只当作没听见,最后淡淡的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走出去的时候,她有些厌烦的想,身后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么总是缠着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样,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里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
夏绘溪不急不缓的停下了脚步,指尖在衣兜里掏了掏,最后触到一张纸,于是拿出来,递给她。刘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说完,恰好电梯门打开,她跨进去,很快的按下关门的按钮,“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同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和电梯门一道合上的,还有刘菲僵硬的表情,这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愉快了一些。
*** ***
第二天的飞机。
同行的只有自己这师徒三人。登机后他们和彭教授分开坐。因为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总是显得有些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总不会显得无聊。有时候借着小小射灯的那一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着头靠在椅座上,总是觉得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着的电影里那个男主角要硬朗帅气得多。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嘴角也带了笑,冷不防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讷讷的收起笑,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机翼掠过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又仿佛是黏了几丝几缕出来,飘飘荡荡的在随着气流晃悠,就像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糖艺人们拉丝的手艺。
“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
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依稀就是阳光一下子从地平线的撒播出来,驱散开一宿的寒冷僵硬,连带着那语气都有灼灼的热意。
“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那双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最后点点头:“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
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作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作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的通的。
苏如昊还没咽下的那口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向自己倾身过来,语气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了额角,最后调整了语调和表情,微笑着说:“不是。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
“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哦。”那个语气明显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脸颊也慢慢的渗上了粉色。
苏如昊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又淡淡的问:“是裴越泽吧?”
夏绘溪抿了抿唇,无意识的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试图驳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着和手段,想要的东西,几乎从不失手。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扶着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纤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的想着,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的被浓稠而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苏如昊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冲动去触摸她看上去极漂亮而纯真的脸颊。
而在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轻的男人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开了,只是体贴的触了触杯壁,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雾,可是来访者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城市带着的如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的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从她的身后略带随意的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盈盈冲他一笑:“我没有出过国,有些新鲜。”
最后还是听他的话,安静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着陆,她仿佛孩子一样蹦起来,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可爱的迫不及待。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 ***
据说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恰好错过了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即便这样,在夏绘溪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和新鲜感的城市。
俄罗斯帝国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伟略的彼得大帝,在这座城市的建造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抱负。而这座城市,也并不辜负它的缔造者,从骨子里有一种强悍的气质。二战中最惨烈的围城战役发生在这里,历时近三年,可是德国的铁骑之师始终无法踏入这个民族的心脏半步。
如今看来,这座城市历经了自然和人为的种种灾害席卷,却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巅。在和自然的抗争中,奇迹般的融合了科学、艺术、人文和宗教的种种辉煌的气息。仿佛历经了沧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种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的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导游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最后说:“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连彭教授都说:“难道治安不好?”
“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
俄罗斯的人口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华工被输出到这个国家,加之前些年边境贸易上的不少纠纷,确实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国内排华情绪比较强烈。
最后苏如昊微笑着点头:“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一路说说笑笑的过去,最后进了房间,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或许是想到可以见到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Carl Gustav Jung 。她读了他无数的著作,一直存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许就是因为窗外可以望见的涅瓦河,在这个时节,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壮阔。以至于站在窗前良久,心情总是难以平复下来。
窗外还有酒店里大片大片的园林景致,不同于中国园林贴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觞,总是分明的像是大块大块的壁垒分割。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的对自然的抗拒总是存在的。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这一点让她觉得尤为明显。于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或许正是这些论点,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会这样沉湎于荣格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说自己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的落进来,仿佛是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无声的加上最温柔的脚注。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是轻羽的触感,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十一
第二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远远的冲着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
她只觉得巧,于是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么?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而蓝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为西方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显得激荡,叫人生出了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偏寒,苏如昊十分体贴的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若有如无的替夏绘溪遮去些风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为察觉出腿上发冷而觉得后悔起来。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带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夏绘溪顺着不自觉的看着苏如昊,此刻他们聊着之前旅行的经历。他的语调很内敛,也不夸夸其谈,侧脸的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没有偏差。她侧头听着,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
苏如昊的话被她充满惊喜和快活的语气打断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不快,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东正教建筑。远远的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又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绘溪不答,静静的站在风中凝视着教堂,仿佛是亭亭立着的美竹,最后轻轻的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
她只说到这里,却匆忙的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轻轻的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牧师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后摇摇头,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你试过?”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式的精妙。”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和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的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起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因为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座下立满了信徒,他持着圣餐和圣杯,尽管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远远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笔画成的,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然而只有在细看的时候,才会看出马赛克贴片支离破碎的残缺,那些细小的痕迹横亘在了人物的肌肤和衣饰上,却莫名的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间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里才是她最想见到的地方。因为穿了黑色的丝袜,将她露出的小腿衬得愈发的纤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圣徒看见了真主,又仿佛遥遥的勾起了回忆。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静:“去那边看看吧。”
教堂的西角是一块帷幔,下边有着染血的栏杆和桥面——这也是圣血教堂当年建成的目的:为了纪念在此遇刺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
仿佛有历史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额发,拂过脸颊,那些汹涌的往事只化作了几滴不深不浅的血,落下的时候还带着温热,此刻却已经将过往的封存。
夏绘溪的脸色有些苍白,半晌,忽然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们回去吧。”
*** ***
走出了辉煌灿烂的教堂,才猛然发现外边的天色晦暗,比来时还要阴冷。他们走在街上,苏如昊忽然停下脚步:“你等等,我去买杯咖啡。”
街边就有一家咖啡店,他很快的走进去了。夏绘溪百无聊赖的环视着街景,忽然看见一只海鸥吱呀叫了一声,从目力的尽头掠起,飞向了深蓝的海港。碧海,白鸥,巨船……她只觉得那幅画面美丽得难以言说,几乎在心底发出赞赏的同时,更多的海鸥如同百合般在蓝色的丝绒幕布中猛然绽开,于是她不自觉的顺着幽静的长巷往那里走了过去。
原本圣彼得堡的白昼较长,可是因为天气不好,近黄昏的时刻,又雾霭沉沉,于是有了夜晚的阴涩。夏绘溪已经走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忽然有了数道人影,往前拖曳到了自己脚下,让周围的气氛更加暗沉下来。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条小巷,才走了两步,心底却咯噔了一下,那几个身影并没有被甩开,依然如影随形。
她忽然想起了昨天车里的那番话,又想起那些已经被证实了排华辱华的暴力事件,隐约的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大着胆子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几个年轻人,大约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趔趄,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有些肆无忌惮的冲她笑,目光却幽暗得叫人心底发凉。
顺着疾风席卷而来的或许还有烈酒的味道,不需要言语的沟通,她就感知了来自对方的敌视和恶意。此刻夏绘溪只能惶然的后退,惊惧中还有一丝苦笑,偏偏这么巧,这样的事就让自己给遇上了。
那三个年轻人以围捕猎物的方式向她逼近。周围的环境如此黯淡,可夏绘溪发誓,她看得到他们眼底如同野狼般的光泽闪烁。
她开始紧张的在心底盘算,出口已经被他们堵死了,或许应该往后跑到小巷的出口,那里有大片开阔的海港,应该会有行人。
原本还只是对峙着,忽然在这样静谧的小巷中,一串电话铃声仿佛是破空而出的爆竹炸了开来。只是因为这个触点,夏绘溪当机立断,屏住了呼吸,往海港方向跑去。
或许真的是老天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一双短靴此刻份外的硌脚,她只奔出了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这种肢体接触叫人恐惧得难以言语,仿佛是那手铐紧紧的箍住了自己,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的挣了一下,然后说了句中文:“干什么?”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在笑,又用力的把她拽了拽,似乎想禁锢住她挣扎的手脚,口中还在说着大串的俄语,他的同伴站在旁边,也笑得十分狰狞。
他们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大约是喝了烈酒的缘故,男人粗糙的肌肤擦过了夏绘溪的手背,炽热得烫手。她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眸子,却始终没有办法挣开。偏偏她不会俄语,连依靠语言的发泄都做不到。
*** ***
急剧晃动的画面,粗暴狞笑的男人,从长巷中刮过的冷风,或许还有包里一直在响的铃声……这一切忽然被一声熟悉的低喝打断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低沉,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可夏绘溪却明白,他是在让他们放开她。
苏如昊站在他们的身后,那如同长廊般的小巷尽头,有着淡白的光影,将他的身躯在地上无限的拔长,直到在夏绘溪的身前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眉眼在薄雾中依然显得凛冽而分明,有一种强硬而凌厉的气势。
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那份心安,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个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下意识的松了一下。可回过神来,却似乎将她抓得更加的紧了。就连他的同伴,在见到了这个有着英俊的东方人面孔的年轻男人之后,也愈加的兴奋起来。
极其不好的预感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夏绘溪想起那天的谈话,忽然觉得他的出现可能会让连个人陷入更加糟糕的状况中。
可苏如昊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目光注视着被抓住了手腕的夏绘溪,任由自己手肘处的那件大衣缓缓的滑了下来,又缓缓的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算响亮,却仿佛带了雷霆万钧之势,沉重而清晰的劈向了那几个男人。
十二
或许是因为那三个人以为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为首的男人放开了夏绘溪,转身面对苏如昊,快速的说了几句话,又放肆的笑,有意识的想要激怒他。
苏如昊不以为意的笑笑,嘴角微抿,目光如同刀锋般锐利。最后转到了夏绘溪身上,重又转为融融的柔和,似是在无声的安慰。然而下一秒,他已经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子出拳,重重的勾在了那人的脸颊上。那人措手不及,大约是吃痛,怪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了下去。
两个同伴见到这一幕,骂骂咧咧的扑了上去。接下去的场景利落得仿佛是电影画面一样。即便对方占了人数的优势,却放不开手脚。苏如昊避开对方气势汹汹的拳头,应付两人并不显得如何吃力,出手的时候既有西洋拳击的狠厉,又带着中国武术的爽捷如风。不过片刻已经将另一个男人也击倒,仅剩下的那人也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不停的瞄几眼同伴,似乎拿不准是该最后一击,或者索性彻底放弃逃跑。
夏绘溪看着他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半个身子慢慢的倚在了墙上,又闭上了眼睛。耳中还听到那几个人唔唔的呻吟,或许还有无声的打斗,可到底她不用再害怕了。
直到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扶在了自己的肩上,夏绘溪睁开眼睛,苏如昊的目光专注的望着她,柔声问道:“没事吧?”
其实他还有些气喘,又因为刚才的动作剧烈,额角甚至微微见汗。可是他的声调平静,莫名的让夏绘溪安定下来。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忽然看见他身后的黑影,瞳仁微微一缩,顾不上开口就将苏如昊往旁边推了开去。
一个玻璃瓶狠狠的敲碎在了墙上,她极快撇过头,觉得额角微凉。
苏如昊的脸色铁青,他一把将那个人抵在了墙上,伸出手叉住了他的脖子,看得出来力道惊人。而那人毫无反抗之力,睁大了眼睛,高大的身子竟开始瑟瑟发抖。
从他的薄唇里慢慢吐出了一串音节,优雅而冰冷,随即是他毫不留情的两拳,在男人的小腹上掠过,闷闷的钝响,那人身子弯曲成了虾米的拱形,却因为被掐住了脖子,只能在原处痛苦的扭动。
夏绘溪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此刻浑身狠厉阴沉的男人竟是自己一直识得的苏如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的下巴微扬,仿佛是手持了旁人的生杀大权,眉宇睥睨,又满是难以遏制的怒气。
最后他放开那个男人,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夏绘溪轻轻的呼喊了一声。侧脸望向她,她显然正在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不经意的触到了自己的脸颊,竟然沾了斑斑的血迹。
苏如昊疾步走向她,身后那几个人再也不敢挑衅,连滚带爬的走了。
他借着不大的光线小心的抬起她的脸,似乎在替她寻找伤口。夏绘溪勉强笑了笑:“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苏如昊不答,却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替她抹去血迹,慢慢的说:“没事,额头上被刚才的玻璃屑划破了一点。”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孩子,夏绘溪的脸红了红,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尴尬的往下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的手背上全是擦伤的痕迹,有一大块破了皮,亦带了血丝,想必也十分的疼痛。可他似乎全无知觉,目光柔和,仿佛是将玉融化了,温华暗敛。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从容而镇定的抚慰。
夏绘溪随着他一道走出小巷,低低说了句:“对不起,我不该随便乱走的。”
他还的记得那杯搁在地上的热饮,俯身端起来,又递给她:“喝口饮料,稍微暖和一些。”又把地上自己的大衣拾起来披在她肩上,微笑:“如果不是你,那个瓶子就砸在我头上了。”
夏绘溪讷讷的收回了话题,实在不知道该再接什么话。她知道他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让她觉得过意不去的。最后只能尽量轻松的说:“你会俄语?身手还这么好?”
他回头微笑:“是啊,都会一点。”
“那个……我觉得你深不可测啊……”
苏如昊高大的身影恰好笼罩住她的,带了令人愉悦的安慰,他小心的牵起她的手,又紧紧的握住,仿佛是怕她走丢,语气近乎温柔的呢喃:“现在才发现么?”
语气太蛊惑,夏绘溪一怔,忽然觉得掌心一暖。原来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契合在一起,娴熟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 ***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来。夏绘溪抽出自己的手的时候,忽然有些眷恋。可苏如昊并不在意,主动接过她手里的饮料,微笑着提醒她:“手机响了。”
她看到那个号码,其实并不想接起来。
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方便迁就裴越泽的行程,出国前她就把行程完全的报备给了他的秘书。她会在半个月之后回国,他不会不知道。
电话里裴越泽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有些轻微,又带了淡淡的倦漠:“什么时候回来?”
她很有耐心的又把时间说了一遍。
那边长久的没有动静,要不是没有忙音传来,夏绘溪几乎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她一边往前走,习惯性的去把额角的长发拨回耳后,却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伤口,触到的刹那,倒吸了口冷气,滋的一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
苏如昊敏锐的看她一眼,好看的眉毛轻轻皱起来。她知道他在担心,只能微笑的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裴越泽的声音也随即传来:“怎么了?”
“没什么,街头袭击,毁容了……”其实这句话有意开着玩笑,大半是讲给苏如昊听的,夏绘溪笑盈盈的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那边的声音明显的沉静下来。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觉得有些心慌,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裴越泽大惊失色的语气,也或许是眼前苏如昊如墨浓稠、叫人望不透的复杂神情。于是最后不再说什么,草草的挂了电话。
回到宾馆,他们不约而同的对傍晚的事沉默,没有对旁人提起什么。夏绘溪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温水仔细的冲洗了下伤口。很轻微的刺痛感,仿佛是有人拿着小针密密的刺了上去。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被划开了细长的一道,因为已经止住了血,结上了硬硬的一条血痂。此刻血块被温水一化,淡淡的溶进了清水中,露出粉嫩的颜色来。甫一将水擦干净,清凉凉的又觉得有些刺痛。
她索性又把苏如昊的手帕洗了洗。棕色的格子,手感有些厚重,却又柔软。拧干晾在了一边,这才坐下休息了一会。其实还是在后怕,倒一杯温水的时候,手都在微微的发颤。
她坐在椅子上,桌前的书才翻开,就听见有人来敲门。
其实这个时候见到苏如昊,她觉得十分舒心。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客房,总有些心慌意乱。然而苏如昊显然不是来找她聊天的,手里拿了瓶药水和创口贴,站在门口:“稍微处理一下,感染了就不好了。”她侧身让他进来,又看到他的手上也简单的包扎了一下,问他:“你的手没事吧?”
他熟练的拿药棉蘸上药水,小心的拨起她的额发,一边微笑着说:“擦破了皮而已。没事。”
夏绘溪一动不动的仰着脸,任他在自己脸上涂抹,一直到贴上了创口贴,表情都是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在抹几滴香水而已。苏如昊扫了她一眼,又有些疑惑的看看手里的药水:“你不疼么?”
“嗯?”夏绘溪一怔,“有点疼。不过还能忍耐。”
仿佛为了将创口贴粘得牢一些,他加重了力道,若有若无的摁了摁,目光中滑过一丝幽亮,微笑着问:“这样呢?”
夏绘溪的表情动了动,到底还是轻轻的说了句“哎呦”。
苏如昊似乎在忍着笑,嘴角轻轻一勾:“这算不算逞强?”
额角上被贴了奇形怪状的一条药棉,夏绘溪闷闷不乐的一边照镜子,一边随意的问苏如昊:“那个人不是说暴力事件都不袭击女生的么?怎么偏偏会找到我?”
苏如昊一本正经的说:“总有例外吧。或者,就是你太漂亮了。”
她忍不住笑:“怎么可能?”最后又唏嘘感叹,“可能就是运气不好吧。”
从一侧望过去,柔和的灯光打在夏绘溪的脸上,肤色是月牙色的洁白,有一种不自知的漂亮。又或者这份美丽连她自己都从不在意,于是总显得十分别致。苏如昊抿着唇,微微笑了笑,转开目光,随手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这是你的资料整理?”
其实只翻开一个小小的角度,夏绘溪却从他的身后望见了,顾不上说话,动作极快的将他推到了一边,拿回了那本黑皮本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夏绘溪,蹙着眉,心浮气躁,仿佛他触碰到了她最心爱的东西。他微扬了眉,带了淡淡的诧异看着她。
隔了半晌,房间里只听到她重重的呼吸声,夏绘溪终于平静下来,手指不轻不重的抚过黑色的封皮,慢慢的说:“不是的,那是我的日记。”
十三
苏如昊站起来,十分认真的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的说:“对不起,我不该随便翻这些……”
夏绘溪知道自己的态度太过粗鲁莽撞了,有些尴尬,悄然的摇摇头打断他:“是我太紧张了,真不好意思。”
苏如昊十分自如的揭过了这个话题:“那你好好好休息,明天早上的会议很重要。”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望了一眼,因为窗口小小的打开着,将她一叠整理得十分整齐的纸张哗哗的吹起,仿佛绽开的莲瓣,洁净明晰。他微微凝望了一会儿,带上房门。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夏绘溪在桌前坐下,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黑色的笔记,又翻到了最后几页,恍然间觉得触目惊心。
密密麻麻的记载。那个梦周而复始的出现在独属于自己的夜晚。这样的频繁,说明她和裴越泽之间的心理裂痕在加剧,而她无意识中的补偿心理也在增强。她一手撑着额角,茫然的合上了笔记本,最后将它仔细的放在了箱子底部,仿佛这样才能安心。
*** ***
第二天早上,夏绘溪洗完脸,发现伤口恢复得很好,亦结了浅浅一道痂,顶着这样的伤疤出门,总也比一道创口贴低调得多。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心理学者、心理医生或者只是心理的爱好者,纷纷攘攘的挤满了这样大的一个报告厅,私下讨论的声音不绝于耳。各式语言,仿佛是春季的百花灿烂而缤纷,有种叫人猝不及防的繁盛。
彭教授坐在前排,丢下两个徒弟坐在后面。夏绘溪开始找录音笔,翻了半天,摁下按钮,却发现指示灯亮了亮,无法开启,只能垂头丧气的咕哝了一句:“没电了”。她郁闷的摇了摇,好像这是一支试管一样,最后懊丧的扔回包里:“明明充好电的。”
苏如昊看他一眼,安慰她:“认真听也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侧门口有几个工作人员扶着一个老者走了进来。他的脚步不快,却很沉稳,满头银发闪耀,仿佛是有智慧沉淀下来。夏绘溪半站起来,想要看清楚老人的模样——随即发现所有的人都抱着一样的想法,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而她的身高,相比起那些高大的西方人,实在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间才能窥视到晃动的人影。
Jung教授坐下,会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老人便挥了挥手,只是低下头翻开了笔记。掌声随即慢慢的停下来了。协会的轮值主席走到麦克风前,简单的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旋即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已经准备好的老人。
他是用英语发言的,还带了些口音,讲得也有些慢,但是逻辑条理十分的清晰。
今天他演讲的主题是关于心理治疗的原则和心理医生该具有的态度。其实这个话题并不算涉及心理学本体,但因为Jung教授本身也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医生,对于医生所该具有的素质和态度,亦有了十分特别的看法。
“医生不应该欺骗人、不应该用人们的错误信念去欺骗他们。举例来说,在特定的情况下,你可以通过灌输给病人不正确的信念而让他活下去。可事实上,也许那个人遭到毁灭比靠错误手段得救要好一些。”
这句话他说得又轻又慢,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鸦雀无声。绝大多数人以无法理解的目光盯着老人,大约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连夏绘溪也将笔放下,心头盘旋而起了极大的疑问——难道医生不该以救人为天职的么?还是说自己没有正确的理解老教授的意思?
接下来,他的发言表明自己并不是在信口开河,相反,却带了微微的喟叹:
“或许我的经验比你们稍微丰富一些。所以归结起来,我能说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是病人的上帝,无法替他们选择命运。”
夏绘溪靠回了椅背,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混乱,仿佛有人掀起了漫天的迷雾,她在跌跌撞撞的行走,却始终找不到方向。
这个观点在Jung教授以往的著作中从未表达过,而在夏绘溪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位热心却又冷静的学者和临床医生,丝毫不像此刻他的言语一般冷酷。
当场有人站起来提问:“如果这样做,难道您的道德上会不会自我谴责么?”
老人想了想,目光透过了镜片,安静的望着坐着的那么多人:“对于那些人的遭遇,我同情,却无能为力。”
提问者就站在夏绘溪的后一排,她看得出来,那个中年男人明显带了不认同。大约是出于对老教授的尊敬,最后还是没有反驳,僵硬的坐下了。
老教授似乎知道场下大多数人的不以为意,安详的微笑着说:“在领悟到这点之前,我和在座的各位都一样,以为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大有可为。或许到了我这个年纪,大家才会清楚今天这句话的意义——我是宿命论者。”
台下的讨论愈来愈激烈,好些人伸了手臂,示意要现场提问。轮值主席征询了老教授的意见,最后站起来宣布演讲结束。并且表示如果有需要,可以另外安排一场专门的交流时间。
很快的散会。会场也隶属酒店的会议厅内,只需要穿过一个庄园,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一边闲聊着,彭教授忽然转过头问夏绘溪:“小夏,刚才那个问题,你怎么看?”
夏绘溪楞了一下,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的阅历和经验都太浅了,连评价的能力都没有。”
彭教授的目光又移到苏如昊身上。
苏如昊的眼神闪烁着如星光泽,嘴角微微的勾起,语气直接有力:“宿命这个东西……我向来敬而远之。”
彭教授走在两个学生的身边,叹了口气:“这句话一出,大多数人会说他是老糊涂了。不过……我看却没那么简单。”
不过彭教授也没有再说下去,夏绘溪沉默的想,当年以荣格为代表的精神分析一派开始对佛洛伊德的理论作出修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所谓的一言激起千层浪。
*** ***
进了酒店的大厅,夏绘溪一个人落在最后面,顺手摸出了震动的手机。
依然是很清冷的声音,淡淡的说:“2205房间。”
夏绘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尽量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裴先生么?”
裴越泽平静的重复:“我在2205房间,如果方便,请过来一趟。”
她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声音不自觉的变大:“我不在国内,裴先生……”
“我知道。”电话那头难掩笑意,似乎对她此刻惊讶的态度表示满意,“我和你一个酒店。”
前边的电梯已经打开了,苏如昊扶住了门,正在等她。夏绘溪匆忙挂了电话跑过去,站在了人群中间。
“待会儿一起下来吃饭,要不要再出去逛逛?”
“啊?不用了,我不饿,我先回房间睡一会。”夏绘溪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努力的深呼吸平静下来,“吃饭不用等我了。”
苏如昊大约以为她还是对昨晚的一切心有余悸,温和的笑笑:“好的。我帮你带一些吃的上来。”
他们一起出电梯,在同一楼层的拐角处分开,夏绘溪急急的捧着资料离开。苏如昊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角惯有的温和笑意却在一点点的敛起,黑色的眸子凝成的气息一分分的变得肃然起来。
一直到站在2205套房的门口,敲响了那扇厚实的大门的时候,夏绘溪才有一种淡淡的惶恐,她实在难以想象,难道屋子里的那个人真是为了她专程而来?或者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次心理咨询?无论哪种理由,都不足以说服自己此刻莫名的慌乱。
门很快的打开了。房间很大,这让夏绘溪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她也是站在这样一个宽敞得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瞠目结舌的看着屋子里奢靡的布置,只觉得不现实。
裴越泽倚在客厅尽头的沙发里,神态有些慵懒。那个角落恰好是灯光的死角,于是并不明亮,有一种晦涩的暗意。男人的身后是落地窗,漫天铮然星光落在了修长的身躯上。他的目光在这样的黑暗中恍如钻石折射出的光芒,悄然落在夏绘溪的身上,嘴唇亦微微的一弯,看似非常的满足。
夏绘溪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最后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他最初不过懒懒的笑了笑,还没有开口答她,片刻后目光却在她的光洁的额上顿了顿,缓缓的站了起来。
夏绘溪想后退,可他一步步的走过来,眸子仿佛有了魔力,仿佛链条一样牢牢拢住她的动作。直到站在她的面前,抬起了手腕,轻轻的抚上了她的额角,并没有给她回避的空间,语气轻柔:“怎么回事?”
他的指腹极热,仿佛是小小的一团焰火,几乎能将肌肤灼烧起来。
夏绘溪的头极轻微的偏了一偏,却依然没法躲开。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目光亦渐渐的转为冰凉:“乖,告诉我,是谁弄的?”
这一刻,夏绘溪的脑海里只是滑过了那个梦,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是预言。
十四
可这毕竟不是梦。
夏绘溪伸手抵在他的胸口,随即一愣,只觉得隔了衬衣,他的身躯都烫得可怕。她咬咬牙,借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后退开一步,随即扬起脸,平静中亦带了防备:“请你不要这样。”
裴越泽似乎觉得有趣,反而跨上一步,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目光又逐渐游移到了她的额角,仿佛在看一件有了瑕疵的珍宝,又带出了一丝不悦,“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夏绘溪此刻倒不觉得尴尬了,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微微叹口气:“你对我关心也太过了吧?”
良久,房间里只余下裴越泽沉重的呼吸声,他的嘴角一弯,似乎勉力带起了一丝笑,顺势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
此刻他暴露在了吊灯橙黄色的光线下,夏绘溪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脸色苍白,又线条俊美的脸颊有些消瘦,愈发显得疲倦。她回想起他触及自己的灼烧而烫人的气息,又看到两颊上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是被透支了精力在缓缓的燃烧,脱口而出:“裴越泽,你在发烧?”
裴越泽抬起墨沉沉的眸子看她一眼,低低笑了一声:“没事。”
她弯下腰,试探着去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裴越泽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额头上有柔软而清凉的触感,又因为这个小小的善意的动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尖炸开,于是毫不犹豫的,反手重重的将她扯了过来。
不出意外的,夏绘溪整个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就连额头也撞上了他的。因为触到了伤口,她闷闷的哼了一声。
而他不急不缓的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抚慰着:“不要动。”
夏绘溪的手费力的绕过他的脖子,撑在了沙发背上,努力的直起腰,却始终挣不开。尽管是病中,裴越泽的力道却依然很大,禁锢得她难以动弹,而他的语气顺着发丝灼热的传来,一字一句的说:“我想你。”
这句话仿佛真的蕴着极深的情感,又因为他略带着嘶哑的声音,摩挲着她每一根听觉的神经,哧溜一声就钻到了人心深处。夏绘溪一时间竟忘记了再挣扎,任由他抱着,思绪飘回了过往和他那段如飘萍般接触过的回忆里。她实在难以想象,仅仅这样的过往,莫非真能让他刻骨铭心至此?
咔嗒一声,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腰间的力道明显微微一松,夏绘溪狼狈不堪的趁回头看了看那个一脸错愕的男人。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姿态自然称得上暧昧,可是那位助理先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雕塑一样杵在了门口,略略低了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一急,语气已经有些尖锐:“放开我!”
他到底还是慢慢的放开了。夏绘溪站起来,掉头就往门口走去。走过助理身边的时候,听到很轻的解释:“裴先生下了飞机就开始发烧,夏小姐,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您不要介意……”
她的脚步微微一滞,却听到身后裴越泽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从容不迫:“小张。”
他适时的制止了助手说出更多的话,然后整个屋子陷入了寂静。夏绘溪加快了脚步,再也没有停留。
*** ***
拐弯角落的地方有一尊大天使的塑像,一手持着长矛,一手捧着火焰,以自身的洁白无瑕威慑众生,嘴角又隐约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在肃静的走廊里看起来,有几分奇怪的森冷。
夏绘溪低了头在口袋里翻找房卡,然后才恍惚的想起来,大约是在刚才落在楼上的房间里了。可是无论如何,此刻她是不愿意再上去找裴越泽了。于是艰难的想起了苏如昊的房间号,转了个方向就要去找他。
“你打算去哪里?”
淡淡的声音喊住了他她,夏绘溪才发现苏如昊站在巨大的盆栽之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
“去找你,我的房卡不见了。”
许是因为这个回答,苏如昊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慢慢的松懈下来,他叹口气,向她示意自己手里的那个纸袋:“给你送了些吃的来,等了有一会儿了。你一直不在。”
他慢慢的走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先去我房间吧。”其实并没有要询问她的意思,可夏绘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忽然有人顺着走廊匆匆走了过来。
“夏小姐,您的房卡。”张助理将房卡递还给她,又微微的对她颔首,“刚才的事,实在抱歉。”
夏绘溪僵硬的接过了房卡,又看了苏如昊一眼,浅笑着说:“找到了。你要不要去我的房间里坐坐?”
苏如昊看着张助理远去的背影,又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热水咕噜咕噜的在煮着,夏绘溪咬着面包,因为穿了V领的海蓝色薄毛衣,露出的颈下雪白细致的肌肤,十分的纤美。又微微低着头,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苏如昊打开电视,音乐声传来,他忽然闲闲的开口:“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很有几分出其不意的味道,夏绘溪一口干硬的面包就卡在了喉咙里。
像以往每次那样,只要她出了事,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出现——这一次,苏如昊走到她身边,轻轻替她拍背,似乎有些好笑:“你吃那么快干嘛?”
夏绘溪脸憋得通红,依旧说不出话来,他将手边的矿泉水递给她:“慢慢喝。”
等她略微平静下来的时候,有规律的拍打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形式。苏如昊的手心顺着她纤柔的脊柱弧度上下缓缓的抚着,体贴的替她顺气。隔着衣料柔软的毛衣,他似乎能感受到她背上细嫩的肌理……和逾来逾僵硬的身姿。
他浅笑着看了一侧的梳妆镜子,她的脸颊有着越来越浓稠的晕红,仿佛是胭脂蘸了水,染得一汪溪水都如花丽泽。他愈加的不愿放手,动作也一再的柔和而放缓,仿佛要将此刻的时光倾倒入砚台上,磨出凝久如古的、永不褪去的墨滴。
夏绘溪的身子下意识的往前一倾,似乎想避开他这样充斥着暧昧色彩的抚慰。而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又将双手覆在了她的肩上,依然一言不发,任这样的情绪在无意识间升温。
她的身体倾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角度,却又停下来,亦慢慢的将头转了过去,从镜子里直视着苏如昊。她在下,而他在上,或许视线在明亮的镜子中央幻聚在一起,又或许那里依稀就是一点灼亮的光斑,将她的心思一点点的折射出来了。
夏绘溪双手握拳,有些难以遏制的紧张,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可是眼睛却没有丝毫的回避,难以言语的坦诚:“我应该告诉你这个。裴越泽也在这里。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为了我来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原本轻抚她肩膀的手忽然紧了一紧,苏如昊的唇角勾出了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慢条斯理的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眼神莫名的厚重浓烈,和那抹笑对比在一起,夏绘溪仰视着他的表情,竟然有丝惊心动魄的感觉。
片刻的镇静之后,夏绘溪抿了唇角,语气愈加的严肃起来:“我不想骗你。”深呼吸一口,她终于很认真的说,“因为我不想你误会。”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足足有半分钟的失神。
苏如昊这一生,向人表白过,也被人表白过。他是教授们眼中心理研究领域天才型的学生。他熟知并且可以掌控交谈对象的心理状态。他从那些爱慕自己的女孩子表情中读到过眷恋、羞涩和不安。她的这句话,甚至算不上表白,可他明白,向来冷静克制如她,能坦率的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很大的不易了。
其实就连她严肃的表情,不过是习惯性的用于掩饰紧张的反应罢了。可是此刻,他无暇去顾及其他,目光渐渐的转为柔和,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明白的情感,注视着她形状姣好的唇上。仿佛有什么在自己的心口敲开了一个缺口,有种如蜜糖般的液体悄悄的倾注了进来,这让素来镇静的他觉得惊愕,却又难以控制的觉得欣喜。
夏绘溪似乎并没有在等他的反应,说完这句话,快速的低下了头,仿佛小小的鸵鸟,又缄口不言了。
苏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吻在她柔软而散发着清香的发间,心底在从容不迫的微笑。明知她此刻的不解风情和青涩,他只觉得心脏在微微的颤栗,于是很快的直起身子,轻说:“知道了。我不会误会。”
一直到他离开,夏绘溪都没敢再回头。镜子里的女孩笑得有些勉强。说不上后悔,可是现在心底不是没有讶异的——惊诧于自己为什么突然打破了以往沉如止水的心境,冲动的将这件心事说出口。
又因为没有得到他肯定的回复,难免让自己觉得懊丧。夏绘溪低头叹口气,捂起了脸颊。这样的惶恐和期待,对于自己来说,完完全全的,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十五
夏绘溪早上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去拿出那本笔记,然而顿笔半晌,竟然没有落下一个字。她眨眨眼睛,这大概真算是奇妙的经历吧,居然一夜无梦。十分难得的,在这一天的日期后边,写下了“无”,留下一行素白。
上午是一个小组讨论。夏绘溪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到大厅,本来想顺道去叫苏如昊,可到底还有一丝忐忑和尴尬在,于是径直坐电梯下楼。等了一会儿,彭教授远远的过来了,招呼她一起走,一边说:“小苏说他有些不舒服,想多睡一会儿,我们走吧。”
夏绘溪“哦”了一声,垂下眼眸,有些不自然的问了句:“他病了?”
“没事,可能时差一直没倒过来,手背又擦伤了。我去看过他,正躺着休息呢。”
他应该不至于被自己昨天说的话吓坏,以至于刻意避开自己。夏绘溪想了想,嘴角微微带出了苦笑,其实感到不好意思的应该也是自己吧?更何况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情感和工作学习的事,自然有能力分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纠结了,听见彭教授说:“今天荣格教授会参加我们这组的讨论,有什么问题,可以抓紧时间问。”
夏绘溪后来才知道,荣格教授加入他们这一组的讨论也是临时决定的。据说这几年他一直致力于心理疗法和东方思想的结合,于是兴致勃勃的参加了他们这一组的研讨。
此刻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彭导,突如其来的惊喜简直把自己所有的情绪给占据了,随即又有些懊悔,因为没有准备,一时之间也整理不出思路,只能跟着彭导进了会场。
他们并没有迟到,可是荣格教授却早早的坐在那里,低头翻看书本。老人穿着呢料的西服,头发银白,又有些稀疏,一副圆形金属镜框的眼镜微微下滑架在略带鹰钩的鼻梁上,偶尔和旁人轻声说话,目光从容而专注。
正式开始讨论的时候,他也像旁人一样打开笔记,听到困惑或者精彩之处,拿笔记下,仿佛好学的学生,和寻常的与会人员没有区别。可是显然,旁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等到一位印度教授发言完毕,就立刻有人提议让荣格教授谈一谈他的看法。
荣格教授摘下眼镜,并没有拒绝。
他讲起自己之前的一个案例。一个女病人情感冷淡,在治疗过程中,压抑的情绪投射在了医生身上。也就是说,那个病人狂热的爱上了自己的心理医生。说起这样棘手的问题,老人依旧语调平静,将眼镜放在前边的桌上,又交叠其双手,慢慢的说,“我让我的病人明白,她有爱的能力。至于她对我的感情,是通过治疗关系这座桥梁发生起来。这就需要医生一直保持清醒,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切断这个联系。这样,病人的投射消失了,而病也被治愈了,皆大欢喜。”
然而他的话锋一转,语气比起之前严肃了不少:“我要说的是医生自身的心理状态。一般咨询或治疗结束后,咨询者强烈情感一旦消失,难免会让心理医生产生类似失落的心理不适应。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一点,在心理咨询过程中,医生要警惕,防止自己被病人的情绪所‘感染’。”
夏绘溪心里咯噔一声,这段话好像是说给她听一样。又想起了昨晚在裴越泽的房间里,他的目光仿佛闪烁着银色的光泽,有些蛊惑,又有些温热,总让她觉得受了诱惑一样的不安。
“接下去的时间,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回答一些提问。”
夏绘溪想了想,冷静而迅捷的问出了问题。
“如果在治疗过程中,一直无法和病人维持正常的关系,医生应该怎样调整?”
声音清亮而柔和,对于此刻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并不以为意,她的目光一直追逐着荣格教授,有些急切的等待他的回答。
“年轻的女士,我很乐意替你解答这个疑问。”荣格教授低头,目光从镜片的上方望出去,微微笑了笑,“我不明白你指的‘不正常’关系是什么。但一般来说,可能是一种疏离感——不认同病人表现出的言行或者思想。”
“其实,这样的情况是可以辨认的。比如,医生自己心里可以知晓,到底有没有出现补偿心理。”
夏绘溪不由自主的停下了笔,想起了常常做的那个梦。
老教授在喝了一口水后继续:“对于这样的情况,每个案例的具体情况都会有所不同。但是治疗原则只有一条:身教必先于言教。你要回想,你对病人坦诚了么?你全心全意的站在他的立场上了么?如果没有,那么你必须这样去做。不然,你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也无法帮助到他。”
她点头,恭敬而真诚的说了句谢谢。
荣格教授的目光注视在她的身上,这个年轻的东方学者侧影利落而清爽,她的眼睛明亮,因为此刻的求知而愈加显得动人。他亦微笑:“尽管无从得知你的案例,但依然谢谢你的提问。”
一直到出会场,彭教授才问她:“你最近有在替别人做咨询?”老教授显然对这个心爱的学生对自己有些隐瞒而感到不满,语气也直率而严厉。
神差鬼使的,夏绘溪头一次对自己的导师撒了谎:“没有,这个案例是上次我听外边一个师姐说的,刚才想到了,才问了问。”
或许是鉴于她以往良好的品行,彭导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那就好。如果是你自己出现这样的心态,我不希望你瞒着我。”
*** ***
回到房间之后,她才有机会慢慢沉淀荣格教授给自己的解答,也有了客观的态度来看待自己和裴越泽的关系。隐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找裴越泽谈一谈。
2205房门打开的时候,想必裴越泽已经知道是她,并没有多少惊讶,嘴角微带了笑意,侧身请她进来。
他似乎刚洗完澡,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微湿,有几缕落在了额前,灯光下显得黑亮光泽。这样的装扮让夏绘溪觉得有些尴尬,她不去看他因为白色浴衣而露出的胸口,和因为腰带随意一结而勾勒得更为挺拔修长的身躯,尽量平静的说:“我来看看你,病好一些了没有?”
他眉梢一扬,避而不答:“我去换身衣服。”
裴越泽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家居服。他在门口停了停,看见沙发上的女子穿了白衬衣和灰色的西裤,腰间一根细细的浅宝石蓝的腰带,双膝并在一起,微微向一侧倾斜,气质十分的娴雅。
她显然在片刻之后已经发现了他,微扬起了脸,眸子清澈,如珠似玉。
没有谁先开口。此刻无声却远胜有声。
他看见她如碎钻般粼粼荡来的目光,只觉得炫目,心跳有片刻的失律。
夏绘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见到他,从容的站起来:“您有时间么?我想说几句话,并不会耽搁太久。”
裴越泽的神色依然有些懒慢,他似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语气并不急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又示意她也坐下来,微笑着说:“我有时间。”
“裴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句话让裴越泽有些错愕,一顿之后,他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句:“哦?”
此刻夏绘溪看见他略带讶异的表情,心中的混乱并不下于他,却只能继续说下去:“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
他十分惬意的靠在沙发上,露出完美的下颌弧度,语气淡然:“抱歉。”
这种无所谓的姿态让夏绘溪觉得十分的困惑,她的语速渐渐变快了:“那么这样说起来,我们之前并没有过什么。我能请问你,是什么让你对我这样青眼有加么?”
裴越泽浅浅的替她重复一遍:“青眼有加?”
“是啊。我可不可以一厢情愿的认为,你是我为了我才赶到这里来的?”
一言至此,裴越泽反倒笑了,表情舒展开:“可以。”
如果是常人,面对着对面男人俊美的表情和专注的语气,必然会有些浅薄的虚荣感。可夏绘溪勉力压下了心口的浮躁,放缓了声调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依然是滴水不漏。然而夏绘溪注意到他握拳、又渐渐松开的手,忽然想到,或许每次面对自己,他并不一定如外表一样有着掌控一切的镇定。
她思索了片刻,微笑起来:“我反思过自己对你的态度。这次来,本来是想坦诚的和你聊一聊。可惜,你真是一个不合作的咨询者。”
一旁的红木桌上还摊着笔记本电脑。滴的一声,提醒有新的邮件。夏绘溪知道他算是日理万机,谈话又毫无进展,于是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裴越泽注视着她,下意识的倾过身子去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腕骨纤细,触在他掌心的肌肤细腻而温热,裴越泽微微用力,迫使她坐下:“你要谈什么?”
十六
裴越泽看着她坐下,然后走到桌边,合上了笔记本,逆着灯光向她微笑:“我们慢慢聊。”
重又坐下的时候,他似乎十分享受此刻两人独处的静谧,修长的手指在侧墙的一排开关上轻轻一拂,啪的把吊灯关了。只剩两处沙发连接处的小几上余了一盏台灯,柔和的光线深深浅浅的打上了两人的侧影。
原本很大的套房,空间蓦然的缩小了。台灯的光圈恰好将他们拢在了那样小的一个弧度里,彼此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他看得见她的素肌如雪,橙黄的灯光在她的颊上抹上了近乎红色的粉影。
或许是为了遮掩那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她不像往常那样将额发梳起,随意的落下了一缕,蜷着小小的弧度,掉在耳侧,依稀仿佛是江边飘絮的柳枝,清丽得不可思议。
裴越泽隐隐克制住心底的冲动,缓缓的靠在了沙发上,语气亦不像以往那样冰凉:“聊些什么好?”
夏绘溪支颐想了想,最后说:“那么我先说吧。就说说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不过,想必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两年前,她刚刚考上博士的时候。夏绘溪跟着彭教授第一次去CRIX。并不算大的会议室。一个椭圆形的桌子大约也才能坐下十数人,而与会的有南大五位教授,加上对方公司的人,勉强坐下。于是和几位教授一道来的学生或者助手,坐在了外围一圈椅子上。
那时他们开始协商彼此间的科研合作协议,讨论的过程冗长而叫人烦躁,夏绘溪几乎已经能习惯这里若有若无的百合鲜花的味道,一闪一闪的PPT的光亮,投影仪和数台笔记本电脑所散发出的辐射和嗡嗡的低响。
直到有人推开了门,气流一卷,将她的短发往后一撩,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将目光投到了来人的身上。
CRIX的负责人已经忙不迭的站了起来,语气恭谨的对众人介绍:“这是我们集团总裁,裴越泽先生。”
夏绘溪偶尔翻看金融杂志,也知道CRIX这这几年发展的速度相当的快。而作为集团的总裁,裴越泽做出的一系列决策无不精准而果断。此刻亲眼见到了,叫人难以相信的,原来这个掌控者竟然这样年轻。简单的白衣黑裤,身段修长,略有偏瘦,五官的轮廓深邃而近乎完美。
他走进来,一一和在场的学者寒暄握手,风度闲定。夏绘溪看见他走到自己的导师身边,听到旁人介绍的时候,目光似乎微微一亮:“彭泽教授?久仰大名。幸会了。”至于旁人,便又浅浅的掠过了。
也只是走过场的看了一圈,夏绘溪和他握手的时候,她毫不费力的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连那一声“你好”似乎也有敷衍的嫌疑。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看见裴越泽走到前边简短的讲了几句话,最后出于一种矜贵的惯性,微微笑了笑,便离开了。
最后会议结束。彭教授正在对她交代一些材料的整理,忽然两人被拦住了。
来人是个年轻的小姐,夏绘溪猜测她应该是秘书之类的职务,她似乎在会场外等了很久,然后径直走到了彭泽面前:“彭教授,能稍微耽搁您几分钟么?”
于是被一路带上了楼。夏绘溪在秘书室小坐,而彭教授则进了那间总裁办公室。她等了很久,直到眼看着外边的天色暗下来,秘书已经准备下班了,看见里边还没动静,终于问她:“夏小姐,看来里面还要谈很久,要不我先调辆车送你回去吧?”
她也拿不准要不要继续等下去。正犹豫着,发现那扇门打开了。彭泽和裴越泽一道出来,似乎意犹未尽,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彭教授一看到,一拍脑袋:“哎呦,小夏,我把你给忘了。你还等着呢?”
彭教授介绍:“这是我的学生。”
裴越泽这时才含笑打量夏绘溪,大约比刚才是认真了一些,又一次握了握手:“名师出高徒,幸会。”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彭教授常常打电话给她,或者是让她取一些资料,或者是在研究院的资料室查阅几份文件送过去。而她一接到电话,做完功课,往往亦是奔到CRIX的总部,将整理完毕的文件包交给导师。偶尔几次见到了裴越泽,他总是极有礼貌的向她点点头,但是总抿着唇角似乎不会微笑的样子,这一点,至今让夏绘溪印象深刻。
讲到这里,夏绘溪端起了手边的那杯温水,喝了一口,止住了话题。
裴越泽面露疑惑:“就这样?”
她几乎笑出来:“就这样。”
他踅起眉,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似乎在努力的回忆:“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夏绘溪连忙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聊聊。两年多了,你对我印象不深刻,那也是正常的。”
裴越泽微微低了头,有一丝头发落在了他的眉骨上方,仿佛黑亮的针,遮蔽起了他的表情,他左手的大拇指轻轻的抚着自己略有些苍白的唇,不紧不慢的开口:“那个时候,我常常有些问题需要请教彭教授。”
“是吗?彭导确实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泰斗了。他的临床经验也十分丰富。”夏绘溪讪讪笑了笑,“你那时候找他也是为了心理咨询么?”
裴越泽良久没有说话,目光清亮,似乎在透过发丝仔细的观察她的表情。其实夏绘溪的表情十分寻常,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略微的放心,只是简单的否定了:“不是。”
夏绘溪也没有深究,她低头看看时间,似乎有些不甘心:“说是聊天,其实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对方轻轻的笑出声音来,目光中似乎有特别的宽容和宠爱:“下次见面应该是回国了吧?我会好好的配合你。”
今天的进展很不错,她带了丝活泼的情绪伸出手去:“那么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裴越泽握住她的手,极深极深的凝视,语气温和,“我晚上的飞机回去。这段时间你自己要小心,不要一个人出去走动。”
他的手不像苏如昊那样温暖,微微带了冰凉,骨节清瘦有力。夏绘溪抽出手来的时候带了些微的轻松,亦十分善意的回答:“我知道。谢谢。”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明明指尖还有她带来的暖意,可那个人却仿佛消逝在了空气中,连带着她的气息,正以自己难以企及的速度迅速的冷却。这一次,他克制住强烈翻涌的情感,轻轻的将门带上了。
夏绘溪脚步轻快从下行电梯里出来,许是察觉出了自己心态上微妙的变化,许是因为裴越泽悄然转变的态度,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对以后的心理咨询也略略回复了一些信心。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房间号,记起这是苏如昊的房间,脚步就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想去看看他身体好了一些没有,却又蓦然生出了些许的羞涩和胆怯,踌躇了良久,到底还是落荒而逃了。
地毯十分的厚实柔软,踏在上边,即使穿了高跟鞋,也不会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响声。夏绘溪拿出房卡开门,咔嗒一声,又转动了门把,她侧身进去,正要顺手将门关上,突然觉得那扇门被什么卡住了。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余光已经看到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钳住了她的手,顺势将门踢上,又将她抵在了门后的墙上。
夏绘溪的心脏骤停。房卡无声的落在了漆黑而安静的房间里。
夏绘溪的身体被抵在墙上,恰好是穿衣镜的位置,尽管有着暖气,可是甫一贴上去,还是觉得冰凉。她只觉得身子发软,渐渐的往下滑。最后反手勉强借着力,慢慢的支起身子来,低低的说了一句:“放开我。”
那人却没有反应,只是悄悄的松开了她的手腕,一手撑在了她颈后的镜子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向她俯身靠过去,低低笑着:“认出我了?”
怎么会不知道是他呢?相处了那么久,他细微的动作,或者散发的气息,总是已经熟悉了的。夏绘溪有些恼怒,可是黑暗仿佛给了彼此遮蔽的障碍,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把推在他的肩上:“苏如昊,你放开我!”
此刻两人几乎面对面的贴在一起,因为低下了头,他的鼻尖蹭在她的颈侧,呼出的气息拂起了几茎长发,仿佛是轻羽飘过,有些发痒。
“刚才为什么在门口不进来?”
“啊?”
她一方面觉得被这个问题突袭了,另一方面又觉得两个人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于是尽量的让身体贴在墙上,慢慢的往下移,想要够到那张掉地上的房卡。而他一把卡住她的腰,叫她动弹不得,声音很轻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进来?”
后边的身子是冷的,而前边又热得发烫,夏绘溪只觉得慌乱:“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我不愿意见你,所以你去见裴越泽?”
客服人员打扫房间的时候照例是将窗帘拉上的,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这样一句冰凉的话语,仿佛是巨石,沉沉的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半晌,镇定如她,亦只是稳住了身子,一言不发。
苏如昊的手慢慢的抚上她的脸,他也看不见她,却依然可以触到她脸部的轮廓。光滑的额角,秀挺的鼻梁,微热的脸颊……他的手指游移而下,直到触到她的唇,一下一下,仿佛在自己心底,用一支朴素不过的铅笔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其实从初见开始,他就不断的在她身上发掘出了的种种足以吸引到自己的地方。她的性格……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落落大方,会活泼的和学生互动,在组织慈善事业时有着无限的热忱。于是就这样被牵引着,和她一道去翠湘,鞍前马后的劳顿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务,就连最后手指一动,将那笔钱划过去的时候,才悚然心惊——其实钱不是问题,只是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偏出轨道太多了?
夏绘溪开口的时候已经全然恢复了冷静,她微微扬起头,慢慢的说:“你不要这样,我们好好说话。”
他终于慢慢的放开她,俯下身拾起那张房卡,插在了取电槽的位置。
电流仿佛正无声的奔流而过,轻轻的啪的一声,屋顶上的灯亮了起来。苏如昊已经退开了一步,却依然一手支撑着她身侧的墙壁,专注的看着她。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仿佛能感觉到他略卷的睫毛,顺着呼吸,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的拂过,夏绘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嘭嘭跳动起来。他的眼神中带了丝强抑下的躁意,又似在忐忑的不安的等她的回应。
“我是他的心理医生,怎么,这样做有不妥么?”
仿佛有人往无垠的深海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叠荡着向外扩散开来,苏如昊的深墨般的眸子在霎那间扩散、又凝聚起来,最后嘴角分明挂了一丝若有如无的笑,轻声说:“是我太大惊小怪了。”
他终于记得放开她,那种压迫感在瞬间仿佛是轻烟一缕,噗的就消散了。夏绘溪渐渐的放松下来,勉强笑了笑:“你身体没事了?”
他的脸色稍稍有些苍白,目光却出奇的清冽,良久才说:“没事了。”
夏绘溪的长发在被他抵在墙上时擦到,显得蓬乱而有些随意,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怎么整理,都仿佛是一簇乱麻。她索性一把将扎马尾的皮筋拿了下来,将心一横,清越的声音在这个房间里回荡:“苏如昊,那你刚才是干嘛?这算不算反应过激?”
“苏如昊”这三个字喊得仿佛珠落玉盘,有种清爽的美感。苏如昊的唇畔带了微笑,似乎要抚慰她,缓缓的说:“我是患得患失了。吓到你了么?”
仿佛是因为坦诚了心事,这个男人的脸颊也红了一红,也顿失了往日里的镇定和不动声色,他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是说过不会误会你。可是这种事,好像真的不受控制……”
或许这份回应来得有些晚,夏绘溪向来清晰而明快的思维,一时间仿佛被什么给滞住了,她怔怔的看着他数秒,最后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哦。”
苏如昊似乎忽略了此刻她有些呆滞的表情,十分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嗯,出国才几天,倒好像过了很久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原本一场并不特殊的学术国际交流,仿佛是激涌的暗流一般,诡谲而波澜横生,打从一开始就算不上太平。如果说街头遭遇暴力算是开始,那么接下去发生一连串的事,都搅得自己心神不安。夏绘溪习惯性的抚了抚额,纤细而白皙的指节在额前折起来,仿佛是一朵玉兰绽开。而他亦沉默了半晌,体察出了这样若有若无的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先走了。”
用传统的目光来看,苏如昊是一种所谓的“中正平和”的英俊,五官或许不如裴越泽那样俊美得无懈可击,却是别有味道的一种俊朗。每每看到他,总是叫人心生依赖。
而今晚他的举止,实在太异常了一些,仿佛褪去了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形象,猛然间迸裂出了激烈的情感。她抬眉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怀念起在国内两人相处的那些片段。他们讨论着时下流行的心理学前沿理论,或者相约在食堂二楼的小餐厅里聚餐,笑语晏晏,彼此间清透如云淡风轻。
是什么让这种和谐默契的氛围转变成这样的僵硬和古怪的尴尬?
或许还是自己不好,如果可以再克制一下的话……如果她什么都不曾提起的话……
浮起了淡淡的悔意,夏绘溪忽然扬声喊住了他:“苏如昊,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的吧?”
只是他的脚步并未停留,那个身影倏然淡开在了门外,只剩下轻轻的一记关门的声响,仿佛尚未止歇的音符,犹然在脑海里奏响。
*** ***
接下去的数日,一切都平波无澜。苏如昊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对她的态度仿佛是时光倒流,转瞬回复了之前的样子。一直到回国,这样的态度,都令夏绘溪觉得十分放松。
洗完澡,又把开了一下午的窗户关上,把空调打开,夏绘溪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其实身体的疲倦只是其次,她一回国,接触到这里暮秋初冬的寒意,又想起需要整理的资料和补上的课程,就觉得十分疲乏。她将脸埋在半边的被子里,因为被子好久没晒过了,闻到了潮湿的感觉,于是辗转反复着难以入眠。
手机突如其来震动的时候,那个声音便份外的爽脆,仿佛有人弹指间刀锋一震,惊得夏绘溪差点没坐起来。
她再也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开灯,然后接电话。
想不到是电视台的编导打来的,开口很客气,询问她回来了没有,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录节目。
其实上次的那次谈话,几乎可以说是谈僵了。夏绘溪早就做好了不再干下去的打算,偏偏对方这样温和有礼的口吻,叫她觉得有些困惑。她含糊的应了几声,最后试探着委婉问对方:“上次我和节目组请假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已经找到了接任的人选。”
对方沉默了一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似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末了,也不兜圈子了:“夏小姐,是这样,节目总是要看收视率的。目前我们的情况是,你请假之后,收视率确实不如以前了。所以,电视台的意思是,还是请你回来继续做这个节目。之前我们之间沟通可能有些问题,但是这些问题都是可以重新协商的,你觉得呢?”
夏绘溪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对方如此的谦和,她心里已经动摇了大半,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编剧又和她寒暄几句,不露痕迹的夸奖,又说起她现在在本地一个论坛上人气很高,这倒勾起了夏绘溪的好奇心来,挂了电话,顺手开了电脑。
似乎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气极高的论坛,里边的人们彼此交流分享着美食、购物等等只有当地人才觉得极有参与感的信息。夏绘溪很少上这个BBS,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编导电话里说的内容,扫了一眼一旁一个搜索引擎的广告,仿佛有什么想法在瞬间亮了亮,压倒了其他的念头。她点开搜索页面,指尖输进了三个字:裴越泽。
网络搜索自然是一门学问,也需要技巧。可是很明显,夏绘溪在这门功课上,毫无疑问的不合格。出来的信息页面单调至极,不外乎是和CRIX有关,或者寥寥几句简单的身份介绍。
她叹了口气,试着改变关键词,又去搜索他的家庭和背景。同样的,一无所获。
这个人,留给外部世界的,似乎只有CRIX和他自己的身份。
台灯在这个暮秋的雨夜散发着有缱绻温热的光亮,仿佛一轮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太阳。夏绘溪关上页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其实她并不是八卦心态的忽然发作,对于裴越泽的私人生活,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只是作为他的心理医生,她对他的资料掌握的实在太少。事实上,咨询对象的背景分析是相当重要的。而这一点上,裴越泽没有给她任何的线索和可能的资料。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最近常常做的梦。那个男人像是笼罩了一片迷雾,每每俊美无俦的脸从那片如同云海中的雾气中现身,那一片黑色如墨的背景,连同着那个修长的人影,便在瞬间消融不见了。而自己则徒劳的伸着手,指尖是几滴苍凉微闪的雾滴。
夏绘溪仿佛瑟缩一般,手指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似乎想甩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液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僵直的坐在那里,目光的尽头,是一叠十分整齐的记事本。
她向来有随身携带记事本的习惯,这个习惯,可以帮助自己很好的规划生活。有了什么杂事,大到课程调整,小到去超市购物的清单,总是会记在上边。
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像闪电,并不是明亮得耀目,可是多少照亮了眼前脚下的数步距离。
两年前,彭教授有一段时间常常吩咐她去寻找一些学术资料。而她总是记在小本子上,然后从资料库里找出来,或者复印,或者打印成册,然后再给导师送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就是他频繁的和彭教授接触的时候。
那么,那些资料,是不是会和他有关?
幸好她保存着这些记录。
她很快将其中一本笔记本翻出来,最终的日期定格在两年多前的某几日上。
自己的印象并没有错。确实,那时候的纸张上,记满了论文和著作的标题和著者。她简略的扫了几眼,总结出了关键词——抑郁症的治疗。
当时是用最普通的圆珠笔记下的,蓝色的油墨有些化开了,淡淡的洇出了虚影,重重叠叠的,仿佛是辰光微晃的脚步。
夏绘溪怅然合上了笔记本,仿佛是猜谜失败的孩子,有些头疼的抚额一笑。其实CRIX和南大关于抑郁症药物治疗的合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展开了。所以仔细的想想,这些资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依然是一无所获。
十七
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十分的疲倦,再多的遮瑕膏都遮不去眼下的青影,夏绘溪站在讲台上,和学生打了招呼,忽然发现已经备好的课非常之枯燥。或许没等学生不耐烦,自己就已经讲不下去了。她思考了数秒,临时决定随便的聊聊这次的学术交流。
学生们对与会的心理学巨擘十分感兴趣,纷纷扰扰的一节课结束,夏绘溪挎着包,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心理援助组织负责人的电话,她略有些讶异,但是因为赶着去电视台,也没多说,只是约了时间,便匆匆的挂了电话。
地铁开得极快,因为不是高峰期,人少,车厢轻飘飘的,叫人觉得晕眩。夏绘溪靠着塑料椅背,闭着眼睛休息,生活在一夜之间便回到了原来的面貌。上课,行路,赶车,夜深人静的看书研究。这样的周而复始,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到了电视台,依然是熟悉的化妆师替她打点。年轻女孩子一看到她,就笑着说:“夏小姐,换发型了?”
她微微笑了笑:“是啊。”
其实也是在瞬间决定的。昨天下了飞机,走到校门口的美发店,忽然就停了下来,决定修理下有些长的头发。相熟的理发师注意到了她额角还没痊愈的伤疤,于是建议:“要不给你修个刘海吧,正好可以遮一遮这个伤口。”
她想了想,就答应了。
这个发型剪出来,倒是看上去青涩了不少,颇有些街头那些戴着黑亮美瞳举着相机自拍的少女。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是拂了拂额前的发丝,坦然接受了。
最后坐在了摄影棚里,刘菲见到她,勉勉强强的打了个招呼,便别过了头,不再说话了。这一期的所讲的大致内容她只匆匆忙忙的坐在地铁里看了几眼,此刻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夏绘溪索性放下了稿子,整理了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来宾出场。
是一对年轻的姓王的夫妻。他们坐在磨砂玻璃隔出的小室里,观众、主持人都只看得到微微晃动、模糊的影子。而声音亦通过了特殊的处理,叫人辨不出真实的嗓音。
刘菲访谈的技巧无疑还是娴熟的,三言两语,便将大致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这对夫妻半年前刚有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出生后的数月里,却因为一场急性的肺炎,加上迸发症,医治无效而夭折了。这个打击让年轻的父母都无法承受,于是在争执间,王先生便忍不住说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一段隐事。
他在妻子怀孕的时初期,就已经发现了她和她的初恋情人有暧昧的短信往来。在这样家庭巨变的时刻,这件事,他自然已经无法忍受了。他们互相指责,无休止的争执,整个家庭,即将分崩离析。
*** ***
这一期,似乎和以往夏绘溪在这个节目里遇到的事例都不同。
她微微侧着脸,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影,仔细的分辨来宾在对话时被扭曲处理过的声调,并且不时的在手边的稿纸上记录下只言片语。
年轻的男人在指责他的妻子:“你认真照顾孩子了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忽然感染上肺炎?”
而他的妻子,则泣不成声,那种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感。
主持人不得不插话打断他们。然而此刻,夏绘溪忽然站起来,语气平静:“我能不能进去和两位来宾面谈?”
刘菲愣了愣,这委实不符合夏绘溪的作风。她向来是安静的坐在一隅,似乎话越少越好,从来都不会主动提出要求。导演喊了“停”,紧急的协商了一下,最后镜头切换,夏绘溪已经缓缓的走进了那间小屋。因为随身佩带着麦克风,观众们清晰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十分柔和的传来:“这位女士,我有几个问题,希望可以了解清楚。”
夏绘溪仔细的观察着坐在自己身前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材轻盈,留着如瀑的长发,微肿的眼睛和慌乱的神态反倒更显出了几分楚楚动人。她在王太太的身边坐下,抚慰般握住她的手:“请你告诉我,是谁想到了要参加这个节目?”
她不说话,王先生看起来有些烦躁,简单的说:“不是我。”
灯光是从磨砂玻璃外的大厅射进来的,整个屋子仿佛是一个小小的蚕茧,因为这种层层渗透的白亮色泽,叫人隐约的觉得身处某处云端。夏绘溪垂眸,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王太太的手轻轻一抖,似乎想遮掩什么,然而因为被握住了,挣脱不得,便只能轻轻的翻过手腕。
“我看了你们的资料,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也一直想问问,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这个问题,和夭折的小宝宝有关。”
王太太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闪烁,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孩子是因为着凉才开始生病。您是全职的太太,也请了钟点工来帮助照看着孩子。你觉得,孩子生病,和您先生责怪你照看不周有关系么?”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在外边坐着的观众,也听到了女人重重的呼吸声。
良久,那个声音有些迟疑,可是还是答应了:“有。”
夏绘溪的眸子好似一方上好的琥珀,柔和却又清爽。这样的目光里,没有恶意,没有质问,亦没有冒犯,她继续问着问题:“那么王先生说,你和你之前的恋人有联系,是不是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王太太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观众看清楚她的表态。
“接下去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直接,也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你是希望我戴着麦克风继续说,或者我们私下聊?”
耳麦里已经传来了导播的声音:“小夏,节奏有些太快,需要顾及一下主持人和场外的观众,能不能先缓一缓?”
夏绘溪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然注视着王太太,微笑着提醒她:“王太太?”
她的脸色忽然间煞白如雪,目光移到了她的丈夫身上,片刻之后,重重的咬唇,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需要我关闭麦克风吗?”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赌气,摇头。
“我想,你的孩子不幸夭折了,你又来上这个节目,是不是因为出于某些原因,你一直想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至于是什么原因,就像你的先生说的那样,可能和你之前的恋人有关,这个我不敢胡乱揣测了。你觉得呢?”
说到后来,夏绘溪的语速越来越快。与此同时,导播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愈来愈严厉:“小夏,够了。”大约同时主持人的耳麦里也收到了指示,刘菲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带了些慌乱和不知所措:“呵呵……现场观众有什么看法吗?”
然而夏绘溪最后一句话,又让全场寂静下来。
“如果你继续沉默,是不是就算认可我说的,你对你的孩子的死,负有相当的责任?”
即便是用寻常人的目光来看,这也是极为严厉、又缺乏客观事实基础的指责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的声响。透过玻璃望去,那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女子侧影十分单薄,甚至在颤抖。好些观众都交头接耳起来,大约是对心理医生不满,声音也愈发的嘈杂起来。
“怎么说话的呢?”
“这个节目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的当众揭伤疤啊?”
……
屋外的喧闹,和夏绘溪毫无关系,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取下了一直别着的麦克风,又将一张小小的纸条放在了王太太的手心:“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找我。”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那个高大的男子,目光略有些呆滞的停留在某处,似乎对外界不闻不问。夏绘溪看得出来,他爱他的妻子,却走到了这一步,是不是也是命运的安排?
导播索性暂停了节目。夏绘溪一个人走到后台休息,听到屋外有人在说:“那个女人真可怜,刚才晕过去送急救了。”
她的心脏突的跳了跳,不受控制般握紧了拳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愈发显得腮红娇媚可人。仿佛是漫天如雪梨花间,忽然迎风飘落的粉色桃瓣。
她看见导播脸色极差的走进来,语气似乎有些克制的说:“今天没事了。节目就录到这里吧。”
意料之中的态度。夏绘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开口解释一下,又有工作人员老远喊了一句:“今天的带子……”
“什么带子?这样的节目怎么播出去?”导播的声音仿佛是在低声嘶吼,饱含怒气。夏绘溪愣了愣,什么都没说,连妆都没卸,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
*** ***
下午时分,阳光驱散了濛濛秋雨,行人们收起了雨伞,步履也略微显得闲适起来。夏绘溪看到不远的广场上站着的那个男子,着了休闲的米白色西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挺立如同秀长挺拔的白杨。
她觉得自己今天脑子就像一团浆糊,一点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苏如昊会在这里。默然立了半晌,才开口唤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过身,阳光染上他半边的侧脸,他的眸子幽亮而深邃,似乎在刹那间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微微弯起了唇角:“等你一起回学校。”
这是回国后,他们初次见面。因为下午的事,夏绘溪心思还有些恍惚,和他并肩走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如昊没有开车来,他们一道走向地铁站,他忽然说:“刚才的节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绘溪怔怔的抬起了眉眼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忘了?”苏如昊抿了抿唇,目光柔和,“上次你带我去看过一次现场,就算是和节目的导播打过招呼了。我就算是……你的同事吧。”
“是吗?”夏绘溪不甚在意的重新低下头,额前的发丝滑落在眼角眉梢,有些发痒。
他从斜里跨上了一大步,拦在了她的身前,语调微凉,目光却渗入了怜惜:“你还没告诉我,刚才录节目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十八
夏绘溪有一瞬间完全忘记了该怎么组织语句,脑海里反复回绕着他的话,一遍遍的反刍——是啊,她站起来的的瞬间,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荣格教授的话吧。”她喃喃的仿佛背诵,“不该利用错误的信念去救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不是上帝,只是旁观而已……”
“她的手腕上有割脉的痕迹,我想她是自杀过,或许以后还会再尝试自杀……我忍不住想试试,看看这样能不能救她……”
可是她的表情,却显然有些不确定,仿佛是惶恐的小鹿,目光莹润,又有着浅浅的担心:“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过火了……还是会……”
苏如昊突然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伸臂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她亦闻得见他身侧暖暖的气息,这样的柔和,让人不忍放开。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做,又低下头吻在她的耳侧,声音随着暖意传到她的心底:“你明知道这样做,别人会误会你……你怎么这么傻?”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满是温柔,让她眼眶微微一热。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说什么,也不必想着去解释,只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
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双贴在自己脊背上的手,苏如昊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低低的说:“这个工作,不做也就罢了。误会就误会吧,没事的。”
她有些疲惫的阖上眼,靠在他的肩头,淡淡的想,是啊,误会就误会去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其余的还有什么可好担心的呢?
其实在那对夫妇刚刚开始对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了不妥之处。妻子并不怎么驳斥丈夫的质问,许是这样的反应,反倒一再的激怒了她的丈夫,才让他暴跳如雷。她仔细的去体察那个女子的心态,又比对那些软弱无力的回应,几乎在瞬间大胆的猜想,她是不是借着上节目的机会,在疏泄自己的心理压力和愧疚呢?而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是在掩藏着什么?
夏绘溪试探着在观众面前问出那几个显得残酷的问题,而对方的反应,愈加的验证了她的猜测。或许就像是她的丈夫说的,她在后悔为什么生了这个孩子下来,而她主动的来上节目,或许是在等待救赎,也或许是在寻找毁灭。
夏绘溪只记起了老教授在会议的闭幕式上的一句讲话——有些人,在明了了自己的罪孽之后,反而能很好的活下去。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尖锐的在众人面前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这一剂重药,究竟会是灵丹妙方、或者噬骨毒药,此刻她真的全无把握。
苏如昊的手一遍遍的抚过她的长发,手指在如水的发丝间轻轻的摩挲而过,带了温热,似乎在叫她确信,这样做是对的。夏绘溪觉得自己纷乱的心思正在一点点的安定下来,就像是被主人抚慰的猫咪,忍不住就想这么蜷缩着,晒着太阳,一动不动。
直到脑海里有什么正在提醒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东西。最后想起来的时候,夏绘溪差点没跳起来:“我还约了人!”
苏如昊的目光里隐约含着笑意,慢慢的放开她,又牵住她的手:“你要去哪里?早知道我就开车来了。”
下班的高峰期,车子更加的难打,又会堵车,还不如坐地铁。
候车的人多得好似拍岸的怒浪,他们几乎不用挪动,几乎是被后边的人群推上车厢的。可苏如昊始终抓住她的手,不曾分开。在夏绘溪努力避开身边一个年轻人的身体的时候,他悄悄的移动了身子,将她锁在了自己身前那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手不可避免的拢在她的腰侧,于是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刚才在大庭广众下的拥抱都没有让她觉得不自在,可是现在迫不得已的耳鬓厮磨,却蓦然让她红了脸。玻璃窗外是黑色的隧道,明晃晃的反射着他们的身影,面目模糊的乘客之间,唯有他们,仿佛临水睹影,面目清晰可见。
地铁到了一站,夏绘溪记得他家住在附近,偏了偏头问他:“你先下车吧。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下一站。”
他沉默,然后轻笑着说:“不要。我陪你去。”
他的声音清缓,带了从容不迫的坚持,夏绘溪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往常最叫她觉得不耐烦的挤车,却仿佛被添上了别样心情,仿佛是唇齿间含了一粒糖,淡淡的晕出了甜意。
*** ***
约在一家咖啡店。因为是和心理援助的组织有关,夏绘溪觉得和苏如昊一起进去也没什么,可是他却只把她送到了门口,然后说:“或许找你就是很重要的事,既然没有约旁人,还是你自己去的好。”他冲她挥挥手,“快进去吧,要迟到了。”
就是之前认识的李海峰,心理援助的慈善组织他亦是CRIX的负责人。夏绘溪远远的望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几乎以为又要出什么事。
李海峰站起来,笑容可掬的同她握手,坐下之后又开始寒暄:“夏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夏绘溪捧了那杯柠檬水,顿了顿:“我刚开完会回来,也没忙什么,就是上课。是不是心理援助的活动需要帮忙?”
他靠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微微点头:“也算是帮忙吧,不知道夏小姐有没有兴趣。”
“你知道,我们的慈善组织刚成立不久,一切都还在规范下来,包括取名、组织的logo、规模都在确认进行中,我们觉得,有必要寻找一位形象代言。昨天在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推荐了你。”
她本是兴趣盎然的听着,一直听到“代言”两个字,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李先生,你没有在开玩笑吧?代言?你觉得我是明星?”
李海峰的语气十分的诚挚:“不是,但是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慈善组织需要代言,我并不反对,它或许可以受到更多人的了解和注意。但是我也是只是普通人,似乎也不会有什么效应。”夏绘溪沉吟了片刻,“并且,这件事由你出面,让我更加觉得这是一个商业行为。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建议。”
李海峰似乎想不到她是这样的说辞,一时间倒说不出话来,喝了几口水,才重新开口:“这个组织目前是如何运作的,夏小姐完全清楚。如果没有宣传,也很难想象我们集团可以无休止的赞助下去。说是代言,其实也并不是搞商业活动。你只要配合拍些宣传照,再参与些活动就可以了。一来是因为你的节目收视率很好,观众的反应也不错;二来你本身就是从事心理专业,这样更加对于整个慈善组织的形象也很有裨益,如果有宣传活动,这本身就是一个卖点,你觉得呢?”
夏绘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固执,或许是因为录制电视节目并没有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对曝光率也确实有些觉得恐惧,于是微笑着回应,却丝毫不松口。
直到最后,她索性拿出了手机:“这件事,我可以直接的去问问裴先生。如果他也认为我不适合去代言这个公益活动,是不是你们就可以重新考虑人选了呢?”
李海峰显然不知道她认识裴越泽,微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决定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小姐,今天就暂且不说这个了,耽误了你时间了。你回去可以再考虑一下,好么?”
她也松了口气,又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好的,我会考虑。”
离开的时候,李海峰十分绅士的替她扶着门,又问:“夏小姐住哪里?我送你吧?”
年轻的女孩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目光望向了马路的对面,眉眼弯弯的在微笑。她转头说:“谢谢你,不用了。我朋友在等我。李先生,再见了。”
*** ***
也没顾上人行道其实是在不远的路口处,夏绘溪看见路上并没有车辆来往,于是飞快的奔了过去。跑到他面前,因为灌了清冷的空气,于是气息有些喘,平复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如昊伸出手,慢慢的抚着她的背,极有耐心的等她说完,微笑着说:“等你啊。”
“等你”这两个字,印象当中,他已经对她说了无数次了。
从院系里出来,他站在门口和保安聊着天,转头看见他,于是一道出门,她问他:“你不是早就走了么?”他淡淡的说:“等你啊,一起走。”
她给学生上完课,不管多晚,只要那天他也在学校,总是会在教学楼门前的大香樟树下站着,看见她,微笑着说:“等你一起吃饭,顺便探讨几个问题。”
出国开会的时候,她有时候走得慢,目光在新鲜的世界里巡梭,只有他不动声色的注意到了,于是总是放缓脚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回头喊她:“快点,就等你了。”
那么多细微的“等你”,在这一刻,如同细细的溪水,一点点的汇聚起来,润泽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不由自主的挽住了他的手,又看着他的眼睛,快活的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们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女,彼此携着手,去寻找最是平静和温暖的灯火。而在两人的身后,整个城市,此刻因为潮湿的秋雨,雾气渐生。
十九
他们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饭店吃饭。夏绘溪简单的把代言的事说了,苏如昊听完一笑:“如果我是他,也会想到要找你。”
夏绘溪挟了一块鸡肉,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声:“是啊,我的条件是挺符合的。不过那种工作真的不适合我。电视台的工作我也搞砸了。没办法。”
说起这个,她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看了看时间,皱眉说:“我该找他们要一个电话的,我怕她出事,最好还是能再找到她聊一聊。”
苏如昊知道她在说上节目的那个女来宾,他沉吟了一会儿,语气相当的镇静:“或许你也太低估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了。她既然是自杀未遂,又能来上节目,潜意识的排解压力,她就未必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这话亦十分的有道理,夏绘溪点点头:“但愿吧。”她低头喝口饮料,若有若无的叹口气,“荣格教授的宿命论调,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又觉得很对。说起来,大概真的是我临床的经验太少了。”
虽然只是一家家常菜的小餐馆,菜色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装修却叫人觉得十分的惬意。光线如水般清透,不会灼人的视线,恰好能将对方的表情柔和的纳入自己的眼中。莹莹如星的光线落在她的脸颊上,浅淡的勾起新月般的光影交错,苏如昊看着她慢慢的吐出“宿命”两个字,忽然有一种清冷的感觉浮起。玉米汁口感温热,而他定定神,努力的去忽略那种怪异的不安感。
夏绘溪将最后一口饮料喝完,忽然问他:“你做过语词联想法的案例么?”
那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心理治疗方式了,很奇妙的手段,利用病人的反应速度和相关联想,一般可以让咨询者的潜在、非潜在,或者刻意隐匿起的记忆、想法无所遁形。
“如今这个方法很少有人会用了,除非你是想打开某个缺口,或者做罪犯分析。”苏如昊微一踅眉,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桌布上轻叩,又不经意的停了下来,“准备上课的时候讲这部分内容?”
夏绘溪叹口气,摇摇头,似乎有些苦恼:“不是的。我是想知道具体怎么操作。下次咨询的时候,想要试试。”
她也不过是随口询问一句。裴越泽在离开圣彼得堡后,直到现在,和她都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再找她预约下一次的咨询时间。只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已经盘旋很久了,她总是想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试试。
*** ***
回到宿舍,又烧了一壶水,夏绘溪打开电脑开始做课件。因为屋子小,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音分外的明显。她一边去倒热水,一边接了电话。
想不到裴越泽这么晚会打电话给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在南大门口,太晚了,门卫不让进。”
她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听这语气,难道是让自己过去?还是有些不情愿的,秋雨连绵,淅淅沥沥的寒得人心里慌乱,夏绘溪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还在门口?”
他淡淡的回应,又仿佛是不轻不重的催促:“嗯。”
随手把电话揣在了口袋里,夏绘溪拿了把伞冲了出去。此刻雨下得越发的密实了,沥沥溅在地上,仿佛凭空而起的雕花冰晶。夏绘溪的帆布鞋溅得全是泥水,又走过南大的正门,在一侧看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
她先在车前张望了一会儿,确定驾驶座上的男子是裴越泽,才拉开副驾驶的门,瑟瑟发抖着坐进去。
从雨伞上往下滴的水渍还带了些泥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一点点的落在了洁白柔软的车垫上,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的拂了拂额前的长发,转头望向裴越泽。
气氛重又安定下来,裴越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落在她一身随便套上的衣服上,凝稠而灼灼闪耀,似乎隐约有着笑意。她将头侧过来,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能依稀分辨出俏皮的刘海和有些受寒的脸色,他的脸色忽然一沉,面无表情的开口:“你剪了头发了?”
夏绘溪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有些不知所措的回了一句:“是啊。”
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动了动,裴越泽似乎想抬手替她拨开长发,夏绘溪楞楞的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下意识的回避开去。他的手指修长,就这么悬在半空中,有些僵硬,看得出来,也有些恼火。
只是片刻而已,他淡淡的收回了手,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听说你找我?”
“呃……”夏绘溪顿住,略有困惑,“什么?”
“代言公益活动的事,不是你告诉李海峰说要来找我的么?”
夏绘溪讷讷的笑了笑:“我一时间找不到理由来拒绝,随口这么说的。你别介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敛起了神色,轻轻叹息了一下,将目光望向空寂无人的暗色街道,低低的说:“如果说,我希望你不要拒绝这个邀请,你怎么说?”
“我的态度,难道李先生没有转告你么?”因为抓着雨伞,夏绘溪手上湿漉漉的,又不知道往哪里放,凉意正在一点点的渗透上来,“裴先生,这点小事却惊动了你,我觉得很抱歉。”
他的态度异常的温柔,黑色的夜中,薄薄的两片唇仿佛是开合的玫瑰花瓣。
“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的确不是坏事。如果你需要酬劳,自己拿,或者捐出来,也都可以商量。而且宣传活动十分的正式,和你的专业相关,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商业的成分。”他侧目凝望她片刻,浅浅一笑,“当然,我不是在逼你。你可以自己考虑。”
确实是极好的条件。
夏绘溪不能说什么,有些无奈的微弯了唇角,善意的一笑:“我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曝光率。电视台的节目,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裴越泽扬眉,似乎很有些诧异:“怎么?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么?”
夏绘溪只是摇头,伸手扶在了车门处:“没有。下次我们再约时间心理咨询吧。”
*** ***
她已经将车门推开了一半,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数秒之后,却又回头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无奈,最后的语气亦是柔和下来:“你又发烧了吧?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出来?”
裴越泽微微一怔,还没答话,她已经将车门关上,冒着雨绕到另一侧,弯下腰敲了敲车窗:“出来,我开车吧,去医院看看。”
一直到换了位置,裴越泽看着她将车驶上马路,才踅着眉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发烧?”
她专心致志的开车,半晌才有些严肃的说:“你自己照照镜子吧。”又绷着脸说,“别和我说话了,开车我还很不熟练。”
裴越泽果然不再说话了,微微仰了头,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
遇到红灯,夏绘溪踩了刹车,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肤色十分的白皙,于是显得脸颊上那片红晕分外的惹眼,仿佛是有人拿了热气在熏烤着。就像在圣彼得堡的那一晚,他也是如此一般,仿佛透支了所有的精力,将这片红色渲染得有些妖艳,连语气都透着浓浓的魅惑。
这个人……似乎只要一病,行为举止就会迥异。夏绘溪摇摇头,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医院大概也只有急诊了。
坐在二十四小时急诊的大厅里,医生习惯性的望向夏绘溪:“刚刚测的体温多少?感冒了么?”
她有些尴尬的指了指裴越泽:“是他病了,我是陪他来的。”
其实粗粗一看,夏绘溪头发有些凌乱,家居穿的毛衣外套随便套了件大衣,还真像是被人从床上抓起来的病人。
医生抱歉的笑了笑,将视线转到裴越泽身上。他倒是衣冠楚楚,除了呼吸略微炙热了一些,神情自若,仿佛是再正常的不过。
稍微的有些伤风,带了些炎症,医生很快的开了药。夏绘溪拿了处方单,陪着他一道走出办公室,她本来去交费取药,忽然半路又折回来,似乎略有些尴尬:“那个……你带钱没有?”
他微微低头,额前黑亮的长发触到了眉峰之上,修长的指间夹着自己的皮夹递给她,低声说:“麻烦了。”
许是因为发烧,望出去的世界似乎有些微晃,看着她快步离开去取药的背影,裴越泽心头滑过了难以言语的柔和。然而很快的,那种柔和却被一种紧张所取代,他没有多想,快步追上了她,重重的抓住她的肩膀,低声说:“等等。”
夏绘溪回头,语气疑惑:“怎么了?”
他微抿如刀锋的唇线轻轻一松,接过了她手中的钱包,淡淡的说:“我自己来。”
夏绘溪一愣,跟在他的身后,也不再说话了。
沉默着站在窗口,只听见机器嗡嗡的响动声,一张白色的单据正慢慢的打印出来。裴越泽一手支撑在黑色的窗台上,犹豫了片刻,也不转过头,轻轻的说:“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
夏绘溪依然沉默,伸手接过了那张单据,又指了指前边,“你去输液大厅等着吧,就在那里。我去拿药。”
他站起来,眼角微翘,语气带着隐忍的期待:“你会……留下来么?”
她闷着头走路,语气有些沉闷:“不然怎么办?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裴越泽像是放下心来,也不再多问了,嘴角噙了淡笑,独自走进了冷冷清清的输液大厅,边走边接起电话。他的身子修长,低声说话的时候显得玉树临风,一旁经过的护士忍不住便多看了他几眼。
电话里是常替自己看病的王医生。
他心情好,语气也温和:
“嗯,我知道……没事,我是在休息,烧已经退了。”
“没什么,上午你给的药已经吃了……我会注意的。”
……
夏绘溪取了药回来,看见他刚刚挂上电话,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你么?”
他不动声色的一笑:“没事。”
护士过来替他插针,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蓦然就脸红了。其实裴越泽手背上的肤色亦白,碘酒一涂,青色的筋脉十分的明显。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护士就是一再的插不进。
夏绘溪看看满脸通红的小姑娘,无声的叹口气。裴越泽倒是并没有什么不耐烦,脸色也不见得冷肃,折腾了好久,最后换了手,才算顺利的将针头插进了静脉。
护士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夏绘溪松了口气,心底感叹了句美色害人,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什么,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了电话。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苏如昊的声音低沉又带着笑意,“不过熬夜也不好,你明早不是有课么?”
夏绘溪很快的看了裴越泽一眼,决定不提起这件事:“嗯,什么事?”
“关于语词联想,我找到了几份资料,发在了你邮箱里,记得去看一下。”
她心里微微一动,又看看大厅里悬挂的时间,声音不自觉的放缓放柔了:“你一直在帮我查资料?”顿了顿,又说,“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的时候,她的嘴角犹带着弧度柔美的微笑,仿佛正在绽放的山茶花,清丽曼妙。
裴越泽注视着她的侧脸,语气正以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速度冷却下来。
“是男朋友么?”
“啊?”夏绘溪仿佛受惊的兔子,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机揣进口袋,又把落下的一缕头发夹到脑后,脸颊微红,浅浅笑了笑,“是啊。”
二十
输液室的皮椅十分的宽大,裴越泽看着她踢掉了自己的鞋子,一点点的往椅背靠去,直到将双膝抱住,身子慢慢的歪向了一边。
或许是真的累了吧,眼看着他的药水即将滴完,自己也能顺当的抓紧这剩下的五六个小时回去睡觉了,偏偏她撑不住,就这么睡着了。
夏绘溪睡着的时候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蜷曲起来,仿佛怕冷,只有用双臂将自己抱紧才会有安全感。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的张开眼睛,额上还有温热的气息,迷迷糊糊的就喊了一句:“苏如昊?”
*** ***
就是没来由的想到几个小时前苏如昊送自己到宿舍楼下,也是这样轻吻自己的额角,语气轻柔:“你喜欢我,对吧?”
自己不是扭捏羞涩的人,于是在他怀里一扬眉,反问他:“你呢?”
真好,每个人都警告她说:女博士对象难找,虽然你长得不错,可是也别掉以轻心,耽搁不起啊……就算是彭老也不可免俗的婉转说过两次,并且把研究和终身大事称作她目前需要攻克的两大难关。
于是就这么找到了,还挺称心如意的,是不是算是一种幸运?
*** ***
那份暖意还未散去,夏绘溪忽然一个激灵,猛的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俊美脸庞。其实他并不是在亲吻自己,只是恰好的,似有似无的,自己的额角被抵在了他的下巴那里,难免的会被他的气息擦过。
她往后一仰,目光投向早就空空荡荡的架子,那两袋药水已经被护士取走了。而他搂着自己的肩膀,黑亮的眸子尽头,仿佛是嵌着光华流转的彩虹,对视的一刹那,只让人觉得耀眼。
“苏如昊?你的男朋友?”裴越泽闲闲的问了一句,在她推开自己之前,十分巧妙的将手从她的肩膀放开。
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识裴越泽的时刻,那时自己处处躲开他,可他对待自己,仿佛是耐心的在围猎着动物的猎人,若即若离。
夏绘溪一时间竟然发作也不是,努力忽略心底的尴尬也不是,低头去找被自己踢掉的鞋子,闷不作声的站了起来。
经过服务台,看到了时间,快凌晨五点了。护士趴着直打瞌睡,转眼听到人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冲夏绘溪笑了笑,似乎有些羡慕。
她睡了这么久?他就带着病,陪自己坐了那么久?
夏绘溪手指重重的摁在电梯往下的按钮上,没等多久,唰的门就开了。她站进去,趁着那一声“叮”的声音,忽然极快的开口:“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
他斜倚着电梯,勾起眼角看她一眼,淡淡的笑:“奇怪?你这样说,我会觉得你这个心理咨询师,当得不大专业。”
这句话最后激起了夏绘溪的情绪,她索性抬起了眸子:“哦?觉得我不称职么?”她的笑容笃定而安宁,“你不就是仗着我摸不清你在想些什么吗?裴越泽,其实有时候,搞清楚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对于心理学来说,真的不是难事。”
他缓缓的直起身子,凝神想了一会,黑玉般的眸子仿佛在瞬息万变,最后若有所思的回应:“我很期待。”
其实完全叫人搞不清这是嘲讽,或者是真话……又或者,是两者兼有吧?夏绘溪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决定不再接口。一直走到门外,伸手招了辆出租车:“你先上吧,我等下一辆。”
他负手而立,微笑:“不送我了么?”
他的车就在不远的停车场里,空空荡荡的数辆其中之一,十分显眼。
夏绘溪一皱眉,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吩咐司机:“师傅,到南大。”
司机“哎”了一声,才要开车,她忽然又急声说:“等等。”
裴越泽站在原地,似乎正在目送她离开。
夏绘溪从车里重新钻出来,一手还扶着车门,语速很慢很平静:“其实,接触到现在,你对我的那些态度,是可以被称作‘轻薄’的吧?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些若有若无的暧昧的吸引到的。至少我自己,就觉得十分的不受尊重。”
她的侧影婉约,语气却十分的决绝,并没留给他回答的时间,嘭的一声甩上了车门。
裴越泽站在原地,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身影有着微薄的寒意和寞落。
*** ***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乐呵呵的说:“和男朋友吵架了啊?”
和陌生人争辩实在是没什么意义,夏绘溪疲倦的点了点头,顺口说:“是啊。”又看了看时间,窗外的视线尽头,最初的一缕澄光已经慢慢的从高架的另一边浮起。她头痛无比的想,为什么今天的课偏偏是早上的第一第二节?
苏如昊发来的资料十分的详细,也有具体操作的案例,好些是英文的,夏绘溪拣自己感兴趣的看了看,趁着还没头昏眼花,摘要了些重点。就这样,硬生生的熬到了上课的时间,关了电脑,准备出门。
换鞋的时候苏如昊打电话来,声音十分的轻快:“出门没有?一起吃早饭吧?”
她说“好”,转身关门:“你在哪里?”
苏如昊穿了件厚厚的抓绒灰色卫衣,双手插了口袋,看上去神清气爽。看见她下来,他微扬了下巴,清亮的目光里满是诧异:“怎么这么憔悴?晚上没睡好?”
夏绘溪有气无力的笑笑:“差不多。”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英俊的脸上带了些含义莫名的笑:“昨晚……是太激动才失眠了?”
她的脑子此刻如同短路,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苍白的脸颊上淡淡的浮起晕红,轻轻的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这是学生晨读的时刻,三三两两的陆续有人走进学校的小花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去食堂,和学生们逆着方向,说着聊着,就会时不时的被如同小鳗般的路人冲开。苏如昊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下子拖住她的手,将一个正要从他们之间穿过去的学生拦在了身前。
那个女生身子一顿,抬了抬头,微微张开了嘴,十分意外的样子:“夏老师,早上好。”目光游移到了面前两人牵着的手上,又“哦”了一声,然后乖乖的转了方向。
这大概会成为本周心理系的第一件新闻吧?夏绘溪抚额想。可是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真好,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愿意放开。
如她所料,公然的在校园里牵手、吃饭,造成的效应无疑是巨大的。夏绘溪甫一进教室,片刻前还在喧嚣的声音刹那间沉静下来,那群孩子仿佛做贼心虚,片刻之后,低声的谈话说笑才重又响起,还有几个相熟的学生正冲自己微笑。
夏绘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跳,恰好铃声响起来,她淡淡的扫视这个教室,尽量平静的说:“我们上课。”
下课出来的时候,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给她电话,公事公办的语气:“夏小姐,你要的上期来宾的联络方式我已经查到了。”她“哦”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开始转身回教室,拿了粉笔就说:“您说。”
将那串电话记下,又听见那边工作人员又说:“明天下午的节目录制,还是老时间。”夏绘溪心底滑过很异样的感觉,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说:“我知道了。”
其实两次弄僵,自己心里不是没有感觉的,这个节目对于自己来说,大概是走到了尽头。不做了也好,彭导才吩咐了自己,最近有个学术论坛要在南大举办。
这是个好机会,因为博士要毕业,在发表论文和会议发言上都有硬性规定,她已经将内容大纲发给了了论坛的组委会,如果能通过,也算是完成一个指标。
教室里还有几个学生没走,于柯走过来,和夏绘溪打招呼:“夏老师,这星期我们有心理援助的活动,你要参加吗?”
夏绘溪看着学生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脸庞,忽然有些惭愧,她已经多久没有去关心下真正的外出慈善活动了?反倒是整天和代言之类的杂事纠缠不清,这真是愈来愈本末倒置。她算算时间,愉快的点点头:“好的,回头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看看那天有没有空。”
和学生分开后,她定了定神,开始拨电话。
响了很久,那边接起的是个柔软的女声。
夏绘溪分辨的出,就是那个女人,也不犹豫,直接的就问:“王太太,我是夏绘溪,我想来看看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那边的声音有些低弱,最后说:“好的,我在xx医院。”
听上去精神还可以,夏绘溪松了口气,出了教学楼去赶去门口打车。
辗转找到了病房,才知道是间单人房,她敲了敲门,听到里边的女声说:“进来。”
秋日的阳光落在白色病床的边沿,有些金色的灿烂绽放在唇侧,王太太看见夏绘溪,柔和的笑了笑:“你好。”
“王太太……”
“我不姓王,那是上节目的需要,你可以叫我小马。”
夏绘溪抱歉的笑笑:“好的,马小姐。”
她微弯了唇角:“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谢谢你。”
夏绘溪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昨天的节目,这样对你说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的神色间滑过极复杂的怔忡,似乎有些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茫然,然而最后,那些情绪却又如云烟般消退了。
“不,我仔细想了想。谢谢你这样对我说话,当时是难受,可是现在想想,我却觉得好了很多。”
夏绘溪沉默不语,最后说:“如果你信任我,可以讲讲你的经历。那样或许会更好受一些。”
*** ***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夏绘溪坐在医院的大厅里,下意识的摸出电话,拨了个号码。
等到接通,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你能不能来接我?”
苏如昊很快的说:“你在哪里?”
她实在是又冷又困又饿,也不知道在大厅里坐了多久,闻在鼻子里全是消毒药水的味道,一阵阵的想要干呕。直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俯身下来拢住自己的肩膀:“怎么来医院了?身体不舒服?”
他看着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流浪无家可归的小猫。夏绘溪的腰间一紧,被他一把揽了起来,听到他的语气有些紧张:“哪里不舒服?”
她索性靠在他的身上,一动都不想动,只是感受到他的体温,温暖的叫自己觉得颤栗。
“没有不舒服,饿了,还想睡觉。”
二十一
苏如昊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乏成那个样子,一坐进车,就像个虾米一样蜷曲起来,仿佛是放心的把整个人放心的交给了他,就这样沉沉的睡过去。
他看得见她洁白而线条优美的后颈弧度。又因为脱了外套小西装,里边的打底衫的贴在了她柔软的身躯上;隔着黑色的棉布料子,也看得见有细细的肩带的痕迹。她的呼吸声柔和而低缓,明明背对着自己,却仿佛将甘甜的气息拂在了自己颈侧。
小小的空间一下子燥热起来,像是有微弱的温火在心底炙烤。苏如昊将车窗微微的降下了几分,凉风一下灌了进来,仿佛是激灵灵的水珠落在了发烫的脸上,他深呼吸了一口,直到确定自己完全镇静下来了,才又将窗上关上。
目不斜视的一径驶到了小区的楼下,他却不忍心叫醒她。车子熄火了半晌,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揽在她的腰间,让她整个人都靠在自己的胸前。
夏绘溪只是懒懒得动了动,嘴角轻轻的一撇,依然在熟睡。
怀抱里是这样温软的身体,苏如昊微微想了想,难以抵抗这样的诱惑,唇角勾起了笑意,俯下身去,吻上了她的唇。
只是轻轻的一蹭而已,只觉得柔软,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微微带着潮湿的凉意,仿佛是天边的流云翩然而过,将人的心思也搅得旖旎了。
她带着浓浓的倦意醒过来,睁眼的刹那似乎还懵懵懂懂,彼此的目光如墨如水般纠缠了很久,她的神色明显古怪的一变,带着讶异,轻轻的“啊”了一声。
苏如昊并没有趁势欺近来,只是放开了她,用力的摁了摁眉心:“嗯,把持不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脸色并不好看,似乎在忍耐,最后说:“咦?不是说吃饭吗?”
苏如昊神色不动的开了车门:“是啊。你先睡觉,我来弄吃的,都不耽误。”
*** ***
这个时候看见卧室和宽大的床,仿佛就是恶狼看到了柔弱的羔羊,夏绘溪低低的欢呼一声,放肆的往上一躺,很快就陷在了柔软的被褥间。
这一觉绵长而深厚,因为鸭绒被全是暖暖的阳光味道,最后被唤醒的时候唇角还带了笑。她有些不满的只想用手挥开身边恼人的声音,然而身体的反应更加诚实,许是被一阵阵传来的粥香味吸引,肚子已经咕咕的叫了起来。
他将床灯打开,俯下身将一套衣服放在她的枕边,笑着拍拍她的脸颊,吩咐她:“把衣服换了。”
夏绘溪又赖了会床,才慢吞吞的将那套衣服换了。眼皮微肿着,仿佛游魂一样走到客厅,似乎还有些分不清状况。
看着她躺下睡觉后,苏如昊又去了趟超市,经过了一家女装店,想了想,又怕她这么将就着睡并不舒服,就替她拿了一套质感最柔软的衣服。此刻看她穿出来,才知道是套紧身的瑜伽服。深紫的颜色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的白皙,双腿修长,身段柔软,而纤腰仿佛盈盈一握。
夏绘溪并没有注意此刻他带些灼热的目光,看着餐桌上那碗香气四溢的白米粥,声音有些嘶哑:“你做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整洁如同样板房。现在一眼张望过去,厨房里倒零零碎碎的,各种食材、锅碗还放在流理台上,主人似乎还来不及整理。
他点点头,抿起一丝微笑:“你试试。”
此刻刚刚入夜,并不算太晚,夏绘溪想,他应该是从下午忙到了现在。这样一来,指尖捧着的那碗热粥,倒是分外的可贵。
她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熬得极稠极浓、又缀着褐色的皮蛋碎末、散发着爽脆葱香的白粥仿佛正在一点点的让她的身子温热柔软起来,胃口也慢慢的打开了。夏绘溪服从本能,将一大碗都一扫而空,最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眼巴巴的看着苏如昊,目光亮晶晶的:“还有没有?”
他看着她这个可爱的小动作,探过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说:“别一下子吃太多,缓一缓再吃。”
苏如昊穿了件卡其色的家居T恤,胸前似乎还有些水渍,袖子挽起来,鬓角清爽,鼻梁挺直。俊朗,温和。
夏绘溪歪着头看他,忽然想起他在车里乘着自己熟睡亲吻自己。明明是心怀不轨的行为,被发现的时候,他的却目光明澈而坦然,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反感。就像这碗他亲手煮的、被自己喝得干干净净的粥,芳香四溢,慢慢的就将柔软的心情填充在了自己的心里。
可是此刻,心怀不轨的却好像是自己……夏绘溪微弯了唇角,慢慢的靠过去,抿着丝丝的笑意说:“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她的眸子闪烁而灵动,带了小小的试探和羞怯,鼻尖微翘,气息一点点的逼近他。可是苏如昊坐着,不动声色,眸色越来越深浓,淡淡翻滚着、又似乎压抑着情愫。
他闲然的轻轻往后一仰,仿佛逗弄,不轻不重的拒绝她:“不可以。”
夏绘溪愕然顿住,片刻后眼中的笑意渐浓,“理由?”
他的语气平静:“刚才在车里,我亲你的时候,你那是什么表情?”
夏绘溪目光往上轻轻的一飘,似乎在努力的回忆,最后忍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刚才啊……又累又饿,你偷偷吻我的时候……我正好有些晕车……”她扁了扁唇,有些委屈,也有些调皮的笑,“我怕吐在你身上,就拼命忍着。”
他的笑终于舒展开,探身捉住她的手,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前,慢慢的吻了下去。将触未触之际,低低的说了句:“这个解释我很满意……现在可以了。”
并不像刚才那样只是浅浅的触碰,他十分霸道的掠尽了她全部的气息,辗转缠绵,几乎将她半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她的唇齿间还有着白粥的清香,身体的气息甘甜,而腰肢柔软——他一点点的收紧自己的手臂,一点点的用力——有那么片刻,苏如昊觉得那种冲动难以控制,几乎以为彼此会软化,再溶成一个躯体。
苏如昊放开她的时候,其实还在微微的喘气,又努力的调整气息,他想起她青涩的回应,忽然淡淡的笑:“初吻?”
夏绘溪伏在他的肩上,不可遏制的脸红起来,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挑起眉,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低声说:“我不信。”
她狡狯如同小兔,咬着他的耳朵说:“刚才在车里的才是。”
苏如昊掰着她的肩膀,皱着眉打量她,又将手抚在她的颈侧,感受着那里恰好的弧度,最后自己反倒觉得怀疑了,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这么漂亮的丫头,在大学没人追?没谈过恋爱?”
她扬了扬脸,目光透过他的肩膀,望向客厅的窗外,似乎有些怅然:“嗯,大学没恋爱过,真遗憾。”
苏如昊凝神看着她的的侧脸,肤色白皙如玉,或许因为没睡饱,发丝散乱,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怎么看都有些狼狈,可是此刻,有一种十分愉快的情绪在自己胸腔绽开,苏如昊难以克制的又去轻吻她的脸颊,低低的回应她:“现在还在遗憾么?”
那么轻而魅的声音,仿佛是不动声色的挑逗,夏绘溪只觉得自己的心尖正在一点点的充血,然后嘭的就跳动起来。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安心的靠在那里,淡淡的微笑:“现在不了。”
*** ***
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么彼此依偎着,气息交错,最后他又打横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她软软的靠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声,疾而有力,一下下,似乎在撞击自己的耳膜。他走得平稳,她在他怀里微微的侧了角度,将自己埋得更深一些,仿佛是被温柔的海浪卷着,柔软适意。
卧室依然拉着窗帘,漆黑得似乎是深夜。苏如昊将她放在被子里,又在床侧坐下,握着她的手:“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语气依稀如同暗夜之中,有一盏百合正在轻柔至极的绽开。
夏绘溪“嗯”了一声,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又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却不开口。
他似乎有着无限耐心,并不催促,手掌因为被她小小的头颅压着,有些酸麻从指尖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才慢慢的送来:
“我去看了那个来宾。”
“她对我承认……她的孩子在发烧,她却给他喂了冰水,病情后来一再的加重。
她还爱着她的初恋,那个男人一直希望她能离婚,他们重新开始……我想,她是真的后悔生下了这个孩子。”
苏如昊没有即刻开口说话,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是不是已经坦然接受了愧疚,并且不再受折磨了?”
她的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的动了动,似乎在说“是”。
“在节目里,我这样对她,算不算救了她呢?她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或许接下去会和丈夫离婚,再和旧情人重新开始……不会再受折磨。”
“可是……她本来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啊!”夏绘溪的声音有些迷惘,“她本来该有自己的命运的。自我谴责,负罪感,厌弃感……现在都摆脱了吧?这对那个孩子,对她的丈夫,是不是算是不公平?”
她最后慢慢的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从病房出来,她就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她并非上帝,并非全知全能,难免带着局限性,后果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迈出的这一步结果究竟是好还是坏。就像是荣格教授说的,有些人,或许毁灭的命运更可取。
苏如昊的语气却十分的轻松,他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是不是做错了……你拿什么来衡量?拿她今后的人生?还是拿她给自己的孩子喂凉水的时的真实心态?”
“或许孩子只是渴了,而她一心急,就倒了冰水呢?喝冰水是孩子夭折的诱因,这只是她潜意识里模糊的想法,被你抓住了,你的道德观接受不了,就该由你替她承担内疚?”
“夏绘溪,如果你真的是宿命论者,那么她不该毁灭,就是她的命运。”
“如果你不信宿命,就该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求生求好的欲望,她也不过是在努力罢了。最后的结果,和你无关。”
他的语气冷静,带了不容置疑的力道,极有说服力,仿佛正在把她的心思扳回来。她良久的不说话,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起落,他微微的俯下身去,准确无误的将吻印在她的额上:“不要多想了,好好睡一觉。”
就在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夏绘溪轻轻的声音如同一缕淡烟,缓缓的弥散开:“你信宿命吗?”
他身子一顿,却又从容不迫的将脚步接上了:“不信。”
二十二
半夜忽然口渴醒来,夏绘溪想要去找水喝,抬手摸索了一会儿,将灯打开了。略微适应了光亮后,才看见桌边摆着一个水杯,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杯壁是钴蓝色的,和橘色灯光掩映着,折射的光线简单而柔和。
大半杯水,恰好够自己喝完。夏绘溪下床,伸手掀了掀窗帘,刹那间泄进了一地渗着清辉的夜色。视线的另一个角度,是另一间房间的阳台,那里一点星火瑰色灼灼,正悄无声息的在瞳孔深处燃烧。
她看了看时间,推开了房门,整个屋子寂静无声,只有客房里开着一盏小灯,门敞开着。他果然立在露台上,一动不动。
米色的T恤,灰色的长裤,虽然是家居服,可是质感极佳,所以有些笔直的垂坠,勾勒得身躯挺拔修长。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背影逆在清晨的阳光下。第一次是在翠湘,他一下子叫她想起了山间的绿竹。那时他们并不算很熟,她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凝视,只觉得赏心悦目。然而这次,他在浓厚的暗色之中,和眼前的夜色融为一体,寞落而僵硬,仿佛是青铜塑成的,有一种淡淡的遗世而独立的清冷。
有一刻身体完全摆脱了意识的控制,夏绘溪不由自主的慢慢走上前,伸出手,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他的身躯果然是冰凉的,贴上他背后的那一刹那,夏绘溪不由自主的轻轻瑟缩了一下。
有些出其不意。她本以为他的反应至少会是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常人,或者低呼一声,或者身体微微的颤抖。
可他不是。年轻的男人呼吸间带了微凉的寒意,转过头轻轻的去吻她。
指间的烟渐渐的灭了,其实烟味并不难闻,被夜风稀释过后,少了些粗犷,渗透进了浅浅清凉的味道,仿佛是在刺激她的呼吸,让她觉得喉间有些发痒。
夏绘溪微微别开脸,贴着他的颈侧,有些惊讶:“没被我吓到么?”
他笑了笑:“你拉开窗帘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知道你会走出来。”
揽着她回到房间里,又顺手拉上了玻璃门,他将毯子披在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裹紧:“小心着凉。”
夏绘溪终于看清他的脸色,正对着灯光,颧骨显得高深了些,脸色略微带着苍白,依稀像是清瘦而骄傲的贵族少年。她莫名的觉得有些心疼,试探着去触摸他的手,低低的说:“你疯了,这么晚在风里晾着,还不睡?”
他牢牢的抱住她,神色恍然变成了之前的苏如昊,温和淡然:“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他的电脑还开着,嗡嗡的响着,几个指示灯闪烁,屏保上下闪动,是这样的深夜里,房间唯一的动静。
*** ***
“我忽然想起很多东西……”他放开她,修长的身子依靠在床头,又伸手无限疲倦的摁了摁眉心,“一个人住真的太冷清,要不然,你搬过来,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她吃惊的看着他的眼睛。苏如昊的目光十分诚挚,因为紧张,嘴唇微微抿起来,仿佛是等着回应的孩子。
她的心跳微微失律。
一个人住真的冷清么?在认识他之前,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仿佛是飘萍一样,逐着流水,倚着微风,晃晃悠悠,早就没有了根的感觉。于是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却又觉得学问也不过是牵绊住自己的绳索,可以当作是某些记号,来提醒自己时光的存在和流逝。
他这样一说,却真的开始觉得冷清。她默默的回想,在他的卧室里,没有见到照片,什么都没有,连屋子都像是空壳,冷冷的罩住主人。难怪此刻的苏如昊,近在身侧,眉宇间却前所未有的脆弱,仿佛还没长大。
他有些迫不及待,声音带了些嘶哑,又重复了一遍:“你搬过来,好不好?”
真是有些孩子气的。夏绘溪忍不住想笑,可是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此刻他的语气,心底的某一处又觉得有些心酸,犹豫了半晌,才慢慢的说:“……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苏如昊勾起了唇角,将那丝迫切和淡淡的失望掩下去,重新平静下来:“我心急了一些。”
她只是笑笑,也无意再提起这个话题。就这么随口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赖在客房里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一片大好,夏绘溪睁开眼睛,又再闭上,折腾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起来。
窗台下的书桌上有着一叠便笺,又有一支木质的铅笔。材质十分的轻,她捏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草草的记录了几句,将纸片叠好,放进了口袋里。手指轻柔的在太阳穴边打圈,夏绘溪低头,似乎再努力的舒缓那个梦境,直到门口苏如昊喊她:“出来吃早饭了。”
新的牙刷和毛巾,放在了卫生间最显眼的地方。夏绘溪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套天鹅绒的运动服也是妥帖合身。镜子里的自己满口的牙膏沫,爽口清新的柠檬味道,夏绘溪歪着头想,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细心呢?
客厅里他也在前后忙碌着准备早餐,这幅情景和谐而温暖。夏绘溪抿着笑看了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买来现成的豆浆,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了一些,然后说:“你平常在家吃早饭吗?买个豆浆机吧?方便又健康……”
话音未落,他已经凑上来亲了亲她的脸颊,语气亲昵:“那你考虑我昨晚的建议。”
夏绘溪尽量绷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婚前同居?我还是挺保守的。”
他哈哈大笑:“就算现在去领证也难不倒我。就怕你还留我在观察期。”
一上午都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翻杂志,夏绘溪伸了个懒腰,看着苏如昊正专注的浏览网页,侧脸棱角分明,心里一动:“苏如昊,我推荐你去接我的节目吧?你长得这么好看,收视率一定比现在好。”
他斜睨她一眼:“少把烂摊子往我身上推。今天下午是最后一次吧?你就中规中矩一点,好好做完就行了。”
她趴在沙发上,又支着下颌,双脚还往后翘起来,一晃一晃的,略有些漫不经心:“我是说真的,苏如昊,你去试试嘛!好不好?”
他不理她,合上电脑站起来:“把衣服换了,我送你去电视台。”
她“哦”了一声,去房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将他买的衣服叠好,拿了出来:“衣服怎么办?”
苏如昊想了想,微微笑起来:“放这里吧,总会用得上的。”
她有些窘意,手指从天鹅绒上划过,柔柔的仿佛从丝绸流苏上擦过,于是匆忙的问:“放柜子里么?”
他唇角笑意渐浓,随意的指了指:“随便哪里吧。”
就像他说的那样,随便拉开了一个柜门。里边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他的衣物,夏绘溪放进去的时候,心头忽然更加的异样,仿佛脸颊上晕染上了火烧云,倒好象这个动作真的意味着什么。
一直到坐在车里,她脸上的红霞还没褪去。苏如昊随意的看她一眼,又转过脸:“你这样子,一会儿也不用腮红了。”
她本来想笑,可是想想又要录节目,或许还要和工作人员交涉,又愁眉苦脸起来。苏如昊在开车,却仿佛直到她在想什么,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轻抚她的手背:“好了,不要担心,忍忍一下午就过去了。”
*** ***
后台的气氛十分的怪异,连平时爱和自己说话的化妆师也抿了唇,用最快的速度给夏绘溪画完眼线,然后十分麻利的收拾化妆箱准备离开。
夏绘溪不动声色的在镜子里看着小姑娘的举动,又看到刘菲从后门进来,一见到她,表情真是丰富之极,似乎有些鄙视,又似乎带了艳羡,总之一言难尽。
这一期的节目她全程都尽量职业的保持微笑,谨慎的按照资料上说的教条照说,顺顺当当的录完,她出门喊住了编导。
她还没开口,编导已经含了笑说:“小夏,今天的节目录得很好。”
竟有丝刻意讨好的味道在。夏绘溪敏感的察觉到了,于是不经意的一折眉,温和的说:“王导,我是来找你说说辞掉这个工作的事,现在有时间吗?”
编导的脸色变幻得错综复杂,苦笑了一声:“小夏,上次的节目,其实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故意去刺激来宾的。是我们选材不当。不过节目既然没播,其实影响也不大,就算你心里不舒服,也不用再难为节目组了吧?”
她实在听的一头雾水,站在原地愣愣的反问:“什么?我难为你们什么了?”
她重又耐下性子解释:“是这样,最近我在学校的工作也挺吃紧的,所以这里的工作确实有些分不出精力了。如果你们有困难,我可以一直等到节目组找到合适的人选。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编导尴尬的笑笑:“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你对节目还有什么意见,什么都可以提。我还要开会,你随时给我电话吧。
夏绘溪有些惘然的看着他脚步匆匆的离开,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辞职成功。转身穿过走廊去化妆室,忽然听到茶水间里有人在说话。她本也不甚在意,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是刘菲,此刻她的的确确称得上是面色不善,连平时职业性的微笑都省略了,唇上禇红色的唇膏烈烈如艳,正对着对面的那人说:“不就是仗着背后有CRIX撑腰么?整个节目组都给她面子了,还不满意么。刚才编导对我说了,她还在拿架子,奇了怪了,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欠她的?”
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熟悉,只是同样的不忿:“是啊。再说上次那个节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她不对。一个专业的心理专家,还能把来宾当堂这样逼晕了?这样弄下去,谁还敢来上节目?录废了一期节目,他们当面抱怨了几句,也没什么错。真是……”
“不过她的本事真是不小。节目组刚考虑要换人,那边就打电话过来,说是换了人的话,和我们台相关的赞助都要重新考虑,唬得上边立刻打电话关照了。”
……
还有更多的八卦,或者绘声绘色的猜测她和CRIX哪个高层“关系密切”,或者嘲讽她的欲擒故纵。夏绘溪没听完,就转身离开了。
手指伸进小西服的口袋,指尖触到了手机冰凉的外壳。她摸出来,很想打个电话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沉吟了半晌,还是放回去了。
下楼的时候却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接到了裴越泽助理的电话。
“夏小姐,周末有空么?”
是找她预约心理咨询的时间,夏绘溪强忍住立刻就问清楚的冲动,算了算时间,点头说:“没问题。”
二十三
电视台出来的时候,苏如昊在楼下等她,见她神色有些怔忡,忍不住去摸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么?”又问,“谈得怎么样?”
她一时间记不起来他在说什么,顺口反问了句:“谈什么?”
他皱眉,似乎有些奇怪此刻她的心不在焉,却依然耐心极好的说:“节目啊,还做不做?”
“哦……他们一时间找不到顶替的,可能还要再做一段时间。”夏绘溪随便找了理由,有些心烦的叹口气,“我要回学校,和彭导约了讲发言稿的事。”
他将车转弯,听到她靠过来时呼吸轻柔:“这个周日你有空吗?我们去参加公益活动好不好?”
说起这个,她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眉眼弯弯的笑着,脸色柔和而皎洁。
“周六?周日?”
夏绘溪想了想:“周六不行的。和CRIX那边约好了,心理咨询。周日。”
这个刹车略有些急,夏绘溪的身子被安全带一勒,重又靠回椅背,于是忍不住叮嘱他:“开车要专心。”
其实她的脸色十分的坦荡,许是刚刚卸妆的原因,肤色晶莹而透析,从他的角度看去,眼尾的睫毛长长的翘起,十分好看。
他抱歉的一笑,似是不经意的望向车前人行道上匆匆而过的人流:“裴越泽?”
夏绘溪轻轻笑出声来:“还记着呢?吃醋了啊?”
他眼角微微一勾,忍俊不禁,否认:“没有。”
“没有就好。”夏绘溪若有所思的转开了话题,“其实他这个人非常有意思。我觉得很多时候……像个谜一样。”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慢慢的放缓,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面临什么挑战,微一沉吟的时候,仿佛有碎钻一把,被拂落在了清水般的目光里,点点如星。
苏如昊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最后微一抿唇:“如果觉得这个做着也很辛苦,就辞了吧。”
他的语气极淡,如同春风沾过微澜的江面,如同柳絮在长枝上飘离。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小小的空间里,她却依稀感受到一份隐忍的压抑和激烈,仿佛说出这句话,对于他来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
她忍不住提醒他:“绿灯了。”
沉稳如他,今天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已经数次失神。夏绘溪只能揣测他在想什么,最后轻微的摇头:“苏如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见裴越泽?”
他不开口,嘴角勾勒出浅浅的一抹笑。
“这个工作我暂时不能放弃。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问题……可是目前我没法确认什么。你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吧?在我眼里,裴越泽……和那个上节目的来宾没有区别,不管我插手的结果是什么……我总是想,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帮助到他们。”
他将车驶进车流,脸色已经柔和下来:“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怕你辛苦。你想要做下去,我当然没意见。”
*** ***
周六下午,仿佛是闹钟一样的精准,秘书笑容可掬的把夏绘溪请进了裴越泽的办公室。
以往的数次都不是在他办公的地方,于是也只有到了今天,她才明白裴越泽的工作到底有多繁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随意的说:“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大概是个视频会议,她听得见清晰的语音传输,而裴越泽手中握了一支钢笔,似乎无意识的在轻叩桌面,很快的用外语说:“今天就到这里。”
他的办公室很暗,窗帘被主人拉起来,天鹅绒般厚重的垂坠下来,就像以前见到过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直到自己拉开了他桌前的椅子坐下,他才半转过身,将手中的笔放下,仔细的审视她:“看起来精神不错。”
夏绘溪微笑:“你也是。身体好了么?”
这样的光线中的,他的手指修长莹白,不轻不重的摁在眉心的地方搓揉:“没事。我从小……就会这样,太累了,可能会有发烧。”
这次夏绘溪是轻装上阵,她似乎已经忘了在医院外边的那一晚自己对他的疾言厉色,望着眼前英俊的年轻人,慢慢的说:“开始之前,我有些话想要说。”
裴越泽有些疲乏的往后靠了靠,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半真半假:“不用那么正式,随便聊聊就好了。你知道,彼此交流的机会也很难的。”
“电视台那边,你是不是帮我打了招呼?”
俊眉一折,他的眸子仿佛两汪见不到底的潭水,深不可测。他似是有些记不清了,“怎么了?他们还是难为你了?”
尽管努力做了心理准备,可是亲口被证实的刹那,夏绘溪还是有些被惊吓到的感觉。
她尽量自然的笑了笑:“没有。不过……你似乎帮错忙了。我是真的要辞掉那份工作,你这样做,不仅让他们难做,其实我也很难堪。”
办公室的不知哪处大约放着钟表,滴答,滴答的声响慢慢的从暗处涌来,仿佛能将人没顶。
夏绘溪继续说,打破了此刻的沉默:“还有,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他的眼神不曾偏离哪怕分毫,凝视着她的表情,忽的一笑:“是不是只有对我,你才这样子不客气和没礼貌?”
那个笑里尽是纵容和宠爱,夏绘溪一怔,明显的不知所措。
他却不以为意,一手支起下颌,袖口上一枚款式古朴的银色袖扣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声音慢条斯理:“我本来以为,名和利,不论是哪样东西,总是可以多少束缚其一个人的。显然——你倒不是那样的人。”
她和他对视,注意到了他的用词,淡淡的说:“束缚?”
“束缚……”他有些迟疑的顿住,“夏绘溪……”
头一次如此清晰的吐出了她的名字,这让裴越泽心底划过异样的感觉,似是不适,又似是流连,最后又含笑说:“不过没有关系。你不喜欢,就不要做了。”
他低低的又补上一句:“只要你喜欢就好了……是要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或者什么都不愿意做……我都随你。”
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灼烈,直视着眼前的女子,那副样子,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吞噬到自己心底深处。目光太蛊惑,夏绘溪坐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觉得哪怕是指尖轻轻一移,对自己而言亦是再困难不过的一件事。
*** ***
所幸他并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移开了目光,不经意的低了低头,那种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的胶着才缓缓的纾解开。夏绘溪为自己刚才的讷不能言而感到一丝不适,亦不愿意去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只能别开了头,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又皱了皱眉:“既然说不清楚,那就算了。”
他亦不再提,表情饶有兴趣:“今天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玩个小游戏吧。你知道,心理咨询嘛,不过就是教人如何放松排解压力的。”她并没有说实话,也没有说这是心理测试的一种,只是语焉不详的提到这会是极其轻松而有趣的过程,并简单的说:“只要放松就好了,想到什么说什么。”
裴越泽仍然含笑,并没有多问,随手将壁上的一盏灯打开了,光线亮堂而温暖,他看得到她松软乌黑的头发被拨在鬓边,闭上眼也能清晰得勾勒出那一抹弧度。他的心里异常的柔和,于是点头说:“我说了要好好配合你。怎么玩?”
“很简单,我说一个词语,然后你就回答出这个词在你脑海里联想出的第一印象的对应词。比如我说香蕉,如果你想起了苹果,那么就说苹果。”
他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这一眼的目光十分细致,似乎在掂量她的真实想法,最后点了点头:“听起来很简单。”
夏绘溪低头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嘴角微微一勾:“那么开始了。”
“香蕉。”——“苹果。”
“飞机。”——“会议。”
……
一般来说,这样的语词联想,需要准备的词组数量大约是在100个左右。因为是第一次,夏绘溪只能尽量的选择看起来和他工作生活相关的词语。而光是这些词组的选择,就耗费了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目前看起来,他的反应速度迅捷,应答也十分正常,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夏绘溪照着那张词汇表念下去,忽然心思一转,看到了他柜子前摆放的一个天使塑像,脱口而出:
“天使。”
——
他愣了愣,或许是太过顺口了,唇间逸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xuan……”
随即才反应过来,低头笑了笑:“抱歉,重来。”
夏绘溪也不介意:“没事,再来一次。”
“天使。”——“宗教。”
她轻轻的耸耸肩,对他的回应不置可否:“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是第二组。”
一直测完了三组,夏绘溪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她将资料整理好,想要站起身来离开:“今天到这里吧?”
然而身子只是半站起来,他却极为迅速的站起来,疾步到她的面前,以半压迫的方式倾身靠近她,居高临下,目光锋锐而清亮,像是将她的心思尽揽眼底。
“好玩么?”他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戏谑,又因为离她这么近,微微开阖的双唇带着润泽的湿意,而眸子如同夜星闪耀,“你看出什么了?窥测到秘密没有?”
二十四
夏绘溪狼狈的跌回椅子里,竭力躲避着他无所不在的气息,尴尬的笑笑:“什么窥测?”
那张英俊的脸再的在面前放大,却依然叫人找不到瑕疵。他依然不肯放过他,只是侧过脸,用极尽暧昧而低沉的声音:“我有正常的推理能力。刚才的不是游戏……是测试吧?说说看…暴露了我多少秘密?”
“这个游戏轻松么?能让我减压?”而她
仍然不说话,而他则步步紧逼,“要知道,为了和第一反应作斗争,我倒是觉得很累啊……”
夏绘溪僵在原地,只觉得呼吸都断成一截一截,仿佛那股气息被人掐着,不能一下子吐出来,不顺畅至极。转瞬之间,她甚至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两人间的情形就忽然变成样。仔细的想想,也算不上她骗他,只不过刻意混淆下测试的概念罢。而不告诉他是心理测试,也是为让他放松,让测试结果更加的贴切他真实的心理状态。
他不动声色,却原来知晓一切。
说实话,夏绘溪心底不是没有恼怒的。这种愤怒,类似于主导权被夺走、又或者被人看穿后的小小的尴尬。
她目不转睛的和裴越泽对视,几乎能分辨出他黑色的瞳仁里自己的小小的影子,最后伸手在他肩头推,平静的说:“我不可能在完全不解个人心理状态的情况下就完成心理咨询。而在这点上,你非常不配合。所以,类似的测试我觉得是必要的。”
裴越泽终于起身离开,靠着身后那张红木办公桌,距半米的距离,将的举动揽在眼底,嘴角微微勾:“你还真像个孩子。不就是在医院里随口不够专业么?怎么,现在是要证明给我看?”
夏绘溪微微偏着脸,纤细的指尖在身前不经意的交叠起来。她实在不愿意再解释个联想测试是她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和那一天的赌气并没有关系,最后身下的皮椅往后轻轻滑,她轻巧的站起来:“我没必要向解释些。下次咨询的时间还是请提前几通知。”
独自站在电梯里,夏绘溪有些疲倦的靠着边墙,太阳穴的地方有些酸胀。摁摁,似乎是想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和裴越泽说话的时候,自己总是有些心浮气躁,也许是因为对方太过喜怒无常,而自己不得不防着他些突如其来的举止。
整个CRIX的大楼显得很寂静,只有数个保安在楼下静静的巡梭。她刚要出边门,看见大厦前的那个广场上略有些喧嚣,不由得张望一下。
隔茶色的玻璃,看不出端倪,身边的一个年轻保安嘟囔句:“又是那个疯女人。”他抬头看见夏绘溪疑惑的目光,又补上句,“天天来闹事。刚才大概被110带走吧。”
听在耳里,因为想着别的心事,夏绘溪并不在意。很快的从地铁站脱身出来,径直去办公室。
周末的学院办公室里也空空落落。
打开空调,又脱外套,夏绘溪将录音笔连接到电脑上,将文件夹拷到电脑硬盘中。打开一看,才觉得乱七八糟,资料也不知多久没整理过。一时间也不想分类了,她将今天的资料打开,开始做分析。
停顿,记录,计算……整理完三组词汇测试,夏绘溪活动下酸痛的脖子,捧杯茶站在窗口,望着色调逐渐变暗的南大校园。
黑夜的影在校园的上方如秃鹫般盘旋,不经意间做着试探性的冲刺,将翅翼下的浓雾洒向身下的整方天地。
绿荫道上学生的身影已经朦朦胧胧,三三俩俩的仿佛是团团黑影走过,隔那么远听来,那些欢声笑语也像是难懂的字符音节,有下没下的撞击耳膜。
指间的绿茶已经慢慢的转凉,她看着听着,其实都没有在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些自己做出的分析依然历历在目。
她重又转身,面对着桌上那张表格,几个关键字,几个异常的时间记录。
测试词:天使——反映词:xuan(后经过有意识的修正,改为“宗教”,但反应时间依然是正常时间的五倍)
测试词:发烧——反应词:洁白(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三倍)
测试词:抑郁——反应词:死亡(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三倍)
测试词:亲吻——反应词:爱情(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二五倍)
测试词:死亡——反应词:绝望(反应时间是正常时间的四倍)
三百个词,绝大多数的内容显得十分正常。可见在有意识的条件下裴越泽的心理控制能力确实极强。
但是……至少有五个特例。
夏绘溪看着眼前五个词,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人的下意识反应,到底还是天生流露的。即便他已经竭力的控制,可是依然露出小小的缝隙,可以让自己略微的探索一下。
她支着下颌,一遍遍的反复看着张纸。
天使……发烧……抑郁……亲吻……死亡……
这些词,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原本说好周日早上和学生一起去做公益活动,因为临时接到彭导的电话,让自己去院办取资料,于是夏绘溪就没和大部队道走,独自一个人去办公室找导师。
彭教授从文稿中抬头看见夏绘溪,招招手:“我看过的大纲。很不错。这个题目比较讨巧,关于历史追溯部分的材料综述做得很好。稍微有问题的是后面部分。我觉得……现当代的应用部分,是不是还缺少实验资料?”
是用商榷的语气问的,一贯的温和,从不会摆架子,也是这个老教授的可爱之处。
他提到的是夏绘溪准备投给学术论坛的那篇论文提要,内容是将现代心理学的倾述法疗效和中世纪的宗教忏悔制度作对比分析。资料准备大半,回头想想,也确实觉得在现当代的论述上薄弱了一些,夏绘溪皱皱眉,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这个我知道,可是实在没有一手资料可以分析。”
彭教授微微低头,习惯性的将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了学生的脸上,然后笑了笑:“这个资料我倒是有一些。特地叫你过来,就是让你先看看,对你的文章应该会有用。”
夏绘溪微微的屏住呼吸,寂静的房间听到纸张沙沙翻动的声音,异常的惊喜:“彭老师,你还做过个项目的实验么?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一两年前吧,这个项目一直是我指导你的一个师兄在做。后来实验了好几轮,出来的结果不如预期,经费上又出问题,就搁在一边。看到你这篇论文大纲就想起来。”
老头对于自己的学生和晚辈,从来都是不吝于帮助的。有了宝贵的一手学术资料,向来乐于分享,而不是私自藏掖。在学术和人品两个方面,他之于整个南大的心理系,确实有着绝佳的人格示范作用。
他示意夏绘溪将那叠资料递给自己,抽了其中几页递给夏绘溪,又简单的说明:“倾述疗法的作用其实一直在减弱,这和现代人逐渐失去宗教意识有关系。怎么打破病人的心理防范意识,怎么让他们愿意直面自己的内心,这些都是难题。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你看看,这些都是失败的案例。”
一张张编号的案例,讲的都是当时实验的对象。因为实验效果不佳,大都转回原来的治疗方法。
夏绘溪一目十行的看完,点头:“当时实验采取的方法,是隔离开听众,让患者藏在帷幕后面讲述。不过被测试者似乎依然不能完全投入。和他们的顾虑自己的隐私不无关系。”
彭泽同意:“实验进行得很困难。尤其是效果,非常的不尽人意。所以到后来,我也决定放弃这方面的尝试。先前的资料也就一直没有用上。”
夏绘溪将那叠文件放进自己包里,十分诚挚的对导师:“谢谢。”
老头又埋头在自己的叠文件里,随意的挥挥手:“没什么。今天礼拜天,打算去哪里约会?”
夏绘溪下子觉得脸有些发烧,站起来有些尴尬的:“没有……今有心理援助的活动,我打算去看看。”
话是这么说,可是最后赶到集合地——本市一座民工子弟的学校的时候,还是已经很晚。
正好是午饭时间,志愿者们正在分发营养餐。鱼、肉和青菜,加上份牛奶,领餐的孩子们就回到自己的教室,看上去十分的乖巧。
有学生看到夏绘溪,大声对打招呼:“苏师兄在隔壁的教室。”
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从身边走过,其中的绝大多数看上去并不像如今城市里的孩子那么干净漂亮。他们并没有昂贵而时髦的衣服,神态间也并不像骄傲而精致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即便如此,一张张的小脸依然童真而目光清澈。他们捧着盒饭,和同伴一起快活的笑着,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上好的玛瑙。
她心底依稀受什么触动,夏绘溪站在那里出神很久,一直到这个孩子撞了一下,声音有些惶恐:“姐姐对不起。”
她连忙摇头:“没事。”往前走几步,推开那个教室的后门。
教室里十分安静。
苏如昊的背影向来十分挺拔,可是此刻,他坐在窄小的课桌之间,又刻意微微的俯下身,和对面的小孩面对面平视,低声着话。
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到那个小孩苹果似的脸蛋,目光望向苏如昊,满满的,全是亲近和信赖。
苏如昊低低的句什么,小姑娘就头,声音清脆发亮:“我会的。大哥哥,我把昨画的图画拿给你看好不好?”
就像是对待家中的幼妹,或者是小小的女儿,苏如昊的声音中渗了暖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温和的说:“先吃完饭,我们再看画。”
小姑娘很听话的开始吃饭,一声不吭。他依然注视着,一动不动。夏绘溪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异常的柔和俊秀。
她愈发的不愿打破么温柔美好的幕,只想这么静静的看着,苏如昊却十分自然的回过头来,目光找到她,嘴角淡淡的抿起微笑:“什么时候过来的?”
夏绘溪倒有被吓一跳的感觉,她慢慢的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他不答,指指玻璃窗。
夏绘溪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在的走进,恍然微笑,忍不住:“你早就知道了?”
他却不答,给身边的小孩做介绍:“这个姐姐姓夏,来,认识一下。”
“我叫刘媛媛。”她的目光有些怯怯,仿佛是刚刚孵出壳的小鸡,带好奇和羞涩,“姐姐你好。”
夏绘溪也坐下来,似乎知道她的紧张,尽量和颜悦色的说:“很高兴认识你。”
“媛媛的成绩很好,还代表学校接受奖学金,是吧?”苏如昊虽然是对着夏绘溪在话,可是那种语气仿佛春风拂过,将柔柔的绒毛扫进人的心底,温意融融。小姑娘微微有些脸红,扒几口饭不吭声。 “奖学金?”
他斟酌一下,还没有回答,小孩已经开口:“就是一个叔叔捐钱给们学校,那天还来好多拍照的人,老师还有电视台的人来。”
夏绘溪很快的看苏如昊眼,似乎有些怔忡,不过片刻,转过脸笑盈盈对着小孩:“是吗?那一定要成绩很优秀才能当代表。”
小姑娘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是老师让去的。还背好长的段话,谢谢那些领导叔叔。”
一 声钝响。
原来是搁在旁椅子上的包掉在地上。夏绘溪弯下身子去捡,因为课桌实在有些矮小,两个大人坐在起,难免觉得有些拥挤,她的手指便拂过苏如昊的手背,冰凉得就像是窗外萧瑟的寒风。
他一怔,下意识的反手握住,手心温热,似乎想要努力温暖她的,另一只手却若无其事的伸出去,亲昵的拍拍媛媛的小脑袋:“是因为老师喜欢,很光荣。嗯?”
最后的一个音节分外的温柔,仿佛是在空气中拉出长而缓的气流,又将人心底的那丝异样抚慰平整。
夏绘溪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看着他。可他并不回过头,浅浅微笑着注视小姑娘,语气耐心:“媛媛有没有去凤凰欢乐谷玩 ?下次哥哥姐姐带去那里玩好不好?”
他并不介意让夏绘溪看着个稚气而认真的约定,甚至和小姑娘勾手指。
“可是……阿爸过几们就要回老家过年……”
“没关系,过完年们再去,好不好?”
苏如昊的左手依然牢牢的扣着夏绘溪,又转过头,语气比起往常还要温柔得多:“你会去的吧?”
看待她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着小女孩,很多的宠爱和温暖,让夏绘溪心口一滞,有片刻的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不由自主的答应他:“嗯,当然。”
他依然在凝视着,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可更多的似乎是柔和和怜惜。夏绘溪真真切切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那些藏在深处的心事要蓬勃欲出。然而最后,她只是抿唇笑笑,没有话。 刘媛媛已经吃完饭,好奇的看着他们,歪着头:“哥哥姐姐,我去拿图画给你们看。”
他们异口同声,说了句:“好。”
下午的活动结束,苏如昊送回学校。车子开进南大校门,正要往职工宿舍那边拐弯,夏绘溪忽然喊住他:“我去办公室。”
其实还不到晚饭时间,她想抓紧时间再整理整理资料,又知道苏如昊晚上和导师约时间讨论课题的事,也不留他:“自己去吃饭吧,我先上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恍惚,以至于彭导给自己的资料看遍也没理出大概。夏绘溪叹口气,想起刘媛媛怯怯而柔软的语气:“……还背好长的段话,谢谢那些领导叔叔。”
在孩子小小如水晶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那些所谓的“感谢”有些怪怪的呢?
夏绘溪低头,拧亮台灯,又想起苏如昊的那些话、那些眼神……他是知道什么吧?心思一下子复杂起来,似乎不知道是该觉得安慰,或者怯懦。
目光在杂乱的办公桌上停顿很久,夏绘溪又拿出自己的工作日记。
经验丰富的分析师曾说,为了探知病人的内心世界,必须用你所有的智慧和联想。不要怕歧路,因为随着资料的丰富,可以将偏见和错误纠正过来,一直到找出唯一的原因。
仿佛为了整理思路和线索,轻轻的念出声音来,“天使……发烧……抑郁……亲吻……死亡……”
办公室没人。虽然夏绘溪觉得自言自语有些傻,可还是决定用那个类似于自己编故事的方法试试。
其中一个很好理解——“发烧,肯定是在指他自己,因为他的身体容易发烧。可是洁白呢?是不是他病会联想起医院,医院的象征就是白色……”
“天使……亲吻……两个意象可以归在一块儿。反应词是爱情……他的生命里肯定出现过一个美好的人物形象,或许他们的关系还很亲密。”
“抑郁……死亡。会不会那个人因为抑郁症死亡?……又或者是因为CRIX的抗抑郁药物曾经传出过有个病人误服死亡,他才会有样的联想?”
“哦,不是。也不定是这样……”
还要再下去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夏绘溪忙忙的止住了话语,看见门口一道修长的人影。他穿着深咖色的风衣,五官藏匿在暗色之中,也不知道看她这么发疯多久。
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苏如昊的眼睛深邃而蕴着笑意:“在自言自语什么?”
二十五
她讪讪的笑笑,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又突如其来的闻到排骨的香气,眼睛一亮:“带了吃的?”
苏如昊走进来,顺手将办公室的门带上,将食品袋放在的桌上,语气有些责怪:“你看看几点?是不是忘记吃晚饭?”
夏绘溪打开次性饭盒,欢呼声:“是排骨年糕啊!”
是她的最爱。小店有些远,需要穿过校园去后边的小街。其实不算很近,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怎么知道爱吃个?跑去买太麻烦……”
苏如昊帮理理桌上的文件,若无其事的:“开车去的。不算远。”
“哦”了一声,她心满意足的低头吃饭。额前的发丝落了下来,他伸手替她拨开,修长的手指在的额前却忽然顿顿,微微踅眉:“怎么还是留疤?”
夏绘溪撇撇嘴角,她是不在意,可到底是年轻的孩子,早上在照镜子的时候,看见额上那条淡淡的疤痕,难免有些丧气。现在听到苏如昊么,随手从抽屉里找个夹子,将额前的长发别起来,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时间长会淡下去的吧。”
隔了半米左右的距离,他的视线依然落在的她额角上。像是有人用眉笔抹划上去,浅褐色的短短一截在如凝脂的色调间十分的显眼。
夏绘溪有些不自在的将手撑在额角,低声:“别看,都不好意思了。”
他却将的手轻轻拿开,指腹极轻柔的摩挲,慢慢的:“那次是我不好……”
“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我才真是倒霉……”夏绘溪吃完最后口,将食品袋收拾下,“我去扔掉,你再坐会儿。”
夏绘溪穿过走廊的时候,声控的廊灯依次打开,仿佛是清凌凌的白雾,又仿佛是白色的花朵盏盏的在脚下绽开。她走得又急又快,鞋跟声音清脆,在狭长的空间里回荡着,就像是寺庙里悠长的钟鼓鸣声。
这么寂静,又这么清冷,竟然一阵阵的开始起鸡皮疙答,夏绘溪加快脚步回办公室,很快的将桌上的资料理了理。彭教授给的那些案例是按照编码登记的,刚才自己翻遍弄乱顺序,于是不得不顺着纸页上的号,再张张的理好。数数那叠案例,一共二十三张,放好,却突然发现少其中的编号十七 。因为心不在焉,想大约是杂乱的混在另外的实验综述里,怕耽误苏如昊太多的时间,也没心思再找出来,于是叠整齐放进包里:“走吧。”
他坐在椅子上,神色间有些怔忡,隔会才反应过来:“嗯。东西理好了?”
想到缺失的那页纸,夏绘溪微微有些心烦,点头:“好。”又借着灯光看看他僵硬的脸色,忽然有些不放心:“你还好吧?是不是今太累?彭教授找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他替扶着门,侧身让她先走,“就是说说之前的硕士毕业论文。”
苏如昊送她到楼下,看着她上楼。夏绘溪走出几步,又在车前的暖黄色的灯光中对着他挥了挥手,才跑开了。其实色很晚,又隔了些距离,他嘴角柔和的微笑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她捕捉到,可是他耐心的保持着那样温和的笑容,直到视线中那个身影越来越远,最后稀薄而不可见。
目光慢慢的移回,苏如昊掌心的那张纸已经被揉成一团。他重又打开。编号十七——他借着车子顶部那盏小小的灯光,字句的读完,嘴角含义莫名的微笑渐渐淡去,似是遥远的勾意,又似是极冷静而残酷的思考,最后将那张纸摊平,仔细的叠好,放进口袋里。
回到自己家中的时候已经不算早,苏如昊从浴室出来,又打开衣柜找T恤。之前的那套衣服就随便的堆在自己的衣服上边,折得不好,想象得出那是如何的羞涩和慌乱。苏如昊的手指触到那套衣服的时候,心底忽然觉得柔软,他将那套衣服拿出来,铺在床上,仔细的又叠一遍,正要放进去的时候,一张小小的纸片飘然落下来,仿佛是洁白的花瓣从骨朵上脱落,慢悠悠的弧线在自己眼前的展开。
紫褐色的地板上,薄薄的一片,仿佛是冰晶,静静的躺在脚下。
他俯身,捡起来。
笔迹缭乱,又因为是铅笔写的,痕迹也不算浓。
开头写日期,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像是日记。
他仔细的读上边的第一行字,十分的认真,娟秀的字迹一个个的落在眼里,片刻之后就判断样的描述只可能是以日记方式保存的一种记录。
其实在社会科学中,这样的研究方式十分重要。不过相应的,也需要非常的毅力和耐心。看起来,夏绘溪一直在坚持记录自己的梦作为研究材料和分析素材。
尽管心底有些隐秘的好奇,可他还是下意识的将纸条拿远一点,似乎要给自己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看她的隐私。
几秒之后,好奇心还是压倒残存的犹豫,修长的指尖抚平那张纸,他微微勾起唇线,继续看下去。
那些简单记录下的场景似乎历历在目——
“老样子,跑不动。跑道无限的延长开去,一直到筋疲力尽也看不到终点。下一刻就回到老家,爸爸妈妈都在对笑。”
日复一日的……无法摆脱的梦靥?
苏如昊从心底叹口气,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单独的成段。
“他的脸在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正对我微笑。”
年轻的人转头望向高层外的夜空,迷蒙而璀璨的城市夜景在脚下流淌。他站起来,面对着无边的黑暗,俊朗的面容的变得柔和。就像是孩子,面对着无垠的大海和星空,又浅浅的泛起困惑。
这个瞬间,他忘却心理学的理论和方法,却只是在想——“他”,究竟是谁?
脑海中有蒸腾而起莫名的迷惘,和淡淡的不安。
从一开始,对于自己来,就是意外,计划外的意外。
如今,也终于确信——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在乎她。
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
是她的梦,她的潜意识。
而那个人,会不会……是裴越泽?
夏绘溪的心情算不上太好,去见彭导的时候,拐弯抹角的问问,确定那些资料中包括二十四个案例,都是入研究所的档案资料室的。也就是,最后需要清完后归还。而她之前翻遍自己的办公室和家里,依然找不到丢失的那页文件——入学至今,还从来没做出过丢失资料的事。
下午和苏如昊在学院遇到的时候,还提起件事。苏如昊听完,揉揉的头发,微笑:“我还以为什么不起的大事。这么一叠资料,你不提,谁会知道其中少几页。”他若无其事的换话题,“都是关于什么的?就是那天你自言自语的那些资料?抑郁什么的?”
夏绘溪摇摇头:“不是。那些是做心理咨询的案例分析。”她看看时间,走向教学楼方向,“我先走,快上课。”
快进教室的时候,裴越泽的助理打电话过来:“夏小姐,裴先生这段时间去国外,咨询就暂时取消,没有问题吧?”
“没有。”夏绘溪挂电话前,忽然想起什么,“下次咨询的时候,需要准备些道具,希望可以帮下忙。”
电话那边小张记下了她的要求,似乎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忍不住追问句:“这些东西……”
夏绘溪淡淡的:“其实这些东西我们实验室也都有。不过裴先生看起来不会愿意来里。所以麻烦你了。”
小张十分识趣的停止询问:“好的,我会在下次开始前准备好的。”
课程已经进行到末章综述的部分,学生到课率比以往都要高,人人竖起耳朵,指望着老师可以给出半关于考试的暗示。她的课也不例外。为减轻学生的负担,略略的划定些范围。下课时间,她把于柯喊过来,问:“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没料到老师会问自己个,她愣了愣,回答:“还没确定。年前可能要做个学生的家教,不会立刻回去。”
夏绘溪拍拍手的粉笔灰,继续:“是这样的,南大马上承办的心理学研讨会知道吧?我们在招募工作人员,你有没有兴趣?可能是要到放假之后才工作才能结束,如果期末复习没有问题的话, 我觉得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
看得出来于柯很高兴,很快的答应下来,又:“没有问题的。谢谢老师。”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句,“夏老师,那个节目你怎么不继续做?看了好几期都没有。”
自从那次和裴越泽谈过后,也不知道他吩咐过什么没有,再向节目组提出辞职的意象后,很快就顺利收到确认回复。
夏绘溪微微开玩笑:“现在工作比较忙,那边就不做。想不到也算有粉丝啊。”
有学生从门外进来听到句话,笑着插话进来:“夏老师,你不做真可惜,我们每期都追着看的,真的。”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还有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哪期的节目最动人。最后有男生说:“我觉得好几期都唾的,一看就是事先排好的,对吧老师?”
立刻有人说:“夏老师,他才是每期都看。不过自从你不当嘉宾,他就没看过。”
夏绘溪认出那个生就是烧烤活动抢着帮自己干活的那位,她忍了笑意,微扬声音招呼大家:“好了,玩笑开完了,我们开始上课。”
每到期末来临的时候,时间总是飞逝如梭。仿佛是海绵中挤出最后滴水来,短短的几个星期,一方面要准备自己的论文,另一方面期末的学生考核工作也十分的繁杂。为了出份让人满意、而非草草而过的试卷,她也绞尽脑汁四处寻找可供学生分析的案例。
也幸好段时间裴越泽出国,不用准备心理咨询,省下自己不少功夫。即便样,她还是觉得忙得昏地暗。
论文的截稿时间在即,仔细的研究彭教授给自己的案例资料,分析之后觉得,其实那个项目设计得并不算好,好几个控制变量在实验过程中都可以再完善,最后草草的夭折实在有些可惜。最后把论文交给彭教授看的时候,也顺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彭教授想想,:“其实对这个实验也觉得很遗憾。当时的想法是成立个类似西方的互助心理组织。这样的做法在国内还很少。但是过程到半,除去效果不理想外,实在也是出了意外。赞助方取消经费支持,项目就这么流产了。”
他并没有详细的说是什么意外,可是言谈间看得出,相当的可惜。
夏绘溪也没再说什么,记下几条修改意见,打算回去最后次润稿。
彭教授喊住,笑容满面:“哦,你看过你们心理援助组织的宣传册没有?拍得很好啊,我们学院的风采全都展示出来嘛。”
老头并不主管行政工作,不过他这么说,倒是勾起夏绘溪的好奇心,摇摇头“没有”,追问句:“在哪里看的?”
“我找找……昨天有人给我送几份过来。哎,小夏,怎么没给你呢?你也在上面啊!”说着找了一册给,“你自己翻翻看,我看了都羡慕啊。怎么就没人找我去拍呢?大概是嫌老。”说着自己倒哈哈笑起来。
不过夏绘溪没有笑,她一张张的翻着,眉头愈锁愈深。
图片是拍得很好,质朴无华,每幅都是志愿者在工作的场景。上边的人自己几乎都认识,大都是自己的学生。而其中的一张,更是熟悉。
是上一次参加的活动,自己和那个叫刘媛媛的小孩在一起。因为角度好,根本没有察觉到有摄像师在,两个人的表情都是自然,又都在笑——一大一小的两人,拍到了侧脸,眼神分外的明澈,像是一汪温绵的泉水,折了窗外的阳光,泠泠闪烁。而视线可及的地方,有株常春藤,蔓蔓缠绕在墙壁侧,虽是寒冬,却依然绿意盎然,生机跃跃,如流水般泻开,是这张图片最好的注脚。
厚厚的叠宣传册,随处可以看见张照片主打。
显然,宣传册的编辑也认为张效果很好,于是不遗余力的将这张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轻轻的吐了口气,目光停留在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上,眸子润泽如同果冻布丁,天真的打量着外边的世界。
这样小的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在这世界里,自己正扮演什么角色?被社会慈善组织所发现的幸运儿?或许……从此凭借着张照片改变自己的命运?
夏绘溪注视张照片很久,然后把宣传册还给老师:“我看过了。”
彭导没接,只是:“你拿着吧,我这里还有好几册。”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木然,将册子塞在包里,转身离开。
二十六
虽然夏绘溪态度坚决的拒绝当初形象代言的邀请,可是现在组图片中,不仅有她,也有学生。每个志愿者的介绍都有短短的句话,比如:xxx,南大应用心理学大三学生。而自己的名字边,则写着:夏绘溪,xx节目嘉宾主持,南大心理系讲师,在读博士。除头衔略长,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加上宣传册并没有什么商业气息,CRIX的集团名也不过是在封底出现。内容亦只是反映志愿者最日常的工作,有在翠湘的活动记录,也有另外的如在民工子弟学校的活动。还简单介绍志愿者的工作内容,包括些常识性知识,例如志愿者们在活动之后如何化解自己所受的负面情绪投射的影响等等。
那张着重宣传的图片,似乎也只是“无意”间挑选出来的。
从种种方面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
有时候她反思一下,自己的抵触心理,是不是太过矫情?就自己的脸面形象金贵?到底,不也只是个普通的志愿者么?
就在样勉强的说服自己之后,让夏绘溪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活动的宣传力度,却比自己想象得大得多。
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看自己主持过那个节目,可是至少绝大多数人会去公交车站等车。就在午后,路过南大门口的公交车站的时候,她异常惊恐的发现,连那里也已经换成张崭新而巨大的宣传照片。
照片里的自己,熟悉而陌生,因为被放大数倍,连睫毛尾稍的微卷弧度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是在苏如昊的车子里看到,时间惊愕的不出话来,下意识的偏过头看看他,声音有些断续:“帮我确认一下,没看错吧?”
他仔细的看了一眼,肯定的点头:“不错,真人比较漂亮。而且地铁里的那张也挺显眼。”
目瞪口呆:“是……地铁站?”
苏如昊勾起淡笑,百忙中还伸手去抚抚的脸颊:“听别人的,前几就换上。况且,对于慈善事业,曝光度越大越好。”
自己忙着学术论坛的事,几乎足不出校,原来地么快就换新颜。夏绘溪捂起脸,语气有些哀怨:“那怎么办?公交车也不能坐,连地铁站都进不去。”
他莞尔:“不是还有么?免费的司机干吗不好好利用?”
车子径驶向文科大楼,在车库里停好,下车前,他又特意问句:“准备好了?”
她似乎已经忘之前的话题,回报个微笑。
南大心理系主办的心理月活动的中,最引人注意的国际学术论坛是在两前开始的。而今轮到夏绘溪做会上的论文报告。其实只是常规的学术讨论,论文是主办方审阅过的,仅供内部参考讨论,小小的报告厅,坐着各地赶来的学者和心理系的学生。
在前边,还有三位学者的报告,她是下午的最一位。最后上台的时候,叫人意外的,却有闪光灯亮亮。有保安跑过来:“这里不许拍照,先生,你的与会证件呢?”
小小的阵骚动过后,她定定神,开始自己的论述。其实上台,开口,对于时间的流逝就毫无概念。等到最后句“的报告到此结束,谢谢大家”出口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台下听众的反应。
有人在点头,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来不及观察注意到,却只看见其中的一个人,于自己而言,有着张异常清晰而英俊的脸庞。
很奇怪,台下那么多的人,他的位置不前不后,并不起眼,可是自己第一眼,却只是看到他。
苏如昊正侧身和旁人话,隔那么远,却看得见他清爽的鬓角和微带弧度的唇角。片刻之后,他转过头,随众人起鼓掌。不经意的眨眨眼睛,似是赞赏和鼓励,专注的目光仿佛银色的小小箭矢,嗖的就落进夏绘溪心底,箭尾还带着轻颤,的荡起微波。
习惯性的拨起鬓边的长发,她以谦逊的姿态听专家的评。原本是最期待的时刻,亦总是最有成就感的。可是心态却悄悄的在变化,忐忑不安忽然被刚才无声的心领神会稀释。听到那些教授的话语,又像没有听到,最后忍不住扬起头,心底轻轻的感叹:在认识他之前,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忙些什么呢?
原来和感情相比,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都会显得样乏味和无趣。
出会场,苏如昊在楼梯口等。
“听今天的报告,觉得之前被忽悠叫几声师姐,倒也不亏。”苏如昊语带调侃,“师姐,我们去庆功吧?”
夏绘溪扑哧笑:“行啊,师弟,要多向师姐学习。”十分自然的挽起他的胳膊,“其实就松了一口气,毕业的硬性指标总算少个。”
他们都不喜欢坐电梯,倒是喜欢慢慢的走下去。楼道弯弯折折,十分清静。彼此的话语盘旋往下,又带着清浅的质感,顺着空间折射回来,再撞进耳膜,有种不真切的清晰。
“夏老师,你的文件袋。”
幸好也没走几步,于柯还追得上来。手里举着夏绘溪黄色的文件袋,有些不安的看着眼前的师兄师姐停止谈话,窘迫的:“那个……打断你们说话么?对不起。”
夏绘溪悄悄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连忙:“没有,吃饭没有?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她连忙拒绝:“不。谢谢老师。那边有工作餐,而且的工作还没结束!”
于柯看起来比学期初的时候要健康很多,神色间也活泼动人,夏绘溪微笑着看的背影,又喊住她:“于柯,这门课的期末考试,考的很不错。是最高分。”
于柯的脚步停下来,脸色微微涨红,似乎有些羞涩,又似乎是高兴,踌躇会儿,才慢慢的:“夏老师,谢谢。”
夏绘溪挥挥手:“不用么客气。很欣赏你这个学期的努力和进步。”
学生已经跑开,夏绘溪拉拉苏如昊的衣袖:“走吧。”
可他动未动,若有所思的看着的侧脸,眉梢扬:“其实她成绩不错,可以拿奖学金,也不用样辛苦。”
“不,你不知道的。拿奖学金和自己挣的钱,是不样的。”夏绘溪顺口就,“有时候,看到她,会想起自己。”
穿黑色的套装,头发在后边绾成个发髻,从背影上看,干练而不失婉约。苏如昊怔之后,很快的追上,又将手环上她的肩膀,的扣紧,几乎将半抱住,暖得不可思议。
夏绘溪不安的挣挣:“不要这样,这里人多。”
他低声的笑,声音欺迫到的耳边,不紧不慢的:“现在不是提倡要和国际接轨么……在国外读大学的时候,常常会看见样的场景……”
她的双眼睛黑白分明,透亮如水,只来得及问句“什么场景”,身子就被股大力一扯,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处在楼层中央的楼梯间。乳白色的门前后摇摆数下,终于趋于平静。他凝视良久,最后剑眉一折,慢慢的俯下身。
这个吻并不像以前那么温存,很强势,又似乎有些无奈。他将心肺间残存的空气消磨殆尽,又的渡给微薄而欲罢不能的新鲜希望。时光亦不知错乱多久,夏绘溪推不开他,又提心吊胆的听着脚步声,只能无力的抓住他的肩。
苏如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侧,手指触到发带,微一沉吟,轻轻用力,又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散开。
长发落下的时候,似乎蓬的一声,有浅浅的声响落在夏绘溪仅剩无几的理智上。她一惊,用背抵着墙,用力的推开他:“你疯了,被人看见怎么办?”
他好整以暇的替她理了理头发,又轻轻吻她的脸颊,似乎有些随意的敷衍:“不会。”
她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轻举妄动,腾出手去整理头发。
然而只动了一动,手腕已经重新被他牢牢握住。
“喜欢看你这个样子,不要扎起来。”他简单的说,顶上那盏声控灯啪的跳开,满地银辉,“不要看起来么独立……和我在一起,不用这么辛苦……”
他的大拇指腹轻轻的摩擦着她颈间娇柔的肌肤,薄薄如轻雪般的质感之下,青筋若隐若现。夏绘溪没有躲闪,只是仰起头,迎着他的目光,那里似乎微光闪烁,波漾。
听见自己喃喃的:“不辛苦……嗯,认识你,真的觉得不辛苦。”
他英俊的眉眼熠熠生辉,微笑起来,淡淡的替重复遍:“我会记住你今天的话。”
寒假将至,大多数的学生躲在图书馆或者教室上自习,准备最后的公共课考试。校园里看上去冷清不少。夏绘溪因为结束专业课的教学任务,每天只是参与学术论坛的会议和讨论。疲惫整整半年,终于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可以大大的喘口气。
不过也不是一身轻松。按照惯例,会议结束的时候,会出本论文集。彭教授把这个任务布置下去,便开始和南大出版社的编辑联系,帮忙提供资料和素材。
办公室里就自己一个人,她正在把学生的成绩整理归档,要发给学校的教务处。夏绘溪接起电话,“喂”一声。
“晚饭?去哪里?家?,好的。”夏绘溪用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噼噼啪啪的在EXEL上输入数据,“过会儿再过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苏如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我来接你。”
刚想说不用,那边已经挂电话。
夏绘溪有些愕然,挂电话,又看看时间还早,足够自己把成绩登记完,于是推推眼镜,继续埋头工作。
铃声再次打断的时候,她甚为无奈的接起来,“喂”了一声,却一惊——不由自主的将视线移开,望向桌边盆小小仙人掌。
是久未联系的裴越泽。
难得他亲自打电话来,夏绘溪下意识的去查看自己的时间表,还没话,他已经沉沉开口。
“你在哪里?学校的工作结束没有?”
不知道他劈头问个是什么意思,吱唔声没有话。
或许是察觉出自己有些唐突,裴越泽微微收敛语气,重新问道:“我要去海南那边几,如果你有空,想请起去。”
“呃……”这个建议着实让夏绘溪愣愣,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回绝,“这样不太好吧?裴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沉吟下,最后:“这样吧,今晚我们见面。”
夏绘溪一口拒绝:“对不起,我今晚有点事。”
“和朋友约会?”他苦笑下,“那么明天?”
办公室门已经被推开,看见苏如昊走进来,她匆忙的说:“明天再联系。我先挂了,再见。”
看来他是立刻赶过来的,只穿件墨蓝色的毛衣,连大衣都没拿在手里。苏如昊的双手撑在桌上,抿起唇,一言不发的打量她,神色有些古怪。
“做完工作没有?”他缓声问,“可以走了么?”
她手上不停:“马上,马上。一会儿就好。”
他也没再什么,拿把椅子坐下来,也不催,目光却再的在身侧流连,最后:“学校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春节我们出去度假吧?”
夏绘溪输错行,重新来过。
“和你说话呢……听见了没有?”他依然耐心的询问,“有没有想去哪里玩一圈?”
像是赌气的孩子,她还是不话,将文件保存,最后慢慢的抬眼看着他:“哪里都不去。要在家过年。”
苏如昊的唇角微微勾,轻轻的叹口气,迎着她有些倔强的目光,终于妥协,语气温然的仿佛在抚慰:“好,哪里都不去,陪你呆在家里,好不好?”
她粲然一笑:“好,我们走吧。要不要先去超市买东西?”
车子开过职工宿舍,下边聚挺多人,苏如昊从后视镜里看眼,一言不发。夏绘溪倒是回头看几眼,皱着眉头:“那边出什么事?”
他不说话,自然就没有人回答。车子路过沃尔玛,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苏如昊像是知道在想什么:“东西都买好了。”
“哦”了一声,又觑觑他的脸色:“你今天怪怪的。”
到他家,夏绘溪撸起袖子,兴致勃勃的:“我来做饭吧。”
他将她的大衣挂在旁,直接拉着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抛下一句:“坐着,别动。”
屋子里很暖和,夏绘溪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着他端杯热饮过来,又塞在手里,然后坐在身边:“你喝点饮料,定定神。”
她扶着马克杯,喝了一口:“到底要干嘛?”
“喏,就是个。”
苏如昊递给一大堆杂志报纸。
接过去,随便翻翻,嘴角的笑意渐浓:“看不出来啊,苏如昊,还喜欢看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报纸?”
“是啊……看不出来。”他的语气有些肃穆,“仔细看看。”
他还是不做声,看着她将手里的杯子递还给自己,看着她慢慢的低头细读,看着她眉头愈锁愈深,最后把一叠纸张往地上摔,声音中有些怒气:“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其实在公益广告打得满城都是的时候,不是对生活没有影响的。听到同事在在本地的论坛上自己的曝光率大增,也有人直在追问为什么那个节目忽然换嘉宾主持。她觉得有些好笑,也没多在意。些流行和热潮,总是阵阵的,过风口浪尖,下阵袭来的时候,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忘自己。
不过些八卦小刊上的,显然不是什么正面报道。
起因是据有人在论坛上爆料,将之前那段王姓夫妇做来宾,最后被电视台掐掉的节目重新在网上公布出来。下边还危言耸听,斗大的字写的都是“心理学家逼死来宾”。
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又将她的履历详细的描述遍,自然忘不将那张如今满城可见的巨大慈善海报贴在一旁。
夏绘溪从叠图片中挑出一张,左右打量,“咦”了一声,“不是论文报告那的照片吗?”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难怪那保安把那个人请出去。”
“今天宿舍楼下围么多人,该不会都是找我的吧?”她挑眉望向他,嘴角抿了一丝笑:“别这么看着我,我承受能力没那么差。不就是乱七八糟的新闻么,就当没看见。”
又随手指指标题:“什么逼死来宾?就是在节目里晕过去而已。我算是明白了,以后再也不看香港狗仔的新闻。”
苏如昊按住她的手,将那份报纸缓缓的抽回去,声音沉稳,紧紧的注视着她的举动:“绘溪,你没看仔细。那个人,是真的死。”
哐当一声,年轻的孩子笑容倏然凝冻在唇边。
那杯饮料就倒翻在手边,深灰色的沙发上一滩污渍,狰狞可怖。
二十七
“死了?”夏绘溪的目光一瞬间失去焦距,像是一团冰晶样涣散开,喃喃的说,“怎么会?”
他的掌心温度炽热,强硬的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对自己,一字一句,仿佛是在灌输给一个不容置喙的道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想想,我们学过多少案例——多少人是在神经性官能疾病治疗痊愈后,又选择自杀的?况且,那个人,并不是自杀。”
“不是自杀?”夏绘溪微微张开嘴,有些迷惘的看着他,“那出了什么事?”
“住院的时候出什么意外吧?”他没有多,“总而言之,和你没有关系。”
一时间想起那个人,曾经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时间又想起别的事,都是活生生的,可是,却又随着指间抓不住的时光,一道消逝。
一抬眼,碰上苏如昊担心的目光,心底却悄然笑笑——他以为自己还是处在片混乱之中么?可其实,对于死亡,这个最神秘而阴暗的领域,或许自己的领悟和感受,比一般的人,要深刻和从容很多。
她觉得冷,慢慢的依偎在他的身侧,又伸手环住他的手臂,又把脸埋在他的颈侧,低低的说:“知道这些和没关系。可是……苏如昊,你不觉的害怕么?看起来,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
他伸手将她搂过来,抱在自己身前,轻吻她的发丝,慢慢的说:“不要胡思乱想。去做饭,好好看看电视。”
她有些固执的抱着他,语气却轻柔:“苏如昊,不要走。听讲讲以前的事好不好?”
他一愣,那个怀抱加重力道,“嗯”了一声:“好,说。”
许是被这个消息刺激,那么久的往事,却忽然有倾述的欲望。于是平静下来,她眨着眼睛想想:“我把自己的梦说给你听吧?”
“我从离开家来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做同一个梦。就在南大的操场上,不停的跑,那个跑道是笔直的,想不能停下来,事实上……也停不下来,因为跑道总是没有尽头。在快跑不动的时候,忽然就回到老家,爸爸妈妈还在,爸爸刚从田地里回来,而妈妈在大灶前做饭……”
“我一直做个梦,一直做。明明不是噩梦,可是比噩梦还可怕。”
“我不是最关心于柯么?真的很关心……和她做一样的梦,看见她,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可是我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到现在,只剩下后悔……”
苏如昊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指紧扣,贴合得彼此的指尖再也没有缝隙,又重重的握紧:“慢慢说,我在听。”
“嗯……”夏绘溪伏在他怀里头,“知道梦境分析的。这个梦都不难分析。”
“简单的说,是在这个大城市被放纵得太有野心。潜意识总在提醒慢,要往后看看,可是那些时候太年轻气盛……
在学习上,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要证明,家庭的贫困并不代表什么。拼命的往前赶,所以在梦里不停的跑步,即便精疲力竭也在所不惜。而跑着跑着,就回到老家的那个屋子里,是潜意识在提醒不要忘记养长大、供读书的父母。知道……”
她涩涩的一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父母,因为他们是农民,他们什么都不懂。”
“那个时候,太骄傲,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强。虽然大那年的学费是家里向亲戚借钱才凑起来的,可是我的成绩好,可以拿各种奖学金,尤其是些学院里专设的,给贫困生的奖学金,几乎最后都会给我。所以从大二开始,就从来没有为学费生活费担心过,甚至偶尔还能给家里补贴。
CRIX那年在们学校设立专项的奖学金,条件很好,可是要获得的标准也很高。我是我们学院唯一符合条件的。那次,颁布仪式很隆重,学校希望我当做代表,去接受奖金,并且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本来是件很光荣的事,可是想来想去,一直在烦恼怎么拒绝。因为……那个奖学金标明是贫困助学金。
打电话给妈妈,说不想去,没提让觉得丢脸,妈妈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猜出来……最后说,小溪,不要这样。既然上学到现在,我们家接受别人那么多的帮助,就上去讲几句话,作为回报,也是应该的。
其实那个时侯,翻来覆去的想,宁愿不要那笔钱。或者去和老师说,不愿意去当代表当众接受奖学金。可是每次见到学校的老师,他们对我都很好,有什么机会都会给我,实在说不出口。
两万块……那么多钱……如果拿到,那么到毕业,都不用再担心学费和生活费。所以拖着拖着,强迫自己想通,又写发言稿,去会场。”
依然伏在苏如昊的怀里,目光凝滞在他胸口的某处,忽然转话题:“苏如昊,你知道心理医生和咨询者之间的裂隙么?就是可以用梦来填补的那种?”
他嗯声:“激情幻想?”
夏绘溪咬了咬唇,脸色苍白,又有些酡红,最后勇敢的从他的怀里挣开,直视着他:“是,对裴越泽曾经有过那样的……补偿方式。”
他亦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瞳孔在瞬间微微的缩缩,尽量和缓的深呼吸,轻声问:“补偿方式?是……那种梦?”
他的声音不自知的有些暗哑和沙质,让夏绘溪觉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介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坦白,惴惴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有些慌乱的解释,“只是在刚才忽然间明白,那些裂隙从何而来。我想……就是因为那次颁奖仪式吧。”
她慢慢的转过身子,习惯性的将腿蜷在沙发上,抱住自己的双膝。缩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团,像是流浪的小猫,有些小小的无措。
“苏如昊,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这些补偿心理是会常常出现的……而且,那时候还不认识……”
是真的承受不起误解,夏绘溪停下语无伦次的解释,将双唇抿得苍白,看上去异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还是心软的,苏如昊一遍遍的回忆那些理论上的概念,呼吸如同流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后镇静的将她搂过来,语气柔和的说:“是有点小小的介意。正常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介意的,就算是学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顿了顿,似乎是无意识的,修长的手指灵活而柔缓的在她的耳侧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把这些告诉我……说下去,我在听。”
他缓缓的低下头去,握起她的手,轻轻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脸,安静的聆听。
指尖有轻微的痒意,可夏绘溪没有抽开手,任由他握着,仿佛样就可以汲取勇气,可以支撑自己继续下去。
“那是最自卑,又最骄傲的时候。我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可看着讲稿,就是抬不起头来。我一直在想,明明的成绩是最好的,明明学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样的奖学金,可是这个奖学金对我来说,为什么像是屈辱?”注意到苏如昊的嘴唇微微动动,似乎想要劝,可摆了摆手,脸色苍白,“不用劝。现在当然不会么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敏感,骄傲得可笑,所以想法会很极端。”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在圣彼得堡对裴越泽讲起过他们的初次见面。可没说实话。
事实上,在南大最大的礼堂里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衣着高贵,而面容英俊得无懈可击,他将证书递给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礼貌,疏离,漫不经心:“好好努力。”
她紧张的盯着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学业优秀堆砌起来的自尊心和骄傲感,像是尘埃,只是被轻轻一吹,就落在世界最遥远的角落。而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狭小不堪到只有那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而对所有的人来,这样的差距,才是现实。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讲完那份稿子的——几千个字,被团委的老一改再改,是要突出感谢和温暖的主题。通篇读下来,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无数个感谢。而最后被校报记者拍下的照片里,自己的眼角晶晶发亮,自然而然的被写成“发言代表的学生数次感动落泪”。
没有人知道,那不是因为感动,只是因为委屈,扭曲而矫情的屈辱。
“给我颁奖的是裴越泽。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很年轻,也很好看,那种气质,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贵吧……你想象得到吧,一个很自卑的孩子,亲手从个很英俊很又气质的人手里接过那样的奖赏,然后再毕恭毕敬的感谢他,对我来说,真的十分难受。”
苏如昊的目光直很柔和,他没有插话,只是任由她随着自己的思绪陈述。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又低低的说:“后来和裴越泽聊天,说起过第一次见他。可是那次我骗他说,在CRIX的大楼里和导师一起见到的他。可见,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回避那件事。”
“那个颁奖仪式结束后,那些钱也打到账户里。那时候爸爸的腰不好,有时候下地很困难。想来想去,决定劝他来这里看病。
他们本来不愿意来,说是看病太贵。就我的奖学金真的足够看上十次八次病。他们一辈子,还没来城里转上圈,我到底还是被动。”
苏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做得没错,很孝顺。”
夏绘溪只是笑,可是那样的笑里,还有着怆然和无奈,眼神盈盈欲滴出水来。
“其实挺矛盾的,想孝顺他们,可是又不想同学知道父母来看。他们……从来不会像室友的爸爸妈妈那样,穿着打扮很得体,老是请们个寝室的同学去饭店吃饭。所以,早早的就在车站附近的旅馆订房间,那里便宜,而且离学校也远。
后来在车站接到他们,妈妈还带最喜欢的山核桃,整整一篮,是让带给同学吃。篮子还是自己编的呢……后来带回寝室,就说是自己在街上买的。
那几天早出晚归,带爸爸去看病,又带他们转转公园和商场。到第三天的时候,妈妈小心翼翼的说想去的学校看看。
其实最怕的就是爸妈提这个要求,我不想带着他们去南大转,怕遇到熟悉的同学和老师,所以立刻就说下午的时候有要紧的会要开,没法再抽出时间来。而且票都买好,没法退。
妈妈养我长大,一想,大概知道我是在找借口,可是没说破,就算了。
找个借口替他们去买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车站买当下午的车票,送他们上车。”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那些一直蒸腾氤氲的雾气,终于凝结成滴又滴的水珠,缓缓的滚落下来,小小的脸颊上沾满湿意,夏绘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狈的转开脸,很快说了一句:“对不起。”
苏如昊伸手揽着,又遍遍的抚着的背,柔声安慰:“没关系,那些事都过去。我们春节的时候去你老家过年好不好?”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声音凄婉而无助,小小的脑袋在自己的怀里,拼命的摇头:“那天下午,那辆大巴就出了车祸,翻下高速,车上的乘客都死了……他们也在里边……”
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许是因为此刻颤抖的身体,许是因为她的讲述、她的过去,他看过夏绘溪的档案,看到过拿过的种种奖励,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并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聪慧漂亮的孩子,也藏着这样的心事。
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拼图,一下子在脑海里组成副清透的画面。
在翠湘的时候,看到那些穷苦的农户,她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在去圣彼得堡前,她一脸坦诚的告诉自己费用太昂贵……而就在前几天,看见那个叫刘媛媛的小姑娘,或许从那里窥见自己的过往,又失态的将手边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凉……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再安慰她什么,只能把她抱得再紧些,下巴搁在她的肩侧,呼吸灼热的撩起她的长发,一遍又遍的告诉:“都过去了。”
夏绘溪任由他抱着,身体软软的一动不动,最后轻轻的说:“我不……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仔细的想想,我真的不是个好人,爱慕虚荣,要面子,刚来个城市的时候很土,怕同学嘲笑,所以去图书馆的阅览室看那些时尚杂志,在网上查衣服的搭配。要像那些城市里的孩子那样,身材纤细,气质又好……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那些想要的,真的有,却只觉得后悔。如果那些日子重新来过,我一定开开心心的挽着爸爸妈妈,陪他们逛逛南大的校园,再介绍他们给室友认识……”
“所以,你信么?我想,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像那个人那样,真的逃不开的。至于剩下的人,大概只能好好活下去吧……”
她擦了擦眼泪,语气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这些事,我大致的和于柯说,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实贫穷真的没有什么可耻的,可耻的是一个人的心态。就像我那个时候。”
呼吸声已经由急促变为细密柔和,这样的追忆过后,她的侧脸擦在他柔软的毛衣上,像是失却所有的力气,又慢慢的环住他的腰,低声说:“每年到春节的时候,也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过年可以陪着妈妈起炒瓜子,一起守岁。后来他们出事,就在食堂过,回到寝室只有一个人。再后来彭教授总让我去他家过年,师母也会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感觉。苏如昊……”
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环住他的脖子,带小小的恳求:“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软得无以复加。那些有限的词语在脑海中组合,又散开。脑海中仿佛有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情感激旋着小小的浪花,将所有的语言能力都击散,直至溃不成军。
夏绘溪的眼神却的黯淡下去,最后慢慢的:“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国外?对不起,我想你也应该…”
并没有让她把些揣测说完,苏如昊想,究竟还有什么动作能表达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们的唇彼此轻轻碰触下,而他并没有深吻下去。可是离得样近,他每次开口话,总是不可避免的和温润柔软的唇摩挲而过,这是独属情人间的呢喃和低语,一字一句的,落在最不安的心底。
他轻轻的一笑,像往常一样爱弄乱她的头发,又抵着她的额头:“傻瓜……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二十八
晚饭自然没有吃成,况且苏如昊也没有准备食材,最后打电话叫个pizza。送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苏如昊站起来问:“今晚不走吧?我去把上次的衣服拿出来,先换再吃。”
夏绘溪在卫生间冲脸,隔着门扬声一句“好”。
卧室里没有开灯,暗娑娑的一片。他打开柜门,手指触到那件衣服,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话——“他的脸在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正对我微笑。”
夏绘溪从门外探进头来:“先吃可不可以?我好饿。”
他的思绪被一下子打断了,自然而然的微笑回应:“饿就先吃吧。”
客厅里全是芝士和培根香浓的味道,因为饥肠辘辘,开始吃得极快,到后来就觉得有些腻味。夏绘溪把餐盘推,认真的端详苏如昊的吃相。虽然吃的是速食,可是他小口小口,不急不缓,姿态相当的好。
他看她一眼,有些抱歉的笑笑:“是不是不爱吃?”
她托腮,一脸好奇:“以前在国外,你每天就是吃个,会不会腻?”
他不答,只是笑笑:“明天我们自己做饭吃。”
这倒是提醒了夏绘溪,她看看茶几上那叠报纸,皱眉:“我要看看那段节目,还得和CRIX那边联系一下,好歹把满城的广告给撤了,或者放张别的照片也行。这种时候,把慈善活动和我连起,对大家的形象都不好。”
苏如昊显然想不到她这样镇静,顿了顿,才点头:“好。”
她又在电脑上搜索那段视频,开了看一看。画面并不清晰,声音也嘈杂,从角度上看,并不是专业的拍摄,应该是现场观众录下的。夏绘溪看到一半就关了视频,意兴阑珊:“不用看。”
本来以为是电视台被掐掉没放的那部分在网络上公布,看来真的只是巧合,偏偏又赶上自己的照片满世界乱飞的时候,想躲也躲不过。
对着空白的屏幕发会儿呆,苏如昊推推她:“电话。”
夏绘溪一看号码,彭教授打来的,略有些头疼,想必他也是知道件事,要不然么晚,老头早就休息。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惶恐,语气也惴惴。
彭教授果然劈头就问:“那段录像我看了,那是怎么回事?”
她实在不敢怠慢,连忙把前因后果都说了,最后讷讷的说:“最后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突然死了,我真的不清楚。去我医院看她的时候,看上去精神很不错。”
彭教授有半晌没说话,最后说:“我知道了。你学校的工作完成了是吧?去院里交代一下,就负责论文集的选编和校对,别的没什么事,在家里做也行。”
真是通情达理,夏绘溪心里很感激,低低的说:“谢谢彭老师。”
那边却长长的叹口气,把电话搁了。
第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苏如昊叫起来吃早饭。夏绘溪洗漱之后坐在餐桌前,看着厨房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兴致勃勃说:“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苏如昊微笑不答,看着她喝完杯豆浆:“外边的广告全撤了。”
她尚有些发愣:“这么快?还没和CRIX那边联系。”
“你想,拖的时间越长,对你,对他们,都不是好事。”苏如昊若有所思,“裴越泽的反应很迅速。”
随口“嗯”了一声:“还得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苏如昊放下手里的杯子,饶有兴趣:“对了,你们心理咨询做得怎么样?”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毫无进展,只能说:“马马虎虎吧。”
他似笑非笑:“马马虎虎?不像你平时的治学风格。”
夏绘溪叹一口气:“他不愿配合,也是没有办法。”想了想,又多说些,“比如上次做语词测验吧,他的反应词,全是有意识的想过后才回答的。我判断的依据,只能是反应时间。”
他“哦”了一声,面带微笑:“从来没有用过那个测试,总觉得有些玄。”
“是呀是呀!老是觉得精神分析那套太唯心,是不是?”夏绘溪打断他,眉眼弯弯的笑,“看来我们真的不是一条路上的。要是告诉你我都坚持记录自己的梦快两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救药?”
“倒没觉得不可救药……我很佩服毅力就是。”苏如昊沉吟了一下,想起那句话,那个疑问在唇边犹豫一下,却终究没有再问出口,“你吃完了?”
他要站起来收拾,却被她拦住:“我来就好了。”
于他们而言,这个寒假已经提前的开始了。苏如昊把要用的东西都取过来,也不让她出门,整天就在屋子里呆着。沙发边堆了很多零食,她抱着电脑看美剧,甚至压根忘导师还布置了任务。
有时候苏如昊也会提醒她,她就懒懒的抱着自己的胳膊,语气无辜的说:“出版社的编辑都放假了,找不到人讨论啊。”又或者一脸闷闷不乐,“你上次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开心,不要老那么能干。怎么,你现在反悔了?”
他无语,转头夏绘溪已经一脸得意的盯着电脑。
她穿着睡衣,赤着脚盘坐在地上,大约剧情到关键的地方,耸着肩,又闷着头,似乎在强自抑制,不叫自己惊呼出声。
也只是从那晚起,才看着将自己的面具的卸下来,直到现在,她才像是寻常的孩子,爱笑爱闹,也爱偷懒。苏如昊出神的看着的背影,她的长发随意的扎个马尾,发丝亦有些翘起,带出并不服帖的弧度,仿佛勾在自己的心口。电脑的屏幕闪闪,轻柔的身体随之轻颤,那翘起的头发亦微微的拂动在如玉的颈边,瞬间灼热自己的呼吸。
凶手掩着脚步,慢慢的靠近毫无警觉的小姑娘。
夏绘溪本来就有些提心吊胆的看着,冷不防被人从后背抱住,心脏几乎顿住,她的第一反应是吓得要大叫。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一扭头,苏如昊俊朗的面容正的在贴近她,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有几分魅惑,眼角飞扬,仿佛有灼亮的光芒欲蓬勃而出。
原本的惊惧,刹那间变成了异样的情愫。只是这次,除了亲吻,他似乎想要的更多。她的睡衣被悄悄的掀开,此刻身体异样的有些敏感,指腹上的薄茧从自己的小腹上滑过,绕过半个身体的弧度,又缓缓的往上……带来比身体更烫的温度,带来轻痒而躁动不安。
夏绘溪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想要阻止他,可他轻轻的笑笑,靠近她的耳廓,将气息尽数蘸在她敏感的耳侧:“别动,乖。”
他用吻封住她的不安和慌乱,不让她乱动,这样暧昧的姿势和动作,不知维持了多久,她勉力推开他,气息还有些紊乱:“我要接电话。”
他的唇角不依不饶的追随着已经偏开在一侧的唇,左手依然抱着她,右手却比她更快的寻到手机。掌心浅浅的震动,她的传到自己的心底,随意看一眼屏幕,正要将手机扔开,却忽然停下所有的动作,身子一僵,终于还是慢慢的往后靠,嘴角的微笑含义未明:“你先接。”
夏绘溪的耳朵都还有些红意,明艳又不失娇媚,如同夏季即将绽开的白玉兰,汉白玉般的色泽上有着浅红的脉络,像是画师精心用工笔绘上的图案,精致难言。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颊收回,睨着眼看往旁边挪了一挪,像是怕自己又靠过来,才接起电话。
“嗯,明下午?好的。我会准时到。”
“上次提到的道具呢?……好的,谢谢。”
他侧过头,那些对话似乎听在耳里,又似乎没有。刚才还在体内燃烧的情感和欲望,倏然被扑熄,一直到她轻轻的叫自己的名字:“苏如昊……明天下午有没有空?”
他漫不经心的答应:“什么?”
“送我出去趟好不好?免费司机?”夏绘溪笑的有些调皮,“好不好?”
他没什么,将零乱的衣襟理好,笑着头。
第二吃过午饭,他们道去逛超市。夏绘溪看着超市里来来往往的人流,扣着苏如昊的手:“我想过了。裴越泽那边,我不想再做下去了。”
他推购物车,听了么,倒是愣一愣,顺口问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其实他没什么心理疾病,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反正也不差那份兼职的钱,对吧?”将几袋贡丸放进车里,又觉得大卖场里太热,将脖子里的围巾拿下来,V型领口露出精致而明显的锁骨,“今晚我们吃火锅好不好?——喂,别发呆啊!”
他反应过来,淡淡的微笑:“那我们再去买个电磁炉,还要吃什么?”
她掰着指头数:“生菜,金针菇,牛肉,羊肉……吃不吃香菜?”
最后装了大袋小袋的,一直推到停车场,将东西塞进后备箱,夏绘溪坐回副驾驶的位置:“要等我啊,不许先偷吃!”
苏如昊眉梢轻轻挑,唇角一抿,大约觉得样的说话太孩子气,摇摇头没话。
“听到我说话没有?还有啊……鸡汤会不会熬?”
一路絮絮叨叨过去,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妻子,在上班前叮嘱自己的丈夫。苏如昊等红灯的空挡,转头对她笑:“你是去做心理咨询吧?”
“嗯,是啊——”
“哪个咨询师这么多话?”
她愕然,又有些气急败坏,最后嘟嘟嘴,彻底沉默。
红灯正在倒计时,10,9,8——
他却笑着凑过来,趁着她不注意,轻吻她的唇角:“可是我喜欢这样。”
那座宅子本来是在山间,山路有些难找,夏绘溪本想着苏如昊可能一时间难以找到。可只是说了地址,他便顺顺当当的找到。在路口下车,又对他挥手:“不用来接。他们应该会送回去。”
他伸手拉住,语气有些古怪:“他住在里?”
虽是冬日,可是绿意依然常青。宅子黑瓦白墙,仿佛孤岛,自然有种出尘的气质。
苏如昊的唇线仿佛绷紧的弓弦,侧脸的线条紧致,阴郁而散发着寒意,眼神莫名的锐利。
二十九
夏绘溪进门的时候心不在焉,被门槛绊了绊,差点没往前扑在地上。小张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低声说:“夏小姐,小心。”
地上苔痕如古,青郁郁的在水磨石上错综如同绿色蕾丝花边。夏绘溪想起苏如昊的眼神,莫名的打个寒战,随意的笑了笑:“这个房子……裴先生一直住着吗?”
助理顿了顿,小心的回答:“我不清楚。”
“哦,看这座房子历史也挺长吧?是他祖上的房子么?”
小张依然抱歉的笑笑:“对不起,夏小姐,我进CRIX没多久,对这些不清楚。”
她没再问,只是留了心眼,进房门的时候踏在门槛上,又轻盈的跳下来,迎头撞上裴越泽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好。”
裴越泽负手看着,似乎难掩笑意:“有没有告诉过你,踏门槛不是一件好事?”
夏绘溪愣了愣,咕哝了一句:“不是寺庙才有那个规矩嘛?”
他随意的靠着桌子,长长的腿休闲而微屈着,面对着她莞尔:“我只是提醒你。”
房间里还有一个沙池,按照她的要求,长28.5寸,宽19.5寸,高30寸,沙深3寸,漆成蓝色,里边装满了湿沙.
夏绘溪将包扔在一边,又脱了外套,微笑着望向裴越泽:“我们来玩沙吧?”
他靠在那边没有动弹,嘴角的笑轻忽而飘渺:“我以为,你至少会先问问我别的事。”
她拿起小铲子,又递给他,“比如?”
“比如,这几天你去了哪里?一直不在学校吧?”
“哦,这不是别的事,这是我的私事。”夏绘溪强调了一遍,又盈盈的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显然在仔细的观察她,直到确定她嘴角的笑并没有什么异样,才舒心的叹口气:“我会尽量让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是啊,要谢谢你这么快的撤下了广告——虽然,这样看起来,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其实没什么。这种事,总是有个热度的,过了就好。”
“看起来,你并没有对那个人的死有特别的感触。”他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的袖口,目光轻微的一抬,倏然间叫人觉得明锐而锋利,“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裴先生,既然这样,不妨对您解释一下。那位女士,我试图帮助过她,对她的连串遭遇也十分的了解。她的去世,并不是我的错造成的。”她顿了一顿,“我很同情她,并不代表会为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感到愧疚。”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碰触,谁也没有退让,裴越泽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语气似乎有薄怒,又有些克制:“好,我们不说这个。”
他不再看,只是捋起袖子,和她一道蹲在沙池边,语气低沉:“今天要干什么?”
其实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大好,夏绘溪稳了稳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玩沙吧?”
他的薄唇轻轻的扯,似是在细致的品酌个“玩”字,最后淡淡的:“又是玩?”
“你还没有告诉……上次玩的游戏,效果究竟如何?”他将沙铲插进泥土中,一道月牙形的刻痕如同沟壑,倏然在平整的沙堆上出现,而他好整以暇,“商人总是要回报的。咨询了这么久,你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或者建议?”
空气中有细细的漩涡在卷动,煽起无数的灰尘。彼此的呼吸声都轻缓而不可闻,他们的面容平静,谁也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这种无声的对峙,似乎是从他们初识起,就存在着,次次如此。
夏绘溪忽然觉得疲倦,将手里的铲子一扔,站起来,似笑非笑:“你要建议?好,我就给你。”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比他大约矮半个头,可是身段纤长,目光清亮,一字一句的说:“你很正常,心理上完全没有问题。没必要花那么多钱来咨询减压——所以,我正打算告诉你,这次结束之后,我不干了。”
裴越泽的呼吸轻轻一顿,从她的应答里,完全听不到负气的味道,似乎关于个建议,她已经酝酿很久。
“你不干?”他的手闲闲的插进口袋,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中流光溢彩,又像是有晶芒欲出,“这算是过河拆桥么?”
夏绘溪噎了一噎,一口气憋在喉咙那里,忽然觉得无法和这个人沟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慈善的赞助拿到了;电视台的主持也由着你的性子;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连夜替你善后——你对我说,你不干了?”他一只手抽出来,慢慢的拧上她的下巴,语意冰凉,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炙热,“你以为你是谁?!”
他目光中的光芒愈来愈盛,夏绘溪忽然觉得害怕起来。他的语气强势而表情温柔,看着她,又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人。
有个模糊的想法忽然袭中她的脑海,是和那个语词测验有关,她想要捕捉住,可是那思绪像是飘丝,五指之间,始终是空空落落,难以把握。
裴越泽的手劲很大,甚至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愈扣愈紧。看着乌黑而倔强的眸子,又笑了笑,说不出的轻慢。
“这样,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说过什么,我都当作没有听到。好不好?”裴越泽不顾她的挣扎,一点点的凑近她,“下午的飞机,我们去海边渡假。”
“你疯了!”夏绘溪挣扎不开他的钳制,只能拼命的往后仰着头,努力逃避他无处不在的气息,“我没有欠你什么,凭什么听你的!”
“你没有欠我什么……是啊,你没有欠我什么。”他居高临下的笑笑,眉宇间却全是缱绻于温柔,又轻而易举的从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拿出手机,往身后一扔,啪的一声惊心动魄,“一直以来都是我欠着你,xua……”
瞬间的恐惧袭来,夏绘溪听不清他最后吐出个什么字,只知道自己后颈一阵酸紧,随即身体一软,慢慢的倒下去。
电磁炉开到火锅一档上,苏如昊给餐桌的另一边添上双筷子。有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音响起,鸡汤特有的清淡香气顺着锅盖小小的缝隙间弥散开,很快充盈在整个屋子里。这个时间回来,正好可以把菜下锅。他习惯性的看一眼客厅的沙发,电脑边的一袋零食还敞着口,只吃了一半。
这样的一副情景,她分明还没有回来,却也让自己觉得安心而温暖。
桌上火锅的盖子被热气一掀,啪的一声,在静谧的屋子里份外的响亮。苏如昊又看一眼手表,皱皱眉,拨了个电话。
其实猜到是关机。做咨询的时候她不会开着手机,或许出来的路上就忘了重新开机。
他将电话搁下,又将电磁炉的温度调的低一些。屋外的天色,黯沉无星,浓重的铅云压在城市的最尽头,像是最不详的气氛在世界蔓延。
时钟静静的走到八点。
苏如昊在沙发上坐会儿,终于还是失去耐心。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电磁炉的按钮上摁下电源切断键——一滴小而炽热的汁液如同雾水般,轻轻的溅到他的手背,嗤啦一声,正快速的蒸发。就像是小小的火星,灼进心底。而他恍然不觉,疾步出门。
苏如昊不知道为什么心底这样的不安,仿佛晚一步,自己就会失去什么。车子急速的驶向城外,天际的乌云时近时远,他戴上蓝牙耳机,隔上短短的刻便给家里拨个电话,隐隐希望她已经到家。
然而每一次,也不过是单调而乏味的嘟嘟声。他索性摘耳机,烦躁的扔在一边,全神贯注的开上山道。
身处的世界太清净,车前大灯的光线强劲,笔直的射向云山深处一般,将小小的路径照得通亮。又似是一道亮光,将记忆深处的滴滴照得纤毫毕现。他不自觉的咬住牙关,将侧脸绷得极紧,肃然冰冷。
急促刺耳的刹车声,惊起林间的飞鸟,嘎嘎着飞远而去,消逝在天色的尽头。
他下车,来不及去寻找门铃监视器的位置,重重的敲门。
每一下都沉钝如同暮钟敲响,直到里边有人急匆匆的跑出来。
庭院的灯已经打开,将院中的纤竹映得笔挺而修长,亭亭玉立。开门的是个中年阿姨,她狐疑的上下打量这个一脸不耐烦的年轻人,问:“请问,你找谁?”
苏如昊目光冰冷,视线在院子中微微扫视而过,平板的说:“我的朋友下午来过这里,大约三点左右。”
“哦,是那位小姐吧?来找裴先生的那位?”阿姨抱歉的笑笑,“她和裴先生一起走了,很早就走了。”
苏如昊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缓缓的重复了一句:“走了?”
凌厉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阿姨连声音都开始打颤,结结巴巴的说:“是啊……四点多的时候走……”
“去了哪里?”
阿姨的声音愈加惊慌,几乎不敢直视年轻人的眼睛:“我……不知道……裴先生他……没说。”
幸好他连这句话都没有听完就已经匆匆离去,阿姨忙忙的关上门,想了想,还是给张助理打个电话。
回到家的时候,依然空无一人。屋子里保持着原样,打开的零食,冷却、又结了一层薄衣的鸡汤,精心调好的酱料。苏如昊抬手开灯,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焦躁,平静的让人害怕。
他又把电磁炉打开,开到温度最高的一档,慢慢等着汤水沸腾。
将贡丸倒进锅里,又将金针菇放进去……满满的一锅,有的沉在锅底,有的浮在表面,不知要煮多久。
他记得在超市,她挽着自己的手,笑容清丽而温暖:“今晚我们吃火锅好不好?”
后来是在车里,馨香的呼吸还在自己的耳侧,絮絮的关照:“不许先偷吃!”
苏如昊耐心的等着锅开,又慢条斯理的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个号码:“嗯,帮我查查他去了哪里。”
滴的一声,温度到了极限,指示灯自动跳灭了。他拿起漏勺,舀了一个贡丸,放进碗里。
手边的电话响起来,苏如昊咬了一口丸子,满口生香。
一直到不急不忙的吃完,他把电话接起来,嗯了一声,没有一丝一毫的诧异:“你继续查。帮我订最早可以过去的机票。”
苏如昊的指间握着高脚酒杯,微微的摇晃,深红的液体在杯壁沾连出错落有致的纹案。他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在不算暗的光线中依然熠熠生辉,凝视着虚无的某处,语气自然流畅:“裴越泽,这一次,想从别人的东西夺走什么东西的时候,你以为还是那么轻而易举么?”
三十
夏绘溪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有些发疼。有一瞬间自己不知道身处何处,只是觉得嘴唇干燥得想要裂开,于是又闭了闭眼睛,等晕眩感过去些,终于坐了起来。
侧过头就看见两条极修长的腿,悠闲的架起。一份报纸挡住那人的脸,只看得见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裤,将这样一副画面衬得闲适而贵气。
报纸簌簌的抖动一下,大约是翻过了一页,他身子不动,声音闲然:“醒了?”
夏绘溪从宽大的椅子上坐起来,转头看了眼飞机隔板外的黑夜,大惊失色:“这是去哪里?”
裴越泽依然在翻报纸:“你最好再躺一会儿,小心头晕。”
她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抽走报纸,语气仿佛寒冰:“我可以告你绑架。”
他的头微微仰起来看着她,嘴角不由自主的带起微笑纠正她:“是渡假,放轻松一些。”
她几乎咬牙切齿的看着张俊美的脸,握紧了双拳,最后声音像是从声带挤出来,还嘶嘶的透着凉意:“你怎么把我弄上飞机的?我要回去。”
他低下头,从手里抽走已经被捏成一团的报纸,在手心抖了一抖,又展开,懒懒的说:“总有办法的。”
夏绘溪牙齿咬住下唇,看见他的腕表上的时间。猛然间想起来,此刻苏如昊不知道是不是急着到处找自己,强压下心头的焦躁愤怒,缓缓的:“我的手机呢?”
“这是在飞机上。”他依然低着头,慢悠悠的提醒,“另外,你的男朋友是去找过你。不巧的是,没有碰上。”
夏绘溪心跳微微一滞,愤怒仿佛是飓风,一下子掠过全身的每个细胞和毛孔——扬手,哗啦一声巨大的响声将报纸撕破,她的一字一句伴随着激烈的动作:“裴越泽,我不管你把谁的感情投射到我身上,我请你清醒一点——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
裴越泽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如同缓缓运动的齿轮,一点点的移动往上,直到挪移到她因为极度生气而微红的脸颊,紧紧的噬咬住,没有一丝放开的意思,语意亦渐渐的变凉:“你说什么?”
她并不惧怕,反倒轻轻勾下腰,嘴角带出似笑非笑。纤细的手指一点点的探过去,指尖拂在他领口松开的地方,又不经意的擦过他的锁骨,冰凉的触感却带出炽热的轻痒——他一把抓住她手腕,目光在刹那的迷离后变得冷厉:“你要干什么?!”
似乎有骨裂的声响从腕骨处传来,夏绘溪却依然微笑,她的指尖已经触到那条细细的链子,然后轻巧的一勾,倏然有一缕银色的月光在指间绽开。
她心中倏然升起复仇般的快意,忍着剧痛,迅捷而用力的往下一扯,一道猩红的指痕仿佛是画家快速而直截的一笔素描绘在他的颈间。趁着他一愣的空挡,夏绘溪挣开他的禁锢,又后退了一步。
她将那根银色链子攥在手里,微扬着头:“你的秘密……在这个小小的挂坠里,对不对?”
她嘴角的那抹笑显得气定神闲,或许还有着悲悯,姣好的唇角勾起莫名的弧度,美丽得不可思议。
裴越泽站起来,目光是墨黑色的,有些空洞,却又深邃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的表情不辨喜怒,只是慢慢的靠近她,一举一动,仿佛是鬼魅,毫无声响。
脚步声又像踏在了夏绘溪血脉的地方,他每走一步,她的额角就突突的痛起来,心脏亦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笑容渐渐的僵在唇边,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那句“你要干什么”噙在了唇边,却只零乱的逸出破碎的音节,直到膝盖侧磕到座椅,剧烈的疼痛沿着神经往上,才发现自己退无可退。
裴越泽只是盯着她,容颜雪白,发丝零乱的散落在额角,露出大半个光洁而美好的额头……她的眼神中有着隐隐的戒备,可是亦充斥着绝望和无助——
从灵魂最深的地方,像是有一个火星被点燃了,而整片森林因为这一点火星而刹那间成为火海,熊熊的燃烧着,咆哮着,火龙在刹那间窜了起来,几乎将整个人的吞噬其中。
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的笼罩起来,他的目光倏然变得赤红,踏上一步,带了巨大的迫摄力道, 将她逼得难以呼吸。
夏绘溪手中紧紧握着那条项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又泛起浅浅的后悔。或许,她不该一时气急,将他激怒到了这种地步。
深呼吸,思维飞速的运转,努力的想着种种方法,试图缓和这个看上去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俯下身来。
那张英俊无暇的脸在自己的眼前急速的放大,他似乎浑然忘项链的事,语气低沉,温柔得能溢出水来:“你要逃到哪里去?”
迥异于此刻他近乎狂乱的眼神,他的两片唇却仿佛是行将枯萎的花瓣,带着轻颤,小心翼翼的触到夏绘溪的唇,轻而缓的摩挲着。刹那之后,像是被彼此的气息所濯湿,又像是饱食鲜露,重又湿漉漉的鲜活起来。
夏绘溪已经跌倒在座椅上,半身被他压制着,动弹不得。愈是这样,她越发的不敢闭上眼睛,直直的瞪着,僵直了表情,似乎想要看清他接下来的举动。
裴越泽一手抓着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环着的腰,恰到好处的制止了她的挣扎。只是维持样的姿势,长而微卷的睫毛轻轻落下来,阖住了双眼,似乎在为此刻两人对峙的平静而觉得欣喜。
除了手腕上被箍紧的力道,和紧贴着的唇——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让夏绘溪略微的安心下来。她尽量保持平静,只是略略的将头偏移开来,艰涩的说:“你……”
她的双唇微微开了一线,形状纤弱而美好。
他极快的睁开眼睛,将她的头扭过来,这一次,在那丝空隙之间,重而深沉的吻了进去。
他在气息在她的唇齿间翻滚、纠缠,像是企盼了千年,从最初的体贴,到后来的放纵,似乎在放出心底压抑已久的渴望。
这样的吻实在太惊心动魄,夏绘溪只觉得所有的气息都被掠夺一空,脑海里只剩下缺氧般的空白,和不知所措的恐惧。
激烈的动作和喘息,直到他看到她眼角的湿意,终于慢慢的和缓下来。
裴越泽并不放开她的双手,只是环着她的腰的手已经无声的松开。他的眼神还带着迷惘,又想要去拂拭她眼角的泪滴,语气有些无措,似乎还有悔意,低低的说:“别哭了。”
飞机剧烈的颠簸了一下,两个人的身体抗拒不了惯性,重重的往椅子的扶手上撞去。夏绘溪身体在下边,眼看要撞上金属椅臂,他眼明手快的伸出手,隔在她的头和椅子之间。
闷闷的声响,就像什么东西砸在了骨头上。夏绘溪只觉得他的掌心弯成一个弧度,护住自己的头顶,而他微微的踅眉,似乎有片刻的时间不出话来。
许是样剧烈的撞击带来的疼痛,让他的眼神逐渐的清明起来。裴越泽终于将手抽开,又放开她的手腕,慢慢的站了起来。
夏绘溪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手腕,淡红色的印记分外的明显,伸手擦擦眼泪,一言不发的将那串链子递还给他,低头看见他手背上块淡淡的淤青——或许过上一段时间,会变得更加明显——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抬头望向窗外。
她固执的一直在往外看,似乎想在幽深的黑夜中寻找答案。关于这个人的答案,关于这条项链的答案,关于这个随时会因此而情绪难以自控的人的答案。
他在自己身后,也是无声而寂静的,或许在看着自己的背影,或许在查看那条小小的链子。
此刻回想起来,自己的挑衅是多么愚蠢和轻率。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抚着自己的唇,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刚才的触觉抹去,然而头脑却不受控制的,回忆起他弄晕自己之前的那幕。
他的身子微微的前侧,伸手拦住发软的身体,那根项链从他的领口滑出来,晃了一晃……看不清心型吊坠上那张小小的照片,似乎是个小孩,只记得是浅浅的白色,就像自己曾经的那个词——“天使”。
飞机已经降落下来,她依然呆呆的坐在那里,双臂抱住自己膝盖,望向窗外灯光闪烁的机场,一动不动。
男人的手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肩上,夏绘溪浑身抖,往前挪了挪。
而他似乎预计到的反应,沉默的将手拿开,平静的提醒:“到了。”
最后开口的时候,夏绘溪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调适心态:“我跟你走,也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裴越泽站在她的身前,背影清落,却没有给她回答。
出了飞机,热带特有的温暖和潮湿,夹杂夜风中,铺面向人席卷而来。
她依然穿得厚实,整个身体像是被卷裹在暖暖的漩涡之中,肌肤上都渗出薄薄的湿意。车子就停在前边,裴越泽替拉开车门,等她坐进去。
而她立在离他步之遥的地方,向他伸出手,平声:“给我手机。”
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直以来的面无表情,终于淡淡勾起丝笑,仿佛是是在暗夜中绽开的大丽花,有着难以言语的俊美:“这是你的条件?”
夏绘溪深呼吸,空气中还有着海水特有的咸味:“我男朋友会担心。”
她的眼睛仿佛是猫的瞳仁,在夜色中有着清凌凌的光亮,像是颗剔透的琉璃珠,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而他终于妥协,向司机点头,递给她一支手机。
夏绘溪坐进车里,开始拨电话。
苏如昊的手机关机,而他家里,却无人接听。拨了一遍又一遍,她最后失去耐心,看眼手机的屏幕,几乎以为是电话坏了。
裴越泽将的举动看在眼里,慢慢的转过头,又将车窗放下些,任由海风吹拂进来,不动声色的:“不用么紧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讽刺的笑笑,“哼”了一声,手指一再的在自己唇上拂过,重复了一遍:“不会对我怎么样?把我弄晕,然后还……”到底还是没出来,然而心底的愤懑无处发泄,重重的扭过头。
他却仿佛将一切隐藏在黑暗之中,呼吸声也隐秘而不可闻,隔很久,终于还是笑出声:“夏绘溪,不能每次都怪在我的身上。你自己说,是谁先挑衅的?”
天色太晚,夏绘溪下车的时候来不及打量周围,就被带进了客房。
房间很宽敞,将灯打开,窗子大开着,微风拂进来,温柔的将窗帘掀起,像是年轻姑娘的裙摆正轻轻摆动。
她的肚子饿得阵阵发疼,又无所事事,坐在床上发呆。
有人敲敲房门,她喊声请进。
进来的是个中年阿姨,拿套衣服递给她,又匆匆的带进来杯牛奶和盘松饼。夏绘溪说了一句谢谢,随手捡片咬在嘴里,香酥可口。慢慢的咀嚼着,忽然想起下午的时候自己还和苏如昊在讨论哪些东西煮火锅会比较好吃,转眼间,自己就莫名其妙的被胁迫到个地方。
她眼角有些发酸,再也没什么胃口,匆匆的洗个澡,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云霞满。
碧蓝的大海让人让人爽心悦目的色泽,白色的海鸥嘎嘎的鸣叫着,在清晨特有的新鲜气息中冲刺、盘旋。而大片的沙滩并不像那些热门的景点,总是挤满游客黑乎乎的脑袋。相反,空旷悠闲得叫人觉得奢侈。
假若不是此时此景,如果真的是来这里度假,想必心情会极好的吧?
下楼之后,并不见裴越泽,夏绘溪心里莫名的觉得松了一口气。阿姨殷勤的端上早餐,她咬了一口豆沙包,又走到客厅里,用座机拨个电话。
隔了一夜,苏如昊的手机依然关机。她在沙发上怔怔坐半晌,压下沉沉的失望,看看屋外的天色,推开了侧门。
踏下台阶就是沙滩。台阶的最后档上摆放着几双拖鞋,夏绘溪索性踢了自己的鞋子,赤脚从原木地板踏上了沙滩。似乎有细细小小的沙粒钻进自己的脚趾间的缝隙,带轻快的微痒,就像和朗的天气。
她的心情明显的好转起来。人生经历教会她很多东西。周遭愈是严酷,心境就愈要乐观通达。更何况,仔细想想,她的处境也没那么惨。虽然是被胁迫带到里,可毕竟对着如斯美景,如果只顾暗自生气,还是划不来的。
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夏绘溪仰起头,眯起眼睛,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边独自站着的人让她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上前和他说话,还是迅速无声离开。
裴越泽穿着看上去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衣,袖口卷到小臂处;裤子亦是白色棉麻的,卷起裤脚,站在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晨风之中衣袂飘飘,发丝清爽的被风往后掠起,背影清俊,勾勒得线条修长。
这样的一个人,和昨晚在飞机上强横暴戾的形象重叠起来,夏绘溪有些恍惚。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其实她是真的看不懂他。这种无知并不是指心理学的个性分析,只是出于小小的好奇,或者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淡薄的窥私欲而已。即便自己心中对他的分析侧写已经相当的成熟,可是有很多事,他不愿意,自己也就只能揣测着,不能去求证和确认。
想到里,夏绘溪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叫人惊讶的是,他仿佛早就知道她站在身后,忽然一回头,恰到好处的喊住她。
夏绘溪僵硬的站立在那里,硬着头皮,终于还是慢慢的走过去。
她和他并肩立着,又刻意的保持些距离,夏绘溪觉得还是由自己打破沉默比较好。
“什么时候送我回去?”犹豫片刻,她迅速的抬眼看看他的侧脸,不出意外的看见他微敞的领口里,那条银色的链子若隐若现。
裴越泽没有说话,蹲下身子,声音中带惬意和轻松:“昨天不是要玩沙盘游戏么?”
她顺口应句:“是啊。”
“这么大一片沙滩,比订做的那个沙盘要自然舒服得多。”裴越泽仰头示意起蹲下来,“这个该怎么玩?”
夏绘溪看看望无垠的大海,又低头看看他,叹了一口气:“你等等。”
海浪拍打沙滩的时候,已经将凶猛的撞击蜕化成温柔的追逐,又将些残枝枯叶留在沙滩上。裴越泽看着她走远,及膝的棉裙往后飞扬,像是朵极大的浅蓝色素花绽开,底下的小腿圆润,脚踝洁白纤细。
他屏住呼吸,微一分神,忽然有难以遏制的恐惧从心底泛起来。仿佛害怕她会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点点的贴近碧蓝的海浪深处,不再回来。
他控制不住的站起来,想要奔去拉住她,夏绘溪却忽然弯下腰,捡起段树枝,折身走回来。
她将树枝递给他,想了想,才说:“其实不是什么游戏。要不就画画吧?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他接过树枝,默不作声。
“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是为了害你。”夏绘溪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目光却并不望向他,投向远处的云海,“既然这么抗拒,又为什么执意要我当你的心理咨询师?”
气氛终于渐渐柔和下来,裴越泽看着白皙的手指在沙滩上下下的划过,嘴角的笑忽然有些苦涩。他轻轻的转了一个角度,侧脸显出几份惆怅,也越发的显得俊美。他的声音轻轻的传来:“原因……你不是猜到了么?”
夏绘溪的动作就这么滞住,食指插在沙砾间,再也没有向旁移动。
而他背对着,有沙沙的声音传来,大约开始随意的画画。
良久,直到双腿蹲得有些发麻,夏绘溪才听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来,你看看我画的。”
他已经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天边的启明星,眸子清亮而含着笑意。
夏绘溪着急要站起来,腿一用力,却“哎呦”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自己的筋骨里啃噬,稍微一用力就酸痒难当,不由自主的往沙地上坐下去。
他弯下腰,伸手在她腰间托了一把,又扶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语气低沉:“你小心一点。”
夏绘溪皱眉,探过他的手臂,去看他画的画。
一大束的鸢尾草模样的植物疯狂的绽放在图画的上半侧,而一道显著的隔痕下边,是宁静如汪洋般的天空,嵌着几粒随意洒落的星子。他又在整副的图案上,加上如同花瓶般的框架,瓶身倾斜着,花瓶的颈口,蜿蜒探出一支藤蔓般的叶片。
三十一
这一次的浪潮忽然大些。白色的浪花像是蕾丝花边,慢慢的纠缠到自己的脚下,将土黄色的沙子染成深褐色,又的将那幅画抹平,一直到没过自己的脚踝,又向后褪去,遗留下平整如镜的沙滩。
她一直低着头,直到再也寻不到那幅图案丝毫的踪迹,才怔忡的抬起头,看着裴越泽。
而他依然在微笑,有些孩子气的看着,眼角微微勾起,光芒四射。
“……有样的意象在脑海里,大概多久?”
他放开的手臂,探究的看眼,沉吟会儿,略有些怅然:“不知道。很久吧。怎么,看出什么?”
她脸色微微白,有丝阴影从眼底如浮光掠影般闪过,很快的掩盖起那份异样,自如的头:“画得不错,可是被海水冲掉。真可惜。”
阿姨将午饭准备好,远远的招呼他们回去吃饭。
夏绘溪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连裴越泽忽然停下脚步也毫不知晓,差就头撞在他背上。
裴越泽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她的头半低着,T恤领口露出身前片白皙的肌肤,愈发显得有些青涩可人。他的心底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怜惜,连声音也并放柔缓:“怎么?和见鬼一样。”
她愕然抬起头,下巴堪堪擦着他的胸口而过,连忙倒退几步,说一句“对不起”。
换上鞋子,夏绘溪看见他的手扶在栏杆上,手背上块极大的淤青,分外的显眼。的嘴角微微动,刚想要什么,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迅速的收敛起自己的表情,抢在他之前进屋子。
进屋之后夏绘溪向阿姨要纸和笔,先进自己的房间。即便自己的记忆力不错,可是要模样的复制之前他画过的那张图,连细节都不能走样,还是有些困难。拿不准那个瓶子究竟是以多少角度倾斜。正在犹豫的时候,敲门声清晰的传来,一回头,裴越泽倚着门看着他,提醒她:“吃饭。”
夏绘溪将那张纸放好,回头:“我马上来。”
阿姨和他们一道吃饭,显得屋子里热闹些。夏绘溪夹了一口菜,问:“阿姨,这里有什么药油么?看他的手,这么大一块淤血。”
阿姨看眼,“呦”了一声,放下碗筷:“我去找找,什么时候撞的?”
裴越泽似乎有些意外,不置可否的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嘴角微微带笑,似是难以掩盖淡淡的喜悦。
阿姨找张膏药出来,夏绘溪接过来,看看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狗皮膏药。”
她仔仔细细的读完文字明,又找热水和碗,将膏药放在热水中软化。裴越泽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忙前忙后,手指抚摸过自己的手背,直到他喊她,冲他柔柔笑:“好。”
碗里的水还有些烫,夏绘溪小心翼翼的用指尖将那张膏药拈起来,又撕下那张薄膜:“帮你贴上吧?”
他顺从的把手伸过来,那块膏药还带着温度,热热的在自己的手背淤青处灼烧。她的手指纤细而洁白,一圈一圈的在伤口的地方绕圈按摩,不轻不重,力道适宜。
裴越泽的心情也被这样轻柔的动作舒缓开,连她随口的话也让他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重又问了句:“什么?”
她笑意盈盈,又重复一遍:“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她素白的T恤,灰色的家居裤,又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整个人都透着纤巧和聪慧。他们的距离样近,只要他伸长手臂,就可以将她掠在怀里。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半晌,充满诱惑,他克制很久,才懒懒的动弹下身子,靠在沙发上:“想听什么?”
夏绘溪犹豫会儿,抬头看他沐浴在阳光中、漂亮清冽的眉眼:“就说说她吧。”
这个“她”字得十分轻,可是又清清楚楚的落进他的耳中,像是颗小小的玻璃弹珠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又反弹起来。微微的颤抖中,那些隐秘的往事像是被打开小小的缺口,如同轻羽蒲絮,正从遥远的际飘散过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恍惚,像是难以抗拒样温和耐心、又带着善意的询问,吐出个字:“好。”
“她的名字里,带个xuan,对不对?”
他低低的叹口气,恍若风吟,无限的怅然:“是啊,璇。”
他的脸完全的沐浴在阳光中,笔挺而俊秀的鼻梁,微翘的嘴角,睫毛微微的向上卷。就像是个白净秀气的大孩,因为想起自己暗恋的女孩儿,独自抱着篮球坐在操场边,无声的惆怅。
夏绘溪并不出声打断他,探身拿起小几上那杯冰桔茶,握在手里,默默的吸口,橙皮的清香和蜂蜜的甜意将呼吸占据,在唇齿间反复的回味,等很久,才听到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唔……那就,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吧?”
他的眉峰完全的舒展开,笑容亦是纯净美好。
“很小的时候吧,我不记得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才这么点……”他拿手比划下,又觉得不对,将手放低些,堪堪只到茶几那里,微笑,“只有这么点。”
她被大人牵着手走到自己的面前,穿件白色的公主裙,带个蕾丝发箍,露出的额头光洁漂亮,头发是小孩特有的偏黄,柔软的披在肩上,双眼睛就像是活溜溜的珠子,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
那时候自己对她不屑顾。那么小的小孩,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着那个洋娃娃,被自己吓唬,又只会默默的哭。
夏绘溪注意到他特别描述那个孩的额头和长发,不自觉的伸出手去,理理自己的额发,忽然有些恍然大悟。笑笑,安静的继续倾听。
“小时候我常常会发烧,家里只有家庭医生和阿姨在,……她很可爱,每次我病,她总是在的房间外张望几眼,然后赤着脚跑过来,拿自己的额头抵着的,边安慰,‘都不烫,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修长的手指支撑在自己的额角,嘴角噙淡淡抹笑,“常常睁开眼睛,就看见的她脸,离很近,一动不动的盯着,像是担心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
额头的肌肤软而温腻,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有些透明,又十分的透亮,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一直到现在,似乎还在自己身边萦绕而没有散开……
“她住在家?”夏绘溪想想觉得好奇,“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裴越泽怔怔,沉默片刻后,答:“阿璇住在我家,是父亲朋友的女儿。”
夏绘溪哦了一声,想起那时他对“发烧”的反应词是“洁白”,原来自己到底还是想错。那个洁白,并不是对医院的印象——只是关于个女孩,听起来一个在他心里洁白无暇的女孩。
然而接下去的思路却让身子微微颤,死亡,亲吻,绝望……无论哪个词,都带着浓郁不详感。这个故事近在眼前,结尾的基调是晦暗而苦涩的,她不敢去翻到页底去查看答案,也不敢问,只能坐在里,静静的听。
可是裴越泽忽然停住,并没有再讲下去,手指摁着那张膏药,反复的摩挲。
她的指尖拨弄着那支铅笔,在白纸上划道又道,刷刷的声响,像是时光在身边擦身而过。可是他亦只是看着,不做声响。
“后来呢?”终于还是忍不住,“你和她之间……发生什么?”
这句话像是轻轻的戳破肥皂泡泡那层五彩斑斓的薄膜,啪的一声,化作细小的雾滴——裴越泽的手指微微蜷起来,像是不经意的在手背上按下去,那瞬间的疼痛,让自己的追溯带支离破碎的疼痛。
“她……死了。”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几乎要集中所有的精力才能听到,“两年前的时候。”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可是甫一听到,夏绘溪还是伸手捂住嘴巴,低低的唤声:“啊!”
“是啊……得了抑郁症,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还请的导师为做过心理治疗,可是也没有效果……”到里,他的目光倏然亮亮,极快的看夏绘溪眼,直到确认并没有什么异常,才将那丝异样的情绪掩下去。
夏绘溪头:“原来是样……那时候,她还替彭老师找过相关的资料。不过他没告诉是干什么的。”
他靠着沙发,语气有些飘渺,似乎是在和个幽灵对话,继续着:“后来,吞了整整一瓶的药,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是……是,自杀?”夏绘溪勉强自己得平静些,“……是怎么得上抑郁症的?”
他的笑空虚而苍白,慢慢的:“是我不好,限制她太多的东西,后来……甚至不让她出门。其实那个年纪的小姑娘,谁不爱玩,谁不爱闹……可是我让她呆在家里,我只希望属于我一个人……”
独属于他个人的阿璇……那个会在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生病的时候,悄悄的探手过来,和他比较着额上温度的小孩……那个会笨拙而羞涩的安慰自己,默默的坐在自己床边,抱着洋娃娃的小姑娘……
最后却变成那样……她站在窗台边,言不发的看着自己,冷冷的:“总有一天,你会逼死我。”
那是第一次彻底的激怒自己吧?裴越泽有些艰难的想,就是那一次,自己第一次吻她的么?她的嘴唇么柔软,像是花瓣,又像是云絮,清淡的擦过,却在自己心底掀起排山倒海般激烈的情感。
而阿璇的眼中全是恐惧,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毫不犹豫的,狠狠甩他个巴掌。
他亦清醒过来,后退两步,冷冷的斜睨,似是为掩去狼狈和尴尬,声音锋锐:“这些天你就呆在家里,不要出门。”
房间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们相对而坐,谁都没有再开口,各怀心事,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慢慢的洒落整个际,像是将整桶整桶的染料泼洒开,晕染得视线尽头是大块的金和蓝。
夏绘溪在么漫长而悠闲的静谧间,忽然想明白很多事。
他总在发烧的时候想要见到自己,举止也是异于平常;CRIX忽然和南大合作,开发治疗抑郁症的药物;他会关心自己的发型是不是遮住额头,而额角的伤疤让他再的注目;他对自己,“你要看看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或者什么都不愿意做……我都随你。”
原来,谜底只是那么简单。
良久之后,喃喃的开口:“你觉得……我和她有些像?”
裴越泽依然注视着落地窗外的大海,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询问。
可是他忽然转头对笑,云淡风轻的:“第一眼看到,觉得很像……可是后来接触,就觉得完全不同。夏小姐,真对不起,我觉得……有时候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就会做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比如这次,我忽然把你带到这里,或者跑去俄罗斯,当时只想看你一眼……还有,当时也不该一再的胁迫你来做咨询师,我 知道我的态度不好,你讨厌我,也不奇怪。”
然而夏绘溪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之后的话,轻轻的重复其中的句:“活在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听清楚,解下颈中的项链,微笑着递给她。
他的领口又扯得大些,看得见条细细长长的伤痕,淡红色,就是昨晚在飞机上夏绘溪抓的——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而他轻松自如的笑:“给你看看照片。”
夏绘溪慢慢的打开那个心型的吊坠,指甲盖大小的照片,是个小女孩,眉目清秀姣好,头发被发箍拢住,额头亦是光皙,十分漂亮。
她端详很久,才又合上,递还给他,微笑着:“不像。她长得精致,比我好看多。”
他注视着的举动,缓缓的纠正:“其实你们长得不像……可是气质却很像……很干净,像是天使。”
夏绘溪正想笑出来,他的话却没有完:
“大概天使,都不会和个有着原罪的人在一起……”
这句话中强烈的悲悯意味,生生的让夏绘溪滞在那里,连原本打算说的什么都忘。他英俊而冷漠的出那句话,像是毫不留情的对自己鞭笞,每下都烙进灵魂的深处,尽管痛苦,却又有着自虐般的快意。
她想要安慰的话无从起,夏绘溪低下头,只能沉默。
裴越泽却很快站起来,拿起手机:“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他站在落地窗前,很快的听完电话,又站会儿,才转过身来,表情有些古怪的笑意。因为逆着光,样的微笑看上去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
“你联系到你男朋友了么?”
夏绘溪“啊”声,似乎有些丧气,伸手就去够桌边的座机,“再打个试试吧。一直联系不到他。”
他跨上步,按住的手,微微俯下身和对视:“不用。他很快就会过来。”
夏绘溪眨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句话,又问遍:“他……很快就过来?”
他放开的手,淡淡的笑:“是啊。这里不大好找。否则,上午就该到吧。”
是真的惊喜,夏绘溪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带了笑意:“他怎么找到的?”
他侧过头,叫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又直起身子,一字一句的说:“我也想知道。”
他冷眼看着她连鞋子也没有穿,急急忙忙的跳下沙发就要向门口奔去,忽然心口滑过丝难言的烦躁,冷冷的叫住她:“你以为有这么快?”
她很快的止步,表情着实有些迷惘,又疑惑的看他眼,似乎不明白他此刻倏然而起的不善。
下午聊天之后,她想,他们之间是共同的迈过那道坎儿,彼此信任,彼此分享,以后的相处,或许会轻松很多。不会再对他有太多的防备和警戒,而他亦不会再有叫人猜不透摸不着的举止。
然而此刻的裴越泽,星眸剑眉之中,却有极为清冷的疏离和高傲,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往,那个自己都瞧不透的男子。
她正要话,身后的气息温暖而熟悉,一双手揽住自己的腰,一惊之下,来不及转身,却忽然忘了一切,只想落泪。
苏如昊的声音低沉悦耳,似乎隐隐还有着欣慰:
“丫头,这么不小心就被人拐走,这样叫我怎么有安全感?”
三十二
夏绘溪什么也没说,忘记个屋子里还有别人,忘记问他是怎么过来的,也忘记他们其实分开不过短短的一日,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习惯性的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有些颤抖:“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找不到你……”
苏如昊抱住她,她穿的太少,隔着衣料单薄的T恤,甚至还能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美好而柔和的身体曲线。他抚慰般的抚着她的背,目光却不受控制,投向立在客厅中央的人。
裴越泽看着他们的拥抱,目光却出奇的平静,像是看着不相干的两个人,甚至有着淡淡的木然。这样的角度,他看得见夏绘溪棉裙下白皙的小腿,因为微微踮起,显得愈发的线条纤细。而那个年轻人的个子很高,将她完全的抱在怀里,那个怀抱完美而彼此契合。
阿姨从门口匆匆的奔进来,看眼前的三个人,有些惴惴不安的望向裴越泽:“裴先生,这位先生他……”
他只是懒散的挥挥手:“没关系。”
屋子里有了声音,夏绘溪才惊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试着要从他的怀里挣开。而苏如昊依然揽着她的纤腰,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她的脸,温柔低声说:“有没有什么东西剩在这里?我们现在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温太高,她的脸颊微红,却很快的说:“我去楼上把衣服拿下来。”她没有再看裴越泽,穿了拖鞋,就匆匆的奔上楼。
她的背影一离开,苏如昊的温和已然隐去不见,像是在瞬间带上面具,只剩下严密且叫人琢磨不透的漠然。露在外边的,只是极有迷惑性的慵散和轻松。
他的名字是……苏如昊?就是从昨晚她被带上飞机开始,一直辗转不安的想要联系的那个人?
裴越泽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有些好奇,亦有些挑衅。他记得个年轻人,似乎也是南大心理研究所的,参与和CRIX的合作。他原本笃定的以为会看到苏如昊的愤怒和不甘。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子,而没有哪个人会在自己女朋友被带走后,还能保持着样的镇定和平静。
裴越泽的嘴角勾起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一个简略的分析在脑海中滑过,如果他爱她,不会在此刻镇静如此;可是……如果他不爱,不会千里迢迢的在第二天就追到里……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兴趣愈发的浓厚,微笑着:“苏先生,不妨和夏小姐在这里住几天?这里的天气很不错。”
他绝口不提自己是怎样将她带到这里,苏如昊似乎也没有想到个问题,只是微微颔首,不浅不淡的拒绝:“不用。她走得太突然,并且,我们并没有外出度假的打算。”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
“她是你的心理咨询师。知道我们心理学上一直认为,在风景胜地可以增强咨询沟通的疗效。你执意要来这里,她也只能跟来。这是她的工作,我没办法干涉。”他终于浅浅笑了笑,目光从裴越泽的脸上扫过,带丝倨傲和气定神闲:“除此之外,裴先生,还有句题外话——我劝你这段时间也不要随便外出渡假。”
裴越泽有些愕然,等着他的下文。
而他目光遥遥的投向楼梯尽头那个纤细而欢快的身影,像是开玩笑,漫不经心的将那句话补完:“CRIX的产业么庞大,万一哪出了什么事,你又不在,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夏绘溪恰好走到楼下,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挽起苏如昊的手,低声说:“走吧。”
然而她只跨出一步,又止住了脚步,有些犹疑的看了裴越泽一眼,又悄悄的松开挽着苏如昊的手臂。
苏如昊感觉到她的动作,表情一僵,迅速的低头看了一眼,温言说:“怎么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终于浅浅的动容,带了浅薄到几不可察的惊惧,等待着她的回应。就在他们的身后,裴越泽微微扬起头,带期待看着眼前微妙的一幕。
夏绘溪并没有察觉出苏如昊的紧张,她的手臂从他的手上拿下来,又抬头冲他轻快的笑,明媚动人:“我还有几句话要和裴先生说一下,你去屋外等我。”
苏如昊怔了怔,抿了抿唇,片刻之后,尽量压抑着那丝不悦,低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绘溪眨眨眼睛,推了推他:“就几分钟的事。”
苏如昊带了犹疑,慢慢的的放开她的手,向门口走去。短短的几步路,他克制不住内心的不安和焦躁,几次想要回头看看,却终于还是忍住,直到走到繁星满的屋外。
海岛的夜份外的寂静,每粒星子,挂在际,却并非遥不可及。像是孩子用纤细的手指镶嵌上去的钻石,在蓝幕之上烁烁其光,既不同于阳光的热烈,又不是月光的清冷,只让人觉得沐浴在温柔之中。
这里的景色,美得像是梦境。
而她与他再贴心,再坦诚,却也始终隔那个梦。
梦里,她看见个男人,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正对她微笑。
而他不敢问,也不敢去探寻,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你打算留下来,再陪我住几天?”裴越泽无所谓的转过身体,只留给疏淡而清晰的背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夏绘溪踌躇一会儿,似乎在斟酌用什么语气开口:“裴先生,今天我们聊的内容,我不会告诉给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以一个精神分析师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
他似在浅浅的顿首,表示自己已经听到。
“还有……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的心理咨询还是会进行下去的,是不是?”
他慢慢的转身,视野里只有一个穿着单薄的女孩。她在不远的地方站着,身姿亭亭,像是在暗夜绽开的一朵玉兰,有滢润的光芒在她身侧流淌,笑容纯白无暇。
裴越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暗哑,连呼吸都不再顺畅:“你不是说,不想干了么?”
她只是俏皮的笑笑,恍若有露珠从花瓣上滑滚而下,晶莹剔透:“我忽然觉得,这份兼职的收入很不错。如果你愿意再给加薪,那我会更加乐意些。”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一些,笑容中愉悦的成分正不自觉的急遽增加:“好,回去之后,我们再继续。”
夏绘溪推开门,借着灯光的微亮寻找苏如昊的身影。她小步跑过去,牵住他的手,微笑着说:“我们怎么走?”
就像是从一个有着层层束缚的世界挣脱开.两个人,陌生的世界,颠倒的节气,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自由而新鲜。她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悦耳,像是小花在春的时节绽开,有着迫不及待的生机与活力。
苏如昊侧头看她一眼,却有着和她格格不入的肃然。
“怎么了?”夏绘溪悄悄伸出手,扣住他的手指,“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
他不答,伸手对路边的一辆车示意了一下,牵了她的手走过去。
坐进车里,他的表情才像是微微舒展了些,淡淡的问她:“你最后和他说什么了?”
“我说……等到回去的时候,咨询会继续。”夏绘溪很快的说出来,仿佛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压力,又惴惴的看了苏如昊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不安的动了动。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的灼亮了一瞬,放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
“你不问我为什么?”
“是啊。”他微微挑起眼角,一字一句,“我等着你告诉我原因——被他胁迫来里之后,我没日没夜的赶来找你,你说还要和他继续合作下去的原因。”
司机踩了刹车,夏绘溪的身子往前一冲,五脏六腑也向前挪动一下,有些晕眩,又有些反胃。
他皱眉注意到,脸色依然是不霁,犹豫一下,依然伸出手,慢慢的在的小腹靠近胃的地方轻轻的按摩打圈,又“哼”了一声:“你还没吃晚饭?”
动作轻缓,又很熟练,掌心温热,像是将热气注进了她的身体。夏绘溪觉得胃痛和晕车的不适都在消失,她一点点的将自己的手扣在他的手背上,又慢慢的握住,最后停下来:“你那么快就来,……我在等你。”
他笑了笑,抽出了手,目光又掠向窗外。
“我决定继续做下去,是因为,现在看来裴越泽有潜在精神分裂的症状。可能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夏绘溪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可还是自顾自的下去,“这样看的话,他的些行为就很好理解。”
苏如昊终于回过头,目光中有着震惊,又像是不可思议,重复遍:“精神分裂?裴越泽?”
夏绘溪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只能点点头,简单的说:“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他的一部分人格非常的强势,以至于这道裂痕存在着,可是又被遮掩过去,让人看不出端倪。我的初步判断,就是这样。”
苏如昊的神情严肃起来,微微的直起身子,目光炯亮的望向前方的道路。很久之后,他问:“依据是什么?”
夏绘溪的手插在口袋里,轻轻的抚摸着那张纸的边角,有些薄,又有些硬。极缓的抽出来,又展开,递给苏如昊。
苏如昊低头看半晌,或许是因为光线不够明亮,他看得十分仔细,甚至司机在喊他的名字都没有听到。
“苏先生,到了。”
他依然恍若不闻,只是将那张纸叠起来,还给她,沉吟着问:“是他画的?”
夏绘溪点头。
“还是不对。”他慢慢的分析,“你确定他是在放松、而非有意识的情况下画的么?这张画图形线条太精心,一笔一画像是有人将记忆里的东西复制上去,还有修改的痕迹,不像是自由联想下的作品。”
夏绘溪目光中滑过一丝钦佩,对他解释:“这是我的复制。他的画在沙滩上,没办法保存下来。”
他点头,不再说什么。门童已经替他们拉开门,等了很久。
“我们现在这里住一晚。”苏如昊回身对她伸出手,“来都来了,就玩几天吧。”
三亚的喜来登酒店,这个时间,夜色素沉,而灯光仿佛璀璨的珠宝,愈发的显得金碧辉煌。夏绘溪走进大厅的时候,有些不安的看看自己的打扮,拖鞋上自己的脚趾微微蜷缩起来。苏如昊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很快的办好手续,又牵着她的手去房间。
房间并不算很大,可是也异常的奢华。落地窗外是个海景露台,观景的角度绝佳。因为是夜晚,远眺出去,迷雾惘惘的一片,叫人分不清是天还是海。
客服很快的送来点餐,样样的罗列在桌上,夏绘溪吃几口通心粉,回头看见他依然在灯下仔细的分析那张图画,不由得开口问他:“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他抬头笑了笑,站起来坐到她的身边。
“构图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条把图片一分为二的刻痕。它将整幅图画割裂开,是分裂症的特征之一。你加粗这个线条,想必他在沙滩上作画的时候,这一条也是着重往深挖掘的。”
夏绘溪点点头,想起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自己第一眼也是注意到那条如同割裂镜面一般的线条。在学术上被成为分裂性线条。其实又不止是出现在一处,每颗星星的周围,每朵花的周围,都有隔绝开的线条,显示精神结构上的裂开。
“还有,整个画面呈现一个花瓶形状。这个容器是他本身的个精神上的衡量。说明他试图将不同的东西在这个容器中融汇在一起。呈倾斜状态,是因为结构不稳,所以倒向分裂的其中某一个方面。”他探询的望向,“这张图确实暴露裴越泽精神上所有的冲突,带典型的分裂特征——他还告诉你什么?”
夏绘溪默默的接过那张纸,看着几个显著的意象:鸢尾,星星,藤蔓。她看他一眼,抿紧唇线,决定不说话。
而苏如昊的身体却一点点的欺近过来,一直到和她相距寸许,紧紧的盯着她:“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叶,代表什么?”
夏绘溪将头微微的侧开,急切间什么也顾不上,只是摇头,低声说:“不晓得。”
他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又用拇指抹去嘴角的番茄酱,目光灼热而复杂,柔声说:“他喜欢你,你怎么会不晓得?”
三十三
夏绘溪大窘,脸都烧透,把拍开苏如昊的手,又瞪着他:“不要乱讲。”
啪的一声,似乎还在余音缭绕,打完自己的手心还有些发疼,又有些后悔,看看他的手背,已经浮起淡淡的指印,不由得又把语气放柔缓:“不要乱说,他不喜欢我。”
苏如昊身子慢慢的靠回椅背,意态闲然的说:“不用么激动。他喜欢你,在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还记得么?去俄罗斯的飞机上。”
夏绘溪脸上的红晕正慢慢的褪下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压低声音,确凿,又不容否定的:“他不喜欢我。我就是知道的。”
苏如昊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看得夏绘溪心里有些发闷。他没有和再争辩下去,起身去露台。
她留在房间里,看一会电视,又看看露台上的身影,到底还是放不下,推开门。
他的身影拢在暗色之中,像是虚无,又像是黑洞,站在那里,有些凌厉,又有些寞落。
像上次那样,她想悄悄的走过去,环抱住他的后背。
手臂即将触到的那刻,他却比她快一步,不再是动不动的任由搂抱,倏然转身,将她带进自己怀中,紧紧的搂住,低下头去亲吻的唇。
像是极浓烈的相思,又像是炽热的念想,这个吻侵占所有的思绪。许是因为缺氧,脑海中大片绚烂的色彩,像是璀璨的烟花的在绽放,蓬又蓬,应接不暇。
海风,虫鸣,呼吸交错,发丝纠缠,他的吻一路往下,流连她的颈侧,轻轻的在锁骨的地方啃噬。
这种感觉,就像激起身体里的某种渴望,她不自觉的绷紧身体,唇齿间含声拒绝的意味,可是手指痉挛的抓着他的背,却无法真正的将那句话说出来。
苏如昊的动作却在慢慢的停下来,薄唇克制着离开温热美好的肌肤,又将头埋在她的肩侧,突如其来的,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头脑中还有些混乱,身子又忽然一轻,已经被他抱起来,放在露台上那张双人躺椅的一侧。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俯身下来的脸,隔着落地玻璃,室内的灯光有些迷乱的在他英俊的脸上打下形状不一的阴影和光斑。
“对不起。我不应该乱发脾气。”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他喜不喜欢你,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不是?”
声音低柔得叫人发颤,这样专注的看着她,像是在看块美玉,而表情像是渴望回应的孩子,带了小小的不安和脆弱。
像是失去言语的能力,夏绘溪费力的想了很久,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良久,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目光像是清风,拂遍小小的脸,才听到低低的一句话。
他不语,只是握着扶椅的手紧紧。
夏绘溪以为他没有听见,微微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除了这句话,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正想着要不要再重复遍,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唇,低声轻笑:“我听了。”
空气中泛开叫人觉得舒心而愉悦的因子。
他并没有再吻她,只是躺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像小猫一样蜷着。晚上的温度比起白天来低了不少,他伸手拿了一旁的毛毯裹起她的身体,低声询问:“我们在里玩几天再回去?”
夏绘溪的脸蹭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继续问:“他是怎么把你带过来的?”过了片刻,又摁了摁自己的眉心,“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依然沉默,一动不动。
苏如昊以为她睡着了,也不再说话,只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
“我们早点回去好不好?快要春节了,这里这么热,觉得怪怪的……”夏绘溪的身体动了一动,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我想要回去。”
苏如昊笑笑:“好。”
“昨晚的火锅没吃成。”
“明天我们就回去,晚上就能补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
“想尽办法呗……”他轻描淡写的笑笑,吻吻她的额角,“总不能让你这么平白无故的失踪。”
“还有……刚才是不是吃醋?”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掐在他腰间的地方,“哦!”
他抓住不安分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她无声的摇摇头:“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但是这个工作……我真的想做下去……他不是坏人。而且,有时候,也觉得他挺可怜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苏如昊淡淡的说:“我不会勉强。可是你要小心,处理这样的病例的时候,对分析师来讲,不是没有危险的。”
这些切切的关照,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苏如昊再次低下头的时候,她已经枕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的睡着了。
毛毯十分柔软,而她的身体被裹在其中,轻软的像是片羽毛。苏如昊把她抱回房间,借着灯光,出神的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忍不住,一遍又遍,亲吻她的脸颊。
她的睡颜十分的美好,唇角微翘着,像是小小的花瓣。关灯的刹那,苏如昊有些不舍,失去光线,就只能在记忆中找寻她的容貌——他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在胸腔里跃动。
他知道,她是自己在个世上、完完全全所拥有的美好,就像……他的天使。
早上去酒店的自助餐厅吃完早餐,他们便退房,赶去机场。苏如昊去办登机手续,也多亏他细心,还带自己的证件过来。机场里人来人往,大多是过来海南过冬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个,行色匆匆,赶着回去过年。
她靠着苏如昊的肩膀,一觉醒来,两个多小时已经过去,空姐甜美的声音提醒乘客注意系上安全带。短短的两天时间,前后亦不过四十八个小时,却觉得发生很多事。
沙滩上那些细小的沙砾还沾在自己的脚底,裴越泽的故事还在自己的脑海里生成一幅幅的画面,他就已经找到自己,又安安稳稳的将自己带回来。夏绘溪看着身边的人,他的风衣被寒风带起角,侧脸沉静,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低的问:“冷不冷?”
其实刚出机场大厅,她觉得样的温度也还好,而他的的手十分的温暖,彼此交互握着,更加察觉不到寒意,可是回答却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就句:“有点。”
他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又替她拉拉衣襟,几乎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而自己只穿件衬衣和深海蓝的针织毛衣,立在她的身前,修长而挺拔。
直到回到他家里,夏绘溪都止不住嘴角的微笑。回头苏如昊正探究的看着自己:“老在笑什么?”
她不肯说,看见桌上那剩下的火锅食料,又看眼那个酱料小碟,“啧啧”两声:“苏如昊,你还是瞒着我偷偷吃。”
他挽起袖子收拾,语气波澜不惊:“是啊,饿死我,看看还有谁能千里迢迢的去找你?”
她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忙碌,忽然眼角发酸,跨步上去,狠狠的抱住他的腰,口中低低的:“嗯,只有你。”
手里大锅汤水差泼出来,他好不容易稳住。那么重的器皿,又实在有些沉,可他没有话,任由她抱着。
这样的冬日,只有彼此取暖,才会觉得幸福。
第二天去超市采购的时候,顺便买了个手机,又去移动厅补办卡。看着新手机里空空荡荡的名片栏,夏绘溪觉得那些丢失的号码有些棘手,正在调试的时候,彭教授打电话来。
快到小年夜,以往这个时侯,彭教授也都会打电话过来,让自己去吃饭。夏绘溪很愉快的接起来。
果然还是老规矩,让她去吃饭。夏绘溪满口答应,忽然听到老师一句:“把小苏也叫上。”
外人提起,夏绘溪还是有不好意思,迅速的看了苏如昊眼,声音不由自主的放轻:“哦,好的。”
苏如昊在开车,并不看她,随口问她:“彭教授?”
夏绘溪点头:“他让我们起去他家吃饭。小年夜。”
他笑着答应:“好啊。”
彭教授的双子都在国外,过年也不常回来,只要他们老两口不在春节的时候出国探亲,年夜饭倒总是喊夏绘溪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起选花,又买了果篮,才上门做客。
师母满面笑容的来开门,又回头招呼:“老彭,小夏和小苏都来。”
她和老师打完招呼,夏绘溪熟门熟路的挽起袖子,就对师母说:“我来帮忙。”
彭泽在客厅招呼苏如昊:“来,我们去下棋。”
师母在腌海蜇,一边和她闲聊家常,看起来也很喜欢苏如昊,悄悄的对年轻孩子说:“我觉得小苏不错啊。以前总是催着老头子帮你留心合适的对象,想不到这种事啊,还真是要巧,姻缘这种事,总是老注定的。”
夏绘溪的脸有点红,没有接话。
师母放下手里的海产,又洗洗手,剥两个柳橙:“其实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见过小苏的父母没有?”
夏绘溪一愣,这句话提醒了自己,苏如昊确实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父母的事。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只能含含糊糊的说:“还没有,我觉得还太急些。”
“也是,女孩子总是矜持好。”师母将橙子切好装盘,又递给她,“你去给他们送去。”
夏绘溪连忙擦擦手,端了果盘,就去书房。
书房的门掩着,她正要敲门,又怕打搅老头考虑棋局,几乎所有认识彭泽的人都知道,他爱在棋局上爱较真,万一输了,指不定就要怪旁人打断自己思路。她想了想,还是悄悄的拧开门把,想把水果放下就走。
门还没打开,就听见里边老少在聊天。
彭泽的声音中似乎有着淡淡的忧虑:“是啊,上边的审查批准已经下来。现在是试生产,可是总还是有担心药物的稳定性。你知道,之前不是没出过事的。”
“既然审批下来,说明还是没有问题。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这次速度么快的原因是什么也清楚。CRIX那边一催再催,现在很怀疑,是不是他们那边用什么手段,不然新药的审批进入试产,不会这么顺利快速。”
夏绘溪微微皱眉,她没参与这方面的工作,自然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只是想起裴越泽对自己提起过,那个孩子曾经得过抑郁症,不由得怅然想到,或许就是因为个,他才么急迫的想要新药投产吧?
一怔的功夫,屋里的话题似乎也转到裴越泽身上。
“他的性格确实非常不稳定。两年前,我们所个项目的资金也是CRIX赞助的,后来出了一些事,项目被紧急冻结,甚至连原因都不会对外告知。总有些担心……”彭泽慢慢的说,“可能是老了吧?倒是越来越相信感觉。”
苏如昊并没有什么,只是轻轻的笑笑。
身后师母“咦”了一声:“你还没送进去呢?站在门口干嘛?”
夏绘溪连忙敲敲门,推了进去。
其实两个人并没有在下棋,倒是人拿份文件,在仔细的研读。彭泽拿下眼镜,问:“论文集校订得怎么样?”
夏绘溪偷瞥一下苏如昊,他果然移开目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嘴角的笑明显带着顽意。
她硬着头皮说:“快完成了。已经和出版社那边联系过。”
“哦,大过年的,你也别太拼命。”彭泽站起来,又招呼苏如昊,“来来来,我们下局。”
他们一局下完,屋外已经饭菜飘香。小区里有人开始放鞭炮,放眼望去,青色的淡烟弥散开来,像是一层薄纱,罩在视野之前。夏绘溪探进头来招呼:“师母吃饭。”
彭泽迅速的站起来,哈哈笑:“不下了,不下了。”
夏绘溪猜导师是快输了,正好有理由不下,走到苏如昊身边,压低声音:“就让他一下,小心回头他又嘀咕。”
他微微含笑:“我要是故意让他,你以为他看不出来?”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其实都是家常菜,腌蹄髈,白斩鸡,红烧鱼……其实不外乎是大鱼大肉,过年特有的份油水。随口聊,一直吃到八多,最后开始收拾桌子,夏绘溪要帮忙,彭泽向她招招手:“让你师母收拾吧,小夏过来一下。”
夏绘溪“哎”了一声,跟他进书房,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微微跳动得快些。
彭泽戴上眼镜,表情有些严肃:“是这样,这件事,我还是早点告诉你的好。你也有个心理准备。”
夏绘溪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院里其实在期末就做决定,下个学期,你的课要换讲师。”他得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她容易接受些,“主要是课程设置的问题。下学期的课还有案例分析,他们觉得,你之前出事,有点不合适。怕学生有意见。”
前段时间,自己躲在校园和社会之外,原来……这件事的影响,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夏绘溪想要辩解什么,又想到决定是早就下来的,老师也不过是在通知自己,于是心灰意懒的点头,“哦”了一声。
“还有,本来上半年还有个出国访问学者的名额,年前的时候就想留给你的。不过,孩子嘛,个人出国太辛苦……现在和小苏处得也不错,所以我想,下学期开始,还是转到研究所来上班,怎么样?顺便也准备下你的博士论文。”
夏绘溪低着头,半晌没吭声,最后语气有些委屈:“彭老师,其实……”
彭泽叹口气:“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挺委屈的。前因后果听,当时那样做没有错。至于一般人,误会也是难免的。这件事影响过去了,就好了。”
她还是没开口,坐在那里想了想,努力的将那股沮丧的心情压下去,抬头笑笑说:“我其实挺喜欢当老师的。不过,彭老师,这件事真的没想到影响会这么严重。其实这也算行为不当吧。学院对我有处分,那也是应该的。我会把心态调整好。”
彭泽赞赏的看了学生一眼:“能这么想就好。其实小小的挫折没什么,自己想通就好。唉,其实那个病人突然死亡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是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太强烈,本身的身体状况又出些问题……”他没有再下去,只是叹一口气:“算算,也都是巧合。”
回去的路上很冷清,因为是小年夜,大概也有许多的家庭在吃年夜饭。偶尔有两支爆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炸开,愈发显得寂静无声。
难得的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没有堵车,连等红灯都只有他们辆车,显得有些零落。
夏绘溪探过身子看看苏如昊的脸色,叮嘱一句:“小心点,今天喝了好几杯吧?”
他“唔”了一声,忽然低低的说:“我喜欢这个城市的红灯。”
她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温软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唇,随之而来的,还有浅薄如水汽般的酒味,氤氲在自己的面前。
她把头微微一挪,他偏偏不依不饶的贴上来,甚至伸手固定的脸颊,喃喃的:“别动,就几十秒的时间。”
片刻之后,似乎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苏如昊主动的停下来,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她指指前边:“绿灯。”
他眼中些微的意乱情迷正在褪去,目光亦清明起来,边开车边问:“后来彭老师对什么?”
“没什么。过了假期我会去研究所工作,下学期的课取消了。”她尽量平静的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课业负担,论文的进展会顺利些。”
他踌躇一下,只是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前晚在老师家里喝多酒,半夜还起来找水喝。夏绘溪睡懒觉才起来,开机才发现数个未接电话。
拨回去,是鲜花快递。
对方十分耐心的问:“是夏小姐吗?请问您在家吗?”
她报了现在的地址,刚刚洗漱完毕,就有人来找。
来人被掩没在大束蓝色的鲜花后边,一只递快递单请她签收。
夏绘溪匆匆忙忙的签字,只来得及看见快递单上一行字:“蓝色鸢尾”。
她回头看见苏如昊倚着墙壁,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谁这么殷勤?大过年一早就给你送花?”
夏绘溪嘻嘻笑笑,将花往桌上一放,又退后仔细端详几眼,叹气:“蓝色鸢尾啊,很清冷的花。”
就是鸢尾,大大的一束,远远看着,仿佛凝成一泊湖水,莹莹汪汪。再凑近一看,那些花朵又像翅翼上沾了露水的蝴蝶,正要展翅欲飞。
想起那张图的上部,盛然灼放的大束鸢尾,有些好奇的想,那个人,和花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两个人都默默的看着那束花,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最后是苏如昊打破沉默,从花束间拿起那张小小的卡片。因为轻轻一触,无数的金色花粉和着露珠扬扬洒落,仿佛许多水晶溅落在地,稀撒一地。
夏绘溪看了一眼,卡片上写了地点时间,算算,低声说:“下个星期。”又把卡片递给苏如昊看一眼,扬眉一笑,“这是约心理咨询的时间,你别多想。”
他没看她,只抛给她一句话:“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夏绘溪有些死皮赖脸的跟他说:“要不你跟着去,在外边等一个小时?”
苏如昊有些好笑的停下脚步,回头捧着她的脸:“你觉得我已经这么闲?每天就跟着你当保镖?还是要再天南地北的去找你一次?”
夏绘溪讪讪笑一笑,无可奈何的说:“那怎么办呢?”
三十四
满地的爆竹残骸和硫磺硝气中,苏如昊开车送夏绘溪去本市的希尔顿酒店,这次的咨询放在酒店进行,也算是让彼此之间有个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夏绘溪踏进行政套房,依然是张助理给她开门。
今年的春节是难得的好天气,套房里窗帘拉开着,裴越泽把笔记本搁在一边,站起来对她说:“花收到了?”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要好得多,眉目间也没有之前的冷涩,浅浅含笑,又替她拉开椅子:“坐。”
夏绘溪把外套往沙发边一放,问他:“新年过得怎么样?”
她注意到,这座套房的花饰亦是鸢尾,插得错落有致,将水晶花瓶衬得异常素雅明净。目光便不由得多停留数秒,直到听到裴越泽淡淡的话语传来:“新年对我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分外的冷清,连一室阳光也猛然间失去温泽与光亮,苍白得刺痛人的眼睛。
夏绘溪沉默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在认识苏如昊之前,也是一样,孤零零的过春节,区别只在于平时热闹的校园下子冷清下来,而自己窝在宿舍,抱着零食看无聊的电视剧,感官上的失落尤其明显。
如今有苏如昊在自己身边。春晚看到凌晨的时候,逼着他在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去做糖年糕,然后两个人抱着盆炸焦的糯米吃得满嘴都是油光。又或者花整整一个下午包饺子,光亮整洁的地板上最后蒙上白糊糊的一层面粉,然后将批批的成品放进原本空空落落的冰箱里,犯懒不想做饭的时候,随便在锅里捞几个填饱肚子。这样一想,忽然由衷的觉得幸福。
他分外仔细的观察的表情,最后轻声说:“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夏绘溪沉思片刻,吐出两个字:“冥想。”
裴越泽的眉头皱起来,略有不解:“冥想?”
“只要放轻松就好,到时候按照的指示,脑海里会出现些场景,可能是过去的事,也可能是期待的事——我向你保证,会很轻松,做完会相当的舒服。”她顿了一顿,“另外,想到的那些场景,可以不必告诉我。我并没有窥测你的隐私的打算。”
沙发的质感十分的柔软,是赏心悦目的明黄色。他侧身躺在那里,身体舒展开了,像是一尾鱼,又像是株水中的植物,清新美好,有种出尘的美感。
夏绘溪坐在他的对面,向前倾身,专注的看着的他的脸。他的脸颊轻轻的下陷,清癯而俊秀,一丝黑发落在眉峰边,和极长的睫毛轻触在起,随着呼吸轻微的颤动。只要闭着眼,将那道时而冷漠时而桀骜的目光遮掩去,他便会像个孩子一样,露出纯真的姿态。
数分钟后,夏绘溪慢慢的站起来,蹲在他的身前,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摩过他的额头,拨开那些乱发,悄然温声的说:“你看见了么?看见了么?”
他的唇紧紧一抿,像是倏然弹上一道墨线,笔直而锋锐。然而片刻后,似乎被她温软的小手所洇化开,弧度又逐渐的放缓,直到最后,完全的放松下来。
夏绘溪努力猜测着他看到什么,左手抚在他额上,便略略的放松下来。而处在意识游离阶段的裴越泽却猛然感知到,伸手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腕,不让离开。
她腕骨剧痛,可是却极有耐心的忍住,声音柔和,一遍遍的说:“我不会走。你不要紧张。看到两个世界么?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被复制的自己,都在那里……”
恍若吟唱诗人的低吟,又依稀是萤火虫低微的光亮,柔和,不会蛰痛人的感官……她努力的让种感觉从自己身上传递出去,直到消弭他的紧张……
裴越泽站在那里,似梦非梦。
微雨朦胧的时候,暮春正和初夏纠缠,大片的鸢尾绽开,无数的蝴蝶在视线中翩跹,浓浓的鲜草气息将一个原野笼罩起来。
她小心的从后边走上来,他低头,看见她的脚,洁白柔嫩的小小脚趾踏在双红色的凉鞋上,像是一粒粒珍珠。他愣了一秒,随即强迫自己抬起头。
她穿件短袖的棉T恤,有些薄,裸露出的手臂纤细光洁,仿佛是质地最好的丝绸,颜色又仿佛是煮了很久的浓鱼汤,奶白,诱人。
即便是矜持而高傲的少年,目光却也流连在少女的身体上。
因为发育的缘故,她的胸房让胸前褶皱的衣料有浅浅的弧度,微雨渗在衣料上,她的肩带若隐若现,让他忍不住好奇,这样的遮掩下少女美好而青涩的身躯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许是因为这些念想,自己的脸有些红,于是她有些着急的用自己的掌心去探他的额角,语气轻轻软软说:“……又发热么?”
她的手臂明明很凉,然而对于此刻的自己来说,却不啻于烙铁,烧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热。这样的惊慌让自己无措,于是一挥手,狠狠的甩开她,眼看着她后退几步,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那片被鸢尾被纤小的身子压下去,花汁或许还沾在白色的衣料上,晕出浓浅不一、极不规则的图案,像是扎染,又像是泼墨。她半支起身体,看着擦破的膝盖和手腕关节,只敢怯怯的、无声的掉眼泪。
最后自己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她抱起来,带乳香的少女气息,纤薄柔软的身体,往自己心里钻进去。而那片被擦破的娇嫩肌肤,猩红的血丝,褐色的泥土,洁白的肤色,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皱眉看着那片伤口,又看着她咬的雪白的唇,只能用全副的精力控制住自己,不去遐想假如此刻俯下身去轻吻会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他们走过——只是远远站着,看着那个挺拔俊秀的少年,怀中抱一个孩儿,从那片蓝色鸢尾中走过。
他们的白衣飘飘,绽放在如海的鸢尾花海中,纯净无暇。
……
雾起的时候,他又回到那座山间古宅中。最初只是因为热爱古代的园林,甚至专门去学习个,他才不惜切代价,将这间宅子买下。
那天阳光烂漫,他远远的看着她在回廊和庭院之间来回奔寻,兴奋雀跃,仿佛是只小兽。彼时的欢呼与快乐,又怎能想到,仅仅是数月之后,这个宅子之于她,便是一座牢笼。他将她禁锢在这里,仿佛是古代的帝王,冷漠而强横的,只让她专属于他。
他抛下繁杂的事务,专心致志,日日的陪着她。而她总是坐在那里,睫毛微垂着,像是两片小小的、业已枯萎的玫瑰花瓣,色调黯沉,再也没有丝鲜亮的气息。
曾经的拥抱和亲密,都已经如雪花般消融,他再也无法从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女的身躯上,寻到自己所渴望的温暖。
……
夏绘溪看着他的双拳,在身侧越握越紧,又因为咬紧牙齿,脸颊愈发的凹陷下去,隐隐的透着股狰狞。不知道他又回忆起什么,以至于忽然又将身体绷紧,只能一遍遍的抚着他的眉心处,柔声唤他的名字。
梦里阿璇的脸庞仿佛是接在指尖的那滴冰晶,正缓缓的在消融,他知道他正在失去,于是连呼唤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然后,奇迹般的,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重新的融和,又盘旋在自己的身侧,淡淡的光华流转。
他看见另一个孩子的容颜,仿佛在镜中重生一般,对自己微扬下颌,静静的微笑。就像自己所熟悉的那样,不卑不亢,神采内敛,目光清亮。
怎么会是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给自己的轮廓和侧影,清晰到样的地步?
夏绘溪看着他从无意识的冥想中睁开眼,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往往有片刻的恍惚和混沌,只是清凌凌看着自己,像是在重新审视个陌生人。
很快的拿开自己放在他额上的手,身体往后退退,随意的盘膝坐在地上,微笑着问他:“怎么样?”
漆黑的俊眉之下,裴越泽的眸子微微闪烁,不动声色的看着她良久,淡淡的说:“我看到,她和自己……”
夏绘溪若有所思的托着自己的下颌,点头,慢慢的说:“嗯,这很正常。”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慵懒的往后一靠,目光向上,看着花板上那盏吊灯,悠悠的说:
“还有你。”
夏绘溪直愣愣的看着他,很久之后似乎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勉强笑笑:“这也是正常的。裴先生,根据我的说法,你曾经将感情投射在我的身上。冥想中的,大概是面容模糊的吧?”
裴越泽的唇角微微一勾,并没有再详细的下去,似乎是接受她的说法。
“那个……是潜意识里的那个,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么?”
他看着,视线从上往下,落在白皙的颈间,那里跳跃的阳光和柔软的黑发错综纠缠,将那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格外的鲜嫩。
他略微沉吟下:“不一样吧。”
“你察觉到……你和那个人之间的脱节么?比如,我猜,那时候你们相爱着,完全不记的后来的事。”
裴越泽愣了愣,低低的重复一遍:“相爱……是啊……那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也没有到后来的地步……”
“那么,是什么提醒你走出那个世界的?”
许是不习惯对出这些话,裴越泽别开视线,“最后,那些画面消失,完全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冥想。因为突然看到……”
他咽下个字,没有再说下去。而她的目光敏锐的亮了亮,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不管你看到什么惊醒,我想告诉你……那位小姐已经不在了。裴先生,如果再想起,就想想今天看到的那副画面。要提醒自己的这个现实。沉湎在往事里……其实并不是件好事。”夏绘溪的声音渐渐的变低,似乎想起什么,温煦的微笑着,“其实很简单的,可以试试看。”
她低头看看时间:“呀,这么快,时间到了。那么,我们下次再约吧?”
裴越泽看着她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衣和包,又愉快的回头对他笑:“新年快乐。”
他不知道为什么顷刻之间,自己的心绪又变得有些恶劣,眼看她走到门口,忽然间难以控制一般,喊住她。
他的声音低沉:“那时难以控制的想要吻她,想要看清衣服下的身体……”
夏绘溪停在那里,表情错愕,很快的转过身,听他继续下去。
“那时我还很小……比她大一些,满脑子全是那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和尴尬。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强迫她,可是她的身体温暖,又那么柔软……”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讲些最最隐秘的思绪,可他压抑那些想法太久,以至于有人在稍稍触及的时候,想要倾述的巨大的冲动便在顷刻之间将自己没顶。
“其实没有关系,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一切力比多之源。在那个时侯那么想,真的没有怪异之处。”夏绘溪重又折回身子,耐心的为他开解,“只需要记住的是,那些回忆全是过去的事,之所以刻骨铭心,是因为还没有放开个情结。我们的治疗可以慢慢来,压抑的那些情感,也可以化解掉。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他一肃眉眼,隔了很久,才说:“谢谢你,愿意听这些。”
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絮絮的说了一些别的,才笑着说:“我真的要走了。我朋友还在大厅等我。”
身后的关门声响起,裴越泽在确定她已经离开之后,站起来,站在露台上远望。
喧嚣的城市,不安的过往,他的灵魂似乎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颤栗。而心如止水的那刻,他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东西,竟然……在刚才找到了。
到了大厅,夏绘溪习惯性的往大堂吧那边看去。苏如昊坐在靠走廊的地方,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一本杂志。室温适宜,他只穿了件衬衣,很是放松的靠着,似是看得津津有味,连她蹑着脚步绕到他身后都全无发觉。
她在他身边坐下,又拿了桌上那杯红茶一气灌了下去。苏如昊将杂志放在一边,招呼服务员:“麻烦要一杯柠檬水。”
碎碎的柠檬果肉在唇齿间泛出酸涩的味道,等她将最后一口水喝完,苏如昊才慢慢的你说了多少话?渴成这个样子?”
“话没说多少。就是空调温度太高,浑身像脱水一样。”她将杯子放回桌上,大杯的凉水灌下去,两颊反倒是滟滟生出晕红来,“我有些累,坐会儿再走。”
于心理医生而言,一方面要毫无保留的深入咨询者的内心世界,完全的接受对方的情绪,另一方面又要保持着清醒而对全局视角的掌控,同时做到这两点,十分的不容易。
苏如昊凝神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去,替她在太阳穴上轻轻的搓揉,温言问:“怎么了?进行的不顺利?”
夏绘溪下意识的摇头,看他一眼,最后欲言而止。
他亦不催她,只是耐心的替她按摩,隔了很久,才说:“回去吧。要是累的话就好好睡一觉。”
她并没有随着他站起来,闭了眼睛,语气十分的轻柔:“苏如昊,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有些事,有些人,看上去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哪里的感觉不对……总是觉得虚……虚幻得让人怀疑……”
他俯下身,去探她的额头,半开玩笑:“你在说什么?黑客帝国?”
她将他的手拿开,反手握住,专注的看了他很久:“不是开玩笑。就像是你……”
苏如昊如墨玉般的眸子忽然轻轻一动,脸嘴唇亦不自觉的抿紧,冷声说:“我怎么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我好好的在你身边,哪有半点是虚的?”
许是他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夏绘溪隔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我是想说,你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太美好了……不像真的一样……”
他一愣,神色逐渐柔缓下来,渐渐的淡化了烦躁和不悦,微微笑了笑:“怎么会不是真的呢?我永远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夏绘溪抓着他的手,顺着那股力道站起来,有意忍着笑:“那你刚才紧张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趁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说,要不然……哼!”
苏如昊的表情中滑过一丝怔忡,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如果我真的瞒着你什么,你要怎么办?”
“唔,视情节轻重吧……”她的眼波流转,璀璨生辉,“如果是以前的风流韵事,你改邪归正了,我就不计较了;如果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我考虑下……”
他竟难得认真起来,停下了脚步,抓着她的手问:“你会怎样?”
夏绘溪“哎哎”的提醒他:“手指被你抓断了!”
半晌,她才抿着唇微笑说:“杀人放火我也认了,陪你一起吧……”
年初的七天一过,假期立刻就显得短了许多。夏绘溪不得不在最后几天打起精神来,开始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而她打算在假期最后两天搬回自己宿舍的打算,更是引起了两人之间难得的冷战。
苏如昊整整一个下午没说话,看着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就闷闷的蹦出了一句:“我不送你回去,要走你就自己想办法。”
她连头都没有回:“好啊,那我自己打车。”
他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她面前:“住这里哪里不好?我是会吃了你还是怎么样?你说说看,你住在这里快一个月,我碰过你没有?”
这段话说的流畅之极,想是愤懑已久了。夏绘溪忍不住,嗤的一声就笑出来。
最后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依然不正眼看着她,只是提着她的行李,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边。
宿舍里近一个月没人住,泛着淡淡的灰尘味道,夏绘溪推开窗,南大的林荫道上陆陆续续的有学生开始走动。
她正要回头,身体却被人从后边搂住了,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似乎有些不甘心和无奈:“我不想回去了,怎么办?”
她想开个玩笑,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许是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暖,她软软的依靠上去,又伸手覆上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低声解释:“我住这里,终归是方便一点。”
新学期伊始,夏绘溪不再担任教职工作,在彭泽牵头的一个国家科研经费赞助的心理研究项目中担任组员,负责某些心理实验的数据收集和分析。照例还是要做出前人的资料综述和价值评估,她几乎将资料室里所有的档案翻了个遍,偶尔还会在资料室遇到以前的学生,她有些尴尬的听那些年轻人问起:“夏老师,这学期怎么没有你的课了啊?”
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糊的应对过去,只说是研究需要。
也有学生见了她不再打招呼的,有时候她也能从这样的年轻人脸上读出一些复杂的想法,比如闪烁的目光和回避的眼神——这又让她觉得彭教授不再让她继续上课的决定是正确的。毕竟她没有办法向所有人解释那件事。
对于死者,不管生前发生了什么事,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尊敬。
“自我是漂浮在幽暗事物海洋上的一点意识。”
夏绘溪长久的盯着这句话,细细的品味,总觉得觉得奥妙无比。她从数据堆里抽身出来,得空读上几本心理学的著作,不用记忆不用摘录,不求甚解,只觉得无限的轻松。一直看得眼睛发酸,手边的电话才算把自己唤醒。
是资料室的王老师:“夏老师,你上次要的资料这里已经有了。不过现在学期开始,很多新书在整理,你要是有空,就自己来找一找。”
夏绘溪“哦”了一声:“好的,我下午就过来。麻烦你了。”
撰写论文的需要,她要查找几年前的数份实验报告,前几天蹲在资料室半天,因为有些年份的被人借阅了,资料一直不完整。直到今天那边打来了电话,让她再去看看。
资料室果然是一片杂乱,新书和新的期刊堆了一地,老师和几个助管学生都在清点书目。
王老师拿了一把小钥匙给她,关照说:“在左边的那个房间里。那些资料是你们所里刚送来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小房间的顶部是一盏日光灯,夏绘溪摁下开关,灯管的的质量已经不大好,一闪一闪,忽暗忽明,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她看见地上放着数个箱子,按年代编码,正是自己要查的年份。
她蹲下来,打开纸箱,指尖在一份份的卷宗上滑过,十分满意的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数据报告。正打算站起来,忽然看见另一个纸箱中一个档案袋露出了一个角,想必是没有塞好——性子里那一点点完美主义露了出来,她忍不住转过身子,想要抽出来再叠放整齐。
十分的巧合,就是那一次彭教授给自己的那份资料。其中少了一张编码,归还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发现,码在了一起,大概又随手插了进去。
神差鬼使的,她又将旁边的一份抽出来,饶有兴趣的一页一页的翻过去。这些是那份资料的补充材料,全是一些原始素材,简单的一眼扫过去,是当时参与那个实验的被试者的一些资料。
价值并不大,显然当时彭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只把精华部分的实验报告给了自己。
翻到编号十七的时候,想起被自己弄丢的那一页,夏绘溪心中又微微浮起了愧疚。她揉了揉眼睛,随意的看了一眼,准备放回原处。
然而只是那么一眼,她却愣住——外部的世界,光暗,动静,统统在瞬间消失了。她的视线中,全是一笔一画,纤细的字迹,和简简单单的自述。
日光灯在徒劳的挣扎了半天之后,带着嗡嗡的声响,终于啪的一声,彻底跳暗了。
黑暗之中,感官异常的敏感而清晰,闻得到书卷的味道,即便开了抽湿的空调,依然叫人觉得有些淡淡的潮湿。而她的视线尽头,一片漆黑,可是白底黑字的一张纸,那些娟秀的小字像是舞蹈的精灵,历历在目。
有学生走过,啪啪的脚步声,奇异的节拍感,夏绘溪听到有人在门口说:“这间屋里有人吗?怎么门半开着?”
随即有人说:“没有吧?灯都没亮……”
声音渐渐的远去,并没有人进来打扰自己——她放下了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书架,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寒意一点点的上涌。
一时间,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线索,很多的碎片。
终于,在此刻——线索被串起,碎片被拼凑,事件被还原。
那些隐隐的不安和焦虑,找到了答案。
数天之前,她还在心底暗暗的琢磨着裴越泽给自己的感觉。她凭着直觉,知道他没有在骗自己。他的表情、他的讲述、他的情感,都表明他处在那个故事中,不可自拔。
而她是他唯一倾述的对象,一直保持着冷静旁观:那些强烈的感情,让人惊心的意象,甚至无处不在的鸢尾,揭示着他的克制和隐忍,也揭示了他在某种程度上的分裂——过去和现在的分裂。
关于他的精神状态,她认为时机并不妥当,于是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已存在的潜在分裂的实事。咨询过程中,自己只是用了冥想一类的方法,试图调动他的积极想象,去克服他自身已经存在的裂痕。
可事实上,当上一次的咨询结束后,她从酒店出来,分外的不安。
裴越泽所描述的那些场景,并不像是追忆,近乎虚幻。她在自己的脑海中还原那些画面——花丛,男孩,女孩,亲吻,爱意——直到现在,才终于彻底的明了,这些代表了什么。
手机铃声突如其来的在黑暗中想起来,夏绘溪身体一个激灵,彻底的从遐想中回过神,看着那串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数字,心中复杂莫名。
再一次和他说话,即使是在电话里,也依然让她的心情有些不稳。
裴越泽却是难得的如沐春风,听得出来,心情极好的样子。
“明天下午?”夏绘溪点点头,“我没有问题。”
“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明天下午的内容大致会是什么?还是冥想么?”
“看起来你不排斥冥想……”夏绘溪淡淡的说,“觉得很舒服?”
他并不否认,低低笑了一声。
“好吧,那我们明天见。”
她忽然不想再说下去,匆匆挂了电话,借着手机莹莹的灯光,又看见档案纸上那个小小的名字:“璇”。
三十五
这些天她全心投入在自己论文的文献综述上,也没怎么见到苏如昊。从资料室出来,顺手就拨了个电话过去,等了很久,那边才有人接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带了些暗哑,“喂”了一声,鼻音浓重。
“感冒了?”夏绘溪心里一紧,“声音都变了。”
电话那头笑了笑,嗓音低沉性感:“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这几天在干吗?”
夏绘溪微笑:“我正想问你呢?是不是很忙?”
“嗯……CRIX那边有新药的审批和试产。我伯父这几天在这里,是有点忙。”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回音,苏如昊忽然有些担心:“喂?还在不在?”
夏绘溪收了收思绪:“在……本来想找你随便聊几句……你那么忙,还是算了。”
她怅然挂了电话,忽然想起师母说“见过他的父母没有”……即便是亲密至此了,即便确定他爱着自己,可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他的家庭。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驱不散那点小儿女的失落感。
晚饭是彭泽教授请客,在学校的招待中心,有他前几年的一个学生学成回国,恰好便几个同门聚一聚。
夏绘溪看着眼前的师兄,忽然觉得那个名字有点熟悉。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去和对方握手,又问:“严师兄,我刚刚看过你们两年前做的那个实验报告。”
“两年前?”他在回忆了片刻,笑了起来,“那个实验啊……出国前做的,呵呵,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他们师兄妹凑在一起讲话,有人就半开玩笑:“小苏呢?今天怎么没来?”
“这个要问小夏了,她最清楚……”
夏绘溪随着众人笑了一声,依然问道:“师兄,我对其中的一个案例很感兴趣。”
严师兄点点头,说:“那个啊……唉,我也印象深刻。那个女孩子也是被试,当时抑郁症很严重,她自杀之后,这个实验就匆匆忙忙的暂停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并不认为是这个实验的原因,但是具体是为了什么,恐怕谁都不知道了。”
夏绘溪又简单的问了些情况,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最后和众人告别,一个人往职工宿舍走回去,因为是无星之夜,树影婆娑,暗像摇曳,灌丛中的野猫叫声也叫人心惊胆战。她想起明天的咨询,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蓦然间,又低沉下来数分。
一分神的时候,鞋跟忽然咔的一声,像是嵌入了什么缝隙之中。夏绘溪将脚往上一提,依然没有办法挪动分毫,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查看究竟踩到了那里。灯光之下,才算看清楚。竟然是天然气管道上边铺设的铁盖,因为上边几个小孔,好死不死,自己鞋子的跟就被卡在了里边。
人在不顺的时候,的确可能喝口凉水都塞牙。她叹口气,打算再试一次。
身后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带了笑意,缓缓的说:“小心把脚崴了。”
苏如昊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另一只手托住鞋跟,力道恰到好处的一拔,瞬间就让她恢复了自由。
可是夏绘溪依然站着没动。月夜之下他的笑容浅淡,或许是因为忙,下巴有些青郁郁的,而鼻梁的侧影被月光一打,显得分外挺直俊秀。
苏如昊的声音依然带着明显的鼻音,牵了她的手说:“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
她低头看两人紧扣的手指,轻轻的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很忙么?”
一直到进了屋,苏如昊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又对她小小的别扭恍若不觉。
夏绘溪给他递了杯水,又从小柜子里找了板蓝根出来:“我给你泡一杯吧?感冒严不严重?”
他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直视着她:“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不把家里的人介绍给你认识的缘故?”
他这么直接的说了,让夏绘溪愣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底百味沉杂,只能顺着他手腕的力道坐在他的身边。又愣愣的抬起头看着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心底的想法的。
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说:“并不是我不想让你见我家人……他们不在这里,过一段时间,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你请个假,我带你去见他们,好不好?”
“至于我大伯,他来这里是为了公事,下次再见也没有关系……我对你的心意,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信不过么?以为我没有诚意?”
他的声音温柔而叫人生出信任来,夏绘溪默不作声的想了会儿,仿佛心底空落落的地方正在被填补起来,她点点头:“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只不过……”
他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只是微笑着用唇堵上了他的言语,喃喃的说:“你相信我,这就够了……”
第二天踏进裴越泽办公室之前,她借着近似镜面的墙壁,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起来仪容整洁,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可是跨进去的刹那,她又回过头,看了眼张助理:“请问,一会儿咨询进行的时候,屋外会有人吗?”
张助理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很快的说:“我可以让秘书回避一下。”
夏绘溪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外边会有人的吧?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方便一些。”
“好的,我会安排人在外边等。”
夏绘溪松了口气,扣了扣门。
“又是画画?”裴越泽的表情似乎带了些失望,意兴阑珊的拿起桌上的笔,“还是随便画?”
“怎么?不乐意?”夏绘溪将白纸递给他,“你要做冥想,那也可以。可是那个东西,你知道,像是鸦片一样,会上瘾的。”
她有意说得变幻莫测的样子,引得裴越泽一笑:“怎么个上瘾法?”
她亦微笑,只是带了些探究,看着他的侧影:“这个……或许就要问问你自己了。”
裴越泽从唰唰的笔画声响中抬起头来,探究般看了她一眼,最后轻笑:“是么?”
半个小时之后,他将那副白纸递给她:“好了。”
夏绘溪接过来,一眼匆匆扫过后,眉头却不自觉的踅起,又抬头看他一眼。来回数次,连裴越泽都察觉出她的异样,站起来绕到她的背后,同她一道看着,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
她连忙笑笑:“没问题,很好。”她喃喃的重复一遍,“真的很好。”
依然是一个花瓶,只是这一次,放的方方正正——就像是她第一眼的印象,他正在努力的做到对称。耳柄,花束,瓶内那些细小的装饰,无一不在揭示这一点。
尽管图形还是有些诡异,比如在花瓶的腹部有着一双灼亮的眼睛,比如眼睛之间那条依然昭显着分裂的线条,可是无论如何,他的意识之中,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潜在的不安,正努力的想要扭转过来这样的倾斜。
短短的一个多星期,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大的进步?
这样的案例,又一次验证了心理学的神秘和不可捉摸。夏绘溪怔怔的看着裴越泽的脸,因为放松,他的表情异常柔和,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微翘起嘴角,那抹微笑分外的英俊。
隔了片刻,在她出神的时候,他凝神打量了她良久,才慢慢的说:“你今天……非常心不在焉。”
夏绘溪不答,只是微笑着说:“你之前看到什么了?愿意告诉我么?”
他的心情似乎愈发的舒畅,挑了眼角,笑容俊逸:“你不是说对我的隐私并不好奇么?”
“那么,就当我好奇一回吧……”夏绘溪凝神想了片刻,纤长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我很好奇,你眼中的她,算是你的什么人?”
他依然在笑,可是眼中的温度正在一点点的冷却下来。
夏绘溪毫不放松的看着他:“不愿意说?那么你还是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和可信赖的医生。”
裴越泽紧紧抿起的唇昭示了他内心的抗拒,可是这一点却让夏绘溪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假如他坚持不说……那么自己,就当做什么都没提好了……她咬咬牙,正打算说一句“算了”,然而他的回答却抢在了自己之前——
“我爱她……”他的声音十分平静,然而她听得出来,平静之下,却像有着巨大的漩涡,正在悄无声息的缓缓形成。
夏绘溪安静看着她,眸色仿佛是波光掠影,有着难以言语的沉静和安宁。她凝神注目了他很久很久,似是在寻找勇气,又似在酝酿情绪,最后轻缓的站起来,在他身边坐下,又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裴越泽眯起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隐秘的喜悦似乎在渐渐的放大,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去知道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和友好,只是在心底感受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柔软、纤细,仿佛是海边轻柔的浪花卷过……
夏绘溪在心底挣扎着,她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反应,可这句话再如何艰涩,她却一定要说出来——她必须说,否则,他无法直视这个裂痕,也无从去打破心底的幻想——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指甲无意识的陷入他的手背,最后声音轻缈而恍惚,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爱她,是以恋人的身份爱她?还是以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身份爱她?”
自己握着的那双手,仿佛是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温度,非但冰冷,亦像失去了生命力,正逐渐的僵化成精致的玉石。
夏绘溪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他的黑洞洞的双眼,克制住心底一阵又一阵寒意,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继续说下去:“裴越泽,你自己应该知道的,那样的爱情——就是你描述给我听的,你们的两情相悦,全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的想象。裴璇,你的妹妹,她从来没有爱上你——她对你,只有恐惧,只有回避……”
她的话被他异常精亮的目光给打断了。裴越泽低低的笑了一声,办公室却仿佛倏然降温。此刻他英俊如神祇般的容颜分外的可怖,仿佛是暗夜中的鬼魅,苍白的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他缓缓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顺着她柔软的身体,一点点的抚摸而上,直到修长有力的手指卡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之间。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这个可恶的女人正在说出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她非但知道了一切,还原原本本的重复给自己听……她说他们从没有相爱,可自己明明记得那些亲吻和缠绵,怎么会是假的?!
扣在她脖颈处的手忽紧忽松,就像他此刻紊乱不定的呼吸,灼热的喷在她的脸上。
夏绘溪被他一把扣住了脖子,攀升到了顶峰恐惧仿佛是再也难以为继,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她的视线望出去,整个房间像是蒙上了淡淡的烟雾,他的脸似远似近,目光依然灼亮,看着自己,又像是看着陌生人。
“裴越泽……想想上次是什么让你醒了过来……你不要在沉浸在那些幻想里……”
他的手指又一次重重的收紧,夏绘溪只觉得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一推,身体向后一靠后脑大约是碰到了台灯的灯座,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又有电线牵扯着,整个小几上的事物全都掉在了地毯上。
并没有被磕疼,可是身体一沉,他修长的身躯已经半压上来,那双极美的眼睛仿佛赤红,声音嘶哑而低沉:“你再说!”
大约是有人听见了屋里的动静,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夏绘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是张助理,此刻裴越泽微微分神,手上的力道便小了一些。她大口的呼吸着,想要大声喊出来。可是瞬间之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夏绘溪将那声呼喊转成了嗫嚅,眼光倔强的望向了裴越泽,依然一声不吭。
这样的姿势太过暧昧,实在让人容易联想起别的,没等裴越泽出声,小张已经自觉的将门合上了。
宽敞如套房的办公室,重又剩下两个人,彼此对视着。
他的指下,感受着她的温热,肌肤如玉,她的颈间淡青色的血管正勃勃而动。而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清透像是溪涧的泉水,虽然有勉强掩饰起的惊惧,却依然坦然的望着他。
心中的恨意,忽然就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空虚,他茫然的处在这个空间里,心里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静谧得几乎让自己难以呼吸。裴越泽呆呆的看着身下的女子,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惨白的脸色,乌黑的发丝,额角那个小小的伤痕——她又有哪一点像是自己那个羞怯而美丽的妹妹呢?
仿佛失神一般,他的手指在她的颈间慢慢的放开,又抚上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说:“刚才为什么不叫出来?”
夏绘溪侧过脸拼命的咳嗽,良久,才勉强说:“我想要你学会控制自己。这次是因为我在这里,下一次,如果你又这个样子……说不定,你会伤害自己。”
他慢慢的支起身子,手指因为离开了她的脸颊,忽然觉得一阵萧瑟的寒意。
他努力掩饰住自己的不经意的轻颤,往后退让了一些,看着她坐起来,面无表情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不重要……”夏绘溪缓缓的重复了一遍,像是要理清思路,语速很慢,又很安定,“裴先生,我知道毫不留情的打破你的幻想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可是我必须要这么做。”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也是鼓足了勇气来到这里。虽然预料到了你的反应会很激烈,可是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个样子……”
仿佛是后怕,她抚了抚自己颈圈的地方,又垂下睫毛,沉思了一会儿:“你现在……觉得还好吗?”
裴越泽的表情麻木,像是失去了表情的能力,平板的点点头:“你刚才,说……那些事都是我的幻想?都是假的?”
他的眸子十分清明,已经褪去了先前狂乱的色泽,夏绘溪在心中估量了一下,郑重的点点头:“你的印象里,她喜欢你,依赖你,关心你……我知道我的看法对你来说,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可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个实事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你的妹妹,从来没有对你产生过爱情。”
“并且,因为感知到了你对她的情感,你的妹妹,裴璇才会觉得十分困扰和不舒服,才……”
她努力叙述的平澜无波,可是事与愿违,眼看着裴越泽眼中的戾气又渐渐的涨了起来,夏绘溪只能停止叙述,让他、也让自己喘口气。
裴越泽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自己的指节,隔了良久,才慢慢的说:“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她才得了抑郁症?”
像是预测到了他会这样问,夏绘溪平静的回答他:“我并没有这样说。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她患上精神疾病,我并不清楚。可能和你有关,也可能和别的原因有关。可是现在我想要你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是什么原因让我坐在这里。”
裴越泽倏然扬起了视线。她的发鬓零乱,那件衬衣的领口因为刚才的挣扎而歪在一边,形容狼狈。然而她的脸庞,总是温和淡然的。就像是刚才,他略带惘然的回忆起,将自己唤醒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因为见到她的脸的缘故?那些不安,那些焦躁,连同秘密被勘破的难堪,通通都在瞬间消失了。
“为什么要帮我?我胁迫你,差点掐死你,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我这样一个人……你为什么要帮我?”他喃喃的问,目光求助一般,投在了夏绘溪的脸上,“你可以不管我的……那些事,你不告诉我,不叫醒我,我会觉得更舒服一些……”
夏绘溪叹口气,她想起了裴璇作为实验志愿者的自述,她的笔迹纤弱而敏感,而她用这样的笔迹,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心中的困扰。
在她的描述里,她的哥哥隐忍而沉默,她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恋和眷惜,可他从来都不会说破,他只是在她的身边,或许就希望那样一辈子的爱着她,不让她知晓。
然而到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裴璇激烈的撕扯开一切,甚至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来离开他,夏绘溪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她只看到,如今裴越泽作为自己的病人,强忍着种种痛苦,活在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世界里。因为这个被强烈的情感所割裂的世界,他才一度将感情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为这个世界,他在自己的脑海中虚构了自己和璇相恋的故事——这种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分裂,既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机制,亦是一片虚幻的桃花源。
他藏身其中,自以为安全,可是只要有旁人来点破,等待他的,就可能是彻底的毁灭。
所以这一次咨询之前,自己才会如此的焦躁不安,又踌躇难以下定决心。病人的幻想自然是需要越早打破越好,可是她却在害怕那种反噬的力道太过剧烈,如果自己掌握不好,那么他的毁灭,就是自己促成的。
实事上,让他自由创作那幅画的时候,她也还是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说起。直到看到了他的画,看到了他那样巨大的进步,才终于让自己下定了决心,冒险将这个实事说了出来。
纷乱之后,裴越泽如今已经慢慢平静下来,看上去,这一步棋,自己算是走对了。
夏绘溪凝神想了很久:“裴先生,我还记得,你在三亚的时候曾今对我说,你身上负着原罪,你说你不配得到美好的东西。”
裴越泽无声的看着她,轻轻的笑了笑,说不出的自嘲。
“原罪……宗教上的术语,每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了这个词,可是让我猜一猜,是因为你一直在厌弃自己?你一直对你的妹妹有负疚感?你觉得,天生是你的存在,才毁了她?”
“我刚才告诉过你,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你和你妹妹从未相恋。我还可以再告诉你,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无论从哪一点上,你都是一个很好的兄长。你爱她,关心她,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你年轻,对她产生过幻想或者爱慕,可是你一直在克制。而你的妹妹,她景仰你,虽然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异常的暧昧,并且因此困扰,可她对你,从来不失尊敬。”
“在我眼里,你背负了对你妹妹沉重的愧疚感,你替她背负了不属于你的命运,所以你觉得自己有原罪。”她的声音慢慢的转为柔和,“可是你别忘了,每个人的宿命都在那里,她选择走了什么样的道路,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造成的。”
“所以……那个女人死的时候,你可怜她,却不愧疚?”裴越泽的声音冷涩,脑海中头一个想法,便是那时自己询问她那个节目来宾的死讯时,她异于常人的表现。
夏绘溪愣了愣,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是啊。我的初衷是想帮助她的……可是到了后来,连我自己也糊涂了,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的,或者还是错的……”
“那么你现在这样帮我,你知道是对是错?”裴越泽的声音清冷,思路却异常的敏锐,“你想过没有?”
夏绘溪坐在他的身侧,忽然微笑,仿佛书桌边那一朵水百合忽然绽开,说不出的甜美清新,她缓缓的伸出手去,按在了他的胸口:“裴先生,更多的时候,我不爱分析。只要听听这里的想法。它告诉我,这个人不是坏人,我就会想要去帮助他。”
“至于结果,我从来不会想得那么久远……”
秘书的专线响了很久,裴越泽看着她白皙的手背,那个如白玉般的手感和印记还落在自己的心上——他怔然了很久,才转过身,将电话接起来。
秘书的声音有些忐忑:“裴先生,提醒您今晚宴会的时间……”
他已经恢复了沉稳,仿佛又像是之前夏绘溪所认识的那个男人,高贵而倨傲,神秘莫测。夏绘溪看着他气度卓然的侧影,一时间有些发愣,连他对自己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在问你,晚上的宴会,你会不会去?”
夏绘溪“啊”了一声,看了看时间,也记了起来。庆祝新药试产的宴会,是由CRIX和南大的心理研究所一起举办的,来前她就和苏如昊约定了时间,说好是要一起去的。
她慌忙站起来:“我先回去了,那个宴会我会去的。来不及了,我都没准备,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然而手腕一紧,一回头的时候,裴越泽静静的握住自己的手腕,目光平和如水:“不用着急,这里什么都有,我让他们帮你准备。”
夏绘溪下意识的挣了挣:“不用了,我还是……”
他依然静静的看着她,语气无比的冲淡:“你今晚,做我的女伴。”他轻轻笑了笑,“夏小姐,你答应过我,至少在咨询的过程中,你不会抛下我。”
夏绘溪确实不放心他的精神状态,简单的考虑之后,飞快的点了点头:“好。”
当即有人带她去楼下的宾客休息室,她在电梯里给苏如昊打电话,始终无法接通。只能匆忙的改发短信:“我们直接在宴会见。不用来接我了。”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夏绘溪站起来,回头看见裴越泽在沙发上坐着,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他着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坐姿慵懒,却依旧显出极为贵气的格调,只是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怔忡,倒不像平时那个深沉若海的男子了。
宴会是在南大的科学大堂举行,车子一路开过去,两人都是沉默。她闭了眼睛,慢慢靠在椅背上,直到车子轻轻一顿,大概是到了。夏绘溪动了动身体,正要下车,抬头一看,裴越泽坐在那里,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科学大堂门口放满了花篮,一眼望去,色彩斑斓,像是将春日的各色缤纷提早团簇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轻轻一动,侧头看着那幅绚烂的景致,嗓音低柔:“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连这个都是不必要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夏绘溪愣了愣,反应过来,声音仿佛喟叹:“你真的是为了她……才和我们合作,要开发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笑了笑,容颜清淡:“初衷不是,可是后来就变成迫不及待了。所以,是,又不全是。”
夏绘溪很自然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多想了。走吧。”
他先下车,伸手替她扶着车门,极为绅士的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她下车,才淡淡的招呼:“走吧?”
夏绘溪站在原地不动,又微微的踮起脚尖张望了一会儿。她穿了银白色的套装,仰起脖子的时候,即便是化妆师刻意用粉遮掩了,一圈淡淡的红紫色依然若隐若现。
裴越泽便默然停下等了她一会儿,想起下午自己失控那一刻,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只觉得心惊魄动。
他也不催她,一直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转身面向自己,才开口询问:“下午你说了那么多,可是有一点,你还是没有对我说清楚。”
夏绘溪抬步走上台阶,随口问:“什么?”
他跨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逼着她面向自己:“你一直在强调我身处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不是人格分裂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然而夏绘溪的反应却比他轻松得多,她另一只手抚额,随意的笑了笑:“我没有说吗?是的,裴先生——你确实有潜在的分裂特征。但是幸运的是,你的某一部分的人格意识十分强大,强大到完全可以帮你遮掩这个分裂。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你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正常。”
“我没有直接告诉你,是因为……嗯,你知道,我把情状描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明白,其实这个东西,并不是像它的名字表示得那么恐怖。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吧?不用太在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抿起唇,浅浅的微笑:“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不看《犯罪心理》的,对吧?里边有好多连环杀手都是人格分裂。老美是为追求收视率,弄得玄之又玄,你可千万别信。”夏绘溪不屑的撇撇嘴,目光中带了笑意,“你不要太看得起它,其实,它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的问题,很容易克服。”
她举起小指,比划了一下,笑容灿烂:“就是这么一点儿。”
裴越泽注视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清瘦而修长,夏绘溪跟在他的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三十六
进了大厅,因为来宾很多都是自己的同事,夏绘溪刻意和裴越泽保持距离。转头又看到几个师兄,索性走过去聊天,一低头翻翻手机,依然没有苏如昊的消息。
彭泽在不远的地方招呼自己,夏绘溪快步走过去,发现老师的脸上隐隐有审视之意,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彭老师,你看见苏如昊了么?”
彭泽沉吟一会儿,才答她:“你们没有一起来?”
“没有,我自己来的。”
他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似乎犹豫了一瞬,才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个人问题作风问题上还是要注意啊!”
甚至还没明白老师指的是什么,夏绘溪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向来为自己所尊敬的老者,却突如其来的问起这方面的问题,既让自己觉得尴尬,又有些委屈。
按照夏绘溪的性格,她肯定是要问清楚的,可是还没开口,那边又有人把老头喊走。她闷闷不乐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绕开人群,打算再给苏如昊打个电话。
照例又是讲话致辞,灯光由极明亮浅浅的变成暗黄,夏绘溪看到有人走上前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心里只觉得沉闷,悄悄的往右手走廊走去。
以前本科的时候她曾经是里的助管,科学大堂的结构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出了右手走廊,有一块空地露台,站着眺望可见整个南大的景致,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满目全是法国梧桐的绿叶,苍翠如玉。
如今是初春,梧桐的枝桠被工人修剪过后,像是小孩的短发,遮不住什么心事。
夏绘溪眯起眼睛看着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她的心脏啪的一顿,差点脱口喊出苏如昊的名字。隔了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一步步的向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在沉思,脚步也有些迟缓。
她想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静静的等了数秒,规律的嘟嘟声响起来。
夏绘溪看见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他并没有接起来,只是又静静的放回了口袋。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而他的影子长长摇曳着拖在身后很远的地方,年轻人的身姿岿然不动,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孤寂。
她的心情忽然莫名的有些晦暗,又有些冲动,想要跑过去,悄悄从后边的牵起他的手,问问他一晚上去哪里。
回身进了大堂,夏绘溪绕着人群,想要悄悄的出门去找苏如昊。大堂的正中一尊青铜塑像,塑得是南大的首任校长。那时的学者,中西交融,长马褂,短发蓄须,极有风范。她从雕像边走过,耳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能停下脚步,心中尴尬不已,迎面向人群走去。
彭泽就站在老校长的塑像边,一脸诧异的听见裴越泽喊夏绘溪的名字,而后者,自己的学生,则僵了僵脸色,慢慢的走过去。
裴越泽自如的向彭泽介绍:“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夏小姐这里做心理咨询,彭教授,名师出高徒……”
周围立刻有人奉承:“哦,夏小姐么年轻,真是看不出啊。”
也有人看着她的脸,似乎想起什么,低低一片嘈杂之声。
夏绘溪倏然抬起头,十分不解的看了裴越泽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么多人面前起这个。目光一转,又落在彭泽脸上,老头的表情里似乎有些震惊,夏绘溪很快的想起之前在俄罗斯的时候,他就曾经严厉的质问过自己是不是有在外边做私人咨询,当时自己算是瞒了过去,现在倒好,当面拆穿。
一片混乱的时候,夏绘溪眼角的余光看见苏如昊白衣黑裤,双手插了口袋,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下意识的去看看裴越泽,他的嘴角微弯起一丝笑,似在和旁人寒暄,可分明注意力中大半放在别处,目光若有若无的飘向不远处注视着这里的年轻男子。
这幅情景如此诡异,夏绘溪站在其中,越来越无力,明快的思绪正在一点点的混浊。幸好片刻之后,大堂的前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匆匆忙忙的跑过来,对裴越泽说:“安美的杜先生来了,就在门口。”的
裴越泽的神色似乎一凛,微微的直起身子,颔首对彭泽说:“彭教授,安美药业的杜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一起过来……”
彭泽对他点头,走出几步,又特地回来,对自己的学生说:“呆会儿宴会结束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谈一谈。”
夏绘溪“哦”了一声,等他走远,才急急的去寻找苏如昊的身影。
他已经不在那里。她心底一阵慌乱,忽然手腕一紧,身子被人往一个方向拖过去,夏绘溪脚下踉跄了一步,跟着那股力道,进了走廊。
走廊里只开着灯,并没有人,十分的安静,苏如昊放开她的手腕,转身静静的看着她,那个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叫她心虚起来。
她默默的去拉住他的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不答,目光愈发专注起来,手指轻轻一动,拂上她的颈侧,极轻极轻的抚摸着。
夏绘溪觉得有些痒,可是又不敢躲开,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俯身过来,声音轻柔:“怎么搞的?”
她不能说什么,脸有些红,往一旁侧了侧身子:“没什么。”
“是他弄的。”苏如昊的声音十分平静,这句话甚至不是一句问句,简简单单的说出来,只是在罗列这样一个事实,“刚才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我看。”
她没法否认。
苏如昊靠回墙上,气息瞬间远离了她:“现在,你拿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还要再和他接触下去?”
她有一瞬间的动摇,忽然觉得苏如昊说得很对,自己和裴越泽无亲无故,而他如今的举动,确实已经困扰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已经努力。脖子上那道伤痕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她还有必要因为这个人,和自己爱的人一再的起冲突么?
然而就此放手,夏绘溪又犹豫起来。
下午的时候刚刚让他直面自己内心的问题,自己甚至有意让他产生分裂症是十分容易治愈的假象。如今他处在有希望治愈、又有很大进步空间的时期,自己就这么放手不管,到底是不是甘心呢?
三十六
她一踌躇,苏如昊也不催促,只是脸色一分分的暗沉下去,直到最后,淡淡说了一句:“算了”
语气轻飘飘的,就像是此刻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青灰色调,迷茫茫的一片。
他从她的身侧走过,带起的微风卷在自己的脸上,夏绘溪想起昨天晚上,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后蹲下身子,小心的把高跟鞋的后跟拔出来,又握着自己的手,认真的安慰自己:“你是觉得我没有诚意么?”
他总是这样体贴,把自己的心思猜透,然后用最妥帖的方式安慰自己。自己被裴越泽带去三亚的时候,他毫无怨言的找过来,虽然发了些脾气,可最后依然诚恳向自己道歉……和他相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一些?
“苏如昊……”等到惊觉,口中吐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夏绘溪抬头,目光投向空空荡荡的走廊,自己的声音正徒劳的折射回来。
在大厅转了一圈,都没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夏绘溪坐在一边,拨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却始终没有接起来。又因为导师说要和自己谈一谈,她也不好随便离开,只能像是游魂一样站在一边,心乱如麻。
身边坐着的似乎是CRIX的职员,聊的正投机。
“不知道安美的那位这种场合过来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如今两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王不见王,今天那位杜先生过来,看来裴先生也是没有准备的……”
“你看见那位杜先生没有?年纪不小了,风度真是没得说啊……”
之前说话那个人又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安美和CRIX之前也算是很有渊源了,当初裴先生接替他父亲的时候,当时安美出了不少力帮忙……”
安美集团的名字,夏绘溪自然也是听过的,制药业的巨头,前几年似乎出过什么事,大伤了元气之后,最近慢慢的又在恢复起来。
这些事也是偶然间听旁人说起过,夏绘溪没放在心上,眼看人群慢慢的散了,彭泽打来了电话:“小夏我在会堂门口。”
她赶忙跑出去,老头穿了件大衣,果然站着等她。
“彭老师,你要走回去?”
彭泽瞪她一眼:“接我的车子在校门口。怎么,陪一个老头子走走就不乐意了?”
她连忙说不敢,小心的觑了他一眼:“老师,你要找我谈什么?”
“谈什么?你说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替裴越泽做咨询的?”彭泽边走边说,“还有,上次在圣彼得堡的那个会,你问的那些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知道这次算是瞒不下去了,于是略去了裴越泽具体的情况,简单的把事情讲了讲。
彭泽叹了口气:“小夏,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帮人做心理辅导。可是咨询这件事,你的专业并不是临床,经验又不足,我才一再的告诉你要谨慎。况且……一般人也就算了,裴越泽那个人,太复杂。你在刚开始替他咨询的时候,就出现过心理补偿这种问题,你有自信可以把握好后边的进程?”
夏绘溪心悦诚服的点点头,又解释说:“我当时也不是故意想要骗你,实在是当时你的表情和语气太严厉,我就……”
彭泽挥挥手,表示理解,又说:“我没告诉过你吧?两年前的那个实验项目是怎么流产的……对,就是我给你资料的那个,其实经费是CRIX赞助的。”
夏绘溪摇头。
“当时裴越泽请我去替他妹妹做心理咨询。那个小姑娘的缺口十分难打开,老实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正好那个项目在招志愿者,我也是随便说了说,又看她很有兴趣的样子,就鼓励她参与进来。后来进行了一半不到,那个女孩子忽然就自杀了其实整件事和那个项目毫无关系,可是裴越泽不管那个项目前期投入有多大,二话不说就撤了经费。又重新投巨资,全用来开发研究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他那个人,太情绪化,通俗点说,就是喜怒无常。小夏,和他在一起,不论是咨询还是别的,你都要小心。”
夏绘溪点头,心里知道导师说得没错,每一次做完咨询回来,心理上的疲惫确实是要好几天才能调适回来。
一路到了南大门口,老头最后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我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过来的,小苏那里……”
说到了这里,彭泽也有些尴尬的顿了顿,摇头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目送那辆车载着老头离开,夏绘溪的心情忽然低落沮丧的无以复加。
接下去近半个月的时间,苏如昊像是失踪了一般,夏绘溪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她甚至连续几天去他家等了门口等着,可是楼下保安告诉她,苏先生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这让她愈发的担心。直到进了办公室听到彭泽和几个同事说话:“小苏不在这几天,他这部分的实验反馈你们要跟紧……”
夏绘溪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问问清楚,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幸好一旁有人替自己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彭泽回头找夏绘溪确证:“出国去看他父母了,半个月吧。是吧?小夏?”
夏绘溪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里,裴越泽也几次打电话来,她却迟迟没有和他再订下时间,最后一次索性就直说:“裴先生,这几天我的状态很不好,这样会对咨询的效果有影响,请你谅解。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建议你可以用积极联想的方式纾解情绪。比如泥塑,或者画画,完成的作品可以留着,下次我们一起分析。”
他似是变了一个人,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淡淡的说:“好,我可以等你。”
“等你”两个字的音调拖得分外的轻而长,夏绘溪一时间有些怔忡,想起了以前常常对自己说起这两个字的那个人,如今却像彻底的在自己的生活里失去了踪迹。手边的台历已经翻过了整整十七天,初春已至,南大的柳树都已抽出了新绿的芽叶,而他们之间,却蓦然陷入严冬。
她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出楼去食堂吃饭。因为还早,食堂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大厨们正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窗口后边,夏绘溪随便点了几个,端了餐盘就往角落一坐。
从小的习惯,她很少剩下饭菜,一直到吃完,才转身回宿舍。
宿舍楼前的花坛向来无人打理,稀稀杂杂的长满了各色藤蔓和植物,过了个冬日,竟然都有半人高了夏绘溪像往常一样绕过去,然而走出半步,脚步却忽然顿住。
像个孩子似的,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是辛苦校对了一整天的数据后,眼前出现了幻影。
苏如昊倚着车门,背朝着自己,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
半月不见,即便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却依然觉得他清瘦了许多,略带犹豫的仰望姿态,愈发显得身材修长。
忽然之间,欣喜就如潮水般散去了,夏绘溪知道他是有自己的宿舍的钥匙的……他在等什么?又在踌躇什么?
就这么站着,她不动,他也不动,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草丛之间春虫的悄鸣,悠长而低婉的传进了耳中。
因为背着自己,夏绘溪只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
数秒之后,手机的铃声就从自己的包里传出来,闷闷的像是有人隔了衣层在喃喃耳语。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花坛后边退了几步,隐在了灌丛后边。
她手忙脚乱的去拿手机,而那个人已经从容的踱着步,站到了自己面前,眉宇间微踅,又像是隐含着笑意:“为什么不出声?”
掌心的手机倏然停下了震动,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屏住,仰起头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只是寻常见面,却像是失而复得。
可如果是失而复得,究竟这半个月的时间,是谁失去了谁?
他真的清瘦了些,脸颊微微陷下去,一双眼睛饱含着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还没有说话,苏如昊已经主动的开口:“对不起,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外边……”他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后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乎忘了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冷战的。
夏绘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本来准备好对他解释的话,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虚感泛了起来,又仿佛两人之间忽然间陌生起来,只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以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饰起语气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学会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没有听我解释。苏如昊……不相信我?”
苏如昊并没有听完,嘴角已经勾起笑意,眸色愈来愈亮,直到最后,浅浅的说:“我相信你。”
语气那样坦然而自信,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两人而已。
夏绘溪愣在那里,下意识的就说:“那你上次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着她走向那部车子,苏如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温柔的替她将那缕长发拨到了耳后,慢慢的说:“我以后不会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柳枝,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诉她,这半个月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始终是他——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年轻男人,温和俊朗,永远会为她考虑。
“你是说……裴越泽那边的事,你不介意?”
夏绘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她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如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并不愿意掩饰的愉悦。
他点头,语气悠闲:“我不会介意。”
就这么木然的随着他的脚步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夏绘溪都觉得思维有些困难,又不时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专注的模样,侧脸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将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隐隐觉得他有了些变化,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三十七
他真的清瘦了些,脸颊微微陷下去,一双眼睛饱含着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还没有说话,苏如昊已经主动的开口:“对不起,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外边……”他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后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轻描淡写的一句,似乎忘了他们是为了什么才冷战的。
夏绘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本来准备好对他解释的话,仿佛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虚感泛了起来,又仿佛两人之间忽然间陌生起来,只是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以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饰起语气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学会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没有听我解释。苏如昊……不相信我?”
苏如昊并没有听完,嘴角已经勾起笑意,眸色愈来愈亮,直到最后,浅浅的说:“我相信你。”
语气那样坦然而自信,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两人而已。
夏绘溪愣在那里,下意识的就说:“那你上次为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着她走向那部车子,苏如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温柔的替她将那缕长发拨到了耳后,慢慢的说:“我以后不会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柳枝,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诉她,这半个月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始终是他——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年轻男人,温和俊朗,永远会为她考虑。
“你是说……裴越泽那边的事,你不介意?”
夏绘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在她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如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并不愿意掩饰的愉悦。
他点头,语气悠闲:“我不会介意。”
就这么木然的随着他的脚步上了车,扣上安全带,夏绘溪都觉得思维有些困难,又不时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专注的模样,侧脸英俊的出奇,仿佛淡然自若的将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隐隐觉得他有了些变化,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直到车子出了南大,夏绘溪才惊觉:“这是去哪里?”
他随意的看了眼后视镜,慢慢的说:“带你去见见我大伯。”
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猛然间听到他这句话,夏绘溪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
他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几眼,笑了笑:“不用准备,我看这样很好。”
夏绘溪拿出了包里的化妆镜照了照,这几天休息得不好,状态也一般,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早知道就该化个淡妆的……正有些紧张的时候,苏如昊从她手里轻巧的取走了那面镜子:“我大伯是自己人,没关系的。”
他领着她去了一个极安静的餐厅,包厢在二楼,踏着原木地板走上去的时候,夏绘溪又看了一眼自己有些皱起的裙子,喃喃的低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他拢了她的肩膀:“他明天就要走了,走前想要见见你。”
第一眼看到杜子文的时候,夏绘溪就觉得面熟,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苏如昊,其实两人的轮廓确实有些像。杜子文一头银发,清癯,高大,风度翩翩的站起来和她握手:“夏小姐,很早之前就听到小昊说起过你,幸会。”
这种气质叫人生出了亲切的感觉,就像是自家的长辈,夏绘溪忽然就放松下来,微笑着和他握手:“杜先生你好。”
杜子文哈哈大笑,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不要这么见外,就和小昊一样,叫我大伯就可以了。”
夏绘溪抬起眸子,很快的看了苏如昊一眼,他正微笑着冲自己点头,于是落落大方的喊了一句:“好,大伯。”
其实就像是苏如昊说的,一顿随意的晚饭罢了,间或聊的是一些苏如昊小时候的轶事和趣事。杜子文风度相当的好,又因为说起夏绘溪也是学心理的,忍不住笑着说:“那时候我弟弟——就是小昊的爸爸,无论如何逼着他去学商科,这个小子就是不听话,非要学心理。全家轮着劝他,他就是听不进去。现在想想,学心理也不错,不然有些缘分,就这么错过了。”
不知是不是多喝了酒的缘故,夏绘溪的脸颊有些微红,她笑盈盈的正要接口,忽然看见苏如昊的表情有些异样,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经历。
他旋即神色若常的将筷子放下,对杜子文说:“那个时侯我不懂事,什么事都凭着自己的兴趣来,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听长辈的话。”
言语间清清淡淡,却又似乎感触极深,眸色深暗,深不见底。
杜子文叹了口气:“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苏如昊也没再提,夹了菜给夏绘溪:“多吃点。”
一直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夏绘溪才有些犹豫的对杜子文说:“我好像在杂志上看过你,是不是安美……?”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很久,可是席间谁都没有提起,她也就没问。
杜子文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苏如昊,眼神中又似乎别有深意,旋即和颜悦色的夏绘溪说:“小昊没对你说起过?是啊,是我。前几天还去你们南大了一趟,老校区真是不错,下次小夏你再带我逛逛。”
他顿了顿,又说:“安美现在有很多业务会迁回这里,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小夏,我们下次再见,你再给我说说刚才你讲的那个什么自我减压。”
开车回校的路上,夏绘溪异常的沉默。她的身子半侧着,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致,只是觉得疲倦。
“是不是不舒服?”苏如昊侧头看她一眼,又说,“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夏绘溪摇摇头:“没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在食堂吃过了,可能有些撑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摇了摇头:“以后不要这样,对胃不好。”
“以后……”夏绘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侧脸,淡淡的说,“以后你会一直提醒我的,是不是?”
门卫检查了一下苏如昊车子上的南大车辆通行证,放他们进去。
而他的神情仿佛是夜幕上几粒疏淡的星子,辽远而空旷。
“这次是我不好,不应该十几天不和你联系。”他将车右拐,车前灯将深蓝得近乎紫色的夜色打亮,又仿佛将那层薄雾驱开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又一次默不作声,静静的将脸转开了。
嘎的一声急刹车,有学生匆匆的从林荫道上跑过去,一边好奇的打量这辆车子。
苏如昊一点点的把她的脸掰向自己,动作很轻柔,可是目光却极凌厉,缓缓的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将头往后轻轻的一仰,挣开他的掌控,目光依旧没有望向他,只是笑了笑:“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一再对我道歉。上次的事,是我的错。”
他的目光中殊无笑意,又似是疲倦:“夏绘溪,我对你,已经耐心到了极点。该忍的,不该忍的,我想,我为了你,都做到了。你到底为什么还不满意?”
夏绘溪一怔,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自己不过因为他不提家庭而有些不快,他便立刻带自己见了家中的长辈……他的一举一动,确实像他自己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她伸手去开车门,然而“咔哒”一声,在她的动作之前,他已经将车门锁上。
“没有,我没有不满意的。”她的手指蜷在那里,语气轻柔,“你一直对我很好。”
他平静的开口:“那是为了什么?从今天见到你开始,你就是这样心不在焉。”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十分的困难:“你带我去见你的大伯,我心里是很高兴。可是见了,就好像变得……很陌生……就好像我从来不认识你那样。”
“你为什么要学心理学,你大伯说的那些事……甚至他是安美的董事长,这些……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我想起来,以前我问你,为什么要回国内来读博士,你也没有回答我……苏如昊,我只是忽然有点害怕,就好像,你随时会离开我一样……”
她迟疑着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我真的有些害怕,就像你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走了……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他凝神看着她轻轻开阖的双唇,覆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轻微的战栗——大概在她心里,是真的紧张和在意。
“是很傻。”他喃喃的说,又把她拢在自己怀里,“我怎么会忽然不见呢?刚才我大伯已经说了,安美很多的项目都会迁回来,你说我要离开去哪里?”
“我家的事,是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哪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至于我为什么要学心理学,是真的因为兴趣。”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最幸运的,大概就是认识了你。”
“这样,你放心了么?”
她在他的怀里慢慢的点头,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以为你失踪了,再也不会回来找我。”
他吻着她的额角,轻轻的说:“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三十八
最近南大的校园里纷纷扰扰,师生间的话题全是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据说校方已经重新规划了校园布局。新的理科大楼正在筹建中,而计划中的选址,也包括了教工宿舍。
原本只是教师之间的流传的消息,可信度不算很高。然而就在前几天,学院里正式的消息传达下来,下个月月底正式开始拆迁。为了尽量安抚青年教师,学校又专门发了临时补助,并由校方发了通知,说明青年教师可以使申请购买集资建造的新房。
这倒真是一件好事。既然集资建房,自然比市面上的商品房要实惠的多。只是这段时间却免不了要辛苦一些,既要租房,又要搬家。
院办的老师打来了电话,问夏绘溪要不要申请。她想了想,又和苏如昊商量。
苏如昊倒是很爽快的说:“随你吧。要不申请一套也可以。”
她就把名字报了上去,回头又接到苏如昊电话:“你的东西理得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先搬一些过来?”
办公室还有同事在,夏绘溪压低了声音,跑到走廊的窗前,声音还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先租一套住着吧,院里的小张老师也在找人合租……”
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怎么又犹豫起来了?不是说得好好了么?”
他们昨天刚刚商量好,这段时间,夏绘溪就搬到他家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附近的小区并没有十分满意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住的房子确实有空着的两个房间,彼此间不会打扰。
夏绘溪本来十分的踌躇,最后好不容易点了头,想不到到了今天又开始不自在了。苏如昊的声音就没带了好气:“寒假不也住得好好的么?就这样吧,你先把书理一理,我晚上帮你搬。”
夏绘溪看看时间,“哦”了一声:“那你九点多过来吧?我再理理。”
一下班,她匆匆忙忙的在食堂吃完饭,就赶回宿舍去收拾。
家里的书也实在是太多了,装了三个箱子,夏绘溪一屁股坐在一地的杂物中间,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让苏如昊过来一起帮忙,忽然手机一明一暗的在手边亮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天色刚刚暗下来,她握着电话,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那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宿舍楼下没有什么人,夏绘溪看见那辆车子停在花坛边,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愿意坐进去,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去敲了敲车窗:“裴先生,我们去那边坐着说吧。”
她微笑着示意他出来,又指了指路灯下那个木椅。
只是浅浅一笑,裴越泽便怔了怔,这段时间无论是助手、甚至自己打电话给她,她的回应始终是抽不出时间。最初是有些恼怒的,然而现在的心态因为变得极为微妙——既有些无奈,又夹杂了不深不浅的空虚,如果要做到像以前那么逼她,倒是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来。于是只能像自己说的那样,慢慢的等她。
那个木椅少有人坐,沾了浅浅的一层灰。夏绘溪走在裴越泽的身前,恰好口袋里还有纸巾,于是弯下腰擦了擦,才说:“坐吧。”又略带歉意的说,“实在对不起,要搬家,家里乱七八糟的。不然应该请你上去坐坐。”
他们并肩坐下,裴越泽微微锁着眉,并没有开口。
夏绘溪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着的数张纸片,问了一句:“这是给我看的?”
他回过神来,递给她,淡淡的说:“是啊。”
借着路灯的光线,夏绘溪凝神看着。一共三张图画,她仔仔细细的看完,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你这个月的时间画的?”
他微笑:“随笔涂抹的。”
然而夏绘溪的表情比他想象得要生动和快活很多,她从中间抽出一张说:“这是最近画的,对不对?”
他扫了一眼,点头:“是。”
夏绘溪看着他,表情愉悦,双眸更是熠熠生辉,像是两泓微光泠泠的湖水。
“裴先生,你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在逐渐的愈合么?”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抿了抿唇继续,“或者,你已经越来越清晰的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混沌一片了?”
裴越泽沉默了片刻,对她的振奋恍若不觉,只是慢慢的说:“你是说,我在好转起来?”
的确是的,从三幅画的构图来看,分裂的标志线条已经在逐渐的减少,而画的结构日趋平和稳定,甚至他在无意识之中,可以做到左右协调。这些都是他在逐渐的好转和愈合的标志。
她不禁又笑盈盈的抬起头看着他,低声说:“我真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好转的这么快。”
“是么?”他亦微笑,目光却极为锋锐的望向她,平缓的说,“我倒可以猜一猜。”
夏绘溪依然拿着那三幅画,指尖轻轻的抚平纸张的褶皱,顺口应了一句:“什么?”
“我想,说我正在好转,难道不是你不想继续下去的借口么?”
春夜的气候依然是十分的多变,说话之间,已经有微凉的雨丝飘荡下来,冷嘶嘶的落进脖颈中,仿佛是冰粒儿,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夏绘溪的微笑僵在唇边,她慢慢的抬起头,一点点对上他的目光,声音亦在逐渐的变冷:“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纤瘦的肩膀更是轻轻抖动着,似乎是在畏惧这样的天气。
裴越泽心中微微一动,强抑住心中那丝愈来愈重的后悔,依旧清浅的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嗯”了一声,侧了侧身子,平静的说:“我不明白。”
雨丝越来越粗,直至淅淅沥沥恍若小小的溪水,透过他们头顶的槐树叶,点点滴滴的流淌下来。
夏绘溪伸出手掌,接了两滴雨水:“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咨询师,但是这些画作请保留好,或许别的分析师也会用得上。我那里还有一张你在海边画的复制图,明天我会送到张助理那里。”
她站起来,又淡淡的回眸看了他一眼:“裴先生,之前我们之间的咨询,确实让我和我的男朋友之间起了些争执,也一直很困扰我。但是请你相信,我不会因为出于私心,就故意误导你,让你相信你在好起来。这些图,你拿去给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分析师来看,我想他们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她不再多说什么,将那些纸张递还给他,转身离开。
其实夏绘溪出来的时候就极为匆忙,厚T恤外边套了一件针织棉衣,又没带雨伞,于是将风帽带上,低了头就往前走。
这副样子,忽然叫裴越泽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次,比这个还要晚的时候,她穿得乱七八糟,跑到校门口来找自己,然后一脸无奈的开车送自己去医院看病。
从来都是自己在逼她。而她从一开始,只要是答应下来的事,总是在情况许可的前提下,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自己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依然不惊不惧,眼神清澈的望向自己。
是啊……他们之间,难道不是自己一直在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做那些她一开始并不愿去做的事么?
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了槐树的树荫,裴越泽凝神看着她一步步的走远,那些步子踏在了地上的水潭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溅出起起落落的水滴。
这个背影,是独属于她的……不存在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只有她,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坦率而真诚,连作假都不会。
他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飘渺而遥远,却清晰的传了出去:“夏绘溪。”
夏绘溪的脚步慢了下来,终于迟滞着停住,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声音低沉:“你上次问我,每一次,都是什么最后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惊醒?”
夏绘溪扬眉,表情略带了讶异。
他仿佛不可控制的伸出手去,抚上她的脸颊:“是你。”
夏绘溪反刍着那句话,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愣了片刻之后,退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指,想要说话,却又呛了一口凉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直咳得弯下了腰,连眼泪都涌了出来,最后泪眼朦胧的避开了他轻拍自己背脊的手,夏绘溪含糊不清的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的身子一点点的往后退开,似乎要避开他的气息,咳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裴越泽在海边做的那幅画,那时候苏如昊曾经指着那张图冷冷的问自己:“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叶,代表什么?”
伸出瓶外的枝蔓,代表了生机和希望,又或许是一个新的世界……
夏绘溪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急急的站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我先回去了,在下雨,你回车里去吧。”
转过了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就要落荒而逃。
而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又从容不迫的重复了一遍:“你听见我说的了。”
夏绘溪的背影微微一滞,再也没有停下,直到消逝在夜色之中。
裴越泽回到车里,倒了车,却看见一辆黑色的车横在路上,似是停了很久。
车前大灯的光照上去,驾驶座上坐了一个男人,身影笔直。他心中轻轻一动,嘴角撩起浅浅的一抹笑。那辆车没开灯,漆黑黑的隐在暗色之中,似乎直到确认裴越泽看清了自己,才打了方向灯,亦调了个头。
裴越泽心领神会一般,跟着那辆车,驶上了同一个方向。
三十九
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在路边停下。苏如昊下车,推开了咖啡店的门,选了屋角的位置。
侍者拿了单子走过来:“先生,一个人吗?”
他却不答,嘴角带了难以捉摸的微笑,看着侍者身后。
裴越泽在他的对座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侍者娴熟的向两人推荐着店里的招牌咖啡和甜点。
最后是苏如昊招呼了一声:“就照你说得来两份吧。”
气氛重新又沉寂下来,不知谁的手机开始震动,嗡嗡的声音,固定的频率,敲响耳膜。
苏如昊接起来,神色蓦然间柔和下来。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许是抱怨,他的声音益发的温和抚慰:“我马上来了。要是理不完就先别弄了,等我过来……嗯……好。”
他的声音一句句的传进自己的耳中,裴越泽的脸色不经意间僵了一僵。
侍者将饮料端了上来,银匙在骨瓷杯上轻轻一敲,叮咚的一声,悦耳清脆。
“裴先生的心理问题,解决了么?”苏如昊的十指交叠,轻轻的拢在身前,“因为这个,我和她争执过数次,她坚持不愿意放弃这个咨询。”
风衣的口袋中还有那三张画纸,裴越泽的手指触到了硬硬的纸张,忽然又想起了刚才,她仔细的低头看着,侧脸的弧线柔和,仿佛皎皎月色。
他轻声笑了笑:“解决或者没解决,不是该由医生判断决定么?”
苏如昊的目光望进他若无其事的神色之间,缓缓的说:“没有什么比当事人自己的感觉更加的敏锐。好转,或是恶化,自己不会没有感觉。”
简单的一句话,裴越泽拿着银匙的手忽然顿了顿,旋即重复了一句:“是么?”
“怎么?裴先生没听说过这句话么?”苏如昊笑了笑,“那么这个呢?”
他将桌面上的蕾丝桌布掀起,食指在桌边的那杯柠檬水中蘸了蘸,极快的开始在楠木桌面上勾勒。
水分尚未蒸发,线条有些粗,却并不影响视觉上的效果。
裴越泽慢悠悠的看过去,却在苏如昊第一幅画画毕的时候,目光中带了慎重,沉沉如千斤巨石。
店里开着空调,水分在迅速的蒸发。苏如昊的指下却不停,挪了挪,继续画下一幅。
裴越泽的神色愈来愈肃穆,凝神看着黑亮的桌面,水珠点缀间,线条忽粗忽细,如断似续。
一共四幅。
包括今晚刚刚给她看过的那三张,他怎会知道?
苏如昊闲闲的抬头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用桌边的纸巾将湿漉漉的桌面擦净,微笑着说:“我唯有有些想不明白的,是这一张。”
鸢尾草,星空,裂痕,瓶身……以及那支伸出瓶口的藤蔓。
他指了指那支藤蔓,嘴角轻轻的勾起:“这里。”
裴越泽靠回沙发上,面无表情:“你怎么会知道?”
他却笑得愈发轻松:“嗯,Edward是我读硕时的导师。虽然他没告诉我你们具体是在咨询什么,但是这些画我见过。另外,你对他的口头禅,应该也不会陌生。”话锋一转,他的语气依然闲适无比,“你猜猜,要是她知道了这些,还会不会再因为这个和我争吵,又僵持不下呢?”
裴越泽思索了一会儿,嘴唇轻轻抿起来:“你很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你知道,心理疾病也算是顽疾,会有复发的可能。之前我并不能肯定,直到她给我看了第一幅画,我才明白过来——至于后面的这四幅,她没提起过。我想,你应该还是继续在用这个方法接近她。”
“这五张画,每一张都是你之前在Edward那里治疗时用过的。裴越泽,你的心理问题,在一年前就已经解决了。拿这种手段接近一个女孩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轻叹,“你的心机和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一些。”
话已经说开了,裴越泽反倒恢复了坦然,波澜不惊的看着对坐年轻人,说:“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苏如昊不语,桌面上那支藤蔓在急速的消逝,他重又蘸了水,圈画出来。
“我只注意到了,第一张图画,你画给他看的时候,这个细节有些不同。你在Edward那里咨询的时候,这幅图里没有这跟藤蔓。那时候我就在想,这里代表了什么。”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来,嘴角浅浅一勾,“后来就想明白了,显而易见的一件事。这支藤蔓,是希望和新生,也是她给你感觉,对不对?”
裴越泽挑眉,目光倏然从那幅画上滑过,不置可否。
而苏如昊步步紧逼:“不然,怎么解释你这样大费周章的去接近她?”
裴越泽终于轻笑出来,并不否认,只是浅浅的点头:“是,我确实越来越喜欢她。想出这个办法,也是迫不得已。”
苏如昊的脸色微微一冷,伸手将沙发上自己的大衣拿了起来,起身要走:“裴越泽,该说的我今晚已经全都告诉你。游戏到此为止了,你要是再拿着心理咨询的名义去纠缠她,这些事,我原原本本的都会告诉她。”
他凝神看着苏如昊的动作,嘴角不经意的轻轻一勾:“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之前你不说?”
“不为什么。她热衷于自己工作,我不想她失望罢了。”苏如昊冷冷的说,“你好自为之。”
“你这么为她考虑,大概……是很爱她吧?”裴越泽修长的手指在沙发上轻叩,语气并不带着任何情感,轻轻的仿佛喟叹,“感情这样东西,或许是难以控制了一些。”
苏如昊哼了一声,满是讽意:“感情?这算是情不自禁么?
他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嘴角飞扬起一道笑意:“或许接下去,你更适合自顾不暇这个词。”
他走过裴越泽的身侧,裴越泽轻轻扬起了手拦住了他,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似有所思:“苏先生,我每次见到你,总觉得你很面熟。”
苏如昊脚步未顿,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
夏绘溪飞奔去开门的时候,脚下被一本极厚的工具书绊了绊,鼻子差点没撞在门背后。
她看看时间,有些不满的让苏如昊进来,抱怨说:“你看看,都快十一点了,你干吗去了?”
苏如昊扫视了狼藉遍地的屋子,顺口就说:“路上出了点事故,堵了一会儿。”
夏绘溪眉头皱了皱,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是不是开快车了?”
他已经挽起了袖子,俯下身开始整理:“这些期刊还是按时间排列?”又抬头看了看她紧张的神色,微笑着说,“不是我,是前边的两辆车。”
苏如昊将一个箱子抱起来,回头对她说:“你休息一会吧,我搬下去就好了。”
等他将五个箱子搬下去放好,重新回到楼上的时候,她已经蜷在立刻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潮意,额头上几缕长发贴着,许是因为疲倦,脸颊上多了几分红晕,说不出的动人。苏如昊慢慢的俯身下去,想要拨开那几缕头发,却又怕惊醒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轻柔的拍醒她:“搬好了。”
“哦,这么快。”夏绘溪坐起来,“那辛苦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他的双手拢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又指了指那张堆满了书的床:“你晚上睡哪里?”
她愣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说:“我在沙发上将就一下吧。”
他一把将她拖起来:“去我那里吧,你睡得下去我还看不下去了。”
“那你等我理下东西……”
房门已经啪的一声被甩上了,苏如昊回过头教训她:“我那边你还缺什么东西?该准备的不是都有了么?”
后来夏绘溪回想起这句话,怎么都觉得别有深意。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疲倦过了,反倒失去了睡意,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的走了过来,从后边揽住了自己。
他的发丝还带着微凉的水滴,而叫人觉得对比强烈的,却是触在自己颈间的呼吸,正由温和变得灼热。夏绘溪惊觉着回头看他一眼,他却恍若未觉,绵长的吻只是细腻而轻柔的在她的耳垂边流连。
“苏如昊……”她回身勾住他的脖子,那些气息拨弄得自己有些痒,想要躲开,却又无力回避。
他僵硬着身体,将一切动作停下来,在她的身侧支起身体,声音还有些嘶哑:“对不起……”
他的眸色浓深而透着浓烈的情感,今晚,又似乎有些异样的迫不及待。
夏绘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微一恍惚,用低得像是虫鸣的一样的声音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于是犹豫着,缓缓的抱住了他发烫的身体,轻声说:“我很喜欢……”
是啊,她为什么还要拒绝呢?在这之前,他从未让她为难过,情到浓处,不用她开口拒绝,总是强自忍耐下来……如果是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英俊的脸上忽然闪过浓浓的笑意,愈来愈深,似是小小的火苗,连眼角都被灼烧起来:“你真的愿意?”
她的脸颊亦烧得通红,可是眉眼间全是缱绻和温柔,手指微微掐进他紧实而精瘦的腰身间,忽然绽开了微笑:“嗯,我愿意。”
四十
第二天是双休日,亦不用早起。她隐隐约约的知道他起来了,那个□而温暖的身躯的忽然离开,让她觉得有些失落,可是实在太疲倦,于是翻了身,裹紧了被子,继续睡过去。
直到被他喊起来,夏绘溪第一眼,只看到他含笑的眼睛,黑亮仿佛是宝石。而他俯身下来的时候,有着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姿态闲适而英俊。
她忽然有些尴尬,急急忙忙的把脸埋在被子里,听见他闷闷的笑声,似乎强自忍耐着又一次拍拍她的头:“衣服放在枕头边了,起来吃饭。”
她起来换了一套衣服,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踮着脚尖出门。
大约是知道她的羞涩和不自在,苏如昊有意没去看她的脸,只是将勺子递给她:“随便吃点吧。叫的外卖,来不及做了。”
她“哦”了一声,安静的吃眼前的汤面。
“我想过了,本来打算明天一起去宜家看看,你的房间里还要添点什么就去买一些……现在,好像不用了,是吧?一个房间挤挤吧?”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的像是在征询意见,夏绘溪还抬起头了,认真的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猛然又红了脸,最后瞪他一眼:“不要。”
苏如昊抚额微笑,最后才说:“不逗你玩了。吃完我送你回宿舍吧。我也要去实验室。”
“今天休息啊,我昨天还听几个同事说约了去水库钓鱼,你值班?”
他笑笑,低头掩去了表情:“不是,回去有点事。”
这两天夏绘溪一直在理东西。其实这几年下来,虽说自己的东西不多,可是杂七杂八的,也装了好几个袋子。其中有她保存的很好的,本科时的好几本笔记,也有各种各样的奖状。她理得累了,索性坐了下来,慢慢翻看起来。
一个红缎面的奖状中还夹杂了一张照片,她指尖一滑,落在了地板上。
那时自己站在最角落的地方,有些拘谨的对着镜头。而中间最显眼的男子,年轻,英俊,高贵,即便面无表情,连微笑的点缀都没有,却依然在众人之间熠熠生辉。
端详了很久,依旧将照片夹回去,摞在了箱子里叠好,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春日的阳光灿烂中,她忽然觉得以往的阴霾正在一点点的散开,又愉快的接起电话:“这么快就好了?”
那辆车正从远处开过来,而苏如昊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近:“今天结束的早,我们去看看家具吧?”
她“哦”了一声,又问:“你不是说不用去了么?”
他的声音耐心而温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没关系,越简单越好,现在不一样了。”
夏绘溪坐进车子的那一瞬间,他探过身子,替她拨了拨头发,又带了淡淡的笑意:“累不累?”
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夏绘溪的却腾的红了脸,又撇了撇嘴说:“还好。”
他也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越来越明显,仿佛银瓶迸裂,那样的畅快,落满了车子小小的空间。
这样的情绪仿佛是可以彼此感染,夏绘溪微弯了唇角,淡淡的抿着唇:“你那么高兴干什么?”
他略带得意的看她一眼,微笑:“我就是开心。”孩子气的斜睨她一眼,“南大也算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高校中素来的惯例是教职工抱怨行政部门,难得有人一本正经的给了这样高的评价,夏绘溪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慢慢的握住她的手,而拇指不经意间,在她的无名指上轻轻的摩挲。
周末的宜家照例是人极多的。
有携家带口来的,更多的是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拖了手,拿了纸笔,愉快的彼此讨论,然后仔细的记下挑选出的货号。
路过一间卧室的样板房时,夏绘溪伫足看了看,然后询问的问他:“你觉得这间好不好看?”
米色的主题,显得温和典雅。床边的那盏台灯罩了小碎花的灯罩,莹莹柔柔的泛着浅色的光芒,而一侧的立柜也是舒雅异常。
苏如昊拉着她的手走进去,侧头问她:“你喜欢这样的?”
夏绘溪点点头说:“我觉得挺舒服的。”
他答应了一声,二话不说,开始记货号。
夏绘溪连忙抽掉他手里的那张纸,粗粗看了一眼,至少已经记了一排的号码。而他无辜的表情显得十分生动:“我们就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的,你不喜欢?”
异样感觉慢慢的爬满了每一处的神经,大约就是温暖吧……夏绘溪抿嘴笑了笑,拖了他的手离开:“我说笑呢,走吧,说不定前边还有更好看的。”
他们说说笑笑,评论着哪种装修的风格更加好看,直到夏绘溪坐到一款沙发上,身子软软的陷进去,再也不愿意站起来了。
暗红色的绒面,造型近似椭圆,仿佛一个大大的土豆。夏绘溪坐在上边,仰头看着苏如昊,无限的遐想:“坐在这个上边抱着电脑看美剧……”
他耐心的听她说完,点头说:“买一个放在客厅里。”
夏绘溪还有些犹豫:“茶几边应该也没地方放了吧?”
而他眉头也不皱,很快的说:“那就把原来的沙发换了。”
语气清爽明朗,大卖场的灯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自上而下凝视的目光中,似乎有着无限的宠爱和耐心。
夏绘溪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让她恍惚了一瞬,在他的注视中,几乎察觉不出自己的分神。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她喃喃的说,“我会不习惯的……”
而他失笑,一把拉她起来:“这种事还要习惯?”又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近乎贪眷的深深呼吸了一口,“要是不对你好一些,就怕你被人拐走了。“
最后买了沙发和一个书柜,又乱七八糟的选了些杯子和餐具,才排队结账。将所有的东西装进后备箱,又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夏绘溪笑着说:“我们这是自找苦吃,明明搬家就很辛苦了,现在还要重新布置家具。”
而他毫不在意的笑笑:“我来弄就行了。你就抱着你的电脑看美剧去。”
吃过晚饭,她就窝在新买的沙发里看新闻,遥遥的冲着房间里喊了一声:“要不要帮忙?”
没得到回音,夏绘溪有些不放心的推开房间去看了看,他站在窗前,正在打电话,而地上一片狼藉。
“……嗯,很好。我有分寸……”他似有感应,回头看了她一眼,原本语气中的那些凛冽在瞬间消逝了,向她示意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的木板,比划着嘴型问:“什么事?”
她知道是他工作上的事,于是也不打扰他,退出了房间。
又看了会儿电视,身体忽然一轻。苏如昊打完了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一把抱起了她。他坐在沙发上,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背脊贴着自己的胸膛。
他将头埋在她肩膀的地方,仿佛疲倦,无声的叹了口气。
夏绘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他的手指,笑着问:“怎么了?”
他不答,箍着她的腰,手臂收的紧一些。
“彭教授的电话。这几天他的身体不大好,高血压有些犯了。”
夏绘溪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忍不住一愣:“怎么会?他身体硬朗着呢。”
“唔,新药出了点问题。”他慢慢的说,“CRIX那边也不好过,上下都瞒着呢。”
听他的语气,事态似乎有些严重。
夏绘溪半转过头去,皱眉问:“什么问题?不是已经通过审批,现在试产了么?”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轻轻去吻她的脖颈,气息拂得她的肌肤微痒。夏绘溪觉得自己的气息也渐渐的变得急促起来,那些疑惑,仿佛是此刻被云层遮住的月色,一时晦暗,一时明朗,很快的,全部湮灭在了他的唇齿之间。
第二天回去上班,听到有同事说起,才知道问题岂止是有些严重。这一次的新药在临床实验的期间,就有病人出现过剧烈的不良反应,出现了暴发性肝炎并发急性出血坏死型胰腺炎的症状。后来据说不良反应缓解了,然而在试产投入使用的期间,似乎又出现了类似的问题。
连续数名病人出现了类似的问题,虽然并没有导致严重的事故,却足以让人重视这个问题了。彭泽本来就在试产前就一再的提出过这个问题,只是上边的审核通过了,又刻意的把这个质疑压下了。现在老问题又浮出水面,老人家一急之下,高血压送进医院去了。
夏绘溪忙打电话给师母,确认了老师没什么大事,于是问清了医院和地点,打算午休的时候就去看一看。
一旁和她相熟的同事还和她聊着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小夏,你记得过年那阵一直在炒的那个新闻么?”
她愣了愣:“哪个?”
“就是你的新闻,什么逼死来宾那个。”同事略带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算你倒霉。今天我刚听那组人在说,其实那女人也是当时的临床被试之一,药物的不良作用特别明显,抢救无效去世的。”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怔忡而无措。又想起那时候彭教授的欲言而止,而苏如昊抱着自己说:“和你没有关系……”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彭泽的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血压也控制住了。又因为到了年纪,反正住了院,在医生的建议下,索性就做一套全面的检查。夏绘溪陪着他说了说话,又剥了个橙子递给老师:“彭老师,那就好好养一阵吧,工作上的事也别太操心了。”
他将橙子拿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半晌才说:“新药的事,你听说了吧?”
她默默的点头,想要宽慰几句,却又无从说起。
“过年的那件事,其实真是委屈你了。当时事情的原因还在调查,不知道怎么,风声就出去了,还传的不像话。”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次三个病人出现一样的症状。当时我就对他们说要谨慎,可是一回头,CRIX那边已经把审批拿下来了……”
老人闭了闭眼睛,仿佛是因为心力交瘁,蓦然间老了数岁。
夏绘溪出了医院,忽然忍不住想起了裴越泽。一时间又有些担心,要是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似乎又是不妥,犹豫了再三,还是算了。
因为是南大的附属医院,走回去也不算远。夏绘溪刚刚从正门走进去,一辆黑色的车子正从里往外开出来,她一个没注意,就停在了自己的身边。
车窗悄无声息的打开,裴越泽的侧脸几乎隐匿在里边的暗色之中,清冷,却又近乎完美。因为见到了她,他露出微笑:“这么巧?”
既然这么巧遇上了,夏绘溪也不客气,弯下腰问他:“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让开了半个身位,夏绘溪坐了进去,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你这些天还好吧?”
他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却明知故问:“怎么这么问?”
助理回头问了一声:“裴先生,现在是去哪里?下午还有会议,危机处理的顾问都已经到了。”
他应了一句:“哦,那就回去。”
夏绘溪精神一紧,忍不住说:“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而裴越泽答非所问,只是不深不浅的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的男朋友,是杜子文的侄子,是不是?”
他忽然提起苏如昊和他的大伯,这让夏绘溪有些意外,她点了点:“是啊,怎么了?”
他的眉眼舒展开,从夏绘溪的角度看,俊眉几乎斜飞入鬓,了然的笑了笑:“是老朋友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目光还有些疑惑,而他移开了对她的注视,叫她身上的压力蓦然一松。
四十一
车子驶进CRIX的地下车库,裴越泽侧头,对夏绘溪说:“你介不介意等我一会儿,我开完会想找你谈些事。”
她下午没什么事,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好。”
他们坐电梯上去,裴越泽向夏绘溪微微示意了一下,先出了电梯,而助手陪着她一路网往上,领到了裴越泽的办公室,又让秘书送上茶,才转身离开。
外来的精神压力,不论是不是和他的过去相关,都可能会摧毁他现在已经慢慢获得的进步。夏绘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低头拨弄了下手机,也拿不准一会儿该和他谈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苏如昊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惬意,似乎并没有因为工作上的事在困扰。
“现在上班时间,你还学会旷工了?”
“下午没什么事,我就去看彭老师了。他住院了。现在随便逛逛,一会儿再回去。”尽管知道撒谎不好,可她确实不愿意再因为裴越泽的事和苏如昊有不快,索性就瞒着他,“新药的事我知道了,你这几天加班,一直是为了这个?”
苏如昊略微沉吟了一下:“我来接你吧,你在哪里?”
夏绘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笑着说:“不用,我在商场随便看看。”
裴越泽推门进来的时候,夏绘溪正站在他的书柜前,凝神看着那张照片。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发丝微蜷,披落在肩头。他忽然想起半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记者发布会的前排,乌发明眸,小小的脸上莹润的肤色叫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
后来又有几次,她的额角或者多了一道细小的伤疤,又或者发型也变了。他从最初的不悦,竟也渐渐的习惯。到了后来,她便是她,不是别人。
略一怔忡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头看到他,浅浅笑了笑:“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他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究的望着她:“你找我……是什么事?”
她有些无语的看了他几秒,最后说:“其实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新药的事,你们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的反应着实有些轻描淡写,只是轻微的挥了挥手,语气幽凉:“暂时还没事。”
夏绘溪担心的是外界的压力一大,最后可能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负面影响,只是看他举重若轻的样子,倒觉得自己可能过虑了。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导师?”他的唇边不紧不慢的凝出一丝笑,“听说他住院了?”
夏绘溪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清澈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他缓缓的说着,不着痕迹的语气,却让空气中的压力愈来愈大:“你不懂么?这次南大是和CRIX合作,领头的是你们研究院,如果出了事,不止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夏绘溪想起彭泽的神情,疲倦中又带着无奈,心头一紧,抬头望向他:“那你们……究竟有没有违规操作?”
他没答她,眸色深沉,似是低低的漾起了微波。
她看得分明,仿佛有石子儿落进了水里,噗的一声,晃晃悠悠的沉到了湖心深处。
“彭老师在年前的时候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都不听他的?”她的语气又急又快,“你再心急,再想要补偿过去,也是人命关天的事。两年都等下来了,你就差那么几天?你真的疯了么?”
他不再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抚着薄削的唇,忽然打断了她:“你知不知道,安美这段时间一直想要并购CRIX名下的制药公司?”
他提起这个,夏绘溪有些茫然,下意识的说:“我又不从商,我怎么知道?”
裴越泽不慌不忙的看了她几眼,似乎在确认她的表情,最后笑了笑:“嗯,你怎么会知道?”
安美这两个字,倏然间和脑海中一个人联系起来,夏绘溪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却说不上来,最后索性说:“你想说什么?”
“你上次告诉过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两年前?”裴越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只是从一旁的一叠文件中抽了一张报纸出来递给她,笑意渐深,“我也是无意间才发现这个的。”
接过那张报纸的刹那,夏绘溪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南大的校报。
她看了一眼,搁回了桌上,容色间淡淡的说:“原来这么巧,这么说,我们好几年前就见过了。”
“是啊,是很巧。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夏绘溪笑了笑:“是忘的差不多了。”她又不依不饶的将话题绕了回去,“裴先生,你刚才提到安美,是和这件事有关系?”
裴越泽轻笑出声,摆了摆手:“我没这么说。只是想到了,随口说几句罢了。”
秘书的内线打进来,似乎在提醒他时间,裴越泽站起来:“我送你出去。抱歉,这几天实在有些忙。”
一直走到了门口,他极有风度的替她拉开门,看着她侧身出去,又喊住她:“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苏如昊的?“
忽然提到这个名字,夏绘溪的太阳穴突的跳了跳,那个时间下意识的从口中溜了出去:“去年。”回过神来,才有些懊丧,觉得自己并不该回答他这样的问题。
“去年……”裴越泽眉宇间很快的滑过一丝情绪,似是惆怅。
夏绘溪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慢慢的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裴越泽在暗示自己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说得算不算得上是暗示,仿佛有看不见的迷雾钻进了自己脑海中,透明,却又沉重,只觉得透不过气。
回到南大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草坪上棒球队在训练,大好的阳光照射下来,每个年轻人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极有光泽。夏绘溪边走边看,差点没撞在前边一个人的身上,她摸了摸额头,立足不稳的时候就忙不迭的道歉。
那人抓着她的手腕,似乎强忍笑意:“才回来?逛到哪里去了?”
他穿着简单不过的白色衬衣,神色是惯有的从容不迫,又因为微扬了头,于是下巴恰好搁在了她额角的地方,气息亲昵:“今天下午不用坐班?你们主任正好来查了查出勤。”
她“啊”了一声,垂头丧气:“我回去解释一下吧。”
而他却牵了她的手,转了方向:“傻瓜,骗你的。帮你请了假了。”
“那这是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回眸间说不出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
连续了数日,苏如昊都是早出晚归。夏绘溪有时候也想问问他实验室的事,可他回到家往往已经是深夜,又见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搂着自己,很快就睡着了,索性也不再拿烦心事去烦他。
难得有一天他早早的打了电话,说是回家吃饭,夏绘溪就赶出门去超市买些新鲜菜色回来。买完菜又在报刊亭转了一圈,老板递了一份晚报给她:“一块钱。”
她腾出手将硬币递给他,又粗粗的浏览了一眼,正要放进包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拿出来,仔细的端详首页一角的一张照片和标题。
那个妇人的脸实在有些熟悉,她敢肯定,是自己见到过的——有些呆滞的眼神,表情却是出乎寻常的激动,一眼看去就可以分辨出,是和常人不同的。
翻到具体的内容,立刻就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去年在CRIX的新闻发布会上见到过,据说儿子是药物的不良反应抢救无效去世的,这两年上上下下的奔走,总是要讨回一个说法。隔了这么久,这件事又被翻了出来。
她没再细看,提了东西,慢慢的走向对面的马路。
还在等绿灯的时候,一辆车在身边停了下来。
苏如昊露出半张脸,微笑:“快上来,这里不能停车。”
她连忙绕了过去,很快的上车,急切之间只能把大堆的东西抱在了身前。
苏如昊乘着空挡替她将环保袋放到后座,又说:“怎么不打辆车?”
“不远,就是对面。”她的双手得空,心不在焉的答他,又翻出了那份报纸,仔细的看。
他仿佛是和她闹着玩,伸出手去,遮住她的眼睛:“别在车里看报纸,小心眼睛。”
夏绘溪避了避他温热的手,扬眉打量他:“苏如昊,你最近心情很不错。”
他不置可否,微笑着收回手:“是啊,你愿意搬来和我一起住,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是说这个。”她将报纸合上,又淡淡的说,“我是说,新药的事故,你们处理的怎么样了?媒体上已经开始曝光了。”
他的眉峰微微一踅,眼角滑过一丝锋锐:“什么媒体?给我看看。”
车子已经驶进了小区里,他快速的扫了一眼,似乎并不意外:“曝光是肯定的,不然CRIX这几天天南海北的找公关危机处理专家?”
他将车停在车库里,又提了东西和她并肩往外走:“其实这个药从两年前就开始研发,问题一直在。这也是这类药的老毛病了,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关键性的突破。”
“报纸上的那件事我也知道。那个女人的儿子其实两年前是临床被试之一,当时也是签了协议的。就是因为这个事故,开发到了中间才又搁置起来。要不然CRIX那边,肯定早就把药物审核拿下来了。现在不良反应是缓和了不少,但是这种药和一些特定的食材一搭配,对于一些特殊体质的人,还是会出问题。”
进了电梯,夏绘溪低头看着蹭亮的地板,缓缓的说:“那么,上次那个女人呢?”
他的声音依然十分沉稳,只是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她也是。”
“所以你十分笃定的告诉我,说不是我害死她的。”她平平淡淡的说,抬脚先出了电梯,“你早就知道了。”
她的背影纤细,苏如昊慢她几步,看得清楚,只觉得她的语气清冷,忽然生出了些烦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个时侯我确实知道。其实彭教授也知道。但是当时原因还在调查,我还不能说……”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一些,“小溪,你是在怪我?”
夏绘溪低头往密码锁上输密码,她的生日加上身份证的后六位,一串长长的数字在心里一滑而过,无比的娴熟。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只是回头笑了笑,又扯开了话题:“对了,今天你大伯打电话给我,说是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他前几天回来的,以后可能会常住这里,有的是时间见面。” 身后苏如昊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要不明天吧?明天我有空。”
夏绘溪回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明天我宿舍里还有些东西要清理。”
虽然最后拆迁的日子未定,夏绘溪宿舍的东西其实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偶尔回去一趟,发现楼上楼下的小广告多了起来。大多是收购二手电器、家具和书籍的。其实宿舍里还有一台老掉牙的台式电脑,配置什么的都已经很旧,是她在本科的时候用的。一直放着,如今倒专门用来备份资料了。夏绘溪看着空空落落的宿舍,想了想,就按照小广告上的电话,拨了一个过去。
那边专门倒腾二手电脑的小老板一听,立刻说好下午来看机子。
老板是一个人来的,看了看电脑,只说了一句:“这么旧了啊?配置太过时了,这样,600块钱,我全收了。”
其实机子本身倒是保养得很不错,开这个价格,老板也是打着“漫天要价,着地还钱”的规矩。想不到夏绘溪想都没想,十分爽快的就说:“好,你什么时候要?”
老板喜出望外,立刻打电话说:“那我让店里的人开车来,马上运走。”当即数了600块钱出来,给了夏绘溪。
夏绘溪微笑:“不急吧?这些资料等我拷进移动硬盘。”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那边人已经来了,就等着拆机运走的时候,她还在拷一些会议资料,回头对老板抱歉的笑了笑:“麻烦再等一下。”
老板打量了一下她的桌子,忽然说:“你这漫步者音箱卖不卖?”
是和电脑配套的,夏绘溪本来就不大用音响,听他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卖吧。”
随手将音响打开,又点了文件夹里的一段录音记录,让老板听听音效。
先是一片嘈杂,随后模模糊糊的才有人的声音传出来,她一愣,看了看那段录音资料,抱歉的说:“我放错了。”
正要关掉,老板的那个年轻助手忽然说:“你出过国吧?在俄罗斯录的?”
她打量了那个年轻人一眼,才笑着说:“你是南大学生?在兼职?”
那个男生点点头:“我是学俄语的,对这个比较敏感。”
“是么?那是我去圣彼得堡开会的时候录的。里边讲些什么听得懂么?俄语弹舌音很多,听起来挺有趣的。”
男生笑笑:“这些对话挺简单的,不难。”
他说了句什么,夏绘溪皱了皱眉头没听清楚,恰好鼠标又双击了一首歌,周杰伦哼哼哈哈的声音传出来,意识里更是有些模糊。
夏绘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关了音响,礼貌的对那个学生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多加了50快钱,兴高采烈的搬着电脑走了。
而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了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的书桌前,想起那个学生的话,又想起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很多事,手脚渐渐的发凉。
四十二
思路越来越迷糊而混沌的时候,手机一阵阵的响起来,夏绘溪被惊得战栗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去够手机。
“你在哪里?我现在还在学校,要不要一起回去?”熟悉的声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绘溪却觉得有些陌生,仿佛一时间想不起他的模样。
她等了等,才开口说:“我在宿舍,刚刚把电脑卖了。”
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不耐烦,又和自己说了几句别的,才说:“下来吧,我到了。”
夏绘溪挂了电话,移动硬盘就在自己的手边,她伸出手去,又仿佛烫手一般,犹疑着拿起来,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今天夏绘溪下楼的速度特别的慢,她走出门口,拿不定主意一般,又等了等。
隔壁一个老师恰好上来,看见她,微笑着打招呼:“夏老师。”
她笑着回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喊住她:“王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你现在有时间吗?”
王老师钥匙刚刚插进锁孔:“有空啊,什么事?”
她随着王老师进屋:“我有段录音,是俄语的,想请你听听,里面说了些什么。”
王老师是外语院的俄语老师,点开了那段录音,听了一遍,微笑着说:“这个挺简单的。”
夏绘溪忽然觉得心脏失律了数秒,紧张的微微屏住呼吸,声音竟然有些微的颤抖:“说了什么?”
那辆车早已停在了楼下,像往常哪样,不论等她多久,他总是甘之若素的。
甚至没有提自己等了多久,他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踅起了眉:“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夏绘溪像是游魂一般,条件反射的笑了笑,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声音有些恍惚:“没有。”
这种天气,不用开空调,温度便是适宜的常温,可是她一动不动的坐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苏如昊,你的外套呢?”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夏绘溪抿出了一丝笑,似乎让他不要担心,“我有点冷。”
他停下车,从后座上拿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皱着眉打量她的脸色:“别真的病了。很冷么?我打些暖气吧?”
她匆匆忙忙的拦住她:“不要,把窗开着吧,我透透气。”
他的风衣盖在自己的身上,有他惯有的味道,暖暖的像是他的怀抱。夏绘溪将自己裹得紧一些,靠在了椅背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似乎一直处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大脑中亦是一片空白,直到感觉到有一双手臂从身侧伸过来,想要将自己抱起来。夏绘溪警觉的动了动身体,又张开了眼睛,看着他近在身侧的脸庞,问:“这是哪里?”
他柔声答她:“医院。你发烧了,我们去看看。”
“不是和你大伯一起吃饭么?”夏绘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勉力坐起来,“我没事的。没发烧。”
“饭下次吃就好了。乖,我们去看看,马上就好。”他耐心的哄着她,“下车。”
那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此刻确确实实的盛着担心。夏绘溪看着他英俊的脸,忽然有些倔强的别过头去:“我不去医院。”
苏如昊的手还扶着她的肩膀,又把自己的风衣往她肩膀上提了提,盖住她的身子,愣了一会儿,似乎拿她毫无办法。半晌,见她不愿意转过头来,只能叹口气:“那回家去,你好好睡一觉。”
而她半靠着椅背,小脸被大半的头发遮住,露出的下颌弧度美好,似乎已经沉沉睡着了。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湿润的唇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吻,她的不安的动了动,气息却依然甘甜美好,苏如昊忍不住停滞了几秒,又抚了抚她的脸颊,才起身离开。
夏绘溪半夜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痒,她微微掀开眼帘,床的另一侧开着台灯,而苏如昊靠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叠资料,正在聚精会神的阅读。灯光是奶白色的,又被他的身子遮去了大半,说不出的柔和,叫人觉得心里安定。
她甚至没有动一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过来,放下材料就俯身问她:“怎么醒了?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他侧身拿了一杯水,又将手伸进她脖颈的下边,微微用力将她身子托了起来:“喝点水。”
夏绘溪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躺了下去。
而他翻身就要去关灯,夏绘溪却轻轻的说:“不要关。你继续看,我喜欢这样。”
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又将脸埋在了他的身侧,低低的说:“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他们有时候还开着灯干活,就是这样的亮光……”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他抱得紧了一些。
苏如昊低低的叹口气,没有关灯,伸手抚着她的手背,柔声说:“那你睡,我再看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说:“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嗓子疼,睡不着。”
苏如昊想了想,还是把灯关了,自己也躺了下来,将手臂垫在她的颈下,又把她抱在怀里,慢慢的说:“说什么?”
这个怀抱这样温暖,夏绘溪却往后闪了闪,撇过头去咳嗽了几声:“不要这样面对面的,我感冒了……”
他的手臂有力而坚定,依然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语气温柔,又不容置喙:“没关系。你躺着别动。”
彼此的气息可闻,夏绘溪果然不再动了,她缩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我上次问你,你为什么来南大,你没有回答我。”
苏如昊的一只手就扶在她的腰侧,她的肌肤柔软而温腻,他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你说。”她的声音娇柔,带了执着和倔强,“你说啊。”
“是因为南大的心理系是全国最好的,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在国外的时候呢?这么好的学校,别人想申请都进不去。”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继续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
“怎么又扯到老问题上去了?”黑暗中苏如昊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不回来,如果不进南大,我又怎么能认识你呢?”
“嗯……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这个问题有些孩子气,苏如昊想了想,老老实实的说:“很早的时候吧,应该比你喜欢我的时候还要早一些。”
“什么时候?”
他的唇贴在她的额上,淡淡的温热,可见烧已经退了,苏如昊微微放心,于是回答她:“从翠湘回来吧,大概就是那个时侯。”
“是我们去圣彼得堡之前?”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一双如珠似玉的眸子即便在夜色中,依然烁烁清亮。苏如昊一愣,原本贴着她额角的唇似是触到了什么,仔细在暗夜中分辨了一下,才发现就是那块疤痕。
他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刻,才淡淡的说:“是。”又不容分辩的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睡吧。你还病着。想要聊天的话,什么时候不可以?”
夏绘溪没再吭声,闭上了眼睛。
他却没有立刻闭眼,仔细看着她良久,秀挺的鼻梁,微翘的羽睫,平缓的呼吸。她的脸色透明的近乎苍白,莫名的叫他想起了清水,掬一把在指间,亦会无声的流逝。
这样的想法,叫他悚然心惊。
他无声的靠过去,亲吻她的唇,听到她迷迷糊糊的问了句:“怎么了?”
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那个吻加深加长,仿佛这一刻天长地久。
四十三
第二天夏绘溪醒来的时候,感冒大约是彻底发了出来,嗓子里仿佛有人拿着麦秸秆在烟熏火燎的炙烤,干涩,说不出的难受。她躺着没动,眼睛还没张开,就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的探过来,试了试自己的体温。旋即床轻微的一动,苏如昊悄声起床,又将房门掩上了。
她依然没张开眼睛,或许又小睡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人在轻声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皮发沉,勉力睁开了些,才看见苏如昊的脸,逆着光影,近在咫尺。
他已经换了衣服,海蓝色的衬衣,手臂上搭了一件薄风衣,俯身下来的时候,带来的气息清凉而舒适。
“早饭已经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就去吃点东西。”他亲昵的拍拍她的脸,“感冒药就在粥碗旁边放着,一会儿记得吃。”
夏绘溪低声答应了一声,下意识的拉住他的手臂:“你去哪里?”
“有点事。”他握住她的手,顿了顿,“中午我尽量赶回来。要是感冒还不见好,下午一定要去医院。”
又是去医院……夏绘溪不满的皱了皱鼻子,放开了他的手,翻身侧向另一边。
或许他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才起身离开。
实在是再也睡不下去了,夏绘溪慢吞吞的起床,洗漱完毕,嘴巴里全是薄荷清凉的味道,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她先拉开卧室的窗帘,忽然泻进来的阳光仿佛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惊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光线在睫毛的末梢卷起了小小的彩虹,透亮而光明得不可思议。
她前所未有的醒觉,微笑着想,原来这就是春天。
从小高层的窗台边望下去,整个城市除了建筑单调的色泽,却有一种难言的韵味,似是沐浴在了微跃的阳光和娇嫩的浅绿之间,间或点缀着飘然柔软的柳絮。这样的清晨,于自己而言,实在是难得的静谧安然。
苏如昊走前煮了粥,又添了几份酱瓜,放在青色瓷碟上,色泽极为清淡。夏绘溪喝了几口,因为嗓子难受,也没有多吃。进厨房洗了洗碗,又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推门进了他的书房。
阳光大片大片落在了书房深褐色的地板上,将浓浓的色泽调得柔和许多,仿佛是少女蜜色而健康的肌肤,触指间是淡淡的暖意。
扔了靠垫在地上,夏绘溪的目光在书橱中流连。
自己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搬了过来,于是一半一半的,这半边的壁橱是自己的书,而对面的,全是他的书。
这样美好的天气,夏绘溪实在不想看专业书,于是转身去看看他的书柜里有没有有趣别致的书。
想不到真的有。
她抽出一本诗集,盘腿在地上坐下,微笑着翻阅起来。
舒婷的诗集,夏绘溪的手指在已经显得老旧的封面上拂过,原来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读诗。
太阳的光斑从房间的一侧,悄悄挪移到了另一侧。似乎愈来愈强烈,又似乎愈来愈温暖。
她心无旁骛的沉浸在那些语言字符组成的世界中,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在脑海中滑过,直至指尖触到其中的一张纸,被折了角,又或许是他特别喜欢这一首,用钢笔标了记号。
名字是《会唱歌的鸢尾花》。
夏绘溪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轻轻的念出声音来: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
不要惊动我……”
声音比自己想象得到的,要嘶哑得多,这样一字一句的读过来,仿佛是用粗粝的沙,摩挲着最娇柔的肌肤,有种触目惊心的残缺,却又有着怪异的美感。
嗓子越来越疼,可她忍耐着,直到将整首诗歌读完。安静的一刹那,仿佛全身无力,怔怔的,那本书啪的一声,掉在了膝上。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可是那些思路……为什么这么清晰?以前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此刻一一汇拢而来,那副巨大的拼图,正一点点的显出狰狞的原貌。或许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它就是在那里,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就这么抱着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午的光线刺眼强烈得不可思议,夏绘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块形状如同海星的光斑,有些泛酸,又有些微痛——直到几乎失去了感觉,才听到房门被轻轻的扭开了。
她没抬头,身子亦没动,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
身子一轻,已经被苏如昊抱了起来,膝上的那本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识的低了低头,喃喃的说了句:“书。”
苏如昊手臂上托着她轻软的身子,大步往外边走去,似乎根本没有看地上掉下什么东西,轻轻的斥责她:“怎么随便坐在地上看书?”
夏绘溪慢慢的拢上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很有力,一下一下的撞击自己的耳膜,洞彻心扉的律动。
他随手从玄关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她的外套,开门就往外走。夏绘溪回过神,急声问他:“去哪里?”
苏如昊的目光在她脸上端详了数秒,淡淡的说:“医院。你看看自己的脸色,比早起的时候还要差得多。”
她“哦”了一声,不再挣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抱着,一路走到车库。
在他发动车子前,夏绘溪望着他的侧脸,慢慢的说:“我看到新闻了,安美已经启动收购CRIX制药子公司的计划,是不是?”
他将车子开出车库,漫不经心的答她:“我不清楚,可能是吧。”
夏绘溪想了想,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进安美,去帮你伯父?”
他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间似乎有些探寻,语气间无限耐心:“那天不是说了么?我的兴趣本就不在这里。”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握紧,夏绘溪注视着窗外千篇一律的行人和景致,不再问什么了。
“彭老师,这些资料归在哪个文档里?”夏绘溪边打字边问彭泽,侧头一看,老头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对着一长套的书卷发呆,于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声:“彭老师?”
彭泽回过神来,却答非所问的指了指那套书:“《资治通鉴》。”
夏绘溪其实一直有些好奇,这套书摆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和心理学没什么关系,也不见老头去翻翻,可是就是占据了最显眼的一排架子。
他微笑着说:“退休了也好。有时间看看这些书。”
“以前我读硕士那会儿,我的导师就对我说,趁着现在还是学生,好好读几本书。要不然,下次等你有机会静下心来读书的时候,估计就是退休之后了。”老人的语气微带喟叹,银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看看,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啊。”
“资治通鉴?您爱看历史吗?以前没听你说起过。”
彭泽笑了笑:“历史?这个哪里是历史?中国这几千年下来,最最厉害的,不就是一个人心么?修养自己的,揣测别人的,全明明白白写在这书里了。这个比起西方的心理体系,可就厉害得多了。”
夏绘溪第一次听见老师这么说,也来了兴趣,点头说:“你这么说,好像也很有道理。”
“好比吧,我退休了,可是院里的人不管服不服气,总还是因为我这几分面子在,所以就不要求一个老头挪办公室了,把门口的牌子一拆就了事。这也算是人心。”
说起了这件事,夏绘溪就有些黯然。本来怎么说,以老师的情况,也不会这么早就退休。可是最近CRIX的丑闻越闹越大,南大的研究所里,气氛也是沉沉的。新药在媒体曝光之下被紧急叫停,卫生部下派调查组,而研究方必然要拿出态度来,于是彭泽引咎辞职,至于接下去还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处罚,也是难说。
“彭老师,我一直想不明白,这药是在研发期的时候,一期临床的时候和对照组相比,报告上写着确实有些问题,当时不是已经指出了么?为什么到了二期临床,那些问题忽然全解决了而且通过了?是数据上出错了?”
“当时我们没考虑到一些食物和药之间的反应,病人用药后的恢复情况是心理组这边承担的,也是镇静的效果太好,所以很容易把隐患忽略了。临床的病理那边也没注意到这点……”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如今也算木已成舟,没什么好抱怨的。”
“既然是试产,出了事故当然是要负责任的。可是……这个曝光的力度也太强了……”夏绘溪轻轻嘟囔了一句,“老师……”
老头却打断了她,微笑着说:“所以我说你啊,小夏,还是看不透。”
他指了指那套大部头的书:“都是人心啊。商场如战场,你想想,现在财经界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
夏绘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你是说安美?”
彭泽悠悠而笑,似是把一切头看透了:“并购的关键时期,对手怎么能不利用这样的新闻大做文章?一棍子打倒了,自己才大有优势嘛。”
从办公室出来,夏绘溪接到苏如昊的电话,她略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我来接你,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大伯也过来。”
夏绘溪“哦”了一声:“我在操场那边等你吧,已经下班了。”
感冒断断续续的直到前几天才好转起来,吃饭的事也就一直搁浅着,今天他忽然提起来,自己实在有些意外。
挂电话前,神差鬼使的,夏绘溪又问了一句:“你大伯……这几天不忙吗?”
即便隔了电话,也听得出他在微微而笑:“忙完了。”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家饭店,苏如昊牵着夏绘溪的手下车,走得比她略微快了一步。他穿着极正式的西服,身长玉立,走路时亦是风度优雅,握着自己的手有力而温暖,让她有些微的分神。
进门之前,夏绘溪想起了什么,用力的拉他一把:“你为什么不和你大伯一个姓?”
“我妈妈姓苏。”他简单的说,为她推开门,“到了。”
杜子文已经到了,手中捧了一盅碧螺春,慢慢的品着,一见他们,便露出微笑招呼道:“来了?”
夏绘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真对不起,路上堵车了,您没等多久吧?”
“自己人,这么客气干什么?”杜子文呵呵笑着,又转头对苏如昊招呼,“坐下来说话。”
苏如昊亦拿起身前那杯新茶,却不急着喝,微笑着问:“您签完协议了?”
杜子文长长叹了口:“签完了。也算了了心事。”他摇摇头,“过了这几年,总算没白费功夫。”
苏如昊也沉默下来,最后淡淡的说:“那幢宅子,我一定要拿回来。”
夏绘溪也不吭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茶叶,似乎没在听两人的对话。
杜子文仿佛突然惊醒了,乐呵呵的拍了拍苏如昊的肩膀:“你看,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这些。”
苏如昊抱歉的对夏绘溪笑了笑,那丝凌厉倏然间消失了,表情温和:“是,让他们上菜吧。”
这顿饭不知道为什么,吃的有些拘谨。苏如昊不怎么说话,偶尔插一句,也是心不在焉,仿佛心里有着十分重要的事,难以释怀的样子。
夏绘溪倒是和杜子文有说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细细小小的琐事。
最后上了汤羹,杜子文站起来,又看了侄子一眼,目光中隐隐有着鼓励的意思,笑着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服务生正在替他们舀汤,苏如昊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极为识趣的放下碗,亦轻轻出门了。
夏绘溪见他放下了筷子,神色间很是不豫的样子,心中微感好奇:“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手轻轻的滑进了口袋,又懒懒的靠着椅背,抿了唇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倏然抬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她真真切切的看清楚。
夏绘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底不安,只能转过了头不再理他。
然而片刻之后,苏如昊的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十分温文,又有些璀璨。他站起来,靠着她的身边,自上而下的看着,目光闪烁着碎钻般的光泽,亮得像是最远处的星子,可是……分明又像近在身侧的,他掌心中的那枚闪耀的钻石。
四十四
仿佛是慢动作一样,他屈下身,单膝着地,从声音,到表情,无一处不是润着清雅的笑意。
夏绘溪只觉得头脑哄得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因为半跪着,他们的视线平行,苏如昊带笑的眼神凝然注视着她,似乎在给她时间,让她反应过来,不至于呆滞如此。
可夏绘溪的反应,却只是手忙脚乱的去拉他起来:“你快起来,一会儿大伯回来了看到了……”
他拂开她的手,微笑着说:“我特意选在今天,家中有长辈在,才能让你放心嫁给我。”
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半空中。
而他缓缓的重复了一遍最后的三个字:“嫁给我,好不好?”
他的脸英俊而生动,目光清澈而充满了期待,鬓角清爽,鼻梁挺直,许是有着轻微的紧张,可更多的是坦然和自信。仿佛相信她会将自己的手伸给他,让他替她带上那枚戒指。
那个“好”字带着余音,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各种各样的想法接踵而来,却唯独忘记了回答。
他不催她,却无声的将她的手握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指节,浅浅的笑:“你再不答应,恐怕我真的要跪到大伯回来的时候了。”
夏绘溪的目光又渐渐的游移到了他的手心,银色的戒身,闪亮的钻面,简洁的款式……实在是巨大的诱惑,只要自己轻轻的点点头……
心底有个声音在让自己答应,可是另一个声音,却相伴而生。她仔细的聆听,才明白,那个声音是在说: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么?他爱你,全心全意的爱你……可他始终将自己的心藏在某个地方……你看不见,摸不到……一直是在迷雾之中……
她的目光从迷惘到清澈,声音终于慢慢的从形状姣好的唇间吐了出来,可是却不是预期中的那个“好”。
那句话发音奇特,带着小舌音,艰难,却又迟疑。
是俄语,听得出是在模仿,所以并不标准。
苏如昊温柔缱绻的神色在瞬间消失了。慌乱,或许还有尴尬和恐惧,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
修长的身影,眨眼间,变成了冰封万年的雕塑,僵直而坚硬,任谁也不能再让他移动上分毫。
“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微弱,手指无力的握成拳头,又渐渐的松开,“你告诉我……”
“你不愿意说么?”夏绘溪咬了咬唇,一个清晰的齿印落在下唇上,“别人告诉我,这句话是在说——‘拿了钱就快滚!’”
苏如昊的手还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刹那间,彼此的体温都在迅速的冷却和僵硬。
她闭了闭眼睛,将那句话说完:“你到底为了什么,才来南大,才来接近我?”
苏如昊的神情和她一样的怔忡,有些茫然的回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却发现所有的辩解都十分无力。
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让人不安的安静和沉默。
杜子文推门进来,苏如昊还半跪着,而夏绘溪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此的脸庞都贴的很近——他乐呵呵的转过脸去,笑着说:“还没完呢?小夏,就答应小昊吧,难为他也跪了这么久了。”
苏如昊却慢慢的站起来,收紧了右手,那枚钻石硌得掌心发疼,他却浑然不觉。
而夏绘溪也很快的回过神,匆匆忙忙的拿了外套站起来:“杜先生,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吃吧。”
杜子文注意到她连称呼的都改了,表情微微一滞,回头看了苏如昊一眼。
苏如昊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子看似悠闲的靠着椅背上,然而目光却游移在窗外,似乎对身外的这一切不闻不问。
而等他回头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离开了。
霓虹初上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城市风景流光溢彩,仿佛是漫天星辉盛放在眼眸中,又一点点的泛溢出来。夏绘溪在路上漫步,眼角微凉,竟分不清,是天上忽然飘下来的春雨雨丝,又或者是不自觉的泪水。
刚才,自己究竟拒绝了什么?
是一份期待已久的温暖?或者……一直在渴望的安定?
她有多么爱他……他是知道的吧?
可是他的身上,总是藏了那么多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她,逼着她去揣测——那些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似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他一直在沉默。即便在决定了要和她携手走过下半辈子的时候,依然选择了对她沉默,对过去的一切沉默,也对现在发生的种种情况沉默。
夏绘溪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时他们刚刚决定在一起,她住在他家里,半夜起来,看见他站在阳台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如昊,仿佛是全然陌生的,背影孤寂,又像是遥远的一个影子。
于是自己悄然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那时自己贴着他的背。只是想起了初见的时候,那还是炎炎夏日,他清爽的向自己伸出手,笑容坦率而俊朗,仿佛是窗外的阳光,不带半点阴翳。
那一晚,做了那样一个梦。
他的气息,他的身影,他的衣着……到处都是他,她亦知道就是他……可年轻男人的脸始终藏在了迷雾的后边,似是对她微笑,又似是简单的凝望,所有的表情,只是若隐若现。
她记录过自己很多梦,不断奔跑的那个梦让自己麻木而筋疲力尽,和裴越泽相处的那个梦让自己尴尬而困惑。而唯有这一个,却叫自己觉得惊惧而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跳跃出了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隐约的告诉她终于还是要失去些什么。
这个梦,她没有记录在自己那本厚实的工作笔记上。不是因为见不得人,只是因为心底隐隐约约的害怕。
或许只是因为简简单单的“在意”两个字。
只是因为自己在意,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也只是因为在意,才这么在乎彼此的坦诚。
夜风一阵阵的拂在自己脸上,她仰头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忽然想起本科时学的“心理学概论”。
那时老师的头一句话是:“什么是心?佛教里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我们要学的,就是这不可得的东西。”
她那时和同学们一起大笑,因为年轻,所以觉得无惧而勇气勃发。
可现在想起来,原来老师说得没错,有些东西,终究还是虚妄和不可得的。
慢慢的走了很多路,不知不觉的,又走回了老路上。只要再拐个弯,就是他住的小区。夏绘溪猛然顿住脚步,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
如果现在回去,如果遇到了他,他会不会解释?会不会印证自己心底的那些猜想?
那些猜想,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更多的,却只和旁人有关。
她的唇边绽了淡淡一抹苦笑,想了想,还是穿了马路,举步进去了。
立在楼下看了一会儿,一层一层的数上去,第七层还暗着灯——他大概也还没回来。
楼下保安见到她,笑着问:“苏先生没和您一起回来吗?”
她心中更加的安定了一些,跨进了电梯。
屋子里漆黑一片,夏绘溪开了灯,就像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时候一样。桌上还有一瓶止咳药水,盖子都没合上,临走前他又把自己抓回来,灌了一盅,还不许她喝水,呛得她喉咙里一片甜腻。
她进房间,拿了证件,想了想,又拿了张银行卡。他不来找自己,其实不算坏事——到现在为止,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样,那么她很怀疑,甚至不自信自己心底还残存了多少勇气,可以听一听他的解释。
在门口停了停,似乎隐约听到了电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夏绘溪想都不想,闪身进了一旁的紧急通道,顶上的灯啪的跳亮了,顿时有灯火通明、又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不敢回头,望着一节又一节望不到尽头、盘旋往下的楼梯,跨了出去。
苏如昊在门口靠了一会儿,紧急通道还亮着灯,只是一点点的在变弱变黯。就像这一晚自己的心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仿佛是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弓弦。
轮番的来来回回,无尽的疲倦,他下意识的想要追出去,可是脚步又缓缓的顿住,手指按在密码锁上,又迟迟没有摁下去第一个数字。
从记忆中调出那段号码,其实已经极为纯熟。门滴答一声,缓缓的向后打开了。
淡白的灯光让他的脸色显得铁青而僵硬,苏如昊走到窗前,微微抿着唇,看见她快步在路口拦了车,又坐了上去——仿佛有了一双夜枭的眼睛,锐利而博远,隔了那么远,却偏偏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的转身,踱步进了书房。
目光不经意的掠过了那一排整整齐齐的书架,因为其中一本书被抽走了,仿佛是缺了一枚牙齿,连带着整排都显得有些凌落。
忽然心里被什么抽紧了,苏如昊快步走过去,轻轻眯起眼睛。他的记忆力从来都是绝好的。那里,缺的是《舒婷诗集选》。
他怔怔的靠着书橱,手难以控制的伸进了口袋,将那枚戒指攥在了手心中。她……什么都知道了么?
夏绘溪从出租车里出来,又在大厅要了一间房,因为心思恍惚着,签单的时候两次弄错密码,最后一次,小姐喊住了她:“小姐,这张卡的持有人是您吗?”
她如梦初醒,啊了一声,又低头仔细看了看,才真的发现自己是拿错了卡。
翻遍了钱包和手袋,也只有这么一张。夏绘溪依然将卡递给她,淡淡的说:“我再输一次,抱歉,刚才我记混了。”
输下自己的生日,滴的一声,机器开始打印凭据。她又接过那张单据,下笔的时候略微怔忡了一下,才一笔一画的写下:苏如昊。
心头的味道很怪异,不知是苦是甜。其实她自己是从来不会用生日做密码的,可是他不一样,他将几乎所有她可能用得上的密码,都改成了她的生日或者和她相关的数字,微笑着说:“万一要用的时候,免得你一时间记不起来。”
因为临近午夜,酒店里人并不多。她独自一个人坐着电梯,寂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心脏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血液在片刻间凝固住了。
夏绘溪摸出来,看了一眼号码,无端的松了口气。
或许对方并没有预料到她这么晚还会接电话,语气中亦有几分惊讶,可随后,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他说:“有空么?陪我聊一会儿。”
夏绘溪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郁,勉强打起了精神:“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却忽然不说话了,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绵长,柔和。
“裴越泽,我忽然想起三亚的那片海滩,真漂亮。”夏绘溪也不在意,微笑着和他聊天,“那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你逼着我去,我想我会很喜欢那里的。”
他考虑数秒的时间,静静的笑起来:“是么?那么这次我不逼你,你愿不愿意再去一次?”
四十五
当夏绘溪又一次在这片海滩上漫步的时候,金色和蓝色,十分的煦和。她微微仰着头,望向碧空和云丝,记得有一位画家说过,天空的色泽,是永远无法用颜料调出来的。此刻,或许该换一种说法,即便穷尽了人类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出那种湛蓝色的心旷神怡。
因为热,身上略有些汗湿的潮意,她坐在沙滩上那块石头上,有些茫然的想:这算不算自己这小半辈子以来,做的最不靠谱的一件事呢?
迎着海边初生的朝阳,她给彭老师打电话请假,又向教学秘书请假,最后合上电话,侧头问裴越泽:“你在想什么?”
他并没有看着她,最后回她:“没什么……在想你为什么愿意和我一道出来?”
她笑,却没有把心底的想法告诉他。其实昨晚的时候,哪怕是一个陌生人邀请她结伴出去散心,自己冲动之下,大约也会答应的吧。
海鸥的叫声由远及近,浅浅的掠过白色海浪,又盘旋着离去。
阿姨在远处向他们招手,招呼他们去吃早饭。
起居室的电视开着,晨间新闻的女主持精神气爽:“下面是一组财经新闻……”
“最近深受制药门困扰的CRIX集团于昨天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公告,承认集团名下的制药子公司将被安美集团收购……”
夏绘溪的手轻微的一颤,看了对坐的裴越泽一眼。他持着那杯牛奶,仿佛没有听见那则新闻,表情亦是一动不动。
踌躇了片刻,夏绘溪放下手中的碗筷,对阿姨说:“我吃饱了,谢谢你。”
她不再看裴越泽,转身上楼,每往上踏一步,心境就改变一分,
裴越泽的种种,苏如昊的种种,只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了。
好比有人说的顿悟,这就是顿悟么?
门口有轻微的响动声,夏绘溪回头,裴越泽闲闲的倚靠着门,眸色中有一分漫不经心,更多的却是探究。
整个房间都有着安宁静谧的气息,桌边的花瓶中散乱的插了几支并不精致、甚至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手边,摊着一本书,翻开数页,纸张在清风中轻柔的起伏,仿佛是素色的蝴蝶上下翩跹。
她在漫天阳光中,冲他轻轻一笑:“来找我聊天么?”
他不答,只是走近她,拿起了那本书。
翻到的那一页,他只掠到那首诗的名字:《会唱歌的鸢尾花》。
裴越泽的眸色愈加的深稠浓泽,仿佛有一股力道在上下的翻搅,而他只是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层。
“我妹妹……她最爱的就是这首诗……”裴越泽轻轻的说,在她身边坐下来,修长的手指合上书页,“真巧。”
似是勾起了无限的回忆,他的手指不自禁的一遍遍摩挲着书本的页脚,最后抬起眸子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诗?”
夏绘溪嘴角边浮现淡淡的苦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闭了闭眼睛,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语气中有着轻微的敷衍:“是啊,真巧。”
他的眼神倏然恢复了清锐,含笑望着她,慢慢的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躲避苏如昊吧?还有……你不好奇,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么?”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夏绘溪的手指微微蜷起来,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又慢慢的放开,平静的说:“不是。我不想知道他的事……”
他依然用那种目光端详她,嘴角的笑愈发僵硬:“那你……”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自己想要来。”她以不容置喙的语气打断他,只是嘴角的笑容却依稀有着刻意的掩饰和不自然。
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浮气躁,裴越泽的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敲击,目光却是柔和的:“你……又有几分了解到了自己的内心呢?”
以往她对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无限的笃定和镇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耐心而温柔。
这一次,却角色互换,夏绘溪垂着睫,仿佛并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裴越泽看着她的神态,脸颊微红,侧脸柔美,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要离开。
“裴越泽……”她忽然喊住了他,有些慌张,又有几分突兀,“你妹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自杀?”
俊美的侧脸有片刻的失神和黯然,裴越泽最后开口的时候,又似有无限的悔意,又清晰如同此刻他的表情:“是我,逼她太紧了吧?”
她动了动唇,微微扬起眉梢,最后却依然欲言又止。
“还有,苏如昊肯定能找到这里。你……想清楚了。”
这一句话让她浑身一颤,不可抑止的抬头望向窗外的海景。
空旷而飘渺壮丽的景色,天地间那么大,可是原来,能藏起心的地方,永远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裴越泽并没有说错,上次自己被强行带到了这里,于苏如昊来说毫无线索,他依然在第二天就找了过来。更何况这一次,自己用过他的信用卡,也用自己的身份证登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退潮,听到身后嘎吱嘎吱有人踩着沙粒而来,她以为是裴越泽,并不回头,只是笑着说:“这个时侯的景色最漂亮。”
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白天,黑夜,交融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像是墨迹慢慢的沾染上雪白的素绢,顺着纹理一点点的洇晕开,最后的渐变色润泽而疏淡。
那人在她身边坐下,依然沉默。
微卷起轻柔的一阵气息,拂在夏绘溪的身上,她一怔之间,就反应过来。
那么熟悉,那么温淡,只能是他,不会是别人。
夏绘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如同被海风冻住,又因为紧张,微微的蜷得紧了一些,只是眼睛始终望向前方,不敢偏侧哪怕一丝一毫。
她穿了件棉白的裙子,及膝,膝盖一下的小腿裸在空气之中,纤细却不失圆润。上身简单的披了件浅橙色的针织毛衣,因为缩起了身体,更显得肩胛单薄。
苏如昊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躲避,只是默然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紧了紧领口。
夏绘溪没有闪避,白皙的手指抓紧了衣襟的地方,依然一言不发。
“你的感冒还没好……”苏如昊踌躇了一会儿,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开,和她一样,望向遥远的、正在变暗的天际,“不要着凉。”
她深呼吸了一口,终于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仅仅一日不见,他却真的瘦了许多,脸颊微微的凹陷下去,眼中也全是红色血丝。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笑了笑,声音有些暗哑:“你以前告诉过我,很害怕我会突然失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过来,你突然不在我身边了。”
“结婚的事,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我可以再等。”他忍不住去拢住她的肩膀,声音越发的温柔,“我不会逼你,好不好?”
此时的南方,昼夜的温差还是显著的。夏绘溪的声音,仿佛这室外的温度,正一点点的冷却下去。
她不可遏止的开始发抖,很轻微,却依然让他感觉到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说这些?别的呢?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才来找我解释。”她的声音清脆,仿佛冰凌雪块的轻轻撞击,叫他遍体生寒。
“我在等着你解释,为什么在俄罗斯,你要布置那样一出闹剧?”夏绘溪忽然苦笑起来,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板,“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等着你给我解释。”
苏如昊的双唇只是轻微的动了动,随即却喑哑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问了一个问题,或许还有藏在心里没有提出来的。可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心底最暗处的秘密——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瞒着她一辈子。只要她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就好。
黯淡的光线中,唯有夏绘溪的双眸熠熠闪着光亮,仿佛是狂风怒浪中不灭的明灯,遥遥的前方闪烁,执着如一。
“俄罗斯的那一幕,是我安排的。”他转过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平板而枯涩,“你应该知道的,异国他乡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好的机会。”
她的额角突的一跳,缓缓的闭上眼睛。如果说一定要追溯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对他产生感情的,似乎就是在圣彼得堡。他从那几个人手中把自己救出来,他掩着脚步,跟在自己的身后,又将自己抵在墙上……那样无声的暧昧……
就连这些,都是他预计好的。
夏绘溪微微摇了摇头,紧紧的遏住心底泛起的、无可控制的凉意,良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苏如昊将头埋在她肩胛的地方,声音有些低弱,又带了隐隐的祈求:“过去的事,忘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么爱你……”
夏绘溪的笑近乎苍白而透明,清粼粼的仿佛一串水滴落下,旋即失去了踪影。
“我不想听这些……你以为,现在我还敢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么?”
“好,我都说给你听。”苏如昊直起身子,刚才一闪而逝的软弱,在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抿着唇,望向无边无际的海,“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接近你,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裴越泽对你有些特别的关注。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无疑,我想,他对你,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来,他果然是要你当他的心理咨询师。我要了解到他的心理状态,就必须和你熟悉。”他淡淡的说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是这样。”
“呵,你是不是忘了一点?那时候,我在给心理援助找资金来源的时候,那些拒绝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逼得我最后答应裴越泽的要求。”她的声音也是异样的平静,仿佛说起的只是旁人的事,“我问过裴越泽,他说他不清楚。他那个人,虽然冷漠了些,又常常威胁我,可是倒不会骗我。而且,我查了一下,那些公司,大多是和安美有业务上往来,是不是?”
他的身影愈发的僵直:“是。是我。”
她微笑,更紧的抱住了双膝:“你继续。”
“那时候布置下的种种,确实为了接近你。”苏如昊的声音有些轻,“我对你的心机,仅此而已。在那之后,那些预设过的一切,都没有用上。”
他确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想过要利用夏绘溪,然而却渐渐的陷进情感的泥淖,越来越难以自拔。仿佛这是一种傲气,又仿佛是倔强。好几次,自己明明可以从她那里得到裴越泽的消息,可是出口询问的刹那,却又生生忍住了。
仿佛将所有压抑的情绪点燃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即刻间,灼亮了起来:“这些,都是实话,我不会再骗你,永远都不会。”
夏绘溪咬着唇,似乎在微笑,可是神色间,却又有着让人不安的镇定。
海浪静静的在不远处拍上来,不深不浅的褪下去,一来一回之间,就是一个轮回。
“苏如昊,你知道么?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这么被你蒙在鼓里,你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她安静的转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清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只能抽丝剥茧,一点一点的问清楚。”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微抿着唇,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黯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记得么?那次在俄罗斯的时候,那天Zac教授的会场,我说我的录音笔没电了。”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似乎在等他记起那一幕场景。
“其实,是因为前一天在去圣血教堂的时候,那支录音笔一直不小心开着的缘故。它录下了你和那几个人的对话。回国之后,那些录音片段都被我整理进了文档,那天无意间让别人听见了。”她缓缓的解释,“我不懂俄语,不代表别人也不懂。”
苏如昊默然很久,微微笑了笑:“真巧。”
“你觉得巧么?可我不觉得。就算没有这件事,安美和CRIX的并购这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你觉得这么多人都是傻子?都会看不出来?”她轻轻的开口,“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事……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你回国,加入新药的研发组,对于那个有问题的新药,有没有在数据上动手脚?”她的问题问得极为刻板,仿佛抠着一个又一个的字,又仿佛如果不这么做,她便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苏如昊微微苦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抚着眉心,视线遥遥的投向远方。
“小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个数据的反馈,是要很多人一起做的。我再想要CRIX垮下来,也不至于拿人命来开玩笑。”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做的……或者说安美做的,不过是让这件事更加的引人注目一些。说实话,安美能这么快收购,和他们精心准备了这几年来收复失地不无关系。新药的事,是裴越泽的失误。可是对于全局来说,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线而已。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安美和CRIX的事,我不愿意去管,也和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苏如昊……你把那段录像上传的时候,安排那些新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彭老师?”她的手臂从他的外套间探出来,又轻轻的按在了他的的手背上,彼此一样的冰凉,“那个来宾因为药物反应去世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是我逼死了她,而现在,彭老师又提早退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承认:“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是不会炒作起来的,可是没有办法,只能从这里开始,才能最后引到药物事故上去。至于彭老师……我也很抱歉。”
他们说话的时间,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吧?可是于夏绘溪而言,却不啻于过了漫长的数年。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提起了无数的勇气,才能开口去询问的。
每一条信息从脑海中流过,她都无比艰难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消化、去理解。
真相和想象的一样残酷而诡谲,她有些怅然的看着身边男子英俊而疏朗的侧脸,明明五官熟悉得令自己刻骨铭心,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越来越陌生?
甚至现在的一切,只是所有自己揣测的想法中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最后的果断,可以将心底的疑问全部的抛出来。
他轻轻的反手一覆,扣住她的手指,低低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四十六
“对不起……”夏绘溪的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你对我说对不起……可是死掉的人呢?又该怎么听到这三个字?”
苏如昊修眉微微一踅,却没有再开口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说新药的事……那件事,我相信你,你不会拿着人命来开玩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空气忽然稀薄起来,而她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停了很久,“我是在说,被你拿走的那张资料,编号十七的那个案例……《会唱歌的鸢尾花》……那个你网上认识的女孩子……”
苏如昊的瞳孔在瞬间仿佛被强光一照,微微缩了一缩,而他的手指,亦无意识的抓紧了她的手掌,用力得不可思议,夏绘溪抿着唇忍住,才没有惊呼出声。
半晌之后,直到确认了自己已经控制了情绪,苏如昊才极缓的开口:“哪个女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这才是你想要隐瞒起的秘密么?”夏绘溪淡淡的开口,侧影在黑夜之中,分外的单薄,“裴璇,裴越泽同父异母的妹妹,你真的不知道么?”
“她最爱的诗歌,是那首《会唱歌的鸢尾花》,她在自述资料里说,她爱的男子,和她一样,喜欢这首诗。她的初恋,应该是和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美好梦幻的吧?也只有那么小的年纪,才会相信网上的甜言蜜语,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
她抬起了眼眸,静静的望向身边坐着的男子:“我都忘了,你向来都很擅长怎么抓住一个人的心。况且,她又是裴越泽的妹妹,你没有理由不去刻意接近她。或许,这个身份,比起接近我,更充分一些……是不是?”
苏如昊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似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终于慢慢放开她的手,沉默的像是暗色中一尊雕像。
他的毫不反驳,倏然之间,仿佛将气温降到了冰点以下。夏绘溪表情中仅有的、浅浅的希望,也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她轻轻的苦笑了一声,“这么说,我没有猜错?”
而他终于开口:“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夏绘溪闭了眼睛,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深深的插进了海滩的沙粒之中,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压力减轻上少许。
这么空旷的海滩,这么寂寥的大海,总该有人说些什么吧?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机器,为了掩盖这样的沉默和不安,毫无感情的开口说话。
“裴璇她参加过当时南大的一个心理实验项目,实验之前,每个被试都要有一份自述材料。我只是恰好看到了。她写得很隐秘,很难读懂,可是那些意象……我全都清楚……虚无缥缈的网恋,还有裴越泽对她的感情,我想其中的每一项,都足以让那个小姑娘患上抑郁症。”
“那份材料是你拿走的吧?事后我想了想,那天晚上,只有你在我的办公室,也只有你可能接触到。你不让我看到,是不是因为里边也有相似的内容,所以怕我疑心?我在你家翻到那本诗集,又读到那首诗,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你那个时侯,读舒婷的诗歌……是在努力的接近她、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吧?”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身体轻微的动了动,那件一直披在肩头的外套,就滑落在了沙滩上。
她没去拿起来,他亦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是风中即将石化的两尊岩石,他们依偎着坐着,却比任何的时候都要疏离。
“裴家……和你,究竟有什么样的仇恨?你才会处心积虑的去这么做?”说到后来,夏绘溪的心头,只是淡淡的盘旋了这样的一个疑问,于是顺口问出来,他说或者不说,也无所谓了——仿佛结果已经陈列于面前,再去纠结所谓的原因,又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小溪,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学心理学,为什么不进安美,我那时候说,全是因为自己的兴趣,其实并不是在骗你。”苏如昊听她说了这么久,终于安静的开口,声音悠淡而平和,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在争执,亦不是在对峙,而他只是说一个故事给她听。
“安美以前是我父亲和大伯一起在管理。我父亲对我向来宽松,因为我对商科没有兴趣,所以在国外的时候,也由着我的想法,学了心理学。家族的事业,他们确实不担心,因为我大伯也有孩子,也能继承。
裴家和我家,也确实是早就相识的。裴越泽的父亲去世,他开始管理CRIX的时候,出了资金问题,那个时侯,是我父亲帮了他一把。或许是那时候的裴越泽,让我父亲想起了自己年轻创业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裴家的那个年轻人很不简单,年纪轻轻,要做到这样很不容易。
那件事后,CRIX和安美有了好几项合作,彼此都很有诚意,所以关系也越来越好。
直到后来,安美的消炎药物研发上市后,忽然出了药品污染的巨大丑闻。当时波及的范围极广,药品回收、重检、接受调查,那时候股价一落千丈,公关信誉度也降到了最低。我父亲因为处理这件事,仿佛老了数十岁。
偏偏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公司又遭到恶意收购,CRIX的策略很巧妙。裴越泽利用了前几次和安美的合作,进而熟识了当时安美的几个股东,恰好当时安美的丑闻又是最严重的时刻,整个公司看起来前景黯淡。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将手中的股份高价抛售给CRIX。
调查结果出来。其实那个药物事故和安美的研发毫无关系,只是包装外运的时候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整件事都是虚惊一场。
事件平息下来的时候,收购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父亲的心血,就这么落在裴越泽的手里。他又气又急,脑溢血,很快就走了。
当时我在医院里陪着他,心里真是悔恨。他虽然抱怨我不继承家里的事业,可实际上,从来不会真的限制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一直听他的建议,读的是商科,如果一开始就帮他的忙,有人在旁边帮着他,会不会好一些?至少在出了这样大的危机的时候,压力不至于全在他一个老人身上。
我家在国内,有一座老宅子。在安美资金链最紧张、运转最困难的时候,我父亲迫不得已,这座传了好几代的老宅,也不得不卖了出去……后来才知道,买家也是他,裴越泽。”
夏绘溪低低的惊呼一声,悄然打断了他:“是——那座……”
苏如昊轻轻笑了笑:“是,就是你去给裴越泽做心理咨询时,他住的那个宅子。我父亲以前一直说,过两年他退休了,就要搬回那里去住。可是,直到他去世,这个心愿,也没有达成。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安美落在裴越泽手中的那些东西,我迟早要全部要回来。不是因为那些股份值多少钱,只是为了我父亲争一口气。
安美那时一落千丈,幸而不是一无所有。我大伯一直在主持安美的整合一体化,很多投资和项目,投在了非制药的行业。所以后来慢慢的调整元气,就是凭了这一份根基。
那时我一直琢磨着从哪里入手去接近裴越泽。他有个妹妹,我想,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从他的亲人开始……就像他对安美、对我父亲做过的那样。所以我设法在网上接近他的妹妹,又慢慢的了解她。
那个小姑娘……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是很天真,被裴越泽保护的很好。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慢慢的,我也没有再和她联系下去。
直到两年前,裴越泽忽然求助我当时的硕士生导师,似乎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我当时十分好奇,想尽办法去拿他的资料,虽然最后收集得一直不多,可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妹妹自杀,而他开始有人格分裂症状。
这件事启发了我,我学心理,这本身就是极好的优势。或许,还能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的击溃,这样子的报复,可能更痛快淋漓一些。所以我密切的关注Edward对他的治疗,慢慢的观察他心理上的疏漏和弱点。
治疗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或许治好了,又或许还有隐患在,可是他匆忙的回国了,据说是因为CRIX有一项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的开发计划。
我知道那是和国内的南大研究所合作的,所以在硕士毕业后,联系了彭教授,也回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只在此处顿了顿,自嘲的笑了笑,最后又说:“接下去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的确是不怀好意而来。”
“至于你说的,裴越泽妹妹的自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你的办公室里抽取了那份资料,也并不是为了遮掩什么,我不知道你已经对这件事了解了那么多……只是因为那个名字,我一时好奇罢了。那份案例,愈发证明了她妹妹的死,于他而言,是一个很大的创伤,我肯定这是他心理的弱点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不会在新药开发上这么急切,最后栽了这样一个大跟斗。”
海风刮得人脸颊渐渐的疼痛起来,夏绘溪昏昏沉沉的听他讲完所有的一切,只是沉默。她初识他的时候,总是不自禁的对他产生亲近的感情,又或者总是暗暗的羡慕他,忍不住会因为自己心底那些阴暗而晦涩的往事而黯然自卑,而他的言行举止,每每像是阳光,一次又一次柔和的抚慰自己……原来,那些也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能理解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也理解他数年来的隐忍和痛苦……可她没法理解的是,为了这一份执念和复仇,却让这么多人陷在痛苦之中。
苏如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不确定的恳求,随着咸湿的风,钻进她的耳中。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还能不能再原谅我?”
四十七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听得夏绘溪心口渐渐的发酸。
“现在说起原谅和不原谅,还有什么意义?”她浅浅的笑了笑,伸手将一丝飞扬的乱发夹在耳后,“就像你恨裴越泽,他害死你的父亲,可是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你呢?”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他的妹妹,并不全是被他逼的得了抑郁症自杀的。裴璇得抑郁症,还有一半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你忽然在网上消失,最后一点点的激化,才自杀的。这两年来,他被内疚和后悔折磨得分裂……你们两个,这样算起来,究竟是是谁欠了谁?”
苏如昊的手握拳,又松开,因为咬紧了牙,两颊的肌肉渐渐的绷紧,又因为难以对这句话做出回应,神色愈发显得怔然。
手上沾满了泥沙,可是夏绘溪不管不顾,似乎不敢面对这样的情景,依然将脸埋在了掌心。
最后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已经不再闪烁,而声音亦镇定如常。
“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想……我没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因为裴璇的死……也不是因为别的事。
只是单纯的看待这份感情,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会忍不住去揣测,假如你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对我产生感觉,我的下场……会不会和裴璇一样?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信任你。”
裴越泽从别墅中出来,踏到海滩上的时候,脚步猛然顿住。
突如其来的在这里见到了苏如昊,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和了然,然而目光移到了旁边那个婉约的身影上——她依偎着苏如昊坐在那里,那件红色的针织毛衣,是这样的黑黯之中,唯一烈烈而温暖的色泽。
许是这样一卷温暖而温馨的画面有些刺激到自己,他的神色微冷的时候,却看见她已经站了起来,只是手腕一把被苏如昊攥住,他强硬的逼她站在原地,又扳过她的肩膀,声音顺着海风传来,一字一句:“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么?”
夏绘溪被他抓得有些站立不稳,她看着他英俊的脸上表情逐渐的扭曲,忽然一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弥漫开,仿佛是将手伸进炭火中,又仿佛是一缕缕的被剜下肉来——他此刻有多么痛苦、多么难以接受,难道自己不是感同身受的么?
肩膀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她看着她眸子里近乎狂乱的神色,眼角微微一酸,最后极轻的开口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不是我丢下你,是你丢下了我。”
即便是努力仰望着星空,可是眼泪也是难以克制,一滴滴的落下来,又溅在他的手背上——
让他迷惘,却又让他清醒。
他有些怔忡的想要抬手,揩去她的眼泪,可只是在松开手的刹那,夏绘溪已经退开了一步,仰着脸看着他,慢慢的说:
“苏如昊,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男人,总是藏在了迷雾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苏如昊的身子微微一动,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柔和如百合花瓣的双唇。
“……可是我心里是知道的,那个人是你。从我爱上你开始,我一直在做这个梦。其实我很怕梦醒的时候,等我看清了你的表情,会发现你不是在对我笑……我也从来不敢去分析这个梦,因为我一直在害怕……就像今天这样,不被逼到绝境,我想你是不会告诉这些的。
我想,我们之间已经连彼此的信任都失去了,在一起还有意义么?”
她慢慢的转过身,脚步轻缓,走向不远处那幢别墅。
走过裴越泽身边的时候,她驻足,看了他一眼。
裴越泽眸色轻微的一闪,似乎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依然立在原处不动。
许是直到此刻,苏如昊才发现裴越泽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他们分开的这一幕。苏如昊忽然觉得有些麻木,旁人在或不在,仿佛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她的背影纤细,却又很倔强,一脚深一脚浅,他难以遏制的想,或许又是因为坐久了,她的腿有些麻痹吧……她坐姿不好,又不爱站起来活动,以前每次脚被压麻了,总是第一时间喊自己替她按摩。
她腿上的肌肤光滑,又柔软的不可思议,自己一边替她按摩,也总是忍不住要教训她:“知道日本女人的腿为什么总是不直么?就是坐得不好,又老是跪着才长畸形了。”
其实她的腿修长,笔直,漂亮得可以去拍丝袜的广告。他这么说,无非就是吓吓她,让她长点记性。
夏绘溪的反应却总是心不在焉:“苏如昊,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别拿这个吓我……留着力气将来教训你女儿比较好。”
而自己一脸严肃:“将来我们的女儿,绝对不能让她学你这个坏毛病。”
……
无端端的想起了这些,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琐事。他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又记起很久之前,她在自己的怀里,声音楚楚:“你不觉的害怕么?看起来,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
老天夺走你什么东西,又补偿你什么东西……可是当它将原本的东西还给你的时候,那份补偿又会这样,渐渐的从身边消失了。
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挽回。
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周遭的颜色从靛青,墨兰,直至沉沉的黑暗,再也看不清任何色泽。其实侧身的时候,那幢海边的屋子依然灯光亮堂,仿佛是暗夜中的一支烛火,让人觉得温暖。
心灰意懒的时候,似乎就是想站着不动。这么近,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靠近了。
耳边的海浪拍岸声愈来愈响,掩去了身边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苏如昊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裴越泽,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原来你是杜伯伯的儿子,所以我总觉得你面熟。” 裴越泽的脚步轻微的一移,拦在他的身侧,声音很轻,却封住了他的去路,“你……恨我入骨吧?”
“恨你入骨?还不至于。”苏如昊的声音轻描淡写,“要不然,那时候你单身追到俄罗斯,随便一个小事故,你就回不了国内。”
那些仇恨之心,那些争斗之心,竟在瞬间黯淡下来,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在失去了一些东西后,总有另一些东西,便显得真的不重要了。
“你信不信?那天和安美签下协议的时候,我心里是真的轻松了许多。仿佛是一个摊子背得太久了,终于可以停下来松口气。”裴越泽似乎并不理会他在不在聆听,自顾自的说下去,“几年前杜伯伯的事,我也十分的抱歉。那个时侯,CRIX刚刚站稳脚跟,那么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否则,为鱼肉的,就是我。”
苏如昊没有再听下去,似乎带着不耐,他的眉峰便微微皱起来。
“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他冷冷的打断裴越泽的话,“CRIX现在也有资金问题吧?你不妨出个价,那套宅子,我势在必得。”
裴越泽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答。
刚才还披在她肩头的那件外套,此刻掉落在沙滩上,毫无生气。苏如昊俯下身,拾起来,动作轻柔。
雾气渐生,仿佛是一场轻雪,慢慢的将这个世界笼罩起来。
每一个人,究竟是迷失在了雾气中?还是迷失在了过往中?
在这样的景象之中,苏如昊的视线前所未有的明晰。
漫步离开的男子,忽然想起她说——“梦里那个人,一直是你”。
甜蜜、酸涩、甚至痛苦,翻滚而来,涌至舌尖。这让他无措,指尖亦无力的垂下。
他终是不愿再想起这个,只是不辨方向,直直的往前走。仿佛那里的尽头,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三个月后,凤凰谷欢乐园。
修长而英俊的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排在长长的队伍之中,又俯下身,笑意温柔:“媛媛,要不要吃冰淇淋?”
其实小姑娘似乎更羡慕一旁有人举着的那个五彩缤纷的棉花糖。
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微笑起来:“坐完木马我们就去买东西吃,好不好?”
有年轻的女孩子排在他们身后,目光艳羡,拉了同伴悄悄的说话:“哇,你看你看,这么年轻的爸爸啊,还这么疼女儿……好萌啊!”
那个同伴低声笑了起来:“是啊,而且很帅。”
那些话语,有的没的,一句两句,陆陆续续的传进了苏如昊的耳中,他只是轻微的折了折眉,又俯下身给小姑娘擦了擦汗,仿佛没有听到。
他将小姑娘送上电动木马的马背,又微微倚靠着一旁的栏杆,在项目开始前,冲着略微紧张的小女孩轻轻笑了笑,似是在鼓励她不要害怕。
音乐声响起来,木马上下起伏旋转,欢笑声不绝于耳。
他忽然记得,他们曾经依偎着一起看电视,恰好王菲的那首《木马》MV开始播放,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语气幽幽:“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和心爱的人一起坐一次木马的吧?不论转到那里,不论位置怎么变化,可是最爱的人总在自己牵手能够到的地方。”
苏如昊一仰头的时候,看见碧空上一架飞机掠过。
深蓝的天空中,难得的万里无云,仿佛是有人泼了一汪碧海在天空的幕布之中:那架飞机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掠到最右边,仿佛是素笔勾勒,直到消失……
他无声的叹口气,转身,音乐声渐止,身后的木马正缓缓的停下来。媛媛玩得极开心,小脸蛋红红的,正使劲的对自己招手。
他将她抱下来,又牵了她的说:“媛媛还想玩什么?”
小姑娘蹦跳着,却答非所问:“大哥哥,上次的那个姐姐呢?她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他一怔之间,想起那时自己微笑着问她:“你会去的吧?”
彼时她的容颜清丽若水,笑容亦是甜蜜而暖意缱绻的,答应自己:“嗯,当然。”
他俯身,将小女孩抱起来,淡淡的说:“姐姐有事,她不来了。”
他慢慢的在心底,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她不来了。
又或许,永不会来。
四十八
假期的辅导班总是异常的火热爆满,挤满了各色私家车,心急的家长们摁着喇叭,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孩子的身影。
刘媛媛背着书包,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辆车,又低头钻了进去,一边开心的举着自己的数学试卷:“叔叔,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
她身边的男人伸手接过考卷,仔细的看了看,微笑着说:“很好。媛媛想要什么奖励?”
小姑娘想了想,最后说:“我想要再去一次游乐园……”
苏如昊的微笑有片刻的凝滞,而司机已经回过头来询问:“苏先生,现在去哪里?这是路口,实在太堵了……”
他“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身侧轻轻的敲击,似乎拿不准主意。
司机已经将车子开出了路口,又放慢了速度,等他的吩咐。
他看了一眼时间,薄削的唇不经意间抿起来,最后说:“机场。”
小姑娘乖乖的坐在他身边,问他:“是杜伯伯又回来了么?”
他伸手,摸了摸媛媛的头,摇头说:“不是。”
到了接机口,他却并不靠近,拉着小姑娘的手,只是远远的看着。
前边隔了大片的接机人群,他们的位置,隐在了一个大柱子后边,极不起眼。
媛媛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许是察觉出苏如昊今天的心不在焉和精神恍惚,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踮起脚尖,看看远处的人群。
“叔叔,我们是在等谁?”她抬头,又拉了拉苏如昊的衣角,小声的问了一句。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小姑娘的话,目光投向那一群刚下飞机的乘客之间,连身体也在瞬间僵直起来。
那么多人,男女老少,似乎都有着相似的面孔。唯独她,甚至不需要自己费一分一毫的力气,就可以一眼认出来。她的脚步轻盈,走在人群之间,就这么胶着住了自己的眼神,再也挪不动分毫。近两年的时间,他无数次在梦里见过她,醒来的时候,床边的那张照片,又在提醒他,她是真的不在自己的身边。
照片也好,梦也好,苏如昊记忆中的她,又怎么能及得上此刻的她,如此的生动和美丽。仿佛活生生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眯起眼睛,狭长而明亮的目光中光芒闪耀。她的点点滴滴,仿佛是从不曾离开一般,在自己的心底,栩栩如生。和回忆相比,此刻她的头发略短了一些,及肩随意的披着,蓬松而略带卷曲。她的身材依然削瘦,穿着深蓝色的小西服,又将袖口卷起来,颈间搭了一条丝巾,单肩挎着包,侧脸白皙秀丽。
前边有着亲人相认的团圆剧上演,将一条通道堵了一半,后边的行进速度便慢了下来。而她耐心的站在人群后边,嘴角微弯,浅浅笑着,似是饶有兴趣。
那个笑容,似乎从未变化过,总是清澈简单,仿佛再简单的小事,亦能让她心情愉快。
苏如昊怔怔的看着,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便是以老朋友的身份,他也难以让自己跨出这数步,站在她面前,欢迎她回国。
夏绘溪踮起脚尖,看见那个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亲人扶走了,人群终于移动了。她等的有些热,于是将外套脱下来,挽在了手臂上。出了通道,哗啦一声,仿佛世界即刻便清净下来。她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很响亮的叫声:“姐姐!”
——下意识的朝那个方向望去。
是一个小姑娘,那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无疑是望向自己的,可夏绘溪有些困惑——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身边的男人俯身抱起了她,夏绘溪莞尔一笑,许是哪家孩子认错了人,正要转过头的时候,却又顿住——那丝轻松的微笑却陡然间消失了。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目光一寸寸的游移往上,直到和他的视线触在一起。
苏如昊。
手臂间的那件衣服轻轻一滑,她来不及去抓住,落在了地上。
机场的穹顶是透明的,夏日里极好的光线落进来,一览无遗的可以看见激起的无数芥尘飞扬。
只是他,远远的立着,白衣黑裤,修长而身影,气宇轩雅,嘴角的笑温和如初,仿佛从未改变。
他在这里……他在这里等自己么?
彼此凝望的一刻,那些过往仿佛都还在,又仿佛都不在了,他们回到初见的时候,那时自己穿着白色的T恤,而他向自己伸出手来,灿烂的笑容毫无阴霾。
可是一年半的时间……终究还是隔了这一段时间。
有时候自己照镜子,都会发现眼角竟然爬出了细微的纹路。
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已经有人替自己拿起了那件掉落的外套,又低声问她:“怎么不走?”
夏绘溪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挽起那人的手臂,低声说:“走吧。”
裴越泽亦似乎没有变化,依然是英俊得无懈可击的容颜,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目光在她挽着自己手臂的地方停顿了一秒,又似有似无的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才伸手揽着她的腰,声音温柔:“车子在那边。”
媛媛被抱在苏如昊的怀里,似乎还有些难以理解,挣了挣身体,朝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姐姐!”
她认得这个姐姐的,苏叔叔的家里,摆着她的照片。她还要小一些的时候,苏叔叔第一次带自己去游乐园,那时候,本来说好的,是三个人一起去的。可是在那之后,那个姐姐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苏如昊的脸色,仿佛有些不确定:“叔叔,你是要等这个姐姐么?”
他脸色略有些苍白,只是将她放下来,声音很缓很轻:“是。”
“那快点,姐姐要走了。”她扯扯苏如昊的手,小脸有些着急,“你看,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眼前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是她回身的刹那,手臂轻柔的挽向她身边的男子,婉转微笑间,似乎只有那个人。其余的世界,只是茫茫的一片空白。
一直上了车,夏绘溪才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自己外套,一言不发的抿着唇,神色怔忡。而裴越泽好整以暇的靠着椅背,笑意难掩。
她看他一眼,轻斥说:“这么好笑?”
“不好笑么?”他微弯了唇角,将窗开了数分,“是你主动先来挽我的。现在干嘛又摆出这样一副表情?倒向我欠了你一样。”
她的脸颊上染上了几分淡粉,望着窗外的高架,只觉得如今城市的发展迅捷得日新月异。在外做访问学者的两年,这个世界仿佛换上了新颜。
“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国?”
这个问题喃喃出口之后,夏绘溪的脸颊便愈发的红透了一分,清楚的听见裴越泽略带不屑的嗤笑声。
车子下了高架,裴越泽问她:“你现在住哪里?”
南大的百年校庆刚过,青年教职工也已经分到了各自的住房,当时她在国外,连钥匙都是院里的老师代领的。现在房子还没有装修,一时间也不能住进去,于是院里安排她先在校宾馆住几天过渡。
南大的校门经过了整修,校名题词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闪烁的金色光泽。林荫道上学生往来,依稀便是离开前的样子,从未改变。
夏绘溪微微坐直了身体,忽然觉得眼眶微湿。她不是孩子了,向来也不至于如此脆弱敏感,可是回到南大,于她而言,却仿佛是回到了第二个家。有意偏了偏脸,不让一旁的裴越泽看见,她指了指前边的那幢楼说:“就是那里。”
等到将行李送到了房间,夏绘溪有功夫一个人坐下松口气的时候,才觉得疲倦。
机场的一幕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想过回国之后可能还是会和他遇上,却想不到下了飞机,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依然是他。下意识的挽住裴越泽,似乎也是下下策了。当时自己太慌乱,而这似乎是唯一的逃避方式了。
开了电视,里边传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竟让自己觉得有些恍惚。
夏绘溪记得先给彭泽拨了个电话。
老头子正在疗养所避暑,声音听起来惬意而轻松。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在城南呢,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学校还有许多手续要办,包括下学期的课程安排,新房的钥匙领取,更何况这一趟出去,根据老师的指示,又引进了一些新书,又和国外数位著名教授联系了,下学期会邀约他们来南大讲座交流。这些事儿,她怕自己有遗漏,足足记满了一个本子。
还是假期,因为有些行政办公室还没上班,夏绘溪的手续只办了大半。顶着阳光往宾馆走的时候,忽然觉得前边一个女生的背影很熟悉。
她脱口而出:“于柯!”
那个女生转过脸,愣了几秒,然后飞奔过来:“夏老师,你回来了?”
她还是又高又瘦,许是因为夏天,皮肤被晒得有些黑,但是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夏绘溪笑盈盈的问她:“怎么放假不回家啊?学校挺热的吧?”
“我刚刚从家回来。这里带了两份家教。”于柯将手中的伞往夏绘溪身边扣了扣,“老师,你走这边吧,我帮你遮阳。”
她今年已经确定保送南大的研究生,神色之间显得很轻松,夏绘溪觉得她比起以前,少了很多拘谨。又或者是这两年的历练,到底是把这个年轻人的心态磨合好了。
她们在路口分开,于柯最后说:“夏老师,毕业论文马上要开题了,你愿意做我的指导老师么?”
夏绘溪想了想,点头说:“如果学院通知我这个学期做本科的论文指导,我当然愿意。”
她笑得眼角弯起来,仿佛新月一轮:“那好,老师,我提前预约了你哦!”
“好,出门做家教注意安全。”夏绘溪叮嘱一句,“再见。”
走进宾馆的大厅,又接了学院的一个电话。这学期南大要开数门试点的双语课程,因为她刚从国外回来,就询问了一下原本的要开的其中一门课能否改成双语教学。
夏绘溪心里盘算了一下,其实心理学大部分的框架还是从国外借鉴学习而来,于是答应改一门课。那边老师又说:“夏老师,你的职工宿舍房的钥匙在院办,找个时间过来办个手续吧。”
“好,明天行不行?”
那边的老师笑着答应下来:“这么热的天气,装修房子可是个力气活啊!”
夏绘溪拿了钥匙后,抽空去那边的新房看了一眼。朝向很好,七十多平方,自己一个人住便绰绰有余了。恰好遇上隔壁的老师,也是原来一幢宿舍的,两年不见,于是将她拉到自己家里喝了会茶,又把一家装修公司介绍给她。
那边的师傅马上就赶了过来,看了看房子。夏绘溪就大致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其实她要求不高,简装之后能住就行,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装修公司,一下子觉得十分省心。
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回到宾馆已经精疲力竭了,幸好时差在前一天就已经倒过来,她拉了窗帘,倒头就睡。
四十九
第二天醒来,气温陡然降了一些。
前一晚豪雨如注,推开窗的时候,湿淋淋的新鲜气息扑面而来。大雨转为了柔和的轻雨漂浮,轻微的雾霭在校园里蒸腾缭绕,拂去了前几日的曝晒,只余下凉爽和适宜。
她理了理东西,又拿了伞,打车去车站。
夏绘溪的老家其实算不上很远,坐长途客车过去,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她买的是最早一班车次的车票。一路过去,身边的乘客都半闭了眼睛开始打瞌睡。唯独她不困,精神奕奕,近乎贪婪的望着窗外的景色,因为许久不见如斯景致,于是更加的不愿漏下分毫。
家乡的车站还是极小极简单的。
小镇也是原有的的格局,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个小时就可以逛遍。
外边的世界风云变化,GDP拼命的增长,于这个小镇上的人们而言,仿佛都是局外之事。
有人农耕,也有人守着船坞,不急不躁,就这么慢悠悠的过一辈子。
年轻几岁的时候,夏绘溪有些瞧不起这里的一切,总觉得这算是不思进取,经济落后也是自食恶果。那个时侯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离开这里的一切,可以去更广阔的世界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现在想想,那些金钱,地位,甚至是知识,有时候也及不上在田埂旁槐树下乘凉的老人,悠哉游哉的一份心境来得惬意和珍贵。
她家不在镇上,得绕着小镇出去,一直走到西北角的那条小溪的源头。
小溪水质依然清澈,鹅卵石圆润可爱,这条溪流的名字就叫做绘溪。
当时家里生了女孩儿,父母没什么文化,就请教了全村学历最高的一个年轻人。那人想了想,就说:“咱们村门口那条小溪的名字就很不错,你家又住在溪边,就叫绘溪吧。”
读起来也好听,又亲切,时时刻刻叫人想起这里的一草一木。
老房子在父母去世的那年,就已经卖掉。签下那份合同的时候,夏绘溪手都在微微发抖,就像是自己和这个小小的、养育自己的世界彻底的告别。从此以后,真的茕茕孑立,和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只是每年固定的几个节日,回来扫墓、拜祭父母。
父母的坟地是在半山腰,全村人的祖坟都在那一块儿。
时近中午,日头渐渐烈了起来,夏绘溪身上的T恤也几乎热得半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顺着羊肠小道上山,一路上飞虫无数,咬的□肌肤上又痒又疼。她顺手捡了一根枯枝当做拐杖,慢慢的走到了山间。
树丛悉悉索索的,她拨开丛生的树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本那一片墓地突然间不见了,仿佛被人整片的移走了一样,再也找不到踪迹。她以为是自己两年没来,记错了方向,可是左转右转,还是转回这里,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地方。
一时间有些懵了,她呆呆的在山边小道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去山下的村落里找熟人问问。
正是午间吃饭的时候,还有人在田间耕作。夏绘溪踏着泥地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认得那是村东头的杨伯伯。
对方显然也愣了一会儿,才说:“呦!是夏家的丫头啊!怎么现在回来了?”
她抹了把汗,神色间全是焦急:“杨叔,我是来扫墓的。可是山上……”
一旁有些村民拢上来,见是她,似乎都有些意外,也愈发的热情,甚至有人递了大碗的浓茶给她解渴。七嘴八舌间,她才听出来,原来一年前山上暴雨,大半个山头滑下来,村里的人家讨论了,将全村的墓地都迁到了东角的那一片空地上去了。
在农村,迁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总要选了吉日,又要做大量的仪式法事,才能搬迁。夏绘溪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来就是对这些深信不疑的,偏偏迁坟的时候自己不在,这样一想,真是越来越着急,她连声音都变了:“我爸妈他们……”
“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呢?”有人在旁边问,“上次那个年轻人呢?小溪,你家二老的坟,是那个年轻人来帮忙,亲手迁过去的。”
夏绘溪愣了愣:“谁?”
“高高的,长得挺好看。那时候我们只有你单位的电话,后来是那个年轻人来的,说是你对象啊。”
心中一定,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苏如昊?”
“就姓苏。那个小伙子人很好啊。在镇上住了一个多星期。迁坟的时候,骨灰盒是不能见日光的,他和我们一起,半夜的时候来回两趟,才迁过去的。”有人陪自己走去东边,又说,“他没告诉你呢?”
额角的汗慢慢的滴下来,夏绘溪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难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胡乱的摇摇头,说:“他告诉我了,我刚回国,事情太多,一时间给忘记了。”
那个大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话:“唉,你爸妈看你这么有出息,也能安慰了。可惜啊,他俩没福气,这么早就走了……”
都是用方言说的,似乎不用动脑子,那些话就自然而然的就被理解了。夏绘溪不嫌烦,耐心的听着,点头,或者微笑,最后走到了那片地方,一眼便看到了修缮的十分整齐的墓地。
父母的坟地靠在一起,都是在溪边。墓碑是大理石砌过的,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她照着惯例,烧了纸钱,放了祭品,又给父亲的坟前点了一支卷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那支烟在微风中燃得飞快,青烟一缕,袅袅的在空气中散发开,余下枯槁的一截灰白烟灰,被风一拂,落在泥地上,零落如尘。
“瞧瞧你爸,这支烟抽的多好。”大婶说,“多久没见这闺女了啊。”
夏绘溪眼睛有些发酸,努力忍了忍,转头对陪着自己来的大婶说:“大婶,这边太阳晒着太热,您去那边等一会儿吧,我再帮着除除草,擦一擦。”
“我们哪里还怕晒啊?”大婶二话不说,弯下腰开始在两侧拔丛生的杂草,“来,你把墓碑擦擦就行了。”
大婶又说:“现在咱们村的孩子啊,都拿你当榜样,读到博士了,还出了国。小溪啊,你很久没回来了。其实很多大叔大婶都看着你长大,现在也都想见见你。上次那个小伙子来,挨家挨户的坐了一会儿,还和大家聊了聊天,人挺实在的。”
她恍惚间,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时候?”
“一年多前吧。今年清明的时候他还来过呢。说你快回国了。”
这一晚,夏绘溪没有赶回去,就住在小镇唯一的一家旅店里。被子还有些潮湿,连带着整个身体都有些湿漉漉的。老板替她点了一盘蚊香,就放在床边。
仿佛烟草的味道慢悠悠的盘旋上来,黑暗中如同萤火般的橘色一点,灼灼的在燃烧时间。
点点繁星,潺潺水声,幽幽檀香,夏虫悄鸣。
这样的的夜晚,远离了城市,只余下乡村间的悠长韵味。
这一天,又是混乱的一天。只有此刻,心是静下来的。
她忽然微笑着想,原来自己一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么?热情的邻里,如画的村落……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直这么难以满足呢?
想着想着,忽然又记起苏如昊。白天的时候,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起他,直到现在,那些念想,终于深深浅浅的泛上来。机场的惊鸿一瞥,她匆匆拉着裴越泽离开了,连礼貌的笑容都不见得留给他。她好几次悄悄的想,真要面对面见到了,他们该说些什么呢?
每一句话都合适,又仿佛都不合适。
她盖着被子,辗转琢磨着,最后,依然只剩下无声的怅然。
第二天买了回程的车票,回到南大的时候已经下午。洗了个澡,就接到彭泽的电话,让她去家里吃个饭。夏绘溪回来快一个星期了,因为他一直在城南的干休所,而自己又忙着杂务,还没有去拜访过导师。她连声答应,整理了资料,又拿了给老师和师母的礼物,出门打车。
师母来开的门,一见就笑容满面的说:“小夏回来了啊?老头子念叨很久了。快来,快来。”
老人家连忙把客厅的空调打开,又接过她递来的礼物,埋怨说:“带什么礼物啊。咱们家又不缺这个。”
彭泽站在师母身后,笑呵呵的说:“收下收下,年轻人的心意。”
两年不见,老头的银发稀疏了一些,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变化。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夏绘溪笑嘻嘻的说:“彭老师,你要的资料,我都找到了。而且和出版社那边联系好了,国内可以引进影印版。”
彭泽看了一眼书单,点头说:“不错。”又抬起眼看了眼学生,“怎么样,出去一年半的时间,有什么收获么?”
夏绘溪立刻便恭谨起来,详详细细的汇报了自己的情况,最后说:“彭老师,我的博士论文想要重新改写一部分,出去的一年半时间,确实学了很多东西。”
他们又谈了谈国际学术上的最新动态,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师母喊他们吃饭。
夏绘溪吃得不亦乐乎,因为还住在宾馆,也没办法自己煮饭烧菜,依然吃食堂,这一顿家常便饭于她而言份外的珍贵。
师母又夹了一个鸡腿给她:“你慢慢吃,这几天还住旅馆吧?要是没地方吃饭,就来这里吃。”
随便的聊了聊新房的装修,又势必会聊到终身大事。夏绘溪决定埋头吃饭,又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师母提起那个名字。幸好老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给她舀碗汤,又十分柔和的叮嘱了一句:“慢慢吃。”
吃完饭,彭泽又把夏绘溪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夏绘溪正在对他说起下半年邀请国外几个著名的心理学教授来南大讲学的事,老头忽然打断了她:“Edward?是小苏的导师吧?那时候他给写的推荐信。”
夏绘溪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导师,无声的点点头。
“你现在……和他怎么样了?”
夏绘溪不知道说什么好,绞了绞手指,最后勉强说:“朋友。”
彭泽抿了口茶:“原来他伯父是安美的……”他叹口气,换了种说法,“不过这件事研究所里没人知道。我想他是为了避嫌吧,那件事之后,很快就从研究所辞职了。”
夏绘溪听着老师的话,微微的松口气,想必彭泽也不知道那些隐情,又有掩饰不住的苦笑,原来到了此刻,自己心底还是紧张着他做过的那些事。
“小夏,两年前我就问过你,你临时要了出国学者的名额,是不是因为和他有关系?”
即便是此刻,夏绘溪的回答依然仿佛是标准答案:“是。我当时和他分手,是想换个地方散心。”
“唉,不能强求吧。我看他这两年,也是一个人,还收养了个孩子。慈善活动也都一直在参加。”
“他收养了个孩子?”夏绘溪有些惊讶,又想起了那天机场的那个小女孩。
“好象是吧,据说是心理援助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孩子。父亲工伤,没能力照顾孩子。”彭泽似乎也语焉不详,“这个年轻人,其实也真是很不错。”
五十
告辞的时候已经近十点了。师母千叮咛万嘱咐她要打车回去,说是这段时间治安不好,女孩子别独自走夜路。
夏绘溪走到小区门口,闻着空气中暗暗漂浮的不知名花香,难得这么清静,夏绘溪有些舍不得这样的夜晚,恰好又打不到车,索性决定沿着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回去。
夜晚的风拂在脸上,连行人也不多见。又或许时不时的想起了师母的话,她心底到底存了几分警觉的,有时候踩着自己的影子,都会觉得是身后跟了人。提心吊胆的看到南大门口,才算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回过头,似笑非笑的快步走到一辆黑色车子,俯下身敲了敲车窗:“你吓死我了,难怪我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
裴越泽将车停在路边,微笑着说:“我送你进去。”
“你的事……都办完了?”夏绘溪绕过路中间的水坑,边走边问他,“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考虑过我的提议没有?”他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夏绘溪不禁抬头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肤色白皙,而乌黑的发丝落在额角的地方,叫她想起夜风中荷叶下的一盏睡莲。
“我说过了,我不会走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她回过头,用手压了压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南大当老师做学问,我觉得非常满足。”
忽然沉默下来,又走了一段路,夏绘溪指了指路边的石椅说:“我们再坐坐吧。今天晚上很凉快,难得也不闷热。”
“那天晚上我来找你,给你看那四张图片。”裴越泽微笑着说,“就是在这里。”
“是啊,可是宿舍楼被拆了。现在是理科大楼。”夏绘溪指了指那幢极高的建筑说,“忽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你后来知道了那些画是我复制出来骗你的,为什么你不生气?反倒越来越认真的和我一起治疗?”黑夜中裴越泽的眸色仿佛不闪自烁,又似是两粒珠宝,莹润光泽,“我知道……苏如昊他骗了你,你一直没有原谅他。”
其实这哪里算是问题呢?夏绘溪有些慨然的想,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踌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一样的。”
裴越泽凝神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看着她垂眸之后睫羽轻颤,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起在国外的时候,她有了假期,总是赶到自己住的地方,真正像个朋友一样,陪着自己聊天。
有一次自己实在不解,于是和她开玩笑:“以前怎么逼你要你陪着我,你都是宁死不屈的样子。现在是怎么了?”
她靠着火炉读书,做摘记,侧脸温和宁静的不可思议。
“没什么。就是想通了。多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几上的伯爵红茶已经凉透,而那份心情,也一丝丝的凉怠下去。
在苏如昊离开海南的时候,她便如实的将自己了解到的关于裴璇的心理状况告诉了裴越泽。彼时她说:“我想,你妹妹她选择自杀,并不只是因为你对她有着逾矩的感情。那种力比多……我是说乱伦,其实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的都有。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从小缺少家庭温暖,相依为命长大的孩子。”
“她的死,更像是一种青春期的紊乱症。网恋的失败,加上你给她的压力……但是无论怎样,却不是你自我臆想的那样,只是因为你一个人的原因。”
“如果要说责任,苏如昊也有。”
她淡淡的下结论,仿佛说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最初听到的时候,惊愕、压抑和愤怒,是都有的。裴越泽沉默了很久,那股错综复杂的感觉慢慢淡去,他却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不愿意和他回去?”
她整理自己白色棉裙的边沿,用指尖轻柔的抚平,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最后“嗯”了一声,扬起头说:“可能是吧。”
许是这个答案让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夏绘溪轻轻笑了一声,有些自讽的摇摇头。
他亦微微笑起来,声音有些轻魅,又有些低沉:“他说得没错。那个时侯,阿璇确实是我唯一的弱点。”
他的目光清亮,又不失锋锐,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子,蕴着了然的笑意,却不动声色的说:“可是,现在他不也有了弱点么?”
那一天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而从那一天起,之后他们虽然常常见面,却很少再提起这个话题,仿佛若有若无之间,两人都把这些人、这些事淡忘了。
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他的语气执着:“有什么不一样?”
夏绘溪有些惊讶,不过很快自若的掩饰过去,微笑着说:“很晚了,宾馆就在前边,我自己回去就好。”
“如果从一开始,我不是拿你当做阿璇的替身,我不用那些方法逼你,你……会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我?”他的语气带了灼热,而眼神中光芒渐增,“你告诉我。”
夏绘溪的视线堪堪擦着他的下巴而过,投入远处茫茫无边的暗夜之中。
“一开始,你在我心里就挺高不可攀的。真的。你说我自卑也好,自傲也好……我想,我没可能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你。”她的声音柔柔的随着夜风传到他的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可是,我也看走眼了,不是么?”
原本的路边,新开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因为和市河连通,也算是一方活水。蛙声一阵轻一阵响,仿佛小小的协奏曲,盖过了她原本想要说的话。
她无声的凝望着裴越泽的侧脸。他依然俊美如同自己初见他的时刻。那时他穿着黑色的手工剪裁西服,慢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仿佛是年轻的帝王沿着玉石台阶缓缓而下,气质天成。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这样窥见他的心事,他的一切。
许是这个想法,让她嘴角的微笑更加的温柔一些,仿佛是柳梢之上那轮弯月,淡黄色的光芒流转,融和婉转。
“我翻到那些报纸的时候才发现,我认识你,比他认识你,还要早得多。”他轻轻叹了口气,“可那个时侯,真是遗憾,我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好好的看一看对方。之后,更加没了机会。”
“我们谁都没有停下脚步,好好的看一看对方……”这句话再三的在夏绘溪唇间咀嚼着,回味着,又泛出奇异的滋味,她如同重新认识了他一样,凝视良久:“你……真的不打算回国了?”
“嗯,CRIX现在的产业已经转移了大半。也可能是这两年散漫惯了,想起以前拼了命的工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懒懒的笑了笑,“我很怀念,圣诞的时候,你可以在我身边陪着我。”
夏绘溪笑得微带狡黠:“裴先生,那不是我陪着你。其实……倒更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彼此将就呢……”
这一场国外的相遇和相处,于她而言,不过是“将就”。
裴越泽终于还是站起来,双手闲闲的插在兜里,微笑的倚着柳树:“很晚了。”
她冲他挥手告别,身影逐渐消融在黑暗中。
而他不知怔然立了多久,想起了那么多的往事,最后慢慢的转身离开。
开学前的教务会议,夏绘溪回国后第一次参加,也见到不少原来的同事,聊天的时候也谈到了最近学术上的若干动向。
最新的实验表明,已经可以通过手术切除一部分的脑神经,让小白鼠失去部分特定的记忆。夏绘溪的方向不在这一方面,但是听到这个,难免也感慨了一番,只觉得科学的进步实在叫人觉得惊讶。以至于开会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一直在想,若是能切除最痛苦的回忆,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就等同有了后悔药呢?
散会的时候,她理了理材料,正要出门,在学院门口被喊住了。
回头一看,是几个原来的学生。
“夏老师,今晚在校宾馆有我们志愿者的聚会,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年轻人的邀请总是这么坦率而热忱的,他们边走边说:“是收费的哦!每个人现场交五十块钱。我们的慈善活动坚持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大家自发的决定聚一聚,准备一届届的传下去,就像接力一样。”
他们的言语间这样自豪,仿佛有光辉从脸上泛出,比阳光更为明湛。
屈指一算,真的快三年了。夏绘溪在心底微微的喟叹着,最后答应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遥遥的仿佛从天边传来,却又被感染了那样的热情,忍不住微笑。
聚会前抽空去新房看了一趟,进展良好。房子里空空荡荡,可是在心里微微描摹了一下哪里可以放书桌,哪里可以放沙发,竟也觉得十分满足和向往。
时间算的正好,走进宾馆的自助厅的时候,看见有人在门口签到收费。
她过去交了钱,认得其中的一个男生。想不到那个男生仿佛十分吃惊,连讲话都磕磕巴巴:“夏……夏老师?您怎么也来了?”
她正要回答,侧头一看,隔了山水屏风的大厅里,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正被年轻人们簇拥着,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微笑在瞬间枯滞了,声音也在同时变得暗哑,她仿佛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些什么,只能僵硬的点点头,在签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顺着角落,又找了位子坐下来,夏绘溪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傻,又考虑得这样不周全……明明听老师说了,他一直在参与慈善活动,这种场合,又怎么会碰不到他?即刻离开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她靠着椅子,数着腕表上的时间,一秒又一秒,漫长得不可思议。
如果现在站起来,会不会被注意到?
最好就是忽然变得透明吧?
她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思维钝得沉沉发闷,那种紧迫感却又逼得人窒息,坐立难安。
五十一
最后有人坐在自己身侧,夏绘溪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于柯。”
于柯坐在她对面,恰好挡了她半个身体,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让夏绘溪松了一口气,连语气都变得舒畅起来。
“夏老师,你一个人坐着干嘛?”她轻松的笑着,“我找了半天才看到你。”
顺着她的背影,夏绘溪只觉得自己的微笑又一次冻结了。
苏如昊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的女孩子,侧脸娇俏而身材纤长,此刻挽着他的手臂,仰着脸看着她,又似是低语呢喃,亲密无间。
她没来得及仔细的去打量他们,匆匆的转开眼神,竟奇迹般的还记得回答于柯的问题,微微颔首说:“好多同学我都不熟。”
“不会啊……你看,那是某某,那是……”于柯有些惊讶的环顾四周,又一一的点给她看,“都是我们班上的。”
显然,她也看到苏如昊了,于是语气顿了顿,似乎有了几分了然。
夏绘溪低头笑了笑,轻声说:“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参加这个活动了,现在来这里,真是陌生了。”
怔忡的片刻间,那边似乎有灼热的目光投来。夏绘溪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苏如昊的眸色已变得清亮如星,又似是浅浅钩了一抹天边的月色,温和的看着自己,没有惊讶,亦没有躲避,不动声色,仿佛看着故人。
或许……此刻自己是做不到如他那般淡定的吧?
夏绘溪看着他转回目光,略带宠爱的将那个女孩子勾在他身上的手臂拿下,又似是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女孩子不以为意,又向自己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点漆般的瞳子清澈如水,目光中全是好奇。
她转过头,取了桌边一杯饮料,慢慢的在手中把玩。
直到手中加了大半冰块的冷饮已经化了大半,而手指间全是水渍,簌簌的沿着指节往下滑,她才放回桌上:“这学期我会带毕业论文。你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找我讨论。”
于柯喜不自禁:“好,那我明天就和您约时间吧?”
她点头,终于还是站起来:“你们慢慢玩吧。我还有事,反正现在回国了,要见面也不差一时。”
于柯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修长的人影正背对着她们闲然而坐,远远望去,姿态似是有点僵直。她不好再说什么,悄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夏绘溪从门口绕出去,伸手摁了电梯,她住在四楼,眼看着数字一层层的往下跳,直到叮的一声打开,里边空无一人。
跨步进去,眼看着门慢慢的合上——忽如其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进来。那扇门顿了顿,又缓缓的往外打开,仿佛夜来香的花瓣,正在慢慢的绽放,有着摄动人心的曼妙。
可是花瓣的背后,或许有着一张她并不愿见到的脸。
苏如昊和她面对面的立着,身姿岿然不动,而双眸敛起了一切可辨的情绪,仿佛是古井中的静水,似是亘古便存在着,从未变化。
这是在三年后,在机场一别后,她第一次可以完完全全的见到他。
最简单的装束,在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简致的风度。她想起某款品牌最爱的黑白复古的广告贴画,片里的男子,总是竖领风衣,隐约可见的领带,偶尔的礼帽,回眸一瞥之间,坚硬如铁的身姿,唯有眼神迷泛着浅浅柔意。
她僵硬的侧了侧身。这个动作,大约是默许他进来。
苏如昊在电梯门合上之前,跨了进来,站在她的身侧,依然沉默。
很快到了四楼,夏绘溪出了电梯,才转过头,很快的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终究还是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苏如昊眉宇轻微的松了松,目光愈加柔和,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说:“谢谢。”
这么生疏的感觉,陡然让彼此都觉得心尖有些发酸。夏绘溪脚步加快了一些,开了房间的门,又插上电,低声说:“请进吧。”
烧上了水,实在是没了逃避的理由,她硬着头皮在他面前坐下。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似是不敢直视,又似是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沉吟了半晌,才说:“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最是客套的开场白。
夏绘溪抿了抿唇,却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最后点点头,语气努力镇静下来:“还好。”
这样寂静的夜,她看得见他被时光沉淀下愈发英俊和沉着的侧脸,亦听得到声音中细纹般裂开的颤动。
“他……对你好么?”
夏绘溪愣了很久,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最后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的吐了一个:“嗯?”
苏如昊嘴角的笑意仿佛是一节节的顿住,最后凝成如泥塑般的僵直,他想要把那个名字念得更清楚明了一些,可是终究,仿佛那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他自讽的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电话声响起来,苏如昊看了一眼,微带抱歉的说:“我先接个电话。”
她低头去倒水,微笑着说:“没关系。”
甜美的女声:“苏如昊!你在哪里?”
夏绘溪的手轻微的一抖,有两滴热水溅了起来,落在手背上,有些刺痛,可她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他自然而亲昵的训斥了几句,最后那个女孩子依然不屈不饶:“那我可不可以上来,看看你的老同学?”
老同学几个字拖得长而又长,似乎有意的在开他玩笑。
连带着夏绘溪都觉得有些尴尬,那么大的声音她也实在不好装着没有听见,只能说:“让你朋友上来吧。”
苏如昊倒没踌躇,只说:“那你上来,四楼。”
年轻的女孩子进门的时候,毫不含糊的上下打量夏绘溪,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夏……小姐,你真漂亮。”
苏如昊一把将她拉过来,似乎担心她又说出什么叫人下不了台的话来,替她介绍说:“杜晨,是我大伯的女儿。”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带了异样,“我大伯,你还记得吧?”
夏绘溪愣了一会儿,看着杜晨不掩好奇的小脸,微微笑了笑,似是自讽,又有莫名的复杂错综情绪一滑而过。
原来……是他的妹妹。难怪眉眼间有些相像,而那些亲昵,又仿佛天生的融洽美好。
房间里唧唧呱呱全是杜晨的声音,拉着夏绘溪问东问西,她回国来读大学,今年大二,就是在南大上学,言谈间已经极为熟络的叫夏绘溪“师姐”了。
她说十句,夏绘溪答上两三句,而苏如昊则沉默着,目光有些游移,时而又低低掠过墙壁,有些心不在焉。
也幸好如此,夏绘溪觉得不那么叫人尴尬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如昊拍了拍杜晨的肩膀,说:“小晨,你出去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和师姐说。”
杜晨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站起来:“师姐,你说那家好吃的店,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千万别忘了!”最后抛个眼神给苏如昊:“那我去外边等着,你慢慢说。”
苏如昊的目光凝在她身侧的某处,隔了很久,淡淡的说:“你不回答那个问题,我不安心。”
“裴越泽……他的病全好了么?对你好不好?”他以无比认真的姿态问了这句话,双拳捏得极紧,指节突出而泛白,似是忐忑,更是微挑眉梢,目光炯然如星。
“如果他对我好,你就安心了么?”夏绘溪指尖捧着那杯热茶,语气有些恍惚,“苏如昊,我真的不明白。”
适才流畅柔和的气氛一扫而空,他注视着她柔美的侧脸和惶惑的语气,忽然难以抑制心里的冲动,想要将她搂紧怀里,将这三年的隔阂彻底的抹去。
“我请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你知道,我的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好,可以在短短的两年多之后,再若无其事的面对你。就算你让着我……以后,在我发现你之前,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看着玻璃杯上氤氲出白色的雾气,仿佛村落的里晨间的炊烟,一丝丝一缕缕的,蔓延,飘渺。
这样的话说出来,她已经分辨不出是再一次的疼痛,还是麻木到极点。总之,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思考了。
而苏如昊坐在她的对面,脸色苍白,眸子一分分的黯淡下来,依稀像是被雾霭遮住星光,最后的透亮亦消失殆尽。
他慢慢的站起来,声音透着几分虚弱和歉意:“对不起……机场那次,我不知道媛媛会突然喊你。至于今天,我也不知道你会来。下次,不会了。”
他走到门口,夏绘溪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甚至想不到要去送送他。
苏如昊最后一次回过头,她的侧影落落,捧着茶杯的手指纤细而腕骨脆弱。那些温暖的热气似是在炙烤着她的弧度美好的下颌,视线清晰得可以看见白皙肌肤上凝成的细微露珠。
带上门,轻微的一声声响,合上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和亮色。
五十二
学期开始,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两门课外,新居的装修也暂告段落。验工之后,夏绘溪非常满意,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卧室,书房,小客厅,厨房,卫生间,再加上阳台,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干净利落,非常舒适。
她尤为喜欢的是书房床下那个小塌。一整天阳光都可以照到那个角落,看上去便十分温暖。这幅画面充满想象的质感:若是能够倚着一堆软垫,懒洋洋的靠着看书,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有些家具是木匠做好了,更多的还需要自己去添置。
她选了一天去宜家。卖场依旧是老样子,一楼仿佛空旷而巨大的仓库,而二楼暖意融融,布置得温馨而不失条理。
前边有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又时不时低声商量该买哪些称心的家具。
那个小男孩在小走廊拐弯的地方蹦跶,夏绘溪怔了怔,有些回忆仿佛薄烟,慢慢的回到脑海,她……似乎在这里买过一个像土豆样子的沙发,样子不好看,却非常的舒服。
嘴角微微勾起了莫名的笑意,她一个接一个的记下了货号,又向工作人员咨询了送货上门的时间,才离开商场。
下午阳光最为浓丽的时刻。此刻尚有着暮夏的热烈,却又悄然捎带上了初秋的凉爽。法国梧桐已渐渐作老的掌叶上,熟金色似是光阴流淌,正浅浅蔓延在如翡翠色的叶面之上。
她一个人走在路边,心情也十分轻松。
手边的电话响起来 。夏绘溪接了,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时间:“咦,你不是上飞机么?”
裴越泽的声音有些清淡,像是此刻她一抬头,望见天边的那几缕如丝絮般的云朵。
“晚了一刻钟,还能打个电话。”他微微笑着,“道个别。”
“哦,我说了要送你。是你自己不要。”夏绘溪并没有察觉出多少异样,语气轻松,“那么,路上小心。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吧?”
他的回答尚未传来,耳边却已经响起了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
夏绘溪笑了笑,声音柔和:“再见了。”
接下去的几日,便有人将家具送到了新居之中,组装完毕,成品渐渐点缀起原本空荡荡的家中。每天上完课虽然疲倦,可她总忍不住去一趟家中,或者搞搞卫生,或者买些零零散散的东西,这样的满足与成就,丝毫不亚于在学术上有了突破。
等到可以正式入住的时候,已是仲秋。国外的生活也是一个人,她借住在对方学校一位教授的家中,虽然老太太人极好,可到底是觉得孤单。
如今回了国,依然一个人住。早上可以在路边买早餐,午饭的时候食堂里熙熙攘攘全是人,晚饭前去一趟超市,最后在簇新的流理台上做饭,竟是说不出的惬意和美好。
像往常那样,夏绘溪一下班就去超市,买了两样菜,又脚步悠闲的从人群中离开,拐回熟悉的老路上。
要进小区门口的时候,她有些迟疑的回头看了看,脚步忽然加快了。
一路上相熟的老师们互相打着招呼,她一一微笑回应,直到要进楼层的时候,才停下脚步,原路折回。
目光略带着疲倦,她似是无力的垂了垂手,又将目光敛下,声音很轻:“你跟着我干什么?”
苏如昊一直静静的站在原地,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他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疯狂,仿佛这一眼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她……
良久,或许是察觉出了她的不悦,苏如昊微抿了唇线,声音压抑而隐忍:“对不起。”
他知道他不该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亦知道她满心的厌恶,可是他没有办法,只是控制不住。思念那样浓烈的泛了上来,几乎将自己的一切淹没在如汪洋般肆意的汹涌情绪中。
这一声“对不起”,让夏绘溪的心情有些难以克制的轻颤。她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有些不忍心,又迟疑着看着他英俊的眉眼,终于还是勉强笑了笑:“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你吃饭了没?”
他视这句话为邀请,跟着她上楼,一路上,不言不语,仿佛是一个只会行走的木偶。
换上拖鞋的时候,夏绘溪看了一眼他的西裤,裤脚的地方沾满了泥渍。她心中更加讶异,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又淡淡的转开目光:“你随便坐坐吧,我做饭,很快就好。”
他不说话,坐在了沙发上,又回头问她:“可以看电视么?”
小心翼翼的语气,生怕惹了她不开心——夏绘溪无奈的笑了笑:“随便吧。”
她先去厨房将买的菜放下,又烧了水,替他倒了一杯茶。本来打算端出来给他,然而脚步一顿,哭笑不得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倚着沙发,已经沉沉的睡着。
电视机还开着,声音不大,她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又蹑着脚步离开。
走过他身侧的时候,到底还是缓步,最后慢慢的停下来。目光一点点的下掠,直到看到他的脸。
他的侧脸的仿佛刀刻斧斫,线条利落简洁。睫毛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随着呼吸声,轻轻的颤抖着。其实一切都没变,只是眉宇间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疏朗温文,修眉微微皱着,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她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挪不开脚步。
他不会知晓自己在看着他,夏绘溪默然想着,仿佛在这样的时刻,有人微雕出了凝滞的时光。
电视里声音还在若有如无的传来,夏绘溪轻微的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转移开注意力,才移开了眼神。
画面是一片青灰色。暴雨如箭,嘶啦落在人的身上,前方记者穿着透明的雨披,额发已被雨水濡湿。他比着嘴型,身后是大片滑落的坡体,□出泥土的褐黄色和尚存的青绿色植被在一起,视觉上界限分明。
大约是一处山体滑坡后,泥石流的现场。
神智渐渐的回到了脑海之中,她扫了一眼新闻的标题,忽然心跳加快了数拍,又似乎是难以置信,低头看了一眼他沾满泥渍的裤脚。
厨房的灯光是明黄色的。她拿了一把葱,又打了结,扔进了还在炖着的鸡肉中。又拿了老姜,在砧板上细细的切成丝。
睫毛轻微的一颤,她的目光仿佛细细的流水,映出了窗户玻璃上那个颀长的人影。夏绘溪低了低头,仿佛毫不知晓,依然细致的切着,只是若有若无之间,手中的动作慢了下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屏住呼吸,并不愿意去惊动她的动作。她在薄薄的针织衫外围着围裙,腰间随意的打了结,背影纤弱柔美。刀落在砧板上,哒哒的声音,频率却越来越缓慢。
他的心脏略快了几拍,动作仿佛不受控制,慢慢的走向她,直到修长有力的手臂拢上她的腰,又不容她抗拒的将她的身体,贴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身体显是僵直的,手指轻轻一颤,刀锋便在手指上滑过,轻微的凉意,随即有红色的血珠蹦了出来,在指尖微颤如红色流转的宝石。
她没有不挣开,也没有去看手指上的伤口,声音有些战栗,很慢的说:“你们……这一周去的是容县?”
苏如昊环在她腰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几乎卡得她透不过气来,可他不管不顾,又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侧,呼吸沉重而灼热。
“你让我抱抱,就几分钟……”他的声音低沉,又带了几不可察的恳求之意,“就几分钟。小溪……马上就好。”
他喃喃的重复着那句话,像是学语的孩子,微烫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
她耳后的肌肤白皙娇嫩,苏如昊眼看着那里慢慢的泛起粉红,这样美丽,让他忍不住想要低头去亲吻。可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薄唇轻启,蕴荡着无数压抑着的情感:“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看到我……可我真的没办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夏绘溪的身体轻轻的抖了抖,那幕可怕的情景霎那间回映入脑海——巨石下压着的那辆几乎被砸扁的车子。仿佛是脆弱易碎的贝壳,只被人轻轻一夹,瞬间就裂开了。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紧紧的盯着他,从上往下,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她,声音还带了几分不确定的恍惚,仿佛此刻自己面对的是一缕游魂:“你没事吧?同去的人呢?都没事?”
他的手慢慢的松开,暖意也随之离去,直到彼此之间又只剩下空落落的一丝裂痕横亘着。
“没事。被埋的车子,就在我们的车子的前边。我看着它被埋进去的……”
他眼看着那辆车子被巨石砸成了一堆烂铁,而暴雨没有停下的痕迹,那些泥土混杂着山石,砸在了自己乘坐的车子的顶盖上,咚咚作响。一道去的志愿者目睹这样的惨况,惊呼出声,更有女孩子颤栗发抖不能自己,一切都混乱得不可思议。
他们被卡在山路中央,前后都是车,而一侧是如刀锋般的悬崖,进退不得。
若是雨势再大一分,时间再久一分,或许被掩埋起的,就是自己。
那一刻,他的唇苍白如雪,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的贪生怕死。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再也见不到她——如果死了,恐怕连远远观望都会成为奢侈的念想吧……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原本想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歉意,通通便消散了——他还不曾告诉她,两年前她离去后,自己多么的后悔……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又有哪个傻瓜还会一意固执的选择黑暗的仇恨,而置温暖的爱意于不顾呢?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终究没有机会再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他只失败了一次,她厉声的让他离开,可如果他一试再试呢?会不会还有机会?
……
那些念想仿佛就是从山体上落下的碎石,砸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呼吸艰难,而视线望出去,所有的一切,竟也成了她的脸,遥遥的对自己微笑。
幸而救援及时,在这些惊悚的画面成为现实之前,被堵在山路上的旅人们便被安然的送到了前边的安全地带。又坐了临时调派的车,回到了市内。
甫一在市医院门口下车,形容狼狈,可他毫不犹豫的打车离开,只是想找到她,再确认一遍,他还能再见到她。
等到傍晚,才看到她的身影慢慢的出现。
悠长的人影拖逸在身前,她容颜平和而清丽,伴着夕阳西下的阳光,生动优美,仿佛是行走在山水画中的人物,美好得不真实。
不敢喊她的名字,只是远远的看着,那样的情感,从满足,又变成不满足。
直到她回身找到他,又带了勉强和客套,问他:“你吃饭了没?”
即使被厌恶,被视为厚颜,他仍然不愿意说一个“不”字。
才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再一次将她揽在怀里,她的身躯柔软,将他心脏的地方熨得回暖。
夏绘溪的目光已经渐渐的恢复平静,她侧身将火关上,并不看着他:“吃饭吧?”
许是都察觉出了彼此的失态,一时间有些尴尬,苏如昊退开几步,慢慢的说了句:“好。”
苏如昊吃饭本就极斯文,以前夏绘溪吃饭有些急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提醒她慢点,免得伤胃。这一次两个人都各自含了心事,似乎只有偶尔的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传来,间或新闻的声音落进耳中,一直在滚动播出着容县泥石流和塌方的具体灾情,除此之外,屋子里静悄悄的,恍若无人居住。
她做菜的水准向来不错,吃完之后,夏绘溪还没站起来,苏如昊赶在她前头,又按了按她的手臂轻声说:“我来。你手指划开了,不要沾水。”
他已经将几个碟子收起来,又卷了卷衬衣的袖子,走去厨房了。
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就收拾碗筷。
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隽长的背影,耳中是水流下来柔和的声音,忽然鼻子微微发酸。
指尖已经缠上了创口贴,也并不觉得疼痛。夏绘溪在厨房了转了一圈,看着他将碗筷摞齐,放进柜子里,又回头问她:“这里的装修,是你自己弄的?”
仿佛是第一次打量这个房子,他的目光随意而闲适的转了一圈,声音中微微含了笑意:“辛苦么?”
她转过头,有些无措的将头发拨了拨,却答非所问:“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苏如昊的目光瞬间黯了黯,修长的手指扶着桌脚,又重重的握紧。
沉寂之后,她终于淡淡笑了笑,清艳的光华在唇边流转。
“或者,你喝杯茶再走?”
那杯绿茶的叶子还在上上下下的沉浮,汁液是渗着微白的青绿色。苏如昊握在手里,并不觉得烫手,隔了很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黑玉般的眸子一定,轻声说:“以前的事,你真的没有办法让它过去么?”
她不语,拨转着手中的茶杯。中间隔了漫长的时光,他再来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和两年前海边那一晚有些不一样了。
她低头想了想,用极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对你那样坦诚……结果却是这样,我真的很难再……”她重新考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十年怕井绳吧,总之……我恐怕,真的很难做到以前那样了。”
她的语气有着克制的理智,这个问题仿佛是在她心中也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声音听在耳中也是极为淡然的。
他抬头注视着她,身形岿然不动,呼吸离得很远,又像很近;时而很重,又似很轻。
这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夏绘溪往一侧挪了挪,努力找一个新的话题。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我好像以前见过,是不是?”
他想起那个游乐园,又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努力平息下呼吸:“不算收养。媛媛的父亲工伤,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她很聪明,如果机遇好一些,我想,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所以我和她父母商量了,让她在这里读寄宿学校,放假可以回去父母身边。”
夏绘溪安静的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转开了脸,若有若无的说了句:“是么?”
这个小姑娘又叫她想起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她默默低了头,咬了咬下唇,似乎无话可说。
而他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温和抚慰。
“你放心……媛媛很乖巧,我不会让她……”又似乎斟酌不好语句,最后浅浅笑了笑,“总之,她现在很好。她的父母开了家小商店,过得也不错。”
其实这才是典型的是苏如昊风格吧。温和,毫不张扬的体贴,总是让人从心底暖和起来。夏绘溪点了点头,说:“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我爸妈迁坟的事……辛苦你了。”
微微被错开了思绪,他简单的点点头,微抿了唇线:“不用客气。那时候你刚到国外,我怕你会担心,就没转告你。其实没什么。”
“嗯。”夏绘溪笑了笑,“我们那里迁坟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应该忙了很久吧?”
他淡淡一笑,不再接话。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像是有人拿了一副黑色丝绒的幕布,将繁星灿烂的星河遮住,余下沉沉的暮色。
“裴越泽一个人走的,是不是?我本来以为……”
“唔,是啊。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夏绘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话,“他现在,心理很健康。你现在,还恨他么?”
苏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忆,最后说:“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心一意的要报仇,要让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东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夏绘溪低着头,目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当年做的事,让他失去了亲人,一直逼得他出现精神疾病,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头来,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宿命呢?”
他的神色怅然。
一环又一环,套到最后,所有的事,总是在无可控制的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刻意经营的、苦心谋划的,远远及不上不知不觉间的伤害。
而后者,总是在不经意间,重重的击上人的软肋,匪夷所思——可是细细的思量,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真实而自然的。
他站起来,略带眷恋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的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南大的大礼堂门口拉着双语横幅,欢迎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Zac教授来中国讲学。
学生的反应相当热烈。晚上六点的讲座,却有学生在晚饭前就来占座,可谓盛况空前。
开始之前,到处是年轻人的喃喃私语,将整个礼堂装点得热闹而活泼。
又因为大多数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有人开着玩笑:“不知道会不会留互动时间?我想问问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意思?”
间或夹杂着心理系学生不屑的嗤笑声,灯光终于缓缓的暗淡下来,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渐渐的静了下来。
老教授这么热的天,一丝不苟的穿着西服,架着那幅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却从镜片上边透下来,微微的扫视全场,从容而镇定的对全场微笑。
这场讲座的主持和点评是心理学院的老院长彭泽。他简单介绍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谢了他专程来南大讲学,便示意讲座可以开始。
同声翻译做好了准备,Zac教授向彭泽笑了笑,开始讲座。
人委实太多,有的学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间的走廊上,苏如昊赶到的时候,只能在门口听到里边的声音,想要挤进去,只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有一句苍老的话语,却顺着音响清晰的传了出来。
“The greatest and most important problems in life are all in a certain sense insoluble. They can never be solved, but only outgrown. “
并不用等待翻译,这句话流畅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为严峻和重要的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时间站在那里,忘了听老教授接下去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已经发生的,便是已经发生了。
他执着爱着的人,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他无法将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发生一般,亦无法弥补得光洁如初。那么,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么,可以让彼此在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时候,慢慢用新的回忆填满以往那些伤痛的裂痕呢?
他在人群中转身,走到室外。
秋风拂过脸颊,他倚靠着礼堂前极大的柱子,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台阶之下,仿佛此刻的心思,被时光、被世事,拉得无限蜿蜒漫长,正如溪水般在脑海间流淌。
许是讲座太精彩,时不时会有掌声和笑声传来。
那些热闹仿佛是喧起的尘埃,轰的在空气中消散,而他立在暮色之中,却不由自主的被隔离出清浅的淡影。
讲座到了晚上九点结束。一行人陪着Zac教授回到住处,最后告别的时候,老教授忽然喊住了夏绘溪,微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向我提问了。”
是那个有关心理补偿的问题。
夏绘溪微微笑起来:“已经解决了。您的提醒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指引 。”
老人点头,目光带着智慧的狡黠:“是么?我很高兴。”
“那么,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夏绘溪在离开前驻足,望着教授碧蓝的眼睛,“您是宿命论者,是不是?”
就像他无数次宣称的那样,他并不否认,点头说:“是。不过……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还有种说法,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要违逆它。”
“宿命,其实也不过是顺其自然。”
夏绘溪嘴角轻微的一勾,浅浅的点头:“谢谢您。”
她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晚。秋风有了萧瑟的凉意,她拢着双肩,低头要从铁门中走进去,倏然间,不远的地方亮起了一束灯光,照得她下意识的抬头回望。
那是苏如昊的车,她认得的。
一路上彼此都不曾说话,他不说带她去哪里,她也不问,只是靠着椅背,呼吸轻缓柔和。
出了城市,又驶上山路。
她隐约记得,裴越泽住的那处宅子,就是在这半山的绿荫掩映之中。
车子在门口停下,苏如昊并没有打开车门,只是熄火,然后半靠着椅背,明亮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里,我又重新买了回来。”
她忽然记起有一次,他送自己来这里,看着大门的目光异样而锋锐,原来是这样。
“拿回房子的那天,律师把合同送到我面前,我签完字,忽然就在网上查到了你在那批出国访问学者的名单里。”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将话说完:
“什么对我来说重要,什么不重要,那一天,我比任何时刻都清楚。”
“我不能说自己后悔了。可是要回了房子,我并不觉得有多少欣喜。”
“只是,你离开我,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划不来。”
“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可以,我不要你承诺什么,只要你允许,我可以慢慢的等,我会努力不让你反感。我不会再瞒着你什么。这样,至少你不会像在国外的时候那样,没有人照顾你,崴了脚,一个多月都没有好……”
他的语气很慢,又有些怔忡,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夏绘溪微微坐直了,目光中满是清辉:“你怎么知道?”
苏如昊愣了愣,英俊的脸上浅浅的抹上了红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有师兄在那所大学里,我只是请他帮着照看你一些,你别误会……我怕他告诉你他是我朋友后,你太倔了,会和自己过不去……”
刚出国之后,她崴了脚,确实迟迟不见好,后来被一位同事带去唐人街,找了位相熟的跌打推拿师,才算彻底的看好。
原来这些,他都一直知道。
或许是察觉出了自己辩解的无力和混乱,苏如昊终于慢慢的停下解释,俊秀的侧脸依然轮廓明晰,可是嘴角微微的一抿,有些懊丧的垂下了眼神。
夏绘溪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他向来斯文而镇定,此刻全部变成了孩童般的惶恐,眼神微微的闪烁着,仿佛天边几颗残余闪耀的星星。
山岚慢慢的在山间升起。
牛乳色的雾气将一切围裹住,就连那轮弯月都已经成为了叠出几层光晕的模糊影像,仿佛是未曾洗好的照片。
她慢慢的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疲倦和睡意一阵阵的袭来——左手轻轻的一拂,却碰到了同样温热的一只手。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急速的弹开,顿了顿,又无意识的轻轻握了握,声音有些迷糊:“起雾了。你下山的时候开车小心一些。”
他凝视着那双纤长柔软的手良久,雪白的手背上,五个小小的漩涡凹陷,如流云般的轻柔——此刻正不轻不重的扣着自己的右手手背,并没有离开。
脑海中微微一片空白,竟然舍不得将她的手拿开,只是僵硬的坐着,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匀缓的呼吸声传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苏如昊将自己的风衣盖在她的身上,慢慢将车子发动,拐弯,驶离背后的大宅。
车前大灯将雾滴照得明晰,他谨慎的辨别着方向,也努力剥离出那一片珍珠白的雾气。
驶离山脚的地方,终于也驶出那一片白雾,恍若新生……
周围的一切变得静谧而安和。他又一次看了她的侧脸,美丽一如睡莲在夜色中绽开花蕾。黑发散落在洁白的额前,那道细长的疤痕,过了这么久,虽然还在,却也淡了许多。
苏如昊不知道那些伤痛的往事,是不是可以随着流走的时光一样变浅变淡,可是余下的一生,他还是会努力的去尝试,就像是Zac教授说的那样——耐心镇静地接受世事变迁,是最好的处事之道。
不远处的城市,灯火流转,夜星璀璨,绚丽如水。
他并不贪恋如斯美景,目光缱绻,只是望向身侧的她,嘴角悠然扬起了浅浅的笑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