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海中:鱼在金融海啸中

(2009-06-14 10:55:39) 下一个

【内容简介】
初入职场之后苏小鱼因缘际会认识了金融业人士陈苏雷,陈苏雷白手起家,是典型的精英三不男。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向苏小鱼坦率提出只愿意尝试协议爱情,被苏小鱼当场拒绝。
突如其来的一场金/融/风/暴,让苏小鱼成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父亲炒股失败,还欠下了大笔债务。一夜之间,她从胸怀壮志的社会新鲜人突然变成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小房奴,抱着绝不能让父母一生心血付诸东流的决心,她迫不得已,又回头找到了陈苏雷……
她要走下去,可她要走到哪里去?走到他确定的终点,走到没有结果的结果里去?……

【编辑推荐】
金融海啸中,我们丢失过工作,丢失过房产,是否也丢失了爱?
晋江网人气作者人海中继畅销书钱多多嫁人记后,再塑职场可人苏小鱼。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张卡并不是女人想要的全部。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让它生它就会发生,同样,也不是你想让它结速它就会结束。比如遭遇遭遇金融风暴,比如苏小鱼爱上他却又离开他。
这世上有许多自寻死路的例子,比如说螳螂生子,比如说蜘蛛交配,再比如说飞蛾扑火,最后还有,苏小鱼爱上陈苏雷……
在各种事物的常理中,爱情是无法改变和阻挡的。因为就本性而言,爱只会自行消亡,任何计谋都难以使它逆转。
苏小鱼爱情笔录:我们总是爱上与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借此满足自己无力改变的生活,还有欲望。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人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男人,外加一张他的卡。但,那终究是他的卡,不是吗?
人生是一笔一气呵成的行书,字字浓墨写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论修改。那一页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能回头。
陈苏雷爱情笔录:如果你爱一个人,不必多了解他,爱或不爱你都会感觉到。并不是越了解一个人就越能长久,要知道,有许多人因误会而开始,最后却因了解而分手。
我想你知道,可怕的并不是不幸福、不快乐,而是觉得幸福、快乐,但又知道它们不会永远。
财富让我快乐,比如现钞,轻便,好用,几乎能够解决这世上发生的一切问题,最关键的是,财富没有保质期,感情则正相反。

  引子
  十一月十八日,周六。
  农历二十日。
  生年喜用:丙庚辛乙。
  宜:安葬,迁徙,祭祀,嫁娶。
  忌:合医,穿井。
  苏小鱼在皇历面前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件东西。
  皇历是朱世昌年初的时候挂上的,他买,他挂,红底洒金,花团锦簇,苏小鱼家家装素淡,不搭,不过她接受,一开始不习惯,看得久了就觉得还好。
  就像她接受他进入自己的生活。
  男人和婚姻虽非必须,不过她是俗人,一颗白菜而已,能吃的时候就上汤,下锅,清炒,何必假装自己是颗翡翠白菜,非得熬到永垂不朽。
  红底洒金的皇历,就挂在厨房边的白墙上,走出卧室就能看到,但她平时从来不在意它数字下的那些繁杂内容。
  苏小鱼在外企工作,部门开会的时候好像到了联合国,身边同事走路崴脚叫的都是“OOPS”,没有皇历的生存空间。
  但今天她已经在它面前驻足五分钟以上,看不懂生年喜用,更别提丙庚辛乙。
  不过嫁娶两个字浅显易懂,它们提醒她今天该做些什么,朱世昌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一早出门,正在往民政局的路上,声音和那双红字一样喜气洋洋。
  掬水在脸上的时候感觉奇怪,好一会才醒悟过来根本忘了用洗面乳,刷牙的时候又满嘴无味,原来连牙膏都没有挤。
  奇怪的事情做了太多,出门的时候时间就很紧张,门边有直身长镜,一抬头看到自己一身黑衣,一脚套着白色的羊皮靴,另一只还在手中,竟然在大喜的日子里乌云盖雪,她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并非不满意朱世昌,事实正相反,他是苏小鱼这辈子所见过最适合成为丈夫的男人。
  朱世昌博士学历,生物研究所专业人士,忠厚宽和,友善待人,热爱动物,相识以来待她一直如同待一个孩子,打开戒指盒求婚的时候额头有汗,简单的三个字说了15分钟。
  这样的男人——她站在镜前看着自己,苏小鱼,你并未出类拔萃,外表皮相尚可,内里千疮百孔,现在能有朱世昌这样的男人愿意与你共度一生,真该见庙便拜,见神便谢。
  民政局在林荫覆盖的小路上,单行道,出租车开到路口就停下来,苏小鱼给钱下车,阳光从树荫间隙中透下来的影子被她踩在脚下,还有半黄的落叶,边缘卷起,踩上去声音清脆。
  路不是很长,又窄,往前走的时候有两对年轻男女与她擦身而过,紧紧牵着手。
  风很冷,苏小鱼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取暖,朱世昌走路喜欢抓着她的手臂,走一段之后得个间隙,再将她的手拉出握住。或者结婚以后就会好了,男人做很多事情原本就只是因为不确定。
  街道两边很多老式洋房,铁艺围墙上爬山虎茂密,灰色外墙粗糙,有一栋改成临街餐厅,木制排门,三十年代的桌椅壁炉,里面只有三两食客,门外黑板上是粉笔手写的菜单,法语和意大利语,今日甜点是提拉米苏,龙飞凤舞的一行手写体。
  她是喜欢这样的餐厅的,或者等一下从民政局出来,可以和朱世昌进去吃顿饭,不过他与她的饮食爱好正相反,再说以她对他的了解,很可能已经在某个富丽堂皇的中餐厅定好了包间,等着庆祝。
  有人推门出来,门开的时候听到餐厅里的音乐,很模糊的男声,唱法语歌。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
  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
  亲爱的小鱼……
  脚下突然有陷落感,她在原地僵立,离开苏雷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这首歌,曾经寻觅若狂,后来以为是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做 爱以后,熟睡之前,他在黑暗里笑,轻轻地哼,因为是法语,以为她听不懂,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亲爱的小鱼……
  门又合上了,音乐消失,苏小鱼转身走回去,推门之后笔直戳在门前一尺见方的地方一动不动。
  餐厅里只有三两食客,老板就坐在壁炉前看杂志,没人招呼她,有她也注意不到。
  那首歌还在继续,苏雷是永远都滴水不漏的男人,哼歌时的那点闲散就在记忆里显得异常珍贵,有次以为她睡着了,抓住她的手放进宽大T恤里,贴在他赤 裸胸膛上,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
  那些我该忘记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忘不了。
  ……
  两年以前——
  苏小鱼毕业前最后一次面试,是在上海最好的金融中心进行的。
  初春,银色的金融中心高耸入云,走进底层大厅的时候暖气扑面而来,约定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来得早了,身边穿梭的都是赶着上班的精英人士,一个个西服笔挺,交谈间神采飞扬。
  她所面试的BLM是世界知名的corporate finance company,她应聘初级分析员的职位,竞争非常激烈。在此之前的两个月里她已经进行了网络、笔试好几轮筛选,同学中能够进入最后一轮面试的只有她一个。
  公司位于大楼36层,电梯上升平稳迅速,最近全球市场鼎盛繁荣,身边每一个人都兴致颇高,嘴里冒出串串天文数字,或者是更复杂的专业金融词汇。
  越听越羡慕,快要到达的时候苏小鱼对着晶亮镜门上的自己深呼吸,最后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样子,然后暗暗握了握拳头。
  前台小姐穿着合身的窄腰西装,递上登记表的时候动作很公式化。
  面试官是个四十左右的英国女士,自我介绍是艾米丽。艾米丽灰色头发,表情严肃,不过对苏小鱼的简历倒是很满意,一开始问得问题有些刁钻,但聊到最后渐渐面露微笑,还指着她备注上的糕点师那一条开玩笑,“你不是金融系的吗?为什么要考糕点师?喜欢吃蛋糕?”
  “是这样的。”牢记面试宝典,苏小鱼回答问题的时候决不以否定句开头,正色继续,“我从大一开始就在面包房打工挣学费,考这张证书是为了能够拿到正式员工的工资。”
  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艾米丽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看她的眼光就柔和许多,“这样啊,我在伦敦读大学的时候也打工挣学费,一边打工还能拿到全A的成绩,很不容易吧?”
  苏小鱼也笑了,“还行,有目标就不觉得累。”
  “哦,那你的目标是什么?”艾米丽合上她的简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次苏小鱼回答之前稍微迟疑了一下,不过立刻又笑开来,“我的目标,就是要在毕业后进入BLM这样世界一流的公司,脚踏实地,一步步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走出面试室的时候艾米丽赞许的眼光还在眼前晃动,对自己很有信心,走过前台的时候她几乎错觉连前台小姐都在对自己微笑。
  所有被面试的人员都要在一个半小时内等候电话通知,已经是中午时分,其他人都四散觅食去了,苏小鱼早有准备,笔直走到大楼附近的中心绿地里,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开始享用随身带来的自制午餐。
  这片绿地就在金融区中心,天气好,水景边柳枝低垂,四下浓荫碧翠,可惜四周都是整日忙碌的写字楼动物,身边走动的人都很少。
  从包里拿出透明塑料盒,里面是切配妥当的三明治,生菜多汁爽脆,蛋皮嫩黄,番茄鲜红,每一块都仔细切成工整的三角形,用牙签插好,打开的时候香气扑鼻,第一口咬下去,苏小鱼自己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一声叹。
  耳边突然听到低笑声,一转头看到身边不远处的长椅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这时正看着她表情莞尔,嘴角还翘着,笑意盎然。
  被她看了个正着,那人倒也大方,还对着她遥遥开口,“很好吃吗?”
  苏小鱼有些尴尬,不过仍是笑笑答了,“还好,我自己做的。”说完发现他依旧笔直看着自己和三明治,实在不好意思了,她想想又补了一句,“想尝尝吗?”
  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立起走过来,伸手就拿了一块。
  没料到有人这么厚脸皮,苏小鱼坐在一边眼睛瞪得老大,他张口之前又看了她一眼,可能觉得她的表情有趣,狭长双目弯起来,一笑之间竟叫她移不开眼睛。
  可怜的苏小鱼没有对付无赖的经验,这时竟然脸红,眼睁睁地看着他仰头一口就把那块小小精致的三明治吞下去了,
  吃完他倒是不笑了,很是不吝赞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开口,“很好吃,谢谢。”
  “哦,不用谢。”不是第一次因为食物被夸奖了,苏小鱼欣然接受。
  “你在这里上班?”看了看她的打扮,他又问了一句。
  “不是,我来面试,你在这里上班的吧?”对方自来熟,光天化日,看他穿得正式,料想也是附近的上班族,苏小鱼开始恢复正常,边吃边答。
  “也算也不算吧。”
  这算什么回答?苏小鱼突然灵光一闪,“你也是来面试的吧?跟我一样,在这里等消息,我没猜错吧?”
  他一愣,然后看着她得意的表情笑起来,“是,我在等消息呢。你面试哪一家?怎么样?”
  “BLM,还行吧。”苏小鱼说的时候有些骄傲。
  “很厉害。”他点头,“问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问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当然说目标是要进入像你们这样世界一流的大公司,实现人生价值。看过面试宝典吗?我们寝室人手一本,很有用的。”
  “没看过。”他又笑了,眼角弯弯。
  苏小鱼也笑了,“你大概是找第二第三份工作了吧,当然用不着了,前辈前辈。”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其实那不是我的心里话。”
  “哦?那你的心里话是什么?”
  “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她说得斩钉截铁,身边的男人愣了一瞬,然后笑出声,“好,可惜没酒,否则真该替全国房地产商敬你一杯。”
  苏小鱼也笑了,“我跟爸妈在外地长大的,大学才考回上海,他们刚退休,卖了以前的房子才够首付,现在每个月都要还房贷,我得多分担点,否则爸爸妈妈太辛苦了。”
  他顿了一下才微笑,又伸手指了指她饭盒里剩下的三明治,“可以吗?”
  “吃吧。”苏小鱼爽快地挥挥手。
  “喜欢这里吗?”他这次吃得很慢,边吃边问了另一个问题。
  “喜欢啊,我学金融的,这里是金融中心嘛,你呢?”
  “喜欢。”他点头。
  “为什么?”
  他已经吃完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着她一笑,“你过来闻闻。”
  “闻什么?”有些奇怪,苏小鱼放下饭盒走过去,仰起头抽鼻子。
  “闻到了吗?这里的风里有我最喜欢的味道。”他低下头看她,阳光很好,阴影覆在她的面颊上,一片清凉的感觉。
  “是什么啊。”她索性闭上眼睛,努力地闻。鼻端飘过淡淡香味,干净清冽,想也是从他身上传来的,突然脸颊微微烫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是钱的味道。”耳边传来他的声音,苏小鱼愣住,睁开眼看到他笑笑的眼,湛然闪着光。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苏小鱼忘了方才的脸红,直接目瞪口呆,来不及说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手忙脚乱去接听,那头传来艾米丽字正腔圆的英语,“恭喜你,你被我们录取了,请立刻回公司填一些资料。”
  好消息来得突然,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呆呆站了一秒钟。
  “怎么了?”身边男人问了一声。
  “我被录取啦!”心中的喜悦压抑不住地冒上来,下一秒钟,苏小鱼在他面前跳起来挥拳头,笑得好大声。
  签完试用期合同之后苏小鱼才离开BLM,坐地铁,换公交,下车之后走得有点急,敲门的时候苏小鱼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两颊都泛着红光。
  她这几年一直住宿舍,三个月前父母退休回到上海才租了这套小小的两室户。虽然简陋,但是一家团聚的感觉真的很美好,她每天上楼的时候都能闻到妈妈炒菜的香味,最后几节台阶总是忍不住加快步子,今天心里揣着好消息,更是连跑带跳,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里。
  苏爸爸退休之后成了专业股民,这时正在电脑前奋战,眼睛一眨不眨,屁股上像是抹了胶,根本不动弹,苏妈妈正在炒菜,叫了两声没反应,不得已放下铲子去开门,心里还惦记着锅子里的小唐菜,拉完门就急着想回灶台前,没想到胳臂被女儿一把拽住,耳边传来兴奋的小声叫,“妈,我被BLM录取啦!录取啦!爸爸呢?”
  “真的?!”顿时忘了身边一切,苏妈妈抓着女儿的胳膊也叫出声,“老苏,老苏!你快过来,女儿有好消息!”
  “涨停板啦!连着三天哪!”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胖胖的苏爸爸大笑着跑到厨房,看到女儿笑得更开心,大手一落,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
  窄小的厨房热气腾腾,屋子小,油锅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在耳边,没人关心,苏家三口每个都兴奋地抢着说话,快活得像三个孩子。
  为了庆祝女儿求职成功,上桌之后苏爸爸特地开了一瓶石库门黄酒,支援内地那么多年,他们老两口的习惯仍然非常上海,喝之前用滚水温了酒,还放了几丝陈皮,倒酒的时候满室香味,不太喝酒的苏小鱼都馋了。
  “我们小鱼真了不起,以后要去那么有名气的公司上班了,老苏,我今天可高兴坏了。”
  妈妈情绪激动,苏小鱼谦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实习生啦,不过爸爸妈妈你们放心,我看过合同,就算是实习生工资,也够还房贷了,以后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爸爸有钱。”苏爸爸把酒杯一放,忍不住豪言壮语,“小鱼啊,这次我的老朋友给了内幕消息,上星期买的那支股票现在天天涨停,再炒几个这样的大牛股,别说还房贷,到时候爸爸给你再买一套。”
  自从去年年底股市一片大涨之后,苏爸爸就迷上了炒股票,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尝到了股市暴涨的甜头,索性把剩下不多的退休金全都投进了股市里。还整天后悔卖了内地的老房子先付首付了,否则那笔钱放在股市里,现在不知道翻了几个跟头。
  几个老同事看他赚得好,忍不住动心,也投了钱过来,他整天跟朋友讨论牛股,几个小时都不间断,家里电话线都快烧起来了。
  苏小鱼原本在挟菜,听完他的话倒是停下筷子,“爸,赚得差不多就退出来吧,房贷现在我有能力还了,你们的钱自己留着。”
  “哎,那怎么行。”苏爸爸大摇其头,“这钱本来就是留给你的,现在爸爸帮你好好炒上去一点,早点还了房贷,争取再买一套,以后你就有自己的房子啦。”
  苏小鱼学金融的,虽然实践经验不多,但这点风险意识还是有的,股票这个东西,哪有永远稳赚不赔的?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妈妈又开始往她碗里挟菜,边挟边笑,“吃饭哪,今天那么高兴,你们父女俩老是谈钱,烦不烦哪,说点高兴的,再过三个月就能交房了吧?”
  苏妈妈典型的传统女性,一辈子就是柴米油盐再加儿女事,挟完菜又给老伴倒酒,说到房子苏小鱼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刚才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下去。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厨房窄小,灯光晕黄,汤水热气腾腾地缭绕上来,爸爸妈妈温暖的笑脸,还有面前碗里怎么都吃不完的菜。
  苏小鱼不能喝,半杯黄酒而已,慢慢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恍惚间最后的念头是:算了,反正自己就要开始工作了,有能力负担房贷,爸爸喜欢做的事情就让他去做吧,只要他高兴。
  周一的时候苏小鱼起了一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准备开始第一天的工作。
  立在镜前扣扣子的时候苏妈妈在旁边唏嘘,说自己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腰也是嘎细的,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就成了水桶。
  苏小鱼嘿嘿笑,黑色窄腰西装很合身,她腰细,扣完前扣之后更显得盈盈一握,自己看了都觉得满意。心里想着到底是面试前狠心买下的大牌,虽然是打折的,虽然掏钱的时候心痛了很久,但每次穿都觉得人家贵得有道理,不服不行。
  妈妈一早准备好了丰盛早餐,豆浆油条和香菇菜包,来不及坐下吃,苏小鱼抓起装着包子的纸袋就往外走。
  “小鱼,才几点就去上班了?”爸爸现在的生物钟与股市同步,这时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疑惑。
  “要等公交,晚了地铁挤。”小鱼步履匆匆,走出老远还在招手。
  “唉,才上班就那么辛苦。”苏妈妈心疼了,看着女儿的背影叹气。
  “没事,新房子不是在地铁旁边?住过去就好了。”苏爸爸一向乐观主义,拿起豆浆杯子的时候还补了一句,“再来十个涨停板,我给小鱼再买一套。”
  “美得你。”苏妈妈笑出声来,看着老伴直摇头。
  这边老两口笑得开心,赶着上班的苏小鱼却遇到了麻烦。公车晚点,她赶到地铁站的时候已经人头攒动,月台边挤满了人,每一个都表情焦灼地看着进站方向,列车进站的时候灯光刺目,这个站点每一班地铁都间隔很久,她还走在往下的阶梯上,怕自己赶不及,急得抱着包就跑起来。
  奔到月台边的时候车厢门刚刚合上,她功亏一篑,扶着膝盖喘气,沮丧地抬起头,看到玻璃门里密密麻麻的人脸,一个个面无表情。
  这么一耽搁,再赶到公司的时候她就很是狼狈,等电梯的时候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踩了无数脚的皮鞋,又无奈地扯了扯有些发皱的西装。
  上班时间,电梯前全是穿着正式、手提公文包的男女,相识的一笑作为招呼,其他人根本不作目光接触,沉默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一动不动。
  终于等到电梯门打开,里面倒是很空荡,只站了两个男人,一个西服笔挺,手里拿着文件夹,正低声说话,另一个却穿着随意,手插在裤袋里,侧头听着,表情淡然。
  身边众人突然像摩西分红海那样往两边退了一步,慢了半拍的苏小鱼就被留在了正当中,很是突兀。
  那两个男人已经走出来,与她擦身而过,鼻端飘过似曾相识的味道,干净清冽,她突然反应过来,猛地转头去看。
  而他们中的一个也正回头看她,狭长双目,瞳仁漆黑,笑意流露的时候湛然有光,怎样都叫人移不开眼睛。
  “是你啊。” 对他印象深刻,苏小鱼惊喜,身边人已经开始往电梯里走,害怕之前在地铁里的惨剧重演,她来不及多说一句,对他招了招手转头就往电梯里赶。
  进来得迟,她被挤在最外侧,电梯门在面前缓缓合上,最后看到的仍是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她微微一笑,更显得光华流转。
  ……
  赶到公司的时候正好九点,前台小姐已经认识苏小鱼了,看到她老远点头,递过她的胸牌,又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彼此也不交谈,苏小鱼刚坐下就又有人推门进来,是艾米丽与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棕色头发和眼睛,美国人,BLM中国分公司的调度总监史丹利。
  史丹利走到长桌首位之后环视几个实习生,然后才笑着点了点头,“欢迎大家来到BLM,接下来的三周是大家的培训时间,培训结束之后由我会协同其他项目经理对你们进行考查与评估,通过的人才会被分配到项目小组中开始工作,有问题吗?”
  考查与评估?苏小鱼疑惑,来不及开口左手边已经有人抢先开口,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一身西装,英语流利“请问,考查的内容和标准是什么?”
  “这个恕我现在不能透露,唯一可以告诉大家的是,这三周培训过程中大家的表现都会记入考查评估范围之内,希望大家注意自己每时每刻的表现。”史丹利回答得很耐心。
  苏小鱼又想开口,但这次抢先的是右手边的女孩,声音很脆,“我们之前已经签署了三个月的试用期协议,如果没有通过考查,那么协议是否就无效了?”
  “当然不是。”史丹利言简意赅,“这样吧,这位是我们人事部经理艾米莉,她负责培训事项,等一下就会给大家做详细的解释,我就说到这里。”他说完便离开首位,艾米丽一直坐在右手位置没说话,这时倒看着苏小鱼微笑了一下,“小鱼,你没有问题吗?”
  身边两个人的眼睛都转过来,就连史丹利都看着她,苏小鱼当然有问题,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试用期工资到底几号到帐?不过做人直接是性格爽快,太直接了就是十三点,她虽然年轻,到底不是傻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换了一句,“我就是想问,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
  艾米丽赞许地一笑,转身打开桌上的投影仪, 开始讲解培训计划。史丹利已经离开,感觉自己被剩下的四道眼光交互扫过,苏小鱼左右转头,嘴角一翘,笑了回去。
  一早上都是公司内部守则的培训,从会议室出来已经过了11点, 培训过程中有互动,三个人总算是认识了。
  李俊是海归,名校毕业,一看就是一辈子优秀惯了,说话都带着上扬的口气。杨燕则是典型的上海女生,看得出家境很好,拿出的钢笔乌黑晶亮,笔帽上简单的一颗白色星星。
  艾米丽将他们带到分析员办公区,办公区很大,每张桌后都有人在埋头忙碌,坐在最外沿的一个站起来往外走,西装袖口翻卷到手肘处,头发蓬乱满眼血丝,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很随便地招了招手,然后继续笔直往大门去。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招呼方式,苏小鱼他们三个都愣住了,艾米丽倒是笑了,看着那人的背影介绍了一句,“资深分析员比利,下周也会给你们做一些培训。他正在做BCO的项目,昨晚通宵了,这很正常,以后你们项目做多了就明白了。”
  李俊和杨燕坐下之后就抱着厚厚的培训材料开始看,也不多交谈,苏小鱼小心看左右,身边与比利状况差不多的同事比比皆是。一个个满眼血丝,双手在电脑键盘上飞驰,桌上搁着厚厚的文件资料,忙得异常不堪的样子。
  他们的样子完全没有影响到苏小鱼的心情,她读的是金融系,也有些学长学姐进入类似的公司,无论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全都西装笔挺,下巴微扬,谈到工作却摇头,一句话,“那地方,别提了,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话虽如此,但眼里闪的分明都是无比骄傲的光芒,她们这些小了几届的,看过去都觉得两眼闪星星。
  想到这里苏小鱼又忍不住兴奋,很高兴地按了按桌面,想到现在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新鲜一员,感觉真是奇妙无比。
  午餐时间到了,苏小鱼放下做到一半的模拟数据库看旁边。李俊和杨燕都没动,看着其他人陆续离开,她想了想还是抓着自己的包站起来,“那个,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李俊正在埋头查纳斯达克指数,杨燕也在做模拟数据库,闻言一起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同时摇头。
  苏小鱼长得讨喜,从小人缘都很好,第一次这么碰钉子,这时立在原地很有点尴尬,想了想又笑了,“好吧,我带了自己做的三明治,你们吃不吃?”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李俊终于回答了一句,然后杨燕也开口,这次倒是微笑了,“苏小鱼,我做完这个就去吃,不过今天想去旁边裙楼的餐厅,要不你一起来?”
  裙楼的餐厅……传说中一顿饭就要吃掉她家半个月房贷的地方……苏小鱼心里慢慢拉下几丝黑线条,嘴角还是翘着的,最后笑着回答了她,“下次吧,我今天自己带了午餐。”
  天气仍是很好,走出大楼之后阳光照到脸上,苏小鱼仰头眯了眯眼睛,把原本想吐出去那口气又用力吸了回去。
  绿地里很安静,她在树荫下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了,面前水波荡漾,她打开饭盒的时候突然往侧边看了一眼,那张长椅空空荡荡的,觉得自己做了傻事,看完之后苏小鱼对自己笑了笑,然后低头去掀盖子。
  第一块三明治刚刚放到嘴边,头顶突然有声音,很低的男声,还带着点笑,“请问,可以坐下吗?”
  这声音来得突然,苏小鱼被吓了一跳,再抬头正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是你啊。”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高兴,苏小鱼捧着饭盒大方地往侧边挪过去一些,“坐吧。”
  他绕过椅背坐下来,距离近了,鼻端又闻到熟悉的淡香,那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粗毛线的外套,黑色底上经纬交织着平顺暗纹,很仔细才看得到。
  “第一天上班?”
  “嗯,吃吗?”已经熟了,早上又巧遇,觉得他很亲切,苏小鱼笑着把饭盒推过去一点。
  “谢谢。”他倒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一块,眼睛扫过她的胸牌,又笑了,“小鱼?这名字真有意思。”
  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摘胸牌了,苏小鱼嘿嘿笑,然后回问了一句,“那你叫什么?”
  他正把三明治往嘴边放,闻言侧眼一笑,“叫我苏雷吧。”
  “你也姓苏?”她张大眼睛,侧过脸正看到他抬手时露出的灰色衬衫袖口,靠近手腕处并列着斜长的三个手绣字母。
  她对男装再如何毫无概念,这时也知道他这一身价值不菲。上次他一身西装,她只知道好看,金融区里又人人如此打扮,所以还傻乎乎猜他面试来的。这次看得清楚,再联系早上的那一幕,傻子都知道他绝不是普通白领,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
  “进了公司还一个人跑到这里午餐?”他不答反问,说完终于把那一小块精致的三明治放进嘴里,又对她弯了弯眼角,放松又满意的样子。
  姿态放松,保持微笑,不答反问,说的又是让对方很费自省的问题,这样高段位的谈判技巧,是苏小鱼在以后与这个男人打交道的漫长岁月里,努力想从他身上偷师的无数目标之一。
  但是现在,初出茅庐的苏小鱼当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他的话又正触到了她的心事,让她顿时忘了之前自己所提的问题,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简单描述了一下之前的情况。说了三两句之后又觉得自己很不应该,摇头笑了,“我不是抱怨,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别理我啦,听这些很烦吧?”
  “不会。”他答得很简单,“你想知道为什么?我来猜猜,你之前面试的时候与现在的培训负责人,谈得很愉快?”
  “你怎么知道?”
  他笑,“猜的。”
  猜也能那么准?苏小鱼皱鼻子。不过她是聪明人,想了想他说的话之后立刻恍然,“你是说,他们觉得艾米丽对我很特别?”说完又开始疑惑,“我和她就是面试那天见过一面,今天才第二回看到而已,跟大家一样啊。她对每个人说话口气都一样,也就是早上多问了我一句,问我有没有问题?这也算特别?”
  “你怎么说的?”
  “哦,另两个实习生问了考查评估的内容还有是否影响合同,史丹利都答了,我没什么想问的,后来就说了句,接下来我们该做些什么?”
  说完那么长一段之后苏小鱼觉得不好意思,她平时没这么多话,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憋不住往下说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看自己的样子,平常神色,眼里却微有笑意,讲话句子简短,却总让她觉得受鼓励,不知不觉就答了很多。
  他点头,“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我们又不是鹦鹉。”苏小鱼立刻回答。
  他笑起来,苏雷双目狭长,不笑的时候很有威严,但笑起来眼角弯起,判若两人的风情。
  “我是说你们所表达的意思不一样,他们追究的问题都是关于自己的,相比之下你的回答很讨巧,人会本能地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坐在这儿吃午餐的原因了,我说的对吗?”
  “是这样……”苏小鱼愣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男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凭着她那样简单的三两句描述就把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她彻底服了。
  电话响,是苏雷的。他没有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你要去忙了吗?”苏小鱼问。
  “嗯,下午有点事。”他站起来,突然又指了指她的的小饭盒,“我再拿一块,可以吗?”
  “哦,你还没吃午饭吗?都拿去吧。”人家刚才奉送金玉良言,她当然要投桃报李,苏小鱼捧上饭盒的时候一脸诚恳。
  “那么好?”他这次真的笑了,“可惜没有时间,否则真想跟你多聊一会,我知道附近有家店提拉米苏做得很地道,女孩子都喜欢。” 他低头说话,瞳仁在阴影里显得更深,漩涡一样的眼睛。
  忘了自己答了些什么,他走后很久苏小鱼还坐在原地恍惚,他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是对她示好吗?他对她有兴趣吗?还是逗她玩?
  一句话咀嚼了半天,最后又皱眉头,什么叫女孩子都喜欢?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是身边美女环绕,习惯了哄女孩子开心。
  想到这里她就彻底回神了,站起来拉了拉衣服下摆,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公司。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白马王子,就算有她也是那个被马蹄踏过去的角色,算了吧,她这条小鱼,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分析员的工作琐碎繁忙,虽然仍处于培训阶段,但苏小鱼他们三个新丁每天的安排仍是满得针插不进,资深分析员和经理们从早到晚,轮番上阵,从最基本的财务报表开始,不停向他们灌输如何建立财务模型,估值分析的实战知识,恨不能他们下一秒就会变成生力军,立时三刻就能开始分担那一大堆繁复枯燥的数字工作。
  苏小鱼学的是金融,但学校里那些知识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每天都求知若渴,就觉得时间不够用,回到家基本上都过了七八点,匆匆吃点东西又抱着培训材料在桌前奋战,比考大学还起劲。
  她有动力,考上大学还得付学费,但眼前这些可都是她以后达成梦想的阶梯。她还要还房贷,买房子,再还房贷,再买房子呢!这才是真正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所以尽管雪白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指数枯燥异常,但她读得不知有多起劲。
  至于人际关系上,一直牢记苏雷的那几句点拨,苏小鱼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训练自己在任何想法脱口而出之前思考三秒钟,她自带午饭,有时候也会顺手带些自己做的蛋糕甜点,同事们偶尔尝过就迷上了,吃完都是笑眯眯的。
  再后来大家就熟了,就连一开始对她排斥明显的两位同级生,坚持了两天之后也在她的杀手锏巧克力软心蛋糕面前败下阵来,渐渐与她相处融洽。
  一切都好,只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雷先生,她却是再也没有遇见过。融入新团队之后,她再也不需要一个人吃饭,但隔几天总是忍不住去一次绿地,可惜每次都只有面前的一潭碧水还有静悄悄的树影陪着她吃完午餐。
  两三周之后她开始觉得那只是她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巧遇了一个男人,一次,两次,然后,然后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反正对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除开偶尔在上下班的时候不自觉在一大群西装革履当中寻找一下黑色毛衣,除开每隔几天就忍不住跑去享受一次一人午餐之外,什么影响都没有。
  更何况就算有影响她也没时间去想,三周以后,苏小鱼的实习培训结束了,这意味着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加入正式的项目小组当中,开始体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生活。
  培训结束之后,史丹利所说的考核与评估很快就有了结果。
  事实上,BLM挑选实习生可谓万中取一,李俊毕业于加拿大伯克利分校,杨燕曾经在著名的股本投资基金实习,而苏小鱼虽然在背景和工作经验上略逊一筹,但胜在天资聪颖,又有异乎常人的勤奋努力,因此到最后三个人的表现竟是不分伯仲,全部顺利通过。
  培训结束那一天,他们三人又一次坐进了熟悉的会议室里。面前仍是史丹利和艾米丽两人,史丹利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分发调配表格。
  李俊和杨燕面前都已经放好了厚厚的一叠文件,翻开之后他们俩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时出声,“OCB!”
  OCB是公司新接到的项目,刚刚开始做IPO,项目负责人正在招募人手,他们三个原本也是预计培训结束后有可能加入这个项目,现在得偿所愿,当然很满意。
  只有苏小鱼面前空空荡荡,看到他们两个打开文件后的表情心里更是紧张,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自己这三周来的表现,所有培训官包括艾米丽都对她表示满意,可为什么只有她没有得到调配?难道她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没有通过考核?
  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她坐在椅子上感觉茫然,双眼忍不住往史丹利与艾米丽的方向望过去,全是问号。
  李俊和杨燕已经合上文件夹,准备到项目组报道,李俊起身前看了苏小鱼一眼,正要张口,杨燕倒说话了,“史丹利,那么小鱼呢?她不和我们一个项目?”
  “你们先去吧,小鱼还有另外安排,需要再等等。”史丹利回答得很简单,李俊和杨燕无奈,安慰地看了苏小鱼一眼,推门离开了会议室。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苏小鱼终于忍不住,直接提问,“为什么不给我安排项目?难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小鱼,你别着急。”艾米丽笑了。
  史丹利也补充,“放心,你们都已经通过考核,不过你的项目负责人还没到上海,再急你也得让他的飞机落地不是?”
  一向严肃的调度总监居然在她面前开玩笑,虽然笑不出来,不过确定自己通过考核,很快就有项目可参加,紧张了半天的苏小鱼终于放松下来,吐了一大口气。
  史丹利非常忙碌,说完就走了。苏小鱼也站起来,“那我先回办公室准备准备。”
  艾米丽笑,“都几点了?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一顿午餐吧,进了项目组你就有得忙了,最后的悠闲时光,别浪费。”
  也是,苏小鱼想起自己第一天走进办公室,看到通宵之后的同事们头发蓬乱,双眼赤红,行动迟缓的样子,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刚走出会议室大门就被人拍了肩膀,苏小鱼吃了一惊,回头看到杨燕和李俊两个人,一脸微笑地看着她。
  “你们不是去OCB项目组了吗?怎么还在这儿?”苏小鱼傻了。
  “刚报到完毕,组长说了,让我们抓紧时间好好享受最后一顿午餐,所以就来找你一起庆祝了啊。”大家都熟了,又朝夕相处了三周的时间,杨燕现在说话很直接。
  李俊也开口,“刚看过工作安排,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连庆祝通过考核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三个得赶紧。”
  他们两个说完就拉着苏小鱼往外走,可怜苏小鱼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被拉得差点小跑步,“等,等一下,我还没拿钱包。”
  杨燕难得笑出声音来,“还拿什么钱包啊?白吃了你那么多天蛋糕,今天我俩请客。”
  ……
  上海最好的金融区,高楼环绕,最高档的办公楼,最豪华的酒店与shopping mall鳞次栉比,杨燕动作快,刚才就订好了位子,三个人离开公司之后一起进了汇丰大厦。
  上电梯的时候苏小鱼看着电梯壁上晶光铮亮的牌子抖了抖眼角,说话的声音就有点不对,“在这里吃?很贵哎。”
  李俊笑了,“有人请客还嫌贵,倒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好人。”
  他们两个都是有钱人,苏小鱼自知拗不过,到后来也就放弃挣扎。电梯笔直升到46楼,电梯门一开就有身穿和服的小姐上来恭迎,一路小碎步走在他们身前,弯着腰替他们拉门。
  日式餐厅,装潢豪华,通往用餐区的过道黑白相间,很有些后现代的味道,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圆弧形的用餐区,正中午,里面坐得七分满,但每一座都有雅致隔断,走过去的时候仍觉得安静。
  杨燕是很会享受的人,订的座位靠窗,通透的弧形玻璃墙外就是澄明蓝天,苏小鱼在上海生活了四年,最近又在最好的金融中心工作,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坐下仍觉得心旷神怡。
  叫的是定食,日式料理盘碟多,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晴空色的瓷器,最简单的秋刀鱼放上去都显得妩媚多姿。三个人边吃边聊,美食美景,又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言谈间都有些兴奋。
  苏小鱼坐在靠走廊的位置,身侧就是走道,时不时有人经过。用餐区是错层的,走道连着几节台阶,上面是独立的包房,掩映在几丛翠绿修竹之后,阳光照在那上面,更显得青翠欲滴……
  身后又有细碎的脚步声,一听就是身穿和服的小姐又跑在前头迎宾。脚步声越来越近,与她无关,正埋头解决面前的秋刀鱼的苏小鱼完全没有在意。
  解剖秋刀鱼是个技术活,苏小鱼平时缺乏锻炼,所以这时筷子下得很是认真努力。青色的和服从眼角余光中飘过,然后是男人笔挺的深色西装,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周围商务楼里的精英人物,西装革履是最普遍的打扮,她正在与秋刀鱼奋战,头都没有抬。
  但是鼻端突然飘过似曾相识的香味,干净清冽,不自觉地张大眼睛望过去,正对上走在最后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还认识,正是那位消失了大半个月的苏雷先生。
  “嗨,苏雷。”惊喜让她不及思考,半块秋刀鱼还挟在筷尖上,苏小鱼一声招呼就已经脱口而出。
  的确是苏雷,大半个月没见,他仍是穿着随意,墨绿色毛衣领口翻开,露出淡灰色的衬衫领口,与身边一身正式西服的洋人形成鲜明对比。
  也看到她了,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一秒之后眼角弯起,忽然一笑,回答的声音很愉快,“嗨,小鱼。”
  ……
  苏雷一行人稍作停顿就继续往前走,很快消失在台阶后的包厢里,小姐后退着出来,经过苏小鱼这张桌的时候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颇多内容。
  苏小鱼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正忙着对付杨燕突发的热情,秋刀鱼都顾不上了。
  “好你个苏小鱼,这么经典的男人,哪里认识的?居然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老实招供,他是谁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一连串的问题打倒,苏小鱼举起手求饶,“随便遇到的,才两次而已,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也跟他不熟,除了他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
  “随便就能遇到这一款的?我怎么没遇到过?”杨燕不依不饶,抓着她的肩膀不放手。
  她们两个女孩子在那里叽叽喳喳,李俊倒是耐心很好,看着她们也不说话,筷子落在青色瓷碗中的冰镇乌龙凉面上,一下就挑起许多来,雪白的一挂。
  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这顿饭吃完之后三个人一起回到公司,李俊和杨燕开始工作,只有苏小鱼无所事事,坐在桌前继续做模拟模型,只是身边人人忙碌,她一个人如此闲散,总觉得格格不入,到后来看大家的眼神都带了点羡慕。
  到了六点她站起来准备下班,整个Bullpen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个个在电脑前埋头苦干,十指如飞,离开的时候心里很有点沮丧,苏小鱼按电梯的时候都很无力。
  电梯门合上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怀疑是幻听,苏小鱼根本没在意。
  下班时间,大门口等候出租车的人群排长龙,中午天气不错,这时候倒下起些小雨来,出租车来得少,好不容易开进来一辆还是被预订的,等得时间久了,所有人都是一脸焦灼。
  苏小鱼没这种烦恼,她每天都搭地铁上下班,这时目标明确,抓着自己的包笔直穿过人群往前走。
  这条街夹在两栋大楼之间,雨天风大,路面湿滑,她没带伞,穿得也单薄,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到后来简直是一溜小跑。
  身后有车开过来,就在她跟前停下,苏小鱼正低着头专心往前奔,被刹车声吓了一跳,脚步一乱,差点滑倒在地上。
  哪个没有公德心的人路边乱停车?车好了不起吗?站稳以后她忍不住瞪过去,车窗落下来,露出熟悉的男人的脸,看着她微笑。
  竟然是苏雷,没来由地欢喜起来,又觉得吃惊,苏小鱼立在原地愣了。
  “上车吧,外面冷。”他说话语气自然,好像已经认识她很多年,这是单行道,停不了多久后面就有人按喇叭,连带着后头的一排车里都有人伸出脑袋来,愤愤地盯着站在路边的苏小鱼,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集体的愤怒眼神,立刻很没用地钻进他的车里,以求息事宁人。
  外面凄风苦雨,车厢里却温暖如春,苏小鱼坐定之后被暖风一吹,来不及说话,捂住鼻子先打了两个喷嚏。
  “冷吗?”车已经平稳地向前滑出去,他伸手将车窗按上来。
  “还好。”双手还掩在脸上,苏小鱼说话的时候就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生得秀气,眼睛形状尤其好,杏核似的,又因为刚打过喷嚏,深棕色的瞳仁上蒙着一层雾气,润泽有光。
  放下手之后她继续开口,“又遇到你了,真巧,我正准备回家。”
  街道狭窄,开到尽头又是另一条车流密集的小路,天雨路堵,谁也不相让,他切入车道的时候侧边雷达“滴滴”作响,苏小鱼看得惊险,自己要问什么都忘了,抓着把手紧张。
  “不是巧合,我在等你。”他倒是回答得很自然,说着一把切入车道,全不管前后左右的喇叭声与闪烁大灯。
  “乱讲了吧?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下班?”直接当他开玩笑,苏小鱼笑。
  “我打电话到你们公司,是你同事告诉我你刚下楼。”
  他答得简单,苏小鱼却接受不良,听完愣住,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为什么?”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路况糟糕到极点,他居然还有闲心侧头看她,为了她的表情莞尔,说话的语气很轻松。
  “当然是真话。”
  “想邀请你共进晚餐。”
  身边没声音,他打方向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苏小鱼正跟自己满脑子突然冒出来的乱七八糟念头做斗争,被他这一眼惊醒,心里狠狠骂自己没用。
  苏小鱼,就为了这男人的一句话发呆,你以后还要不要见人?
  强迫自己开口回答他,又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最后问了一个蠢问题,“那要是假话呢?”
  说完连她自己都想叹息,如此蠢话都能说出口,好了,这下真的不要见人了。
  倒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来,苏雷一愣,接着又笑了,“好吧,其实我是想邀请你共进早餐。”
  两秒钟之后才咀嚼出这句话里的意思,再也撑不下去了,苏小鱼猛地红着脸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仔细看,那双小小的耳廓都是粉红的。
  地下车库空旷安静,每一层都停满了各色好车,雪亮白炽灯下一片晶亮。
  苏雷走在前头,步子闲散,很熟悉的样子。电梯隐藏在自动的磨砂玻璃门之后,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正赶上电梯门缓缓合起,苏小鱼平时赶地铁赶电梯成习惯了,这时条件反射,快走两步就去按。
  地上铺着米色的大理石,擦得晶光铮亮,苏小鱼穿的是有跟的皮鞋,一时不察,差点滑出去,幸好她反应快,一把扶住电梯门才没跌倒,人没跌倒自尊心贴地了,丢脸,她进了电梯之后低头默默。
  电梯里立的是一对中年男女,大概觉得她有趣,这时一起看着她微笑。
  实在抬不起头来,苏小鱼眼睛落在自己脚尖前的一小块地上,一声都不吭。
  后脑勺突然一暖,是苏雷的手指落上来,揉了揉她的头发,一惊抬头,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正对着那两个人微笑,然后才看了她一眼,狭长眼角微弯着,指尖还落在她的头发上,感觉很温暖。
  原本还有些微烫的耳尖突然一片火燎,苏小鱼的脸又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餐厅在二层,临江,雨下得越来越大,天已经暗下来,璀璨夜景隔着雨势显得遥远。
  苏雷带着她靠窗坐了,沙发的皮面滑腻,扶手与椅背都很高,苏小鱼坐下的时候感觉自己陷了进去,落不到实处。
  他低头看菜单,心情很好的样子,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风光宜人,明明是平常举止,但他做出来就是叫人移不开眼光,莫名得很。
  正看得起劲,他忽地抬头一笑,对着她的眼光开口,“小鱼,你在看我?”
  被他看得措手不及,再假装也来不及了,苏小鱼索性说老实话“那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他没回答,反而又问,“喜欢吃什么?这里的鱼不错。”
  苏小鱼一时不察,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开始研究鱼类问题,全忘了之前的问题。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不答反问是苏雷解决问题的习惯,苏雷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人家请客,后来当然全听了他的推荐。苏雷对吃很有研究,意大利菜,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姐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大厨手艺超群,每道菜都是味道一流,苏小鱼对美食抵抗力很弱,虽然中午已经享用过一餐,但现在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吃着又忍不住问他,“你经常来这里吗?点菜那么熟。”
  “还好,金融区嘛,在这里时间比较多。”他笑。
  “你也是做金融的?”
  “回来之前的事情了,这么说吧,我买东西,然后拆开来卖,或者重新弄一下再卖出去,如果这样也算做金融的,那就算吧。”
  苏小鱼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再问了一句,“你买什么东西?”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答了,“我买公司。”
  苏小鱼沉默了,看看她这条小鱼是什么样的运气,下水就遇到大鲨鱼……
  “现在不是一个人吃午餐了?”上头盘的时候他为她倒酒,问得很随意。
  苏小鱼回神,刚才那阵冲击稍微散了一点,心里叹口气,反正也已经坐在一起吃饭了,人家请客,她怎么也不能整顿饭都发呆不是?想到这里她捧着杯子回答,“现在大家都对我挺好的。今天培训结束,中午我们三个同级生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对了,还没谢谢你上次教我那么多。”
  “有吗?”他微笑。
  香槟色的白葡萄酒,入口清爽香甜,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的关系,那种受到鼓励的感觉又来了,苏小鱼接下来就忍不住把这几周与同事相处的情况都对他说了,说完又觉得自己奇怪,还没喝几口哪,就开始絮絮叨叨,她这是怎么了?
  苏雷却听得很安静,一直看着她,渐渐眼里有笑意,但也不评论,最后只说了一句,“开心就好。”
  她想自己是喝多了,听完这句话居然真的感觉很开心,又不知不觉吃下去很多,意大利菜分量十足,最后上的甜品是提拉米苏,苏小鱼的最爱。
  “提拉米苏啊……”苏小鱼幸福地感叹了,突然想起那天苏雷离开前所说的话,忍不住笑着抬头对他望。
  他也正看过来,竟然还对她眨了眨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流露出这种表情杀伤力是巨大的,苏小鱼当即晕了一秒钟。
  “这里大厨最拿手的甜点,尝尝看?”
  她听话地举起勺子去挖,最上一层可可粉很厚,勺子掠过的时候露出下层湿润的白兰地奶油起司,浓郁香味扑鼻而来,提拉米苏柔软滑腻,都不用咀嚼,转眼就在嘴里化了。可可粉的甘苦浓香,奶酪的润滑甜蜜,巧克力蛋糕的潮湿绵软,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嘴里融合在一起,奇妙的感觉。
  她一向是很喜欢甜食的,否则也不会把做蛋糕当作最大的兴趣爱好,这时吃得享受,情不自禁眯起眼睛,勺子都停顿在半空中。
  身边很安静,睁开眼看到的是苏雷微笑的眼睛。
  “好吃吗?”
  她大力点头,强调自己的赞美,换来的是他的朗朗笑声,笑完又把他面前的那份提拉米苏推过来,手指修长,抬起的时候碰了碰她的脸颊,并不突兀,也没有调笑的味道,非常自然的轻触。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苏小鱼愣住,但脸颊上那温暖的触觉还在,渐渐透过皮肤漫延到四肢百骸,而她竟像一只被爱抚过的猫,可耻地动弹不得。
  结果她真的把那两份提拉米苏都吃了下去,也许是撑到了,也许是那小半杯白葡萄酒,走出餐厅的时候脚步都有点飘。
  电梯外仍是米色的大理石地面,前车之鉴,她这次走得很小心,四下安静,她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传到很远,正想踮起脚走路,他却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回头望过来,看着她莞尔一笑。
  想起刚才自己出糗的样子,苏小鱼也笑,笑完觉得两颊发热,伸手去捂,才发现连自己的掌心都是烫的。
  苏雷的车就停在下一个转角,稍走近一些两侧反光镜下的灯就亮了,侧边突然有车开过来,虽然在地下车库,但速度仍是很快,到他们面前突然刹车,然后有人推门下来,拍上车门就对着苏雷笑,“正念叨着你呢,这么巧!”
  说话的男人身材高大,口音很北方,笑起来豪爽过人,说完又盯着苏小鱼看,饶有兴趣的样子,“这小姑娘又是谁?别告诉我是你妹妹啊,你们老陈家就你光棍一个,哪来这么水灵的姑娘。”
  陈家?哪来的陈家?苏小鱼正疑惑,身子已经被苏雷拉过去,也笑着答,“小鱼,认识一下,沈峰,我老朋友。”
  她个子小,站在他们两个当中更显得玲珑,孩子似的,这时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被动地仰起头打招呼,声音很轻,“你好,沈先生。”
  沈峰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苏雷,拍着他的肩膀笑,表情有些捉狭,“行啊兄弟。今儿我就不打扰了,回头找你打球。” 说完真的一转身,笔直往自己车里去。
  没见过这么来去如风的,苏小鱼情不自禁目送,沈峰车里还有人坐着,大概是等得久了,落下车窗看过来,是个女人,手肘搁在窗沿上,白生生的一张尖脸,简单的一个姿势,硬是摆得千娇百媚。
  觉得眼熟,苏小鱼一直到车上还在想着那张脸,凝眉苦思,车开上斜坡的时候她突然双掌一合叫起来,“白丽丽!”
  她叫得突然,苏雷倒是很镇定,还笑,“谁?”
  “沈先生车上的那位小姐啊,我看过她主持的节目,电视里的。”
  “是吗?”他答得平静。
  “我也没看清,应该是吧。”讲八卦需要配合,遇上他这样的就只能偃旗息鼓,苏小鱼兴奋开头,索然打住,语调立刻低下来。突然又想起另一个疑团,这次开口之前踌躇了一下,“那个,沈先生刚才说陈……”
  他倒是很干脆,“嗯,我姓陈,陈苏雷。”
  苏小鱼愣住,“我还以为你姓苏……”
  车子已经转上街道,他打方向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眼角又微微弯起来,笑意流露,“没事,叫我苏雷就好了。”
  这天晚上苏小鱼没睡好,整晚做梦,梦里都是提拉米苏,柔软滑腻的味道,缓缓浸没了她,担心自己在梦里流过口水,起床的时候她先伸手摸了摸枕头,摸完觉得自己犯傻,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出卧室看到爸爸,他们家租的房子小,旧公房的两室户,中间隔着狭窄走道,连厅都没有,还早,走道里没有窗,光线也不好,自己爸爸就在那里走来走去,地上搁着小板凳,妈妈平时摘菜用的,他走过的时候老是碰着,也不觉得的样子,来去碰了又碰。
  觉得奇怪,苏小鱼走过去叫了一声,“爸,你在干吗?”
  苏爸爸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自己的女儿,隔了几秒钟才开口,光线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连带声音都感觉模糊,“哦,是小鱼啊,没事没事,我起得早了,想想今天要干吗。”
  有这么想的吗?苏小鱼愣了一下,门响,妈妈抱着豆浆锅子进屋,看到他们两个笑,“大清早的你们爷俩干什么哪?站在这儿看来看去的,小鱼,刷牙了没?来吃生煎。”
  “哦,我先刷牙,就来。”时间紧张,苏小鱼应了一声,暂时抛开刚才的话题,转头进了浴室。
  在地铁上的时候苏小鱼还在想着早上看到的那一幕,最近股市动荡,她一直劝爸爸暂时别炒了,就算一时不舍得,至少把本金拿出来。但每次一提起爸爸就不以为然,还说上次大跌的时候没抓住机会,这次可不能动摇了,固执得很。
  实在说不通,她又早出晚归,一家人坐下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很少,到后来只能由他去了,心里总想着只要自己有能力负担家里的房贷就好,其他的事情慢慢来。不过今天早上感觉不对,爸爸的样子挺奇怪的,回家得好好问问他,别为了涨涨跌跌弄出些心病来,那可就麻烦了。
  一路思索进的公司,前台辛妮早就与她熟了,看到她就笑,“小鱼,干吗一早就把脸皱得跟包子一样,快去会议室吧,史丹利在等你。”
  史丹利?那就是要给她分配项目了?终于轮到自己了,苏小鱼立刻兴奋起来,暂时把家里的事情放下,她点头应了一声,大步往会议室走去。
  苏小鱼猜得没错,走进会议室之后,她终于接到了生平的第一个项目,HPA收购LRT在中国的全部资产,总价值12.8亿,由BLM担任买方顾问。
  介绍项目组成员的时候艾米丽一直在微笑,项目组内除了她还有一位高级经理,两个资深分析员,她第一天进公司所看到的比利也在其中,精神抖擞,一扫那天疲惫不堪的样子。负责项目的汤仲文是新加坡人,刚从美国总部调派至亚洲区的副总裁,三十出头,一脸精干,据说接下来很有可能成为亚洲区最年轻的董事。
  这样的小组当然是精英与高效的超级组合,她一个实习生能够加入其中,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学习与实践的机会,慢慢明白过来自己受到了多么不同寻常的照顾,苏小鱼坐在末位小心地对史丹利与艾米丽望过去,满眼感谢。
  任务分配之后,所有人都迅速地离开会议室投入工作。苏小鱼走在最后,背后只剩下艾米丽和史丹利。手已经搭在门把上,终于没忍住,苏小鱼停下脚步回头,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史丹利仍是一脸严肃,只是点了点头,艾米莉却遥遥对她微笑,答了一句,“小鱼,好好干。”
  回到座位上迎接她的是密密麻麻的工作列表,汤仲文布置任务的时候面无表情,只强调deadline,苏小鱼资历浅,做的当然是最基础的搜集资料工作,一本资料手册包括买卖双方最新的10-K、年报、三个季度的10-Q、半年内的相关新闻、各个投行的研究报告以及客户的内部稳健和预测……繁复庞杂,她领命之后就开始在各个部门之间奔走,很快桌上就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夹,高高垒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小小的身子都淹没。
  午餐是叫外卖的,就在电脑前解决,晚餐是在会议室与留下来加班的所有分析员一起吃的,李俊和杨燕也在,虽然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但仍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坐到她身边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左右一起,用力碰一下她的肩膀。
  之前还有些担心自己进了不同的项目组之后他们的反应,这下终于放心了,苏小鱼躲了一下,笑得很开心。
  吃完饭她又回到电脑前,一直工作到11点,把所有资料整理完毕复印并且装订之后,她捧着数百页的手册一路小跑到汤仲文的办公室,放到他的桌上。
  项目组所有人都在忙碌,汤仲文当然也没有离开,正十指如飞地在电脑前做财务预期模型,看到厚厚的手册倒是愣了一下,拿起来翻了几页,然后才把头抬起来看她。
  汤仲文五官深刻,眼窝略凹,鼻梁高挺,虽然是一张亚洲脸,但感觉非常立体,灯光下阴影明显,更显得严肃,早晨布置任务的时候句子简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苏小鱼对这位最直接的顶头上司很有些敬畏,这时被他看得忐忑,忍不住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我做的手册有问题?”
  他摇头,然后又把目光调回手中的手册上,补了一句,“苏小鱼,你动作很快。”
  这是夸奖吧?虽然他说的面无表情,但忙碌了一整天的苏小鱼仍是心满意足,张口说了声谢谢。汤仲文却又开口了,“既然这样,那你把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一起做了吧,明晚12点前交给我。”
  啊……她刚刚结束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好不好?苏小鱼傻了。
  “怎么了?有问题?”他已经放下手册,手指回到键盘上。
  低头看表,时间是11点35分,她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完成最新的任务,好吧,她拼了!
  “没问题。”苏小鱼点头,握着拳头回答了他。
  环形吧台,台面剔透,蓝色光线反射其上,荧光流动,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服务生在里面忙碌不休,调酒动作麻利,令人眼花缭乱。
  酒吧在群楼楼顶,一面正对着江景,满眼灯火璀璨,连绵江水铺遍了碎金烂银,奢华无限的味道。酒吧内更是越夜越high,光线变幻瑰丽,人人兴致正酣。
  玻璃幕墙边松散地放着沙发,几对男女坐姿随意,沈峰正说到兴起,握着酒杯笑声朗朗,身边坐着白丽丽,整个身子都靠在他肩膀上,也不言语,只是笑,卷发披垂,更显得妩媚。
  “真不容易啊,听说你回来了,可这么久了愣是一眼没见着过。这么大的上海,你小子又忒能藏,我还想着到你老窝搜人呢,没想到昨晚就给我遇上了。”
  “找我还不容易?一个电话的功夫。”陈苏雷独自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说话,背景是无边夜色,脸上的微笑在阴影中更显得难以琢磨。
  “少来。”沈峰北方人,说话一向爽快,要不是两张沙发间有些距离,早就一巴掌拍上去了,“哪次电话拨得到你手里?你那个秘书张口就跟录音机似的,上来就是那句,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旁边两张沙发上还坐了几个人,这时听了都笑起来,纷纷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
  “这不一整天都陪着你们了,还有话说。”陈苏雷也笑。
  “从早到晚都能见着你,倒是真的头一遭,现在是个人都上窜下跳闹腾钱呢,你倒闲下来了,干什么哪?猫冬?”
  “最近没什么想干的,歇着。”
  “歇着?你开玩笑吧?现在跟钱沾边的东西哪样不正往上爬,你这时候歇着?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沈峰不解,看看身边众人,其他人也是一脸疑惑。
  陈苏雷独自坐在那里笑,“就是觉得烦,最近也懒得动弹,钱嘛,够花就行。”
  他这话说得简单,旁边众人却没几个听明白的,隔了一会还是沈峰先开的口,“我靠,上次你买我叔叔那公司才花了几个钱?也没见你怎么折腾,倒个手翻了多少个跟头,没见过你这么能玩钱的。够花?你还不够花那我们都卷铺盖去非洲体验生活得了。”
  大家哄然笑了,又有人出来抱怨,说陈苏雷十句话里有八九都是绕着弯子说的,跟他们还来这套真真假假,接着话题就转到财经上,开始聊国际石油又创了新高,做粮食期货的狠狠赚了一票之类的热门话题,后来渐渐谈到股票,人人双眼发亮,连带身边的女人们都是娇笑连连。
  音乐渐响,那边吧台上有人开始跳舞,姿态妙曼,纤细鞋跟在酒杯间晃动,轻薄的外套慢慢滑落下来,客人们兴奋尖叫,有些洋人已经坐不住,也在下面扭动应和,场面一片热烈。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只有沈峰松开白丽丽往陈苏雷身边一坐,“兄弟,别人说要歇着,我就当他放屁,你说要歇着,我这心里就有点慌神,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觉得够了,还能有什么事?怎么了?这两年你赚得不舒服?”
  沈峰顿时兴奋,“舒服?那可是真他妈的爽啊,上次那个ST……”
  他说得起劲,陈苏雷却只微笑听着,也不多话,最后倒是沈峰自己歇了,灌了口酒,突然想起什么,张口就问,“昨天那小姑娘呢?什么小鱼的,你怎么不带出来?”
  这次陈苏雷答之前倒是先看了他一眼,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有声音仍是清晰,答了一个字,“谁?”
  沈峰一愣,然后一脸了悟地大笑起来,“得,是我眼花了,喝酒喝酒。”
  吧台边传来哗然尖叫声,沈峰回头去看,正看到最后一件透明的内衣从那上方飘落,黑色蕾丝上缀着的钻石在交错灯光下闪烁夺目,火苗般落在无数张大的瞳仁里。
  对这些东西早就麻木了,他只瞄了一眼便把头转了回来,刚想接着说话,却正看见苏雷站起来,而他身后通透的玻璃墙外,两岸灯火突然尽数熄灭,瞬间繁华尽落。
  “想起点事得先走,单子我已经签了,多喝点,好好玩。”苏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峰正愣神,一转眼他已经走出去了。
  总觉得不对,他顾不上身边人的疑问,一起身追了出去,陈苏雷已经走到门边,酒吧经理也出来了,一路陪着笑,很是殷勤的样子。
  “苏雷……”沈峰开口唤了一声,他平时说话随便,见着谁都是兄弟小子一通胡来,难得正经一回,倒让人不习惯。
  电梯来得快,这时已经在面前缓缓打开,陈苏雷正走进电梯,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接着玩吧,多待几天,回头找你打球。”
  电梯里空无一人,陈苏雷独自站在右侧,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门开处仍是熟悉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他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微笑了。
  ……
  苏小鱼是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接到电话的,三月的上海,午夜风中冷得刺骨,大楼下空车不多,她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还是被人家预约的,司机正探头说话,“小姑娘,你是在这上面上班的吧?下回记得先打电话叫好车,否则有得你等了。”
  冻得直哆嗦,苏小鱼说话都不利落,“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是刚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这个点穿套装下来的就那几个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数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会背了。你还不算迟的呢,两三点照样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在这儿等车,我说你们一年拿多少钱哪?做起来这么不要命。”
  人家司机大叔都把他们的作息时间摸得门清了,看来她真的是经验不足,居然连事先订车都不知道,苏小鱼无奈,来不及答话,手机铃声就响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来的时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后,这个点还有谁找她?难道汤仲文又在资料手册上发现什么错处,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里一急,苏小鱼按接通的时候手就落得快了,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看,那头传来的声音竟是陈苏雷的,语调自然,生生把一个午夜电话说得天经地义。
  他说,“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午夜,那头又是个只和她吃过一顿饭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电话,她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就应该立刻义正辞严地反问回去——先生,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可是那声音落到耳里的一瞬间,她的耳廓竟不自觉地泛红了,心跳加快,又没来由觉得快乐,两杯红酒以后的效果。
  完了,她好开心,他打电话给她,她真的好开心。
  街道清冷,来去的多是亮着顶灯的出租车,苏小鱼答了几句之后就站在街沿上握着电话不动弹,跟她聊天的司机还在等着楼上的客人下来,倒是热心,一转头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车就替她叫下了,还伸头招呼,“小姐,有车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梦初醒,完全不在状况内,他看得奇怪,正想接着再问一句,后头又有车斜插过来,车身墨黑,低矮晶亮,线条刚硬,一闪之后便贴着街沿停下了。
  上海这个地方,夜半之后就会突然冒出许多难得一见的好车来,空阔高架上穿梭驰骋,速度惊人,白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司机大叔开了多年出租车,到底是见过点世面的,但仍是被面前这辆镇住,盯着它不自觉地目眩神驰,要说的话都忘了。
  苏小鱼也在发愣,对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的车子,车门被推开,的确是陈苏雷,清冷午夜,他衬衫外居然只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衬衣袖口翻起,更显得年轻,坐在车里对她笑,“上车吧,外面冷。”
  这是她第一次坐进一辆真正的跑车内部,座位很低,双腿几乎要平伸在前方,车厢里很暗,只有面前复杂的仪表盘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铺开来。
  在这个男人身边总有些不在状态,苏小鱼好不容易拉下保险带之后居然还找不到插孔,正窘着,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覆上来,也不说话,抓着她的手轻轻按了下去,“咔嗒”一声合上了。
  她从没想过与另一个人的身体接触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震动,掌心里瞬间滚烫一片,指缝都腻了,仓促抬头,他却已经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显过了,声音还是笑笑的,就说了两个字,“坐好。”
  什么?她没听明白,但是眼前静止的景物突然飞一般掠起,启动时澎湃的后座力将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吓坏了,她全身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双手死死抓着椅垫,手指都掐进皮面里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他居然还有闲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声朗朗,整个车厢里都仿佛有回声。
  ……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来,午夜,高架空荡开阔,弧形柱灯两侧辉映,一路都是幻彩流光。
  惊魂未定,苏小鱼哪里顾得上欣赏,勉强镇定了一下才开口,“你上次开的不是这辆……”
  “嗯,这辆闲得久了,偶尔遛一下。”
  听上去像是遛狗……苏小鱼听完默默。
  “加班?这么晚才从公司出来。”
  “嗯,这个点不算晚了,还有些同事在公司忙着呢。”
  陈苏雷一笑,“这就是投行了,女人当男人用……”
  “男人当牲口用。”苏小鱼接得快,说完自己笑起来,捂着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
  他这次眼光在她脸上停驻的时间稍长了一点,“不觉得累?这么算下来,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几个小时。”
  “还好,有目标就不觉得累。”说到这个苏小鱼就振奋,小拳头又握起来了。
  “目标?”
  “你不是知道?”
  他点头,“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对吧?”
  “嗯!”苏小鱼用力肯定,换来他的笑声,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完侧过头,看着她开口,“说得好,我喜欢。”
  他说喜欢,明知是玩笑,但她却因为那两个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扬。
  “饿不饿?我们去吃宵夜。”
  “这么晚……”苏小鱼为难,低头看表,十二点都已经过半了,想拒绝,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又补了两个字,“坐好。”
  有了前车之鉴,她这回条件反射了,听到那两个字之后立刻一手抓住门侧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险带,一声轰鸣,黑色的车身又贴地飞了出去,讨论到此结束。
  马来人开的餐厅,古北公寓楼底层,这个点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门口停满了一溜好车,走进去灯火通明,每张桌子都坐了人,三两朋友边吃边聊,甚至还有一个人出来吃东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边翻杂志一边笃悠悠吃着,看得苏小鱼两眼发直。
  陈苏雷明显是这里的熟客,一进门说马来英语的老板就很高兴地迎上来带座,硬是拆开了两张拼桌,为他们在沙发边找了个好位置,两个人还讨论了一会今天的时鲜蔬菜以及新进海鲜,老板娘在旁边乐呵呵记得起劲,还时不时好奇地瞄一眼苏小鱼,害得她只想把脸埋进菜单里去。
  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她最后只要了一碗粥,尝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这么好是有原因的,简单的白粥都煮得美味无比,米粒香甜,一粒粒从舌尖滑过。
  “这个不错,尝尝看。”陈苏雷的声音,一抬头那一筷已经到了嘴边,他动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经到嘴里了,是一块春笋,腌得青嫩爽口,她却吃得脸颊都红了,头都抬不起。
  对面有声音,“为什么那么喜欢买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苏小鱼暂时忘了脸红,想了想再说,“就想在上海有个家呀。”
  “你哪里人?”
  “我上海出生的,爸爸妈妈支援内地,就跟他们去了,在小镇长大的,读大学了才回来。”
  “没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说得很简单,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笑,她反而不习惯,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睛垂下来,睫毛细长,阴影婆娑。
  “烫的。”耳边有声音,他伸手过来,从她手里把杯子抽了过去,又拿了勺子给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
  “这是拉茶,没冒烟,不过很烫,要小心。”
  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是个孩子。
  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勺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没用,原来在乎一个人对自己的印象,反而没办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时的样子,怎么都觉得笨拙。
  但他兴致倒是很好,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开始跟她聊起东南亚的美食,餐厅里灯光明亮,人人表情闲散,气氛轻松,渐渐苏小鱼也放松下来,说到爱吃的东西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地笑。
  结果这顿宵夜一直吃到两点,一路清冷空旷,但他却开得缓慢,夜半两点,这样的好车在宽阔大道上闲庭信步,很稀奇的风景。
  陈苏雷本不是话多的男人,她不开口,他就更是安静,眼睛看前方,一脸思索,偶尔看她一眼,她已经累得有些恍惚,睡眼朦胧,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愉快。
  到后来她就真的睡着了,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又坚持到宵夜结束,扣安全带的时候她就已经眼皮沉重,车启动后暖风一起,更是睡意上涌,心里念着不能睡不能睡,却好像念的是催眠曲,两三遍之后就撑不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脸竟然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潮潮的,太丢脸了,她都不知道怎么把头抬起来。
  车还开在高架上,她家租的房子在闵行,这时正经过几条高架交汇的地方,灯光绚亮,游龙错落,周围全是住宅区,两点都过了,有些窗户里还未熄灯,黑色幕布上稀疏点缀,遥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睡意还在,脸颊下是他的肩膀,温暖厚实,一开始是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竟是不舍得动弹,或许是个梦吧,这样美的景致,还有身边的他,不想动,不想破坏这一切,怕一动便会烟消云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只手,肩膀微微倾斜,又低头看过来,苏小鱼来不及闭眼睛,被他看了个正着,窘起来,额头都红了。
  心情很好,陈苏雷看着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苏小鱼微笑。再怎么精神十足,到底是个女孩子,累了一天,上车就掼头掼脑,在自己肩头上睡了一路,细长睫毛,两颊晕红,更显得眉目如画,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与人这样亲近了,但这一路竟觉得愉快,又为了她醒来的表情莞尔,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带着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润泽晶莹,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最后坚持把她送到租来的房子楼下,六层的老式民宅,大门沿街,整栋楼都是暗黑一片,四下无声无息。她走进楼道的时候踏亮了感应灯,然后回身对他招手,晕黄灯光里小小的一个剪影,孩子一样。
  打方向离开,再次跃上高架的时候他就用了全速,风驰电掣,两侧灯光弧线连绵,周围的车辆都仿佛玩具,瞬间便被抛到脑后。他从来都是享受这样的感觉的,但今天竟觉得有些无味。
  不可思议,放慢速度之后陈苏雷又看了一眼身侧的空荡座位,或许她的确是特别的,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一条小鱼,竟然让他快乐。
  家里一片安静,爸爸妈妈房间的门是合着的,苏小鱼之前打过电话,他们也就没等门,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进浴室匆匆洗了一个战斗澡,往床上倒的时候眼睛都是合着的。
  早晨闹钟响了很久她都无知无觉,最后还是妈妈走进来叫,苏小鱼看了一眼时间就跳起来,急忙穿衣服。
  苏妈妈心疼了,一边帮女儿准备早饭一边念叨,“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这怎么够啊?还不把人折腾死了?”
  苏小鱼正刷牙,满嘴泡沫声音含糊,“妈,我们那儿都是这样的,还有人通宵待在办公室的呢。”
  苏妈妈吃惊,“通宵?待在那儿干吗?”
  “工作啊。”苏小鱼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出的门,往公车站走得时候苏小鱼才想起来,怎么一早上都没见着自己的爸爸,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但一辆公车从身边开过去,斜斜靠站,心里一急,她拔腿就奔了过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时候苏小鱼长长出了口气。
  等下打个电话回家吧,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跟爸爸妈妈好好聊一会啊?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果然看到几张隔夜面孔,比利正在电脑前忙碌,头发蓬乱,满眼血丝,看到她“嗨”了一声,声音哑到不行。
  还顾不上回答,身后又有声音,“苏小鱼,你过来一下。”
  一回头看到汤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铁灰色的西装,彻夜工作到这个时候,他居然仍旧是纹丝不乱的样子,衣服上一个褶皱都没有,只有微红的眼角泄露一点疲惫,相比办公室里其他状甚凄惨的同事,苏小鱼立刻对这位顶头上司佩服到五体投地。
  跟着汤仲文走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资料手册摊开放在电脑旁,上面已经有些标记过的痕迹,汤仲文表情严肃,她心里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么了?有什么事吗?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我才开始做,不过今晚12点之前一定能够完成。”
  他已经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跳出复杂的表格,“这是被收购方5年的财务预测模型,你看一下,做完Coms和P-PAID(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以后抓紧时间做一份运营情况假设,如果需要帮助,直接问比利。”
  “好的。”苏小鱼立刻领命,转身要走,又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文森,这个你做到几点?”
  他声音平静,“五点。”
  仰望了,苏小鱼再也无话可说。
  走回自己座位之后比利也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哑着嗓子说话,“文森给你的?”
  “嗯。”苏小鱼点头。
  她的样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昨天晚上那家伙夸你来着,没有你提早完成资料手册,我们也没那么快做出这份东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夸奖,虽然不是亲耳听到,但苏小鱼仍是开心,笑起来,两眼弯弯。
  “好了,我现在回去洗澡换衣服,晚上见。”
  “好,晚上见。”已经打开电脑,苏小鱼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杨燕一样忙到不行,中午的时候苏小鱼独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开饭盒之前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当然是空荡荡的。
  明知没人会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把头转了回来。
  吃完之后打电话回家,爸爸接的电话。
  “爸,我今早没见着你。”
  “哦,是小鱼啊。一早出去遛弯,回来你已经走了,唉,现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见。”
  听爸爸的声音挺正常,苏小鱼倒是放下一点心来,小小撒娇,“上班呀,要赚钱的嘛。”
  那头嘿嘿笑了两声,“乖。”
  爸爸妈妈总把她当孩子,好像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会长大似的,苏小鱼从小到大也习惯了,笑嘻嘻应了一声,然后才说到正题,“爸,我现在的工资够付房贷的了,你把钱都从股票里退出来吧,真不舍得,先退出来一部分也行,放在手边总是安心一点。”
  往常一说到这个话题老爸就要长篇大论,这次却反常,含糊答了,“知道了知道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有电话进来,苏小鱼不得不断了线,号码是公司打过来的,她接了,那头的声音是汤仲文的,“苏小鱼,你在哪里?”
  苏小鱼回答的时候低头看表,汤仲文早晨的时候是和比利一起离开公司的,才两三个小时居然又回来了,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吗?太可怕了。
  “我在外面吃饭。”她捧着饭盒老实回答。
  “好,吃完到我办公室。”他说得干脆,然后就挂了电话。
  苏小鱼握着电话在原地愣了两秒钟,然后认命地开始收拾饭盒,动作非常迅速。
  好吧,BOSS这么有风格,她以后做什么都要记得短平快。
  回到公司的时候汤仲文果然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她,换过一套黑色的西装,下巴刮得干净泛青,更显得神清气爽,没有一丝通宵不眠的痕迹,苏小鱼再次服气,又在心里偷偷仰望了一下。
  这次汤仲文看到她进来倒是点了点头,简单扫了一遍她上午完成的工作,又提了几个问题,他面对电脑的时候表情严肃,说话言简意赅,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工作风格,苏小鱼回答的时候全神贯注,一句废话都没有。
  终于从他办公室退出来的时候她长长松了口气,然后立刻飞扑回自己的桌前,埋头苦干,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百忙当中仍是飞快地腾出手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短消息,广告来的。
  有些失望,然后又觉得自己傻,有时间期待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快把自己眼前看得到的东西先做好,顶头上司还等着她的Coms和P-PAIDS(可比公司分析和已发生的并购分析)呢,Deadline是午夜十二点,灰姑娘都没那么掐分扣秒。
  这么想着她就立刻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脑屏幕上,满眼都是复杂繁琐的运营数据,一手已经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手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仍是握着自己的手机,最后也没有放回口袋里,轻轻搁在了电脑边。
  下午三点比利也回来了,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样子笑着过来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然后感叹,“小鱼,速度真不赖啊。”
  比利个性随和,每次回答她所请教的问题时都很有耐心,苏小鱼是很喜欢这位前辈的,这时受到夸奖,很开心地抬头回答,“谢谢,还有一点就能做完了,我再核对一遍。”
  他点头,“做了一整天了吧?活动活动,小心到了晚上腰都直不起来。”
  苏小鱼想摇头,不过脖子一动就觉得别扭,前辈就是前辈,果然是经验之谈,她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开口,“那我去倒咖啡吧,比利,你要吗?”
  “给我也来一杯,你看着,我今晚就把这个模型做完它。”他已经坐下来,一副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苏小鱼点头,转身往茶水间跑,低头等咖啡的时候有人招呼她,是李俊,就立在她背后,笑笑地看着她。
  因为被分到不同的项目组,这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碰头,苏小鱼看到他有些惊喜,抬手招呼,嘴角翘起来,“嗨,是你呀。”
  “嗯,刚做完Pre-Paids,过来补充点能量。”
  “杨燕呢?”
  “她还在忙着模型呢。”他也走过来按咖啡机,说话的时候侧着脸看她,“你怎么样?我听说汤仲文是出了名的严格,是不是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给你?”
  苏小鱼捧着杯子摇头,“还好啦,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李俊微笑,他是江浙人,江南味很重,笑起来很是斯文,不过苏小鱼满脑子数据,哪里有心思欣赏,另一杯咖啡也已经好了,她抓过杯子告辞,“我先走了啊,12点Deadline,赶工赶工。”
  “好,回头再聊。”
  “OK”她已经往门口去了,身后又有声音。
  “小鱼。”
  “怎么了?”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头,脚尖还是向外的。
  李俊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明天一起午餐吧,叫上杨燕。”
  “好。”苏小鱼回答得很干脆,说完转身,不停步地走远了。
  回到办公室先把咖啡递给比利,然后她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双手刚刚放回键盘上,一边的手机就有蓝光一闪。
  翻开看到是未接电话的提醒,很陌生的一串数字,不是国内的区号,不知是谁打来的。
  没有回拨,她接着忙碌,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总有些不定神,时不时看一眼旁边,又很快地把脸转回屏幕前,好像那动作是个不应该的坏习惯。
  晚餐仍是在会议室里解决的,分析员是投行中金字塔的最底层,每天工作几乎都是十几个小时,大部分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里解决的,长长的会议桌边坐了十几个刚从一大堆数据中挣扎出来的同事,桌上铺满了外卖食品,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顺便再骂几句自己碰到的难缠的经理或者副总裁。
  桌上的匹萨已经被分分得七七八八,苏小鱼伸手去拿,旁边有人坐下,一转头看到杨燕,满脸倦色,揉着眼睛对她说话,“小鱼,总算看到你了。”
  难得看到杨燕累得掼头掼脑的样子,苏小鱼把手里的匹萨递给她,“喏,饿不饿?”
  “饿,不过没胃口。”杨燕还在揉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李俊呢?”
  “他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了,今晚要通宵。”
  “啊?”苏小鱼同情。
  “你呢?”杨燕接过pizza,边吃边说。
  “我还有一份运营预测,应该不会通宵吧。”
  说着说着苏小鱼的电话又响,手机就放在套装口袋里,铃声连着震动,腰间麻麻的,像是有双小手在挠。
  杨燕正在与匹萨上的腊肉片较劲,一抬眼看见苏小鱼已经掏出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声音就低了,站起来就往外走,眼睛都是亮亮的。
  电话那头是陈苏雷,熟悉的句子,问得自然而然,“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还在公司呢。”小声应着,苏小鱼握着电话一路走到茶水间,里面空无一人,她在靠窗的角落听电话,很小的凸窗,窗台上铺着大理石,她靠着侧边坐下来,阴凉一片。
  “什么时候下班?”他继续问。
  “应该还有两三个小时。”苏小鱼老实回答,耳里听到那头背景噪杂,隐约还有车声呼啸来去,她听得奇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新加坡。”他答得简单,然后是车门合上的声音,背景中的杂声瞬间消失无踪。
  她听完吃惊,“你出国了?”
  他好像在笑,回答的时候声音温和,竟然对她解释,“是,过来见个朋友,上海冷吗?”
  他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语气自然,虽然在电话两端,却总感觉微微有笑意,说的内容又是闲聊家常一般,她渐渐有错觉,好像他们两个已经这样相处了许久,这样的午夜电话,是跟喝水吃饭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再回答的时候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声音愉快。
  “还好吧。”她眺望窗外,金融区夜景繁华,俯视仍是车来车往,处处光彩夺目,又是全封闭的大厦,暖意袭人,哪里还感觉得到料峭春寒。
  “打算怎么回家?”他继续问。
  “叫车啊。”苏小鱼答得很快。
  “我知道了。”他没再多说什么,那头又有电话铃声,苏小鱼很识相,自觉说了再见,主动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之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一抬头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样子,双眼亮晶晶的,脸颊上一抹晕红。
  回到会议室继续晚餐,杨燕放下匹萨盯着她看,“苏小鱼,你谈恋爱哦。”
  “哪有。”吓了一跳,苏小鱼连忙摇手。
  杨燕是富家女,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生活环境简单,与她混熟之后就发现她其实还有些孩子气,这时兴致起来了,完全忘了刚才的困倦,抓着苏小鱼就打破沙锅问到底,“怎么没有?你一接电话就脸红,还跑出去讲悄悄话。”
  “是朋友啦。”双手被抓住,苏小鱼辩解得好无力。
  “哦?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这样?”
  “喂,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看得到我怎么接的?少来。”挣脱她的魔爪,好不容易得回双手自由的苏小鱼立刻抓过一盒洋葱圈,笑着塞住杨燕的嘴。
  晚餐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回到电脑前继续奋战,杨燕与苏小鱼走在最后,杨燕起身的时候哀叹了一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累死我了,小鱼,你不累吗?。”
  “赚钱啊,赚钱赚钱。”苏小鱼倒是仍很精神,她个子娇小,立在杨燕身边矮了小半个头,这时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强调自己的语气,“赚钱很快乐的,不累。”
  会议室里只剩她们两个,杨燕被她逗笑,扑哧一声,“我是被逼的,老爸硬要我在金融行业做两年才能进家族企业,好麻烦,还是你厉害,这么累还能做得这么开心,小鱼,佩服佩服。”说着还冲她抱拳,笑嘻嘻的。
  苏小鱼也笑,“我跟你不一样啦,走了,等下汤仲文又找我。”说完拉着杨燕也走出去了。
  估计是真的累惨了,杨燕脚步有些拖,走了两步又讲话,“有什么不一样?小鱼,要不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我们家那儿的都好高学历的女孩子,嫁了你就不用做得这么辛苦了,房贷嘛,到时候叫老公给你还了,顺便再给你爸妈买套大的。”
  苏小鱼停下脚步摇头,答得很干脆,“不要。”
  “为什么呀?”杨燕一脸稀奇。
  “那你要不要啊?”不知不觉学了某人的习惯,苏小鱼反问。
  “我?我省点花,三辈子都够用了,干吗还要迁就男人。”杨燕下巴一扬。
  说不羡慕是假的,苏小鱼听完双眼亮晶晶,然后很干脆地握拳,“就是嘛,我也要有钱,干吗迁就男人?”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旁边小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走出来的是汤仲文,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聊什么这么开心?”
  苏小鱼还在努力收拾脸上的表情,没想到汤仲文会开口问这一句,抬眼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仍是一脸严肃,不得不小声回答,不过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能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词,“我们,我们在讨论项目。”
  “哦?”他听完竟然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精神可嘉,那不如等下把PRE-PAIDS一起做完再走。”
  啊——?!这不是让她通宵?不,就算做到明天晚上也完不成啊!
  苏小鱼当场傻了,背后仿佛有无数条黑线挂下来,半空中一群乌鸦飞过,嘎嘎声不绝于耳。
  杨燕在旁边也傻了,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亮如白昼,表情严肃的男人面前站着两个满脸黑线条的女孩子,场景非常诡异。
  两秒钟之后汤仲文突然笑了,眼睛看着苏小鱼,很好玩的样子,嘴角弯起又落下,昙花一现,然后转身走了,留下杨燕和苏小鱼继续在原地发呆,表情严重脱节。
  十几秒钟之后苏小鱼的声音才响起来,有些结巴,断断续续的,“那个,那个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杨燕与汤仲文不熟,不知他平时铁面严肃,八风不动的惯例,所以所受的震撼当然不如苏小鱼,但这时竟然同样没有缓过来,愣愣答了,“看到了,小鱼,你家上司刚才在笑哦。”
  说完意犹未尽,双眼蒙蒙地又补了一句,“挺帅的啊,苏小鱼,你运气真好。”
  哪里运气好了……苏小鱼看着她一脸无语。
  ……
  虽然近距离受到冲击,虽然实在无法揣测BOSS大人突发的情绪转变,但苏小鱼仍是很快回到电脑前,抱定工作最大的原则,埋头继续与数据奋战。
  比利的办公桌现在就在她身边,他倒是越晚越精神,十指在键盘上飞速运动,做到兴起的时候还掰手指,嘎巴嘎巴的声音。
  过上这样的生活没几天,她居然已经很习惯了,丝毫不受干扰,做完那份运营预测已经过了12点,她跑到打印部全部整理好,然后捧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就往汤仲文的办公室跑。
  汤仲文仍是坐在桌后忙碌,接过材料之后打开翻看,表情纹丝不动,苏小鱼看着看着就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在走廊里经历的不过是因为高度疲劳之后的突然出现的幻像,汤仲文的表情明明是千年不变的,怎么可能对她笑着开玩笑。
  看完之后汤仲文点头,“可以了,明天开始做模型吧,比利会告诉你做哪一部分。”
  “好的。”苏小鱼答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再问了一句,“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汤仲文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居然又错觉BOSS大人眼里隐约笑笑的。
  过度工作果然是有害的,她年纪轻轻居然就开始有幻觉,苏小鱼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忘记预定出租车了,有点懊恼,苏小鱼伸手到包里去摸手机,太晚了,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合上,只有最角落的一扇玻璃门开着,她一边拨号一边往那里走,推门的时候一阵冷风透入,她身上套装单薄,忍不住一阵瑟缩。
  门外车道上停着几辆车,这时有人推门下来,快步走过来替她拉门,又开口问,“苏小鱼苏小姐?”
  是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面目方正,说话也很客气,但是苏小鱼完全陌生,根本就不认识。
  愣住了,她回答的时候很是警惕,“你是谁?”
  “哦,您别误会,是陈先生让我过来送您回家的,他让您上车前打电话给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拨通以后才交到她手里。
  那头果然是陈苏雷的声音,背景里有音乐,节奏舒缓,懒洋洋的味道,“小鱼,才下班?”
  面前的车她是见过的,就是第一次与他吃饭时的那一辆,灯光下晶亮闪烁,静静泊在自己面前,但她却觉得虚幻,一丝真实感都没有。
  “为什么……”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三个字,苏小鱼握着电话愣怔。
  “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很危险。”他仍是语气自然。
  “可是我会叫车啊,这里上车,到家下车,哪有什么危险?再说就算走在路上,又有谁会注意到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苏小鱼索性讲大白话。
  耳边有很低的笑声,伴着音乐轻轻滑过,然后才是陈苏雷的回答,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突然之间连耳根都红了,
  他在说话,在说,“我啊。”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慢慢觉得恍惚,说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不行,我不能上车,这样不行……”
  他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话,“那要怎样才行?”
  如果是他等在楼下,她一定已经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但现在发生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豪车与司机,她与他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奢侈享受并不是她应得的,享受很简单,但是她要拿什么去换?
  偶遇一个与自己不同世界的男人,对自己有好感,但她的名字并不叫仙度瑞拉,也没想过有可能出演仙履奇缘,因为被他吸引,所以更加害怕。
  “我不知道,苏雷,我自己能回家,不用麻烦司机师傅。”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只能结结巴巴地继续拒绝。
  他又安静了一会,最后才轻声答了,“好吧。”
  ……
  那天苏小鱼最后是坐着司机先生为她招来的出租车回的家,上车前还有人替她拉门,动作专业,看得坐在出租车驾驶座上的大叔一脸问号。
  睡到床上以后她一直在想苏雷最后所说的那两个字,想到后来开始头疼,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躲进黑暗里做乌龟。
  工作工作,明天还要工作呢,那么不靠谱的事情有什么可多想的?多想无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HPA与LRT的项目继续进行中,习惯了常人看来超负荷的工作量,苏小鱼的工作效率越来越高,到后来就连汤仲文都渐渐对她流露出认可的表情,比利更是不吝夸奖,每天看到她交出来的材料都竖大拇指。
  周四早晨HPA代表到公司开会,汤仲文做初期演示,全体项目组成员列席。
  苏小鱼昨晚通宵,熬到早上还不能回家,走在走廊的时候头都是一点一点的,眼看撑不住的模样。
  身边有人走过,然后又停下脚步看她,她正迷糊着,但是看到那人的脸以后立刻激灵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一脸严肃,除了她顶头上司汤仲文之外还有谁?
  汤仲文一向是精神好到可以参加铁人三项的代表人物,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苏小鱼偷偷把手放到背后互掐了一下,好歹清醒一点,然后才招呼了一声。
  汤仲文点点头,算是答了,然后继续往前走,男人的步子大,苏小鱼也没想过要跟上,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转角处。
  振作精神继续往会议室方向走,推门以后看到其他人都已经坐好,穿着正式的HPA代表在会议桌右手边一列排开,两个中年男人是见过的,还有一个却是陌生的年轻女子,坐在末端,一身全黑套装,正低头翻看文件,头发绾得纹丝不乱,远看也是乌黑闪亮,更衬得她肤光如雪。
  苏小鱼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时候感觉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忍不住有点紧张,比利对她招手,又把身边的椅子拉开,好感激,她加快步子走过去坐了。
  汤仲文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待苏小鱼坐下之后立刻宣布会议开始,那两位客户代表大家都是认识的,只有那位坐在末端的年轻女子全然陌生。
  HPA那方的代表首先伸手介绍,“这位是贝理宁贝小姐,贝小姐在华尔街工作,是我们纽约总公司请来的项目顾问,接下来会全程参与收购项目,大家认识一下吧。”
  贝理宁站起来与大家握手,她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与人握手动作干脆,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单眼皮,白皮肤,脸庞细致秀美,很东方的一张脸,但动作表情全都很西式,一看就知道是习惯了国外生活的人。
  助理进来倒水,走到汤仲文身边的时候他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吐出两个字,“冰水。”
  会议室的惯例是上速溶红茶,头回听说这样的要求,小助理端着茶壶愣了。
  汤仲文正低头打开电脑,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给苏小鱼。”
  啊?正在埋头准备的苏小鱼也愣了,小助理效率很不错,转身出去又回来,转眼苏小鱼手里已经多出一杯冰水。真正的冰水,透明杯壁外凝结着一层水雾,触手冰凉,她被冻得一哆嗦,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立时清醒,眼睛都瞪得好大。
  明白过来了,不敢再往汤仲文那个方向看,苏小鱼捧着杯子低头默默,嫌弃我打瞌睡就直说嘛,老大,你真狠。
  完全没有注意到苏小鱼的小小怨念,汤仲文这时候已经走到屏幕前开始演示已经初步完成的收购预期数据。
  抛开刚才那点小小怨念,苏小鱼也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这是她第一回看到她家这位冰山上司做演示,汤仲文说英语的时候语速很快,但每一句话都条理清晰,数据充足,又始终面对着会议桌两边的众人,都很少回头去看投影屏幕,仿佛大脑里自带了一个超级计算机。
  苏小鱼对这位上司一向是很服气的,这时候更是觉得五体投地,再看坐在对面的那两个中年男人,也是听得不断点头,满意非常的样子。
  所以说BOSS之所以成为BOSS,一定是有其理由的,控制不住地幻想如果换了另一个人立在这里,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想着想着苏小鱼就开始走神,一手握着冰水,另一手放在口袋里,薄薄的手机被抓得很暖和,左右两个极端。
  会议室里突然响起很干脆的女声,是贝理宁,举手叫停,指间还夹着黑色的长杆水笔,“这一部分的内容请再解释一下,我个人不认为单凭这些数据就能够得出五年内的每股收益率能够达到这个点位的结论,请问分析员有没有计算过出现大面积的行业周期性衰退的可能性?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那么收益率应该控制到哪个点位作为止损?”
  贝理宁声音清晰有力,说的又是苏小鱼所负责部分,苏小鱼原本已经开始神游,这时立刻回过神来,睁大眼睛望向她。
  被中途打断,汤仲文的眼光却是望向苏小鱼的,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立刻打开自己的电脑,调出数据开始解释贝理宁所提出的问题。
  她在做预期收益预测的时候准备了好几套方案,贝理宁所提到的情况也有预备,但是通常为了预测数据的漂亮,初期数据中并不会采用,幸好她备份充足,所以回答的时候倒也不算手忙脚乱。
  贝理宁听得仔细,又紧接着提了几个问题,每个都非常专业,苏小鱼渐渐招架不住,幸好汤仲文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把问题接了过去。
  被救了,苏小鱼低头喝水,暗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比利的笑脸,还在桌下暗暗对她翘了翘大拇指。
  受到肯定,苏小鱼当然是开心的,忍不住眼睛一弯,抬头却看到贝理宁,正与汤仲文流畅地问答,说到关键处,立起来用手势加强语气,动作潇洒,怎么看都是光芒四射的样子。
  头回见到有人面对自己这个冰山上司这么针锋相对的,最近遇到的牛人一个接一个,苏小鱼再次服气了。
  ……`
  结束会议之后贝理宁一行随即离开,连工作午餐的邀请都拒绝了,史丹利亲自出来送他们,看得出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
  离开会议室前汤仲文让苏小鱼到他办公室,不知道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是否满意,苏小鱼过去的时候很有些忐忑。
  推门进去的时候汤仲文居然没有在电脑前忙碌,手还搁在电话上,好像刚刚通话完毕。看到她点点头,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在这位上司脸上看到笑容就跟看到天上下红雨的几率差不多,苏小鱼当场愣了,突然想要揉眼睛再次确认,又不敢,不得不低下头极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冲动。
  苏小鱼长得可爱,娃娃脸,脾气又好,就是那种一直瞪大眼睛,很用心听你说话,还老点头的小姑娘,偶尔露出迷糊的表情,更是让人不自觉想对她笑,汤仲文见识过她这种表情的威力数次,这时又忍不住,笑意更深,笑完点头夸赞了一句,“干得不错。”
  “真的?”第一次受到他的夸奖,苏小鱼的反应首先是不敢相信,谢谢都忘了说了,直接疑问。
  “回家休息一下吧,今晚开始做运营分析,没问题吗?”汤仲文脸上的笑容昙花一现,接着就开始发布命令。间隔时间太短了,苏小鱼刚刚愣完,心花都来不及怒放,这时条件反射地领命,点头答了一声,“没问题。”
  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有多困,苏小鱼走回办公桌边拿包的时候两眼都是雾蒙蒙的。
  都快一点了,走出大楼正是艳阳高照,但是苏小鱼完全没有精神振奋的感觉,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地铁里人不多,她幸运地坐到了一个位子,地铁运行的速度均匀,车厢微微晃动,仿佛最好的催眠曲,她把头靠在侧边的铁杆上,几乎是一下子便睡着了。
  是真的睡着了,居然还做梦,梦里是熟悉的绿地,远远望见陈苏雷,独自坐在长椅上享受阳光,四下空无一人。
  而她居然不敢靠近,静静看了很久,最后是他突然转过脸来,正对着自己,漆黑瞳仁,漩涡一般的眼睛。
  就算是在梦里她也被吓到,猛地惊醒过来,然后感觉腰间震动,是她的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那头声音熟悉,“小鱼,在干吗?”
  是陈苏雷,她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了,那天她拒绝上车之后,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还以为他再也不会联系她,这时候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吓了一跳。
  “嗨,是你啊,我在回家路上,坐地铁哪。”心跳很快,她在地铁嘈杂的报站声中回答他,尽量让自己声音自然。
  “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他问得直截了当。
  刚睡醒,怀疑自己幻听,苏小鱼只“啊”了一声,声音里全是惊讶,然后才是疑问,“为什么?”
  他好像在那头叹气,不过开口的声音却是笑的,所以苏小鱼肯定那是自己的幻觉。
  “苏小姐,上次有幸与你共进晚餐,深感愉快,能否给我这个荣幸再邀请你一次?这次我会自己开车来接,绝不假手司机先生,这样行不行?”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长的一段话,玩笑的口气,说到最后一句却声音温和,让她慢慢红了脸。
  想点头,但是残存的一点理智跑出来,苏小鱼垂头,“苏雷,我,我晚上还要回公司上班……”
  “不用吃饭的吗?BLM的员工都是机器人?”他答得简单,然后又轻轻补了三个字,“行不行?”
  这样柔和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很小的孩子。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塌陷下去,软软的落不到实处,连带着声音都软弱下来,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苏小鱼握着电话,红着脸,乖乖地讲了一个“好”字。
  ……
  电话被挂断,耳边传来地铁到站的声音,苏小鱼匆匆下车,走出车厢忽然有些迷茫,忍不住打开手机再去看那条通话记录。
  一路看了又看,这么一来她倒是清醒了,接下来在公车上就没合眼。
  心里那种快乐的感觉还在,怕自己会傻笑起来,苏小鱼最后不得不合上手机,用力把它塞到口袋最深处。
  到家之后苏小鱼就往浴室里去,急着冲澡,苏妈妈煲了红枣莲心汤,看到女儿回来边盛边叫她,“小鱼,吃完再洗吧。”
  “洗完再吃啦。”苏小鱼撒娇,笑嘻嘻地上去拥抱了一下妈妈,还顺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搞不懂女儿心情为什么好,苏妈妈笑着摇头。
  再怎么开心,超过二十的连续工作仍是突破了苏小鱼所能承受的极限,热水哗哗地从皮肤上流过,疲倦也哗哗地从四肢百骸中涌出来,走出浴室之后她迷迷糊糊地往卧室走,看到床就扑了上去,头一沾枕便睡得死沉死沉的。
  苏妈妈端到红枣莲心汤到女儿房间的时候发现小鱼已经睡着了,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跟个孩子一样,不过嘴角还是翘着的,睡着也是笑嘻嘻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
  女儿这么辛苦,做妈妈的终究是心疼的,轻手轻脚把被子掖好,苏妈妈转头到另一个房间找老伴。
  “我说她爸,小鱼这份工作弄得她日夜颠倒的,我怕她身体吃不消啊,要不劝劝她换一份工作吧。”
  苏爸爸正坐在电脑前发呆,过了很久才愣愣“啊”了一声,“小鱼怎么了?”
  “这死老头子,整天就知道股票股票,家里什么事都不管,你就一头钻进电脑里去得了!”苏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老伴一眼转头就走。
  对于爸爸妈妈的这段对话苏小鱼丝毫不知,太累了,她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天都快黑了,出门的时候正遇上买菜回来的妈妈,被她一把抓住,“小鱼,吃完饭再去公司吧,妈妈炒两个菜,很快的。”
  “不行啦,再晚地铁都挤不上了。”苏小鱼应得匆匆忙忙,又转头对房里的爸爸叫了一声,“爸,我走了啊,上次跟你说的事别忘了。”
  拉不住女儿,苏妈妈叹气摇头,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老伴,根本就没从房里出来过。
  赶到公司的时候天已经全黑,苏小鱼穿过下班的人流往里走,还没进电梯呢电话又响,接起来是比利的声音,“小鱼,老大问你到了没有,晚上要先碰个头。”
  “正进电梯呢,马上来。”苏小鱼加快速度。
  下班时间,电梯一层一层停得频繁,下来的速度特别慢,苏小鱼心里着急,仰头盯着下行的箭头,眼睛都不眨。
  电梯门打开,满满的人涌出来,她往旁边退了一步,肩膀碰到人,不好意思地回头道歉,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
  站在她身后的女子一身职业套装,身材修长,皮肤雪白,正是今早刚见过的贝理宁,这时看着苏小鱼点头,简单招呼了一声,“嗨。”
  “贝小姐,你怎么来了?”对这位华尔街来的贝小姐印象深刻,苏小鱼笑开来。
  贝理宁就是来参与项目组会议的,其实只是一个第二阶段运行计划的例会,没想到她这么敬业,居然这个点了还过来,苏小鱼是跟着她身后进的会议室,一眼就看到大家都已经坐在会议桌两边,汤仲文正在讲话,看到她们两个只是点了点头。
  贝理宁仍是与早晨一样,不时有问题提出,她说话的时候手势强硬,气场很足,就算是面对汤仲文也毫不相让,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了,苏小鱼仍是觉得佩服。
  想着苏雷的晚餐邀请,苏小鱼难得在开会的时候走神,心里着急,幸好会议时间并不长,结束以后汤仲文带着贝理宁进自己的办公室,猜想他们是继续战斗去了,苏小鱼走回自己办公桌的时候忍不住小小唏嘘。
  桌上电话响,她伸手接起来,是李俊,“小鱼,我们都在大会议室吃饭,今天叫的寿司,一起来吗?”
  “我今天不过去吃了,约了别人。”苏小鱼轻声答了,有点不好意思,幸好李俊也没有追问,应了一声就结束了通话。
  才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仍是在贴身的口袋里震动,麻麻的感觉。
  接起来是陈苏雷的声音,笑笑的一声招呼, “嗨,小鱼,下楼。”
  想好了要矜持,但是突如其来的快活仿佛一簇小火苗,从耳膜蔓延开去,微微的烫,害得她回答的时候忍不住咬嘴唇,努力克制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感觉。
  走进电梯的时候里面很空荡,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身边没有人,苏小鱼笔直立在门前,晶亮镜门上清楚照出她现在的模样,看着看着懊恼起来,每天习惯的套装,这时却觉得好沉闷,还有头发,睡觉前一定没有把头发彻底吹干,现在发梢都有些乱了,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但是电梯下降的速度没有因为她的懊恼而减慢,很快就到达了底层大厅,一抬眼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再如何的夜色中都是光彩夺目。
  心跳渐渐快了,竟然无法控制,再看的时候陈苏雷已经按下车窗,远远看着她笑了。
  她已经走到大门外,耳边有风声,转眼四月初了,但大楼底下的风却仍是很大,刮过她的脸颊,吹起她的头发。
  每天走惯的地方,每天习惯的大风,但苏小鱼却突然有错觉,错觉风里有暖意,错觉空气是湿润的,错觉再往前多走一步,心里就会开出一朵花来。
  “进来吧,小鱼,我们去吃东西。”陈苏雷从里把副驾驶座的门推开,对她弯了弯眼角。
  大门又被推开,几个人从里面边聊边走出来,看到这这一幕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其中一个还开口疑问了一声,“苏小鱼?”声音里全是不确定。
  苏小鱼正要坐进车里,这时被突然点名,匆忙间转头看了过去,唤她的竟是史丹利,身边立着汤仲文和贝理宁,三个人的眼睛都落在她和陈苏雷的身上,目光迥异。
  难得跑出公司吃个晚餐居然被他们撞了个正着,苏小鱼呆住,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陈苏雷推门下来,对着那个方向遥遥微笑了一下,“理宁,回来了?”
  贝理宁眼里诧异之色已经隐没,这时又恢复了职业表情,点头回答,“有个国内的项目,回来工作,陈先生,好久不见。”
  他们居然是认识的,苏小鱼第二次愣住,贝理宁招呼完之后就继续前行,也没有为身旁另两个人介绍陈苏雷的意思,酷得很。
  临走前汤仲文又看了苏小鱼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但是苏小鱼已经颓了,BOSS大人眼里的内容一清二楚,就一个词——Deadline!
  好吧,她今晚做好通宵的准备了。
  正低头默默,头顶一暖,是陈苏雷的手指,掠过她的头发,很轻的一个手势,做过千万遍那样熟悉。
  “走吧,去吃饭。”
  不由自主坐进车里,苏小鱼心里安慰自己,吃晚饭嘛,在会议室里吃跟在外面吃还不是一样的时间,吃完就回公司,她有信心,Deadline之前一定能完成任务。
  这么一想心情就好起来,车门合上,他也坐进来,不急着开车,先看了她一眼,漆黑眼里笑意弥漫。
  他的脸近在咫尺,与她每日脑海里时不时出现的影像重叠,那些时不时出现的细小片断,他第一次拿起三明治时候微笑的脸,电话里轻轻的笑声,微微弯起的狭长眼角,还有与她说话时,偶尔流露的对孩子一样温和的语气。
  完了,她好开心,还没吃呢,就觉得自己被快乐填满了。
  “想吃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笑意渐渐加深,仍是看着她。
  回神了,苏小鱼眼前缓慢晃过BOSS大人最后的那个眼神,背后不由自主寒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就比较清醒,“就在这儿附近随便吃点吧,我一会就得回公司。”
  想想仍是有些懊恼的,又补了一句,“对不起,这个项目很赶,都没什么时间……”
  他没答,眼角弯了一下,然后转身发动车子。
  车转出大楼,仍是上次那条小路,就在大楼侧边,沿江,又是晚餐时间,两条车道全都被车占满,再好的车都只能缓缓前行。
  苏小鱼望着窗外迷茫,“要去哪里?”
  “别急。”他正在拨电话,听到她的疑问侧头过来,对她眨了眨眼睛。
  干吗又来这表情?近距离被煞到,苏小鱼一阵头晕。
  ……
  真的很近,车开到路的尽头就直接转入私家住宅,苏小鱼还来不及吃惊,车已经停下了。
  金融区寸土寸金,这小区里一共只有三栋大楼,都是高层,门禁森严,每栋楼大门处都立着身穿制服的门童,候着车停稳便过来拉门,又对陈苏雷打招呼,“陈先生,好久不见。”
  苏小鱼坐在车里没动,睁大眼睛看着他,陈苏雷已经下车,这时回头看着她笑了,“我叫了外送,来吧。”
  见她不动,他又伸手来拉,动作和表情都是一派自然,苏小鱼一时不察,转眼就被他拉到了车外。
  门童接过钥匙将车开走,陈苏雷领着她进去,酒店服务式公寓,大厅富丽堂皇,没什么人走动,就连电梯都需要按密码,里面空无一人,她立在他的身后,陈苏雷并不是高大魁梧型的男人,背影修长,哪个角度看都很养眼,但她心里忐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挣扎了很久都没出声。
  他说一起吃饭,他说亲自来接她,可是她实在没想到,用餐地点竟然是这里,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无论是什么情况,这都来得太快了吧?怎么办?她这时候拒绝还来得及吗?
  电梯门开了,陈苏雷走出去按密码开门,回头看到苏小鱼仍是立在电梯门口,眼大大地看着他,弯弯的眉毛拱起来,一脸矛盾,好像一只正对着胡萝卜思考人生大事的小兔子。
  她那点小心思看得明白,陈苏雷忍不住笑,然后一伸手推开门说话,“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还没到时候。”
  被人看穿心思,苏小鱼大窘,脸立时红了,进门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屋子里布置得很简约,家具全是黑白两色,看得出平时没什么人常住,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
  桌上已经摆放整齐,碗碟精致,简单的三菜一汤,揭开汤碗还有热气,苏小鱼立在桌边看得一脸神奇,忍不住好奇提问,“这些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好厉害。”
  “刚才叫的。”陈苏雷简单答了一句,看着她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这个点附近所有餐厅都要等位,你还要回公司。”
  这句话是解释吗?苏小鱼慢了半拍才领会过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喝酒吗?”
  她摇头,喝酒?她酒量很浅,其实是根本没有,喝酒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也不坚持,笑笑示意她动筷子。
  吃的是上海菜,不知是哪位大师父做的,味道非常地道,苏小鱼最近几乎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解决的,不是匹萨就是寿司,久违的家常菜了,吃完第一口之后就满足地叹了一声。
  “好吃吗?”
  “嗯,好吃。”
  他微笑了,伸手勺汤,然后把那个小碗推到她面前,“累不累?多吃点。”
  小排骨冬瓜汤,盛在天青色的瓷碗里,边缘是枝叶缠绕,还有些烫,苏小鱼接过来的时候双手捧住碗边,那暖意就从指尖漫上来,一直漫到她的心里。
  为了这暖意走神,苏小鱼过了一会才想起回答问题,“还好,不算太累,就是老觉得没时间睡觉。”
  “那还叫不累?”他笑,然后慢慢补了半句,“有目标就不觉得累,对吧?”
  她也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就是莫名的开心。
  再吃了几口又想起什么来,苏小鱼开口问他,“对了,你认识贝小姐?”
  “理宁?”他点头,“认识,很熟。”
  “她很厉害啊。”遥想贝理宁在会议室里的风采,苏小鱼感叹了一句。
  “怎么厉害?”他微微笑。
  “就是很厉害啊。”苏小鱼放下筷子,模仿贝理宁开会时说话的样子,还特地挥手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娇小玲珑的苏小鱼模仿高挑强势的贝理宁,反差太大,陈苏雷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还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手势并不重,好像她只是个小孩子。
  其实她从小父母疼爱, 对这样的动作并不陌生,但每次被他触碰,就是会觉得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都热了。
  “就这样?”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
  “啊?这还不厉害?会议室里哎。”她惊讶。
  “那她对你们算是客气了,当年我见过她在会议室里的样子,她做风险投资的,出了名的厉害,会开到一半,当着一大群老总的面直接拍桌子,吓得他们目瞪口呆,精彩得很哪。”
  拍桌子……苏小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身穿职业装的贝理宁霍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的样子,就算只是想象,都让她不由自主寒了一下。
  “好厉害,我不行……”苏小鱼握着筷子喃喃吐出这一句,彻底服了。
  “好了,你们不一样。”她的样子好可爱,而他的手指一动,好像自生了意识,探过去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眼看着一片嫣红在自己手指滑过的地方瞬间浮起,真是有意思,怎么会有那么喜欢脸红的女孩子?
  脸又烫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这么状况外?对自己无力了,苏小鱼在心里哀叹。
  努力了一下才又开口,“哪里不一样?我怎么不觉得。”
  “那就一样吧。”他眨眨眼,从善如流。
  不满意了,她低声叫,“哪里一样啊!”说完愣了一下,自己都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他也笑,笑完倾身过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
  很短暂的一个亲吻,一开始只是玩笑,没想到这条小鱼尝起来竟然这样可口,嘴唇下温暖柔软的感觉,放开的时候突然有些不舍,不想她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感觉,索性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很愉快地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孩子一样红着脸,完全失了反应。
  没想到他会亲她,苏小鱼仍处于震惊状态,微仰着脸,两颊嫣红欲滴,杏核似的眼睛上仿佛蒙着一层雾水,满是惶然,很久以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苏雷……为什么?”
  “嗯?”没听清,他微笑着疑问。
  她吸气,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他看着她不说话,身体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再吻她,又想抚摸她,□动了,如果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女子,说不定现在两人已经在床上缠绵尽欢,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想过要给自己找一个孩子——给自己找一个麻烦。
  可她刚才说到喜欢,一个吻,就说到喜欢……
  真是个孩子,与他习惯了的那些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吸引……
  简直是奇迹,他至今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独身很多年,当然也有女人,但交往的全是同类,冷静自制,合则聚,不合则分,不排斥肉体享受,也从不谈感情。
  居然遇到她,居然被她吸引,偶尔兴起的示好被她拒绝,居然觉得她更有趣。
  苏小鱼在发懵,他吻她,她是不敢相信的,就像这段时间来每次与他相处,每个他打来的电话,她都不敢相信。隐约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吧,可每次又自问怎么可能,没想到现在竟脱口问了出来,问完之后才觉得后悔,脑子里都是嗡嗡作响。
  感觉过了很久,其实应该只是几秒,耳边终于响起他的声音,语速不快,说得也简单,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小鱼,我很高兴和你在一起,觉得愉快,你呢?”
  这算什么回答?他答了吗?还是没答?
  但是心里突然欢喜,苏小鱼一时不察,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他的脸还在眼前,那双漆黑的眼睛慢慢弯起来了,然后低下头来,再一次吻了她。
  四唇相交,刚才那种失重与软弱的感觉又来了,她腿软,立不稳,他也察觉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抱住她的双手就用了些力气。
  她吻起来是如此可口,提拉米苏一样的甜润,舍不得放开,他渐渐手臂收紧,又有些失控起来。
  记忆里很久以前的那些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掠过,那些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原以为再也不会重来的感觉,他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留住的,想要忘记的,翩然而过。
  心动了,或者可以留下她,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了,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太久,又或许是因为让自己感觉愉快的事情越来越少。
  但是她还小,许多事情,怕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不能理解喜欢或者爱这一类虚幻的词句,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能理解让一对男女互相吸引的东西,谁也不能预料能够延续多久;更不能理解,所谓的永远,其实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轮回。
  还有,不能理解他。
  完全不知道陈苏雷脑海中的想法,被吻得全身无力,好不容易能够再次自主呼吸的苏小鱼只想落荒而逃,但他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漆黑的眼睛徘徊在她的脸上,好像在确认些什么,渐渐眼光柔软下来,嘴唇扫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含了一下。
  HPA的收购项目继续进行中,接下来的几周里,贝理宁频繁出现在BLM,很快所有人都开始用同情的眼光看苏小鱼。
  也难怪,遇到汤仲文这样的组长已经很够意思了,再加上贝理宁这个突然空降的客户方,简直是折腾死人,怪不得可怜的小鱼最近整天都是迷迷茫茫的样子,累到站着都能盹着似的,更显得楚楚可怜。
  对于大家的同情,苏小鱼是实在地感受到了,但她也实在无法回应——没时间回应。
  收购进入实施阶段,工作越来越繁重,汤仲文面无表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给出的Deadline时间紧到不可思议,有时候她日夜赶工,好不容易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他所下达的指令,下一秒却被贝理宁的一个疑问全盘推翻,不得不从头再来。
  所以,这一段时间,苏小鱼很忙,非常忙。
  忙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忙着永远都做不完的预测模型,忙着一趟一趟地跑汤仲文的办公室,忙着一次一次地为了贝理宁提出的新问题疲于奔命,还有,忙着和陈苏雷在一起。
  脸红了,其实这才是她睡眠不足的真正原因,但这原因实在不可思议,打死她都不想说。
  那晚之后,她越来越多地见到陈苏雷。他喜欢在深夜的时候给她电话,带她在凌晨之后吃过晚的夜宵,然后送她回家,偶尔也在中午到绿地和她共享简单的午餐时间,她的时间表原本就已经密密麻麻,这样一来更是针插不进,睡眠时间少得可怜。
  而陈苏雷却与她正相反,他与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总是很闲散的样子,说话行事悠闲自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听她说话,经常莞尔——因为她偶尔流露的羞涩不安,偶尔也吻她,却总是很短暂,以致于她后来有幻觉,那晚与他唇齿间的缠绵深入仿佛只是一场梦。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每次告别之后她都会在冰冷的楼梯上情不自禁地咬自己的手指,然后又笑自己傻。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狭长眼角里流露出来的暖暖笑意,偶尔抚摸她头发或者脸颊的修长手指。每次接到他的电话都会觉得快乐,心脏砰砰跳,偶尔忙碌时都会突然地想偷笑,怎么掩饰都会流露出蛛丝马迹来。
  但是更多时候苏小鱼所感受到的却只是莫名的不安,他对她很好,他给她时间,她知道这是最珍贵的,所以一直觉得感动,但他从不说喜欢她,也从不与她讨论将来,只字片语都没有,她渐渐觉得忐忑,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或许是她想太多,如果换了其他女生,有陈苏雷这样的男人对自己表示好感,可能早就欢喜得直接投怀送抱了,哪会像她这样,满脑子乱七八糟。
  但她高中毕业就离开父母一个人在上海生活,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现实炎凉,灰姑娘的梦她也做过,但仅限于五岁之前。
  陈苏雷的世界,是她过去穷尽想象都无法企及的地方,他遇到她,随手开了一扇门,她当然也羡慕那里面的奢华享受,但她并不是傻瓜,也知道嫁给有钱人还不如自己做一个有钱人的道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猜不透,也没法猜。那个男人说话段数高过她百倍,陈苏雷不愿意说的,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想着想着又开始出神,刚刚核对完一大叠数据,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跑复印部,苏小鱼独自在会议桌前捧着水杯发呆。
  耳边传来电话铃声,接起来是汤仲文,声音一如既往地公式化,“苏小鱼,核对详表呢?”
  “哦,我已经做完了,马上送过来。”工作工作,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用心了?立刻回神,苏小鱼放下水杯就往外冲。
  ……
  连续数周不间断地忙碌之后,汤仲文终于宣布项目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等着HPA和LRT双方的签字确认,至于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候消息。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大气,进入这个项目组这么久,苏小鱼第一次赶在太阳未下山之前离开公司,收拾桌子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晒在她的背上,暖烘烘的感觉,手机震动,是短消息,她看了一眼之后忍不住翘嘴角,怎么努力都压不平。
  耳边响起杨燕的叹气声,“小鱼,难得早回去一次不用这么开心吧?再笑,再笑脸上就要开朵花出来了。”
  “怎么会?乱讲。”苏小鱼回答的时候双手捂住脸,杏核似的眼睛露在外面,满是笑意。
  下楼之后就看到陈苏雷的车,他正在讲电话,看到她便搁下了,眼角一弯。
  难得有大段空闲时间,他说要买酒,苏小鱼就跟着一起去了。香格里拉底层的城市超市,客人并不太多,四下音乐轻柔,她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的时光了,眼前琳琅满目的货架都觉得美不胜收。
  走过冷冻柜的时候陈苏雷突然起了兴致,低头开始挑牛排,戴着白色高帽的员工站在肉柜后一脸笑,“先生,这是今天刚刚空运过来顶级菲力,要不要试试看?”
  肉柜前的陈苏雷……怎么看怎么矛盾,苏小鱼站在一边愣住了。
  他侧头看她,眼里笑笑的,问得很自然,“要不要试试看?”
  她还在发愣,一时不察就点了头。
  后来就跟着他回了公寓,还以为仍是就在附近,没想到他开车直接掠过那熟悉的小区,转入隧道,又一直向西开。
  高架两边灯海灿烂,苏小鱼坐在车上迷茫,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繁华夜色疑问,“苏雷,我们去哪里?”
  “煎牛排啊。”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
  车子转入安静的街区,四月的傍晚,道路两边行道树已经冠盖交接,路灯曲线柔美,灯光晕黄,透过叶片撒在路面上,斑驳摇曳。
  再往前就是隐藏在绿荫后的铁艺围墙,侧边白色的地下车库大门在他还没有开近之前就缓缓升起,他慢慢减速,时间算得正好,进门的时候都没有停顿过。
  电梯上来是几栋私家公寓楼,楼层并不高,当中有小型的花园,树影婆娑,水流潺潺。
  公寓外墙是米黄色的沙石表面,凸出的弧形露台,春日里花草茂密,有些露台上有绿叶垂下来,夜色里隐约看到鲜花的影子,一点点艳红。
  第一次在市中心看到这么幽静漂亮的住宅区,想到自己父母辛苦一辈子也只能住上这城市边缘最普通的板式小高层,还要整天操心还贷款的压力,不想对比的,不过实在差别太大了,苏小鱼望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唏嘘一秒钟。
  “怎么了?”他伸手来拉她,很自然的一个手势。
  “这里好漂亮。”
  “喜欢吗?”他按电梯,另一只手仍是牵住她,电梯门开的时候有一个抱着小狗的老太太走出来,看到他点头笑,又把目光转向她。
  苏小鱼手里还提着食材的袋子,这时被看得有点窘起来,一侧头看到陈苏雷的眼睛,漆黑瞳仁,笑意流露时仿佛闪着琉璃光。
  顶层的复式,客厅宽大无边,黑色柚木地板,淡灰色的巨大沙发,厨房是开放式的,后现代的银色,大得无边无际。
  陈苏雷倒是没有食言,进门之后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就往厨房走,外套随手脱在沙发上,卷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屋子里到处都是这个男人的气息,边柜上搁着他的手表,茶几上有翻开的杂志,银黑色的音响上散放着两张cd的封套,看得出这才是他长住的地方,与上次那间毫无人气的公寓完全不同。
  想象不出这个男人下厨的样子,苏小鱼满怀好奇地跟过去,后来才发现他会的只是开火然后直接把牛排放到煎盘上,真正折杀了一厨房的顶级厨具。
  她读大学的时候是靠蛋糕师执照赚学费的,西餐也懂一点,这时站在一边看得哭笑不得,扑上去抢救可怜的牛排,他从善如流地让出位置,也不走开,立在一边听她的指挥开红酒。
  职业习惯,她在烹饪的时候表情非常专注,抿着嘴唇不说话,厨房里只有鲜嫩牛肉在黄油中细微的滋然作响的声音,鲜红的肉色渐渐深了,红酒淋下去的时候热气伴着异香蒸腾而起。苏小鱼终于满意地微笑起来,转过头去看他,两眼弯弯,满是晶莹笑意。
  他没出声,走过来亲了她一下,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屋里暖热,苏小鱼的外套早已脱下,这时只穿着贴身的白色衬衫,中规中矩的套装裙,两个人贴得近了,他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衣料落到她的皮肤上,很烫。
  脸红了,又有些惊惶,苏小鱼些微挣扎了一下,小声讲话,“牛排可以吃了。”
  “好的,”他抬头笑,声音有点哑,“我饿了。”
  牛排味道很好,红酒入口香醇,他吃了一口之后又用赞赏的眼光看她,她弯起眼问,“好吃?”
  “好吃。”陈苏雷肯定,“有没有考虑改行做大厨?”
  知道他开玩笑,但仍是开心,苏小鱼掩住嘴笑,“是牛排好,那么贵,再不好吃,那头牛一定会很伤心。”
  他大笑,笑完举杯,“为了牛。”
  “为了牛。”苏小鱼也笑着举起杯子,与他的轻轻相碰,清脆的一声响。
  这顿饭吃了很久,饱暖生睡意,苏小鱼渐渐觉得眼皮沉重,怕自己睡着,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吹风,好歹让自己清醒一下。
  陈苏雷的公寓在顶层,餐厅正对着落地窗,窗帘没有拉,前方无遮无拦,坐在餐桌前就能看到那些遥远的繁华夜景,又很安静,让人错觉它们只是一副画。四月的夜晚,城市里看不到星星,一轮明月无遮无拦,衬着底下的万丈红尘,更显得雪白透亮。
  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到如此景色,苏小鱼实在忍不住,说话时不自觉叹气,“苏雷,你真是有钱人。”
  “哦?”他正在倒红酒,听完只是莞尔一笑,“你喜欢吗?”
  “有钱是不是很有趣?”渐渐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苏小鱼跳过回答,继续提问。
  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地跟他讨论钱的问题,她说得率真可爱,他答的时候也就很随意,“还好,不过有钱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钱当然会难一些。”
  “你想做什么?”她好奇,回过头来看他,繁华夜景里小巧的一个剪影。
  他手里的动作停下了,看了她一眼,慢慢露出微笑,“现在?”
  她傻,居然没有感觉到危险,还愣愣跟了一句,“对啊。”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是最好的催情剂,克制了许久的□终于压抑不住地翻滚上来,欲望让他的身体胀痛。
  不想再说话,他放下红酒走过来,捧起她的脸,舌尖擦过她的脸颊,然后是嘴唇,最后卷进她的耳道,声音暗哑,“小鱼,我现在很想要你,可以吗?”
  身体与他贴得近,男人的欲望灼热强硬,与她的柔软形成鲜明对比。
  呼吸困难,身体软弱,一切发生的这样快,她跟他回家的时候是想过会有这可能的,她虽然年轻,但到底不是什么真空里长大的小红帽,知道一对男女互相有好感,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时至今日,柏拉图的恋爱早已经成为历史,要想看到就只能去化石博物馆。
  是想过会有这可能的,但这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心里说不出的惶恐,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仓惶间只能用手抵住他,挣扎着求饶。
  他抱得紧,她又软弱不堪,这样的挣扎当然是无效的,失措到极点,她最后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哀求,叫他的名字,“苏雷,苏雷……”
  他停下来看她,克制地深长呼吸,一瞬间有很多话涌到唇边,想问她怕什么?又想说你要什么?或者直接告诉她,我可以给你些什么。
  欲擒故纵的女人他见得多了,或者她是不同的,好像很久以前他所相信的那个女孩,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同的?她们终究会长大,抛弃曾经执着的东西,留下身后的一片废墟,再不回头。
  想说的话很多,但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因为看到她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光,颤巍巍的,连带他在她瞳仁里的倒影也是摇晃不定。
  第一次看到她怕成这样,陈苏雷难得地怜惜起来,□减退,声音温柔,“怎么了?”
  怎么了?她可以说吗?说我害怕,说我怕你只是把我当一个小玩意,说我怕会变成你众多游戏里荒唐可笑的一个小片段,说我怕自己会爱上你,做一场灰姑娘的蠢梦,最后捧着一颗破碎的心,不知所措地被丢开。
  想说的太多了,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挣扎,原本抵着他胸膛的双手却好像有意识,慢慢伸出去抱住他,男人温暖的身体,他身上很淡的香味,再开口的时候她低下了头,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眼睛紧紧闭了起来,声音微弱。
  “苏雷,你喜欢我吗?”
  怎么又说到这个词,真是个孩子。
  想放开她,但是身体却做出了相反的反应,他最后用力抱紧了她,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没有答案,他又吻她,动作温柔,但是不说话。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苏小鱼回到家之后一夜无眠,但是第二天她仍是照常早起上班,一分钟都没拉下。
  听不到自己心仪的男人说喜欢自己就要伤心到卧床不起吗?那不是她苏小鱼干得出来的事情。
  前台小姐看到她就笑,让她直接进会议室,苏小鱼匆匆走过去,才推开门就被比利一把抱住,大笑着告诉她收购成功了。
  项目组所有人都在,还有熟悉的HPA代表,当然也包括了贝理宁,她正与汤仲文笑着交谈,完全不见平日针锋相对的样子。
  桌上已经开了香槟,大家都是一脸欢快,就连汤仲文都难得地微笑,看到苏小鱼进来,立在会议桌尽头对她遥遥举了举杯子。
  苏小鱼正在接受一个个同事的热情祝贺,西方人表达兴奋之情的时候热情直接,除了比利之外,其他人也是轮流对她大力拥抱,就差没有把她搂过去狠狠亲几口。
  从最初的惊喜中回神,苏小鱼立刻沉浸在兴奋激动之中,生平所参与的第一个收购项目就能够成功,她开心得脸都红了。她入行不久,还算是新鲜人,不过平时在会议室里跟同事们一起吃饭聊天,混得熟了,听多了大家的辛酸史,知道一个收购项目能够如此顺利完成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所有的收购项目都存在着无数不确定因素,有时候大家辛苦了许久,好不容易把项目做到了最后阶段,一切妥当,只等签字,最后却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功亏一篑。
  比利有次跟她聊起过这个话题,当时已经是午夜了,他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咬牙切齿,“就为了一架飞机,小鱼,飞机!你能相信吗?就因为双方CEO谈不拢公司合并之后私人飞机的分配权,最后一秒钟居然就谈崩了,谁也不肯在合同上签字,我们几个月的辛苦就这么打了水漂!”
  “小鱼,过来喝一杯,今天我们整个组放大假,晚上在茂悦有庆祝酒会。”比利喜气洋洋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眼前出现他递过来的香槟酒杯,太快乐了,昨晚的挣扎被塞到角落里,苏小鱼接过杯子的时候笑得两眼都是弯弯的。
  ……
  苏小鱼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庆祝酒会,虽然时间充裕,但回家的路上仍是踌躇了很久自己该穿些什么。
  投行着装要求很高,当然也有置装费,但她全用在每天要穿的套装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礼服?
  回到家不过是中午,家里一片凌乱,新房已经可以入住,这两天爸爸妈妈都在整理东西,准备打包,所以家里到处都是摊开的衣服杂物,还有七零八落的大纸箱,租来的房子空间狭小,障碍物又太多,所以进门以后就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看到她回来妈妈有些诧异,“小鱼,你不是上班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想到自己有好消息要宣布,苏小鱼刚才那点为了着装而产生的小烦恼立时就被忘记了,笑着大声回答,“爸,妈,我做的项目成功啦,十几亿的项目哦,两个月就完成了,厉害吧!”
  “十几亿啊……”头回听到这么大的数目,妈妈喃喃重复了一遍,然后很有些激动地回头看着老伴说话,“老苏,你听听,十几亿啊,我们小鱼真是了不起。”
  爸爸在旁边嘿嘿低声笑,然后走过来看着自己的女儿说话,“小鱼,你比爸爸厉害多了,爸爸及不上你啊。”
  苏小鱼最近过的日子几乎是忙碌到日夜不分,好久没能这样与父母聊天了,现在难得在明亮光线下和他们面对面,突然感觉爸爸妈妈最近苍老了许多,特别是爸爸,原本黑色的头发都快变成灰色的了,虽然笑着,但脸上皱纹明显,法令文深刻,好像变了一个人。
  自己工作忙碌,最近又与陈苏雷经常见面,能够空下来就永远觉得睡眠不足,往往到家就是倒头就睡,现在看到爸爸妈妈的样子,突然觉得心中里惭愧,莫名的鼻子发酸,苏小鱼再开口的时候忍不住抱住他们的胳膊。
  “怎么会?其实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我只是项目组里的一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爸,妈,最近你们都在忙搬家的事情,很累吧?我一点都帮不上忙,真是对不起哦。”
  “这孩子……”女儿从小喜欢撒娇,但是这次听完妈妈竟然眼眶都红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就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发。
  房里电话铃响,苏小鱼耳朵尖,抽出手转身,“有电话,我去接。”
  “别,别,我来接就行,肯定是我的那些老朋友。”爸爸突然出声阻止她,然后拔腿就往房里去,走得急了,差点被地上的箱子绊倒,趔趄了一下。
  “爸,你小心点。”苏小鱼叫了一声,爸爸却已经走进房里去了,随手还把门给合上了。
  有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苏小鱼声音疑惑,“妈,爸爸最近怎么了?电话很多吗?不是已经不炒股了?他和那些叔叔伯伯还有那么多话题可聊?”
  最近股市动荡,爸爸也很少再和以前那样谈起股票就兴高采烈了,事实上苏小鱼已经很久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股票这两个字,心里就理所当然地觉得爸爸应该是听了自己的劝告,早就退出了股市,只是没有机会好好问他这一句而已。
  “谁知道,这些东西我都不管的。”妈妈低头继续整理之前没有放进纸箱的衣服,“别理他了,小鱼,今天你放假吧?难得休息,出去玩玩,别闷在家里。”
  说到这个话题苏小鱼又开始笑眯眯,“妈妈,晚上我们在茂悦有晚会,庆祝项目成功,你说我穿什么去好?”
  “真的啊?”妈妈看着女儿点头,“我们家小鱼穿什么都漂亮,要不你现在就去逛逛,买件新衣服。老是上班,你都好久没逛过街了吧?”
  “逛街哦,可是现在都没什么打折的,全是新品,好贵……”
  妈妈正在叠衣服,一家人的四季衣服都在眼前堆着,苏小鱼边说话边低头帮着整理,眼睛突然一亮,然后抓起其中一件黑色连身裙笑起来,“不用,要不就穿这条好了,买来就穿过一次,这种衣服我都很少有机会穿,不穿浪费。”
  黑色的一件式连身裙,中规中矩的高领,一点花边都没有,还是苏小鱼读大学的时候有次主持迎新联欢会,实在没有衣服上台,咬牙狠心买的,虽然那天被许多人夸漂亮,但穿过了还是后悔。
  那么贵!花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平时又没有机会穿,心疼了很久才渐渐放下,后来也就忘了,没想到今天又看到它,正好派上用场。
  又省钱了,真好,苏小鱼再次笑眯眯。
  第一次参加高级酒店里的庆祝酒会,苏小鱼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算好时间出门, 赶到茂悦的时候八点都没到。
  距离酒会开始还有些时间,气派奢华的大厅里只有服务生在穿梭忙碌,身穿酒店制服的小姐看到她一脸职业微笑,非常客气地请她到旁边休息室稍等。
  估计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早就跑来参加酒会的主,觉得自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苏小鱼跟着走的时候很有点不好意思。
  休息室沙发宽大,茶几上搁着水果点心,书报架上一大摞最新的杂志,苏小鱼翻开一本每月财经消磨时间,最近全球经济动荡,不少所谓的专家和资深人士都热衷于发表高论,洋洋洒洒,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样的动荡只不过是暂时调整,不久之后就会迎来下一轮高峰,有的言论悲观,直指本世纪最可怕的金融风暴已经迫在眉睫。
  苏小鱼学这些的,当然知道经济有周期,但总感觉纸上说的那些离自己距离遥远,她现在只关心上海的房价会不会降下来,如果那样,他们家去年买就真的很亏。
  不过想想还是笑了,又怎么样呢?总要住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开心,又不是用来投资炒房,想那么多干吗?
  休息室里安静舒适,苏小鱼也很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杂志时间了,渐渐看得入神,等小姐再来叫她出去,酒会已经开始了一会,HPA总裁的致辞都已经结束了。
  大厅里到处是华服男女,侍应生端着银色的托盘穿梭来去,香槟泡沫细密,鱼子酱盛在精致的小碟里被送到面前,许多人就站着聊起来,笑语不断,场面热烈。
  没想到酒会上会有这么多人,苏小鱼愣住,踮起脚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同事,看来看去却都是陌生脸孔,人多,大厅里很热,她穿的是高领,十几分钟之后就觉得燥热,想了想往露台走,吹吹风也好。
  快要到初夏了,夜晚凉风柔和,露台上人也不少,苏小鱼眼尖,走出玻璃门之后第一眼就看到立在围栏边的贝理宁,穿着露肩的小礼服,抱肘看着远处的夜景出神。
  看到熟人心里惊喜,苏小鱼立刻就走过去招呼,“贝小姐。”
  贝理宁转头看过来,看到是她之后倒是微笑了一下,她相貌出色,这时妆容精致,更显得光彩夺目。
  而苏小鱼已经忍不住“哗”地惊叹了一声,合掌赞美,“贝小姐,你今天穿得好漂亮。”
  贝理宁工作的时候作风硬朗,苏小鱼在之前的两个月里不知多少次见识过她的厉害,当然也看惯了她包裹在严谨套装里的样子,但现在的她一袭紫灰色露肩礼服,背影弧度美好,女性妩媚一览无遗,没想到能看到她这么女人味的一面,苏小鱼一脸赞叹。
  “谢谢,苏小鱼。”她仍是微笑,“这条裙子很衬你。”
  贝理宁和汤仲文一样,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苏小鱼,有时候语气严肃,再搭配上他们两个强大的气场,总让她忍不住背后发寒,现在项目顺利完成了,气氛到底不一样,贝理宁这一声的苏小鱼叫得温和,与过去大相庭径的味道。
  听到夸奖苏小鱼不好意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再对比人家的,想也知道贝理宁这句不过是客气话。
  “谢谢啦,其实我今天下午都不知道自己穿什么好,好不容易找出这条裙子救场。”
  “是吗?”她听完竟微有些诧异,又多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被看得迷茫,苏小鱼再次低头检查自己,唯恐是哪个地方大意失宜,人家又不好意思直接说。
  “没什么,一个人来的?”贝理宁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正常,又开始与她闲聊。
  “嗯。”苏小鱼点头。
  她略有些恍然的样子,然后才微笑,“苏小鱼,干得不错。”
  “谢谢。”受到肯定总是开心的,特别是这肯定出自贝理宁之口,苏小鱼立刻心花怒放。
  侍应生端着托盘走过,贝理宁伸手拿香槟,又放了一杯在苏小鱼的手里,轻轻碰了一下,“庆祝一下吧,Cheers。”
  工作之后的第一次成功,的确值得庆祝,苏小鱼很爽快地喝了一口,然后弯起眼睛笑了。
  晚风清凉,香槟香醇,忙碌辛苦终于告一段落,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到后来居然聊得很投缘。
  轻缓音乐从大厅里传出来,有些人就着月光跳起舞来,女士们大多穿着小礼服,群裾飘飘,煞是好看。
  苏小鱼难得见识,只觉得衣香鬓影,满眼浮华,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真美。”
  “哦?”贝理宁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对着璀璨夜景扬了扬下巴,“这些呢?”
  夜上海的繁华绚烂,当然是举世无双,苏小鱼与有荣焉地点头,“更漂亮啊,盛世嘛,对不对?”
  她听完抱肘立在风里笑了笑,没有看着苏小鱼,轻声回答,仿佛自言自语,“是吗?过去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当时立在我旁边的男人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什么?”苏小鱼好奇。
  “他说,盛极而衰,强极则辱。”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但是从贝理宁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不知为何苏小鱼会心里发凉,不想让气氛冷下来,她努力了一下才又笑起来,“谁啊?说这么扫兴的话。”
  贝理宁回头看她,表情有些复杂,隔了一会才回答,“这些话,苏雷没有对你说过吗?”
  一开始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苏小鱼毫无反应,仿佛从贝理宁口里听到这样熟悉的名字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过了两秒钟才猛醒过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贝理宁双目澄澈,久久看着她不动,最后突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们谈起过我,原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难道你们……”愣住了,苏小鱼开始说傻话,说了半句就懊悔,心里大骂自己蠢,这有什么好问的?人家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再问岂不是傻子!
  没指望贝理宁回答,她却答了,声音仍是很轻,眼睛却不再看着苏小鱼,遥远地望开去,“是,我们在一起过,很短,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为什么总是忘不了。”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苏小鱼完全失声。
  但是贝理宁接着就笑了,回头看她,“苏小鱼,你那是什么眼光?我可不是来诉苦的,大家成年男女,你情我愿而已,他是不谈结果的男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说好了别想太多,是我那时太不成熟。”
  脑海里一团乱,又不想失态,苏小鱼硬憋出一个笑来,声音都找不到了。
  倒是贝理宁很快便恢复自然,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轻松,“真的是很久以前了,他现在变了许多,和我记忆里的那个陈苏雷根本是两个人。”
  说着又笑,“不过还真的挺怀念他那时候忙得跟超人似的样子,头疼得想撞墙也照样拖着人家CEO开会,一把一把地吞止疼药。”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但苏小鱼立在旁边竟然鼻酸,那天在公司楼下与贝理宁的意外相遇的情景自动自发地倒带出来,苏雷走出车子,笑着唤她“理宁”,声音自然,而她表情漠然,回应他“陈先生”,然后掉头就走。
  其实是忘不了的吧,但她现在却在她面前微笑。
  真奇怪,但是更奇怪的是她自己,明明与己无关,却突然红了眼眶,怎么忍都忍不住。
  那天与贝理宁的对话被后来晚到的比利和其他同事打断,一群平时专业精英的投行男都已经喝得有点疯了,这时看到苏小鱼就上来拉,无比热情地邀请她共舞一曲,又调侃她穿得像个学生妹,嘻嘻哈哈没个停。
  其实还想和贝理宁聊下去的,但她当时心里早就乱作一团浆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贝理宁挥挥手走开去,人群里失去了踪影。
  但她所说的话却一直在心头盘旋,仿佛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咒,怎样都甩不开。
  再和陈苏雷在一起的时候,苏小鱼反常的沉默。
  他们在书店,人很多,最畅销的是金融类图书,大叠大叠的堆在醒目处,《金融专家教你如何炒股》、《K线秘诀》、《金股就在你指尖》……花花绿绿,螺旋堆叠,最高处交错在一起,颤颤微微,总让人错觉下一秒就会崩塌下来。
  走过的时候苏小鱼敏感地察觉到陈苏雷突然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忍不住抬头看他,“很多人买啊,现在大家最关心这些。”
  他那个嘲讽的笑容更深了,慢慢说了几个字,“要小心,盛极而衰。”
  盛极而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色中的露台,贝理宁薄薄的嘴唇吐出同样的几个字,再如何的繁华夜景都抵不过这几个字所带来的凉意。
  陈苏雷脸上的那个嘲讽的笑容还在,这样的笑容,那个她也看过吗?不想继续假想下去,苏小鱼张开口愣愣接了,“盛极而衰,强极则辱……”
  他刚刚拿起一本意大利食谱,闻言突然侧脸看了她一眼,“你听过这句话?”
  苏小鱼点头,他一笑,放下手里的食谱又去拿了另一本。
  “苏雷。”
  身边又有苏小鱼的声音,很小声。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
  “你相信盛极而衰?”
  “当然,有什么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没有。”他难得用了肯定句。
  “可是我看到有些人,一直很开心,很老很老了还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一样爱对方。”她慢慢说完了这句话,不敢看他的脸,视线落在他的肩膀边,细致精密的缝线,在眼前连绵不断。
  “你跑题了。”陈苏雷合上食谱,“还有,没人能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如果有,那是因为他们对彼此有需要,与爱情无关。小鱼,你要懂得情深不寿的道理。”
  他说任何话都是天经地义的味道,总让人无法反驳,她也无力反驳,只是垂下眼睛,轻声讲了最后一句话,“苏雷,你会一直,需要一个人吗?”
  书店很吵,她的声音太轻,又是垂着头说的,他正伸手拿起那几本食谱,当然没听见。
  结账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收银小姐笑得很甜,但她心里难过,眼前是他修长的背影,温暖的淡香。慢慢伸出手指,想勾住他的衣角,明知道是勾不住的,还是很想试一试。
  被送回家的路上,苏小鱼一直不说话。
  车下了匝道之后陈苏雷突然打方向靠向路边,幸好左右车辆稀少,但仍是有人在车后长声鸣号,吓得苏小鱼双眼大睁。
  他熄火,然后在驾驶座上侧过身来看她,“小鱼,你有话要跟我说。”
  他说的是肯定句,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很努力措辞,但都未果,她最后说了老实话,“苏雷,我,我和贝小姐聊过了。”
  他没答,慢慢笑了一下,“哦,怎么样?”
  怎么样?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说什么?说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过,你是曾经立在她身边的男人,对她说盛极必衰,强极则辱……而她则是熟悉你过去的女人,知道你许久以前的样子,知道你是只谈过程不谈结果的男人……
  她说不出来,她没资格说,那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时光和世界,她不过是与他约会过几次,他甚至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对她说过,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他的过去,他的将来,她都没资格说一句话。
  许久都等不到她的回答,终于他又开口,“好吧,小鱼,有些话,应该是我跟你说的。”
  “别,别……”她突然急起来,咳嗽着出声阻止。
  “怎么了?”
  不知是哪里生的勇气,苏小鱼竟然脱口而出,“不用了,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贝小姐听过的话,我不想听……”
  “小鱼,我还什么都没说。”他笑了。
  “我没有想太多,苏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太多,你放心吧,不用提醒了,真的。”为了他的笑声涨红了脸,苏小鱼在说话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他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答了两个字,“好吧。”
  回到家以后苏小鱼一夜未眠,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仍是,到了第四天她在会议室里吃寿司的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大家怜悯又多少带点夸奖的眼光,深觉受之有愧。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陈苏雷的消息,隔了一周突然又在午夜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很轻,叫她“小鱼”,也不再继续,就等着她的回答。
  才几天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这时候突然心跳如鼓,不自觉地用手按胸口,就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
  “苏雷,有事吗?”硬撑着答了,苏小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小鱼,最近很忙?”他好像突然之间恢复了常态,语气又变得一贯的轻松。
  “嗯,是啊,要搬家,还有新的项目也开始了,你知道的……”说着说着又开始结巴,苏小鱼心里骂自己没用。
  他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的时候好像在笑,又好像是叹息,仍是慢慢地说了那两个字,“好吧。”
  至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陈苏雷的电话,苏小鱼一开始是有些失落,但后来又觉得这样才好。
  她不是灰姑娘,也不可能变成灰姑娘,做梦是很开心,不过有人当有的头棒喝让自己清醒过来总是件好事。
  可是真的再没有他的消息,脑子里却更加无法克制地想起他,挽起袖子进厨房,月光下的拥抱,还有他轻轻吻自己头发的样子,但紧接着,月光下的贝理宁就会出现在那些画面中,立刻让她满心凉透。
  算了吧,如果连贝理宁这样完美强大的女人都回首凄凉,那她这条小鱼,难道送上门去做鱼汤吗?
  那天的贝理宁虽然说了许多,但到底姿态保持完美,再往前头想,就算是之前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她上了陈苏雷的车,也能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他的平常招呼,然后才掉头走开。苏小鱼自问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的可能性,换作是她,如果真的曾经与陈苏雷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过,恐怕到了最后被熬得鱼骨头都化了,渣都不剩一些,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想明白了,苏小鱼渐渐强迫自己忘记那个男人,就当做了一场梦,有些事情多想无益,还是赚钱要紧。
  事实上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许她浪费太多思索的时间,新的项目又下来了,苏小鱼仍是被分配在汤仲文手下,习惯了这位BOSS的行事风格了,她自然是每天精神高度集中,手不停脑不停,再次全力投入到工作之中。
  ……
  两个月后的一个寻常晚上,苏小鱼照例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推开门闻到红枣莲心粥的香味,厨房里亮着一点红光,电炖锅还开着,香味热腾腾地充满了小小空间。
  她全家都是江浙习惯,嗜甜,料想这是妈妈给她留的,感觉幸福,苏小鱼忍不住笑了,轻手轻脚走过去拿碗勺粥喝,她对一切有核的东西都不喜欢,所以勺的时候总是挺挑剔地略过红枣,满碗都是透明香甜的粥米。
  已经搬入新居一个多月了,每天再如何辛苦,只要下车的一瞬间抬头看到自家小区的灯光,她就觉得心满意足。
  这是她的家啊,有她,有爸爸妈妈,她三岁离开这个城市,十八岁独自拖着行李回到上海,生于斯却不长于斯,总感觉自己对于上海来说是个很边缘化的概念,既不是一个外来者,又没有办法完全融入进去。
  现在终于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又能生活在一起,而她也终于找到了有根的感觉,心里安定,怎样都觉得快乐。
  笑眯眯喝完甜汤,她进浴室冲澡然后上床睡觉,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明天难得可以休息一整天,汤仲文出差去了美国总部,临走前居然大发慈悲地没有对她下达任何指令,一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懒觉,苏小鱼梦里都要笑出声了。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今晚也不例外,上床之后马上就开始意识朦胧,但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午夜铃声尖锐刺耳,她猛醒过来,黑暗里睁大了眼睛。
  谁啊,这么晚!
  怕吵醒爸爸妈妈,她光着脚跳下床跑出去接,虽然是夏天,赤脚踩过地砖的时候还是很凉,接电话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哑男声,语气很硬,“喂!躲着不接电话?做缩头乌龟也没用,想拖到什么时候?”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苏小鱼楞住,再回答的时候就没好气了,“先生,你打错电话了吧?”
  没想到那头破口大骂,“他妈的,换个小姑娘来接电话就想混过去啊,苏国强人哪?叫他过来。”
  砰地一声门响,爸爸从卧室里跑出来,夜里没开灯,他又跑得急,黑暗中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碰撞声沉闷,他也不理睬,冲到苏小鱼跟前一手将电话按断,另一手从苏小鱼手中抢过话筒。
  “爸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苏小鱼站在原地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说不出话来。
  凌晨两点,窗帘没有拉,但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光,爸爸还穿着老旧的白色背心,时间长了才隐约看得清他的脸,竟然满额是汗。
  “人家打错电话,你快去睡吧。”爸爸开口说话,力持镇定的语气。
  “打错电话?”苏小鱼喃喃重复,“可是他叫你名字,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都几点了,你还是快去睡吧。”爸爸伸手来推,苏小鱼还站在原地,这时被动地转过身子,耳边突然传来妈妈的哭泣声,黑暗里清晰无比,比刚才的电话铃声更加触耳惊心。
  父女俩一起转过头去,只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卧室门边的妈妈,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没事?什么没事?苏国强,我们母女俩都要被你弄得流落街头了,你还说没事!”
  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妈妈这个样子,苏小鱼惊骇,瞪大双眼回头去看自己的爸爸,满眼都是疑问。
  没有人给她答案,妈妈不停地哭泣,而爸爸一瞬间面如死灰,默默低下头去,抓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双肩下垮,无尽的苍老无助。
  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用力咬舌尖,剧痛伴着血腥味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啪”地一声将厅里的大灯打开,然后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你们坐下来说。”
  ……
  事情比苏小鱼能够预想的更糟糕,爸爸在股市最高峰的时候将手头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还包括一些老朋友老同事的多年积蓄,没想到从年初开始市场就一直不好,他被越套越深,苏小鱼劝他退出的时候也想不做了,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们,总想着只要能够保本还给他们就行,反弹的时候憋不住再买,下跌的时候又恐慌得不行,弄到后来不但把之前所赚到的一点全都还给了股市,还赔得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当初苏国强炒股的时候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会带着老朋友们一起赚钱,没想到现在连养老的钱都没了,还害了好几个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最后竟孤注一掷,把自己家新买的房子抵押了,想用这笔钱抄底,博一博运气。
  “爸,你把房子押给谁了?怎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里苏小鱼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他已经鬼迷心窍了,连我都没说,凭着手机上一条短信就找了家财务公司,你说那种公司会有什么好人?根本是高利贷公司!你爸爸真是老糊涂了,送上门给人家诈骗。”
  妈妈的声音仍是带着哭腔,她一辈子在家里风平浪静惯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差点崩溃,一开始丈夫只是说欠了点钱,只要股票一反弹就能够还上,她已经怕得不行,又不想女儿担心,就帮着他瞒着小鱼,搬到这里之后才发现他竟然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一个星期前别人开始上门催债,说不还钱就收房子,他们哪来的钱还债?那个财务公司每天不是半夜就是凌晨打电话来催,吓得他们老两口电话都不敢接,总是偷偷把房里的电话搁掉,没想到今天一时糊涂了,正好被半夜回家的小鱼听到。
  “妈,你别急。”虽然心里乱,但是看到自己妈妈的样子苏小鱼仍是先安慰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爸,既然是抵押了房子借款的,你跟那个财务公司应该有合同吧,给我看看。”
  合同摊开在桌上,苏小鱼强打起精神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心里越冷,最后手指都抖起来,合上之后久久发不出声音。
  “小鱼,这钱爸爸会还的,爸爸已经去找工作了,有个金山那儿的工厂缺个管仓库的,让我下个礼拜就去上班……管吃住,我跟他们商量过了,每个月还一点……”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爸爸期期艾艾地开口,眼睛都不敢看自己的妻女,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妈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捶老伴的肩膀,“你这死老头子,打算扔下我们一个人逃到那种荒僻地方去躲着是不是?这么大一笔钱,你一个月一个月还到死也还不完啊。”
  苏小鱼也想哭,但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太用力咬住嘴唇了,反而不觉得痛,喉咙痛,挣扎了很久才又发出声音来,“爸,妈妈说的对,你还不完的,就连利息也还不完,还有,你都什么岁数了,身体又不好,我不会让你去看仓库的。”
  “小鱼……”老夫妻两个一起抬头看着女儿。
  “这笔钱,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放心吧。”窗外晨光微露,苏小鱼在清晨的光线里站起来收起桌上的合同,慢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
  说是会想办法,但是苏小鱼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就颓然坐在床边上,浑身没了力气。
  拉开抽屉找自己的存折,打开之后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欲哭无泪地垂下肩膀,只觉得有头顶上有无形的巨石压下,脖子都直不起来。
  其实她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小有积蓄,BLM并不是吝啬的公司,薪酬诱人,她这样拼命工作,加班费也很可观。但她刚入职几个月,最基本的那几套套装还是最近才买齐的,又每个月还房贷,再怎么节省都存不下那么一大笔钱来。
  怎么办……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解决办法,但是就这样让别人把房子收走?爸爸太糊涂了,就这样背着她和妈妈把房子抵押出去,现在事情弄成这样,让她怎么办?!
  可他是她爸爸!再怎么错都是她爸爸!
  有些绝望起来,但眼前晃动着爸爸的愁苦脸色,灰白头发,还有妈妈悲伤哭泣的样子,想哭,她一直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起来的女孩子,但从刚才听爸爸说完整件事情到现在,居然一直都眼眶干涸,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行,这房子不能放弃。她最后攒起拳头,狠狠地咬牙对自己说话。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全家人辛苦了那么多年才完成的最大心愿。她还年轻,没有了这套房子大不了从头再来,但是爸爸妈妈一辈子辛苦,这房子也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难道临到老了,还要让他们流落街头,居无定所?
  不行,她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天早晨苏小鱼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许久,夏日里天亮得早,渐渐阳光热烈地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她站起来拉窗帘,手一动才感觉到刺痛,原来刚才自己拳头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了进去,掌心都破了。完全没有在意,她仍是继续之前的动作,用力把窗帘拉开,一瞬间,暑气蒸腾的感觉透过玻璃扑面而来,阳光刺目,眼睛疼,想流泪,想合起来,但她却固执地不想闪避,只是用力眯了眯眼睛。
  难得的休息日,难汤仲文大发慈悲没有下达任何指令,苏小鱼原本有许多计划,她想要美美地睡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个懒觉,想要在起床后带爸爸妈妈出去逛逛街,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一家人可以一边喝甜汤一边看电视,她很久没有看过综艺节目了,再老套的游戏都觉得新鲜有趣,每次都笑得前俯后仰。
  但现在这一切的计划都被丢到角落,一夜未眠之后,苏小鱼重新穿上套装,站在镜前整理自己,准备回公司。
  妈妈进房之后一直都没有出来,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声不吭。
  家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还是苏小鱼走出房间后打开的,没有心情看,只是不想整个家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打开电视之后走到爸爸妈妈房间门口敲门,轻声说话,“妈,你不要太担心,我现在回公司,跟人事部商量一下能不能预支工资,总会有办法的。”
  屋里没声音,怕妈妈还在哭,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妈妈一个人坐在窗边,正在翻抽屉。
  “妈?”
  妈妈回过头来,脸上眼泪已经擦干净了,表情平静了很多,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说话。
  “妈妈昨晚吓着你了吧?憋了太久了,一下子没忍住,小鱼,对不起。”
  “妈!”苏小鱼皱眉头,“干吗说对不起。”
  “让我说完。”妈妈抓着苏小鱼的手不放,“我哭完也想通了,你爸做得再错,嫁鸡随鸡,我也得跟着。还不起钱没办法,房子别人要收就收了吧,总不能让你替我们还债。我们生女儿不是为了让女儿还债的。”
  “那怎么行!没有房子了你们住到哪里去!”苏小鱼急起来。
  “我想过了,大不了跟你爸一起去金山,他看仓库,我随便做什么都行,就是委屈你了,要一个人呆在上海,爸爸妈妈真没用,一个家都没能给你留住,还要你自己想办法。”说到这里妈妈实在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伸手去揩,却怎么都揩不完。
  “妈!你说什么哪!我说了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心里难过,苏小鱼终于叫出声来。
  说完她就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在爸爸面前停下,又用力把话重复了一遍,“爸,你也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爸爸没抬头,愣愣看着眼前的电视机屏幕,苏小鱼随手开的外语台正在播新闻,播音员语气严肃,屏幕上全是骚乱镜头,报道菲律宾的反政府武装,然后镜头切换到纽约,人群嘈杂,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苏小鱼满心烦乱,哪里会仔细去听,耳边全是暴动,骚乱,然后是破产,萧条,危机,失业之类的名词,这时候听到更让她头疼,索性不听了,大步走到门边,套上鞋就走。
  菲律宾暴乱、美国人失业与她又有何干?就算世界末日了,也等她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
  陈苏雷的这一天,日程排得非常满。
  凌晨的飞机到上海,回到公寓之后洗了个澡,然后稍微睡了一会,他常年睡得少,两个小时之后自然醒了,一睁眼窗外只是天光微露,时间仍是早。
  其实他最近都过得忙碌,虽说从去年年底就宣布不再接手任何新项目,也回国安顿下来,但总有层出不穷的所谓老朋友以为他是看好国内市场才回来的,带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找上门,雄心壮志地拿着一份项目计划书就开始在他面前指点江山。
  他当然是一概拒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投行传奇陈苏雷,竟然在这个弯腰就可以捡钱的时代看空一切,有钱不赚,简直是疯了,匪夷所思。
  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仍在投资,只是与其他人所作的相反,他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在各国市场卖空,又把自己在美国的资产大量兑现,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亚洲。
  市场最好的时候卖空,连他在美国最亲密的多年合作伙伴都不能理解,争执多次没有结果,最后愤而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
  “陈苏雷,这次你输定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刚搁下电话,那头仍是同一个人,时隔一年,声音都苍老了许多,挂上电话前说的是,“苏雷,BLM倒了,你赢了。”
  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预期之中的结果来得这样快,他仍是有些感慨。
  一切顺利,其实这时候他该庆祝一下的,至少开瓶酒,可惜无人分享,一个人总有些无味。
  放下电话之后他走到窗边坐了一会,桌上的电话不停的响,邮箱里信件到达的提示声接连不断,恍惚有错觉,好像自己还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刚刚得知一个收购案的最终结果,突然觉得很空洞,拒绝与任何人联系,独自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着热烈阳光下的奔忙世界,永无止息的情景。
  真的会永无止息吗?盛极必衰,到底是走到头了,他也不是什么预言家,只是很早以前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不要说永远,就连长久,他都很久不信了。
  电话铃还在响,他站起来去接,顺手按了电视遥控,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激动,他平静地听着,眼睛看着屏幕,CNN的直播,场景是纽约,刚刚得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破产的BLM员工鱼贯走出大楼,抱着纸箱的男人对着镜头沉默地竖起中指,旁边已经有人举着纸牌开始抗议,纸牌上字体粗大,只用四个字母表达愤怒,直接了当。
  到底是美国人,发泄起来也这么简单。
  不知道BLM在中国的分公司会何时公布消息,不知道苏小鱼会怎样反应。
  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跳出来之后他自己也楞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他很少被人拒绝,而且又是因为很莫名的理由,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苏小鱼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孩子一样,却是个不做梦的孩子。他竟然在她退缩之后才发觉这一点,不做梦是个好习惯,但这样胆小,真没想到。
  或者就是这点矛盾自己才会被她吸引,一个现实的孩子,又那么聪明,凭着只鳞片爪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男人,的确难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明白他,说不定能够并肩与他走很久。
  可惜她不要他。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继续,手指在电话上滑动,苏小鱼的名字和号码跳出来,安静地亮着,慢慢暗下去,又亮起来。
  他又是怎样的男人?只是不想承诺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可能长久的东西还要承诺,那才是真正的欺骗。
  那个名字还在眼前,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是有些怕他的,被亲吻的时候会哭,反复问他,“苏雷,你喜欢我吗?”,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眼里都是失望,以后就不肯再见他。
  是可惜的,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这么想着,身体却做了不同的反应,手指一动,那个电话已经被他拨出去了。
  ……
  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爸爸妈妈的苍老面容和绝望眼神,苏小鱼走进熟悉大楼的时候根本是神思恍惚,以至于对楼下大厅里异乎寻常的热闹毫无所觉。
  很奇怪,公司前台竟然没有人,习惯了前台小姐的微笑,她立在那里到底疑惑了一秒钟。
  走进办公区之后就更是反常,还早,但这个地方一向都是24小时忙碌不堪,今天却安静若死,每张桌后的熟悉面孔上表情呆滞,有些人木然坐着,有些人已经在低头整理东西,地上堆着纸箱,一片狼藉。
  越看越心慌,苏小鱼往自己桌边走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比利迎面走过来,她好像看到救星,拉住他就开口,声音迷惑,“比利,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
  但是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失声,她不是第一次在早晨看到比利了,通常这个点都是他形象最差的时候,通宵工作,一整夜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人的脸色还能好到哪里去?但今天这一眼看过去,那张熟悉的面孔灰白一片,嘴角下垂,原本不太明显的皱纹都浮现了出来,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鱼……你也接到电话了?”很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手里只握着一只轻薄的信封,却好象握的是千斤巨石,垂在一边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什么电话?”开始害怕起来,苏小鱼手指慢慢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两下又颓然落下去,今早出门的时候恍恍惚惚,手机都没有带,一百个电话她都不可能听到。
  身后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办公室很安静,这声音就显得异常刺耳尖锐,苏小鱼现在对这样的铃声很敏感,猛地睁大眼睛回头去看发声处,原来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电话在响。
  苏小鱼走过去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她,眼神复杂,电话那头是艾米莉的声音,有些嘶哑,与往常大不一样,让她现在就到人事部。
  身边仍是没有一个人给她解释,苏小鱼拖着脚步走到人事部大门口,有人推门出来,是杨燕和李俊,手里都拿着一个信封。
  杨燕看到她突然哭了,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小鱼。”李俊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过头去。
  人事部的大门就在眼前,但苏小鱼却突然失了推开它的勇气,脚上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心却动了,只是往下沉,无底洞那样沉下去,一片冰凉。
  从公司出来之后苏小鱼没有回家,抱着自己的那个小小纸箱子在陆家嘴徘徊,一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街上仍是人潮熙攘,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恍然不觉,偶尔撞到别人的肩膀,也不知道道歉,愣愣地看着别人的脸,反叫人家说不出话来。
  渐渐天色暗下来,金融区灯火繁盛,两岸大厦隔江辉映,每一栋都仿若火树银花,夏夜的风里带着潮湿的闷热,但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冷,捧着纸箱的指尖都是麻的。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渐渐安静下来,双脚开始感觉疼痛,落地艰难,终于不得不停下来,茫然四顾,居然没有走出多远,居然还是在自己最熟悉的街角。
  已经是午夜,宽阔街道空荡无人,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经过,速度飞快,转瞬即逝。身边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她独自立在街角,抬头正看到BLM所在的大厦,黑夜里晶光闪烁。
  那么熟悉的地方,这一刻她竟然觉得陌生,好像一切都是幻影,在眼前扭曲重叠。
  这是哪里?是她过去几个月来工作过的地方吗?是她每天都要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地方吗?那么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那么多喜悦,忐忑,焦虑,兴奋,成功,失败……难道都是一场梦?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海关钟声,沉闷冗长的一声响,一瞬间,所有灯光同时熄灭,一切跌坠失色,一直都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哭,但是这一刻,苏小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心中凄凉,她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子,在午夜的街角埋头大哭起来。
  停车声,脚步声,有人在她身前蹲下来,熟悉的香味传来,知道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伤心得不能思考,她仍是抱着膝盖流眼泪,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身前的男人不说话,但也不走开,过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午夜被陈苏雷在街头捡到,苏小鱼已经哭到脱力,又走了太多路,所以双脚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最后拉她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半拖半抱。
  深觉自己丢脸到可耻,原本不想开口说话的,但陈苏雷第一句话就问在她的心坎上,血淋淋的没法躲。
  “小鱼,BLM破产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不到纸巾,她用袖子擦眼泪,擦来擦去还是泪眼朦胧,真是没用。
  “我再找工作,总要工作的。”
  他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莫名感觉到压力,仲夏夜,可能车里冷气太强,苏小鱼哆嗦了一下。想起来还没谢过人家午夜相救,赶紧补上。
  “谢谢你送我回家,苏雷,那么巧遇到你。”
  他没答,又看了她一眼,陈苏雷双目狭长,俗称的凤眼扬梢,笑起来当真是风情万种,但不笑的时候很有威严,压迫感巨大。
  难道她又说错话?哪里错了?谢谢还是再找一份工作?没可能啊。
  想来想去苏小鱼确定是这车的冷气坏了,金融海啸来了,连冷气都受影响,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再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男人,车已经跃上高架,速度并不快,他双眼看着前方,一句话都不说。
  突然有错觉,错觉自己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月下的陈苏雷,一眼看过之后唯恐是幻觉,实在忍不住,苏小鱼又偷偷看了他两眼。
  他身上好像有魔力,看着看着就感觉平静下来,她做人一向乐观,虽然那时候强要自己别再见他了,也不过是偷偷难过了一段时间,但这次打击实在是受得大了,又接二连三,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她,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就要居无定所,到底是承受不住,所以才会在街上那样失态,现在哭也哭了,丢脸也丢过了,怎么都得回到现实吧。
  房子要是真的没了,最差就是再租,工作没了,无论如何都得再找,低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再抬起来的时候自己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又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样的偶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虽然仍是满心难过,但情不自禁,苏小鱼的眼光里多了些恋恋不舍。
  唉,自己放弃的,还看?再看?真是没用。
  再说一句谢谢,苏小鱼伸手推门,准备下车。
  拉了两下门都打不开,回头去看,正面对上陈苏雷的眼睛,仍是那双漆黑的瞳仁,比夜色浓上千百倍。
  “小鱼。”他开口说话。
  “啊?”受蛊惑,苏小鱼愣愣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这里有。”
  什么意思?没听懂,苏小鱼继续她的单音节,又“啊”了一声。
  他答了,这次却回过头去看前方,双手还在方向盘上,手指动了动,又落了回去。
  “我的公司,需要人,你来吧。”
  ……
  苏小鱼有了一份新工作。
  办公地点仍在熟悉的大厦里,老板是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的男人,工作团队很精简,除她之外再加司机先生一名,另还有一位至今仍未到埠的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再怎么扳手指头都凑不满一巴掌。
  虽然是同一个大厦,但是楼层高了许多,电梯还不能直接停靠,第一天她不解地去问大楼管理,他们看了她的证件以后倒是很客气,拿出准备好的磁卡给她,原来停靠特殊楼层都是要刷卡的。
  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次了,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小鱼立在电梯里满脸迷惑,上楼以后才发现这层楼根本没有前台,就连公司LOGO也欠奉,害得她还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独自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
  最后门是从里面被推开的,挺熟悉的一张脸,苏小鱼一开始有些茫然,后来想起是见过的。
  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那位司机先生,寒夜里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还站在门边很专业地为她把门拉开。
  “苏小姐,你来啦,陈先生在等你,请进吧。”司机先生手里拿着车匙,明显是准备出门的样子,看到她倒是很客气,停下来说话,还用手抵着门等她走进去。
  “哦,谢谢,我进去了。”再次受到这样的礼遇,苏小鱼仍是有些不习惯,进门的时候轻声道谢。
  门里是走廊,再走几步就是半圆形的开阔空间,与预想中的办公室完全不同,脚下地毯厚实柔软,面前只有一圈巨大的沙发,可坐可躺,很是诱惑人的样子。墙上整齐排列着液晶屏幕,各国新闻无声播放着,欧洲的金发碧眼,阿拉伯的白色长袍,亚洲的正襟危坐,错综复杂。
  外侧的玻璃墙无遮无拦,澄明天空扑面而来,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立在那里一时愣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她用手按心口。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她都有些不在状态,今天也不例外。昨晚一别,她到家以后想足了一整个晚上,问自己陈苏雷为什么要这么帮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结果,最后问自己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算计的,问完终于能睡了,一觉到天亮。
  “你来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又看了一眼她的打扮,然后转身往侧边门里走。
  搞不懂情况,苏小鱼本能地跟上,侧边另有房间,里面倒是有桌椅,后现代的,离她所能理解的办公室正常范畴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走到桌前之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衬着满桌的文件,居然仍是风流倜傥,没天理了。
  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沙发,黑色的,陈苏雷伸手脱下眼镜搁在桌上,随手抄起一份文件,然后走过去在其中一张上坐下了,揉了揉眉心,又回头看她。
  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侧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眼角微红,稍带些疲倦的样子。
  “你熬夜了?”这样子她太熟悉了,但是发生在陈苏雷身上实在匪夷所思,苏小鱼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还好。”他答非所问,把那份文件放在她这一侧沙发的扶手上。
  苏小鱼打开看了,是一份录用合同,开始有了这个男人是自己老板的自觉,她调整一下坐姿,认真看了起来。
  合同是全英文的,很正式,福利和条件基本上都与她在BLM所能得到的持平,翻到最后看到他的签名,她第一次看到陈苏雷的笔迹,是中文,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与他平常沉静自若的样子很有些差别。
  “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问题……”
  敏感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事实上除了昨晚头顶上那记不知是真是幻的轻揉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再对她表露出一丝安慰或者体贴之意,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曾经认识过的普通朋友,她突然落难,他恰好路过相助而已,现在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过去的那些细碎片段仿佛都是一场梦,在这样的对答之间变得遥远稀薄。
  双手还揪在文件两边,苏小鱼慢慢把心里的那一点翘起来的地方按下去,幸好是这样,否则要怎样?虽然她实在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但他到底不是别人,他是陈苏雷。他这样的男人,又被她那样莫名地拒绝过,现在还能用对普通朋友的态度对她,她真该去谢神谢佛。
  “那签字吧。”
  “等一下……”苏小鱼迟疑着开口,抬头看到他的眼睛,说下去之前很是小心地提了口气。
  “苏雷,我能不能,能不能预支工资?”
  这次轮到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了两个字,“多少?”
  喉咙干,她低下头努力了一下才把那个数字讲出来,说完之后听不到他的回答,再抬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苏小鱼最受不了这个男人不说话看自己的样子,简直是让她无语凝噎,挣扎着解释,“对不起,可是我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因为……”
  太丢脸了,说不出来,苏小鱼低下头去翻一直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包包,有点紧张,手抖,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借款合同翻出来,又开始感觉羞愧,推过去的时候头都抬不起。
  他接过去看了,翻了两页,终于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句子也简单,只是陈述事实。
  “这是复利。”
  “嗯。”料到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去签这么荒谬的借款合同,苏小鱼仍是低着头,慢慢涨红了脸。
  “小鲸鱼,如果预支的话,合同年限要延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又响起陈苏雷的声音,不知是否她紧张过度导致的幻觉,竟然觉得是隐约带着笑的。
  这句话算是他答应了吗?还有,他刚才叫她什么?震惊过度,苏小鱼猛地抬起眼睛,但是陈苏雷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晴天,阳光满室,连带他漆黑的眼睛里都仿佛流着光。
  她很久没有近距离地受到过这等刺激了,立时呆了一瞬,再想开口确认,他已经把桌上那一大堆小山似的文件往她这边拨过来,“开始吧,丽莎还没到,这些数据交给你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苏小鱼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自省——其实陈苏雷会请她工作,还同意预支工资,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吧?可怜她而已,他是她印象中闲散到极点的男人,电话都很少接,这样的人还需要助理?玩笑的吧?
  但是连续工作了一周之后苏小鱼终于破除了这个心理障碍,谁说陈苏雷闲散?谁说他不需要助理?这个地方每天都会莫明其妙出现无数等待投资的方案和计划书,等着他买,等着他卖,等着他掏钱……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苏小鱼光是调查这些公司的背景资料就忙到两眼发黑,知道他有钱,不知道他这么有钱,有时候看着纸上的那些数字发呆,觉得自己在发梦。
  她现在的办公室就在那个充满后现代风味的房间里,桌子平坦宽大,除了第一天看到陈苏雷坐在它后面之外,她再也没见过他亲近过它,也是,老板嘛,只要能够把伙计指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里还用得着整天对着这些枯燥无比的东西。
  她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两人相处会尴尬,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除了第一天见到他之外,陈苏雷很少来这里,大部分时间这个偌大的空间就只有她一个人埋头工作,老吴来得还多一点,每次都送更多的方案和计划,厚厚的一大沓,沉甸甸叠在她桌上,密密麻麻,好像看得到它们背后那些焦灼的眼神,大声叫着“砸我吧,砸我吧,用钱砸我吧。”
  办公环境没得说,工作量虽然大,但胜在自由,也没人催她,有时候做到一半接到陈苏雷的电话,轻飘飘的一句“停下吧”,就直接宣告这家企业没戏了,一开始封存资料的时候苏小鱼还眼光同情,后来也就麻木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习惯就好。
  也没时间同情,她现在的工作量完全不比在BLM时的少,照原样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不过在陈苏雷手下做事到底是跟在BLM的时候是不同的,现在无论做到多晚都有车把她送到自家楼下,至于司机,就是那位专业的司机先生。
  第一天她被吓到,立刻开口拒绝,司机先生的回答是,“苏小姐,陈先生说了,这是班车,丽莎小姐要是到了,我也一样会送她回家的。”
  “……”
  熟悉的车子仍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这样的班车……苏小鱼无语了。
  司机先生一付她不上车就不离开的样子,僵持了几分钟,没胆子再打电话给陈苏雷,苏小鱼一低头上了车。
  坐进车里之后她才又说话,“司机先生,以后叫我小鱼吧,苏小姐听上去好奇怪。”
  司机先生正发动车子,闻言倒是回头对她笑,点点头答了,“好,我叫吴为国,叫我老吴就好。”
  苏小鱼回报笑容,憋了一会没忍住,她又开口问,“那个,陈先生不用车?”
  老吴正埋头开车,这时在后视镜里对着她憨厚地笑,“陈先生不爱用司机,一般都是自己开车,我最多跑跑腿。”
  “……”苏小鱼再默,不爱用司机还请人家来,有钱人排场就是多。
  老吴是典型的老实人,话非常少,苏小鱼不问他就很安静,车厢里没了声音,到后来他把车停稳回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身子只占了后座的一个小角。
  模糊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原来是有些想不通的,现在明白了,明白过来又想叹气,老吴看着她摇了摇头。
  ……
  一段时间之后苏小鱼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很平常的一个周一,苏小鱼准点上班,倒了一个BLM,这世界照样运转,但是这栋大厦里的气氛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第一天走进这里时所感觉到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感觉早已一去不复返。
  才进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响,电梯里没人说话,她在许多人的注目下掏出手机,心里埋怨为什么这里网络覆盖得这么到位。
  那头的声音让她突然愣住,居然是汤仲文。
  其实BLM一夜消失之后同事们并不是完全没了联系,至少杨燕和李俊仍与她偶尔通电话,休息日的时候还出来聚餐过。
  他们都是家底雄厚的人,虽然意外失业,但心情调整过来就没什么了,杨燕已经开始忙着参与家族生意,至于李俊,打算再次出国深造,看起来不拿到博士学位是不会罢休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很小心地问她近况,知道这是出于关心,苏小鱼很是感动,赶紧说已经又找到工作了,听得那两人当场张大眼睛。
  “这么快?!苏小鱼,你神了。”杨燕第一个叫出来,还笑着拍她的肩膀,苏小鱼正在喝汤,差点被她拍得喷出来。
  “还好啦,一个朋友帮忙,其他人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听说大部分外籍的员工都回国了,其他人我们也不熟,没多问。”
  “是哦。”又想起那天的惨状,苏小鱼低头叹息,再次深觉自己的幸运。
  这么想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汤仲文也已经回新加坡了,没想到又接到他的电话,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还条件反射地开始反省自己又有什么任务没完成,现在这一声“苏小鱼”落入耳中,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忍不住唏嘘。
  “苏小鱼,你有没有在听?”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
  “啊,我在听,在听。”前任BOSS余威犹在,苏小鱼立刻回神,电梯开开合合,已经到了她要去的楼层,她一步跨出去,继续听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汤仲文说话一向是言简意赅,一点铺垫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话说得简单直白,但是苏小鱼听完根本不能理解,继续愣了两秒钟才答,“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苏小鱼。”对她的反应有点不满,汤仲文再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回神。
  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关心她的工作问题了,苏小鱼迷茫,刚想开口回答,电梯门又开了,一抬头正对上陈苏雷的眼睛。
  她的手机还按在耳边,他也不说话,看了她一眼,然后错过她往那扇熟悉的大门里走过去。
  出什么事了?从来都是悠闲自若的陈苏雷,竟然满眼阴霾,心里怕起来,再也顾不上电话那头的汤仲文,苏小鱼匆匆谢过他的关心,然后抱歉着挂断,拔腿就往自己现任老板消失的方向去。
  另一边的电梯门也开了,走出来的是老吴,满头是汗的样子,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小鱼,你在啊。”
  “嗯,我刚到。”苏小鱼停下来点头,看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吃惊,“吴师傅,你去哪里了?”
  “刚去机场接陈先生,直接过来的。”
  “机场?”
  “是啊,陈先生飞了一次纽约,小鱼你不知道?”
  “纽约?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已经走到那扇玻璃门前,苏小鱼闻言吃惊,周五的时候陈苏雷还在这里出现过一次,今天才周一而已,来回几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这两天上演真人版的空中飞天吗?
  “是啊,说是早上约了众和的两位先生在这里谈事情。”老吴好像是很习惯这种情况了,肯定得很快,然后把那个行李箱放下,“小鱼,我还得送丽莎小姐回公寓,她刚到上海,要不你替我把这个带进去吧?”
  “丽莎小姐到了?”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终于出现了,苏小鱼张大眼。
  “是啊,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你就能松口气了,这段时间累坏了吧?”知道她对那位助理小姐的期待,老吴走之前还给她鼓了鼓劲。
  虽说老吴带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但是一想到陈苏雷刚才走出电梯时的阴霾眼色,苏小鱼拖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心里飘飘荡荡。
  为什么吴师傅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家老板今天心情很糟糕?一路走一路伤脑筋,门内走廊很短,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走到厅里,宽阔空间里空无一人,耳边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地方什么都有,茶水间就是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卫生间大得离谱,洗手的时候还能顺带欣赏晴空万里,与那些豪华公寓相比不过少了一张床。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料想陈苏雷正在稍作休整,苏小鱼放妥行李以后安静等待,想了想又往厨房去,煮水弄咖啡。
  十分钟以后陈苏雷才走出来,明显是洗过脸了,额上头发都有些湿漉漉的,异常的年轻。
  咖啡香味已经出来了,苏小鱼用的就是厨房里备着的咖啡粉,纯黑包装,也没有牌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就是香,浓郁温暖,充满了整个空间。
  “苏雷,要不要咖啡?”苏小鱼伸手拿咖啡杯,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他。
  “谢谢。”他走过去接过杯子放到一边,声音有点哑,“我的箱子呢?”
  “哦,在这里。”苏小鱼赶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拖过来,看着他伸手到前侧袋里去摸,眉头皱起来,
  陈苏雷在摸止疼药,他头疼。
  他很久没有头疼了,还以为不会再犯,没想到又开始了。
  飞到纽约是为了杰瑞,十年搭档,他们从最底层的分析员一同做到董事,又一同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分开的时候他说中国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杰瑞红着眼拍门而去。
  BLM倒台那天还接到他的电话,没想到再见面就是他的葬礼,观礼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心里也并不觉得无法理解。
  一个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天文数字的投资突然消失无踪,财务状况崩溃,众多投资者在背后所施加的巨大压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下突然厌世是最简单的交代。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也开了支票放在杰瑞遗孀的手里,但是往机场的车上开始头疼,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变得剧烈,眼前模糊,阳光都觉得难以忍受,幸好跟着他多年的助理丽莎刚刚结束他留在美国的所有事宜,与他同一班飞机回中国,她对这样的突发状态有点经验,上飞机前赶着去买止疼药和安眠药,靠着那些东西,他好歹在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
  也不是不想休息,但两周前就约好了众合今天上午谈注资协议,他很看好这家企业,也没有为了一点头疼放弃安排好的约会的先例,所以下飞机以后仍是直接来了。
  来了就看到她。
  才两天没见苏小鱼而已,她当然没什么巨大的变化,仍是穿着她千篇一律的正式套装,头发扎起来,清清爽爽的一张脸,看到他的一瞬间脸上有惊愣之色,然后安安静静地跟进来。
  洗脸的时候头疼又开始,知道是止疼药的效力过去了,他出来就到行李箱里去拿药。
  四下弥漫着咖啡香,她站在小厨房里回头看他,问他要不要咖啡,声音很小。
  药已经拿出来了,他又伸手去取杯子,两个人靠得近了,低头就看到苏小鱼正仰起的脸,眼睛里晃着很陌生的东西,担忧也是小心翼翼的。
  突然松弛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脑子里有几根神经一直是紧紧绷着的,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奇怪,厨房不算小,但是她立在旁边就觉得满满的,莫名得很。
  “我头疼,没事的。”许多想好的事情突然忘记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温和。
  不知多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了,记忆里很多乱七八糟的片段轰地冒出来,苏小鱼不争气,鼻子都突然酸了一下。
  自己不争气,再开口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借着低头倒水努力掩饰自己不该有的情绪,“头疼不能喝咖啡的,先喝温水吧,我给你弄热巧克力,要不要吃东西?”
  陈苏雷正在拆药,这时又侧过脸来看她,“巧克力?”
  “嗯,热巧克力,很好的,喝了就不痛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个——苏小鱼脸红,总不能说她每次痛经都给自己弄热巧克力喝吧?可以说吗?不可以说吗?可以说吗?不可以说!
  他倒也不追问,接过水杯吃药,走出厨房的时候才又背对着她说话,“弄吧,我饿了。”
  他说我饿了。
  她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他西区的公寓里,银黑两色的宽阔厨房,牛排在黄油中滋滋作响,红酒淋下去的时候满室浓郁香味,他走过来亲她,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落在自己耳边……
  不该记得的!她低下头开始准备食物。
  其实要满足他的要求并不难,厨房里乱七八糟的食材很多。
  冻冻在风里,穷穷在债里,欠了自家老板那么多钱,苏小鱼深知自己现在是个穷人的道理,每天日子都过得很俭省。幸好这里什么都有,工作时间又长,她时常都带些原材料来解决自己的民生问题,小厨房物尽其用,所以中西餐备料都很足。
  弄巧克力的时候电话就响了,厨房里有分机,苏小鱼放下热到一半的奶油和巧克力伸手去接,是熟悉的大楼管理的声音,说众和的两位先生已经上来了。
  她跑去开门的时候看到陈苏雷一个人立在玻璃幕墙边出神,他难得穿一身黑色,背影更显得修长,衬着蓝天白云不知有多养眼,但她竟莫名觉得心里难过,来不及思考就出声叫了他。
  “苏雷。”
  “嗯?”凝固的画面被打破,他回头看过来。
  “那个……众和的两位先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接下去有点难,幸好她还是有话说的。
  “当然。”他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巧克力呢?”
  “在,在做。”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和现在气氛好不搭,苏小鱼结巴了一下。
  进门的两位先生满脸焦灼,跟陈苏雷握手的样子跟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觉有得一拼,苏小鱼在BLM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客户方的脸色,落差太大,走回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唏嘘一秒钟。
  咖啡早已弄好了,她先倒好两杯放在旁边,然后凝神静气完成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
  调好的淡奶油冲入已经融化的黑巧克力里,醇厚的香味弥漫开来,与之前的咖啡香混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觉。
  一切弄好之后她端着盘子把热巧克力与咖啡送出去,男人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宽大无边的茶几上摊满了文件,众和的两位先生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陈苏雷一个人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听的时候一手撑着头,沙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衬得他的脸色益发的白。
  刚才心里的那点难过又莫明其妙地冒出来了,苏小鱼低头放杯子,听到众和那两位先生说谢谢的时候虽然也笑了笑,不过眼睛弯起的弧度小到根本看不清。
  最终送走那两位先生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苏小鱼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大门口,充分表现出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兢兢业业的专业精神。
  那两个人的脸色明显比来时好多了,与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很诚恳地再次夸奖了她的煮咖啡水平,苏小鱼很想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心里清楚说了也是白说,最后好歹把那句话给憋住了,咽口水的时候一起咽了下去。
  上楼以后又没在厅里看到陈苏雷,后来发现他在她工作的那间房间里,独自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半圆形的凸窗带着宽阔窗台,他把双脚搁在那上面,双手合在身上,手指交叉在一起。
  “苏雷……”开口唤他的时候苏小鱼很有点迟疑。
  “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坐吧,众合的数据库呢?给我看一下。”
  还要继续?没见过有老板这么拼命的,苏小鱼被吓住了,再开口多了点小心翼翼,“苏雷,你不是饿了?不吃东西?”
  “微波炉里的?吃过了。”他终于把头侧过来看她,慢慢补充了两个字,“不错。”
  “啊!那是……”那是她自带的午餐好不好?为他准备的焗饭还在烤箱里呢,她吃得一直很简单,今天带的不过是白饭和昨晚准备的莴苣炒蛋和清炒鳝丝,随手搁在微波炉里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吃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算了,吃了也就吃了,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白饭换焗饭,她也不吃亏。
  然后她就坐下来找那个数据库给他,他也不动,就半躺在沙发上看了,翻页的时候半垂着眼,眼下是淡淡的阴影。
  苏小鱼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他,后来在一片宁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回去休息?纽约飞回来,很累的。”
  “下周要去他们厂里看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没抬头,声音也很低,要琢磨一下才能意识到那是回答,费脑得很。
  “这家公司很值得投资?”跟他对答很费脑,不过她就是很想问下去。
  他终于从那些复杂的数据里抬起头来,看着她说话,“你觉得呢?”
  自己讨来的考试,苏小鱼回答前很是努力思考了一番,整理完才开口,“众合是做海外代工起家的,虽然在南方规模做得很大,但现在各国经济形势都不好,国内退税政策也收得紧,今年2月以后账面上的现金流就很紧,最糟糕的是他们董事会去年还把大部分的盈利都投在地产上,这两个月所有与地产有关的投资项目都很惨,如果接下来没有大笔资金注入,他们的资金链很快就要断裂了。”
  他点头,“小鱼,你功课做得很仔细。”
  第一次听到他在工作上夸奖自己,苏小鱼笑,嘴角弯起来说“谢谢。”
  “不过一个公司到底好不好,光看财务报表是看不出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年在做的自有品牌?”
  “啊?”她确实不知道,只好张大眼睛看他。
  “众合前年开始自主做了一个国内的品牌,去年刚刚拿下了几个省级项目,其中有一项配件的技术专利可能会在明年全面取代进口材料,只是因为还没有开始盈利,所以在账面上现阶段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明白了,但是她仍有疑问,“可这不是确定的消息啊,万一明年这个专利没有被采纳怎么办?”
  他微笑,“那就把它卖掉。”
  “啊?”她听愣了,睁大了眼看着他。
  “众合发展得很成熟,又有国内市场做支撑,现在他们因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我就可以在最低点拿到最高份额的股权,这个公司的核心技术、市场份额与营销渠道都是值钱的,现在欧美市场萎缩,各个公司都削尖脑袋钻亚洲,不行就拆开来卖了,怎么都是赚钱,是不是?”
  他慢慢把这么长的一段话讲完,并不是教训的语气,耐心温和,倒像是在教她。
  苏小鱼是学金融出身的,听完只觉得精彩,努力点头受教,“是,你好厉害。”
  “厉害?哪里厉害?”
  “赚钱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声音低下来一点,“不累吗?”
  “还好。”他用指间夹着的笔点点窗外,“闻得到吗?”
  “什么?”她迷茫,接着就想起来了,“嗯,钱的味道,你最喜欢的味道。”
  他一笑,低下头又翻过一页。
  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再见的时候她竟然鼻酸,掩饰着再开口,“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还要那么辛苦?”
  他仍是低着头,隔了几秒才回答,“总要把时间用掉。”
  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又听得难过,知道是为什么,但不愿意深想,站起来小声问他,“热巧克力还有,还要吗?”
  “好。”他点头,又补了一句,“去把焗饭吃了,小心饿。”
  原来他是故意的,已经走到门口,苏小鱼满脸无奈。
  送上热巧克力之后她回到厨房解决自己的午餐,焗饭很好吃,但她没什么食欲,一口一口都是懒洋洋的,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再回去,推开门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走进去发现陈苏雷已经睡着了,就在那张沙发上,窗台上搁着喝到一半的巧克力,文件还在身上,一手搭在页边,另一只手却落了下来,松松搭在扶手边。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滤光玻璃铺满了整个房间,柔和通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合起眼睛的样子,很温柔的一张脸,与清醒时完全不同。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来了,心跳得又酸又软,想把这些不应该有的感觉抹掉,又很难,她最后在阳光里呆呆站了许久,慢慢眼眶酸痛,用手去揉,指节潮湿,揉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眼泪。……
  第二天苏小鱼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超级助理丽莎小姐。
  她从陈苏雷口里听到过几次丽莎这个名字,但是仅止于名字而已,吴师傅偶尔也会提起,说的比老板大人稍微多几个词,但也不外乎就是丽莎小姐为陈先生工作很久了之类的陈述句。没办法,老吴是老实人,形容词不是他的长项。
  好奇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这一天苏小鱼比平时起得更早了一些,穿衣服的时候听到爸爸妈妈在厨房里拌嘴,争论吃剩下的鳝丝的处理办法。
  老爸老妈老是为了这么一点点家常小事絮絮叨叨,苏小鱼听着听着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心里很庆幸他们这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最近家里的日子过得跟过山车一样,眼看着跌到谷底,她却及时找到新工作,还预支工资把钱还上了,这么峰回路转,一开始爸爸妈妈完全是吃惊到没法接受的,两双眼睛瞪得牛大,那天半夜里妈妈还摸进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问。
  “小鱼,一下子就让你支了这么多钱,哪有这么好的人哪?你那个新老板不会是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这话说得——
  苏小鱼躺在床上叹气,“妈,有机会我得让你见见我老板,看一眼就行了,看完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女儿现在说话越来越喜欢绕圈子,苏妈妈对这句话忽略不计,接着问,“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哪,大家非亲非故的,你说这年头有谁会这么好心?”
  苏小鱼又叹气,“妈,隔壁大妈昨天来要鸡蛋了吧,你给没给?”
  “当然给了,”苏妈妈奇怪地看着女儿,很想伸手摸摸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就一个鸡蛋,家里多着呢,又不值什么钱。”
  “所以啊。”反正也不能睡了,苏小鱼索性坐起来,靠着自己老妈的肩膀伸手比划,穷尽全力在身前画了个大圈。
  “要是人家家里有一航空母舰的鸡蛋,我就问他要一个,不对,借一个,你说他会不会在乎?”
  女儿彩衣娱亲得这么卖力,苏妈妈再怎么忧心忡忡都给逗笑了,伸手拍拍苏小鱼的脑袋,“还真有那么有钱的人?倒给你遇上了,那到底要还多少年哪?一个月一个月的扣工资,你还怎么生活?”
  苏小鱼倒在妈妈身上撒娇,“妈,你女儿很能赚钱的,也就是五六年吧,努力一点,说不定早两年就还清了。合同上写了,要有加班费用就另算,我一天哪止工作八小时啊,放心,还是会有钱拿的,不会饿死的。”
  那晚她好说歹说妈妈才点头离开,现在她在新公司也待了一段时间,照样每天穿着职业装早出晚归,跟以前的日子过得没两样,看到女儿一切正常,苏家两老总算是放心了,慢慢回到以前的模样,安安心心地继续过日子。
  一切准备就绪,苏小鱼准备出门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结束了关于鳝丝的争论,妈妈过来把准备好的早点放到她手里,爸爸立在旁边讲话,“再带个苹果去吧,下午吃。”
  走出门还看到他们两个立在门里看自己,心里暖暖的,苏小鱼笑着回头招招手。
  还以为自己今天够早,没想到一到公司就闻到咖啡香,苏小鱼加快步子往里走,刚走进厨房就看到有人在里面忙碌,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然后用很纯正的英语对她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是丽莎,苏小鱼吗?”
  很久没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了,苏小鱼条件反射地点头,然后看着面前的丽莎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纯正英语继续中。
  “没,没什么,你好,丽莎小姐,叫我小鱼好了。”苏小鱼摇头,接着与她握手。过了一会没憋住,又小声补了一句,“丽莎小姐,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哎。”
  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对这位传说中的丽莎小姐有着莫名强烈的好奇心,但在今天之前,苏小鱼的确是在心里反复想象过她的模样的。
  在苏小鱼的想象中,能够常年胜任陈苏雷的特别助理一职的女性,一定是和贝理宁小姐有得一拼的精干强大女,一眼看上去就很super的样子。
  没想到今天终于能够见到真人,事实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传说中的丽莎小姐一头金发,灰蓝色眼睛,一身职业套装,看上去确实很super,只不过年龄比想象中的稍微大了一点,好吧,不止一点,根据苏小鱼的目测,至少有四十五了。
  “不一样?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会看到一个老奶奶?”丽莎正站在咖啡机边倒咖啡,听完苏小鱼的话笑着问了一句,然后笑着指指杯子,“你要吗?”
  “谢谢,没有啦,你那么漂亮,哪里像老奶奶。”觉得她亲切,苏小鱼接过杯子的时候说真心话。
  “是真的,我孙子年初刚出生,我是纽约人,一直在那儿工作,原以为这次能退休了,没想到当了奶奶倒有机会来中国再干一年。”丽莎听完笑,脸上皱纹很自然地舒展开来,很美。
  丽莎是典型的美国职业女性,为陈苏雷工作已经超过五年,处理问题非常专业,指点苏小鱼的时候也很耐心,才开始共同工作没多久苏小鱼就喜欢上她。
  工作还是一样的多,苏小鱼手头该进行的事情一件也没少,不过有这样一个好老师在旁边随时指点,她做什么都感觉顺畅许多,时时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晚上陈苏雷来电话,丽莎接的,说了一会又递给苏小鱼。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在公司?”
  明知故问……不过人家是老板,苏小鱼没胆子反驳,开口应了,“嗯,还在改众合的数据库。”
  “还习惯吗?”
  习惯什么?隔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立刻点头,努力表达自己对丽莎小姐的喜爱之情。
  “好。”他只答了一个字,慢慢的,所以听在耳里多了些温和的味道。
  觉得昨天那杯热巧克力之后这个男人又与之前不同了,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很是恍惚了一会,丽莎也在办公室里,长桌宽大,她们各据一半办公,仍是绰绰有余,两人相对忙了一整天了,自然已经非常熟悉,现在看到她愣愣的样子笑起来,“怎么了,小鱼?”
  “没,没什么。”苏小鱼突然回神,应声的时候微微红了脸。
  过了一会她又开口,声音轻轻的,“丽莎,你见过陈先生生气的样子吗?”
  “生气?”丽莎笑,“陈先生很少生气,也没什么必要。”
  也是,有钱就有许多选择,不乐意见的人与事大可不必与他们打交道,想起之前陈苏雷散仙似的样子,苏小鱼唏嘘一秒钟。
  丽莎说完眼里多了些问号,“小鱼,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陈先生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苏小鱼急忙摇手否认,然后在丽莎微微的笑意里低下头,“我本来以为是……现在又好像不是了。”
  ……
  第二天早晨苏小鱼还没进公司就接到丽莎的通知,让她直接去拍卖行,司机老吴已经楼下等,事情来得太快,苏小鱼都来不及问自己究竟要去做些什么就被催着上了车。
  老吴开车又稳又快,苏小鱼坐在一边开口问他,“吴师傅,怎么这么突然要去拍卖行?”。
  相处时间长了,老吴与她已经很熟悉,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笑,“小鱼啊,陈先生一早在车上说的,我也没多问,这不直接赶过来接你了,等下你问陈先生吧。”
  “一早?”她睁大眼。
  “是啊,一清早陈先生送一位南方来的先生去机场,多半是昨晚在谈事呢,我开的车,他说要回公寓换衣服,自己开车去拍卖行,所以我就绕过来接你了。”
  老吴难得说这么一大串话,身后却没了声音,后视镜里看到小鱼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弯弯的眉毛皱起来,小笼包一样的可爱。
  一句嘟哝而已,至于内容苏小鱼到底没敢大声说出口,原来真有人不需要休息的,这么厉害,下次叫他super陈。
  下车的时候苏小鱼抱着包说谢谢,老吴在驾驶座上满脸笑,“快进去吧,小鱼,别让陈先生等。”
  时间还早,拍卖行里人不多,苏小鱼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送上厚厚的拍卖手册,又把她请到预定的座位上,整个一排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着。
  她坐下就翻开手里的标的物目录仔细看,这一场所拍的都是些因为各种问题而停建的商用楼盘,也就是俗称的烂尾楼,所处位置也杂,什么区域都有,猜不透陈苏雷看中的是哪一个,苏小鱼低头看得认真。
  宽阔的大厅里清凉一片,陆续又有人走进来坐下,左近都是压低了交谈的声音,坐到后来苏小鱼稍有些不安起来,忍不住回头张望大门方向。
  “看什么?”耳边传来男人很低的声音。
  回头就看到陈苏雷,就在她身边坐下了,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然后又问了一句,“看什么?”
  已经十月了,外头照样烈日炎炎,走进来的人个个身上都带着暑气,独他白衣清爽,靠近之后又闻到熟悉的淡淡香味,檀香一样沉静的味道。
  那些人类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叫她怎么说?
  拍卖会进行得并不算顺利,看客多,出价少,大部分楼盘最后都以流标结尾,苏小鱼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原本还有些拘束,但陈苏雷在身边坐下之后那些些微的紧张感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她自动把这种现象归结为老板的气场强大之故,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里看热闹。
  还以为今天就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拍下了一栋楼,举牌的还是苏小鱼。
  号牌落到手里的时候她吃惊,但是手腕突然被很轻的力道提了一下,立时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拍卖师大声报出数字,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这一手举得猝不及防,眼睛还看着身边的男人,满眼不知所措。
  那个天文数字还在她耳边回旋,眼前的男人却很镇定,眉毛都没抬一下。
  台上一锤定音,台下暗暗喧哗,仿佛平静水面被突然打破,顾不上别人的眼光,苏小鱼看着自家老板一脸无语。
  拜托,老板,再烂的烂尾楼也是楼,数目巨大,你不在乎,我会受惊啊。
  她脸上表情生动,但面前的男人却一脸平静,只是慢慢地从她腕下收回手。
  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苏小鱼继续发呆,然后后脑勺一暖,是他伸手过来,轻轻将她推正了方向,男人手指的热气透过头发落在皮肤上,温暖酥麻的感觉。
  身体的反应快过语言,只觉得他手指碰过的地方都是烫的,渐渐蔓延开来,到最后连自己的掌心都热了。
  再也不敢对他多看一眼,苏小鱼接下来眼观鼻鼻观心,手掌合在膝盖上,坐得比谁都端正。
  拍卖会结束之后她跟着他一起站起身来,眼睛扫过陈苏雷的脸,奇怪,自家老板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但苏小鱼却突然有错觉,错觉陈苏雷平静无波的眼里有笑,隐隐约约地从眼梢流泻出来。
  ……
  还没走出拍卖厅便有工作人员上来请陈苏雷去楼上签署一些文件,没有接到老板进一步的指示,苏小鱼站在走廊里安静等待。
  拍卖行大厅宽敞,各层都有大小不同的拍卖厅,苏小鱼所在的走廊位于顶层,四下非常安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走廊尽头是开放的休息区,米色沙发,藤质茶几,一边置着自动咖啡机,苏小鱼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过去坐下了,随手从茶几上抽了一本杂志翻开。
  转角处传来脚步声,还有男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模糊觉得耳熟,苏小鱼抬头张望。
  有两个男人一直往休息区走过来,全是一身正装,西服笔挺,其中一个看到她就顿住脚步,四目相交,果然是认识的,居然是汤仲文。
  还以为他早已回新加坡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苏小鱼惊讶地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站起身来,来不及说话那边已经有声音,说话的当然是汤仲文,用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平直口气,句子简洁直接。
  “苏小鱼,你怎么在这里?”
  “我……”突然有幻觉,幻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bullpen里,这一个月来的巨变仿佛全未发生过,苏小鱼茫然。
  一直立在旁边的那个男人突然笑起来,对着汤仲文说话,说的是有点绕口的新加坡国语,“仲文,这就是苏小鱼?”
  汤仲文点头,那人笑容加大,自动伸出手来,握住苏小鱼的手一脸热情,“你好,我叫范闻,仲文的合伙人,老听仲文提到你。”
  他说着还递名片过来,苏小鱼很少遇到这么热情的陌生人,一时被他弄得懵了,被动地接过名片低头看,两秒以后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星马集团投资公司?”
  汤仲文还是一脸酷样,只是对她点点头,倒是范闻笑着解释,“是啊,终于让我等到这位先生了,刚刚在国内选好总部地点,仲文,那件事你还没跟苏小姐提吗?”
  哪件事?苏小鱼带着问号的眼睛往汤仲文那里看过去,他还站在原地,眼光落在她脸上,一秒之后终于开口说话,“电话里还没说完,我的确有事找你,是关于你的工作。”
  工作?他这么说,是要给她一份工作吗?
  她眼大,流露出来的意思明显,范闻在旁边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汤仲文都缓了眼色,慢慢对她点了点头。
  太吃惊了,苏小鱼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说不出话来,那个被自己匆匆结束的电话重回脑海,她突然地心中起落,很复杂的感觉,
  BLM没了,一夜之间,原以为铁打的江山都能烟消云散,没想到还会有人记着她,没想到记着她的竟然是汤仲文。
  感动起来,苏小鱼吸了口气打算道谢,还没张口就有另一道声音插进来,很淡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
  “小鱼,介绍一下这两位先生?”
  汤仲文与范闻一同回身,三步开外站着一个男人,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有微笑,狭长双目平视过来,目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是陈苏雷,老板发话,苏小鱼立刻领命,走到他们当中伸手介绍。
  “这位是陈苏雷先生,我现在在陈先生公司工作,这是汤仲文先生,范闻先生。”
  听完这个名字之后范闻立刻看了立在身边的汤仲文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再把眼光收回来的时候范闻已是一张笑脸,伸出手去与陈苏雷握了,又拉过汤仲文一起三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
  大家都很忙,几句话之后陈苏雷便告辞,苏小鱼自然是跟着自家老板离开,临走前特意走到汤仲文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声音里满是诚恳谢意。
  “文森,谢谢你。”
  “不用。”他摇头。
  习惯了前任BOSS的说话风格,苏小鱼丝毫不觉得他冷淡,感激地摇手告别,然后才转身走了。
  目送他们俩走远之后范闻才开口,一手搭在自己老朋友的肩膀上,啧啧有声。
  “仲文,你好眼光啊,居然跟陈苏雷看到一处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有理睬他,汤仲文迈步往前走。
  到底是多年好友,知道这时候再调侃就过头了,范闻嘿嘿一笑之后跟上他,开始说正经话。
  “怎么在这里会遇到陈苏雷?前段时间刚听说他在美国大赚一笔打算退休了,看来消息有误,这圈子里绕来绕去就是这些人,你说以后他会不会和我们起冲突?”
  两人已经进了电梯,汤仲文侧头看了他一眼才说话,“他早就回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上海看到他。”
  “那你不早说?”
  同伴表情丰富多彩,汤仲文总算笑了一下,嘴里却答非所问,“你也说了,这圈子能有多大?不就是这些人?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见他,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他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是语气强硬,范闻听完一愣,停下来仔细看了汤仲文一眼,“仲文,你不是吧?”
  他认识汤仲文很多年了,他们俩都是新加坡财团世家出身,父母间就有姻亲关系,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汤仲文家比较民主,他也不是长子,所以在美国拿到MBA学位之后就进入BLM工作,一直没有回到家族中任职,这次BLM突然倒台,倒是遂了家里老人的心愿,汤家范家世代经商,讲究的就是保守两个字,所以在这次的金融风暴中受到的冲击并不大,又有心在市场探底的时候全面进入国内市场,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拍板让他们两人到国内来负责投资事宜。
  公司成立琐事繁杂,他们俩虽然用不着亲自奔忙,但也足足忙碌一个月才把一切大致确定下来,至于苏小鱼这个名字,范闻也是几天前才从汤仲文嘴里听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真人,没想到真人还和那个传说中的陈苏雷在一起。
  “怎么了?”耳边传来汤仲文的反问,电梯已经到达底层,镜门滑开,他当先走了出去,没有停留。
  怎么了?范闻跟上,兄弟,那是陈苏雷啊,商学院里都有他的商业运作范例,出手狠辣,吃公司不吐骨头,那条小鱼已经被大鲨鱼带走了,就算能回来多半也变成另一条小鲨鱼了,你还吃得下去吗?
  ……

  情人节特别番外
  这个番外是架空的,所以不要问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到什么程度了,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看完就看完了……
  苏小鱼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自小长大的小镇旁边也会迷路,还迷得那么彻底,一点稍微能够提示一下方向的参照物都找不到,记忆里那个铺满绿色,树荫遍布的小道早已被宽阔平直的水泥马路所替代,连带着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部消失无踪。
  开车的是陈苏雷,南通回上海,其他人还在老吴的车上,他却因为苏小鱼在高速上的一声惊呼下了出口,直接转到这个小镇上来了。
  有时候觉得自己会把她宠坏,但是看到她扒着车窗那样贪婪地看着外面,又觉得很愉快。
  很多时候觉得是做了傻事,不过后来想想,总是值得的。
  苏小鱼虽然出生在上海,但实际却是在这个小镇上长大的。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年轻的苏国强小夫妻俩被历史的大手一挥,随工厂举家迁到这里,满怀激情报效国家。工厂建在一个大水库边,看不到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春夏草长莺飞,秋冬水波环绕,非常田园的生活。
  小镇是找到了,但是已经完全变样,绕过一圈之后苏小鱼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眼光从车窗外移回来,看着他一低头。
  “我忘记怎么去水库了,还是回去吧,都那么晚了,对不起……”
  的确是晚了,天色暗淡,旁边厂房里陆续有工人下班,成群结队地走出来,看到他们的车指指点点。
  他没答,再转过一个弯,然后伸手过来,穿过她的头发,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推她看前方,眼里微微笑。
  天已经黑了,前方影影绰绰,透过路边树木的间隙,远远地看到水光,果然是她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水库。
  月亮已经出来了,正是雨季,水库很满,水面上遍撒月光,清澈通透,四下安静无人,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了,许多小时候的快乐片断瞬间涌上来,身边又立着他,只觉得开心,拉着他的手,指着那片粼粼水波讲她小时候的事情,雀跃得很。
  到后来她终于说得累了,跟着他坐回车里。
  他也不发动,只是把天窗全开了,水库边遍布植被,之前下过雨,夜风里蒸腾着隐约的草木香气,天上繁星无数,仰视的时候竟有错觉,错觉它们都是摇摇欲坠的,微微晃动间,很快就会洒落下来。
  她知道吴师傅载回去的客人很重要,虽然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但怠慢了政府里的人,总是不好,想跟他说她已经很满足了,今天很高兴,想说我们可以走了,如果你累了,那就我来开车。
  但是颈后突然暖了,是他伸手过来揽她,座位早已放平了,他们就这样躺着,他胸膛温暖,带着闻惯的檀香味,她后来就忘记自己要说的话了,猫咪一样蜷了蜷身子。
  车厢低矮,配合起来并不容易,但他动作温柔,她又乖顺,竟然天衣无缝,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车中尝试,又是野外,风里的草木的味道越来越浓,月光洒在她的皮肤上,所有线条都是圆润委婉的,后来连身子都软了,一点力都没有,全靠他双手合拢,抱在怀里,才不至于落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害羞,一直都红着脸,最后还是他笑着问了,问她开心吗?听不到她回答,还伸手过来拧她的脸。
  怎么不开心?最开心的是,我们在一起。
  ……
  情人节快乐,最开心的是,我们在一起。

  九月底的上海,晴天,阳光明亮灼热,拍卖行里冷气清凉,一走出大门便觉得热浪袭来。
  与汤仲文两人道别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说话,也不见他步子怎么大,但出了电梯几步之后两个人便拉开了一些距离。
  想到公司桌上那一大堆等待她整理的数据,苏小鱼加快步子走到他身边讲话,“苏雷,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我等下坐地铁直接回公司行吗?”
  他正往前走,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勾起来,好像有微笑,又好像没有。
  “不用了。”
  啊?苏小鱼一愣。
  他之前心情不错的样子啊,怎么突然这么言简意赅起来,让她想提问都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车边,拍卖行门前停车位宽阔,各色车辆整齐排列,金属车身反射阳光,还没走近就觉得热浪滚滚。
  阳光好,苏小鱼立在车边眯着眼睛开口提问,“那我们去哪里?”
  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平滑如水,“小鱼,不如你来决定?”
  压迫感袭来,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但再迟钝都知道保持安静为妙,苏小鱼把头一低,乖乖伸手去拉车门。
  “等一下。”他又开口阻止,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按发动键,车门打开,闷了许久的热气扑面而来,伴着沉闷的发动机声响。
  车好,但阳光下晒得久了总像个蒸笼,隔了一会才感觉到清凉冷气,一丝丝涌出来……渐渐将热力驱逐。
  眼前只有独自坐在车里的他,很安静的侧脸,黑色方向盘上的手指修长,沉默着不说话。
  是她的错觉吗?错觉自己已经变做一条水底的鱼,只是这样望着他,就好像望见了平静海面下的阳光,安静无声,无所不在。
  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或许是气温太高的缘故,苏小鱼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觉从脑海里赶走,耳边又听到陈苏雷的声音。
  “小鱼,上车。”
  车里清凉舒适,门合上以后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苏小鱼不是第一次坐在苏雷的右手边了,但现在到底不同从前,她拉安全带的时候很小心,低头很快地插进锁扣里,轻微的咔哒一声。眼角看到他的手,正从黑色的皮质排档回到方向盘上,再没有落下来过。
  一路上都很安静,最后车在某个五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停下,电梯直达顶层,门开处看到粤式酒楼金壁辉煌的招牌,原来是上来吃饭的。
  小姐上来引着他们往包厢里去,四下装潢锦绣华丽,正是中午时分,用餐的人也不多,进门就看到别人把菜都点好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是几个中年男人,南方口音,也带着助理,阵容庞大,看到陈苏雷站起来迎接,连带苏小鱼都受到热情招呼。
  男人在饭桌上对谈,内容的关键仍是数字,别人带来的助理很专业,一旦老板语塞就立即不着痕迹地在一旁提示补充,但陈苏雷听多说少,偶尔讲几句也总是滴水不漏,相比之下苏小鱼益发觉得自己出现得一无是处,只好埋头在面前的碗碟里。
  吃得是广东菜,鱼翅香浓,冻蟹清香,一早就去了拍卖行,苏小鱼也饿了,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发现也没人注意自己,终于放开,举起勺子就吃。
  这顿午餐费时长久,陈苏雷就坐在她身边,也不见他吃什么,对方劝酒,他倒是喝了几口,几口而已,然后就放下了。
  走出酒店已经过了两点,苏小鱼走到车边讲话,“苏雷,你喝过酒了,让我开车好不好?”
  她身材娇小,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仰着脸,孩子一样,他低下头来看她,难得地带着些惊讶,最后忽然一笑,说,“好啊”。
  上车之后他才问了一句,“小鱼,你会开车?”
  她正调整座位间距,闻言当然地点头,又低头到自己的包里去拿东西,还以为她想拿驾照出来证明自己,没想到她最后掏出来的是打着酒店LOGO的白色扁盒,里面盛着中式点心,雪白精致。
  “吃点东西吧,都快两点了,不吃不会饿吗?”
  她说完就把盒子交到他的手上,然后才发动车子,酒店的地下车库,车厢里原本就是平常温度,发动之后冷气很快就上来了,伴着音乐,轻松的法国香颂。
  身边男人不说话,苏小鱼虽然有驾照,但平时很少开车,这时总有点紧张,所以也顾不上看他,一径地埋头驾驶。
  苏小鱼是会开车的,大三的时候有驾校来校里搞活动,给三个优秀学生减免学车费用,系主任特地给她留了一个名额,机会难得,她大三暑期的时候就为了这个没回家,硬是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多住了两个月。
  她做事一向认真,学车也不例外,简单一个侧方移位,别人午休的时候都跟着师傅找小馆子吃饭,她一个人在烈日下练了一遍又一遍,教练车里空调都不开,方向盘又没有助力,扳起来很是吃力,每次都累得满头是汗。
  听她说完这些陈苏雷就笑,“那么用功,累不累?”
  她开得不快,但非常平稳,握着方向盘的样子也很认真,两眼直视前方,回答的时候头也没动,“不累,要是一次没考过,第二次就要自己交费,很贵的。”
  身边安静了几秒钟,以为他终于开始吃东西了,没想到又听到声音,“小鱼,开得不错。”
  是夸奖啊,她看着前头笑,眼睛弯弯的,小声答了句,“谢谢。”
  他又不说话了,路口红灯,苏小鱼缓缓停下车,终于得空去看他,他刚打开盒盖,看到她回头微笑,又递过一个来,“你也尝尝。”
  不用,她刚才吃得很饱,现在满肚子鱼翅。
  “我吃饱啦,你刚才都没吃什么,多吃点。”绿灯跳得很快,苏小鱼回头继续看前方,他也不坚持,慢慢收回手,把那块点心放进自己的嘴里。
  目的地在郊区,路很长,车上有定位导航,倒也不怕迷路。这个时间段高架上一路畅通,她渐渐开得顺手,车里一直在放香颂,苏小鱼听不懂法文,只觉得轻松柔软,开到收费口的时候车辆多起来,她趁着刹车等待的时间想问他这些歌是谁唱的,一转头才发现陈苏雷侧头在椅背上,合着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盹着了。
  再低头又看到扶手箱上搁着的扁盒,透明的盒盖虚掩着,还有一个点心在,静静躺在正当中,雪白松软的一团。
  高速收费口,车流阻塞,长龙般的车阵在阳光直射下仿佛有蒸汽升腾,许多车主不耐久候,纷纷从车窗里伸长了脖子望着前方。身侧一片烦杂,但苏小鱼恍若未觉,独自发呆了许久,最后终于伸出手来,慢慢拿起那块点心。
  是枣泥馅的蒸件,柔软香甜,入口即化,她还来不及咀嚼就往喉咙里落了下去。
  放了一会的点心了,里外都是凉的,但她却觉得烫,一时不察,烫得鼻尖都红了。
  车后有人按喇叭,她一惊回神,陈苏雷睡得浅,这时也醒了,睁开眼看了一眼前方笑,“小鱼,你开得挺快啊。”
  前头已经空下一大段距离,苏小鱼正手忙脚乱地跟上前车,很努力地压下满心错乱之后才开口,还是叹着气的,“苏雷,你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是个在建的工地,孤零零的一栋大楼,也看不到工人,四下冷冷清清。
  “苏雷,这是哪里?”想不通陈苏雷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苏小鱼迷茫。
  “你不记得了?”陈苏雷举步往里走,脚下是工地上的碎石尘土路,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她小心翼翼左摇右摆还要努力跟上的样子,眉毛一动,然后伸手过来托了一下她的手肘。
  有人提醒,苏小鱼仰头再看的时候就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刚才她在拍卖行里举过牌的那栋烂尾楼吗,近看更是萧索,一点人气都没有。
  “这里很荒啊,刚才花好多钱买下的……”
  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停下脚步看她,略略扬眉,“很多吗?”
  苏小鱼默,老板,我知道你有钱,不用再次提醒了。
  他又回过头去望那栋大楼,看了两眼之后露出略带些满意的表情,“还不错,走,进去看看。”
  进去之后才发现还有别人在里面,三五个中国人陪着一个洋人,看到陈苏雷都笑着招呼,明显是认识的。
  那洋人一头银发,已经是个老人了,听完介绍之后伸手过来,很用力地与苏小鱼握手,又笑着回头看了看陈苏雷。
  男人们饶有兴致地将这栋基本上处于废弃状态的大楼能够到达之处行走了一遍,陈苏雷与那个老人边走边聊,苏小鱼走在最后,其他人都很客气,遇到难走之处还时不时伸手相助一把,总觉得待在陈苏雷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的气场都会改变,渐渐习惯了,苏小鱼欣然接受。
  听到后来苏小鱼终于明白了之前陈苏雷脸上的那个满意表情从何而来。买一栋大楼,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非但如此,一眨眼转手给正主还能赚一大笔,这么好的买卖谁不乐意啊?换了她一定不会含蓄那么久才露出一点满意的表情,早就乐得嘴角裂到后耳根去了。
  再次深刻领会到无论怎么赚钱,赚到就是硬道理的最硬道理,苏小鱼默默地望着前头男人的修长背影,佩服到五体投地。
  晚餐也是和这些人一起,去的是某个会所,就在市中心,大道车水马龙,斜侧拐进去却很安静,目的地是一栋小楼,招牌都看不到。
  西餐,每道菜都精致漂亮。陈苏雷与那老人很是熟稔,说的就多一点,饭桌上相谈甚欢,苏小鱼听得精彩,渐渐停了刀叉,再看桌上其他人也是一样,她一开始觉得有趣,后来又有些得意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他们在会所的包厢里继续谈数字,文件摊开在宽大的茶几上,签字的时候苏小鱼就坐在一边,看着陈苏雷轻描淡写又肯定有力地落笔,奇妙的矛盾感。
  告别的时候所有人都微笑,好像这是一笔多么成功与双赢的买卖,或者是这样的?苏小鱼糊涂了。
  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陈苏雷开的车,发动的时候问她累不累?苏小鱼摇头。
  其实是漫长的一天,但莫名地过得飞快,觉得学到许多东西,多到她都来不及消化,苏小鱼诚恳地摇头完毕之后又问他,“你累吗?要不我开车。”
  他打方向,闻言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夜晚路灯明亮,错觉他漆黑瞳仁里反射着细碎光芒,苏小鱼没用,有些目眩地移开眼。
  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陈苏雷一直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才开口,却是语气随意。
  “想去庆祝一下,如果不累,一起来吧。”
  旁边却没有声音,侧头才看到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另一侧的窗上,折着脖子,大概是因为这姿势太不舒服,细巧的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路口红灯跳转,他慢慢把车停下,安静地看了她许久。
  68秒的红灯,他在最后的十几秒钟里伸手把她揽过,她睡得好,居然不醒,靠到他肩膀上的时候还磨蹭了一下。
  而他垂眼叹息,在数字跳动到最后一秒的时候低下头,嘴唇落在她额前的刘海上,很轻地吻了一下。
  周六的时候苏小鱼和杨燕一起吃饭。
  约的还是汇丰46层,杨燕最喜欢的餐厅,苏小鱼先到,坐在窗边遥望熟悉的大厦,想起第一次来时的情景,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sorry小鱼,我迟到了。”杨燕的声音伴着人一起出现,坐下的时候还笑着按了按苏小鱼的肩膀。
  苏小鱼来不及抱怨便惊讶地张大了眼,面前的杨燕一身裙装,长发披垂,难得一见的淑女风范,跟记忆里总是干脆利落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别看了,这一身我是被逼着穿上的,赶着过来跟你吃饭,没来得及换。”清楚苏小鱼眼里的意思,杨燕挥手解释。
  “被逼的?”苏小鱼眨眼睛,然后突然捂住嘴笑嘻嘻,“我知道了,你相亲!”
  杨燕正在看菜单,这时苦着脸叹息,“是啊,还以为回家能松口气,没想到我妈每天就为了这个揪着我不放,早知如此,还不如再找个BLM熬着,至少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相亲嘛,怎么会乱七八糟?”苏小鱼从未经历过相亲,这时来了精神,说话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有没有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了我还跑来跟你吃饭?”杨燕瞪了她一眼
  “哦……”被瞪了,苏小鱼低头。
  “你怎么样?新公司还好吗?”上菜的时候杨燕已经恢复精神,开口关心苏小鱼。
  “挺好的,每天都能学到很多东西,比以前天天对着一大堆数字好很多。”
  事实上苏小鱼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转型成为万能助理的前兆,那天以后陈苏雷逐渐将日程表交待到她手里,大部分的电话也由她接听,她越来越少机会与丽莎一起待在那个舒适无比的办公室里埋头整理数据,整天跟着老板东奔西跑的,连带着开车技术也是突飞猛进。
  “听上去你家老板很不错啊,到底是谁?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长什么样。”第一次看到对老板毫无抱怨的员工,杨燕连带着对那位幕后大老板也好奇起来。
  菜已经上齐,苏小鱼对着冰镇乌冬面举筷子,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你不是见过,就在这儿嘛。”
  “在这儿见过?”杨燕一脸问号,愣愣想了几秒钟之后突然瞪大眼,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声音都尖了,“是那个男人?那个穿黑色毛衣笑起来好像要开花的男人?”
  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被她近距离吓到,一口乌龙面咬到半当中,差点从嘴里落出来,还不忘结结巴巴质疑,“哪里开花了……你别乱讲。”
  杨燕比她更激动,隔着桌面抓住她的手,就差没有扑过来,“苏小鱼,你给我老实招了,你到底跟那个帅哥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当然是老板和打工仔之间的关系啊,苏小鱼想张口回答,但突然有手机铃声,她对着杨燕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才接电话,声音很职业。
  “您好,哪位找陈先生?”
  那头声音急切,苏小鱼倒是习惯了,仍是简单回答,“对不起,您有预约吗?”
  过去在bullpen里并肩作战,但她们到底只是分析员,用不着整天端着一副职业表情,这是杨燕第一次看到苏小鱼用公式化的口吻说话,总觉得她有些地方变得不同,不知不觉看得愣了。
  没时间注意杨燕的表情,苏小鱼正努力对付电话那边气急败坏的某位先生。
  “你是煮咖啡的那位苏小姐吧?我是众合的孙大文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真的有非常紧急的情况要找陈先生,请你帮我联系一下他吧,拜托了。”
  原来是他,苏小鱼拢了拢细巧眉毛,又想大声回一句,“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听他的声音里满是心急火燎,再想起陈苏雷之前对这家公司的看好,她再一次把这句不满咽了回去,想了想再开口回答,“孙先生,关于众合的注资协议,陈先生会在下周到D市之后与你们详谈的,预订的日程是周二,不是和您确定过时间了吗?”
  “是的是的。”那边回答的很快,声音也是气喘吁吁,好像能看到孙大文擦汗的动作,不知道他为什么急成这样,苏小鱼满脸奇怪。
  但是听完他接下来的话之后她终于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踌躇了一下点头,“好的,我联系陈先生,您稍等。”
  好不容易搁下电话,苏小鱼又到包里去拿自己的手机,边拿边抬头看杨燕,“对不起啦,突然有事,我再打个电话。”
  杨燕一直安静坐着没说话,这时突然来了精神,张大眼睛看苏小鱼,双手合十,“小鱼,你要打电话给你老板吗?能不能免提?让我也听听他的声音。”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苏小鱼看着她一脸无奈。
  之前一番公式化的对答,并不是苏小鱼故意刁难孙大文,事实上她自己也有两天没见到陈苏雷了,日程表上所有行程都被取消,昨晚因为一份紧急文件打电话请示,那头背景里有噪杂音乐,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最后插进来的是一把娇柔女声,说“苏雷,你怎么在这里?”隔着电话都觉得柔媚入骨。
  不敢多问老板在做什么,苏小鱼讲了几句就自觉收线,回家的路上一直很安静,丽莎和老吴都觉得奇怪,担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她没病,只是有点累了,或许是跟一个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有时候竟忘记自己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
  回家倒头就睡,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都没电了,再打开看到未接电话,只有一个,凌晨拨出来的,是陈苏雷。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许久,不知为什么没有回拨,换上衣服之后就出门赴杨燕的约来了。心里还给自己找理由,就当没看到吧,难得的休息日,她签的是工作合同,又不是卖身契。
  一想到这些她拨电话的手指就有些迟疑起来,但事态紧急,她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那头响起机械的女声,居然是关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拨还是这样,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苏小鱼奇怪地看了一眼电话,
  “怎么了?联系不上?”杨燕还在那里一脸期待,这时也觉得不对劲,开口问了一句。
  “电话没开。”苏小鱼想了想再打开电话,找出老吴的号码拨出去。
  老吴倒是很快就接了电话,听完她的话之后立刻答了,“噢,早上五点多的时候我去接陈先生的,然后把他送回西区那间公寓了,他好像很累,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五点才回公寓?怪不得不接电话,苏小鱼点头,想了想又问,“吴师傅,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见苏雷,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跑一次?”
  老吴在那头不好意思,“小鱼,我还在太仓啊,丽莎小姐说要过来核对一家物流公司的帐目,赶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哦,老吴和丽莎今天的确有这一项安排,是她忘了,苏小鱼叹了口气。
  正要挂断电话老吴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次稍带点迟疑,说话很是踌躇,“小鱼,你最好去看看陈先生,早晨我是去滨江接他的,就他一个人,上车也不说话,手冰凉的,吓坏我了。”
  一个人?苏小鱼愣住,她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还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吗?怎么到了早上就变成一个人在江边了?
  又想起那个凌晨电话,突然有点莫名地心慌起来,苏小鱼点头应着挂断了电话。
  抓过包站起身来,苏小鱼满脸不好意思地看杨燕,“对不起啊,突然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今天我请客吧,下次再找时间好好给你赔罪。”
  她这几个电话费时长久,杨燕已经边等边吃起来,这时看到她的表情非常了解地挥手,“去吧去吧,我体谅你,有机会拍两张你家老板开花的照片给我就行。”
  怎么又开花了?虽然着急,但苏小鱼转身的时候仍是很无奈地垂了垂头。
  时间紧张,苏小鱼是打车去的,那几栋公寓楼仍是静静掩在绿荫之中,许久没来了,下车的时候苏小鱼望着精致的大门迟疑了几秒钟才举步往里走。
  在大门处报了住户号码,走进公寓大厅里苏小鱼又被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客气拦住,正要报楼层号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回答的时候一脸惊讶,“就是顶楼那家啊,7B,刚才打电话下来说要我们派人上去打扫,怎么会没人应门?”
  苏小鱼在一旁听着,这时突然插话,抓包的那只手不知不觉用了力气,手指都陷进皮面里去了,“7B?我就是要去7B,司机说他一早就回来了,肯定在的。”
  那个工作人员握住电话看她,慢慢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神色不对,他挂上电话之后就从桌后走出来,引着苏小鱼往前走,“小姐,您别着急,我现在就带你上楼去看一下。”
  上楼之后已经有专人得到消息,赶过来刷卡开门,苏小鱼跟着众人走进厅里,熟悉的一切出现在眼前,但她心跳得混乱,哪里还顾得上感概。
  已经进门了,但一眼扫过却没有一个人在,那些工作人员一时也没了主意,卧室方向突然有很轻的响动,所有人一起回头,终于在卧室门口看到了这间屋子的主人。
  “你们在干什么?”的确是陈苏雷,不知何时出现的,立在卧室门口讲话,声音很低。
  “陈先生,您还好吗?”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率先开口。
  陈苏雷点头,回答的时候眼睛看着苏小鱼,“谢谢,我刚才睡着了,小鱼,你来了?”
  “嗯,我来了。”突然被点名,苏小鱼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
  “要是没什么事,那我们就先离开了。”那位工作人员反应很快,看了他们两眼之后立刻带着众人告辞,临走又想起来什么,转身非常认真负责地补了一句,“陈先生,之前您要求的清扫服务还需要吗?”
  苏雷仍是立在那里讲话,卧室在走廊末端,从厅里看过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好像是模糊的一团影,连带着声音都觉得遥远,“不用了,谢谢。”
  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们离开得非常迅速,门被很轻地带上,耳边咔哒的一声响。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只剩下她和他了,苏小鱼抬头小心地往陈苏雷所在的方向望。
  看到他以后,一路上莫名的心慌终于缓解,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局促不安,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混乱情绪,苏小鱼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是断续。
  “苏雷,之前众合来了一个电话,孙先生说工厂那儿出了些问题,联系不到你,所以我才过来……”
  “众合?”稍过了几秒他才回答,有点不确定的语气,好像忘记了这个词所代表的意思,人也没动,仍是在那团阴影里立着。
  渐渐又觉得奇怪,苏小鱼往前动了动步子,小心地问他,“苏雷,你没事吗?”
  他点头,站直了一点才说话,“等一下,我换件衣服。”
  苏小鱼原本站的角度不好,一直看得模模糊糊,这时走近一步才看得清楚,陈苏雷身上穿的仍是他平时惯穿的浅色衬衫,只是觉得皱,领口也敞着,全不是他平常清爽服帖的样子。
  正觉得奇怪,他已经转身进房了,苏小鱼只能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在客厅沙发里自己坐了,安静地等待。
  厅里到处都是陈苏雷的气味,沙发上随手搁着的外套,拆开的唱片,翻到一半的杂志,还有不止一件的手表和车匙,再如何奢侈昂贵的东西都是随意散落的样子,好像没有一样是值得他们的主人小心在意的。
  最后看到两本暖色的大书,就在茶几上,倒是放得很整齐,封面是许多意大利美食的原料,奶酪嫩黄番茄鲜红,还有各种形状与颜色的面包与通心粉,热热闹闹的铺开在面前,只是这么望着也觉得温暖丰饶。
  她是记得这两本书的,那个嘈杂的书店,他在她身边低头翻看,微笑着回答她的问题,付款的时候立在她身前,那是她记忆里离他最近的时候,比他们四唇相交的时候更近,近得让她有幻觉,幻觉自己伸出手指就能勾住他,即使只是一片小小的衣角。
  不想再看下去了,但是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那小块地方移动不能,渐渐鼻酸起来,太可笑了,想好了不该记得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做不到。
  脚步声,就在她身边停下,苏小鱼一惊抬头,看到的当然是陈苏雷,他已经换过衣服了,应该还洗过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他正俯下身来,苏小鱼这一抬头就差点碰上,眼前掠过他的侧脸,然后是淡色的衬衣,总觉得今天的陈苏雷有些地方不对劲,苏小鱼迟疑了一下又想开口,却见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两本食谱,随手将他们搁在沙发边的小几下之后才坐下。
  他开口问她,声音有点哑,“众合的人说了什么?”
  想起正事了,苏小鱼坐正身子讲话,“孙先生一早打电话来,说有几家南方的客户突然破产,加上前几个月没有收到的款项,他们现在资金缺口非常严重,供货商和工人又闹得厉害,所以现在工厂已经接近停产,据说有当地的供货商和法院关系不错,正申请强制破产令,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注资的话,再拖下去他们就可能……”
  他靠在沙发上听着她说话,一手撑着头,漆黑眼睛,苍白脸色,厅里阳光正好,但总觉得一点都照不到他的眼里。
  听完孙大文的电话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怎样讲出这番话,之前再脑海中整理过数遍了,苏小鱼开口的时候很是流畅,但说到后来语速渐渐慢下来,最后突然停了,张口说了完全不相干的另一句话。
  “苏雷,你是不是头疼?”
  他正皱眉听着,这时抬起眼来看她,眼神幽暗,慢慢多了一点探寻的味道,回答却更是简单。
  “没有。”
  “哦……”那句话出口就有点后悔,听完他的回答苏小鱼就更觉得尴尬,应声的时候头都是低着的。
  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语速虽然不快,但已是一贯的镇定口气。
  “我知道了,你打电话改签一下机票,跟孙大文说我们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过去看一下,还有让老吴尽快赶回来,他也得去。”
  “好的。”苏小鱼当然领命,摸出电话就打,先拨航空公司,再打给吴师傅,通话很顺利,只是最后拨给孙大文的时候,才接通就再次被那头的激动语气吓到,总觉得事关重大,她讲话的时候忍不住往陈苏雷那里看。
  他仍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沉默地看着她,但眼光却仿佛透过她的身体落到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苏小鱼认识这个男人至今,无论遇到怎样的情况,她总感觉只要看着他心里的不安就会奇迹般地消失,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她竟越看越心慌。
  结束全部电话之后苏小鱼站起来,轻声征求他的意见,“苏雷,能够改签的最近的航班是晚上六点,吴师傅说他已经在回上海的路上了,五点之前就可以赶到这里,我想现在回家收拾行李,可以吗?”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却看着她突然开口,“小鱼,弄两杯热巧克力吧,我想喝。”
  啊?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苏小鱼傻了,回答的时候稍有些结巴,“哦,可是我还要收拾行李……”
  已经快两点了,她家在外环附近,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远,来回好大一个圈子,就算打车时间也很紧张,热巧克力又不是冲一杯速溶咖啡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样她会赶不上飞机啊。
  “没必要回去,需要什么?可以买。”
  可以买?谁买?她一脸迷茫,最后又挣扎了一句,“可数据都在电脑里……”
  “用我的,备份我这里都有。”他回答的句子简单,接着居然伸手按了电视遥控,厅里很快响起CNN新闻播报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屏幕,干脆地切换了频道。
  一天没见自家老板而已,怎么感觉这地球上突然多了一个任性的小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苏小鱼无奈地垂了垂肩膀,认命地举步往那个熟悉的厨房里去,打开橱门找原料的时候听到厅里的电视声已经变成上海本地台的老娘舅节目,说着上海话的主持人热血沸腾地讲述发生在弄堂里的出轨情事,旁边的嘉宾个个义愤填膺。
  这节目她爸妈最喜欢,每天追看不算,还老拿来互相讨论,她自然也是熟悉到如雷贯耳,但是突然在这里出现……
  苏雷,你没事吧?
  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太多,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突破了苏小鱼所能承受的极限,她干脆地埋头在银黑色的橱柜里,默默无语了。
  吴师傅赶到的时候正看到陈苏雷与苏小鱼一前一后从大门里走出来,休息日,难得苏小鱼没穿着惯常的套装,T恤牛仔裤,白色外套,比平时更小了一圈。
  她手里空空如也,开门的时候吴师傅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换来苏小鱼无奈的一摊手。
  吴师傅开车有保证,虽然时间紧张,但是赶到机场的时候距离上机时间仍有半个多小时。
  贵宾休息室里人不多,身边个个西装革履,上机前仍是抱着笔记本十指如飞,苏小鱼之前在BLM的时候也跟着项目组出过差,看到这样的情景就感觉熟悉,再对比自己如今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很觉得丢脸。
  陈苏雷坐下之后就开始与人通话,这个电话费时长久,他惯常地听多说少,许久才点头应一声,说的也不是中文。苏小鱼也想找点事做,但实在是两手空空,最后只好随手从旁边折叠整齐的报刊杂志堆里抽了一张埋头看。
  最好的休息室,提供的服务到底不同,各国报纸都有,她随手抽了一份还是最新的英国每日邮报,苏小鱼权当练习英语,打开就看了。
  照习惯翻到财经版,一眼望过去满是萧条,最近这一类新闻看得太多了,英国又是重灾区,苏小鱼叹了口气跳过,再翻到副版的时候眼角突然扫到一条配图新闻,上面有模糊的照片,倒是一个中国女子。
  英国报纸上看到中国面孔,苏小鱼好奇之下仔细读了那条新闻,刚看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后来就愣住了,背后一阵一阵地发寒。
  这条新闻并不长,内容是英国某私人银行家受金融海啸波及,宣告破产,不堪重重债务压力跳楼自杀,并在死前将将自己的中国妻子与孩子枪杀在豪宅之内,现英国警方已经通过中方使馆通知其中国妻子在国内的家属,其家属不日将赴英处理后事云云。
  最近这样的消息并不少,国内也有,苏小鱼之前还听说一些南方的企业家因为债务压力自杀辞世的消息,更血腥一点的,拿不出钱的欠债方被追债者灭了满门,其实回头想想,要不是陈苏雷及时伸出援手,就连她全家也差点因为这场金融风暴沦落到悲惨境遇里去。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陈苏雷,他还在通话,仍是那个姿势,靠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她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还有他垂下的眼,沉沉地看不清眸色。
  好吧,大恩不言谢,她放在心里就好,苏小鱼的目光重又落回手中的报纸上,照片上的女子眉清目秀,背景就是新闻里所提到的那栋奢华大宅,笑得满脸幸福。
  银行家的妻子……当初她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应该是为自己骄傲的吧?那个时候,她想到过这个结果吗?
  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飘洋过海,在陌生的世界开始全新的生活,豪宅名车,奢华生活,那个时候,她想到过这个结果吗?
  同样的问题在脑海里克制不住地盘旋,低头看着照片上的那双含笑的眼睛,苏小鱼发呆了许久,直到小姐走过来提醒上机时间才惊醒。
  身边的陈苏雷刚刚结束通话,站起来的时候看了她手中的报纸一眼,突然开口讲话,声音很冷。
  “这有什么好看的?放下,我们走了。”
  成为她的老板之后,他对她讲话的语气自然与过去有了些微差别,但无论如何,在她听来总是温和耐心的,从未听过他这样冷硬的语气,苏小鱼当场愣了。
  就连吴师傅都察觉不对,提着行李走过来的时候小心看了一眼苏小鱼手里的报纸,然后脸上表情一变,接着便从她手里拿下报纸折起放到桌上,“小鱼,时间到了,快走吧。”
  “哦,我来了。”苏小鱼回神抬头,再看的时候陈苏雷已经独自走了,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被这样莫名地一吓,苏小鱼在飞机上的时候就生了点怨气。她今天原本休息,还以为难得有机会能与朋友吃顿饭聊聊天,没想到孙大文突然的一个电话将一切全盘打乱,之前已经被苏雷的反常表现吓得不轻,现在两手空空上飞机不算,最后几分钟还被没头没脑地训了一句,她一口气噎在半途,嘴唇都抿得麻了。
  幸好坐在她身边的是吴师傅,看到她的表情很是好心地安慰了一句,“小鱼,没关系吧?”
  “没事没事。”跟吴师傅交情很好,苏小鱼摆手,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前几排的陈苏雷,用眼神讲话。
  算了,打工仔不跟老板一般见识。
  空中小姐送上饮料,吴师傅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她,“小鱼,刚才那张外国报纸说了什么?我看你看了好久。”
  想起那条新闻苏小鱼心理仍是不舒服,捧着杯子叹气,然后才给老吴简单复述了几句。
  老吴一开始用心听着,到后来突然脸色大变,说话声音都有些变调,“小鱼,你说,你说杨小姐怎么了?”
  他这么激动还把声音压到极底,苏小鱼不明所以,但不知不觉也受到感染,瞪大眼睛紧张起来,“吴师傅,难道你认识那位小姐?她到底是谁?”
  “杨小姐是……”老吴冲口而出,接着突然地刹住话,低头大口喝水。
  苏小鱼正奇怪,抬起头突然看到陈苏雷的目光,遥遥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来,看到她抬头才开口,声音也很低,她不得不靠嘴型揣测了一下。
  他在说话,在说,“小鱼,你过来。”
  ……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刚才莫名的怨气还在,苏小鱼行动的时候很有些不情愿,但是老板有令,她这个欠了一大笔债的员工也没胆子不从,所以最后还是站起身往那里走了过去。
  头等舱好像是永远都坐不满的地方,陈苏雷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他倒是很忙,笔记本是打开的,等她坐下之后又把屏幕转向她。
  “我看了孙大文传过来的应急方案,你也看一下,之前谈好的条件有些改变,我们的数据库也要改。”
  原来是工作,苏小鱼立刻进入状态,接过电脑排公式,埋头跟那些数字作战。
  飞行时间并不长,想到孙大文心急火燎的声音,唯恐下飞机之后就再也没时间修改这些东西了,苏小鱼做得很是用心,连空中小姐送上来的餐饮都没顾上。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出声,陈苏雷今天沉默的时候太多,她渐渐习惯了,一径低头跟电脑较劲,努力不受他的影响。
  但是进行到关键部分的时候仍是不得不征询他的意见,苏小鱼叹了口气停下手指,一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那么久了,她仍是在这双漩涡般的眼睛前失措,已经张开的嘴却突然失声,他可能会错意,目光忽然一软,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
  “别怕,对不起。”
  她并不害怕,就算是一条鱼,也有动物的本能告诉自己是否会受到伤害,他对她一直都很好,是她没用。
  只是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矛盾的自己,苏小鱼很快低下了头。
  飞机平稳降落在S市宝安机场,六点从上海起飞的航班,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孙大文在出口处焦急等待,看到他们一脸激动。
  来接机的是一辆印着厂名的面包车,司机就等在车上,所有人上车之后就加速驶上往D市的高速公路。
  苏小鱼不是第一次来S市,行驶在高速上的时候并未觉得窗外的景色有何不同,一样的高楼林立,夜色里暗影重重,孙大文上车以后就开始讲述厂里发生的紧急情况,最后面有难色地开口,“陈先生,白天工厂门口都被几家供货商堵上了,厂长他们都没法出去,我怕明天更糟糕,能不能今晚我们就去厂里跑一趟……”
  陈苏雷沉吟,然后抬眼看苏小鱼。
  没等他开口苏小鱼的眼睛就张大了,“我得去啊,我不去那些帐目谁核对?”
  吴师傅欲言又止,陈苏雷的眼光在苏小鱼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又转头与孙大文继续之前的话题,没有再坚持。
  最后还是都去了,工厂在D市市郊,司机开得不慢,但仍是花了一个多小时,转入通往工厂区的大道之后渐渐出现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大部分还穿着工装,立在路边或站或蹲,麻木地簇拥在一起。
  已经将近十点,路边所有的商店都是关着的,这条大道上平时通行的多是巨大的货车,路灯间隔稀疏,那些人的脸在阴影与偶尔闪烁的烟蒂微光中时明时灭,骚动不安的感觉。
  苏小鱼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渐渐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眼光退缩。
  孙大文的表情也很难看,开口解释的时候很有些艰难。
  “这些都是附近几家厂的员工,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有几个香港台湾过来的老板一夜之间跑了,找不到人要钱,有些工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所以就……”
  光是这么听着也觉得心惊,苏小鱼愣住。
  陈苏雷皱眉,“孙先生,到众合还有多久?”
  “就在前面了,我们厂那儿应该还好吧……”孙大文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话,眼望前方,声音里都是不确定。
  “小鱼,你过来。”车厢里没开灯,很暗,苏小鱼耳边突然传来自家老板的声音,然后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
  七人座的面包车,她原本独自坐在中间,这时被突然地被苏雷牵住手,他的手指很凉,但指间有力,一转眼之后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边。
  “苏雷……”窗外景象所带来的惊惶被另一种汹涌袭来的复杂感觉所替代,鼻端充斥着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苏小鱼不争气,慢慢双颊热了,只觉得烫。
  他却没有看她,眼睛望着窗外,也没有放开手,苏小鱼顺着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没有灯火,浓浓夜色中黑压压一片,慢慢看清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声,开始只是零星在耳边掠过,渐渐噪杂汇集,笔直往他们这里过来了。
  车子急刹,所有人都往前猛冲了一下,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差点从座位上滚出去,幸好苏雷的手握得紧,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又把她的头按下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护着孩子的手势。
  眼前一片漆黑,苏小鱼被动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温暖的织物面料中,视觉受阻,听觉却更加灵敏,耳边传来司机惊恐的广东话,“孙先生,孙先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怎么办?”
  噪杂声排山倒海,陈苏雷的声音在这一团混乱中倒仍是很镇定,“掉头,现在就往回开。”
  司机已经傻了,呆呆不知如何反应,吴师傅一秒都没耽误,声音已经出现在驾驶座边,“让开,我来开。”
  自己现在的姿势太暧昧了,苏小鱼怕得要死之余仍旧挣扎着想抬头,但是男人的手肯定有力,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她怎么都动不了,可能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百忙当中还动了动手指,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完了,不该动情的时候,她居然鼻酸眼胀,拜托,别了,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全面崩溃,在这样时不时的温柔之下,被驯成一条服服帖帖的米饭鱼。
  情况紧急,车外已经响起被人拍打的声音,老吴技术非常好,几乎在不可能的状态下硬是把车调过头来,踩油门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开,噪杂的叫声继续,人群在车后追赶,车速加快,那些可怕的声音终于减弱,遥远,最后渐渐消失。
  孙大文刚刚与厂里的人联系上,握着电话汗流满面,听完那头的话之后几乎声嘶力竭。
  “你们疯了吗?怎么能告诉他们我带回来的是钱,这样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按住自己的手总算松了一点,苏小鱼立刻把头抬了起来,苏雷正在说话,“孙先生,恐怕他们不这样讲,这些人早就冲进厂里去了。”
  孙大文急着解释,“陈先生,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几个供货商煽动的,工资我们每月都在发,就这两个月没发全额而已,厂里也只是减产,都没有停过。”
  陈苏雷点头,但回答的却是,“孙先生,或许你觉得这样就足够安抚人心,但据我所知,上个月宣布破产的明俊实业在公告的前一天还进了一个集装箱的原料,拉出十几柜现货,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货商也没想到,第二天这间工厂就会倒闭吧?
  他声音很平淡,但苏小鱼却立时联想到BLM一夜之间消失的惨痛经历,那时不堪回首的感觉仍旧清晰无比,她忍不住低下头,暗暗吸了口气。
  说话间又有一下急刹,这次连吴师傅的声音都有点急起来。
  “陈先生,前面的路堵上了,开不过去。”
  这条路笔直漫长,两侧都是厂区,深夜里大多没有灯光,路灯间隔遥远,就算有也是光芒黯淡,车开着大光灯,遥遥照出无数张陌生的脸,就是之前路边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时围拢起来将整条路都堵住,幽暗夜色中人头攒动,仿佛一场午夜噩梦。
  “老吴,我们下车,开着灯,别熄火。”还是陈苏雷的声音,老吴点头应了,转眼就跳下车过来拉开车门。
  苏小鱼还来不及说话,握住她的手一紧,自己已经被苏雷拉了下去。
  司机哀叫了一声,“我们的车……”
  老吴难得粗声粗气地开口,“车要紧还是人要紧?”
  情况紧急,孙大文倒也当机立断,拉着司机就跟了下来,路沿很高,陈苏雷当先跳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苏小鱼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阵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里就有声音,是他直起身来,向她张开手,说,“小鱼,来。”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乱的脚步声,向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路沿下没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凉。
  从小到大,从小镇到上海,平常的苏小鱼过惯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危急的时刻,应该害怕的,应该发抖的,但眼前只看到他黑玉一样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浓,还有他瞳仁里的她。
  大脑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跳了下去,他双手托住她的腰,放下的她时候好像倾斜了一下,然后才是夸奖。
  “小鱼,跳得不错。”
  吴师傅是最后一个跳下来的,这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也夸了她一句,“咱们小鱼挺勇敢的。”
  觉得丢脸,苏小鱼没回答。
  吴师傅,大脑当机算勇敢吗?算吗?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长一段,终于听不到那些嘈杂声,孙大文已经报警,但那头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丧,放下电话之后声音沉重。
  “警察局说还有几个路口被工人堵住了,还有一些人在镇政府门口闹事,最近这样的事情多,他们实在抽不出人手过来,让我们尽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苏小鱼认命地蹲下身紧了紧鞋带。
  四下空旷,夜里风大,耳边只有回旋的呜呜声,苏小鱼胆小,总觉得有些瘆人,不知不觉就往陈苏雷的身边靠过去,慢慢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里,他也不说话,沉默地牵着她一直走。
  手心烫了,然后是脸颊,那些呜咽的风声都仿佛变了调子,变得柔软温和,有些盘桓在胸口的东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剥落下来,一片一片,对自己无法克制的变化惶恐起来,苏小鱼伸出另一只手去掩胸口,徒劳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要照顾她,陈苏雷走得不快,渐渐就落在其他人后面,苏小鱼与自己斗争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头,却见他又在与人通话,微哑的声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闻。
  其实并没有走很长的路,十几分钟之后就远远看到了国道,自从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国道就冷清许多,这个点更是车辆稀少,路面失修多时,黯淡路灯下到处坑坑洼洼,只看到一片尘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赶过来,孙大文与司机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约定的地方等待,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听到尖叫。
  尖叫的是苏小鱼,叫声里满是惊恐,他们俩回头奔过去,黯淡月光下只看到陈苏雷腿上的鲜血淋漓,一条裤腿膝盖以下都被尖锐之物刮得残破,透过浓重血色都能看到里面的血肉模糊。
  这下就连吴师傅都脸上变色,立刻蹲下来想做紧急处理,倒是陈苏雷仍旧镇定,一手扶着吴师傅的肩膀对所有人开口说话,“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刮了一下,没事。孙先生,你先去国道上等车,我的朋友也在赶过来,应该前后就到了。”
  说完又转过脸来,苏小鱼就立在他身边,这时满脸惊恐之色仍在,他这一天都没怎么笑过,看了她一眼之后倒忽然地微笑了,带着点安抚的味道。
  实在是不应该的,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现坚强,还因此受到夸奖的苏小鱼肩膀一垂,哭了。
  孙大文与司机去等车,吴师傅步行去不远处的农家讨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必需品,苏小鱼红着眼睛跟着陈苏雷在高起处坐下了,目光控制不住地望他伤处落,想看又不敢,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拢着肩膀,又问了一声,“冷吗?”
  十月末,这里虽然是南方,到了这个点风里总是有些凉意的,更何况是在如此空旷的市郊,但苏小鱼摇头,只是开口问他,“痛吗?”
  “还好。”他轻描淡写。
  “干吗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还埋头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时候要专心。”
  逃命啊,她叹气,然后才接着说,“孙先生的厂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会好的。”
  “真的?他们很惨啊。”
  “他们碰到的只是资金问题,比他们更惨的都能过去,他们有什么过不去的?”
  都被追债追到家门口了,还有更惨的?苏小鱼张大眼睛,“还有比他们更惨的?谁啊。”
  他在夜风中看着她,几秒之后才答了,语调平淡,“我啊。”
  她已经傻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啊”了一声,愣愣说了一句,“你骗我……”
  “破产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国内做私募基金,挺大,98年突然崩盘,指数像跳水一样下来了,那些老板的钱也打了水漂,有几个扛不住,追债追到我头上,差点要了我的命,走投无路才去了美国,要说逃命,我比你们谁都有经验。”
  寂静午夜,月色黯淡,他的侧脸在这样的光线下仍旧平静如初,但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又问,“你就一个人去了美国?家里人呢?”
  “我是独子,父母早逝,不过那时身边还是有一个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让她觉得心凉,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产以前是,破产以后就不是了。”他脸上的微笑还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后来的我,会不会后悔?可是真的到了后来,我又忘记了。小鱼,”他突然看她,又为了她脸上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温和,“我不该说这些的,别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只是难过,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好,又觉得喉咙刺痛,鼻梁酸胀,努力了很久才哑着声音开口,“那她看到了吗?后悔了吗?”
  他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又有错觉,错觉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变得遥远,透过她的脸,一直落到她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只有一句,声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软的触觉,低头看到是苏小鱼的手,轻轻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有些发抖,但一直都没放开。
  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温柔,“小鱼,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你知道,我们谁也不可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刚才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觉,恐惧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那么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恨自己曾经的决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湿润晶莹,小鹿一样,单是这么看着就觉得美好,多好,这个时刻,她在他的身边。
  盛极而衰,一切都是轮回。他是从一败涂地,生死绝境里挣扎过来的人,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预料得见的动荡起伏所影响,没想到这一场金融风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将他生命中的那么多过去一笔抹去。
  得知那个消息之后,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破闸而出,混乱阴郁,眼前总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着她的时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鱼,开心的时候眯眼笑,不快乐的时候就哭,简单得像一杯热巧克力,所以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温暖,生死无常,但他这一次竟觉得软弱,所以竟然依赖她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不想放开她,只想她留下。
  不想移开眼光,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小鱼,我想你在我身边,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好吗?”
  她手指一动,没答,也没有放开。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世上有许多自寻死路的例子,比如说螳螂生子,比如说蜘蛛交 配,再比如说飞蛾扑火,最后还有,苏小鱼爱上陈苏雷。
  凌晨一点,国道上一片死静,偶尔有大型货车经过,也是缓慢拖沓,尘土中的光线由远及近,然后不停歇地往前驶去。
  出来的时候心急,孙大文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之前心急火燎倒不觉得,但现在立在路边的时间长了,原本的一身汗湿被风一吹,只觉得自己从后颈到脊梁底都是冰凉的。
  心里还悬着工厂,电话拨过去却没人听,不知道留在那儿的厂长他们怎么过完这一夜,他拨着拨着烦躁起来,想摸烟又发现自己早就戒了,身边一根都没有。
  旁边的司机倒是摸出半包烟来,递过来一根,他接过来狠狠抽了一口,然后再一次抬手看表,重复这个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动作,
  耳边传来司机惊讶的声音,只一声“嘿”。他猛地抬头,极远的地方两团雪白灯光飞速逼近,伴着发动机强劲的轰鸣声,来不及眨眼就听到急刹,寂静夜里尖锐短促,就在他们身前。
  尘土漫天,孙大文与司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是一辆黑亮巨大的SUV,车上有人握着电话跳下来,拍门的时候还在大声通话,“哪儿啊,我说你这破手机定的是什么方位?这儿就一荒地。”
  说话的是个平头男人,肤色略黑,鼻梁高挺,非常精神的一张脸,说完这句之后那头估计有了回答,他合上电话就迈步子,百忙中又抽空看了一眼呆立在一边的孙大文与司机,干脆地一挥手“嘿,哥们儿,别傻着,上车吧。”接着转头往路沿下的暗处吼了一嗓子,“死了没?别死啊,哥哥我来了。”
  呆呆地看着他跳下路沿往陈苏雷那里去,孙大文和司机互望了一眼,两张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苏小鱼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她和陈苏雷所坐的地方离国道并不远,不过是在暗处,没有灯光而已,刚才那尖锐刹车与男人的洪亮声音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这地方安静至极,她和孙大文他们一样被突然吓到,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本能地站起来,眼前一花,那男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方南,你别吓着她。”身后是陈苏雷的声音,土匪上门了,他还那么镇定,身前男人瞪眼看着自己的样子压迫感十足,苏小鱼腿肚子都抖了,一眨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倒是笑了,越过她的肩头跟陈苏雷说话。
  “苏雷,你早说在这儿谈情说爱,我就不丢下一屋子人飙过来了,回头还得让他们埋怨。”
  “方先生。”吴师傅刚赶过来,看到他也招呼了一声,很是高兴的样子。
  原来连吴师傅都认识他,看来这儿只有她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先生接受不良,苏小鱼低头。
  方南看上去粗糙,行事倒也细心,这样百忙之中居然还带了个医生来,那医生带着副眼镜,一脸斯文,还穿着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之后就扶着车门喘气,看着方南的眼光颇多埋怨,多半是被他从哪个医院临时拖过来的。
  孙大文等的车也到了,道别的时候满脸愧疚,陈苏雷上车前与他握手,又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苏小鱼站在一边等,方南正拉车门,这时把脸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她,侧着头,说话的调子一点都没降低,“看上那家伙什么?他就那张皮还能看看,里面黑着呢。”
  吴师傅听了嘿嘿笑,又很自觉地拉开门往驾驶座上坐,留下小鱼孤军奋战,苏小鱼从未见识过方南这样的男人,一时窘得不行,说话都有点结巴,“方先生,我,我……”
  陈苏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鱼,别理他,上车。”
  被救了,她一回头就看到苏雷立在自己身后,荒凉国道,仅有的一点灯光都好像到了他的眼里,晃得她一闪神。
  终于全体上车出发,医生带着急救箱,就着车上的灯光简单处理了一下陈苏雷的腿伤,时间拖得久了,伤口的血已经凝结,撕开裤腿的时候血肉粘连,苏小鱼掉过头不敢看,就听医生啧啧有声,“这样你还走路,挺能忍的啊。”
  方南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双手搁在颈后笑,“该你了,这些年连你人影都见不着,这下好,留这儿吧,想跑你都跑不了。”
  陈苏雷一笑,“见面就抱怨,几年没见怎么就娘起来了。”
  方南没回头,笑着爆了句粗口,苏小鱼在上海见惯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商界公司中人,难得遇到这样生猛的,但看出他与陈苏雷交情匪浅,又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这时倒也不吃惊了,只觉得他男人得有趣。
  伤口的确严重,医生处理了许久,吴师傅沿着国道往S市方向开,唯恐颠簸,开得并不快,后来转到高速上,路面平稳宽阔,这才把速度提上来。
  方南好像挺忙的,随手搁在车上的电话就有两个,有一个响个没完,他一开始还听,接到后来貌似烦了,顺手把电源都切了,又拿起另一个悄然无声的看了一会,它自岿然不动,他倒也不拨,慢慢又放下了,仍是把双手合到颈后,合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车子是笔直往S市去的,上百公里的距离,总要耗些时间,车上安静舒适,很是招人睡意,医生处理完伤口之后坐回前排,嘴里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意不外乎误交匪类之类,苏小鱼还想问他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却听到苏雷的声音。
  “小鱼,睡一下吧,路很长。”
  他声音低哑,而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听话,这时也本能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他正伸手关灯,灯光熄灭前模糊看到他眼里的疲倦,却仍是对她微微一笑。
  苏小鱼平时在车上最是能睡,今天又忙碌奔波了一整天,虽然这一天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冲击,但到了后来仍是在轻微持久的发动机轰鸣声中渐渐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靠在苏雷的肩膀上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太劳累,又或许是因为医生刚才用的镇痛针,难得他也是睡着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有些沉,但是非常温暖。
  她没用,竟然又觉得眼眶疼,然后就湿了,又怕他醒,眼泪渗出来的时候都不敢擦。
  回到S市第一站去的还是医院,这医生今天备受折腾,不过仍是本着救死扶伤的敬业精神,很专业地将伤口再处理了一遍,方南问清不需要住院之后还想把人家打包回去,可怜的医生差点没抓着门框以示抵死不从,幸好陈苏雷当场阻止,大家都松了口气。
  来之前苏小鱼在上海是定好了酒店的,没想到被方南一通吼退了,硬是把他们带回了自己家。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方南买下的房子在市郊,上下三层,很大,老阿姨过来开门的时候向方南汇报,就是家里老人的语气,说的居然是一口江浙话,“客人都走光来,客房刚刚弄好,陈先生阿要紧?”
  苏小鱼在江浙小镇长大的,听在耳里只觉得亲切,老阿姨明显是认识吴师傅和苏雷的,独独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很是欢喜地对她笑笑。
  这一夜过得辛苦,所有人都累坏了,陈苏雷的状态尤其差,上楼的时候几乎是方南与吴师傅架上去的,苏小鱼的房间就在他旁边,躺下之后怎么都不踏实,房里光线黝暗,她在黑暗中直着眼睛看天花板,后来听见隔壁沉闷的一声响,心一紧,还来不及思考就从床上跳下来跑了过去。
  推门一片漆黑,她更是紧张,终于听到苏雷的声音传来,闷闷的,只一个字,“谁?”
  “苏雷,你没事吗?”房里黑,她情急之下也摸不到灯的开光,拔腿过去的时候还撞在桌角上,砰地一声。
  顾不上揉,她一瘸一拐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摸到床边的时候手落到他的掌心里,触手滚烫,隐约看到他是坐在地上的,她这一吓实在不轻,腾出另一只手就去摸床头柜上的台灯,却被他哑着声音阻止。
  “别开灯。”
  “你怎么了?要不要紧?我找方先生,不不,我找吴师傅来。”苏小鱼语无伦次。
  “没事,我刚才起床喝水,没站稳。”他解释,声音模糊,又补了一句,“你撞到哪里?”
  “你发烧,去医院吧。”他掌心里的温度高得惊人,哪里还有空管自己撞到没撞到,苏小鱼蹲下来扶他,触手是男人滚烫光裸的皮肤,顾不上害羞,她开口提议。
  “不用。”他很轻地回了两个字,苏小鱼正努力扶他上床,男女身材差距大,她憋足了力气才成功,用力过度,最后几乎是跟他一起倒在床上的。
  去医院的提议被拒绝,苏小鱼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借着倒水的功夫跑出房间拨电话给刚才那位医生。
  那头听完状况之后倒是声音轻松,“啊,发烧是正常的,他能拖到这时候也算不容易了,吃点消炎和退烧的药,明天早上要是还不行就把他送过来吧。”
  这算什么话……不愧是方南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小鱼合上电话的时候满脸黑线。
  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苏雷已经合上眼,她谨遵医嘱地找出消炎和退烧药来让他吃,他烧得迷糊了,唤了许多声都不应,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她许久,一开始焦距都对不上,慢慢眼光柔软下来,只说了一句。
  “小鱼,你还在。”
  她点头,放下水杯之后也不走开,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渐渐呼吸均匀,终是又睡着了。
  卧室里窗帘紧闭,不知过了多久,有晨光透进来,他熟睡的脸在微弱光线里很是温柔,薄薄的嘴唇却像孩子一样抿着。
  她仍是坐在原处没动,不敢动,也不舍得动,苏小鱼23岁,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有些感觉是相互的,让她宁和安定的男人,也会因为她而宁和安定;明白生命无常,那些貌似持久强大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还有明白彼此需要的感觉多么奢侈,奢侈到会让她心生恐惧,会让她未及品尝喜悦便懵懂明白,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失去相比,得到的那点快乐真可算是微不足道。
  医生说的没错,到了早上陈苏雷的烧就退了,他睡得好,苏小鱼也就不去叫醒他,小心从他房里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已经聚在楼下餐厅,有点窘起来,苏小鱼走过去想解释,没想到所有人看到她全是一脸自然,好像她一清早从陈苏雷房里走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经地义。
  方南招手叫她吃早餐,老阿姨看到她就笑,还特地把煲好的清粥端出来,让她吃完就给陈苏雷送上去。
  方南对她好奇心十足,吃早餐的时候问题许多,他说话爽快,习惯了就觉得跟这样的人相处很是舒服,苏小鱼渐渐放松下来,与他有问有答,气氛轻松,吴师傅和老阿姨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还时不时插两句。
  方南其实是江浙人,台州出生,但从小在北方长大,十岁以后才回本家,再后来就跑到南方做生意,所以说话行事天南海北得很,老阿姨是从本家带过来的,到现在仍是满口乡音,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就跟家里人一样,说着说着还拉过苏小鱼对着方南抱怨,“阿弟,你看陈先生都安定下来了,就你还整天不上心,再拖回头过年的时候奶奶又抱怨我。”
  方南正在喝牛奶,闻言差点喷出来,放下碗抓起桌上的车匙就站起来,走到门口才大声讲话,“鱼儿,好好看着楼上那个啊,我到公司巡一圈就回来找他一起出去吃饭,大伙都去,一个都不许拉下。”
  方南一向雷厉风行,话音袅袅的时候就已经人影都不见了,老阿姨正摇头叹气,他又倒退着探头进来招呼吴师傅。
  “老吴,你也来,我留了辆车给你们用,你先试试手。”吴师傅应了一声站起来,对她们打了声招呼才往外走。
  转眼餐厅里只剩下苏小鱼和老阿姨两个人面对面,老阿姨叹完气开始收拾碗筷,嘴里还念叨,“一次比一次跑得快,提到这个就跟见鬼似的。”
  其实苏小鱼也被她刚才话里的意思吓到,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想想算了,直接装傻当没听到,也站起来帮着一起收拾。
  苏小鱼做事的时候样子乖得很,老阿姨是越看越喜欢,接过碗的时候笑嘻嘻,问,“小鱼啊,你跟陈先生在一起多久了?”
  怎么又来……苏小鱼脸红。
  没想到阿姨看到她开心得很,满脸皱纹都笑开来,“好了好了,阿姨不多问啦。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
  苏小鱼如蒙大赦,立刻去捧着那个盛着清粥的小煲,上楼的时候还听老阿姨在后头追着补了两句,“跟陈先生说想吃什么就说一声啊,我买去,你也是啊,想吃什么都跟阿姨说。”
  见识了阿姨的絮叨神功,苏小鱼进屋的步子有点急,陈苏雷已经起来了,刚从浴室里出来,看到她的样子好笑起来,扶着椅背问,“怎么了?”
  “没,没事。”他刚起床,只套了一件衬衫,前襟都没扣齐,春光乍泄得很,她只看了一眼就不行了,说话都结巴。
  他倒也不追问,坐下来喝粥,又问她,“你吃过了吗?”
  “嗯,刚吃过。”苏小鱼点头,就在他对面坐了,隔着小桌小心翼翼地看他的气色,“你好点没有?还痛吗?”
  “好多了,不痛。”他正勺粥,热气缭绕中抬眼看她,忽然眼角一弯,“痛也忍一忍,否则方南那医生兄弟又没法着家了。”
  她本来满心担忧,突然被他这样一打岔,昨天那位医生哀怨的样子再现眼前,怎么都忍不住,不知不觉就笑了,苏小鱼眼大,笑起来鱼尾弯弯,更是可爱,又突然看到他下巴上的水珠,许是刚才洗脸的时候留下的,没想太多,伸手就去抹,还笑他,“怎么连这儿都有水,你怎么洗脸的啊?”
  手指触到他的皮肤,然后落进他的掌心,那里仍是烫,她一惊,却不提防他倾身过来,一低头吻了她。
  一个吻,睽违许久,她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与这个男人如此亲密过了,冲击太大,苏小鱼清醒过来之后落荒而逃。下楼的时候很怕会撞上任何一个人,她徒劳地用手掩住脸,猜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
  幸好楼下没什么人,南方的阳光明晃晃地铺满了宽阔空间,她下楼的时候手里还尽忠职守地捧着那个饭煲,先走到厨房去把它搁下,料理台前的窗开得大,隐约听到屋外的谈话声,是吴师傅和老阿姨两个人。
  老阿姨在笑,笑完又叹气,“唉,这样多好,当年我就跟你说呢,陈先生要再找,一定比先头那个强得多,现在看到苏小姐,总算我没说错。”
  吴师傅嘿嘿笑,估计是在点头认同,然后还补充,“小鱼挺好的,跟陈先生在一起合适。”
  苏小鱼刚把饭煲放下,听到这两句又觉得不好意思,原来连吴师傅都早就看出来她是抵挡不住的,是她没用。
  老阿姨继续絮絮叨叨,“两个人靠什么在一起啊,就得靠守着,你说陈先生之前那个,自己男人一出事就跟着一英国佬跑了,像话吗?中国人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饭吃饭有粥喝粥,哪有一辈子就指着男人过享福日子,一点苦都不能捱的?”
  老吴叹着气阻止她,“别说了,我昨天刚知道杨小姐没啦,没得还挺惨,以后你也别提她了,总是可怜人。”
  听壁角不是好习惯,苏小鱼正打算撤退,听完这两句话之后突然间忘了该做些什么,双手还合在那个白底碎花的饭煲上,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下来。眼前白光闪动,茫然间那张报纸上模糊的像片扑面而来,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千军万马般呼啸而过,却一个都抓不住。
  耳边又响起老阿姨震惊的声音,“你说真的?唉哟,年纪还轻着哪,报应得这么惨,作孽作孽,不讲了不讲了,阿弥陀佛。”
  “小鱼,你在做什么?”身后有声音,她一惊回头,看到陈苏雷已经站在楼梯末端,一手撑在扶手上,远远地看着她。
  刚才那些话还在耳边盘旋缠绕,之前许多令她迷惑不解的东西突然有了答案,但她竟更加迷茫,完全失了方向。
  “小鱼?”他又问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里多了些探寻。
  她也看着他,恍惚又回到昨晚,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声音沙哑,只说了一句。
  “小鱼,你还在。”
  苏雷,我还在,但那些曾经在的,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我想,你所想的也永远都不会改变了,是吗?
  她这样想着,渐渐就悲哀起来,耳里却听到自己很轻的回应,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分裂,从一个奇幻的角度看着另一个苏小鱼缓缓向前走去,走到他的身边,而他终于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
  陈苏雷只休养了一天,第三天就带着吴师傅又去了一次众合,苏小鱼也想去,不过这一次男人们怎么都不让了,她目送车子离开,满心都是郁闷,鼻子都皱起来了。
  往回走的时候就接到电话,是陈苏雷,语气自然,“小鱼,要是闷就去市区逛逛吧,想买什么自己挑。”
  她来的时候仓促,什么都没带,不过方南家经常高朋满座,客房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就连换洗衣服都让人特地整套整套地送过来,都是照着她的尺寸买的,这样周到还有什么缺的?苏小鱼握着电话摇头,“不需要,我接着做其他几家公司的预测数据吧。”
  “去逛逛,卡在你包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他声音温和,微带着一点笑,那头又有人说话,好像是孙大文,他便不再与她多说,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苏小鱼傻了,回房打开包果然看到那张黑色的卡片,轻薄一片,拿在手中毫无真实感。
  她就这样握着那张信用片呆坐了许久,他不在,想问问题都找不到人,更何况还有什么可问的?他独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养她,不过是对她好。
  不过是对她好……她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张信用卡,直到两眼刺痛,渐渐才觉得自己应该是快乐的,但却找不到那样的感觉,只是迷茫。
  电话响,接起来是自己的妈妈,问她出差是否顺利,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苏小鱼一一答了,挂电话前迟疑,最后仍是再问了一句。
  “妈,爸给过你钱吗?”
  苏妈妈笑,“当然给,他是男人,不给家用怎么行?”
  “不是家用,我是说,你们结婚前。”
  妈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么早的事情,谁还记得住?”
  苏小鱼失望,哦了一声,刚想挂电话,没想到又听到妈妈带了点娇羞的声音,“倒是有过几次,拿了奖金就塞我手里,头回我还不好意思用,他就跟我急,还掉脸,说你怎么不用啊,后来看着我买了条围巾,乐得跟什么似的。”
  听着都觉得甜蜜,隔着上千公里的苏小鱼都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很是羡慕地讲了一句,“爸真宝贝你,开心吧。”
  “男人不看钱多钱少,就看愿不愿意为你花钱。”苏妈妈总结性发言,然后又照惯例抱怨了两句,“别提你爸,他也就那会脑子清楚,现在老糊涂了,老了老了还给家里闯那么大的祸。”
  挂上电话以后苏小鱼又对着那张信用卡发了半天呆,最后终于放进口袋里,手还是握着它的。
  后来她就真的去了一次市区。S市是南方重镇,中国经济最早腾飞的地方之一,市中心当然是繁华无比,商场内一派奢华,顶级品牌一字排开。
  苏小鱼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待的也是这样的地方,每天看惯了,倒也没觉得不适应,只是过去最多路过,看看橱窗而已,都很少走进去细瞧,现在手还合在兜里的卡上,一鼓作气就进了第一家,连招牌都没怎么看。
  店堂里没什么人,小姐在理货,很是冷淡的样子,看到她穿着简单,就更是视若无睹,她随手去指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包,说,“让我看一下这个。”
  小姐头也不抬,只报了一个数字。
  苏小鱼立在原地安静了一会,包自然是很漂亮的,装饰的链子在灯光下闪着晶光,耀眼夺目,她看了它一眼,又看了它一眼,那张卡还在手心里攥着,温暖的,服帖的。
  她知道苏雷绝不吝啬,这里所有的一切,那些华服美器,那些原本离她的生活非常遥远的东西,现在的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买下来,只要她想,就都可以拥有。
  多好,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女人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男人,外加一张他的卡。
  妈妈说,男人不看钱多钱少,就看愿不愿意为你花钱。
  她也想过了,他独身她未嫁,他又不是包养她,不过是对她好。
  一瞬间脑海中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翩然掠过,而她就这样安静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小姐终于理货完毕,抬头看过来,看到的却是苏小鱼的背影,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了。
  一直到很晚陈苏雷和吴师傅都没有回来,方南也不在,所以就只有苏小鱼和老阿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宽敞无比的餐厅里吃了一顿晚饭。
  老阿姨手艺很不错,烧了一桌子江浙菜,很对苏小鱼的胃口,吃完她还帮忙收拾了,然后抱着笔记本坐在餐厅的大桌上与丽莎连线核对数据,一直忙到深夜。
  老阿姨一个人寂寞惯了,自然很高兴有人陪伴,洗碗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与她聊天,接着就弄了小磨坐在餐桌边弄芝麻粉核桃仁。餐厅里有电视,老阿姨与时俱进,看的居然是台湾大选,一边看还一边与苏小鱼聊起自己有个叔父解放前去了台湾,几十年没见了,后来总算联系上,原来在那里已经又有了老婆孩子,哭得家里守了半辈子活寡的正房死去活来。
  餐厅里灯光晕黄,小磨沙沙,渐渐鼻端缭绕的都是芝麻与核桃的香味,老阿姨乡音可亲,苏小鱼听着听着竟觉得享受,几小时都过得不知不觉。
  到后来实在是晚了,老阿姨收拾东西的时候伸头过来看她的屏幕,然后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弄得一阵头晕,问清她一直都在工作之后立刻露出诧异表情。
  “怎么?陈先生还让你工作?”
  苏小鱼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怎么能不工作?”
  老阿姨愣了一会,然后笑着点头赞同,“也对,不能都靠着男人不是?”
  老阿姨回房之后苏小鱼又一个人在餐厅里待了许久,合上电脑前还在想她最后的那句话,手又伸到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还在,很乖很安静地贴在角落里,她最后叹了口气,抽回手起身抱着电脑往楼上走。
  这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纠结的吗?她真想知道。
  客房舒适,她冲澡之后钻进被窝,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小钟,居然已经是半夜了,不知道男人们还会不会回来,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打电话去问,一眼看过之后苏小鱼直接伸手关灯,合上眼睛睡觉。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还以为自己睡不好,没想到一合眼就没了知觉,睡得连梦都没有。
  睡前吃了太多芝麻核桃仁,苏小鱼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渴,口干舌燥,睁开眼卧室里仍是一点光都没有,漆黑一片。
  她起身下床,还没走出一步突然凝住,为了黑暗中的人影惊恐得浑身僵硬。
  想尖叫,但下一秒自己的声音又自动消失了,那人就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很安静地看着她,黑暗中熟悉的剪影,是陈苏雷。
  “苏雷?”怀疑自己在做梦,苏小鱼声音里都是不确定。
  “恩。”他应了一声,“不睡了?”
  他语气自然,好像半夜坐在她床前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而她哭笑不得,索性坐在床上与他说话,“苏雷,现在是几点?”
  他没答,隐约闻到酒味,她倒也不害怕,又问了一句,“你醉了?”
  “没有,问题解决了,孙大文高兴得很。”
  苏雷说话简单,又老是答非所问,不过苏小鱼在他身边时间长了,理解能力自然非比寻常,立刻明白一定是协议签得顺利,孙大文有了救命钱,乐得拖着大家连喝带庆祝去了。
  “这么快?没问题吗?”她想起前两天自己所见的可怕景象,苏小鱼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他好像笑了一下,慢慢地解释,“拖了几年的最新通信基建标准下个月开始被准许逐步替换现有的旧式系统,众合的那项配件专利正好属于备选的采购件之一,鉴于国外配件的价格和不稳定性,他们中标的机会基本上是百分之百,小鱼,你觉得如何?”
  苏小鱼倒吸一口气,黑暗里两眼睁得老大,“孙先生知道吗?”
  “下周吧,不过就算知道又如何?他原本连这一周都过不去,如果破产,这项专利也说不定会落到谁的手里。”他回答得很慢,句句清楚,但苏小鱼想他一定是有些醉了,他平时说话总是让人颇费思量,哪有这样直白。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又笑了,说,“小鱼,我们为什么要聊这些?”
  她怎么知道……但他又说话,声音温柔,微微的哑。
  他说,“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你了,小鱼,来,我抱抱你。”
  他坐在床前的沙发上说话,说“小鱼,来,我抱抱你。”声音沙哑,仿佛是一个咒语。
  而她竟然受蛊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他还是坐着的,伸长手臂,搂她在怀里,脸颊相贴,很温柔的手势,像抱一个孩子。
  她不说话,身体很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心脏感觉奇突,麻,痒,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自己满了,所有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地方,突然就满了。
  这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纠结的吗?她真想知道。
  但是,世上还有人接受一个男人之后比她更快乐的吗?她更想知道。
  一切发生的很自然,水到渠成,男人温暖的身体,他的强硬和她的软弱,天衣无缝。
  预料之中的疼痛袭来,她咬着嘴唇闷哼,而他在黑暗中静止了一会,低头长久地看她,最后终于又吻下来,她隐约听到叹息,但耳边只有自己的气息吁吁,总觉得是幻觉。
  之后他搂着她在黑暗里讲话,只是讲话,漫无目的,跟她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出生的地方,在法国留学时宿舍楼下的鸽子,还有上海西区的那个公寓,清晨总是有鸟叫声,不知筑巢在墙外哪个角落。
  苏小鱼刚刚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转变之一,原本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怀抱温暖,声音温和,她只是这样安静地听着,渐渐就放松了下来。
  累惨了,后来她就慢慢迷糊起来,应声越来越轻,最后便没有了。模糊只觉得他把她的身体翻过去,让她背贴着自己,又亲她的耳根,并不是带着情 欲的感觉,暖暖的麻痒。
  耳里隐约听到男人很低的声音,好像在哼歌,但她累得惨,很快就没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头枕着他的手臂,背贴着他的胸膛,肩膀缩在他的臂弯里,后颈里有他的呼吸,身体完全落在他的怀抱里,婴儿的姿势。
  睡着的时候就是这样,醒来还是这样,还很早,晨光稀薄,她隐约还有些疼,不过并不难受,只是醒来就仿佛又能听见自己的呻吟声,害羞起来,她再次闭紧眼睛。
  他也醒了,手臂一动。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苏小鱼驼鸟地装睡。
  自己枕着的手臂被很轻地抽走,然后是落在头发上的轻触,是他来掠她的刘海,很温柔的手势。
  他下床穿衣,细微的唏嗦声,听得出是特意放轻了动作,后来一切都安静了,却迟迟听不到门锁开合的声音,苏小鱼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地看。
  只一眼就让她满脸通红,眼前就是陈苏雷,仍是坐在床前的沙发上,姿态悠闲,双手交叠,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到她睁眼,晨光中微微一笑。
  “不睡了?”
  再也装不下去了,苏小鱼红着脸点头,“苏雷,你还在……”
  他微笑答她,“等你,一起早餐?”
  “早餐?”几点啊……其他人也起得跟猫头鹰一样早?苏小鱼看钟,一脸迷茫。
  出门才知道是她想太多,宅子里静悄悄的,苏雷拉着她直接上车,哪里有管其他人的意思。
  他腿上的伤好多了,但苏小鱼仍是自觉地坐到驾驶座上,这里不是上海,又不知道去哪里,她转上大道之后就迷茫了,侧脸问他,“苏雷,怎么开?我们去哪里?”
  南方的清晨,道路清冷,晨雾朦胧,他在她身边一笑,瞳仁漆黑,一闪而过的琉璃光,答得简单,声音也低,“就这样,一直开。”
  啊?这岂不是要开到海里去?苏小鱼额角黑线。
  真傻,后来她再回想起来,这样的一句话是多么奢侈,她一生也不过只听到这一次而已。
  当然不可能开到海里去,车最后停在海边,仍是早,海天尽处蓝灰一片,风里有咸味。
  餐厅就在海边,很小的屋棚,像是简陋民居,走进去才发现热闹,里面人满为患,热气腾腾。
  吃的是鱼片粥,主人家的渔船就停在海边,肤色黝黑的孩子在沙滩上跳跃嬉戏,鱼是从海里刚捞上来的,切得飞薄,一片片融在粥里,入口鲜香甜美。
  苏小鱼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清晨开车数十公里,就为了到海边喝一碗粥,屋棚简陋,桌子磨得发白,椅子摇摇欲坠,但所有人甘之如饴,吃得一脸满足,全不在意周围环境。
  苏小鱼最爱美食,一勺下去眼睛就眯起来了,再抬眼就看到苏雷,他没有在吃,只是看她,眼梢微微地弯着,笑意流露。
  ……
  苏小鱼走进了另一种生活——和陈苏雷在一起的生活。
  很久以前他们也曾经近似地在一起过,但那到底是不同的。
  接受一个人,让他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对苏小鱼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她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更不容易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跟自己的父母解释她和他的关系。
  或许可以这样说,“爸爸,妈妈,我谈恋爱了,不要问我们会不会有结果,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也千万别提要我带他回家这一类的老古话,我都不用跟他提也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那么,就这样吧。”
  不敢想象自己父母听完这些话之后的脸色,苏小鱼最后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没什么困难的,他们并没有同居,只是在一起而已,陈苏雷行事随兴,经常带着她国内国外到处飞,半为工作半为旅行,爸爸妈妈早就习惯了她的工作时间表,一时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只说她进了新公司倒是越来越忙,比在BLM的时候更不着家。
  她从小老实,很少对爸爸妈妈有所隐瞒,所以听了这样的话就更觉得惭愧,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是有缺憾,但除此之外,苏小鱼总是快乐的。
  苏雷可能是一个人久了,忙的时候没日没夜,一得闲想起去哪里就会拖着她一起去,他对世界各地都很熟悉,不太喜欢游人密集的著名风景地,偏爱那些普通游客难得一见的当地风情,所以与他一起旅行就趣事颇多。有次他在越南突然兴致来了,半夜拖她起床去吃宵夜,她在河内的某条小巷里吃到了鲜得掉舌头的牛肉米粉,然后又和他一起迷路,小巷曲折,到处都是棚屋,一群小乞丐追着他们讨钱,他拉着她好一顿跑,终于转到宽敞马路上的时候她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脸都憋红了,而他大笑,伸手揉她已经奔得一团乱的头发。
  当然总是在上海的时候多一些,他也经常带她回家,并不忌讳邻居的眼光,苏雷所住的公寓里住户不多,保安固定,渐渐大家对苏小鱼也熟悉了,每次看到她都招呼,笑得很客气。
  总是快乐的,只是偶尔醒来感觉到他在后颈的呼吸,她会突然地惶恐,惶恐这样快乐的日子能够延续多久?惶恐他们会走到哪里去,或者只是她会走到哪里去。
  算了,何必想太多,想再多也不会改变现实,苏小鱼最后总结性地安慰自己。她爱这个男人,然后与他在一起了,多么简单,有什么好多想的,想太多容易早衰。
  几周以后苏小鱼又与杨燕碰头,补上之前只吃了个开头的那顿午餐。
  约的是早茶,很早,苏小鱼迟到,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时候杨燕都已经开吃了。
  苏小鱼一向守时,这次迟到当然是有原因的,她早上起床的时候被陈苏雷拖了好些时间,这男人睡眠时间短,但如果不是自己醒的就会特别麻烦,迷迷糊糊地缠人得很。
  其实昨晚他们刚从新加坡回到上海,凌晨以后才到他的公寓,她在飞机上看电影,一点都没睡,所以回来后看到床就倒下了,他倒是精神好,继续在床上看资料,就在她身边,她觉得他暖,忍不住用手抱住他的腰,他大概有些痒,轻声笑起来,然后伸手进来抓她的,故意将她的手往下按。
  这次轮到苏小鱼小声叫,很快地把手抽了回来,后来睡意上来了,合眼前只记得那团屏幕微蓝的光线一直亮着,都不知他看到多晚。
  晚上睡得好,到了早上她就觉得神清气爽,没想到要起床的时候却被苏雷抱住不放,她很少看到他这样耍赖的样子,开始还有些诧异,后来哭笑不得,只好俯下身来在他耳边求饶。
  “苏雷,我跟杨燕约了早茶,上周就约了,你这样我会迟到。”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手倒是松开了。
  她终于得以脱身,轻手轻脚下床洗漱,出来发现他居然还在睡,天气并不好,窗帘也拉着,卧室里光线昏暗,他的脸陷在她这边的枕头里,另一半床都是空落落的。
  原来她在床上就占了那么小一点空间,苏小鱼合上卧室门以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一耽搁,苏小鱼出现在约好的茶餐厅的时候就晚了许多。
  已经是12月了,将近年底,餐厅里人很多,熙熙攘攘,完全看不出经济萧条的样子。杨燕已经把东西都叫好了,正对着蒸笼举筷子,看到她就笑嘻嘻地伸手招呼。
  苏小鱼坐下抱歉,杨燕把碟子往她这里推一推,又举手叫小姐送菜单,忙完了才定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声惊叫。
  “苏小鱼,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脸色那么好,老实讲,是不是谈恋爱?”
  苏小鱼正在挟面前的斋肠粉,肠粉雪白圆润滑爽,上面浇着特制的酱汁,听完杨燕这句一下没挟住,那条肠粉直接跳回碟子里,酱汁都溅出来了。
  “难道是真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杨燕立刻兴奋起来,直接跳到结论阶段,然后双手按在桌边上,双眼亮晶晶地问她,“到底是谁?快说快说。”
  她问得兴致高昂,苏小鱼招架不住,到最后终于说了老实话,杨燕听完就愣了,许久之后才出声。
  “行啊小鱼,这样的男人你都能拿下,以后叫你小潜水艇。”
  苏小鱼正在咬肠粉,听完她的话眯起眼睛笑笑,然后又摇摇头。
  “干吗摇头?这你还不满意啊,要不让给我,我妈一定乐得飞上天,也免得我整天担心考不上商学院该怎么办。”
  “商学院?”苏小鱼两眼睁大,肠粉都忘了嚼了,“你要考商学院?”
  杨燕点头,“不就是为了那该死的相亲?我跟我爸妈摊牌了,说我没想过那么早结婚,这两年的时间我想读商学院,拿MBA,别的事等我把书读完再说。”
  “你爸爸妈妈答应了?”
  “读书嘛,我爸妈当然同意,我妈听完了还特别高兴,让我一定要考上,到时候在那堆同学里挑个好的。”杨燕说完无奈地摊了摊手,“反正她什么都能联想到找对象上去,不管了,我先考了再说,好歹喘口气。”
  “MBA啊……”这次轮到苏小鱼双眼亮晶晶,羡慕地叹了口气,“我也很想能继续读下去,最近总觉得之前在学校里学的都不够用。”
  “你也可以考啊。”杨燕听完兴高采烈,“我们一起好了,到时候有个伴。”
  “可是我要工作,读MBA又很贵……”苏小鱼不吃了,咬着筷子沮丧。
  “喂,你家老板现在就是你的男朋友好不好?工作不工作还不是你的一句话,至于学费,小鱼,我们之前赚得不少啊,那个,你都用光了?”杨燕说到后来有些迟疑。
  苏小鱼顿住,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燕家境富裕,当然不能理解她的苦处,至于她家里之前发生的那段故事,她早已决定这辈子都不提起了,现在当然也不想说,所以只好继续郁闷。
  杨燕又接着出主意,“要不让你那个笑起来会开花的老板兼男朋友赞助你?反正他有钱。”
  什么叫反正他有钱……苏小鱼又答不上来了,只好继续摇头。
  杨燕笑,“好啦,就知道你没想过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钱人都是贼精贼精的,你要是冲钱去的,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长久。”
  苏小鱼想说,不是冲钱去的就能长久吗?不过想想觉得自己可笑,到底没有说出来。
  倒是杨燕仍在继续动脑筋,过了一会突然合掌,“有了,要不你考奖学金啊,我去拿报名材料的时候看到有在职MBA学生的奖学金申请,如果有很好的推荐信,还能加分。”
  “这么好?”苏小鱼来了精神,筷子都丢下了,“还有没有申请?你要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看?”
  杨燕当然点头,“行啊,我现在就是时间多,吃完就去吧。”
  杨燕所说的商学院并不远,就在西区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安静的小红楼,典雅漂亮。
  接待人员很热情,介绍完报考所需的条件之后又带着她们参观环境,经济形势紧迫,MBA学院的倒变得炙手可热,许多之前根本没有空闲时间的高阶主管都开始利用这段时间进修,所以虽然是休息日,教室里的在职MBA学生仍是很多,各种年龄段的都有,她们从门口经过的时候正看到他们在分小组讨论方案,气氛热烈。
  只是这样匆匆一瞥都觉得羡慕,苏小鱼离开的时候很仔细地把报名细则与详表放进包里,表情认真。
  杨燕在旁边看得好高兴,一走出小楼就搂住苏小鱼的肩膀提要求,“小鱼,一定要考哦,我们做不成同事就做同学,更好。”
  苏小鱼刚想说话电话就响了,她接了,是陈苏雷,问的很简单,带着点笑,“小鱼,你在哪里?在干吗?”
  “还跟杨燕在一起哪,刚早茶结束。”本能,苏小鱼答他的电话的时候声音柔软。
  “等下呢?”他继续问,很有闲情。
  “等下要回家,昨天都没回去。”苏小鱼立刻回答,唯恐他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陈苏雷的时间全由自己掌握,之前忙碌过一段之后最近又空闲下来,两个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快,就算是一起实验一道意大利菜都能消磨个半天,所以苏小鱼都没什么时间着家,怕了他,她回答的时候都隐约带着点求饶的味道。
  他在那头笑起来,又与她讲了两句,杨燕在旁边挤眉弄眼,苏小鱼被她看得有些害羞,握着电话放低声音,“苏雷,杨燕等我呢,晚点再说好吗?”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身后就有声音,还是之前的那位热情的接待小姐,走过来又送上一份材料,还笑着补充,“苏小姐,这是申请MBA奖学金的补充材料表,刚才忘记给您放进资料袋里了。”
  真敬业,还特地送出来。苏小鱼匆匆结束电话去接,与杨燕一起说了声谢谢。
  离开商学院之后杨燕开车将苏小鱼送到地铁站,一路上得空就看她,嘴里啧啧有声。
  苏小鱼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最后忍不住抗议,“好啦,我脸上又没有花,专心开车好不好?我爸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哪。”
  杨燕叹口气看前面,嘴里还说话,“小鱼,有没有考虑开个‘如何拿下钻石王老五’的私人博客?一定火。”
  有没有搞错……苏小鱼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没话说了。
  ……
  这天晚上苏小鱼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晚餐的,难得女儿有大段的空闲时间在家,老两口特别高兴,妈妈烧了一桌子菜,爸爸又温了黄酒,满屋子香味。
  桌上有苏小鱼最喜欢的雪菜黄鱼羹,感觉好久没吃妈妈的家常菜了,她第一勺黄鱼羹落进嘴里的时候忍不住幸福地叹了口气。
  看到女儿的样子妈妈就笑,然后对着老伴使眼色,苏爸爸正喝酒,抬眼看到妈妈的眼神才想起什么来,放下酒杯开口,“小鱼啊,最近在忙什么?”
  苏小鱼还在喝汤,回答的时候就含含糊糊的,“工作嘛,还能干吗?”
  “这份工挺辛苦的吧?看你忙得整天都在外面跑。”妈妈也加入话题,边说边给她挟菜。
  “还好啦。”苏小鱼脸红,赶紧低头扒饭。
  苏爸爸又被老伴瞪了一眼,立刻接上,“那个,你妈的意思是,别光顾着忙,整天工作,朋友都没几个。”
  “我有朋友啊,今天还跟杨燕吃饭来着,就是我以前那个同事,你们知道的。”
  “杨燕?女孩子啊。”妈妈立刻出声,语气很是不以为然。
  苏小鱼不傻,听完这句立刻有了些明白,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低头继续埋首在碗里,声音含糊,“朋友嘛,分什么男孩子女孩子。”
  “怎么能不分?”苏妈妈又说话,看了老伴一眼,终于决定自己上阵,“小鱼啊,你工作这么久了,以前在那个什么BLM就是没日没夜的忙,现在到了新公司就更是……这么下去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情啊?”
  自己的事情?她现在哪里还需要考虑这些?苏小鱼有苦说不出,抬头转移话题,“爸,妈,我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我正想考商学院,读在职的MBA学位。”
  “商学院?”这回轮到爸爸妈妈一起抬起头来,四只眼睛都睁得好大。
  跟爸爸妈妈谈过这件事以后,晚上苏小鱼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那些申请材料看了很久。
  她从小喜欢读书,能够进入BLM也是因为学业出色,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倒是有直升研究生的名额,但是她那时候一心想着早一天工作爸爸妈妈就能能够早一天来上海团聚,根本就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后来工作了,越是时间长就越是觉得之前学的那些东西不够用,一直都很想能有机会继续进修,但是工作忙碌,家里又出事,哪里还会再想到这些。这次一听杨燕提起,原本已经放下了很久的心思突然又浮了起来,躺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想这些。
  不过到底时间也是晚了,想着想着她就开始困起来,合眼前最后看了一眼搁在枕边的手机,忽然有些奇怪。
  今天苏雷只与她联系了一次,之后就没再打电话来,之前一直在想商学院的事情也没在意,现在快睡着了倒想起来了,迷迷糊糊间把手合在手机上,想着要不要问他在忙些什么,但倦意浓重,她最后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苏小鱼早起去公司,心里有事,她这天起得就特别早, 到达的时候大楼电梯里都是静悄悄的,左右都没什么人。
  苏小鱼的减压的方式很特别,越是心里有事就越喜欢煮东西,仿佛看着锅底的小火苗就会放松下来。习惯使然,走进公司之后她笔直往小厨房走,准备好好弄一顿早餐。
  丽莎小姐是煮咖啡的高手,她来之后苏小鱼就自觉交出了这个任务,做人要投桃报李,所以她也经常自告奋勇地准备西式早餐与丽莎小姐一起分享,有时吴师傅也会上来,大家其乐融融。
  那时候苏雷也不常来,但后来他经常带着她离开公司,再后来早餐基本上就变成了他独家享用的福利,很久没有机会在这里大展身手了,苏小鱼看到那些熟悉的厨房用具都觉得亲切,脱下外套就开始找原料。
  她今天早晨打算做薄煎蛋饼,打开冰箱找鸡蛋,又踮脚打开灶台上方的橱柜找芝士粉,绿色的芝士粉圆筒上一次丽莎小姐用过,她比苏小鱼高了许多,搁回去的时候位置很靠里,苏小鱼看到拿不到,努力了两次都不行,手指搭在木头边缘上,最大幅度地踮着脚,脸都涨红了。
  另一只手伸过来,越过她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轻松地抓住那个绿色的圆筒。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苏小鱼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却忘了自己还是踮着脚的,差点跌倒。
  腰被人一把揽住,抬头看到陈苏雷,一手还拿着那筒芝士粉,另一手抱着她,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她真没用,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近距离面对如此艳光,居然还是差点流鼻血。
  原以为没人比自己更早,没想到老板如此敬业,苏小鱼做早餐的时候稍有些唏嘘,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他哪是敬业,明明是太闲,会这么早到这里多半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吧。
  半开放式的小厨房里有简单的桌椅,替她拿下芝士粉之后苏雷并没有走开,就在她身后拉开一张椅子随便坐了,苏小鱼弄配料的时候听到纸张翻页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他,看的也不是什么厚厚的收购可行性报告,居然是一本旅行杂志。
  跟苏雷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真不是那种整天都像上足了发条似的男人,平时就姿态闲散,在她身边就更是懒洋洋的,看杂志的时候双腿伸展交叠,双肘都搁在扶手上,垂着眼,许久才翻过一页。
  只是他侧脸温柔,垂睫有阴影,看过去真是风光旖旎,苏小鱼看着看着动作就慢了下来,打蛋都忘记了。
  她做早餐,他看杂志,只是这样各做各的都会觉得温暖愉快,人果然是需要伴的,重要的不是做什么,重要的是在一起。
  他又翻过一页,然后眼梢一扬,看着她说话,“小鱼,你在看我?”
  苏小鱼正看着他出神,惊醒之后立刻脸红,然后硬撑着回答,“哪有。”又转头看墙上的钟转移话题,“丽莎小姐怎么还没来。”
  “她今天去技科在台湾的总公司,老吴也去了。”
  “啊?”苏小鱼惊讶,“你不去?”
  他又低头翻过一页,声音平缓,“小鱼,你希望我整天跑来跑去?”
  呃……他跑来跑去就是她跑来跑去,为了自己着想,苏小鱼明智地选择不回答,回头放下打好的蛋开始煮咖啡,手放到黑色的咖啡豆袋子上,想了想又收回来,转而去拿做热巧克力的原料。
  心里有事,她一边弄早餐一边想着怎么跟他说,没想到过了一会倒是他先开口,声音轻松,“小鱼,下月我们去一次法国如何?在南部多待一段时间,顺便去看看我那几个在酒庄里乐不思蜀的朋友。”
  苏小鱼正在热油,听完愣了一下,苏雷之前也有带着她到处去,但到底顾着国内的那些项目,大部分时间都在亚洲,来去不过几天时间,没想到他这样突然地提议去欧洲,听他的意思也绝不止几天这么简单,那她哪里还有时间去准备申请商学院的材料?对他的提议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一时乱了,回头看他的时候满脸惊讶。
  “怎么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平常。
  不习惯曲折拐弯,苏小鱼差点把我想申请商学院这几个字脱口说出来,还好跟他在一起总算有了点潜移默化,她最后顿了几秒才开口,“要去多久?这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决定呢。”
  他一笑,“钱来钱去,不就是这些事?丽莎在就行了,电话里也可以作决定,刚弄完众合,休息一段时间吧。”
  “可是还有许多可行性报告等着做……”苏小鱼挣扎着继续。
  他仍是微笑,“小鱼,海那么大,再大的网也装不下所有的鱼,何况现在鱼杂,有些可是会撕破网的。”
  好吧,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被他说到哑口无言的状态了,苏小鱼很抗打击的,油已经热了,她回身慢慢把蛋液倒下去,过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很轻,但句子清晰。
  “苏雷,我不想去。”
  他安静了一会,苏小鱼也不回头,专心地将切成小块的青椒和培根均匀撒在已经半凝结的蛋液里,香味扑鼻而来,她在蒸腾弥漫的热气中间抿着嘴唇,很认真的表情。
  “为什么?”终于听到陈苏雷的声音,短短的三个字,说得并不快。
  “我想考商学院的在职MBA,有奖学金的名额很难申请,我需要时间好好准备。”她将完成的薄煎蛋饼装盘,然后开始往融化的巧克力液里倒热奶油,一边倒一边均匀搅拌,全神贯注。
  空气里弥漫着蛋饼和热巧克力的香气,美妙无比,但小小的厨房里安静下来,再没有交谈声。
  热巧克力一气呵成,苏小鱼终于关上火,端起杯子和盘子转身。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杂志已经被合上扔在桌边,而他侧身撑着头看她,漆黑瞳仁里平静无波。
  ……
  厨房里所有的杯盘碗碟都是白色的,盛着热巧克力的杯子也不例外。幼滑的黑巧克力与雪白的杯沿对比分明,最上方还有尚未全部融化其中的白色奶油,旋涡一样漂亮。
  他伸手把杯子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说了声,“谢谢。”
  苏小鱼抿起嘴笑笑,接着转身去拿自己的那一份。
  回过头来看到他正慢慢地转动那杯巧克力,嘴角倒是微微笑着的,又说,“小鱼,为什么不弄咖啡?”
  叫她怎么回答?说我大概依稀仿佛猜到你可能会不爽,所以未雨绸缪,备好巧克力让你感觉好一点?
  怎么说都不像话,她决定不说,埋头吃早餐。
  他也开始动刀叉,热气腾腾的薄煎蛋饼,业余名厨苏小鱼亲自主理,味道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但餐桌上气氛沉默,她莫名感到压力,所以虽然吃得头也不抬,却半天都不见咽下去多少。
  “小鱼,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申请商学院的?”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平常语气。
  没有隐瞒他的习惯,苏小鱼说老实话,“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继续读书,之前没有时间嘛,昨天跟杨燕喝早茶的时候她提起有带奖学金的在职MBA可以申请,我就很想去试一试。”
  句子长,她开始说的时候挺慢,后来就顺了,索性抬起头来看他,“苏雷,我会用业余时间去准备的,不会影响工作,你放心。”
  “学费呢?MBA不便宜,我想那个奖学金,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申请到的吧?”他一笑。
  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讨论这些,苏小鱼开始放松,放下刀叉笑,“没关系,要是不行就明年再说,我会量力而为的。”
  她昨晚已经深思熟虑,也想过他可能会因为她今后不能有太多的自由时间陪他到处跑而觉得不愉快,特别是刚才,她还一口拒绝了他所提议的法国之行,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但是没想到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就开始语气自然地与她讨论起来,她松了口气,心里高兴,再说话的时候就特别顺。
  他还握着刀叉,听完她的话之后一笑低头,苏小鱼正饶有兴致地说着申请内容,完全没有在意到他的刀叉只是虚搁在薄饼上,根本就没有落下的意思。
  “又要工作又要读书,不累吗?”
  “不会,有目标就不觉得累。”感觉他并不反对自己的决定,苏小鱼开始笑嘻嘻。
  “目标?不是买房子,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吗?”他垂着眼睛笑,说了她很早以前的经典名言。
  没想到他还记得,苏小鱼脸红,“苏雷,你又笑我。其实我是想能多学点东西,以后无论在哪里都有用。”
  “是吗?那你以后要去哪里?”他抬起眼来看她,声音温和如水。
  她愣住,与他对视良久,他眸色深沉,什么都看不清,她渐渐发觉自己之前傻气,后来又感到悲哀。
  “没有,我现在还没有想过要去哪里。”她最终与他的眼光错开,然后才回答,声音轻下来,“我只是想,你要去法国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但是现在我需要时间准备考试,申请奖学金。”
  “何必?你可以刷卡。”他放下刀叉,去拿手边的那杯热巧克力。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拿到那张卡之后她从未用过,他也从未提过,这时突然听到他这样说,苏小鱼很是不适应。
  餐桌上安静下来,苏小鱼自从之前移开目光之后就一直在看窗外的一朵白云,短短几分钟里变幻了许多形状,但每一个她都想不出到底像什么。
  耳边传来椅子被推动的声音,她转头,却看到他已经立起来,离开前对着她一笑。
  “OK,小鱼,我等你好消息。”
  她没出声,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厨房里还有煎蛋和热巧克力的香气,暖气很足,窗外那朵白云衬着蔚蓝天空,仍是变幻莫测,一切都温暖,舒适,丰富,但她却只觉得难过,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许久才开始振作,抿起唇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苏雷,我没错,也不后悔。就算我能够和你在一起周游世界又如何?就算我能够用你给我的那张卡随心所欲又如何?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任何一个苏小鱼,现在是我,将来也会是我吗?我要的,不过是不后悔现在,也不害怕将来。
  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就慢慢平复起来,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准备申请材料,手里继续忙碌。
  这一顿早餐费时长久,但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个个杯盘里剩下许多,只是她最后拿起苏雷的杯子时入手轻飘,再一低头,原来只有它是空空如也的。

  苏小鱼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陈苏雷。
  他一个人飞了法国,与他们只是电话联系,丽莎小姐和老吴都有些奇怪,只有苏小鱼一切如常。
  他生气了?或者没有?她没有时间多想,她要工作,还要准备商学院的入学考,好忙。
  吃完晚饭之后苏小鱼回自己房间,桌上摊着的经济学书籍和一大叠申请表格,她坐下之后不急着忙,先打开抽屉看了看自己的存折。
  金融海啸,商学院的生意倒是逆流而上,今年国内几乎所有知名的商学院都将学费标准大幅上提,她之前在BLM工作时所赚的钱都花在家里的房子上了,之后进了苏雷的公司,他当然不是一个吝啬的老板,但她之前预支过一大笔薪水,现在才过了一年不到,如果按照她所签的合同,那些预支的薪水都没有扣除完毕呢。
  不过她还是有积蓄的,加班费,置装费,杂七杂八以各种名头每个月划入她卡里的钱并不少,但也不过分,足够她开销还能让她能够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收下来。
  好吧,虽然他从来不说,但她知道他对她好,只是最该对她好的人应该是她自己,这点道理她从来都是明白的。
  这么想着刚才突然升起的那点难过就好些了,苏小鱼叹着气再看了一遍存折,然后把它合上放回原处。
  还是有积蓄的,不过她到底还是个穷人,照样付不起学费,不过没关系,苏小鱼坐在桌子前握拳,为了奖学金,这次她拼了。
  “小鱼,红豆汤好了。”妈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走过来的时候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碗,笑笑地在她身边坐了。
  “谢谢妈。”苏小鱼双手接过来,刚煮好的红豆汤暖热香甜,她还没吃就弯起眼笑了。
  “还在忙着申请商学院的东西?”妈妈看了一眼桌上那一大堆东西。
  “嗯,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学历标准和工作经验我都符合要求,30岁以下的申请人还可以争取奖学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学费,我都算过了。”
  “那么好啊,可是要拿到奖学金挺难的吧?要是到时候申请不到怎么办?”妈妈担心。
  “所以才要好好准备啊。”苏小鱼按了按那一大叠准备材料,“放心吧,你女儿过去学的一点都没丢,这两年又有高人指点,只要能让我进面试,我有信心,他们会选我的。”
  “那个面试不好进吧。”爸爸刚刚洗碗完毕,这时也走过来参与讨论,说着说着又有些叹息,“唉,还是爸爸没用,要是家里有钱,你想读书也不用搞得那么辛苦。”
  苏小鱼放下碗双手搂住自己爸爸笑,“说好不讲了怎么又说,爸,妈,你女儿工作过的两家公司都很了不起哎,许多跟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去读MBA根本就是想转行,一点经验都没有,我就不一样,一直都是在金融投资这一行混的,所以我的申请材料里会附上很有分量的推荐信,进面试一定没问题。”
  “这么厉害?”苏小鱼说得那么肯定,老两口光是听着也觉得底气十足,心里为女儿骄傲,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送走爸爸妈妈苏小鱼才又回到书桌边,申请袋里附着推荐信的表格,她抽出来看,上面还是空空如也。
  看着看着苏小鱼就再一次叹气了,她刚才说的没错,自己前后工作的两家公司都很了不起,但是BLM已经烟消云散,至于苏雷,她不认为自己会有勇气请他从法国飞回来只为了给她写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推荐信,他不出声已经是最好的支持了,她心领神会。
  所以,现在能够填满这块空白的人就只剩一个人了,放下表格之后苏小鱼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拿起一直搁在桌上的手机,一鼓作气地按了拨通键。
  接到苏小鱼电话的时候汤仲文正在开会,晚八点,但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人人全神贯注,汤仲文正在讲最新收购项目的预期目标,他说英语的时候语速快,但是句子非常清晰,讲到数字的时候就更是,听在耳里压迫感十足,而坐在下面的人人执笔埋头,唯恐漏掉任何一点重要信息。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所以当汤仲文搁在桌上的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那声音就显得有些突兀,他没在意,一低头便把它按断继续说,但是几秒钟之后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再过了几秒钟之后又看了一眼。
  BOSS大人从来没有这样反常过,其他人满脸疑惑,范闻就坐在他旁边,这时也忍不住好奇倾身去看,没想到晚了一步,汤仲文已经拿起电话,然后低声对所有人说了句对不起,大步走出去了。
  会议室里人人面面相觑,最后大家有志一同地看范闻,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范闻一愣之后举手做无辜状,然后才说话,“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电话拨通了,但是响了一声就被人按断,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又没有勇气再拨第二次,苏小鱼举着手机呆了一会。
  没想到刚想放下手机它倒响了,接起来正是汤仲文。
  “苏小鱼。”
  苏小鱼好久没听到前任BOSS的声音了,仍是记忆里一贯的平直,叫她的时候连名带姓,她条件反射,克制不住地挺了挺背才回答,“恩,文森。”
  “有什么事?”
  不愧是汤仲文,真直接,一句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苏小鱼握着电话轻声回答,“文森,我有件事想麻烦你,想问你有没有时间……”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汤仲文的语速很快。
  “现在我在开会,见面说吧,明天下午5点以后我有时间,稍后会有秘书与你做确认,还有问题吗?”
  离开BLM很久了,苏小鱼一时对他一贯的高效问答方式适应不良,回答的时候结结巴巴,“没,没问题。”
  “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努力跟上,话音未落那边已经干脆地挂了电话,耳边只剩下机械的电话嘟嘟声余音袅袅。
  这天晚上苏小鱼睡觉前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bullpen里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按键声,大会议室里吵吵嚷嚷的一日三餐,越夜越兴奋的比利,自己和李俊杨燕争论模型的样子,当然还有仿佛永远都不知疲倦的BOSS大人汤仲文。
  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想过,一切会消失得那么快……
  想着想着就伤感起来,她看了看时间,然后缩在被窝里拨电话,一声,两声,第三声还没响起的时候她突然地按断了电源,然后翻了个人把脸埋进枕头里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苏小鱼准时到达汤仲文的公司,其实不用他的秘书提醒她也知道在哪里,大马财团在国内新组建的投资公司嘛,这一行并不大,她平时有关心业内动向。
  两栋大厦都在金融区腹地,间隔并不远,她也没叫车,离开公司之后就提着包慢慢走过去。
  苏雷不在,最近的工作量与之前相比也少了许多,丽莎小姐从台湾回来之后接着就回美国休圣诞与新年假期,吴师傅去了南方,总之最近公司里经常就她一个人待着,孤单得很。
  已经是12月,将近年底,这是上海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大楼下更是寒风刺骨,她怕冷,到后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奔进温暖的大楼里。
  等电梯的苏小鱼还有些喘,外面风大,她面皮薄,脸都被吹得有些红,觉得自己狼狈,她对着镜子深呼吸,好歹让自己别那么喘了。
  电梯门一开就看到星马投资后现代风味的前台,接待小姐已经站起来,看着她微笑。
  不愧是大马财团,就连前台都装璜得这样气派堂皇,不过这里的接待小姐未免多了一点吧,左左右右起码五六个……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苏小鱼一时愣了。
  “小姐们,用餐时间都减肥吗?知道你们为公司着想,但也不用这样省餐费啊,真要饿坏了老板可是会心疼的。”
  旁边有人笑着讲话,绕口的新加坡国语,苏小鱼一转头就看到一张熟面孔,笑嘻嘻地看着她。
  很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苏小鱼看着他表情迷茫。
  “苏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最近好吗?”那男人走过来熟稔地与她打招呼,又伸手与她相握,热情得很。
  “你是范先生?好久不见。”终于想起来了,苏小鱼对他笑。
  原本聚在前台的那些小姐都散开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在对着电话应声,搁下话筒之后直接走过来,非常客气地对苏小鱼开口,“苏小姐,汤先生在办公室等你,请你现在就过去。”
  “好的。”苏小鱼点头跟上,走的时候还对范闻招招手,他当然回应,还站在原地一脸笑意地目送她。
  前台小姐带着苏小鱼穿过大办公室往里走,苏小鱼敏感,总觉得自己一路上都被注目,这里的人热情得有点奇怪,不过别人公司与她无关,她最后头一低,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汤仲文正在翻一份文件,听到她的推门声抬头看过来,他五官深刻,又背着光,阴影里更显的轮廓分明,看到她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恩,我来了。文森,好久不见。”苏小鱼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正站起身向她走来,两个人离得近了,身高差距大,她最后就走进他落下的影子里,不知不觉被整个地笼在那里面。
  商学院的推荐信要求很高,还需要出示一些推荐人本人的资历证明,苏小鱼来的时候原本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她只是汤仲文过去的某个属下,他也没有义务为她做这么麻烦的事情,没想到他看过那些材料之后直接点了头,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看着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倒是不以为意,拿着那张推荐回到桌后坐下来,伸手打开电脑又说话。
  “我需要查一下之前你在BLM所完成的那几个项目的详细资料,看看你所负责的是哪一部分,下周给你吧,可以吗?如果你实在急着要,明后天也可以。”
  “谢谢,不用那么急,什么时候都行,你一直都很忙,我还要过来麻烦你,真不好意思。”苏小鱼感激。
  他双手已经落在键盘上,眼睛看着屏幕,淡淡答了一句,“那我明年给你。”
  啊——?苏小鱼傻了,看着他哑口无言。
  他仍是看着电脑,两秒钟之后突然一笑,嘴角弯起,眉睫晕开,更显得俊朗。
  汤仲文平日严肃,又很少笑,偶尔笑意流露反差就特别大,但苏小鱼回过神来只想叹气,完全是无福消受的感觉。
  老大,开个玩笑都那么性格,我不跟你混很久了,好歹给点缓冲期吧。
  为了谢谢前任老板的慷慨帮助,苏小鱼当晚请吃饭。
  提议之后她客气地询问汤仲文想吃些什么,他听完这句话之后看着她沉吟了一会,苏小鱼现在已经对这位前任老板的背景非常清楚,知道他是极有钱的富贵出身,这时候被他看得心里忐忑,开始后悔自己之前开口太快,万一人家开口就是天价珍肴 ,那她岂不是要被吃到破产。
  不是她小气,实在是生长环境不同,她这两年看过许多人,随便吃个午饭都上燕窝鱼翅,而她从小觉得有雪菜黄鱼羹就是天堂了,大家出身不同。
  这么想着她就决定收回自主权,还是由她来提议一家价格接近她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餐厅好了,可是刚想说话他就开口了。
  “吃东南亚菜吧,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正宗,走。”
  人家说的是陈述句,说完抓起车匙就当先往外走了,苏小鱼一路小跑才跟上,想提出不同意见都没机会。
  车行在高架上,一直往西,下匝道以后又转入熟悉的街道,苏小鱼渐渐觉得惊讶,来不及开口问汤仲文已经开始减慢车速,径直往路边靠去。
  街道安静,临街店铺在夜色中灯火通透,抬头就看到那一行发亮的店名,这间马来餐厅离陈苏雷在西区的公寓并不远,初相识的时候他就带她来过,后来也经常光顾,所以她对这里当然是熟悉到极点,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这家?”下车以后她立在路沿问。
  汤仲文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这家很好吃的,我们进去吧。”苏小鱼笑,真是巧,不过也好,她也很久没来,想这一口了。
  这是苏小鱼常来常往的餐厅,她当然是很熟悉的,进门笔直往里走,都不用服务生带路。
  桌上放着菜单,苏小鱼翻开放到汤仲文面前,很有诚意地笑着说话,“文森,要吃什么你点好了,这里的东西都很好吃。”
  汤仲文看菜单,又问她,“苏小鱼,你对这儿很熟?”
  “嗯,我常来这里吃夜宵。”苏小鱼老实回答。
  他从菜单中抬起眼来看她,两秒以后才说话,“现在的工作不忙?”
  “前段时间就很忙,现在就还好。”苏小鱼回答。
  “哦?为什么?”他招手叫人点单,顺便又补了一句。
  为什么?苏小鱼默,总不见得照实说,自家老板最近玩人间蒸发,公司里现在在唱空城计吧?大家都是做投资的,她这么直白会不会变成泄露商业机密?
  有人走过来替他们点单,晚餐时间,店里生意很好,服务生们上菜加水,穿梭来去,走过来的是老板娘本人,笑着对汤仲文开口,“先生想要点什么?”话音未落又看到坐在汤仲文对面的苏小鱼,一愣之后才对她笑了一下。
  苏小鱼也笑,招呼了她一声。
  汤仲文点菜很干脆,看得出平时就是习惯了做主的,菜上得也快,猪颈肉鲜嫩嫣红,虾酱空心菜油光碧绿,最后上来的是黄金海鲜咖喱煲,香气很远就飘散开来,苏小鱼闻着就食指大动,很开心地一手捧起面前的小碗米饭,另一手就去拿勺子。
  汤仲文倒不着急,动手前还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小心。”
  他说小心,想起另一个人说这句话的样子,苏小鱼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才笑,“我知道,咖喱跟拉茶一样,表面不冒烟,下面还是烫的,所以要小心烫到。”
  汤仲文点头,接着嘴角一弯,可惜苏小鱼已经低下头,根本没注意到。
  两个人边吃边聊,汤仲文从不是多话的男人,但今天兴致倒令人意外地好,居然主动起了话题,问苏小鱼,“怎么会想起要考商学院?”
  “也不是突然想起来的,其实一直都想继续读书,工作以后更加觉得自己在学校学的那点东西不够用,MBA课程对我们这一行很有用,多学一点,心里有底。”苏小鱼说心里话。
  “心里有底?”
  “嗯,趁自己年轻多学一点,以后到哪里都用得上。”苏小鱼边吃边回答。
  汤仲文又抬眼看她,“对你现在的公司没信心?”
  “啊?”没想到他这么问,苏小鱼立刻开口否认,嘴里还有吃的在,话没说出口就被呛到,只好咳嗽着努力摇头,“不是,我没那么想。”
  他不再追问,很快递过一杯水来,看她咳得脸都涨红了,又立起来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
  旁边有人走过,经过他们桌前的时候忽然顿住,看了苏小鱼的一团混乱一眼,然后开口说话。
  那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是陈苏雷,语气清淡,说的也简单。
  他说,“小鱼,这么巧?”
  分开两周而已,但在苏小鱼感觉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陈苏雷了,尤其是他这样突然地从天而降,更是让她感觉震惊,咳嗽都忘了,捧着水杯两眼睁大,满脸愣怔地看着他。
  的确是陈苏雷,黑色毛衣,淡色的衬衫领口翻起在外,惯常的随意,脸上表情很淡,虽然看着她的时候脸上仿佛有微笑,但眼梢都没有动过。
  出什么事了?这男人不应该还在法国南部享受美酒佳肴吗?怎么这么突然就出现在她的餐桌前,这是巧合吗?这简直是恐怖。
  这一餐不过是她请汤仲文吃饭表示感谢,不应该觉得心虚的,但苏雷气场强大,苏小鱼来不及开口就被镇住,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汤仲文先开口回答了他,“陈先生,又见面了,你好。”说完又站起来与他握手,表情自然。
  陈苏雷一笑,对他点点头,又说,“我刚下飞机,你也知道国航的飞机餐是什么样的,所以想过来补一餐,没想到这么巧,打扰你们了?”
  有人挡在前面做缓冲,苏小鱼正好努力挣扎着回神,终于站起来开口说话,顺便解释,“苏雷,汤先生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请他吃饭,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没有通知我们。”
  “帮了一个大忙?”苏雷微笑,挑眉看了她一眼。
  条件反射地想回答他的问题,话还没出口苏小鱼就顿住,她不傻,猜也知道他知道帮忙的内容之后是否会觉得愉快,懊恼起来,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鱼客气了,一封推荐信而已,举手之劳。”汤仲文又说话。
  举手之劳?苏小鱼心中呻吟,再不敢看苏雷一眼。
  前任BOSS大人,推荐信是不是举手之劳另当别论,你毁我倒真是举手之劳,我服了……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认识那么久都连名带姓,怎么突然就小鱼起来了?真够让人惊喜的。
  汤仲文离开的很快,苏小鱼都来不及挽留,更何况她也不知道如何挽留。
  跟自己的前任老板单独吃饭被自己的现任老板撞了个正着,任谁都会有些不自在,更何况这位前任老板还试图对她进行过挖角,虽然她不认为苏雷会知道这件事,但心里总有些不安。
  餐桌前只剩下他们俩,老板走过来,看到苏雷一脸惊喜,热情地招呼他,又问他怎么这么久没来,还开玩笑说他为什么一桌子菜都没吃完就起身,难道是嫌弃他们今天的菜色?
  苏雷笑笑回答,“去了一次法国,刚回来。这些不是我叫的菜,别招呼了,我正要走。”
  他说的话老板有听没懂,看着他们一脸疑问,老板娘老远看到这里立刻走过来,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打了声招呼,又说厨房里有事,拉着老公走开了。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临走前老板还多看了一眼苏小鱼,不过苏小鱼完全没有接受到那道眼光,她在看陈苏雷。
  她知道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脸上笑着未必代表心情很好,所以之前就有些忐忑,现在听完他对老板说的话之后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现在很不爽,非常不爽。
  不想他误会,她鼓起勇气又开口,小声叫他的名字,想再解释。
  “苏雷……”
  他已经转身,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什么话都没说呢,见他转身她已经有些懵了,再回答的时候就有些结巴,“你,你去哪里?”
  “突然不觉得饿了,想回去休息,不用管我了,你继续吃吧。还有,打扰你和汤先生的晚餐,sorry。”
  他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开口说sorry,语气也平淡,但苏小鱼竟听得惶然,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迷路的小孩一样。
  而他顿住脚步,低头看了她揪着自己衣角的手一眼,垂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慢慢像是叹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有了些倦意。
  “小鱼,我只是累了,如果你不想继续吃了,那就一起走吧。”
  陈苏雷的车就停在餐厅外,苏小鱼是跟着他一起走到车门边的,上车前轻声问,“苏雷,我来开车好不好?”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路灯明亮,她突然发现他眼下的浅淡阴影,忍不住又问,“真的很累吗?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你今天回来?吴师傅不在,我也可以去接机的啊。”
  他没答,伸手拉开门坐进去,关门前才说话,“上来吗?”
  自己说了那么一大通都有去无回,苏小鱼默。
  他开车,她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事情很简单,她也没想过要刻意隐瞒。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虽然有些事他不一定赞同,但该说的还是要说给他听的。况且她刚才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就连汤仲文都误以为她是对现在的公司没信心,急着为将来做打算,看来的确是她之前的表达有问题,没关系,她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全都是大实话,她说得简单,说完很认真地看他。他正开车,眼睛看着前路,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片片光影从他脸上掠过,车厢里很安静,明知道他是故意沉默,但她渐渐竟忘了之前的忐忑,只顾着看他。
  原来她已经那么久都没有看过他了,原来她很想念他。
  “小鱼。”终于听到苏雷开口说话,苏小鱼正看他看得出神,回应的速度就慢了一点,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那是你想做的,我不会阻止。”他继续说,眼看前方。
  已经回神了,但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苏小鱼继续“嗯”了一声。
  “如果你真的需要推荐,我也可以。”他也继续,声音平缓。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明应该快乐的,但她心里麻痒,竟有些难过,又不知道为什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指,向着他的方向,轻轻地动了一下。
  车厢里又安静了片刻,然后才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想要,可以说,和我在一起,不必那么辛苦。”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发单音节,摇头说话,“不辛苦,我只是想你还在法国嘛,不想你为了这件事飞来飞去,那样才辛苦。”
  红灯,车在路口停下,他侧脸看过来,漆黑眼睛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起伏,最后终于叹息,说话的时候用手揉她的脸,下手不重,略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那我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电话飞回来就不辛苦吗?傻瓜。”
  什么意思?苏小鱼愣住,他这样连夜飞回来,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就是因为她昨晚那个突然拨出,又后悔按断的电话吗?
  自己的脸还在他的掌心里,红灯跳转,车后有人按喇叭,而她感觉复杂,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没用地想哭了。
  车后的喇叭声变得急促,他再看了她一眼,最后终于收回手落在方向盘上,但是手臂一暖,是苏小鱼,伸手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他肩膀上,不说话,也不是撒娇,只是这样抱着他。
  后面的那辆车终于等不及,一踩油门插到另一条车道上往前开。司机是个急性子,开到路口的时候按下车窗想骂人,但一眼望去看到的却是亲吻在一起的两个人,交错的侧脸温柔美好,难得一见的漂亮画面。
  没想到匆匆一瞥能够看到这样的风景,可怜的司机先生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脚还踩在刹车上,居然就这样呆住了,然后“砰”的一声闷响,自己车身一震,原来是跟着他变道的后车刹车不及,生生地与他撞在了一起。
  ……
  苏小鱼走进陈苏雷的公寓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被搁在门侧的行李箱。
  屋子里很暖和,明显主人走的时候暖气都没有关过,想来他一定是下了飞机后到这里搁下行李就去餐厅了,来去匆匆得很。
  苏雷已经走进客厅里,随手把车匙丢在茶几上,又问,“小鱼,看什么?”
  她摇头,走过去的时候他又提要求,理所当然的语气,“我饿了,叫东西吃吧。”
  饿了……苏小鱼默。刚才是谁在餐厅里说自己不想吃东西,掉头就要走的?现在又说饿了,小孩子一样。
  “想吃什么?中式还是西式?”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苏小鱼很乖地问了一声。
  他已经走进浴室,水声中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都可以,你看吧。”
  苏小鱼正抱着外卖单盘在沙发上做认真思考状,闻言伤脑筋,“那我叫了你不要挑啊,等下又不爱吃。”
  她这样苦着脸说话,细巧眉毛皱皱的,更显得可爱,这两周他都过得莫名的心烦意乱,这时却突然想笑,然后就真的笑出声来了,答的时候嘴角都是弯着的。
  “放心吧,白饭我都吃下去。”
  水已经放满了,浴室里热气蒸腾。巴黎到上海,十几小时的飞行,回到公寓之后又直接去了餐厅,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就更觉得疲倦。客厅里有细碎的声音传过来,浴室门的隔音很好,听不真切,但知道是她在那里,就忍不住想微笑。
  只是笑意浮起的同时又想叹息,原来就该是这样的,在一起,看到这个人,快乐,只是这样的感觉可以持续多久?他可以持续多久?她又可以持续多久?
  那些细碎的小声音还在继续,他合着眼睛安静地听着,回想她盘在沙发一角的样子,小猫一样。这偌大的空间,她小小的身子只占了些微角落,但他却觉得四下都被某些无形的东西所填满,很奇妙的感觉。
  再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苏小鱼,就坐在浴缸边缘,低头看着他,看到他睁开眼吓了一跳,接着就红了脸。
  全身懒懒的不想动,他慢慢微笑,嘴角勾起来,“小鱼,其实我随时都欢迎你的非礼,不必这样心急。”
  苏小鱼大窘,说话的时候小声叫,“不是的,你洗好久,叫都不应,我才……苏雷,你刚才在水里睡着了,多危险。”
  他知道,水都凉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能再躺下去了,哗的一声,他直接立起来跨出浴缸,苏小鱼猝不及防,捂眼睛都来不及。
  “你,你等一下起来。”
  他正拿浴巾,闻言弯下身看她,又笑,“真的这样心急?虽然我比较喜欢在床上,不过水里也OK的。”
  说不过他,苏小鱼落荒而逃。
  厅里有食物的香气,走出浴室看到她已经进了厨房,听到声音回头看他,脸上还有些红晕在。
  “苏雷,来吃面,鳕鱼面。”
  “你做的?”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在餐桌边坐下,客厅里很暖,她苗条的背影落在料理台前那一圈晕黄灯光中,忙忙碌碌的样子。
  “冰箱里有鳕鱼嘛,吃太多外卖不好。”她把碗端过来。
  很简单的一碗面,鳕鱼雪白细嫩,汤水鲜美,苏小鱼也有,与他面对面一人一碗,她吃东西一向很香,刚才在马来餐厅又根本没吃什么,所以坐下就开动,第一口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每次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都觉得享受,不急着动筷子,他先问她,“好吃吗?”
  苏小鱼从碗里抬起头看他,“先生,这碗面是我煮的,就算要问这句话也该是我问吧?”
  “对不起,一定是好吃的。”他又笑了,从善如流地答了一句,眼梢弯起,笑意如水,流动间灿然有光。
  那样的突如其来的烁烁艳光,苏小鱼实在抵挡不住,掩住眼睛呻吟,“拜托,不要笑了,这样我会很想非礼你。”
  耳边有笑声,然后唇上烫了,是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指,捧住她的脸,深长的一个吻。
  鳕鱼面很好吃,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吃完,没办法吃完。
  他刚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吻她的时候擦过她火热的皮肤,微凉的刺激,更让她觉得软弱。
  落在床上的时候苏小鱼听到自己的呻吟声,卧室里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他,只有朦胧的一团影。
  身体叫嚣着迎合他,她是喜欢与他做 爱的,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唯一的男人,这世上她最熟悉的身体,她闭着眼睛都能够清楚地想象出他匀长的身体,光洁紧绷的皮肤,还有右手肘弯处有一条突起的旧伤痕,每次摸到都觉得有点心疼。
  她喜欢在黑暗里听他气息急促的声音,喜欢他双手插在她的头发里,吻她的时候捧住她的脸,好像想把她和整个世界都隔开来,喜欢他结束以后也不离开自己的身体,安静地埋首在她的脸侧,呼吸落在她的皮肤上,永远都缭绕不去的感觉。
  惟有欲望,才能让两个人合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时候再如何短暂都值得珍惜,她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想过这些,但现在却开始迷恋这种感觉,明知不可能永远,却每一次都在结束之后伸出双手去抱他的身体,以为这样就能够多留住一点时间。
  这样想着,她的拥抱他的双手就用了一些力气,而他沉默地伏在她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时间都久,久到她再次误以为他是睡着了。
  想开口唤他,但身上一凉,是他终于支起身来,离开她,站起来清理,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失去了可拥抱的实体,双手变得空落落的,不想他看出自己现在的情绪,苏小鱼翻了一个身,把脸埋进了松软的枕头里。
  清理完毕之后他又掀开被子躺回床上,苏小鱼看床头柜上的液晶钟,撑了撑身子想起床,“苏雷,太晚了,我叫车回家吧。”
  他刚刚躺下,伸出手把她捞回自己怀里,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哑,“不急,躺一下,我送你。”
  好吧,躺一下,真的很累,她也需要恢复恢复,苏小鱼点头。
  他安静地抱了她一会,然后在黑暗中慢慢哼起歌来。是法语,他的声音沙哑温柔,落在耳里像是厚厚丝绒擦过,只觉得温暖。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了,但自己不谙法语,他又哼得模糊,所以一直都没有听懂。
  不懂就不懂吧,被窝柔软舒适,男人的温暖怀抱,还有耳边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带着催眠的味道,她困了,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虽然想好了躺一下就要回家,但渐渐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她已经埋头在苏雷的肩窝里睡着了,他也睡得好,呼吸均匀,两个人都累了,他奔波了一整天,而她刚刚经过那样一番激烈的纠缠,想好了只躺一会,但放松下来就迷糊了过去,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和他的手机铃声是一样的,是她女孩子气,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了,能有这样小小的一个相同之处也是甜蜜的,之前他洗澡的时候她在房里拨过电话回家跟爸爸妈妈说自己要加班,然后随手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了,就跟他的并排,现在这样一响,都分不清是谁的铃声。
  不过黑暗里手机屏幕闪亮,她睁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电话,猛然惊醒,苏小鱼爬起来去接,他已经睡得深了,这时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伸手就去摸床头柜上的那个手机,眼睛都没睁开。
  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外表再完美的人都会有些小毛病,陈苏雷平时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就连睡眠时间都控制得很好,虽然短暂但质量很高,俗称的深度睡眠,只是如果在他睡得迷糊的时候被打扰,那他的表现真会是非常状况外,她之前领教过数次,现在一看就知道不妙,手忙脚乱地横过他的身子去抢自己的手机,趴在他身上还小声解释,“是我的电话,我的……”
  来不及了,他刚刚把电话放到耳边,睡意朦胧地喂了一声,声音都是哑的。
  她心里哀叫,再抢过手机已经来不及了,话筒那头声音清晰,是自己的妈妈,满怀诧异地追问,“喂,喂?你是谁啊?我女儿呢?”
  挂上电话苏小鱼就跳下床,他根本没醒透,含糊地问,“你去哪里?”
  没时间跟他谈论刚才发生了什么,况且这个时候就算谈论估计他也不在状态,苏小鱼哭笑不得地叹着气回答,“我回家了,你继续睡吧。”
  他这时候倒是把眼睛睁开了,哑着声音讲话,“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让保安叫车。”要是让他送到楼下,她怕自己爸爸妈妈会候在那儿等着三堂会审。
  他不说话,翻个身抱她,睡前刚刚做 爱完毕,两个人都是赤 裸的,她的手被他拉下去,刚刚合在他身体最敏感的地方。
  不是吧?她真的赶时间,无力了,手心滚烫,脸又情不自禁地红了,苏小鱼想求饶,但头顶呼吸均匀,再仰头看他又睡过去了,手臂和肩膀都落在外面,线条均匀漂亮。
  唉,她心里叹气,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推门出去的时候都不敢回头看。
  太香艳了,她怕自己会流鼻血。
  一路上忐忑不安,苏小鱼回到家的时候破天荒地发现家里仍旧灯火通明。爸爸妈妈都没睡,坐在客厅等她,见她进来也不起身。
  苏小鱼心虚,走过去的时候嘿嘿笑,开口叫他们的声音都有点求饶的味道,“爸,妈,这么晚了都不睡啊?”
  老两口对看了一眼,爸爸先站起来,“是晚了,那我先进房,小鱼她妈,小鱼,你们娘俩聊。”
  爸爸消失,客厅里就剩下苏小鱼和自己妈妈面对面,妈妈还板着脸,苏小鱼想起之前在电话里自己老妈先是震惊之后接着就无法置信的声音就有点慌,现在更是在妈妈的眼光下手脚都没处放,憋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妈妈,我刚才……”
  “别说了。”妈妈干脆地打断她,“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
  啊?苏小鱼愣住,见他?见谁?陈苏雷吗?自己妈妈传统到极点,从小对她的教育就是凡恋爱就该是奔结婚去的,否则全属于生活作风问题,想也知道她要是跟陈苏雷见面会是怎样的火星撞地球,这么刺激的桥段,为了大家安稳日子着想还是免了吧。
  “妈妈,我们还没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苏小鱼尽量婉转。
  “没到时候?半夜拨电话给你都打到人家手里去了还没到时候?你说加班的,那是加班吗?你这孩子,加班都加到哪里去了?!”女儿从小都很乖,就算一个人在上海读大学他们老两口也觉得很放心,没想到刚才一个电话拨过去居然会听到男人睡意朦胧的声音,苏妈妈这把年纪了,一听就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前两天还听女儿说自己没有男友,落差这么大,她说到后来也有点讲不下去,皱起眉头狠狠瞪了苏小鱼一眼。
  从小到大没被自己妈妈这么瞪过,苏小鱼吓到,再开口就连头都低下了,直接就说了大实话,“我说真的,真的没到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开始,我……我也不知道能跟他在一起多久。”
  “这也不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你这傻孩子气死我了!”没想到女儿这么说,苏妈妈大怒,“谈恋爱有那么随便的吗?什么都没说清楚就,就……乱七八糟!”
  “小鱼她妈。”估计在房里听不下去了,老爸跑出来打圆场,“现在年轻人跟我们以前不一样,谈恋爱嘛,不先相处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你也别那么着急。”
  “什么先相处?她瞒着我们都不知道跟人家在一起多久了,要不是刚才我打的那个电话,这孩子还打算一直就这么瞒下去了?”妈妈情绪激动,“真要是正正经经谈恋爱也就是了,你看她都不敢说人家是谁,万一遇上个骗子,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要出什么事我们找谁去?”
  “妈!”被自己妈妈说得头都抬不起,苏小鱼小声叫,“哪里来的骗子,我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这么好骗。”
  “你这么糊里糊涂的还不如五岁那时候。”妈妈掉头就训了她一句。
  从小老妈对自己大声说话都很少,被训得傻了,苏小鱼张口结舌。
  老婆大人发飚,爸爸也不敢再多说了,只好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小鱼啊,要不你把对方的情况简单说一下,我们也好放心嘛。”
  “……”实在瞒不过去了,苏小鱼嗫嚅着开口,“哦,其实他是我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又响了,连着自己的口袋都震动不休,苏小鱼看了爸爸妈妈一眼才摸出来看,号码是陈苏雷的,她头回看到这一串数字心惊胆战,又不能按掉,只好硬着头皮接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声音还是有点哑,苏小鱼的眼前突然清晰浮现出自己离开卧室时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情景,情不自禁心里一软,但即刻清醒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妈妈眼光犀利,她握着电话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小鱼?”
  “嗯,我在听,在家呢。”不敢离开房间去听电话,又不能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多说,苏小鱼努力保持自然的语调,只求快快结束通话。
  “你到家了?怎么回去的?”
  “出租车,换地铁。”被妈妈看得汗都出来了,苏小鱼心里着急,回答的句子越来越简短。
  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车钥匙在茶几上。”
  “啊?”她有听没懂,明白过来才知道他的意思,然后额角冒汗了……
  老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跟我计较我自己坐计程车回家的问题,你那车我敢开吗?蹭了一点难道卖身赔?
  心里话没法说出来,她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又求饶,“那个,我家里有点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听到他的呼吸声,好像想说话,但终于没有继续,苏小鱼如蒙大赦地想挂电话,耳边却突然听到自己妈妈发话,“小鱼,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他?是他的话我也要说两句。”
  妈妈声音不大,但距离那么近,话筒那头自然是听到了,他原本该是要挂电话了,这时却追问了一句,“小鱼,谁要跟我说话?”
  “不是的不是的,我妈妈搞错了,我先挂了啊,明天再说。”
  这种情况之下让妈妈和陈苏雷通话那还了得?苏小鱼坚决地切断通话,然后抱着手机对自己的老妈摇头求饶,“妈,我来解释,你要问什么就问吧,爸爸,你先睡觉,我会跟妈妈说的。”
  当天晚上苏小鱼在自己的房间里低头乖乖地把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都招了,妈妈听完半晌没说话,最后开口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边抹眼睛一边说话。
  “我就知道你爸弄出来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解决,到底是那么一大笔钱哪,那时候我就担心你那个什么新老板对你有企图,否则非亲非故的,谁愿意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咱们?小鱼,你都委屈这么久了,怎么都不跟爸爸妈妈说?唉,还是我们两个老的没用,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没保住。”
  妈妈一边抽泣一边长篇大论,苏小鱼听得傻了,结结巴巴澄清,“妈,我刚才说的没那个意思啊,你听歪了。”
  “什么听歪了!”妈妈突然愤怒,“我就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会瞒着我们在外面乱来!那个男人在哪儿?我现在就去跟他说清楚,有两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卖了还给他,你也别再见这种人了,要是正大光明的谈恋爱有什么不能让我们见的,你知道他不是结了婚的?你知道他不是在外头另找个年轻女孩子?你知道他不是玩弄你?”
  “我……”没想到自己妈妈的反应如此激烈,苏小鱼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拉住自己妈妈的胳膊,“不是的,他没老婆,也没,没……那个我,是我自己想跟他在一起的。”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妈妈站起来瞪着她,苏小鱼的房间小,她们俩坐在床沿说话,床头灯的灯光只照到枕边一小块地方,所以苏小鱼一仰头只能看到妈妈的脸落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满眼失望震惊。
  想过自己的妈妈可能会反应激烈,没想过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嗡”的一声,苏小鱼整个脑袋都懵了。
  好说歹说,最后答应妈妈自己明天一定会跟“那个男人”谈清楚之后,苏小鱼终于被暂时放过,时间已经指向凌晨,她钻进被窝之后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这一天过得高 潮迭起,最后还加上自己妈妈刚才那样情绪激动的一顿训话,苏小鱼眼睛是闭上了,但哪里睡得着?
  妈妈看着自己的眼神在黑暗中清晰无比,怎样都躲不过,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是觉得难过, 难过得心都好像被人用力揉起来了,闷痛难当。
  屋里恢复安静,墙上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再怎么难熬时间都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天亮了,厨房里有响动,应该是妈妈在弄早餐,还有和爸爸低声交谈的声音,让他看时间,到时候叫女儿起床,别睡迟了。
  每天早上听惯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落在耳里却觉得无尽遥远,她过去最喜欢躺在床上听自己爸爸妈妈谈论要不要叫自己起床,有时故意赖床,就为了能多听一会他们的交谈声。
  被这样琐碎温暖的声音包围着,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永远都有人操心,永远都有人疼爱,可现在的她却突然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在他们心里永远都是个小孩子,不听话的让妈妈伤心的小孩子。
  外面的谈话还在继续,隔着门也听不出他们的声音有什么异样,苏小鱼渐渐心存侥幸起来,或者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昨夜她到家就睡下了,那一切不过是她担心过度所产生的梦魇,自己爸爸妈妈根本就没有和她谈过一句话。
  门被轻轻敲响,爸爸的声音,“小鱼,还不起床?吃完早饭还要去公司哪,快点出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床?”
  “她哪是赖床,晚上被我骂了几句,不敢出来了。”妈妈在旁边补了一句。
  原来不是梦……刚刚燃起一些希望的苏小鱼心情再次跌落谷底。
  还没爬起来电话又响了,她昨晚怕妈妈半夜来搜电话查她的通话记录,特地压在枕头下面了,这时后脑勺都被震得抖了抖,摸出来听,仍是苏雷的声音,背景里有音乐,好像在开车。
  “小鱼,突然想去唐宫喝早茶,一起来吧,我快到了,接你。”
  隔了一层门板,明知道妈妈听不到,但苏小鱼第一反应还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回答得很急,又把声音压到最低,“不要,不要来接我,我自己去就行。”
  早餐是苏小鱼再熟悉不过的豆浆和包子,苏爸爸苏妈妈离开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一直都改不了饮食习惯,就算以前在小镇上也每天自己弄豆浆喝,全不嫌麻烦,现在回到上海了就更是一家三口每日从一碗豆浆开始,雷打不动。
  自己家那么多年来的老习惯,苏小鱼当然也是好这一口的,每天早上喝着加了砂糖的豆浆的时候都会觉得舒服顺口,但是今天早上家里气氛不妙,她心里又惦记着陈苏雷的那个电话,不敢看妈妈的眼光,苏小鱼急着把豆浆喝下去,灌蟋蟀一样,喝得急,差点呛到,放下碗的时候砂糖都在最后一点豆浆里来不及化开,白花花的一摊。
  难得看到女儿这么心急火燎的样子,苏爸爸心疼了,站起来给苏小鱼拿装着包子的纸袋,又劝她,“急什么,还早哪,慢慢吃,家里又没人催你。”
  苏小鱼接过包子,还是不敢瞧旁边一直都没吭声的妈妈一眼,眼睛看着自己的爸爸小声说话,“爸,我早点走,怕堵车。”
  “让她早点去,早点说清楚,小鱼,别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话。”妈妈也站起来,一边讲话一边收拾碗筷,。
  苏小鱼刚走到门口,一手开门另一手还还抓着那袋包子,正要说再见呢,闻言噎了一下,差点呛到。
  幸好自己爸爸走过来,正好挡住妈妈的视线,背对着老婆对女儿使眼色,嘴里还说,“那就快去吧,早点出门早点到公司。”
  下楼梯的时候苏小鱼回头看,家门没合上,自己爸爸还站在门里看她,自从炒股失败又差点把家里房子也搭进去之后,爸爸苍老了许多,过去的他圆圆胖胖,总是乐呵呵的样子,而现在却一半的头发都白了,在家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妈妈怎么会那样想,更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因此再责怪爸爸,想着想着鼻酸起来,苏小鱼脚步渐渐停顿,突然很想跑回去再跟妈妈解释一遍,至少让她知道,她的女儿正在享受一段感情,并不是因为要还钱而莫名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刚想回身电话铃却又响了,还是苏雷,说,“我到了,你出来吧。”
  苏小鱼家的新居就在外环边上,距离市中心自然是非常遥远,小区里只有十几栋小高层,住的大多是从其它区拆迁来的居民,小区里车道并不算宽阔,也有地下车库,不过因为要收费,所以许多业主都是直接把车停在车道两边,既然是免费的当然没人管,抢位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到处乱停的,留下的通道窄小如线,其他车都没法开过去。
  对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了,他今早也没打算开进去凑热闹,车开到小区门口就停下了,天气不太好,阴沉有小雨,细密如针,雨刮器停下之后窗上很快就蒙上一层白芒,望出去整个世界都变得迷蒙一片。
  暖气还在运转,没有开窗,坐在车里只觉得闷,放下电话之后他索性推门下车。外套还在车后座上,12月的冷风夹带着雨水扑面而来,冰凉袭人。
  有人从小区里奔出来,是苏小鱼,天冷,她穿着灰色的连帽大衣,学生气十足,伞抓在手里却没打开,步子匆匆,跑到小区门口立足张望,看到他又开始跑,笔直向着他所在的方向。
  细密雨丝仿佛雾气,连带着看她的时候也觉得朦胧,只是一团很小的灰色影子,可就是这样一团小而模糊的影子,竟让他感觉温暖。
  他昨晚醒来的时候找过她,那么大的一张床,她在也只不过占了很小的一角,但不在却反差那么大,身体没有覆盖到的地方全都是凉的,空荡一片,拨电话给她,她回答的时候语气反常,又说家里有事,挂上前听到另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就在她身边响起。
  电话被挂断之后他居然有一瞬想立刻找到她问清楚,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身体一动就停下,诧异于自己的冲动。
  她说家里有事,又说是她妈妈听错了。既然是家事,那他去做什么?参与她的家事?还是与她父母聊天?真是欠考虑。
  他这辈子很少做一件事之前不经过深思熟虑,最痛恨失控的感觉,痛恨到越是值得庆祝的场合他就越是想一个人独处,唯恐被那些所谓的成功感冲昏头脑。
  这样的自控与清醒,才换来这么多年的财富积累,没想到现在竟会这样心浮气躁,上次为了冷静独自飞了法国,这一次居然因为一个电话就想要寻根问底,一而再再而三,总是因为她。
  前车之鉴,切肤之痛,难道还不够教训?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停下之后他彻夜工作,看了几个可行性方案,又打开电脑做了一些数据核实,数字总是让他平静,渐渐全神贯注,抬头发现天已经亮了,站起来到厨房倒水,银色的沥干架上交错地搁着两只乳白色的瓷碗,这是苏小鱼的习惯,她洗碗之后总不爱擦干,就喜欢将碗碟倒扣,让它们自己慢慢地干透。
  一眼扫过他就拿起杯子转身往客厅走,路过茶几的时候又把它搁下了,茶几上散落着书和杂志,还有他的手表和车匙,晨光里像是一幅静物图片。
  他没有坐下,弯腰拿起车匙,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苏小鱼眼睛好,很远就看到陈苏雷,就算是雨天,耀眼夺目的东西总是很难不受瞩目,她奔过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先离开自己爸爸妈妈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再说,但是奔得急了,到他面前一开口就只剩下喘气,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伸手抓住了他。
  他低头看她,漆黑眼里仿佛有许多错杂情绪,但一瞬就沉淀下去,反手握她的手,然后问,“怎么了?跑什么?”
  她跑得脸颊绯红,呼吸是一团团白雾,杏核似的眼睛里带着着急的神色,但开口前却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上车再说好不好?苏雷,你的手好冷。”
  他几乎是被她推上车的,不急着发动,又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苏小鱼看车窗外,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快开车吧,我怕我爸爸妈妈会看到我们。”
  “你爸妈?”他难得地一愣。
  苏小鱼哀叹,满脸担忧,可怜巴巴的样子。
  “是啦,我妈妈昨晚知道我不是加班是跟你在一起,气坏了,念了我一晚上。”
  他又愣了一下,那些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混乱情绪突然消失,心里一松,竟然笑了。
  苏小鱼对他的反应瞠目结舌,难道受刺激了?不至于啊,她被训了一夜还没反常成这样呢。
  “你别笑,我妈妈真的很生气,以后怎么办?”
  她脸色苦恼,而他笑意更深,说话的时候弯着嘴角,又伸手去揉她的脸颊,说,“怎么办?傻瓜,我不是在这里?”
  怎么办?我不是在这里?
  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陈苏雷说话的方式一直令人很难捉摸,语多隐晦,又喜欢绕弯子,但苏小鱼从没像这一次那样感觉迷茫,想不通只好一直想,直到在餐桌前坐下都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倒是心情很好,低头看小姐送上的菜单,勾点心的时候还询问今天的乳鸽好不好?需要等多久?
  餐厅在酒店二层,座位靠窗,外面正对着酒店花园,那些植物被照料打理得很好,冬日里也不见萧条,只是今早风大,枝叶摇晃,玻璃上拍打着点点雨痕,望出去只觉得凄风苦雨。
  “小鱼?”他勾点完毕,终于开口唤她。
  还是没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小鱼决定放弃,小姐送上茶水,她抓着杯子从头开始讲,“苏雷,我昨晚……”
  她概括能力不错,整件事情也不算复杂,只是说的时候总觉得尴尬,又要考虑措辞,难免有些断续。
  他安静地听她说完,最后才做出回应——很简单地点了点头,说,“没事,别担心。”
  她直了眼,瞪着他,“苏雷,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我妈特别生气,她怕……”
  妈妈怕的事情很多,有些可以理解,有些就真的荒谬,苏小鱼刚才说的时候就为了这个措辞半天,这时情急,更加说不清楚。
  蒸点上来了,他挟虾饺给她,蘸醋,然后放到她张开的嘴里,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笑。
  “她怕什么我知道。小鱼,我们认识多久了?”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她仍是答了,嘴里还含着虾饺,声音模糊,“一年吧。”
  “还没有到。”他放下筷子看她,“我第一次见你,是三月,你一个人在绿地吃午餐,自己做的三明治,问我要不要吃?我吃的时候还瞪我,眼睛里说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他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微笑了,眼梢弯起,神色温柔。
  她自然是记得的,每一秒钟的细节都记得,只是没想到他也记得,更没想到他会这样细细地重复给她听,感觉奇妙,鼻梁却涩了,心脏节奏跳乱了拍,怎样都落不到实处。
  “那个时候,你怕我吗?”他仍是微笑,又问。
  她摇头。
  怎么会?那样美好的回忆,窗外的凄风苦雨都变得温软,他对她一直是好的,她从来都知道。
  “所以现在也不用,我在这里,别担心,你不需要,你妈妈也不需要。找个时间,我请他们吃饭。”
  他最后总结,然后举筷,继续早茶。
  而她彻底愣住,含着半口来不及咽下的虾饺,鼓着嘴,样子真的很小鱼。

  如果苏小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够事先知道陈苏雷所说的“找个时间,我请他们吃饭。”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是什么的话,她一定会努力阻止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可惜她没有。
  接到女儿的电话之后最开心的是苏爸爸,笑呵呵地搂着老婆的肩膀说话,“现在怎么样?人家要请咱们吃饭哪,我就说我们家小鱼不会看错人的。”
  事情峰回路转,苏妈妈也有点愣,之前女儿言辞躲闪,她越听越来气,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早上就变得大方无比了,也不知道她之前在搞什么。
  不过别人主动表示要与他们见面总是件好事,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说话也就没了怨气,“就你马后炮,等见过再说吧,女儿都这么大了,谈恋爱也没什么,谁叫她瞒着我们偷偷摸摸的?指不定什么样的人呢。”
  “好了好了,小鱼喜欢就行,都什么时代了,我们还能包办她一辈子?”
  “那也得好好把关,不能由着她乱来。”
  “还是想想那天穿什么吧?别给咱女儿丢脸。老婆,我的西装给搁到哪儿去了?”苏爸爸嘿嘿笑。
  苏雷的诺言兑现得很快,两天后的傍晚,苏小鱼的父母按时下楼,吴师傅已经等在楼下,看到他们非常专业地弯腰拉开门,苏小鱼跟在最后,看到吴师傅的笑容很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地自己拉开侧门坐了进去。
  头回坐这么高级的车子,还有司机拉门,苏小鱼父母很是不适应,连声说谢谢,坐进后座之后也觉得拘束,坐下之后声音都没了,还好车程不长。预定好的餐厅在外滩三号,服务生一路引入,包厢正对着浦江夜景,陈苏雷已经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看菜单,看到他们立起来与苏爸爸握手,叫他们伯父伯母。
  没想到他说的四人晚餐如此正式,苏小鱼坐下之后偷偷看他,苏雷倒是表情自然,把菜单交给候在一边的小姐,又将搁在桌上的一只扁盒放到苏家两老面前。
  “伯父,伯母,第一次见面,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他上来就送礼,话说得理所当然,别人都把东西放到面前了,苏家两老也不好意思不接过来打开,扁盒是皮质的,打开才看到盒盖里印着油画风格的碧海蓝天,雪白游轮,盒里只有一张卡,背面是凹凸的航线图,蜿蜒的金色。
  大概明白这张卡的意思,苏妈妈直接愣了,苏爸爸合上盖子才说话,“小陈是吧?这礼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跟爸爸妈妈不是坐在一边的,苏小鱼一开始并没有看到盒子里是什么,听爸爸叫他小陈还觉得好笑,但听完就觉得不对,忍不住伸头过去看了一眼。
  她自然是明白这份礼物的价值的,看完当场吃惊了,张大眼转头看他,眼里神色复杂。
  他微笑,“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等会再看。”
  她不是这个意思!苏小鱼懵住。
  “陈先生,我们今天不是来拿礼物的,如果你要见我们就是为了送礼,那真不好意思,中国人说无功不受禄,我们非亲非故,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接受你这样的厚礼。”苏妈妈回神,放下盒子就说话。
  “伯母。”他欠身,“请别误会,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是怕我对这段关系不认真,但事实正相反。我独身,身家尚可,经历过一些事情,现在一切安定,只希望你们能够接受我与小鱼在一起。至于礼物,一个男人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女友以及她的家人,令她快乐,生活无忧,做她想做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所以请不要拒绝这份薄礼,如果你们能够收下,我也会觉得非常高兴。”
  他这番话说得不快,说完其他人都没了声音,觉得听懂了,又觉得什么都没懂,半晌才听到苏妈妈开口,声音较之前低了好几个八度。
  “那个……那你们打算谈多久恋爱?”
  他安静了两秒钟,然后站起来为他们倒酒,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声音如沐春风,“如果可以,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苏家两老对看了一眼,再一起去看女儿,苏小鱼没声音,埋头在自己的茶杯里,鼻尖都陷进去了,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只是额头,灯光下益发的白。
  酒杯已经斟满,最好的黄酒,刚刚温过,旁边有一小碟切成细丝的橙皮,撒入时满室溢香。
  “不过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伯父,伯母,你们认为呢?”他坐下,对他们举杯。
  陈苏雷是天生的谈判家,一般人与他说话,无论最初的设想有多坚定,最后总会不知不觉地改变初衷,云里雾里地只会点头称是,苏小鱼见识过他的厉害无数次,今天也不例外,小姐过来上头盘的时候餐桌上之前有些紧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消失,吃的是非常正宗的上海菜,龙井虾仁晶莹剔透,蟹黄狮子头浓香四溢,苏爸爸半杯黄酒之后渐渐忘记拘束,竟与他推杯换盏起来。
  只有苏小鱼,一直很安静,最后的甜点是桂花酒酿小丸子,雪白溜圆的丸子在金黄色桂花花瓣间沉浮,香甜四溢,她最爱甜食,但今天竟一点胃口都没有,手里握着细白的瓷勺,久久都没有落下去。
  晚餐之后陈苏雷把他们送到车上,苏小鱼是最后上车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冬夜寒冷,她背对着旋转门带出的阵阵暖意,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白雾朦胧。
  “怎么了?”他对已经坐进车里的苏家两老道别,又低头问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件很小的东西给她,“sorry,差点忘了。”
  她本能地接过来,刚从他口袋中拿出来的东西,入手并不凉,低头看竟然是一把车匙,银色的logo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愣住,而他微笑,说,“新年快乐,喜欢吗?”
  自己就立在车边,身后是爸爸妈妈的眼光,面前是他,那把车匙静静躺在掌心里,那么小,又那么沉,沉得她差点托不住。手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收拢了起来,她慢慢抬起头,对着他很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晚餐之后仍是吴师傅把苏小鱼一家送回去的,上楼之后苏小鱼反常的沉默,倒是爸爸先开腔的,笑呵呵地把那个皮盒子放在她面前。
  “女儿啊,这份礼太厚了,我和你妈原本也不该收下,不过不收的话人家多心,最要紧你们能修成正果,那可比一百次游轮都让我们高兴,这份东西我们现在用不着,先搁在你这儿吧。”
  苏妈妈在旁边推了老伴一把,“一喝酒就罗唆,这些话等以后有结果了再说吧,先洗澡去,一身酒味。”
  苏小鱼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落在自己手里的皮盒子,盒盖紧合,皮面暗沉沉的,刚才打开时的华美背景与金色卡片仿佛是南柯一梦,怎么努力回忆都觉得模糊。
  睡觉前妈妈进房来,坐在她床边上看她。
  之前吃饭的时候妈妈一直都很安静,现在又这样看着她,苏小鱼有些不安。
  “小鱼,爸爸妈妈今天看过了。”
  “嗯。”她坐在被窝里轻声应。
  “挺喜欢他的吧?”
  这次回答前苏小鱼安静了好一会,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了,最后才“嗯”了一声,声音低得都听不清。
  妈妈叹气,“小鱼,妈妈不是老封建,你要是真的自己喜欢,没被人骗,没被人强迫,我也不会硬不让你谈恋爱,可是小鱼啊,我们家是怎样的你最清楚,那个男人离我们家太远了,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你要面对的事情多着哪。还有,这人虽然看上去挺和气的,说的话也入耳,可我这心里就是觉得不安生,不知道为什么。”
  抬起脸来看妈妈,苏小鱼动了动嘴唇,心里说话。
  妈妈,这是您女人的直觉,俗称第六感,当真是很准很强大。
  猎豹走路的时候四肢落地无声,越危险的生物看上去越是温文尔雅,只有螃蟹之流才需要虚张声势,外表凶狠的全是因为没底气,以此类推,陈苏雷的危险程度,那可真是深不可测……
  这几句话她是放在心里说的,妈妈当然没听见,接着又跟女儿聊了几句,这样说来说去怎么可能有结果,她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
  “算了,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早点睡,明天上班吗?”
  “当然上班啊,不上班怎么行?”这回苏小鱼的回答倒是来得很快。
  这回妈妈听完总算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说,“乖。”临走还替她关上门,留下苏小鱼在一室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翻来覆去,满心满脑都是那两句话。
  他说如果可以,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他说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
  多么动听!为什么她却会听得这样难过?
  窗外天寒地冻,突然很想被人拥抱,为了克制那样的感觉,她最后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陈苏雷没有进公司,一早在电话里说有些事需要处理,让她整理一下丽莎留下来的几份项目方案,又说晚上再联系,声音温柔,最后说sorry,这两天都没时间陪她,一直到挂电话都没有提过那辆车。
  刚搁下又有人打给她,是汤仲文,说推荐信弄好了,问她是否还需要。
  她当然要,苏小鱼应得很快,他仍是下班后才有空,她在办公室做数据整理,中午的时候煮面给自己吃,到点站起来收拾东西,那把车匙一直静静躺在桌上,全都是簇新的东西,旁边是大楼管理处配好的车位证和进出磁卡,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又出神了,其实这一整天它们都这样时不时地影响她,并非不好,是太好了,冬日苦寒,现在有一辆车在这栋大楼下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候着她,车位证上标示的位置惊人的好,电梯直达,一步路都不用多走。
  杨燕说过,一辆车比男人更能给她安全感,她的恶梦里从来不包括找不到男人,只有找不到自己的车。
  公狮子在原野上整日奔跑追逐羚羊,远古时代的雄性出生入死带回猎物,现在社会进步了,男人终于可以气定神闲地表达同样的意思,我送你礼物,我对你好……
  不能再看下去了,汤仲文还在等她,他最恨迟到,她也从不愿浪费别人的时间。
  想拨个电话给苏雷,手指已经落在数字键上,但她最终没有拨完那个的号码,慢慢把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那把车匙仍旧躺在原来的地方,夕阳里无声无息。
  虽然马上就要到新年了,但汤仲文的公司里仍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前台小姐已经认识苏小鱼了,看到她就一脸笑,直接引着她往汤仲文的办公室去。
  他在办公室等她,正对着电脑工作,看到她也没站起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示意她坐。
  她走到他办公桌前坐了,他推过一个文件袋来,她打开看了,里面就是那份推荐表格,还有厚厚的一叠项目证明。
  这些都是她在BLM时参与过的项目,但是BLM都已经不存在了,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功夫帮她弄齐了证明材料,苏小鱼看完之后满眼感激。
  “不用谢了,等你拿到面试资格再说吧。”他先开口。
  “好的,不过就算没有拿到资格我也要好好谢谢你。”苏小鱼非常诚恳。
  他看着她,过了几秒才说话,“怎么谢?”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苏小鱼噎住。
  外面有敲门声,然后有人不等回应就探头进来,是范闻,看到苏小鱼笑嘻嘻,然后对着汤仲文喊了一嗓子,“时间到了啊,要不我通知浙商商会的人今天你不去了?”
  他站起来说话,“不用,你先去,我马上过来。”
  范闻点头离开,临走还对苏小鱼眨眼睛,苏小鱼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旁边却响起汤仲文的声音,“这样吧,既然你在,正好帮个忙。”
  “好啊?需要我做什么?”正愁不知道怎么报答他呢,她应得很快。
  “今晚的商会我缺个女伴,秘书有事,你就顶一下吧。”他说话的时候仍是一脸严肃,又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穿着,说,“套装就可以,我不介意。”
  浙商商会的地点就在茂悦,苏小鱼对这里并不陌生,很久以前她在这里参加过生平第一个项目成功的庆祝会,还与贝理宁在那个满眼浮华的露台上聊了很久。
  回忆里充满了美人美景,但在苏小鱼却感觉复杂,熟悉的场景反复提醒她那天的每分每秒,心里总有些微妙的抗拒之意,所以当汤仲文带着她大步走进场的时候,苏小鱼所想的只是什么时候自己能有机会尽早离开。
  不过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汤仲文之前这样相助,现在又不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不过是临时走个过场,这点小事,她哪里好意思拒绝?
  经济形势不好,但这场酒会来的人倒仍是不少,交谈声此起彼伏,吃的是自助餐,汤仲文的出现令许多人露出惊喜的表情,看到他纷纷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对于这样的场合参加的次数多了,苏小鱼现在已经明白这个名利场的真谛:无论是什么时候,有实力的人总是最受欢迎,更何况现在形势严峻,能够与财力雄厚的投资集团搞好关系总不会出错,因此汤仲文与范闻很快就被众多企业家包围,范闻最是能说,杯盏交错,一群人聊得风生水起。
  男人们围成一圈,苏小鱼乐得脱身,找了个间隙赶紧退出包围圈,转身往清静角落里走。
  酒会上女宾很多,个个衣着华丽,商人重利,其他方面就比较“随兴”,带来的女伴大多青春逼人,有几个当真漂亮,笑起来的时候满室春光。
  事实上她们不笑的时候苏小鱼也有满室春光的感觉,还是深冬,但其他女宾所穿的全是轻薄亮色。市道惨淡,下一年的主打倒反其道而行之,用色多是嫣红嫩绿,质料也极尽薄透轻柔,再配上一面面精致妆容,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只有苏小鱼穿着最简单的套装,连鞋子都是素色的,夹在这一片姹紫嫣红当中格格不入,再回头看一眼汤仲文,他也在做相同的动作,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说同志你得坚守阵地,直到撤退命令最后到达。
  脱身无望,苏小鱼双肩一垮,对着面前长桌上琳琅满目的自助餐点沮丧。
  听到女人的娇笑声,会场里并不安静,但那个声音略带尖利,虽然离她有些距离但仍是入耳清晰,来不及回头侧边就响起男人的声音,语带调侃,“方东,那是你带来的妞吧?我说你换得再勤也得挑挑人哪,怎么啥样的都带出来凑热闹。”
  那个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苏小鱼情不自禁转身去看,正对上说话男人的脸。
  的确是熟人,四目相交,两个人都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方南大笑,拉着同伴走过来拍她,还很是得意地用手肘支了支身边的男人。
  “方东,这回你输了吧,我说苏雷他一定到,你看他家的鱼儿都在这里了。”
  又有人走过来,就在苏小鱼身边停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才说话,语气很平。
  “在聊什么?这两位是你的朋友?”
  能够一句话把场上气氛搞严肃的人没几个,这次苏小鱼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汤仲文出现了,方南脸色一变,她头大地叹气,赶紧从汤仲文肩膀下钻出来给他们介绍。
  “方先生,这位是星马投资的汤仲文。文森,这是方南,这位……”她看着方东停顿了一下。
  “我叫方东,汤先生,幸会。”方东伸手过来与汤仲文相握,又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自己大哥眼光里内容颇多,方南嘿了一声,这才走上来跟汤仲文握手,方东还拉着他与汤仲文简单聊了几句,他的女伴端着酒过来,一身娇嫩鹅黄,穿得很是性感,介绍时看着苏小鱼的打扮又咯咯笑起来,“苏小姐今天怎么穿的这么职业?”
  苏小鱼笑,“文森秘书有事,我今天下班见到他就被拉过来临时代打充当女伴,所以就只能这样了。”
  汤仲文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微微点头,方东就站在自己女伴旁边,这时候的表情有点郁闷,接着就拉着她告辞,方南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一起转身离开。
  目送他们的时候汤仲文才开口说话,看着他们的背影问苏小鱼,“你跟方家兄弟很熟?”
  “方家兄弟?”苏小鱼摇头,“我只见过方南,之前在南方出差的时候认识的。”
  认识方南的那几天过得实在跌宕起伏又精彩非常,苏小鱼说到这里就开始出神,连带着目光都遥远了许多,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一样,好象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再开口前安静地看了她两秒钟,说的还是之前的话题。
  “那是方家的东南西北,浙商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了,陈苏雷跟他们交好,是因为他你们才认识的吗?”
  汤仲文性格严肃,讲话简短,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最后还提到陈苏雷,连名带姓,完全不是他平日的风格,苏小鱼本已出神,听完这两句话之后却抬起头来,开口前弯弯眉毛。
  “文森,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想到她会这样镇定地不答反问,他看着她不语,身子一动,又克制着两手相握。
  为什么这么问?不知道,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知道自己早已疏失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却总是放不下。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人,短短数月未见,苏小鱼的说话处事的变化已经非常明显,稚气尽脱,隐隐有大家风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他却是明白的,聪慧女子脱胎换骨,有时需要的不过是一句话,一个点拨,甚至只是一个眼神。陈苏雷与她,数月来简直是形影不离,与那样的人日日相处,只要他有一点心,她怎么可能不改变,不长大?
  那个男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真要成就她,何必将她私藏?如果只是要独占她,又何必教她由她。她这样一天天成长,最后总会生出翅膀来,往她想要的天空飞过去,到那个时候他难道还能悠闲淡定?还是他自信到极点,觉得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不知道汤仲文在想些什么,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复杂,苏小鱼本能地觉得不该再多说,正好范闻带着几个人走过来,她转身捧起一个盛着甜点的瓷碟做掩护,随便讲了几句就往旁边走。
  四下人多,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大家看她的眼光总有点奇怪,人多,绕来绕去都有被窥测的感觉,苏小鱼最后避无可避,只好再次退到了露台上,终于找到一个清静角落放下手里的碟子。
  冬天,露台上没什么人,风里凉,她走到最边上的角落里,这地方正对着侧边大楼,看不到风景,三面环抱,风也小一点,她把碟子搁在齐胸高水泥台面上,开始专心地吃甜点。
  茂悦的樱桃芝士蛋糕,味道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但她午餐那碗面条之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下班直接到汤仲文公司,接着就被他带到这里,到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那么小的一块甜点,她又正饿着,当然是三两口就没了,吃完看着空盘子叹气,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去再多拿点东西,索性打包到这里吃个痛快。
  肚子饿,她这个决定下得很快,想好了就行动,动作有点急了,才一回身眼前就是一黑,差点撞到走过来的人身上。
  “方先生……你吓死我了。”肩膀被人扶了一下,看清来者苏小鱼才低声叫出来。
  “是吗,不好意思。”方南摸香烟,点着前看了她一眼,问,“我出来透口气,介意吗?”
  苏小鱼不是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他对她的态度与之前大相庭径,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苏小鱼先摇头,“没事,方先生。”
  他把烟点着了,天冷,露台上没什么人走动,他烟头上的一点红色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说话时也不看她。
  “小鱼,前两周我和苏雷见了一面。”
  方南个性直来直往,苏小鱼与他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这点仍是很清楚的,听完这句话就明白他的意思,张口想说话。
  他没给她时间,继续说了下去,“我认识他十多年了,最惨最好的时候都看过,这人其实挺没劲,过去还有点人味道,后来就剩下钱味道了,我们几兄弟那时候还担心他搞不好要孤独终老了吧,方北最毒,说是临了了买个养老院送给他,算是临终关怀。”
  他说的挺好笑的,可惜苏小鱼笑不出来,“方先生,是不是苏雷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他什么都没说,跟我喝了一宿,第二天飞法国了。”他转身看她,然后摇摇头,“小鱼,我看到他带你来那次,真高兴,还以为养老院用不着了,可这次送他去机场的时候真他妈心里堵,知道为什么吗?”
  方南用词粗鲁,国骂都出来了,但在苏小鱼听来反比之前他彬彬有礼地说不好意思亲近许多,又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安,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他不高兴吗?”
  “没看出来,他高兴不高兴谁看得出来,亏八个零那张脸,赚八个零也是那张脸,我懒得研究。”方南倒是直截了当,“我问他怎么不带着你?他说你要准备考MBA,没时间,没错吧?”
  “嗯。”苏小鱼轻轻应了一声。
  她答应得挺快,又自然,方南倒是停了一下,狠狠抽了两口烟才说话,“我说现在这世道是怎么了?女人个个能折腾,特别是他看上的,都跟商量好似的,一个个奔更高成就那块去,都修炼成白骨精了,那还要男人干什么?”
  苏小鱼心里一抽,慢慢开口说话,“你是说杨小姐吗?”
  方南说完那句话就有些后悔,听她这样答更是皱眉头,“不是吧,这你也知道?他倒是样样不瞒你,那你知道就更不应该啊,明晓得她就是读了MBA才出事的,你还去凑那个热闹,要说读它干什么?做女强人?年薪百万?我们男人也挺辛苦的,给点花钱空间行不行?”
  “我没那么想过,读书而已,又会出什么事?”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竟仍能够斟字酌句。
  “都是识货的,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不会招惹你?再遇上万一……”他话说一半,突然自己嘿地笑出来了,“还好,那家伙现在就剩钱味道了,拿出来玩的都是利,谁破产也轮不到他,他能由着你就随便吧,我瞎操什么心。”
  他笑,她也跟着弯了弯嘴角,灯光暗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她手里捧着的那个瓷碟,黑暗中突兀的一抹白。
  两个人安静下来,他抽烟,她心思恍惚,已经全忘了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但心里已经后悔,后悔自己刚才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后悔自己居然按捺不住,明知知道得越多越难受,竟然还放任自己问下去。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苏雷从不提起,她也不该知道。又何必这样只鳞半爪地听进耳里,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让自己心凉。
  不想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她挣扎许久之后主动开口,轻声问他,“方先生,您今天一个人来的?没带女伴吗?”
  他一支烟都快抽完了,听到这句突然大声叹气,狠狠掐灭了它才说话,“别提了!她没来,放我鸽子。”
  想象不出有哪个女孩子敢放他鸽子,苏小鱼虽然满心混乱,但仍是惊讶地“啊”了一声。
  “算了,不提她。”他扔掉烟头,“进去吧,外面挺冷的,你是来临时代打的对吧?要不跟你那个什么前任上司说一声早点跑路,我们出去吃点东西,这地方都是鸟食,吃都吃不饱。”
  露台上的确挺冷的,虽然比起其他女宾来说她穿得已经算相当严实了,但立在风里久了总有点瑟缩,再加上肚子里至今空空如也,真有点饥寒交迫,方南这句话说得及时,苏小鱼立刻点头,捧着那个碟子就跟着他往会场里去。
  会场里仍旧热闹非凡,方南人高马大,又走在苏小鱼身前,自然是将她的视线挡了个干净,想找到汤仲文,她往前走的时候努力地左右张望,没想到身前的男人突然刹车,她正看两边,猝不及防,一头就撞到了他的背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捂着鼻子抬头看方南,他脸上表情古怪,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某一点,一动不动。
  从未看到过方南露出这样的表情,苏小鱼惊讶,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边人群熙攘,一对穿着正式的男女刚刚牵着手走入,是苏雷,身边立着一个绾着发的女子,眉目清淡,一身雪白,紧身宽袖,下身居然是宽大裤装,奥黛(越南传统服装)一般,更衬得她身形优雅。
  围上去说话的人很多,陈苏雷一贯的微笑,也不急着交谈,先从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拿香槟给身边的女伴,又低下头唇形一动,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姿态亲昵,一双璧人,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仍是挡不住的光彩夺目。
  身边有窃窃低语,“陈苏雷来了,看到没有?”
  “看到了,那个女人是谁?没见过。”
  “他新找的女人呗,都手拉手带到这里来了,还不够张扬?”
  “唉,没戏了,这年头钻石王老五怎么都给人家捷足先登了?怪不得我一直嫁不出去。”
  “……”
  交谈声经过苏小鱼的身边,然后渐渐远去,从昨晚开始就闷闷作痛的心突然被锐物穿透,害怕起来,她竟然不敢再看,脚步一错,仓皇后退了半步。
  但是肩膀被人从后扶住,退无可退,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正是她寻找了许久的汤仲文。
  他低头唤她,“小鱼。”
  他人高,那里又是众人焦点,看得一定比她更清楚,但这声小鱼却仍是语气平常,唤过之后也不再多说一个字。
  她愣愣地仰头看他,眼里尽是迷茫,会场宏大,她就更显得小,像一只迷失在丛林里的小动物,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苏小鱼还没来得及找到最正确的反应, 立在她身边的方南倒已经大步走过去了,拨开众人,跟立在正中的陈苏雷与他的女伴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陈苏雷一直是微笑的,但看到他到底不同,眼里的波澜不惊忽然一起,笑意流露,又伸手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儿不该是方东来走过场?还是你们东南西北都来了?”
  方南没答,肩膀僵硬,眼睛看的是另一个人,那女子从看到他第一眼开始就神色不对,再听到苏雷与他的对话,脸色一变,灯光下益发的白,霜雪一般。
  围上去说话的人多,苏小鱼的眼前很快就失去了那一双壁人的身影,她也不想再看,沉默转身面对汤仲文。
  他的手仍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说话,“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先走,你还没吃过晚餐吧?”
  她摇头,慢慢地开口说话,“我想回家了,对不起。”
  他没说话,也没有放手,苏小鱼满脑混乱,竟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而他沉默了几秒钟,最后干脆地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出口出去了。
  厅里人多,暖热嘈杂,走出大门之后顿觉清凉,凉意袭来,苏小鱼猛醒,挣扎着收手,声音微弱,“文森,你不用送我,这里有地铁,我坐地铁……”
  掌心一空,他驻足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也没有再伸手握她。
  取衣服的地方没什么人,佩戴名牌的中年男人正立在一排排银色衣架前整理衣服,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很礼貌地招呼他们。
  号牌就在自己套装的口袋里,苏小鱼低头去摸,手指有些抖,摸来摸去都没有,她渐渐动作急促,脸都涨红了,那中年服务生已经将汤仲文的大衣送过来,看到她的样子稍有些疑惑,又不能多问,最后低头让开去,站到侧边假装整理衣服。
  “在这里,别找了。”耳边有声音,当然是汤仲文,就在她身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白色的小卡片,又直起身来,肩膀擦过她的,很温暖。
  “谢谢。”她仍是没有抬头,声音很闷,他也不多说,将号牌交给等候在一边的服务生,接过她的风衣之后再回身。
  “穿上吧,外面冷。”
  外面果然很冷,风声呼啸,穿过她的身体,刺骨寒凉。
  苏小鱼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往地铁入口的方向疾走,路上行人并不多,陆家嘴的宽阔大道,双向八车道,人行道整齐的白色在眼前绵延,单调整齐,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绿灯闪烁,但她恍若未见,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然后是有力的一带,她去势未消,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后仰去,后背碰在他的胸口上,沉闷的一下。
  喇叭尖锐,雪亮灯光闪烁,一辆车快速地从她身前掠过,带起一阵旋风,然后是更多的车辆,寒风中呼啸而过。
  “小心!”汤仲文万年不变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情绪,略有些紧张的两个字。
  金融区路灯明亮,四下大楼更是灯火通明,整条大道辉煌璀璨,苏小鱼的脸在这样的明光中无所遁形,之前摸索号牌时一瞬间的涨红早已消退,惨白脸色,眼眶却憋得通红,瞳仁上水光充盈,颤巍巍地好像随时会漫出来。
  不想让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但又说不出话来,苏小鱼最后伸出双手,徒劳地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心跳仍未平缓,他在宽阔大道的中央沉默地看她,冬夜天幕高远,身侧车流滚滚,没有人为了这样渺小的一幕稍作停留,只是觉得难过,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最终叹息的还是他,握在她肩上的双手紧了紧,慢慢开口,声音低沉。
  “想哭就哭吧,勉强自己总是辛苦。”
  冷风呜咽,车声呼啸,她突然放下双手看他,说,“不是的,我没有勉强,没有!”
  苏小鱼脾气好,平日里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从未见过她这样,被逆撩过毛的猫一样,抗拒戒备,声音都是犟着的。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汤仲文一愣,红灯跳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扭头去看路的那一端,接着开口与他道别,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到后来几乎是小跑起来,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
  地铁入口就在横道线另一头,风很大,稀疏的几个行人都与苏小鱼一样地埋头向前,宽阔车道两边的车辆整齐地一字排开,大灯闪亮,沉默地等待通行灯的再一次翻绿,风声里几乎听得到那些发动机焦躁不安的轰鸣声,
  她步子迈得大,这么长的一段距离也不过用了十数秒,跨上街沿的时候也不回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路灯直射路面,街沿上就相对暗些,灯光从地铁入口内投射出来,只照到那之前的一小片地面,想一鼓作气再往前迈步,但身后突然有雪亮灯光扫过,然后是其他行人的小声惊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能地转过身来,红灯还未跳转,但路面上竟然有一辆车从侧道插出,用极快的速度在寂静路面上划了一个大圈,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街沿刹车停下,就靠在她的身侧。
  这样惊险的一幕,苏小鱼再怎么心神不宁都被震住,再加上眼前熟悉的车子,深夜里仍是耀眼夺目,第一眼就让她动弹不得。
  车门被从里推开,苏雷的脸露出来,看着她说话,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小鱼,上车,外面冷。”
  他的声音并不高,句子也简单,但她竟觉得凉,脚下像是自己生了意识,立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四周已经有人好奇地张望过来,他皱眉,又说了一句,“小鱼,别赌气,有什么话上车再说。”
  他偶尔会用对孩子一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每一次她都感觉甜蜜,但今天听在耳里却觉得难受,其实是不快活,心里闷,想大声叫出来,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又做不到。
  等不到苏小鱼的反应,陈苏雷终于放弃等待,转过头去,准备下车。但身侧突然一沉,是苏小鱼,就在他一转头的时候,自己拉开门坐了进来。
  不是能停车的地方,她自觉地拉安全带,手指抖,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简单的一个动作居然第一次还不成功,然后手背一暖,是他伸手过来,按住她的,轻轻的一声“咔嗒”,终于合上了。
  这动作熟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他已经收回手发动车子,又侧脸看她,眼里墨色浓重,依稀带着点晕开的痕迹。
  陈苏雷开车一向速度很快,这晚尤其霸道,宽阔大道一掠而过,两侧风景瞬而消失,苏小鱼在这数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回望了一眼,大道中央的安全带上空无一人,刚才她与汤仲文的对话仿佛是一幕幻景,再不得见。
  “去吃点东西?”车子驶入隧道之后前后车流密集,速度渐渐慢下来,陈苏雷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肚子空了很久,但苏小鱼这时候却不觉得了,沉默地摇头表示拒绝。
  他看她,一眼而已,再开口的时候仍是望着前路。
  “怎么想起去那里?”
  车厢里开着暖气,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隐若现,苏雷平日衣着随意,今天难得一身正式,黑色礼服,手腕处露出的衬衫袖口雪白挺刮,银黑色的袖扣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微微闪光,单是一个侧面就让人目眩。
  舒适车厢,她最熟悉的男人,该是满心温暖的时候,但她竟觉得冷,刚才风里的寒意没有一丝消散,仍在身体四周涌动,开口时牙关酸痛,原来自己一直是紧紧咬着牙的,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呢?怎么想起去那里?”
  “小鱼,回答问题。”
  “那你会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几句话问答简短,但他声音里情绪压抑,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气息微微不稳,竟然无以为继。
  车已经驶出隧道,在上高架前的匝道灯前停下,他转头看她,眼里光芒复杂,两侧高楼林立,霓虹处处,瑰丽灯光从车窗中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眼里,浓墨重彩。
  四目相交,没有人说话,车厢中气氛凝滞,她从未试过这样长久地与他对视,过往那双漩涡般的眼睛总是令她晕眩,但今天一切都仿佛被施了魔咒,她竟忘了退缩,直视着他,一动不动。
  最终开口的竟然是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简单的一句陈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有一瞬间眼前模糊,脑海中有轻微的崩裂声,然后车厢里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略带尖锐,落入耳中才惊觉竟然是她自己在说话。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错了,我不需要想!一切你都已经告诉我了,苏雷,你放心,我没想过,我什么都没有想过!”
  她在他面前低叫,眼光从他的视线中错开去,手按在胸口上,脸色苍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她也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说她不想听,贝小姐听过的话,她不想听,又说她没有想太多,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太多,让他放心吧,让他不用提醒了,真的!
  那时的她为了他的笑声涨红了脸,说话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呢?她长大了,她不会再那样轻易地哭泣,说话的时候直视他,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是冷,刺骨尖锐的冷。
  车外传来喇叭声,一开始只是一声短促催促,后来多起来,此起彼伏,声音噪杂。
  他在信号灯跳转到最后一个数字前踩油门,轰鸣声中,车子如箭一般飞射出去,转眼跃上高架。
  没有心理准备,苏小鱼再一次被起动时带起的强大后座力推到椅背上,眼前景物狂风般呼啸而过,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抓侧门把手,心跳剧烈得差点从胸腔里落出来。
  并不是高峰时间,但这里是市中心主干道,当然不可能空荡无车,一时左右大灯频闪,但他速度惊人,很快就将它们远远地甩到后方,一骑绝尘,转眼竟已经掠过了数个匝道出口。
  苏小鱼身体本能所带来的惊恐过去,接着升腾而起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灼热燃烧,足以将刚才听完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后感到的震惊所消灭。
  胸腔火烫,有一层坚硬的东西被烧裂了,许多埋在心底深处许久的话猛地涌上来,她挣扎着坐正身体,脱口而出的是一声尖叫。
  “停车,苏雷,我要回家!”
  “这里是高架。”他竟然回答,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贯的平静,虽然很低,但却风暴欲来,望着前方的眼中漆黑一片,泼墨一般阴霾。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车子里再没有宁静可言,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在每一寸空气里,她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凭什么不让我回家?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让我下车,我现在就要下车!”
  他所有的自制力终于消失殆尽,极速行驶中居然回眸看她,眼中风暴大起,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还伸手去拔安全带,手指抖,那安全带的锁扣也像是与她作对,怎样都打不开。
  手被握住,是他的手掌落下来,用力很大,一把将她的手扯离那个锁扣,只说了几个字,声音很冷。
  “别闹了!小鱼。”
  皮肤相触,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冷的,冰凉刺激,她猛地缩手,他握得紧,居然还抽不动,侧边有雪亮车灯猛地闪起,伴着尖锐的喇叭声,他只有一只手在方向盘上,速度又快,苏小鱼正侧坐着,对那辆从斜后方逼近的车子看得清楚,不由自主,再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车道前方分岔,另一辆车来势凶猛,两车相擦而过,车头偏转,面前出现的是黄黑色斜条反光的岔道安全隔离栏,惊恐过度,苏小鱼连尖叫都忘记了,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白色。
  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车已经在路边停下,面前的宽阔大道无尽延伸,高速加油站的灯光笼罩在辅道上,回望发现那个岔道口已经被远远抛在车后,极目才能依稀得见。
  他两手还握在方向盘上,用力太大,指节都有些青了,车厢里只有他深长压抑的呼吸声,两个人都没说话,身侧有车辆不间断地开过,晚了,又开始下雨,许多车打了大灯,照出前方悬挂的巨大指示牌,蓝底白字,雨夜中光芒反射,每个字都清楚分明。
  沪杭高速!
  他们竟开到沪杭高速上!错了,什么都错了,最可怕的是,明知错了,却连回头都不可以!
  突然间悲从中来,苏小鱼再不说话,低头拔下安全带,转身推门。
  他的气息仍未平复,知道她的动作,却没有再伸手过来,只是看着她,声音很低。
  “小鱼,你到底要做什么?”
  门已经被推开,外面凄风苦雨,弧形路灯投下的光黯淡晕黄,照出万千细密雨丝,网一般漫天罩下,整个世界都无处可逃。
  她从未这样难受过,高压仓中的感觉,心脏闷得要爆炸,这样痛苦,竟不想哭,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小鱼,坐好。”她不动,他又唤了她一声,气息沉重,哑了声音,像钝的刀,磨过她最柔软的每一寸,她抵在门上的手指开始颤抖,身体与意志疯狂对抗,矛盾得全身都紧绷到极点。
  要做什么?她究竟要做什么?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随心而已,将来的事情不要想太多?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要抱什么虚幻的期待?那么现在,她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他说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
  走下去,走到哪里去?走到他确定的终点,走到没有结果的结果里去?对不起,她错了,她没用,以为自己可以,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现,其实她不可以!
  许多许多话在唇边疯狂地打转,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惊醒她的是沉闷的合门声,就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冰冷的雨水落到脸上,加油站里有人对她招手,不敢相信自己下车了,不敢相信自己离开了,想回头去看,又不敢,怕再多看他一眼,自己就再也逃不脱,永世不得翻身。
  她不回答,留给他一个背影,头也不回。
  陌生的情绪将他填满,想抱住她,想用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强迫她留下,可是残存的理智在说话,在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任何,任何人都是留不住的。
  痛恨这种感觉,他在车门合起的一瞬间踩下油门,发动机如同一头野兽,猛地咆哮了一声,所有的一切在后视镜中变得遥远,渺小,最后再不得见。
  身后有风,带着沉闷轰鸣声,猛烈迅捷,带起她的头发,扬起她的衣摆,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瞬而消失。
  身边安静下来,渐渐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加油站里有人跑过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工作制服,开口就问她。
  “小姐,你没事吧?”
  难得一见的好车,刚才停在高速辅道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注意到了,还以为人家是来加油的,没想到等了一会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子,再眨眼那车居然飞一般再次跃上高速消失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吃惊都来不及,回头看到那个女孩子仍旧独自站在雨里发呆,猜也知道是被扔下了。
  年轻人比较热心,想也没想就跑过去,看到苏小鱼的样子就更觉得她可怜,她已经被淋湿了,头发贴在脸颊边,脸色苍白。
  怜惜之心大起,小伙子心里开骂,这么冷的天,一个不乐意就把人家丢下,有钱了不起啊?
  安慰她,“小姐,外面冷,又下雨,要不到站里坐会吧,待会儿我们给你找辆车。”
  “谢谢。”她一直在看前方,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有人跟她说话,回答的声音很轻,渐渐垂下眼,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加油站的人挺热心,看到苏小鱼狼狈的样子都是一脸同情,管开发票的是个中年阿姨,让她在等候的沙发上坐了,还递了一纸杯热水给她,很是安慰了两句。
  知道他们误会,但也无力解释,苏小鱼只好任由那些同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加油站前的高速是单向的,要从这个方向叫车回去当然不可能,后来这些人经过讨论得出最好办法,让她搭下一班来加油的巴士到收费口,然后从那里叫一辆进上海的车回去。
  快要过新年了,又是雨夜,路上车辆不多,来加油的更少,除了两个值班的之外,其他人都围到小小的休息室里讨论,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尖锐刺耳,乌拉乌拉地呼啸而过,连绵成队,许久都没有消失。
  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几个工作人员都跑出去看,休息室里没人了,苏小鱼也没有独自一个人待下去,起身跟了出去。
  的确是大队的警车与救护车,正从加油站前经过,速度极快,再看路面上的情景也已经变了,哪里还是刚才那条空荡荡的大道,车流阻塞,一直堵到他们加油站前。
  有一辆警车减慢速度驶入加油站,穿着制服的警察跳下来叫加油,打开油箱盖时搓着手叹气。
  “这大冷天的,真是见鬼了。”
  小伙子迎上去,一边加油一边很是好奇地开口问,“出什么事了?那么多救护车和警察。”
  “你们还不知道哪?前面收费口那儿出车祸了,载着钢筋的挂车侧翻,三车追尾,最后一辆还是大客车,一整车的人,现场乱七八糟,现在要封路,后面车不许上来了。”
  “啊!”加油站里所有人都惊叫起来,“那么厉害,怎么会出事的?”
  “下雨路滑,挂车司机估计是睡着了,转弯的时候没刹住,侧翻,钢筋全滚下来,把整条路都给堵了,后面一辆跑车速度太快,也没地方闪,直接撞上去的,第三辆是客车,整个把那辆跑车挤在当中,都碾得不像样了,见鬼的热闹。”那警察说话的时候车里的对讲机还在不停响,背景嘈杂,声音急促,大多是现场的叫嚷。
  苏小鱼是跟在众人身后走出来的,人都围在那警察身边,她就没过去,站在车头那侧,车门还是开着的,耳边正扫过对讲机的只字片语,她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突然间浑身冰冷,刚才被那杯热水稍微捂暖了一点的指尖瞬间发麻,想张口说话,嘴唇一动才觉得喉头剧痛,竟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车已经加满油,那警察整整帽子,低头打算上车,但是车身一动,有人死死抓住车门,是个女孩子,穿着职业装,脸色惨白。
  “喂,你……”他开口呵斥,但是只吐出两个字就顿住了,被她脸上的表情吓到。
  抓住车门是苏小鱼,手指都已经用力到发抖,试了两次才说出话来,声音嘶哑,“警察先生,我也要去现场。”
  这女孩子的脸色就算在灯光下也跟鬼有得一拼,太可怕了,饶他是个大老爷们也被当场吓了一跳,镇定过来再开口,声音里就带了点气,“干什么你,莫名其妙!没听我刚才说的?前面都封路了!别说你,警车都得有通行证才能进去。”
  肺里空虚,但怎么努力都吸不到空气,她在窒息前挣扎着再次开口,“不是的,我,我……”
  旁边有人拉那个警察,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边听边回头看苏小鱼,听完也没说话,一低头坐进驾驶座,伸手拉车门。
  她没动,双手死死扣在那扇门上,眼里哀哀的,嘴唇都在抖。
  那警察已经在发动车子,也没看她,就粗声讲了一句,“还站着,你到底上不上来?”
  雨夜,路面湿滑,越是往前就越多被迫停下的各色车辆,许多车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从车里下来,焦急地向前张望。
  警车是从侧边紧急停车道上开过去的,隔离带中的紧急通行栅栏已经被尽数打开,许多警察冒雨指挥车辆疏散。
  警车上的对讲机一直在响,那警察一边开车一边与同事对话,内容不外乎伤员情况之类,挂车侧翻之后所有载着的钢筋都被甩到路面上,司机重伤,客车上也有许多乘客受了伤,车上车下一片混乱,最惨的是那辆跑车,整个被夹在当中,至今都不能确定里面的驾驶员是死是活。
  苏小鱼一直坐在后座,无声无息,那警察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然后摇摇头移开眼光,车子在离现场仍有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下,紧急停车道上早已停满救护车,有医护人员正在做现场救护,再也不能前行。
  那警察皱眉踩刹车,还没停稳就听到后门一响,知道不好,他猛回头,只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冲了出去,大雨中全力往前奔。
  现场果然是一团混乱,雨夜黝暗,但周围所有警车与救护车都开着大灯,照得路面雪亮,水光反射,刺目到极点。
  先到的交通警队已经拉起隔离带,救护人员与交通警在里面忙碌地处理现场,拖车也来了,正试图移动挂车,但满地粗长钢筋,又到处是情绪激动的客车乘客,要移动已经横卧在地上的挂车谈何容易。
  客车是途径上海的长途卧车,时间不早了,发生事故的时候许多人都已经睡熟,有些人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被巨大的冲力直接从卧铺上甩出去,受伤不轻,痛苦呻吟,还有人愤怒地抱着自己破损的行李讨说法,甚至与清理现场的警察都起了冲突,到处嘈杂不堪。
  雨下得越来越大,淋湿了苏小鱼的眼睛,望出去的一切都是迷雾憧憧,呼吸困难,心脏抽搐,脑子里一片混乱,又不敢思考,只知道往前奔。
  她自从工作以来从未试过这样全力的奔跑,身上穿的是套装皮鞋,鞋底湿滑,还没奔到近前就狠狠跌了一跤,整个人飞扑出去,手掌撑在粗糙路面上,数秒之后才有钻心疼痛从各处袭来,身边有错乱脚步声,抬着担架的医护以为她是刚从客车上被疏散下来的乘客,低头对着她粗声叫喊。
  “让开让开,别挡道,让你们到那里集合等上车哪,往回跑什么,添乱!”
  她这一下摔得狠了,半晌都没出声,爬起来的时候手扶膝盖,丝袜早已破了,掌心合着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抬担架的已经过去,迎面看到更多的人,穿梭来去,每一个都忙碌不堪,对她根本是视而不见。
  已经很近了,车祸现场在人群错杂间隐隐可见,跑车在挂车与客车之间扭曲变形,从她这个角度只能见到一抹黑色,驾驶座被巨大的钢筋穿过,一地玻璃碎片,大雨中刺目光亮。
  耳边充斥着叫喊声,肩膀被人一再碰撞,但她眼前突然一片空茫,世界变得真空,无声无息,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到这里,只有几步的距离了,但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忘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身体被人摇动,她茫然抬起眼来看他,雨水冰冷,她的身体也是,看到那双眼里焦灼一片,又好像在对她说话,却只是听不到。
  他急了,手上就狠狠地用了力道,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被迫地仰起头来,雨水打在她一直大睁着的眼里,慢慢溅落出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有哭声,是她的,像小孩一样的嚎啕,又张开手抓住他,大雨中声音模糊崩溃,叫他名字,苏雷,苏雷……反反复复,最后气阻声噎,没办法再发声,双手却抱得更紧,手指都掐进他身体里去了。
  抓住她的当然是陈苏雷,有人过来询问情况,他把她的头按在怀里,用手掩住她,又对过来的人摇头,示意他们这里没事。
  他的车就在侧翻的挂车前不远处,靠在路边,雨夜中双跳灯不停闪烁,苏小鱼惊吓过度,浑身都软了,就是手里不肯放松,抓得死紧,他没办法,只能这样半挟半抱着她走到车边,开门让她坐了进去。
  坐进车厢之后她还不愿放手,他终于开口说话,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和。
  “小鱼,我先上车,好不好?”
  她仍有些抽噎,满脸斑驳水痕,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等她松了手指,然后才合上门往驾驶座走。
  两个人都狼狈,不想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他上车以后就发动。
  车后混乱纷扰,车前却是寂静无声的宽阔大道,除他之外一辆车都没有,路面安静,雨水打在湿滑路面上,灯光下溅起万千细小水花。
  还是头疼,之前情况紧急的时候顾不上去想,现在安静下来,那种抽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相较刚才到底减轻许多,不再难以忍受。
  路面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前方更是安静,路灯下的雨水是万千银丝,除此之外远近一切都没入黑暗中,渐渐有错觉,错觉这条路永无止尽,错觉这世上只剩下他和她。
  坐在身边的苏小鱼一直都没有声音,还是有点担心的,他开过一段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被淋得精湿,头发贴在脸颊上,都是冰凉的,他手指暖,对比就越发明显。
  她一动,终于开口,声音都哑了,第一句还没说出来,后来努力吸了口气,这才把句子说清楚。
  “苏雷,你怎么会在那里?”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听完安静了两秒钟,最后实在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被冻得狠了,虽然车里暖气足,但是到现在嘴唇仍是有些哆嗦,眼睛红红的,看着他等回答。
  怎么会在那里?这句话,不应该是他先问的吗?
  他离开加油站的时候车速极快,高速上车少,路面宽阔,雨水在发动机轰鸣声中如同利箭一般漫天地扑面而来,车窗上瞬间模糊一片。
  额角抽痛,到后来变得剧烈,速度太快了,加油站的灯光一转眼间就已经消失无踪,更不用说苏小鱼立在雨中的小小身影。
  看不到她了,他的车速反而渐渐慢下来,头痛得想呕吐,眼前只剩下她最后的那个背影,推开车门走入雨夜里,怎样都不回头。
  他做事一向随兴,身边人理解便罢,不理解也从不费心解释,唯独面对苏小鱼,竟然不知不觉间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对她解释,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她竟毫不在意,还用那么冰冷的眼光看他,还说她没想过,什么都没想过!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他要的,他能给的,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对她这样好,他并没有把她关在鱼缸里,他给她的已经是一个宽广湖泊,给她他认为她所有可能会要的,甚至更多!
  为什么她就是不满足?为什么她就不能享受这片宁静水域,悠游自在,非要得寸进尺,非要穷尽五湖四海?
  雨刮器最大限度地工作着,雨水在车窗上模糊一片,还有她的那个背影,怎样都抹不掉!头痛欲裂,不知如何摆脱,最后恨起来,他紧紧皱眉,侧打方向,猛地踩了刹车。
  路面湿滑,刹停并不容易,车子在路面上斜斜划了小半个抛物线,最后停在护栏边的硬路肩上。
  推门下车,冰冷雨水落在脸上,他沉默地回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然后立在雨中叹了口气。
  刚才那一下油门,三公里都过了吧,很久没跑步了,又是这样见鬼的天气,也不知道这样回去需要多久。
  想拨个电话给她,确定她现在是不是还留在那个加油站里,但手指刚落下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碰撞声接二连三,最后安静下来,死寂一片,渐渐又响起人的惨叫,雨夜中惊心动魄。
  回头就看到后方的惨烈车祸,路面上还有钢筋滚动,客车里有人被抛到路面上,挣扎惨号,他是受过一些急救训练的,这时再也顾不上拨电话给苏小鱼,先报警,然后丢下手机就奔了过去。
  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速度很快,专业人员一旦介入他就站起来打算离开,有医护人员过来接手,看到他处理的伤员,百忙当中竖了竖大拇指,眼神很是钦佩。
  想回到车上继续拨刚才那个未完的电话,一转身而已,居然看到苏小鱼。
  她就站在隔离带的边上,身上泥迹斑斑,手掩着膝盖,浑身湿透,头发都贴在脸上,狼狈到极点。来去人多嘈杂,她一个人立在那里,肩膀不停被人擦碰,她也不动,只是盯着车祸现场的某一点,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不知她怎么跑来的,又被她的模样弄得心一紧,他走过去的时候是皱着眉的,步子迈得大,三两步就到了苏小鱼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先上下看了一遍,她身上擦伤处处,明显是摔过了,而且很惨。
  她茫然地看他,居然毫无反应,怕她是摔坏了,心里急起来,他手上就用了点力气。
  然后才听到她的哭声。
  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泪水汹涌,声音嘶哑,叫他名字,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抱过来。
  他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气她这样不知危险,这么大的人还摔成这样,但看她这样伤心,知道她之前误会,说不定以为他已经死在车祸里了,所以一时倒也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后来她哭得发不出声音,抱着他的手却不放松,十指还下了死劲,他之前做急救,外套早就脱了,衬衣单薄,她这样用力,指甲掐进他的皮肤里,渐渐感觉刺痛,或许是破了皮。
  该拉开她的手,该说她几句,但是奇迹一般,这微小的刺痛竟让他感觉愉快起来,一点一点,冲淡了四周的噪杂,冲淡了胸口那许多的烦乱,冰冷雨夜,车祸现场,怀里抱着狼狈不堪的她,还有同样狼狈不堪的自己,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糟糕透顶的情况了,但此刻竟然不觉得烦恼,低着头,明知她看不到,居然想微笑。
  “苏雷,你怎么会在那里?”
  他不答,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地继续开车,她执着地再想开口,但是肩膀一暖,是他伸出手来,将她揽了过去。
  身体被迫靠向他的身体,跑车低矮,座位之间也没有分隔扶手,身体落下时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他只穿着衬衣,之前淋过雨,虽然车里暖热,但仍是有些湿沑沑的,贴在皮肤上,熟悉的淡香混着潮湿的暖意,还有隐约的心跳声,她惊魂甫定,原有无数的话想问他,但此刻却又忘记了,只想伸手抱住他,就是抱住他,什么都不要管。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埋头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腰,安静下来,再也不出声。
  他好像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开口,只说了几个字。
  “好了,我们回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们”这个词,是该高兴的,但又觉得鼻酸,她最后也没有抬头,抱着他的手臂收了收,很轻地“嗯”了一声。
  回到公寓已经是午夜,一番折腾,两个人都是一身狼狈,陈苏雷之前做过现场急救,衣服上还有泥水与血迹,苏小鱼更惨,身上处处擦伤,披着他的大衣,太长了,拖着下摆,拢着袖子,头发全湿了,嘴唇都是白的。
  他在路上就说去医院,但苏小鱼拒绝,摔跤而已,又这么晚了,这样都要麻烦医院急诊,她很可能会在医生的眼光下羞愧而死。
  浴室里很暖,她在哗哗的水声中脱下衣服,丝袜和伤口粘连在一起,怎么小心都没办法褪下来,她没办法,最后一狠心,一把将它扯了下去。
  已经凝结的伤口撕裂的痛,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扔开丝袜之后索性咬牙跳进水里,要痛就一起痛完吧。
  水温很高,除了膝盖之外,之前掌心撑地的地方也磨破了,陷入水中的那一瞬异常疼痛,不过渐渐麻木,后来也就不觉得了。
  有轻响,是他推门进来,还穿着沾着血迹的衬衣,进来以后先看了一眼她那些破损的衣物,也不说话,垂下眼来看她,黑玉一样的眸色,接着便低头,伸手去解手表的扣子。
  她整个人都在水里,水热,刚才还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现在已经缓过来了,看到他的动作有些吃惊,慢慢红了脸,下巴都陷进水里去了。
  “小鱼。”他唤她。
  抬头看到他已经弯下腰来,手腕落在她眼前,那只手表还在,刚才一番混乱,他的衬衣袖口都挂破了,锁扣被在破损处与布料纠缠,到现在都没有被打开。
  她明白意思,从水里举起湿淋淋的手来帮他,刚刚触碰到他的皮肤一切就发生了,主卧的浴缸是椭圆型的,宽大无边,水放得太满,后来溢出来,落地四溅。
  她的身体腾空而起,又很快落回水中,眼前白茫一片,他伸手去拿什么东西,她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有做防范措施,过去她从不在意,但这一次却突然有了执念,低头用力亲吻他,舌尖落到他的耳后,再卷进他的耳道,努力地模仿他教她的一切。
  他衬衣湿透,衣扣又小,很难解开,她的手指在水中摸索,尽全力想打开那些死结,后来索性放弃,双手穿过那些阻碍,按在他赤裸的肌肤上,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
  掌心下有他的心跳,肌肤相亲带来的实感终于让她呼吸急促,原来她竟是那样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害怕他会在这世上凭空消失,怕到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证明他的真实存在,怕到忘记自己的悲伤,怕到与既定的未来妥协。
  既然如此,既然逃不脱,那么一次也好,她总要从他身上留下些什么,就算一切只是虚幻,她至少知道它们发生过。
  她从来不曾主动,今天却逆了性子,他猝不及防,眼里的漆黑都凝不住了,瞬间涣散一片。虽然如此,但他迷茫中仍是打开了那个抽屉,力道用得偏了,訇然一声,所有东西散落一地,而她突然在这响声中绝望起来,紧紧闭上眼睛,再不想多看一眼。
  他们在水中长久地做爱,没人说话,唇齿相合,气息纠缠,总记得她跌的那一跤,他动作小心,她却反常,紧闭双眼只是不管不顾,最后当然是挂了,伏在他身上只剩喘气的力气。
  他怕她掉下去,双手合拢,搂着她躺了一会,又慢慢捉起她的手来看。
  在水里那么久,她掌心里的血痕早已被洗得干净,但是擦伤的地方还在,细碎伤痕,微微泛着白色。
  他看了许久,最后才低声问,“痛不痛?”
  她的脸还埋在他胸口,水快凉了,她却不觉得,也没说话,只是摇头,动作很小,不仔细根本感觉不到。
  她的脸颊就在他的心口处,那点微小的摩擦让他有一瞬的迷茫,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满了,满得溢出来,怎样都收不住。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她,了解身上这条小鱼,但这一刻竟觉得迷茫,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但他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还在,还在他这里。

  之后苏雷再没有提过那晚,苏小鱼也一样,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在她而言,既然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又逃脱不了,那还有什么追根问底的意思?
  所有的事情,都是当时自觉惊天动地,后来平静下来回想,不过是平常一日,相对一生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心里总是盘桓着一根刺,有时午夜噩梦,惊醒时眼前还盘桓着那一双璧人,他说过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那就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不去想象那个冥冥中注定的未来,他说情深不寿,他说一切终有尽头,那么总有一天,就算不是那个女子,也会是另一个人,取代她的位置,立在他身边,与他相视而笑。
  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她又用什么办法全身而退,不让自己粉身碎骨?
  她从最初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男人,原来也想过,这段感情并不能长久,只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能够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好了。
  但是后来又如何?她渐渐沉迷与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不能想象没有他的生活,那一晚已经是她的最后挣扎,事实证明,她错了,她做不到。
  做不到放手,做不到离开,做不到让他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那她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让一个男人永远留下来?
  一个人如何都想不出结果,后来苏小鱼憋不住就问了自己的妈妈,问她是怎么会跟爸爸几十年如一日朝夕相伴的?妈妈看着她满脸惊讶,好像她突然发烧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我们是夫妻啊,怎么能不在一起?”
  “那一开始的时候呢,是什么让你们在一起的?”
  这次苏妈妈仔细看了女儿两眼才说话,“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想成个家,那时候看你爸顺眼就嫁了,后来又有了你,一眨眼不就是一辈子了?”
  “妈,那你有没有害怕过?”
  “害怕?”
  “嗯,那个……”不知道怎么表达比较好,苏小鱼嗫嚅,最后一咬牙说出来了,“就是怕不能一辈子啊。”
  “都结婚生了孩子了,还有什么好折腾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妈妈答得很快,说完拉过女儿的手,皱起眉头仔细端详她,“小鱼,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妈妈这些事?”
  “没,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妈妈目光如炬,苏小鱼被看得有点慌,摇头想抽回手,没想到妈妈十指用力,抓得更紧,又开口问她,“小鱼,最近你跟他怎么样了?”
  自从上次见过陈苏雷一面之后,妈妈一直都没有真正感觉安心过,经常盯着她问两人的进展,后来又开始劝她尝试多交往其他对象,用意明显。
  苏小鱼知道妈妈的想法,妈妈这辈子个性保守,传统想法根深蒂固,看多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坏处,总觉得陈苏雷与她家相比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怕女儿和他在一起最后没有结果,白白伤一回心,就想着苏小鱼跟自己一样,找个老实男人,一辈子太太平平过日子,所以明里暗里都在劝她,别再和陈苏雷继续下去。
  “妈妈,我们,我们就那样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小鱼继续嗫嚅。
  “我看你最近都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鱼,你听妈妈一句劝,那个男人不适合你,要是不开心就说出来,怕什么。”没有因为女儿的退缩停止追问,苏妈妈逼得更紧。
  怕什么?不敢再看妈妈,苏小鱼低头黯了眸色?
  他说过,他从一开始就说过,小鱼,我想你在我身边,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这样自由,她原是不该害怕的,但现在是她没用,是她离不开!
  两人在一起时日长久,她已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原先的自己,接纳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并不容易,分开就更是艰难,光是想象就让她呼吸困难,她终究不如他,做不到一切看透。
  滴水石穿,他已在无形中将她改变,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是害怕的,怕失去,怕离开,怕再也找不回完整的自己。
  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给妈妈听,最后苏小鱼母女俩的谈话以她的落荒而逃告终。
  新年假期在苏小鱼的辗转不安中终于结束,丽莎小姐从美国回来,将她手上大部分工作都接手了过去,之后她就变得非常清闲,清闲到陈苏雷出现在公司的时候都找不到事情证明自己没有白拿工资。
  平常周一,日程是她安排的,不过当然是在他的吩咐下,今天上午他约了人,跟之前孙大文他们一样,就在公司面谈。
  苏小鱼无事可做,当然是自觉端茶送水,后来人都走光了,他也不离开,她跑进跑出习惯了,看到他独自坐在沙发上用掌上电脑,忍不住奇怪问了一句。
  “苏雷,你怎么还在?”
  他头都没抬,用手里夹着的触屏笔指指身边的沙发座,意思明显。
  她迷茫,走过去的时候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最近在公司里无所事事,存在价值大减,很可能会经历再一次的突然性被裁。
  这么一想她坐下的时候就很是忐忑,张口想解释,但他已经抬眼看过来,眉梢一扬,问她。
  “你的书呢?”
  “啊?”他的问题很外星,苏小鱼一下子没听懂。
  “不是马上要笔试了,不用复习?”他又低头看掌上电脑。
  她一时没答上来,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愣了许久,最后头一低站起身,走到侧边的小办公室里,从包里拿出两本厚厚的备考书来,回到他身边埋头读起来。
  他一直都没有走开,就在她身边办公,午后阳光正好,沙发宽大无边,她从小学习努力,一向是拿到书就能够专心读进去的典范,但今天却怎么努力都走神,总是忍不住想看他,两个人坐得近,她能看到的只是他平静的侧脸,或许是太近了,她居然看不清,只觉得他轮廓模糊,仿佛是融在光里。
  那种莫名的难过又来了,过去她从来没想过那是为了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
  那是恐惧,害怕失去的恐惧,将她的心紧紧攥起,怎么都松不开。
  第二天下午苏小鱼和杨燕在市立图书馆查资料,晚上被她拖到附近的JAZZ吧聊天。
  不是周末,小小的酒吧很安静,女歌手独自坐在高脚圆凳上唱得荡气回肠,两个人都忙,很久没有机会这样紧靠着聊天了,不知不觉都叫了第二杯酒。
  心里闷,苏小鱼这一天都有些沉默,杨燕趁着一曲间隙的时候开口问她,“小鱼,你家苏雷呢?怎么最近都不听你提起他?”
  苏小鱼正看着杯里的冰块出神,回答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睫毛垂下,看不清眼神,声音很轻,说,“他不是我家苏雷,别乱说。”
  她声音太小,杨燕自然是没听清,想问她说了什么,但搁在桌上的电话响,她看到号码就皱眉,接起来也是声音敷衍,挂上电话以后看着苏小鱼无奈地摊手,不胜其扰的样子。
  “怎么了?”苏小鱼问。
  “我的相亲对象,麻烦。”杨燕皱眉回答。
  “你还在相亲?”苏小鱼惊讶。
  “没有了,就是之前那个,东明的二世祖,我家跟他们家还有些合作项目,撕破脸也不好看,你没见着我妈逼我的那个样子,再这么下去,我要是祝英台,没有梁山泊也能化蝶去了。”
  苏小鱼笑起来,“哪有那么夸张。”
  “我说真的,其实有没有MBA这个学位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来去都是家族企业,我那些堂哥堂姐还有没怎么正经读过书的呢,国外混了个野鸡大学的文凭不是照样进董事会?要不是因为我妈逼得太过分,我至于这么急着要继续读书吗?”
  她说得一脸痛苦,苏小鱼忍不住笑起来,“那么严重?不就是相亲吗?”
  “什么不就是相亲,你看着,再这么拖下去,指不定哪一天他们就要逼着我结婚了,我可不要和那个二世祖一辈子待在一起,想到就哆嗦。”
  一辈子待在一起……
  苏小鱼眼中的笑意收敛,又低下头去看手中的杯子,过了一会才开口。
  “杨燕,你不喜欢他,对吧?”
  “废话,喜欢我还这么痛苦?”杨燕继续喝。
  “或许以后会喜欢上呢?”
  “不可能。”杨燕瞪了她一眼,然后忽然地垂下眼叹息,“小鱼,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什么,他,不行的。”
  “杨燕……”没想到会从平素明朗的杨燕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苏小鱼愣住。
  台上的歌手又开始浅声低吟,她们坐在吧台边,晕黄灯光在窄小的桌面前止步,杨燕沉默地喝酒,杯子空了又叫酒保来添,苏小鱼刚想阻止,她忽然支着头对她笑了笑,一半的脸都落在阴影里,总觉得陌生。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不认识我了?”
  “不是。”想叫她别再喝了,但看她并不像醉了的样子,苏小鱼最后说的是,“结婚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不一定吧?”
  杨燕失笑,伸手拍她的肩膀,“小鱼,我劝你啊,要是真喜欢苏雷,就趁他还在乎你的时候搞定他,结婚。”
  “……”肩膀一沉,连着苏小鱼的心一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微微变了调,“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杨燕可能是真的喝得有些多了,难得感慨,皱着眉头回答她,“他有钱!你知道吗?男人有钱就有一切,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想要谁都可以,现在他喜欢的是你,以后呢?谁能保证。就说我爸吧,跟陈苏雷比起来算什么呀?可他打从我记事起女人就没断过,我妈再漂亮,总要人老珠黄,到最后凭什么?还不是凭她是他老婆。”
  她说的都是事实,但苏小鱼听得心中闷痛,不想再听下去,开口提议,“杨燕,我们走吧,太晚了。”
  没理她,杨燕突然笑起来,又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小鱼,你知道我妈说过什么?我妈说,就算他在别的女人床上马上风了又怎么样?死了还得是我替他盖棺材,化了灰也是我手里捧着,他能到哪儿去!”
  “别说了……”苏小鱼出身普通,父母一辈子恩爱有加,就算那时自己爸爸差点将家里的一切赔尽,妈妈也没有要离开丈夫的念头,还想着跟他一起到金山守仓库,所以在她的认知中,夫妻就应该彼此恩爱,互相扶持,无法想象杨燕所说的情景,就算只是转述,也能想象她妈妈说这句话时的凄凉切齿,她没用,只觉得浑身发凉,再不想听下去。
  “吓到你了?”杨燕一笑,“这算什么,你不是喜欢你家苏雷吗?那就跟他结婚,你喜欢他,结了婚就可以留住他,结了婚就会开心的,就算以后不开心了,分财产的时候也会开心的,再不济,你想想我妈说的话。”
  被打倒了,苏小鱼突然鼻酸,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最后憋得喉咙剧痛,只能沉默地摇了摇头。
  杨燕没再说话,再看她已经趴在桌上没了声音,原来真是醉了。
  打电话到杨燕家是她妈妈接的,她知道苏小鱼,说话的时候挺客气,还问她怎么声音都哑了,后来开车赶来的却并不是杨燕家的司机,很年轻的一个男人,笑起来还有点憨憨的味道,说自己是杨燕的男朋友,扶她起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动作很是当心。
  弄不清他是谁,苏小鱼半天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东明的……”
  他听了半句就脸放异彩地点头,还一迭连声地问她是不是杨燕提起过自己,最后热情有加地邀请她一同上车,顺便送了她一程。
  第二天杨燕一早打电话给苏小鱼,问她自己昨晚说了些什么,苏小鱼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这时却在电话里说自己都忘了,哪里记得了那么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陈苏雷一直都留在上海。
  公司里又来了几个人,大都是他在美国的旧部,什么肤色都有,也有亚裔,甚至还有在国内工作过多年的,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将这些人都凑到了一起,居然还相处得很和谐,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
  新年前后陈苏雷都在忙几个刚收购的企业的债务重组,又准备参与收购一家上市公司,事务繁杂,原本许多有许多工作都是打包到海外让这些人在海外完成的,现在却连人都调了过来,看来的确是打算在国内大干一场。
  所有人都忙碌,只有苏小鱼彻底闲了下来,有时候进公司看到那些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想问他在想什么?想问他到底要她如何自处,但想起要考MBA的要求就是自己提出的,他并未阻止,现在还给她充裕的时间准备,他已经这样对她,她再多说一句岂不是无理取闹?
  而他对她也并未有什么不同,仍是温和耐心,偶尔看着她出神,若她发现,便对着她的眼光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更让她感觉茫然。
  笔试后一周,苏小鱼又接到了汤仲文的电话。
  那晚她离开的时候虽然满心混乱,但他那晚说的最后几句话到底还是听在耳里了,当时没有细想,但后来每次回忆都觉得心惊肉跳。
  可能是初见的印象太深刻,这么久了,汤仲文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是她不苟言笑的顶头上司,万年冰山的BOSS大人,她至今听到他叫自己的全名还会条件反射地一激灵,请他帮忙之前给自己鼓劲打气了许久,而他突然地说出的那几句话,真让她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再怎么不可思议,她都没打算找汤仲文刨根问底,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问的?他说没那个意思,她会很想撞墙,他说有那个意思,她会更想撞墙,左右都是去撞墙的,她何必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
  基于以上种种理由,那天以后,苏小鱼再也没有尝试过联系汤仲文,连带着看到那份来之不易的推荐信都觉得紧张,没想到是他先拨了电话过来,问她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又说推荐信有没有问题?
  他声音平静,好像之前那个混乱不堪的酒会以及之后的雨夜根本未曾发生过,苏小鱼一开始还有些结巴,后来慢慢放下心来,想着莫不是自己杞人忧天?汤仲文这样的男人何至于突然对她产生兴趣?
  算了吧,和陈苏雷在一起已经耗尽了她这条小鱼所能积攒的所有精力,心累,所以最近连她自己都觉得苍老许多,她又不是言情小说女主角,一朵香花人人爱,怎么摧残都不败……
  汤仲文与她的问答都很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他沉默几秒,那头又有电话铃声响起,知道他忙,苏小鱼再次诚恳道谢,然后就想结束这通电话,但没等她开口,那头又有他的声音传来。
  “苏小鱼。”
  “啊?”她已经准备合上电话,突然听到他连名带姓地叫住自己,这一下回答得很是仓促。
  他却又不说话了,那头的电话铃还一直在响,就连苏小鱼都听不下去了,只想开口催他去接,突然电话铃中断,又听到熟悉的人声,是范闻,声音大得很。
  “你在啊,惠诚的人等着哪,还不过来。”
  不知道那头发生什么情况,苏小鱼再次主动告别,很客气地说了句,“文森,你忙吧,我先挂了啊,回头再谢谢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苏小鱼继续在家看书,家里空空荡荡的,常住绍兴的姑婆八十大寿,爸爸妈妈一起去祝寿,顺便跑跑亲戚,上周就走了,玩得乐不思蜀,看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就连陈苏雷也不在,两天前带着丽莎小姐飞了南方,他这段时间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到哪里都带着她,只让她安心备考。
  其实这一切改变都是她想要的,但真的实现了,却心里五味陈杂。后来苏小鱼安慰自己,或许两个人朝夕相对并没有什么好处,所谓情深不寿,如果这个过程可以用少一些相对的时间来延缓,那也是好的。
  也没什么不好,事实上只要陈苏雷在上海,她总是每日与他在一起,就连他去南方前一天,她还在他公寓里看书看到很晚,后来索性没有回家,反正家里也没一个人在。
  睡到半夜陈苏雷的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几句就起身离开了卧室。
  她那时候睡得云里雾里,他声音又低,完全没印象,后来他起身要走,她的脸颊原本是贴在他肩窝里的,一动之间终于模糊有了意识,想睁眼,脸上一暖,却是他的掌心轻轻抚过,安抚的手势,还有低得像是哄她一样的声音,说,“没事,你睡。”
  她是真的困,还以为自己做梦,眼皮都没有睁开,嘟哝了一声又睡了,醒来才发现他是真的离开了,一直都没有回来过,那一方床单都是凉的。
  走出卧室看到他居然仍在工作,偌大的餐桌上摊满了笔电文件,听到声响却抬头一笑,看着她说了声早,又说自己很快要走,让她等一下自己开车去公司。
  他忙成这样,她却睡到日上三竿,苏小鱼自觉羞愧无地,走过去就问,“苏雷,为什么不叫醒我?要我做什么吗?”
  其实她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最近基本上属于吃白饭的员工,是否需要一点工作量来证明自己……
  他点头,她一喜,没想到他说的是,“做早餐吧,我饿了。”
  做早餐……苏小鱼悲,心里哀悼自己被彻底忽视的工作能力,悲伤完了又想开口说话,他却已经低下头继续忙碌。
  六点才过,仍是早,冬日晨光稀薄,他低下的侧脸在这样的光线里更显得柔和,眼下隐约的暗影,不仔细根本捕捉不到。
  还想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据理力争的,但她努力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最后脚尖一转进了厨房,开始动手煮早餐。
  料理食物总是让她感觉平静,屋里没人说话,偶尔听到文件翻页的轻响,还有滴答的落键声,与缓缓飘出的食物香味混在一起,奇妙的融和。
  她渐渐觉得恍惚,后来实在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他仍低着头翻看文件,忽然开口说话,也没有抬头,声音很淡,眼里却有笑意,从微微弯起的眼角里落出来,流光一样。
  “小鱼,你在看我?”
  她偷看被抓了个正着,立时就窘了,脸皮都有些发烫。欲盖弥彰地回头继续忙碌,还说,“哪有,你看错了。”
  他从善如流,“OK,我看错了。”声音里隐约带着笑。
  不想再回头,她专心在手头的早餐上,平底煎锅中被加热的黄油滋滋作响,金黄色的蛋液随着转动渐渐成型,满是蛋香的早晨,身后就是她爱的男人,该是感觉美好的时候,但她渐渐竟觉得难过起来,知道为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克制,后来索性放弃,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两天以后陈苏雷就回了上海,吴师傅去接机,苏小鱼主动要求一起去。她到得早,在出口处等候的时候立在第一排,远远看到陈苏雷从通道那头走过来,边走边与身边人交谈,看到她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然后笑了,距离那么远,都错觉仿佛有光。
  苏小鱼不争气,立刻目眩了一下,又看到走在苏雷身边的男人也转过脸,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苏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中年男人一身正式,随身还带着数个助理,看得出并不是普通生意人,与她握手的时候笑容和煦,又介绍自己,说他姓任,任惠诚。
  陈苏雷笑,说话的时候手指落在她的头发上,“这是苏小鱼,叫她小鱼就好。”
  任惠诚,惠诚实业董事长,环保照明业的开山鼻祖,是南方企业家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苏小鱼最近虽然有些闭关的味道,但对他的名字还是听过的,又对惠诚这两个字有种感觉说不出感觉,坐到车上以后忍不住一径地苦思冥想。
  吴师傅将车开到香格里拉,任惠诚与助理下车,握手道别的时候笑着开口,“苏雷,晚上酒会见,小鱼也一起来,千万别缺席啊。”
  苏雷点头,侧头看了苏小鱼一眼,开口的时候带着点笑,调侃她,“小鱼,晚上穿什么?还是套装?”
  酒会穿套装?苏小鱼这一路上都在苦思冥想惠诚这两个字,一时没听明白,回过味来突然心口怦然一震,终于想起来了。
  晚上八点的酒会,就在香格里拉36层,陈苏雷兴致意外的好,离开酒店之后居然不急着进公司,直接让吴师傅开车去了恒隆。
  苏小鱼平时很少逛街,不过大名鼎鼎的恒隆还是不陌生的。大概知道他带她来这里的用意,应该是为了晚上的酒会。
  他难得带她一同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自然得着装正式,她平时都是职业套装,唯一的一套小礼服还是学生时代买的,怎么想都不能穿出场。
  恒隆广场,米色大理石地面晶光铮亮,身边人人穿着入时,走在中庭走廊上,满眼都是印着大牌LOGO的簇新纸袋,在各色男女手中炫目而过,聚光灯打在玻璃墙后的那些颜色各异的货品上,光芒折射,再如何凝神都觉得看不清。
  她被他牵着往前走,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南方那个潮热的城市里独自走入的奢华商场,天南地北,一切竟如此雷同,真是不可思议。
  陈苏雷拉着她笔直转入侧边的CHANEL,店堂里只有黑白两色,但仍是感觉奢华。墙面上晶亮一片,嵌入式的液晶屏幕上播放着最新一季的新装系列,身材纤细的模特在T台上疾步行走,单手插在衣兜里,转身时面无表情。
  很少来这种地方,苏小鱼到底是不习惯,走进来之后一直都很安静,没想到店里居然很多人,一群江浙口音的女子兴奋地试衣试鞋,又大声招呼同伴来看效果,热火朝天。
  试衣间很舒适,柔软的皮质矮凳,旁边整齐并列着两双黑白两色的经典款皮鞋,珍珠白的小礼服刚才还悬挂在射灯之下,陈苏雷只说了一句这件看上去不错,小姐就微笑着将它捧到她面前。
  宽大的试衣间里有一整面墙都是镜面的,灯光柔和,礼服的内衬不知是什么料子,滑爽轻柔,贴在身上仿若无物,换上以后苏小鱼立在镜前呆呆地看了自己许久,后来手心一片冰凉,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伸手去摸了镜中的自己。
  后来小姐把所有东西都包装好,大包小包地送到她面前让她一一过目,那些太太团还没走,倒是安静了许多。离开的时候陈苏雷走在前面,她跟得慢了一点,他就停下来等,又朝她侧了侧身子,很自然地弯起手肘,身后什么眼光都有,不想深究别人在想些什么,苏小鱼往前跨了一步,伸手在他的肘弯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晚上是陈苏雷开车去的香格里拉。
  还是不太习惯长款礼服,苏小鱼合门的时候夹住了裙摆,抢救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低叫了一声。
  陈苏雷正发动,听到声音立刻侧头看过来,问她,“夹到了?痛不痛?”
  她握着裙摆摇头,“不是我,是裙子。”
  他笑,“那你叫什么?”
  “我怕夹坏了。”她低头再检查一遍,确定丝毫无损才放下。
  “坏了再买一件,还有时间。”他把车转入大道,说得很随意。
  又想吸气了,苏小鱼为了平民百姓不能被有钱人理解的残酷现实悲了一下。
  车上高架之后他又侧头看她,然后为她脸上那么直白的表情弯了眼角,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说话。
  “你爸爸妈妈回来了?”
  “还没有。”苏小鱼照实回答,想了一下又抓紧这一点独处时间开口问,“苏雷,你要和惠诚实业合作投资?”
  “也算也不算吧。”他答得一如既往。
  昨天才在汤仲文的电话中听到这两个字,自从想起之后苏小鱼的心中一直感觉朦胧不安,这时不由自主地再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呢?你要买他们的股份?”
  高架上车很多,他打方向,然后看她,眼光一动,答得却简单,“恩,我看好惠诚,怎么了?突然这么有兴趣。”
  她不知道怎么答好,最后只好摇头笑,“没有,随便聊嘛,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收回眼光,看着前方笑了一下,说话间轻松超过几辆车,转入另一条车道,“快过年了,想要什么礼物?”
  “……”没想到他这么说,苏小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然后叹气,“不用啦,已经够了。苏雷,你今天给我买的这些东西,要是让我爸妈知道价钱,一定会说还不如折现,买房子好了。”
  他听完大笑,又对她眨眼,“对不起,是我错了,下次折现。”
  他很久没有这样与她玩笑了,苏小鱼一时没有准备,直接在他的笑声中耀花了眼,他笑完又说话。
  “喜欢吗?”
  她当然地点头,“我是女人嘛,当然喜欢,就是太贵了,要不是你拉我去,我才不会买来穿。”
  他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开口,“贵吗?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刷卡。”
  他是给过她一张卡的,黑色的,薄薄一片,至今仍躺在她皮夹最深处,从没有被使用过,现在被他突然提起,她居然茫然一瞬,然后才答,“哦,我忘了。”
  他似笑非笑,“那辆车呢?你也忘了?”
  “……”她愣住,然后低头轻声说话,“那辆车太好了,我还没到用它的时候,要是爸妈看到了,会觉得很奇怪。”
  “那什么时候不奇怪?”他继续开车,声音平滑似水。
  她不语,紧紧抿着嘴唇,怕自己会说出令自己羞愧一辈子的话来。
  他是陈苏雷,她是苏小鱼,两个世界,两种人生,或许是她不懂道理,不懂做女人的道理,但她一直都扪心自问,自己凭什么享受他给予的这一切?这个念头自始至终左右着她,让她矛盾反复,让她忐忑不安,现在他这样问自己,又叫她怎么回答?
  说什么?说她不能满足,说她后悔当初答应了他的要求,说她食髓知味,得陇望蜀,说她再也不能满足于这样患得患失的现状,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要承诺要永远,甚至还想要——做他名正言顺的妻?
  苏小鱼一径沉默,陈苏雷也没有再追问,车厢里安静下来,就连缠绵婉转的香颂都变得若有若无。
  车转出隧道之后直接开入通往香格里拉地库的小道,这是苏小鱼最熟悉的地方,她曾在某个雨天被身边突然停下的车吓得差点滑倒,然后看见自己数次巧遇的男人,坐在车里对她微笑。
  回忆让她目光柔软,侧脸看到苏雷也在看她,只一眼便转过脸去,车头已经转入通往地下车库的斜坡,通道里灯光间隔,他的脸陷在阴影中,总也看不清。
  任惠诚早已在场内,正与几个人在说话,身边助理看到陈苏雷低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回过身来对他们笑着点头,又与立在他身边的两个男人讲了两句,这才带着一个年轻人端着酒杯迎过来。
  那两个之前参与交谈的男人仍留在原地,隔着遥远的距离,与苏小鱼对了个正脸,一个满脸笑容,另一个眉眼严肃,她看得清楚,正是范闻与汤仲文。
  她是与陈苏雷并肩走进来的,抬头看到身边的男人在微笑,是对着正走过来的任惠诚的,与他握手时声音和煦,只说了一句话。
  “任总,遇到老朋友?”
  “不算不算。”任惠诚大笑,介绍他带在身边的年轻男人,说是他的长子,又回头请汤仲文他们过来,“还需要我介绍吗?汤先生和陈先生应该是认识的吧,我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今早才跟我提起,原来汤先生公司也对惠诚的资产重组感兴趣,我想既然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如一起坐下来聊聊,陈先生你说是不是?”
  任惠诚话说的漂亮,但就连苏小鱼都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她和陈苏雷在一起时日长久,过去也常看着他与人谈判,苏雷是天生的谈判家,从未做过无把握的决定,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计划临时生变,而那个导致他的计划生变的原因还与她颇有渊源,正是刚刚帮过她的大忙,莫名的两次与她单独出现都被陈苏雷撞了个正着的她之前的顶头上司汤仲文!
  混乱了,苏小鱼没了反应,任惠诚与她打招呼时还在发呆,肩膀一沉,是苏雷的手,将她轻轻一揽,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到范闻与汤仲文已经走过来,男人们开始说话,这里每个人都在商场上浸润多年,暗地里再如何波涛汹涌,面子上总是你来我往,气氛居然还不错。
  但苏小鱼敏感,总觉得心中不安,偷偷再看陈苏雷,他仍是微笑着,但是狭长眼里眸色漆黑,灯光下仍是深不见底。
  后来又有人过来打招呼,任惠诚面子大,酒会来捧场的人很多,大家散开来,苏小鱼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到杨燕,笑嘻嘻地看着她,又惊呼一声,“小鱼,今天穿得这么漂亮。”
  杨燕是跟自己父亲一起来的,自然还有那位东明少东,正烦着,看到苏小鱼就特别高兴,拉着她就对身边的男人说自己有事要跟朋友说,又看陈苏雷。
  “借用一下小鱼,不介意吧?”
  任惠诚走后苏雷还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只微微欠身,很绅士地伸了伸手,赶着跟他套交情的人多,旁边又走过来几个打招呼,他便转过身去回答,留给她们一个背影。
  苏小鱼被拉到角落里,杨燕开口就问,“小鱼,今天汤仲文也来了,看到没有?”
  “……”苏小鱼默,何止看到,她刚才还亲眼目睹了那群男人在自己面前的精彩演出,明明是老狐狸还笑得一脸纯良,明明是抢生意还聊得风生水起,她这个还没修炼到家的,看着只觉得五体投地,再加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忐忑,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刚从暴风中心逃出来。
  “据说惠诚实业原来的外资大股东要撤资,他们正在找最新的投资方,今天你家苏雷和汤仲文都来了,会不会都看中这块肥肉?要是他们争起来,一定很精彩,你一定最清楚了,来来,透露一点内幕消息。”
  内幕消息……她知道的还不如杨燕多呢,苏小鱼摇头,“最近苏雷在忙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已经很久没参与公司项目了。”
  杨燕一愣,“那你在干吗?”
  “我,我在复习啊。”事实上她最近除了捧着书苦读不止之外,就是照顾陈苏雷的一日三餐,越来越像个家庭主妇,之前还不觉得,现在被杨燕这样一问,苏小鱼深觉自己的可耻,头都抬不起来了。
  “笔试都结束了你还整天都在复习?要考状元哪?”
  “还有面试的嘛。”苏小鱼辩解。
  杨燕笑起来,“行啦,苏雷对你倒是真好,现在就开始把你养起来了,要我啊,就不想什么MBA了,直接嫁给他不就得了?”
  “我要考的。”苏小鱼张大眼睛。
  “考出来又怎么了?现在就算一博士还不是给人打工?能赚几个钱?你看看那边,陈苏雷啊,活动金矿。”
  没有顺着杨燕的手指看过去,苏小鱼声音低下来,“你怎么知道我能嫁给他?”
  她声音低,杨燕根本听清,也顾不上追问,继续看着那个方向伸手抓住她摇晃,“小鱼,你看他们在说什么?”
  苏小鱼被迫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两个面对立着的男人,一个虽然在微笑,但全不见一丝暖意,另一个更是万年不变的酷如冰山,正是陈苏雷与汤仲文。
  第一次看到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气场太强大了,旁边居然空无一人,也不知他们在聊些什么,最后陈苏雷一笑举杯,率先转身走了,独留汤仲文一人立在原地,突然地侧过脸,远远望过来,正对着苏小鱼。
  他眼里闪着极其陌生的光芒,一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她完全不能理解,变得她猛地一惊,竟然不能直视,慌乱地一偏头,却看到另一道目光,从另一角度望过来,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侧着身子,眼梢微扬,瞳仁深如夜海,正是陈苏雷。
  香格里拉36层,透过环形长廊的翡翠色雾状玻璃,两岸夜景华美无边,身边衣香鬓影,镶嵌金边的餐具在灯光下绚烂生光,一切都是梦一样,苏小鱼也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可惜不是梦,她在两个男人的目光中间凝固了一瞬,有人走过来叫杨燕,还是那个东明少东,恰好挡住了苏小鱼的目光,倒是无心救了她。
  杨燕很是不情愿地跟着东明少东离开,临走前看着苏小鱼欲言又止,眼里千言万语得很。
  之后苏小鱼再没有看到汤仲文,就连范闻都消失了,都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苏小鱼回到陈苏雷身边,他身边没有断过人,所以也没时间与她多做交谈,刚才汤仲文最后投来的那道目光还在她心里冲撞,她捧着香槟杯低头想了许久,想到后来觉得自己无聊,明明就没什么,想那么多何必。
  后来任惠诚也走过来,满脸笑容地问陈苏雷酒会结束后是否有时间聚一下,陈苏雷倒是也笑了,手指落在苏小鱼的后脑勺上,却答,“不巧,小鱼刚才说她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或者明天吧,我再与任总联系。”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苏小鱼当时正喝香槟,闻言差点喷出来,赶紧低头掩饰一下,咽下去的时候呛到了,脸憋得通红,还咳嗽,倒是很配合他说的那句话。
  他们走得早,下楼的电梯里空无一人,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在一起,想起刚才任惠诚的脸色,苏小鱼耐不住开口说话,“苏雷,没关系吗?”
  他在她右侧,背靠在电梯壁上,闻言看了她一眼,只微微摇了摇头。
  猜不透他的意思,苏小鱼还想再问,电梯门却已经开了,大堂到底不如上面暖热,旋转不停的大门透进阵阵冷风,扑面的凉意。
  她走在他身后,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眼前一花,却是他转过身来,替她拉了拉大衣,又低声说了句,“扣好,外面冷。”
  原是想说话的,但苏小鱼却突然忘了内容,他说完就转身,她仓促间手指一动,伸手抓住了他的掌心。
  手被她抓住,他也没有停下,反手拉着她继续走,推门时侧头看了她一眼,酒店外灯光眩目,她刚才只是喝了几口香槟,这一瞬却觉得酒意上涌,居然看不清他的脸。
  苏小鱼想自己大概是真的醉了,否则也不会跟着陈苏雷在街上走了一会才想起他们是开车来的,就停在香格里拉的地下车库里,天寒地冻的时候,她和他这是要走到哪里去?
  这么冷的天,又是夜半,沿江大道上没什么人,她怕他也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兴致这样好,半夜与她穿着礼服在街上闲庭信步。
  忍不住抬头看他,夜色浓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她终于轻声问了一句,“苏雷,不回去取车吗?”
  他仍是牵着她的,几秒之后才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用。”
  她听完更觉得迷茫,索性扬起脸来仔细看他,然后更小心地问了一句,“苏雷,我们去哪里?”
  他这次倒是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牵着她的手指一紧,然后低声说话,“我没醉,只想跟你走走。”
  她已有些云里雾里,听完这句直接就投降了,两个人真的这样走了很久,午夜街道清冷,天空漆黑一片,远近大厦仍是亮着灯,遥望仿佛繁星坠落,耳边传来整点的海关钟声,悠长不息。
  她不擅长长时间走路,开始还觉得累,后来却忘记了,只想跟他这样走下去。
  当然不可能无止尽地走下去,他们最后在路边一家仍开着的café里坐下吃了点东西,三明治,培根煎蛋,美式咖啡,夜宵丰盛,如果苏小鱼是那些一生致力于保持身材的女性,一定会有罪恶感。
  吃东西的时候苏小鱼想起自己最近非常可耻的工作量,又想起公司里忙碌不堪的景象,主动开口问陈苏雷,接下来是不是要让她跟进一些工作,他正在喝咖啡,听完问她。
  “你的考试呢?”
  没想到他这么说,苏小鱼听完就是一呆,他抬眼看过来,眉梢一扬,“不考了?”
  “考的考的。”她立刻点头,怎么能不考?笔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她和杨燕顺利通过,再加上汤仲文的推荐信,她上周就已经接到了面试通知。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她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埋头准备面试,比当年考大学的时候还要认真。
  “那么喜欢读书?不觉得累?”他看她的眼睛,然后又将眼光移开,落在那些食物上。
  她仍是望着他,眼里慢慢多了些悲哀,这样的问题,又要她怎么回答?
  说我明白你不相信永远,也不会与我永远,说我所作的这一切不过是想减轻一些对那个未知的将来的惶恐?说我终究存着万一的奢望,奢望如果尽我所能的去到更高一点的地方,是不是就能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样即使走到了那个注定的最后,我也能够留在有你的世界里,而不是一夕梦醒,再也看不到你。
  我最害怕的,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你。
  讲不出来,她最后摇头,慢慢说了句,“不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累的。”
  他听完微笑了一下,却是垂着眼的,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然后说话,“那就好好考吧。”
  她点头,忽然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定定地看着他,他垂着眼,自然是看不清神色,慢慢她又恍惚起来,想问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又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或者就算有回答也只是让自己更矛盾而已,学乖了,她最后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两个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最后他问,“吃饱了?”
  “嗯,吃饱了。”
  “走吧。”他站起来拉她。
  这个地方离他在滨江的公寓已经很近了,后来他们就一起走了过去。苏小鱼很久以前是来过这里的,一次而已,但是印象深刻,所以她在电梯里按楼层按钮的时候非常准确,公寓里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过,因为有专人打扫,所以非常干净,暖气也充足,只是他实在来得少,没什么人气。
  客厅窗帘没有拉,她再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璀璨夜景,仍是被震撼,脱口赞了一声,“好漂亮!”
  他正脱外套,闻言一笑,“一条江而已,看多了也不会变。”
  一条江而已?又受刺激了,平民百姓苏小鱼叹气,继续看着窗外说话,“苏雷,你知不知道能拥有这样的一套房子,是多少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是吗?”他往厨房去,打开橱门取杯子,倒水,声音从那里传过来,“那你的呢?”
  她的?苏小鱼一愣,如果时光倒流回一年以前,她当然会理所当然地回答,“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但今时今日,那个阳光里单纯不设防的女孩子早已离她远去,而她现在纠结于心,充斥满脑的念头又怎么能开口说出来,怎么能让他知道。
  她看着窗外出神,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立在屋子那一头的男人突然地抬眼看过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漆黑眼里有隐约流着似真似幻的期望之色,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她却只是望着窗外,流金夜景绚烂铺陈,忽然很想问他有没有想过还想与她在一起多久,又想问是不是终有一日,会有另一个苏小鱼立在同样的地方,欣赏同样的美景。
  想完自己先唾弃了自己,真够无聊的,他早已说了,小鱼,你要懂得情深不寿的道理!
  把心里那些混乱不堪的情绪压了下去,苏小鱼终于开口回答,“你不是知道?我要考MBA,读书嘛。”
  他没有回答,她也不再说话,屋子里太安静了,水落入杯子的声音都显得清晰无比,她回头去看他,隔着宽阔客厅,只看到他在料理台前的侧影,仍是那个低头倒水的姿势,和刚才一样垂着眼,总也看不清表情。
  渴了,苏小鱼接过水杯就喝,水温有点高,她第一口就烫到,用手去捂,嘴唇都被烫红了。
  他低头看她,仍是那双漩涡一样的眼睛,又好像多了许多探寻,她在这样的眼神下自觉通体毫无遮盖,一片透明,失措起来,她惶然闭上眼。
  捂在嘴上的手被移开,然后覆盖下来的是他的嘴唇,他性子淡,很少这样急切,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惊讶地哼了一声。
  丝缎礼服落到地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然后是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刚放下水杯,掌心火热,点点触碰都像是火,燎原般烧化了她,身体反应诚实,耳中听见自己的第二声惊呼,完全失了准调,柔腻沙哑,连她自己都听得软了身子。
  身体被翻转过去,落在沙发上,她被动地俯趴着,看不到他的脸,厅里的灯光从各个角度撒下来,她渐渐不能思考,眼前晕黄一片,总觉得自己融化了,想抓住他,抓住一个实体,最后抓住他落在自己身侧的手腕,用力太大,指甲都掐进了他的皮肤里。
  他吃痛,闷闷哼了一声,却也不收回手,最后俯下身来,伏在她的身上,赤裸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心脏的位置相合在一起,她已经有些脱力,心跳如鼓,很久才感觉到他的心跳,却是恒久绵长。
  原来男人与女人,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苏小鱼已经连讲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总觉得陈苏雷今天反常,做爱的时候沉默激烈,像是要用某种方式将她彻底吃下去,怎样都难以理解。
  或者反常的是她自己,妄想过度,陈苏雷对一切与天长地久有关的东西都嗤之以鼻,怎可能会有想要把一个人彻底占有念头?
  每次想到这一点都会禁不住悲凉,不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苏小鱼闭上眼睛,索性装睡。
  后来听到他在黑暗中哼歌,仍是模糊的法语,熟悉曲调,她听得多了,虽然不知道意思,但慢慢也能跟上,以前偶尔一起跟他哼唱,却总是被他的低笑声打断,觉得害羞,后来也就不跟了,只管静静地听着。
  渐渐所有声音都消失,卧室里安静下来,以为他睡着了,没想到黑暗中手心一暖,是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放进宽大T恤里,贴在他赤裸胸膛上,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掌心下是他均匀起伏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透过指尖血脉传过来,传到她的心里,那里承载不住这样的重击,渐渐酸软崩塌,无法收拾。
  再也不能入睡,她最后是睁着眼睛迎接黎明的,主卧正对江水转折处,窗帘并没有拉紧,朦胧天光中望见蜿蜒波光,仿佛曼丽长卷,这样难得一见的风景,她竟不想多看,眼前只有他融在晨光里的侧脸,温柔懒散,毫不设防。
  这是她最最珍惜的时刻,是只有她能看到的风景,单是这样看着,她便明白什么是岁月静好,山岳宁和。她并没有太多期冀,只想与他在一起,她爱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感情会因为时间推移有所改变,为什么他不信?不信天长地久,不信爱有永恒?
  而她若想留住这一刻,到底该怎么做才可以?
  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结果,她就这样贪婪地看了他许久,渐渐有些恨起来,恨他撒下无形的弥天大网,恨自己竟然逃不脱。
  窗外射入的光线渐亮,他眼皮微动,她突然惊醒,仓皇地闭上双眼,又为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心有余悸。
  那是她吗?那个因为可能的留不住而怨恨着的,还是原来的她吗?不是说爱情让人圆满快乐,为什么她的爱情却让她觉得自己只是陷入了一张网,挣扎日久,鳞片尽脱,就连自己过去的样子,都快忘记了。

  苏小鱼在农历新年过后接受了第一轮的面试,地点就在那栋小红楼里,面试时间是下午。苏小鱼一早还在公司,苏雷也在,后来时间紧张,还是他开车把她送到学校的。
  时间差不多了,苏小鱼急急忙忙跳下车。
  “小鱼。”身后有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也下了车,招招手叫她回去。
  快来不及了,她停住脚步看他,一脸问号。
  她没过去,他索性走过来,把她忘在车里的手机递给她,又笑,“别着急,说不定主考官现在已经在某个窗口看着你了,小心你的仪态分。”
  又有车开过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放慢速度,车窗落下之后她看到杨燕笑着对他们招手,还来回望陈苏雷和她,最后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走进小楼的时候杨燕拖着她啧啧连声,苏小鱼开口问她:“干吗?”
  “小鱼啊!”杨燕眯眯笑,“我上次那个提议你有没有记得?”
  “什么提议?”
  “如何拿下钻石王老五啊,私人博客,一定火。”杨燕笑。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又来……苏小鱼默。
  准备室在走廊尽头,身边陆续又有人走过,大多一身正式,也有了些年龄,经过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看她们。苏小鱼想起之前陈苏雷所说的话,赶紧推推杨燕,小声说话。
  “别笑了,笑下给考官看到。”
  准备室就在眼前了,杨燕点头,收起笑脸,整整套装和她一起走了进去。
  年轻的学院助理立在门口做接待工作,看到她们就微笑,递给她们包装精良的准备材料,请她们进准备室,又送上茶水。
  入学资格严苛,学费又昂贵,能够来这里读MBA的都有些家底与来头,许多人原来就已经在公司中身居高位,所以学院助理服务非常周到,送茶的时候弯下腰来轻声细语,进出全是一脸微笑。
  今天的面试是三对一的形式,也就是三个考官面对一组考生进行综合评价,准备材料上标着面试人的姓名与编号,打开就看到今天面试要进行的讨论项目。
  讨论的题目并不复杂,只有两套,中英文各一份。苏小鱼做事一身认真,这次考试又对她意义重大,所以在此之前她把历年试题都找出来准备过了,还时不时拉着陈苏雷提问。习惯使然,他在这些方面一向寡言,但她问得努力,他对她自是不同的,有时也会耐着性子指点几句,虽然说得不多,却总让她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事前准备得充分,再看手中的题目大部分都是自己准备过的,苏小鱼一眼扫过就觉得心头一松,侧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杨燕,她也正看过来,笑嘻嘻地跟她对了个眼神,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陆续又有人走进来坐下,中国的、外国的都有。坐在她们身边的男人年龄老大了,至少有五十以上,一头金发里掺杂着银丝,居然也施施然地坐下,低头翻看题目,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还念了出来,“Guanxi,又是关系,I hate it.”
  他中文说得相当不错,虽然声音低,但是距离那么近,她们听得很清楚。
  他说的是英文选题的第一条,“Please give your opinion on Guanxi's impact to the enterprises in China.”(请谈谈“关系”在中国对企业的影响。)
  中国人最高深莫测的关系学,对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当然是备感头痛的事情。那位先生声音里的深恶痛绝流露得非常明显,杨燕听完就想笑,到底顾虑着场合,憋得很辛苦。至于苏小鱼,虽然她近来已经渐渐近朱者赤地学会了一点儿喜怒不形于色,但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嘴角。
  那男人已经看到她们的表情,倒也不恼,笑着欠了欠身,还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叫米尔森。”
  苏小鱼离他坐得近,伸手与他握了一下,顺便介绍了杨燕和自己。准备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虽然年龄各有差异,但米尔森看上去实在是老大了一些,后来杨燕忍不住,还问了他一句:“米尔森先生,你也是来参加面试的?”
  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接着说中文,“也算也不算吧。”
  苏小鱼就坐在旁边,听完这句话之后一愣,几秒后忽然笑了,目光低垂,眉眼温软,笑意一晃而过。
  米尔森五十都过了,往来中国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可爱女子,但苏小鱼媚意动人,他不知不觉间竟忘了收回目光,又多看了她一眼,怕她觉得自己唐突,索性看着她开口,问她对“关系”这个词作何感想。
  他问得随意,苏小鱼想了想也就答了,后来杨燕一同加入。准备室并不大,才十几个座位,人已经来得齐了,看这里聊得兴起,慢慢都聚过来。
  都是能人,人人说得精彩,米尔森反而安静下来,坐在一边仔细听着,又在所有人讨论最热烈的时候侧头看着苏小鱼开口。
  “苏小姐,你对这些意见的看法如何?”
  苏小鱼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只简单答了句:“都很精彩啊,您不觉得吗?”
  “那些都是可期不可待的解决办法,问题在于我们要解决的是燃眉之急,没有关系,就什么都办不成,怎么办?”
  她安静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些什么,忽然低头微微一笑。
  “苏小姐,你笑什么?”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表情,又低声问了一句。
  苏小鱼摇头,想了想又开口:“的确很麻烦,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话,总有办法。”
  他挑眉,“哦?什么办法?”
  她刚才想起了自己和苏雷聊到相似话题时的情景,所以再开口就不知不觉学了他的语气,“做生意嘛,目标一定要准,但中间的路怎么走都在我们自己,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关系也一样啊,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好了。”
  这句话与她之前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差太远,米尔森一愣,苏小鱼说完就觉得自己多嘴了,侧头对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随口说的,这个可不能作为标准答案。米尔森先生,你放心,等下要是我跟你分到同一组,绝对不会漏出这句话的。”
  米尔森大笑,其他人正说得热闹,他们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声音很低,谁都没听见,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看了过来。对大家的目光探询,苏小鱼有些不好意思,幸好学院助理小姐又推门进来,微笑着请第一组的考生到第三讨论室。苏小鱼听到自己的号码立刻站起身来,杨燕对她做加油的手势,她用力点头,转身离开了准备室。
  讨论室并不大,三张考官的座位还是空着的,面试考官一般由商学院教授与跨国公司高层组成,从各个方面考量学生的资质,不知道今天会遇到怎样的考官组合,苏小鱼很是期待。
  门被再次推开,三个穿着正式的男人走进来,大家正等着,当然是第一时间望了过去。苏小鱼也不例外,但是眼光落到走在第一个的男人身上的时候突然愣住,那男人身材高大,一头金发掺杂银丝,虽然看上去五十都过了,但对比另两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仍是亮眼,正是刚才还坐在她身边一同讨论关系问题的米尔森先生。
  苏小鱼在看米尔森,米尔森也在看她,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到中间的考官位子上坐下,又趁所有人不注意,眼神扫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米尔森·帕克,瑞典仲银集团的亚洲区首席执行官,这一届MBA入学面试的特邀考官,面试过程中一直面带微笑,对苏小鱼所在的小姐讨论听多说少,还不如另两位老教授提出的意见多。
  小姐讨论的内容是企业多元化战略,苏小鱼早已准备过,小组其他成员也是很有经验的商业人士,最后总结出来的观点当然是可圈可点。离开的时候人人面露满意之色,只有苏小鱼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刚才在准备室里漏出来的那句“非标准”关系论,不知道米尔森考官暗地里扣了自己多少分,她最后走出小红楼的时候心情非常低落。
  第一轮面试,居然就有考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准备室,想到之前苏雷的提醒,都说了让她小心仪态,自己还这么大嘴巴,苏小鱼越想越悔。
  苏雷下午带着丽莎小姐一起去参加某个公司的董事会,自然是会议连饭局,不想打扰他,苏小鱼自己坐车回了家。
  家里空空荡荡的,爸爸妈妈去绍兴之后受到热情款待,接着又与那些多年不见的亲戚们一同在江浙旅行,玩得乐不思蜀,至今都没有回家来。
  想到面试又开始沮丧,苏小鱼叹着气打开冰箱找东西吃。
  电话响她摸出来接了,是陈苏雷,问她在哪里,背景很安静。
  苏小鱼正心里难受着,听到他的声音就憋不住把之前的事情说了,最后叹气,“算了,是我自己不好,董事会结束了吗?”
  “还没有,小股东代表投反对票,大股东要求中场休息商量对策,有意思。”他没有继续她之前的话题,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微笑。
  “啊?那决议不能通过了?”
  “没事,这家公司的股份我已经转让给一家荷兰公司。下周开始他们翻天覆地都与我无关,今天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
  “哦,我知道了。”苏小鱼低头羞愧,她最近忙着准备面试,公司里的事情都有些脱节,这样的话题都跟不上他了。
  “小鱼,晚上想喝粥。”他突然跳跃话题,苏小鱼正羞愧着,听到只“啊”了一声,然后才开口。
  “喝粥?董事会以后不是有晚宴吗?”
  “要是麻烦,白粥好了。”
  他不管她的问题,只是低了声音话话,语气异常地缓。若苏小鱼不是认识这个男人长久,几乎要以为他是在撒娇,不过想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苏雷的风格。虽然如此,但遥想电话那头他微笑低声的样子,她仍是没用的红了脸,再开口时就情不自禁地软了声音,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晚上苏小鱼当然是送上门去煮粥了,她原来就有用下厨来缓解压力的习惯,今天心情糟糕,铆起劲来买了一堆原料,卷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场。
  下午面试出了那么乌龙的意外,她心里明白自己肯定是被扣过分了。“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这句话摆明了就是不择手段。那是商学院的入学面试,这种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准备面试的时候让考官听到,印象肯定会大打折扣,而且看米尔森之前的表现,不知有多痛恨“关系”这个词,她好死不死的撞在枪口上,实在是无话可说。
  但之前那样努力过,现在就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语功亏一篑,她实在是心有不甘哪。
  煮的是及第粥,苏小鱼一边切配原料一边回想今天的乌龙事件,一个人唏嘘了好久。后来大门轻响,回头看到陈苏雷,没想到天没黑他就回来了,她有点儿吃惊,又抬头去看厨房里的挂钟。
  不是吧,这么早,早到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家公司董事长难看的脸色。小股东造反,游离派的大股东甩手不管,而且会议结束拔腿就走,这么不给面子,估计他咬人的心都有了。
  “苏雷,董事会结束了?”
  “嗯。”他正脱外套,只是随口一答。
  客厅里传来车匙落在茶几上的轻响,他把脱下来的外套随手搁在沙发上,接着低头摘手表,边摘边走进厨房来,看到她在料理台前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两个人距离近了,陈苏雷今天出席董事会,所以难得穿得一身正式,估计是觉得烦了,到家脱了外套不算,衬衣领口都松开了。她一眼望过去隐约连他的锁骨都能看到,春光乍泄,她怕自己抵挡不住,赶紧回头继续及第粥大计,好歹镇定一下。
  业务名厨苏小鱼的手艺当然有质量保证,这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把一锅及第粥都喝完了。
  苏小鱼原来胃口就好,今天又出师不利,正好借着吃东西发泄一下,陈苏雷倒像是心情不错,吃完又拉着她看电视。他平时很少有时间坐在电视台,就算开着也只看新闻,今天却转了性,拿着遥控器慢慢换台。
  后来换到电影频道,两个人就在沙发上一同看了一部很老旧的黑白电影。苏小鱼这一天过得郁闷,但那故事曲折动人,靠在他肩上又说不尽的温暖舒适,渐渐地看得入神,倒忘了再去想那些烦恼事。
  他难得闲散,居然看得很专注,后来男女主角因为误会生离死别,苏小鱼已经入戏,泪眼婆娑,又不想他看到,低下头来,也不用手擦,想偷偷揩在他的毛衣上。
  脸颊碰到他的胸膛,只觉得微微的振动,苏小鱼抬头看他,他正低下头来看他,阴影里一双波光潋滟的漆黑瞳仁,直看得她连呼吸都忘了。
  “哭什么,那是电影。”他眼光一动,然后笑,手指抚过她的眼角,把那点儿溢出来的水光轻轻抹去了。
  她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然后叹息,“他骗她,她到底都误会他不爱她,多可怜。”
  “不是那样,她怎么会那么安心地享受自己的人生?她后来一直都过得很好,不是吗?”
  “她不快活的。”她固执地下结论。
  “你怎么知道?”他抬起眼继续看屏幕,慢慢把话说完,“她已经把他忘记了。”
  她沉默,答不上来,又或者是潜意识里的绝望让自己闭嘴,最后头一低,索性埋首在他的胸膛上,借机哭了个够。
  他扶住她的肩膀,声音里仍有笑意,像哄孩子一样,“好了好了,电影而已。”
  悲从中来,她埋着头,只闷声答了句:“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半靠在沙发背上,慢慢伸手按在她披散下来的头发上。她正热泪奔涌,依稀听到叹息,但又不能确定。
  最后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好了,MBA而已,那么伤心。”
  最凄凉的就是被人同情却无人理解,可怜的苏小鱼被彻底打倒,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不再期待大幅度结果了,第二天苏小鱼正常上班。
  公司里仍旧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她这段时间都过得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没有参与任何工作了。许多新同事至今都叫不出名字,她走进去看到那么多陌生脸孔,总有种难以适应的感觉。
  陈苏雷不在,公司里人多,个个都是一副熬过夜的面孔,不知在忙什么大项目,估计昨晚都没有回家,看到她也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她什么都插不上手,最后只好独自躲进那个小房间里。很久没来了,里面到处都是陈苏雷的。是他办公的地方,她走进去就觉得不妥,又退出来,背后已经有略带奇怪的眼光扫过,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看到丽莎小姐走进来,望见她一脸惊喜,张开手就拥抱她,叫了一声:“小鱼,好久不见。”
  看到熟悉面孔的欢喜消失,苏小鱼苦笑,的确是好久不见,再这么不见下去,她很快就要从公司一员变成这里的外星来客了。
  公司里其他人看到丽莎小姐倒是欢呼了一声,又有人直截了当的开口提要求,好几种语言的“咖啡,咖啡”。
  丽莎小姐笑着拉苏小鱼一起进小厨房,动手煮咖啡,还不忘与她聊天。
  “小鱼,考试结束了?什么时候开始课程?”
  提到这个话题苏小鱼就郁闷,摇摇头说话:“不知道,要等面试结果。”
  “你那么努力,一定没问题。”丽莎小姐笑。
  不想继续聊这些,苏小鱼转话题,“丽莎小姐,大家现在在做些什么项目?我很久没来了,刚才想帮忙都帮不上。”
  “哦,之前几个公司的债务重组刚弄完,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做惠诚实业的项目,陈先生没跟你提起过吗?”
  “惠诚实业……”昨天刚经历了一声精彩无比的酒会暗战,苏小鱼现在对这个名词敏感。
  咖啡香味出来了,浓郁诱人,渐渐地弥漫开来,在整个空间里徘徊不去。丽莎小姐伸手打开上方的橱柜取出杯子来,又补了一句:“是啊,陈先生很看重这个项目,其实主要是看好这个行业的前景,之前也花了许多工夫。”
  “环保照明业吗?我见过惠诚实业的任总了,他和苏雷一起回来的。”苏小鱼点头。
  “是啊,陈先生特地飞了一次南方呢!”丽莎小姐找出杯子来,先替她倒了一杯。
  丽莎小姐煮的咖啡,味道当然是一等一的好,苏小鱼双手把杯子接过来,先说了声“谢谢”。离得近了,咖啡香味随着热气涌到鼻端,感觉非常美妙。
  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听到铃声响起,口袋里电话振动,不知是谁一早打电话给她,苏小鱼走到角落去接。
  那头响起的声音陌生又熟悉,说的是带着外国口音的中文,微笑着叫她“苏小姐”。
  对这个声音有深刻印象,苏小鱼迟疑两秒,突然惊讶地开口问了一句:“您是……米尔森先生?”
  米尔森问她可有时间,又说可否与她面谈一次。苏小鱼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惊讶了,后来就更加迷茫,忍不住再问:“米尔森先生,您想跟我谈什么?”
  他在那头笑,“放心吧,苏小姐,是好消息,你来了就知道。”
  挂上电话之后苏小鱼愣了一会儿。咖啡好了,同事们都端着杯子走进来,趁着喝咖啡的这一点儿时间打着哈欠聊天,小厨房里热闹起为,只有她独自立在窗边的角落里,为了米尔森那个莫名的电话一头雾水。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到的还是丽莎小姐,举着咖啡壶笑,“小鱼,还要不要?”
  苏小鱼正满脑子问号,一边摇着头一边放下杯子去推窗,全封闭的大楼,透明锃亮的长窗像是摆设,能够开启的角度小得可怜,但到底是楼层高,寒风从缝隙中强劲地透进来,顿时让她精神一爽。
  决定了,既然是考官发话,还是去一次吧,听听他说什么也好,就算死也死个明白不是?
  仲银集团所在的商城位于上海最奢华的地段之一,与恒隆隔街相望,位置优越。
  并不是上下班时间,二号线地铁人不多,走出去之后却看到许多穿着入时的男女在街上悠闲地走过。商厦底层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有些高谈阔论,有些只是隔着透明的玻璃面对着深冬的街道发呆。
  冬天,还有些下雨,天气阴冷,商务楼的进出口在背阴处,大厦底下风尤其大。苏小鱼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疾走,最后几步几乎要跑起来,进旋转门的时候没仔细看两边,差点儿撞上另一个与她同时进门的人。
  耳边很轻的一声“哎”,苏小鱼急刹住脚步,一抬头跟身边人对了个正脸。
  是个穿着风衣的女子,眉眼疏淡,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与她擦肩而过,笔直地走进了旋转门。
  苏小鱼却不动了,凝在原地数秒,金色边框的玻璃大门仍在不停转动,暖热和冰凉的风交替着扑面而来,身后又有声音,是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些不耐烦的语气。
  “喂,你走不走?堵在门口干吗?”
  被那一声叫得突然回神,苏小鱼这才举步往门里走。阴天,大理石地面有些潮,她却无端地觉得脚下黏滞,怎样都走不快。
  最好的商务楼,大堂富丽堂皇,明亮的灯光洒遍每一个角落,与大厦外的阴沉天空形成鲜明对比。但她走了几步却开始恍惚,恍惚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竭力想忘却的晚上——香格里拉的宴会厅,辉煌灯光下走入一对壁人,亲密地牵着手,交谈时对彼此微笑,姿态亲昵,再遥远的距离,也挡不住光彩夺目。
  耳边又有铃声,她隔了几秒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这次接起来却是一个礼貌得很是职业的女声,说英语,问:“苏小姐什么时候可以到五十五层?米尔森先生已经可以见您。”
  这个非常及时的电话让苏小鱼猛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深吸一口气冲淡一点儿这前的恍惚,她合上电话之后立刻往电梯方向走去。
  仲银集团在大楼的五十五层,等电梯的人不多,苏小鱼走过去时居然又看到那个女子,就立在单层停靠的电梯前,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抬头望着指示标志,丝巾掩着雪白修长的脖颈线条,硬是把其他人与物都站成了自己的背景。
  停靠单层的电梯有两架,非高峰时间,只开了靠外侧的那一架。苏小鱼到得巧,停住脚步时镜门刚好滑开,那女子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转身时看到她,就沉默地将手指按在开门键上等。
  身侧无人,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不想她看出自己的异样,苏小鱼最后还是一低头走了进去,想按楼层,却看到她的手指从开门键上移下,就落在那个标着“55”的圆形按钮上。苏小鱼再次愣住,实在忍不住,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已经退到角落里,沉默地望着电梯门侧不断跳动的数字,因此,苏小鱼看到的只是一个侧脸,又自觉不应该,一瞬间便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电梯门开合数次,最后只剩下她们两人,终于到达五十五层的时候,苏小鱼感觉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那女子走出电梯之后笔直地往前去,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下,转身看了苏小鱼一眼,问她:“这位小姐,你认识我?”
  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苏小鱼哑口无言,幸好公司大门内有人走出来,是个身穿套装的外国女士,看到她们俩微微一愣,开口就问:“请问哪位是苏小鱼小姐?”
  认得这就是刚才那通电话里的声音,苏小鱼立刻回应是,“是我。”
  “那这位是?”
  “我是杨在心,上周与米尔森先生约过见面时间。”她开口回答,说完又看了苏小鱼一眼,眼里多了许多内容。
  接待的女士闻言微笑,“杨小姐,我记得您,您的约见时间还没到,能否在会客区稍等?”
  她没再开口,只是轻轻点头,会客区就在门厅一侧,苏小鱼被请进小会议室之前看到杨在心独自坐在那里。仲银集团内部的装潢全用的是黑白两色,磋大气,会客区沙发也是宽大无边。她瘦,一个人坐在那里更显得伶仃突兀,又仿佛感觉到苏小鱼的注视,突然抬眼往她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对,苏小鱼没提防,心里惊了一下。
  小会议室里只有米尔森一人,看到苏小鱼进来先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才开口:
  “嗨,又见面了,苏小姐。”
  “米尔森先生,您好。”落下心理障碍了,苏小鱼现在面对这位先生说话前都要思索一下,答得字斟句酌。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笑容变大,又站起来伸手请她坐到近前。苏小鱼走过去坐下,他才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推到她面前,说:“苏小姐,先看一下这份东西。”
  不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伸手打开文件夹低头翻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申请表格与介绍资料。她看了两页之后渐渐愣住,再抬头时目光错愕。
  “米尔森先生,您给我看的是INSEAD商学院的入学申请书?”
  他点头,“不知苏小姐是否听说过INSEAD?”
  开玩笑吗?欧洲排名第一的INSEAD商学院,校址就在举世闻名的法国枫丹白露,金融专业的梦想之车。她有一个学姐曾经为了能够进入INSEAD而放弃了自己的六位数年薪,学成之后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成为麦肯锡亚太区的唯一女性合伙人,短短数年,脱胎换骨,这样大名鼎鼎的商学院,她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单是这样还不够让她对这个词如此震惊,事实上,她身边还有一个曾在那里生活过的男人,INSEAD是陈苏雷的母校。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听法国香颂,偶尔在她耳边提起枫丹白露的白桦林,还有那首模糊的法语歌,温柔低缓,像一张看不到边际的网,将她层层缠绕,再也不能挣扎。
  不能再想下去了,苏小鱼在桌底下左手掐右手地阻止自己的神思涣散,这里是仲银集团的会议室,面前坐的是米尔森·帕克,绝不是她应该恍惚出神的时候。
  “我知道INSEAD商学院。”她开口,给予肯定答复。
  米尔森微笑继续,“苏小姐,INSEAD与国内商学院有一些交流合作项目,我作为他们的特聘顾问参与本次面试。亚太区INSEAD今年有一个中国优秀学生全额奖学金招纳的名额,有人向我推荐了你。我看了他给我的推荐材料,也查了一个你的笔试成绩,两者都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有人向米尔森推荐自己?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苏小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问他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一转念就觉得在这个当口谈这个问题很是不妥,嘴已经张开了,她最后只说了一声“谢谢”。
  “说实话,一开始我对这个推荐并不太看好。恕我直言,你年纪尚轻,虽然在BLM工作过,后来又参与了一些比较复杂的收购与重组项目,但实际工作时间并不长,更没有什么管理层的经验,与INSEAD学院的要求还有些距离。”
  “我知道,一般商学院都倾向于培养一些有高层管理经验的学员,这方面的经验我的确很欠缺。”还在消化刚才的消息,苏小鱼闻言并没有辩解,实话实说。
  米尔森一直带着笑的眼里流露出一点儿赞赏的目光,再次开口:“名额只有一个,站在学院的角度,我也在数个候选人之间权衡了许久,直到昨天下午有幸与你面对面聊过之后,我才真正确定,之前的那些问题应该都不足以掩盖你的优点。”
  “昨天……”那是她的惨痛回忆,苏小鱼至今耿耿于怀。
  他眨眼,“就是昨天,你说‘没有关系的确很麻烦,但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话,总有办法’。还说‘做生意嘛,目标一定要准,但中间的路怎么走都在我们自己,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关系也一样,没有关系就创造关系。’是不是?”
  他慢慢地复述她的无心之语,居然一字不漏,说完还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夸了句“很精彩”。
  那句话不是她说的……苏小鱼心里一窘,但米尔森继续说了下去:“所谓经验,都是需要时日积累的,但坚持与变通这两者之间的微妙权衡却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鉴于你在各方面的出色表现,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个名额留给你。”
  他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她,但她却只是沉默,那份摊开的文件夹就在眼前,雪白纸上满页的黑色字符仿佛要飘散开来。苏小鱼心里纷乱杂陈,INSEAD学院是国际一流的商学院,别人求也求不得的锦绣前程。其实是该觉得狂喜的,但这一切来得突然,她竟觉得惶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苏小姐?”看她一径沉默,米尔森又开口。
  她回神,抬眼看着他,“米尔森先生,这些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需要想一想。”
  他微笑,“当然,苏小姐,如果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詹妮小姐,她会为你留言。”
  知道这是委婉提醒她时间已到,苏小鱼点头站起来,道谢之后才转身往外走,手已经落在门把手上,又克制不住地转过身来。
  米尔森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见她回头,只挑了挑眉。
  “米尔森先生……”她迟疑,“我能不能知道,是谁推荐了我?”
  米尔森听完但笑不语,但苏小鱼坚持地看着他,他最后终于开口:“不好意思苏小姐,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是不是?”
  心里一定是有答案的……
  是,她知道是谁给过她推荐,至今还对汤仲文的出手相助心存感激,但现在情况已经脱离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难道汤仲文真的如此看好她?除了那封致国内商学院的推荐信之外,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向米尔森作出了另一份推荐?
  为什么?
  她自问她并不是什么天降英才,读书全靠刻苦,刚进大学的时候英语口语跟不上其他人,整天就发戴着耳机听国际台,睡觉时的梦话都是叽哩咕噜的。后来进了BLM,身边全是顶尖的人才,拿出来的履历金光闪闪,唯独她出身普通,没有任何背景的员工凭什么能够留在公司?能凭的不过是咬牙苦练。
  说句实在话,苏小鱼从未相信过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中,她这辈子唯一称得上匪夷所思的幸运事就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遇到了陈苏雷。即便如此,她也不认为那是一劳永逸,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他是只谈过程不谈结果的男人,所以从未想过今后能够依靠他过上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谁不想,但她心里明白,如果她可以,不用他的她也能得到,如果她不可以,用他的也不长久,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放弃过让自己更高一些、更强一些的努力,就算明知苏雷快,她也一意孤行地想要考MBA。但现在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那是INSEAD商学院在中国区唯一的全额奖学金名字,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汤仲文竟然推荐她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苏小鱼,为什么!她又凭什么?
  或者不是他?但不是他,又会是谁?
  她眼里全是复杂,米尔森倒甚是耐心,也不催她,安静地等。后来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INAEAD的亚洲校区就在新加坡,与国内往来很宿命,你不必太担心。”
  她仍是满心混乱,只听到“新加坡”三个字就慢慢地垂下头来,对米尔森笑了一下,接着再次混乱,推门走了出去。
  会客区里已经看不到杨在心,不知她去了哪里,此时此刻的苏小鱼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想,詹妮小姐很客气地把她送到电梯处,道别时一脸微笑。
  电梯里没有人,下降时安静无声。终于只有她一个了,苏小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手指一动就想打出去。
  熟悉的号码设定的是单键拨号,她突然害怕起来,又一指按断了这个电话。
  拨给他,然后说什么?说我得到了INSEAD商学院的入学资格?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前任Boss汤仲文的推荐?
  汤仲文……
  这三个字让她太阳穴突地一跳。是了,她现在该找的人并不是苏雷,是汤仲文。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汤仲文之前的种种表现太过异常,再加上这个推荐,她要是再假装一切都是空气,那就太假了。
  想到这里,苏小鱼再次低头按键,电话接通时电梯门正好向两边滑开,汤仲文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仍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苏小鱼。”
  很巧,此时的汤仲文刚刚结束在嘉里中心的一次会谈,这个电话拨进来时他已经走在地下车库里。低头看到号码,他突然地停下脚步,走在他身后的范闻正与助理讲话,也没提防,差点儿撞上他,接着便听到他说出的那三个字。
  习惯了自家兄弟因苏小鱼而偶尔发作的异常状态,范闻苦笑着摇头,拉着助理继续往前走。
  苏小鱼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就问了一句:“文森,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见面。”
  他说“好”,只是自己在嘉里中心附近,回到浦东还有一段时间。说完才想叹息,又在心里对自己一讪。
  她却没觉得他异样,立刻答了他:“那正好,我也在附近,现在这过来,等会儿见。”

  久光后街,任何时间都是人潮熙攘,车流密集,等待进入shopping mall地下车库的各色车辆沿街排成长龙,挪动速度缓慢。街边是整排的各国餐厅,下着些微寒雨的午后,临窗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里外两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苏小鱼到达coffee bean的时候汤仲文已经在了,独自靠窗坐着。就这么一点儿时间,他居然仍在工作,低头看着掌上电脑,沉默的侧脸,衬着窗上的那一层模糊白雾,更显得五官深刻。
  她在来时的地铁上想好了许多问题,走过去的时候脚 下却开始迟疑退缩,突然不想再往前走,很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汤仲文的视线范围。
  来不及了,他已经看到她了,在对她点头。
  两个人面对面之后的第一名话是汤仲文说的:“要喝什么?”
  她刚才心神恍惚,居然忘记叫东西喝,想站起来去柜台,他却先她一步,立起身低身看她,又问了一句:“要喝什么?”
  她被动地仰头看他,来不及说话他便替她决定了,“巧克力吧,等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苏小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的背景发呆。汤仲文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给其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收银台的小姐与他说话时有些紧张,最后还找错了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小鱼都能看到她耳根都红了。
  她也一样,一直是有点儿怕他的,她至今都能够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对她说出deadline这个词时的压迫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以后她与他所有的交流中,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
  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那个有着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工作狂,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确定的。那么他呢?一直以来,究竟是怎样想她的?
  没时间想太多,汤仲文已经走回她面前,坐下时把手中那个银色的号码牌放到桌上,就在他咖啡杯的旁边。
  那杯咖啡是满的,杯沿雪白,一丝线喝过的痕迹都没有,苏小鱼开口的时候眼光落在上面,好像那是一件多么值得一看的美物。
  她的第一句话是:“文森,谢谢你的推荐。”
  隔了数秒才听到他的回答,只几个字:“不用谢我!”然后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个咖啡杯。
  眼前的目标凭空失去,苏小鱼的目光却没有随着那个咖啡杯上移,仍留在空荡荡的原地。她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等她。
  这个coffee bean里永远都很满,身边充满了谈笑私语,一片嘈杂,唯独他们两个安静如斯。小姐走过来送上巧克力的时候着实迟疑了一下,放下之后收起那个银色号牌,倒退着走了,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透明玻璃杯里的热巧克力,颜色很淡,苏小鱼伸手去捧,隔着厚厚的玻璃,热度一点儿一点儿地传到掌心里,低头喝了一口,果然是淡的,与她习惯的浓郁味道天差地别。
  她原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只这一口便被冲得淡而无味,心里混乱,没想到他应得那样快。自那个可怕的雨夜之后,她也模糊的感觉到他对她的一些不同,但每次想到最后都觉得自己可笑,不愿深思,现在想来,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多想那个可能。
  她这一路都关着心,蒙着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又不是真瞎,再这么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她便暗暗地吸了口气,开口继续:“文森,我真的很感谢你的推荐,但我希望你做出这个推荐是因为我值得INSEAD,而不是其他原因,否则的话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对我也是,对不对?”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仍没抬头,耳边听不到他的回答,几秒以后看到那个白色的瓷杯被放回原来的位置,与桌面接触时轻微的一声响。
  她的心跟着这声音一起跳了一下同,再努力了一下,苏小鱼强迫自己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汤仲文张口想说话。
  他也正看着她,却没有给她机会把话说出来,声音平直,只是一句陈述。
  “你不用谢我。”
  什么意思?原本说出那句话就耗尽了苏小鱼的所有努力,听到这样的一句,她顿时忘了如何继续。
  四目相交,汤仲文眉骨高挺,眼睛很深,很难分辨眼中情绪。她过去也从未尝试过仔细看他,这时满心混乱,就更觉得他的眼神复杂难解,完全不得要领。
  他却不移开目光,笔直盯着她的眼睛说话:“苏小鱼,我不认为你会不值得这样一个推荐,如果我可以的话。但是INSEAD只接受资深校友的推荐,所以你不用谢我,做出这个推荐的,不是我。”
  汤仲文语速不快,说的句子也并不复杂,但唯一的听众苏小鱼却听得一脸茫然,无声无自地微张着嘴唇,眼里的焦距都慢慢散了。
  她不答,他便一直这样笔直地看着她,近乎无礼。
  或许有失风度,还可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令自己失笑,但相比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预期,这些都不算什么。
  多久了?他认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有多久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真正共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他却总是会突然地想起她——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最初相识的样子,抱着厚厚的一叠资料手册,奔到他办公室,略带些紧张地看他;听到近似于mission impossible的deadline时会垂一垂肩膀,然后小地吸一口气;还有通宵熬夜后在走廊里边走边揉眼睛,看到他走过还假装没事,两只手一起放到背后去掐,因为痛,眉毛皱起一点点,而他自已却不知道,有时还对着他努力地笑。
  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竟没有一丝征兆,所以让她径自从身边游过,错失在突然降临的变故中。
  他出身世家,一路走来顺遂无比,直到那天在批卖行,看到陈苏雷出现在她身后。她回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微笑,眼里隐约闪着光。他胸口下某个地方突然皱了一下,并不是痛苦,只是后悔。
  后悔没有告诉她,她在他记忆里留下的那些点点滴滴;后悔没有让她知道,他虽然严厉,但她在他心里总是不同的。或许那些都不是他能够说出来的,但至少可以告诉她,他曾经有多少次在走廊的一端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困倦欲眠地走在前头,最后消失在转角处。他没有叫住她,也不想走过她的身边,只是不想她再一次掐痛自己,还要对着他努力地笑一下。
  耳边响起苏小鱼的声音,她终于开口说话,叫他的名字,眼中的茫然渐渐退歇,取而代之的是讶然,疑惑,甚至带着点儿忐忑,“文森,你,你知道是谁推荐了我吗?”
  他知道,很想说那个人的名字,还未开口却觉得胸口烦闷,这烦闷并不陌生,那天在香格里拉的三十六层,与陈苏雷面对面时已经经历过一次,没想到此刻又卷土重来。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穿着白色的小礼服,并不左顾右盼。因是一种不自知的美,就更加烁烁闪光,他走近时竟觉得刺痛了眼睛。
  提议介入惠诚实业股权收购项目的是范闻,但坚持进行的却是他。任惠诚并没有把消息放得太大,他们接洽任家长子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任岳一向以自己的父亲马首是瞻,所以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谈得相当不顺利。后来范闻通过其他途径终于得知陈苏雷早已与任惠诚联系过收购意向,陈苏雷行事缜密,若有这样的消息传出,那就是已有了相当的把握,范闻当时就有了退出的意思。
  但是他坚持。
  为此范闻还与他有过争执,一脸不可思议地质问他:“你要做下去?怎么做?惠诚实业还未上市,这不是公开招标,只是原始股变动而已,没有一点儿透明度可言。你知道陈苏雷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吗?你想开到哪个价格?还是说只要是陈苏雷想要的东西,亏本你也想抢一抢?”
  他当时沉默不语,与范闻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范闻无奈,摇着头往外走,再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明白范闻的意思,也不想反驳,有时候人会突然想用愚蠢的办法发泄。他因自知而沉默。
  后来就在酒会上遇见了陈苏雷。他是独自走到他身边的,举杯微笑,开口却简单直接,只一句:“汤先生,眼光不错。”
  “环保照明业的确前景可期,陈先生不也是很早就留意到这一点?”曲折婉转与躲躲藏藏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回答也同样直奔主题。
  陈苏雷脸上的微笑还在,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可惜在商言商,有些事情没办法两者兼得,恐怕是先入为主的因素更大一些。”
  “所谓先入为主,也可能是因为从未有过比较的机会,唯一的选择怎能被称为选择。你说是不是?”他答得丝毫没有退让之意,眼睛直视对方。
  陈苏雷也看着他,那个微笑渐渐收敛,终至不见,最后突然一讪,转身看着远处的某一点说话,声音低缓,“汤先生认为,只要有比较的机会,那个所谓的先入为主的选择,就会改变吗?”
  他一时有些错愕,然后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在说什么,顿时沉默。酒会熙攘,不知为何他们身侧却空无一人,或者即便有人留意也无人能理解。耳边又响起苏雷的声音,却是笑着的:“Sorry,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很想知道结果,如果有结果的话。”
  “结果?没有选择何来结果?”他的这句话冲口而出。
  陈苏雷一笑,低头看脚 下,他也看过去。他们站在餐厅最边缘,脚下透明的玻璃地面烟笼翡翠,下面还有锦鲤游弋,端的是极尽巧思。
  “如何?”陈苏雷不答反问。
  他暗叹一声,陈苏雷竟然每一句都能够意会,他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玻璃鱼缸,再美又能如何?”
  “你错了。”陈苏雷摇头,“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等待选择的永远都不会是她。”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句话,细细想过,忽然心里一叹,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明白你。”
  陈苏雷转头看他,一笑举杯,说了最后的一句话:“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文森,文森?”熟悉的声音,是仍坐在他面前的苏小鱼在轻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回神看她,她眼里的忐忑之色更重。苏小鱼难得结巴,又很小声地再问了一句:“那个,我想知道,推荐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苏雷?”
  他沉默,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这样吧,不如我们打个赌?
  原来如此,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用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等待一个结果。难道他真的如此笃定,笃定她的选择永远都会是他?
  苏小鱼还在看他,目光须臾不离,执著地等待一个答案,而他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中垂眸,心中五味杂陈,最后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苏雷!
  终于得到确定的答案,苏小鱼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她迷惑未解,凭空又生出震惊与惶然来。
  为什么是他?又怎么可能是他?
  她还记得自己对苏雷提出想考MBA时他的沉沉眸色。他问她:“是吗?那你以后要去哪里?”然后在她不知所云的回答中转身离开,独自去了法国,整整两周。
  这是她与他在一起之后最长的一次分离,她不可能不印象深刻。
  现在呢?
  现在他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给出这样一个推荐。他对她好?是,他对她好!但她竟不能理解,竟满心迷茫,迷茫的不是她要去哪里,而是他要她去哪里?!
  心里混乱,她仓促地站起身来告辞,“文森,我想先走一步,对不起!”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经转身,步子迈得有些急了,差点儿被椅腿绊倒。手臂一紧,苏小鱼回头看到立在身后的汤仲文,握着她的手臂,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
  “小鱼!”
  她不答,手臂微微一抽,肩膀因为紧张而绷了起来,只是看着他沉默。
  四周充满谈笑声,音乐柔和,咖啡香四溢,但他们两人身边的空气却寂静得凝结。她全身僵硬,他目光复杂,这一瞬漫长得令苏小鱼无法忍受,最后手臂一落,是他松了手,放开了她。
  她心里一松,脸上略带了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次道别后同时转身,步履匆匆,转眼便走出了门口。
  而他独自立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旁边桌上有人招呼,服务员应声过来,服务员对这个五官严峻的男人有些心理障碍,经过汤仲文身边的时候步子很小,眼角却不自觉地看他,见他坐了下去,一手端着桌上那杯已经没有温度的咖啡,另一只手抬起,手指屈起,指尖划过身侧的玻璃。
  潮湿的冬日,玻璃上厚厚的一层白色雾气,透过手指划过处便能看见忙碌的街景,但也只是窄小的一条。他沉默地看出去,街上仍是堵,有些不耐烦的司机开始按下车窗伸出手来,风很大,等人逆风打伞,街上五色斑斓,他最后看到苏小鱼独自立在斑马线的一头,双手插在灰色大衣口袋里,眼神固执地望着行道灯。
  行道灯的红色数字开始跳动,最后终于转为绿色。她第一个迈出步子,头发被风吹散了,遮盖住眼睛,她抬起一只手去拨,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被手指划过的地方雾气渐渐收拢,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去了哪里。咖啡已经冷透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放下了。
  苏小鱼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静安寺到南京西路短短一站的距离,她立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中竟觉得度日如年,米尔森助理接电话的时候声音仍是职业化的礼貌非常,说随时可以替她安排时间。出了地铁之后她疾步向前,寒风凛冽,她也不觉得冷,一路走到那栋大楼下。大门处进出的人很多,她终于慢下脚步,风太大了,吹散了她的头发,进门前她又伸手去拢,手指错落间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门走出,那雪白的风衣,任何时候都耀眼夺目。
  是杨在心。她步子匆匆,走出门后竟像是要跑起来,绕过长长的等候出租车的队伍,一直走到最前方。
  等候的队伍有轻微骚动,有保安走过去与她打招呼,她毫不理睬,但下一秒就有车开入,流线型的车身在雨雾中仍旧晶亮闪烁。
  苏小鱼立在原地,手指仍按在冰冷潮湿的头发上,突然间心中如鼓,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想强迫自己错步后退,但身体不受控制,愣愣地望着那个方向,动弹不得。
  车子已经停下,杨在心跨前一步便去拉门,一拉之下车门纹丝不动。她还想用力,驾驶座那一侧的门却开了,有个熟悉的男人走下来,是陈苏雷。
  他绕过车头走到杨在心身边,拉门前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她原本一直抿着嘴唇,面无表情,这轻轻一拍之后却突然崩溃,伸手就去扯他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样仰着脸看他,苏小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红了眼眶。
  画面唯美,好一又璧人!四周的人看得都安静下来,车子离开后还有人张望着唏嘘。
  旋转门不停地工作,冷热空气交替,交谈声嘈杂依旧,刚才的小插曲已经过去,一切继续,只有苏小鱼忘了自己到这里的初衷,木然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身侧繁忙不息,她却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真空一息,窒息的感觉。
  她不想看到的,为什么要让她看到?
  她感到呼吸困难,像被搁浅的鱼一样。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苏雷,这就是你给我推荐的本意?送给我你认为我想要的一切——远大前程、锦绣人生,周到、完美,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苏小鱼又控制不住地想起杨在心最后看着他的表情,眼睛红红的,满脸的委屈。她似乎想通了许多巧合,其实她不愿深思,但太阳穴刺痛,怎样都无法停止。
  多好,每个人都有得有失。苏雷,你真是公平!
  第十八章 苏小鱼的穷人的自尊
  电话响起,许久,停下,然后又响,她毫无反应,最后有人走过来提醒她,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她看着他,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玻璃幕墙上自己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散乱,额头苍白,腮边却有不正常的红晕,眼里虚无一片,木偶一样的空洞无光。
  电话铃声还在继续,那个保安看着她满眼奇怪,她伸手去接,那头仍是那个米尔森助理小姐的声音。
  “苏小姐,请问您到了没有?米尔森先生现在就可以见您。”
  她点头,然后才发现这个动作的无谓。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喉咙痛得仿佛被砂皮擦过,再努力一下,她终于回答:“好的,我马上就来。”
  签字前米尔森问了一句:“苏小姐,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她手中握着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杆润滑,她握得太紧,总觉得要脱手而出,但她更用力地收紧十指,回答得很简单。
  “不用,我没有问题了。”
  与此同时,坐在苏雷车里的杨在心已经沉默下来。车在路边停下,有人上来拉车门,用力很大,顺便用另一只手将她拽了出去。
  杨在心没有看后来的男人,双眼直视仍坐在车中的苏雷,声音里带着恨,“苏雷,你骗我!你答应我姐姐的,你骗我!”
  拽住她的是方南。她听完之后很用力的抹了一把脸,粗声开口:“叫他姐夫!妈的,这时候才知道打电话叫我来!”
  杨在心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方南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五指,用力挣了一下,然后怒目而视,叫了一声:“放开我!”
  而坐在车中的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出声,最后看了他俩一眼,摇摇头直接踩油门离开。
  苏小鱼辞职了。
  辞职信放在苏雷的桌上,内容很简单,最后一句是:苏雷,我终于明白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谢谢!
  公司里照例忙碌不堪,丽莎小姐也不在,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进出。
  不想知道陈苏雷的反应,走出公司之后她便关了手机。到家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下,她一个人洗漱了很久,最后妈妈推开浴室门走进来唤她。
  “小鱼?”
  沐浴房中水声哗哗,白色水柱直落在地上,热气腾腾,但苏小鱼根本没有在那里面。她独自坐在马桶盖上,身上衣物完整,双手在膝盖上交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妈妈这吓非同小可,走过去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手还没碰到女儿的皮肤就被握住,是苏小鱼。苏小鱼抬起头来看她,仰着脸,双目慢慢赤红,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就哭了。
  这晚上苏妈妈在女儿房里待了一整夜,握着女儿的手听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苏小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脸上泪痕还在。苏妈妈替女儿盖好被子走出了房间。苏爸爸在客厅等了很久,看到她出来一脸担忧,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开口前呼出一大口气。仿佛有一根长里间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整个人仿佛如释重负。
  “没什么,是好事。准备准备吧,我们女儿要出国念书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苏国强听得一强诧异,但是还没时间盘问,门厅里就有铃声响起。苏妈妈走过去接,男人的声音传来,是苏雷。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叫她伯母,又问:“小鱼在吗?”
  苏妈妈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女儿的房间。那扇房门紧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些微松了口气,然后才回答:“陈先生,小鱼睡了。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就挂了机。
  苏国强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老婆穿衣服的时候还跟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小陈说什么?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个出国念书又是怎么回事?小鱼考的不是上海这里的MBA吗,跟出国有什么关系?”
  苏妈妈动作麻利,套上羽绒衫就往外走。到门口才回头看了老伴一眼,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嗔道,“你别管,看好女儿就是。她睡了,别让她知道我下去过就行,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黎明前,楼下一片漆黑,小道两侧停满了车,陈苏雷的车就停在仅剩的狭窄车道中。夜里温度极低,苏妈妈走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他沉默地立在车外,呵气成霜。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好像在出神,看到她稍顿了一下才伸手拉车门。
  她立在原地不动,说:“不用了,陈先生,我只说几句话,说完就上楼。”
  他还没开口她便继续说,仿佛害怕被他打断,“小鱼都跟我们说了,出国读书是好事。她还年轻,之前被我们拖累,现在能有这个机会真是难得,所以实在不想放弃,希望陈先生能够体谅。”
  这个角落里唯一的路灯光线暗淡,他立在阴影中静静地听着。苏妈妈说得的确不长,也并不情绪激动,最后一句甚至带着点儿哀求,哀求他高抬贵手,不要因为他的不放手而让苏小鱼失去这个机会。
  其实她下楼前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她想质问他、指责他,然后谢他一声,请他及时放手,但是在看到这个男人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或许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错了也就错了,她不想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她只知道这个男人不适合自己的女儿,只知道小鱼刚刚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终于愿意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而且是心甘情愿。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误会,她乐见其成!
  他一直沉默,苏妈妈说完之后也没动,看着他等答案。
  灯光黯淡,他垂下的眼里漆黑一片,许多情绪错落起伏,最后沉淀下去。沉到那一片黑暗中去,再不复见。
  他这一生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失败过,料错一件事,就仿佛料错了整个世界。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给她一个选择,她竟然这样决绝。决绝到都不给他一声招呼,便调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或者真的是错了,又或者现在该做的就是放手。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争执与改变,更何况谁又能改变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想在一起,若她勉强,又何来快乐?
  其实他早已想到这一刻,但看完那封信之后居然眼前空白,清醒后已经到了这里,自己如此失控,简直不可思议。
  大脑里突然有尖锐的疼痛袭来,瞬间席卷每一个细微角落。身体一震,唯恐自己会失态,他往后靠了一下,手指落在车身上,冰冷一片。
  苏妈妈还在等,面前的男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居然很平淡,眼里压抑着许多她弄不懂的东西。不过她并不在乎那此地,她要的只是一句话。
  他说:“放心吧,她是自由的。”
  苏小鱼没有再尝试着联系陈苏雷,他也没有再联系她。
  她有一段里间彻夜难眠,睡前一定要妈妈在身边,有时虽然睡去却半夜醒来,枕上洇湿一片,仿佛睡在浓得化不开的青苔上。
  身边再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边杨燕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渐渐明白自己的世界离他有多么遥远,只是一个转身,就再也无法触及。
  上飞机的时候送她的只有父母。爸爸推着沉重的行李车,妈妈一直握着她的手。
  天气很好,飞机准点起飞。新航的乘务小姐笑容明媚,弯腰送上当日的报纸,又问她还有什么需要。
  她道谢,伸手取了最上层的那一份报纸,是英文版的《上海日报》,首面是大幅的城市彩照,摩天大楼下等待拆迁的简陋棚户,让人有一种奇妙的矛盾感。
  靠窗内侧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眼镜,一脸斯文,已经打开了一本厚厚的原文书,目光越过她对乘务小姐摇头示意自己没有需要。
  她也翻开手中的报纸,很厚的一叠,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她照习惯看财经版,最近市场动荡,国内股市触底抬头,国际原油价格持续走低,美国开始实施最新的经济刺激计划……
  耳边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走廊里有人走动,她低头看得认真,手指在最后一次翻页后停顿,再也没有动作。
  满目字符,黑色白色,角落里有关于惠诚实业原始股股东变动并预备启动上市计划的短篇报道,并附着很小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某个签字仪式上拍下的,人物众多。
  她一直看着那张照片,越想看清就越觉得模糊,后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去抹,想抹开那上面笼罩的迷雾,触手黏腻,那里竟然是湿的。
  耳边有人说话,开始声音很轻,后来就提高了一些音量。她茫然转过头去,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正面对自己,嘴唇开合。
  她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喉头哽咽,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最后看到他镜片上的自己,无声无息间,竟然泪流满面。
  那张报纸还在手中,轻微地簌簌作响,连着那张照片,潮湿皱褶,再也没有回到原样的可能。
  他说,盛极而衰,强极则辱。小鱼,你要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
  他说,小鱼,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要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
  他从未限制她的自由,他从未开口留过她,他只问过她,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去哪里?她这一生最渴望的,不过是在他的身边,但那是虚幻的,是梦。他是陈苏雷,是任何女人都抓不住的男人,当然也包括她!
  飞机跃入云端,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泪水汹涌,她在阳光逝去的最后一秒低下头,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苏小鱼再回到上海,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实习与论文的撰写同时进行,她手上接到的数个邀请天南地北,但她最终的选择仍是上海。
  米尔森在电话里亲自与她谈过数次,谈的条件很诱人,还说到苏雷,口气很是惋惜,说他早已离开国内,否则她回来还能见到他。
  她当时很庆幸自己安全地躲在电话线的这一头,不必努力掩饰表情,因为按住话筒的手太过用力,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觉得耳郭疼痛。
  决定回国的时候米尔森又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这次回答得很快,说自己的父母也在上海等待与她团聚,一切安排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问题。
  苏小鱼是独自拖着行李上飞机的,下飞机时却成了两个人。来接机的爸爸妈妈诧异之后便是欣喜,特别是妈妈,看着立在她身边的朱世昌越笑越开怀。
  朱世昌,与她同一班飞机抵达新加坡的男人,全程目睹她在来时的飞机上哭泣了整整一路的男人,也是下飞机以后,再也没有从她生活中消失过的男人。
  身在异乡,她独自求学,他在新加坡大堂做交流项目。
  天时,地利,人和。
  他用无比的耐心追求她,锲而不舍,对她照顾有加。她开始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后来也就习惯了。
  就你小时候家里挂过的一块窗帘,土土的绿色,带着波浪纹的大卷,她最不喜欢,第一天回家后吵着要换,后来也就习惯了。
  再不能忍受的东西,看久了都觉得还好,再后来妈妈真的换了那块窗帘,她反而不习惯。
  一块窗帘尚且如此,何况是朱世昌。她又不是冷血动物。
  回来前他说有课,不能送机,但上机之后她却看到他。他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愉快地一笑,在飞机跃入云端后向她求婚。
  她应该感动的,有这样一个男人锲而不舍地追求自己,最后竟放弃高薪留聘与她一同回到上海,怨不得妈妈满意到极点,就连杨燕见过他之后都跷大拇指。
  “小鱼,朱世昌是没什么惊喜,不过结婚嘛,重要的是保证以后会有惊吓,我看这人挺好。”
  一切都好,水到渠成,强求来的总不长久,她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朱世昌都可称得上是结婚的最佳人选,无可挑剔。
  就这样订婚了,婚期未定,身边人已经开始为她欢喜,但她却一日日地感觉到沉重。与他相处时有走神,他总觉得她工作辛苦,偶尔还劝她不要那样拼,害她心里愧疚更重。
  秋日的上午,苏小鱼照例准时进入自己的办公室,MBA课程结束后她留在仲银任职,工作忙碌,生活稳定。电话铃响,是朱世昌,电脑仍在启动,她索性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去接。
  他问她晚上几点下班,又说他会直接到楼下接她。
  她说好。朱世昌参与的生物技术项目被某个跨国公司买断,晚上有一个庆祝会,她答应了他共同出席。此事早已写在行事历上了,她没有忘。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愉快,又和她说了几句。站在仲银五十五层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金融区由摩天大楼拼合而成的风景线,俯视的时候可以看到狭窄的街道,各色车辆鱼贯而行。她渐渐地看得出神,电话按在耳边,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久久才应了一声。
  午餐前苏小鱼还在米乐森的办公室与他单独讨论一套可行性方案,他说得兴起,顺便就与她到楼下共进午餐。
  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厅里人不多,他们靠窗坐着,等待上菜的时候仍在讨论刚才未尽的话题。
  身边有人走过,然后驻足回头看她,叫了一声:“苏小鱼?”
  她一抬头,看到一张久违的脸,是方南。
  方南目光炯炯,而苏小鱼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凝固一瞬,然后笑,“方先生,好久不见。”
  他好像没有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眉毛一掀,米尔森在一边笑着问了一句:“小鱼,你朋友?”
  苏小鱼点头,起身为他们介绍。方南应得简单,看她的时候眼光复杂。前方包厢有人走出来,对着他说话,叫他:“方南,你到底吃不吃?”
  那个声音很熟悉,苏小鱼一转头与一个白衣女子对了个正脸,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方南也回头,拉过那个女子后介绍了一句:“这是我太太,杨在心,苏雷跟你提过吗?他前妻的妹妹。”
  晚上七点,朱世昌的黑色迈腾准时出现在大楼下,分秒不差,苏小鱼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已经下车,远远地看着她招手。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朱世昌停车的时候问她:“小鱼,今天很累?没什么事吧?”
  她隔了几秒才抬头,看着他摇头笑,推门下车。地下车库里车停得很满,车与车之间间隙窄小,她小心地侧身而出,合门时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在心里一叹。
  这样茫然,又不是迷路,她这是何必呢?
  不过是见到了方南与杨在心,不过是知道了杨在心现在的归宿,又怎么样呢?
  当年她是那样狼狈地离开了苏雷,被臆想中的可能打倒,惶恐到连一丝求证的勇气都没有。也不是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判断,但她竟不敢深思。
  或许有什么地方错了,但是错了就错了,错了又如何?
  她后来已经明白,让她离开的原因或许并不是杨在心,而是她怕了,那个没有未来的噬骨钻心,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天都在患得患失中度过——牵手的时候怕不长久,快乐的时候怕不快乐,为了他每一个最微小的变化忐忑不安,那样无助凄凉,她连回首的勇气都没有。INSEAD的推荐与杨在心的出现是她最后一个可以逃生的机会,错过了,她会永世沉沦。
  还有什么可说的?是她懦弱无用,是她无法承受,是她选择退出他的世界。她该是他最无谓的一段过去,一条现实到极点的小鱼,离开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她的至大的礼物,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必定对她失望透顶,所以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可能与他有任何交集。错了又如何?人生是一笔一气呵成的行书,字字浓墨写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论修改。那一页已经过去了,谁也不能回头。
  坐电梯直接上楼,宴会厅里已经布置好酒席。庆祝会规模很大,来的大多是商界人士。朱世昌这一桌全是研究人员,穿什么的都有,与其他桌上的西装革履相差甚远。
  身边有人议论,说今天场面隆重,那个跨国公司的幕后大老板也会露面云云,研究所的小助理就坐在她身边,兴奋得满脸通红,说是的是的。她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他们,那位幕后老板还对她笑了,她当场就觉得电梯里开满了花。
  “小孟,你那是看到帅哥花痴了吧?你怎么知道他是谁?”旁边有人笑。
  “之前到我们研究所跟所长谈的那几个人都围着他,上次来签约的不是他们亚洲区总裁吗?连他都替那个男人按电梯,能不是大老板吗?不过看上去好年轻啊……”小孟持续梦幻中,双手交合,说得两眼满是粉色泡泡。
  苏小鱼心里失笑,之前的满心错乱倒是被冲淡了一些。小孟突然激动,伸手指向进场的方向,说:“快看快看,就是他!”
  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的手指引过去。大门处有几个人一同走入,个个穿着正式,唯有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一身随意,居然只穿一件浅色衬衫,也没有打领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就这么施施然地走进来了。主桌上原本坐着的人纷纷站起来招呼,他立定后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微微一笑,眼梢扬起来,更是光彩夺目。
  研究所里的众人平日里大多埋头在实验室里,难得看到这样的人物,这时个个全神贯注。朱世昌是项目负责人,又在今天上午见过那个人一面,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开口说了一句:“小鱼,这个就是他们最新的大股东,刚进董事会,是中国人啊,叫陈苏雷。”
  没有回答,他诧异地回头,发现身侧的座位空空荡荡,原本坐在他身边的苏小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宴会厅外就是电梯,苏小鱼按开门键的时候用力太大,立在门侧的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电梯上升缓慢,她在数秒之后放弃,转身往楼道走。
  楼道里空无一人,白炽灯的光晃晃地洒落,每一级台阶都好像在反光,刺眼无比。她一开始走得很急,后来脚步慢下来,落地声音空洞。
  心脏跳得错乱,很不舒服,她用手去按住。宴会厅只在酒店二层,也在通向外界的小门前停下,身体虚软,不能再前进一步。
  是苏雷,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再见到他的情景,每一次都因为自己的心脏不堪负荷而无以为继。
  她曾刻意回避过一切与他任何有关联的东西——有次仲银的大客户一定要去那家临江的意大利餐厅,吃饭的时候她全程背对那张靠窗的桌子,就连同事惊呼窗外有气艇飞过她都没回头,上提拉米苏的时候她立起来说要上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出现。
  但终究会好起来的,她渐渐学会了视而不见,学会了一笑而过,再后来她觉得自己终于痊愈,站在亚洲区总裁新买的跑车边听他盛赞车子的性能,最后抚着久别的墨色车门微笑,说一句:“真好,跑起来一定更漂亮!”
  时间是最神奇的橡皮擦,再如何痛彻心扉都能够悠然抹去,只要不再见到他!
  只要不再见到他!
  她不想见他,为什么要让她见到他?
  一年了,她连梦里都不敢走到他的面前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就是她最大的梦魇。时间流逝,还以为心中那道堤坝已经坚不可摧,没想到这睽违已久的惊鸿一瞥,竟然让她瞬间全线崩溃。
  肩膀一沉,她惊醒,仓促地回头去看,身后立着朱世昌。她眉头微皱,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问她:“小鱼,你还好吗?”
  她勉强笑了,回应他的同时伸手推开那扇小门,“没事,有点儿闷,我出来透回气。”
  他没有追问,点点头,与她一同走出楼梯间。
  凡事从不追问,这是朱世昌最大的优点之一,苏小鱼很感谢。
  “不舒服的话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两人立在大厅里,朱世昌体贴地说了句。
  苏小鱼求之不得,立刻点头。他让她在休息区坐了,自己反身上楼去取她的外套。
  大厅里灯火辉煌,穿着正式的男女相偕走过,满眼衣香鬓影。苏小鱼渐渐看得出神,不防眼前一暗,有人走过来坐下,正对着她。
  身体突然僵硬,她望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睛,大脑一阵混乱,但有许多怪异的声音在耳边叫嚣,迫使她微笑,张口、说话。
  她说:“苏雷,好久不见。”
  陈苏雷的这一天,过得有些反常。
  凌晨才睡下,醒来的时候却仍看见是漆黑的天幕。也可能是时差问题,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反正也不能睡了,他就起来沐浴,然后打开电脑年各国股票指数。窗帘已经打开,沿江高楼,不必担心有人窥视,渐渐天色微亮,远处江水转折,晨光下寂静无声。
  天大亮之后他起身走进厨房,不知道是第几次尝试做薄煎蛋饼了,但还是失败了,他随手把平底锅里糊成一团不辨颜色的东西倒掉,然后洗碗。
  其实没什么可洗的,只是两只盛过蛋与青椒的白瓷碗,冲过之后随手搁在沥架上,也不擦干,让它们自然干去了。
  有时候知道被影响的并不是好习惯,但是没办法。
  自己没有开车,他坐上车之后喝完了在楼下买的意式浓缩咖啡,小小的一杯,极浓,非常提神。老吴照惯例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把那个当药水看待。
  上午的签约很顺利,德国人非常看好这个生物技术项目。亚洲区执行总裁介绍研究所项目负责人时不吝赞美,全不见日耳曼民族的倨傲之气。之后他与那个男人握手,说:“朱先生,了不起。”
  下午的会议里间很长,他一直说得不多,开会的人好像也没有放开,总之里间过得艰难。
  去酒店的时候他是自己开车去的,很多人在等他,一同上的电梯。电梯门关上前有人奔过来,他立在中间,但脚步一动,伸手按住了开门键。
  进来的是一个女孩子,看到他们这个阵势好像有些尴尬,但又不能退出去,只好局促不安地立在角落。
  他已经收回目光,后来还是对她笑了笑。
  进场的时候他走在最前面,宴会厅太大,主桌布置得花团锦簇,灯光聚焦太集中,许多角落都无法看清,但他坐下前还是看到了她。她起身离开,脚步匆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除了他。
  椅子后退的声音,左侧的人与他同时立起来,问他:“陈先生有什么需要?”
  他又望了一眼那个男人跟出去的方向,然后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走了出来,下楼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休息区。酒红色的沙发宽大,她穿着浅灰色套装。颜色很美,只是沉默着,身侧空空荡荡的。
  他想自己是太久没有见到她了。竟然忘记了该怎样叫她,所以只是走过去坐下,看着她。
  她也看他,眼里一瞬间掠过光影无数,但又很快地被湮没。她接着开口说话:“苏雷,好久不见。”
  他终于一笑,答她:“好久不见。”
  苏小鱼垂眼,身体感觉矛盾。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危险的磁场,而她只是一颗微小的铁屑,被他无限度的影响,不能自主。
  不想也不敢让对话被沉默替代,她努力地回想自己最自然的声调,“听说你去国外了,回来了?”
  他的回答在数秒后响起,声音很轻,但是清晰无比,“是,我回来了,你呢?”
  她吸气,不防身侧一沉,有人坐下来揽住她的肩膀,笑着问一声:“小鱼,在聊什么?”
  4
  说话的是朱世昌,手里还拿着她的风衣。
  她已经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朱世昌转头看陈苏雷,伸手介绍。
  “陈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妻,苏小鱼。”
  陈苏雷的回答是没有回答,脸上毫无笑意,眼里墨色深重。她沉默地坐在一边,感觉自己被人生生地按入大洋底部,剧烈的水压将她七窃封闭,窒息若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朱世昌将她带离大厅。往地下车库的电梯里空无一人,她不发一言,朱世昌也不说话,紧紧握着她的手,上车之后都没有松开。
  他手心渐渐有汗,潮热一片。车已经驶上高架,两侧流光四溢,朱世昌侧脸看她,又将眼光收回,开口与她说话。
  “小鱼,项目完成之后我有长假,一起去旅行?”
  她反应很慢,许久才“哦”了一声,只说了一句:“我看一下能不能有假。”
  他笑,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不如那之前我们把证领了,用婚假吧!”
  她看着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有脸。
  他回来了,他是陈苏雷,是她飞蛾扑火的爱情,只走过一段,便几近粉身碎骨。她之前都没有勇气在他身边坐看那个注定的结局,现在就更不能想象。
  “小鱼?”耳边又响起朱世昌的声音,她侧脸,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是她的错觉?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如此复杂难懂,但再如何难懂,他还是朱世昌,是老天给她的最好的结局。
  那只将她深深按入海底的手仍没有收回,身侧的世界寂静可怖,她看着他,好像看到最后一丝可以挣脱的希望。
  耳边有诡异之声,问她,这是你想要的吗?究竟是不是他?
  他不是苏雷,不是苏雷,所以谁都可以,而且在这个时候,她的眼前只有他。
  呼吸仍有困难,她努力了许久都不能发声,到最后只能点头。她的这一细微动作,换来他回应的一笑,握着她的手指终于松开,抬起落到方向盘上,漂亮地打了个弯。
  爸爸妈妈自然非常高兴,一同翻查皇历,好不容易挑中一个满意的日子,还嫌离得太远。
  同事大多露出羡慕之色,毕竟如她这样万事都顺风顺水的例子少见。个别大龄女同事向她恭喜时脸上颇有些涩涩的味道,唯独米尔森稍稍流露出惋惜之意,但仍是衷心恭喜,还主动问她是否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减少工作量。
  她拒绝了,并且在接下来的一段里间里益发地专注工作,时而在约会前抱歉地致电朱世昌,说自己实在走不开。
  他脾气至好,竟然毫无怨言,倒让她惭愧。
  最后一天她终于提早下班,朱世昌来接她,两个人一同去了知味观。
  或许是午餐吃得太晚,她竟然毫无胃口。蟹酿橙香味四溢,她却连揭开盖子都不想。
  朱世昌这一晚也说得不多,送她回家的路上更是一路沉默。苏小鱼下车以后他也下来,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微笑着问了一句:“还有事吗?世昌。”
  他欲言又止,别人说了一句:“小鱼,明天我等你。”
  她点头:“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在她转身前补充:“等到十二点,如何?”
  她转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着他,很安静地点了点头。

  尾声 致亲爱的小鱼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
  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
  ……
  我知道你也爱我,我让你自由,你却回来了。
  ——【法】安德烈德昂《亲爱的小鱼》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
  我喂你面包,你要快快长大。
  每一天我都会亲亲你,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忘记。
  亲爱的小鱼,你越长越长,
  总有一天,再也住不一小鱼缸。
  我会带你到海边,让你自由,
  尽管你是那么开心地离开。
  亲爱的小鱼,我会想你的,
  我会在白天一直等你,看你会不会游回来。
  我也会在夜里继续等待,希望早点儿看见你回来。
  看到你回来,我会多么开心。
  我知道你也爱我,我让你自由,你却回来了。
  ……
  那首歌还在继续,现在的苏小鱼是明白这首歌的意思的。在新加坡的时候凭着记忆一句一句哼出来,同居的女孩懂得法语,她尽最大的努力翻译给小鱼听,然后羡慕地说一句:“小鱼,真浪漫。”
  她那时已经过了因为谈到任何与苏雷有关联的人和事就泪水盈眶的阶段,听完竟可以自然地微笑,没有丝毫失态,只是跟那女孩说自己也在学法语,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喜欢。
  朱世昌念念不忘的倒是与她最初相识的样子,否则他也不会总是津津乐道她在飞机上的泪雨滂沱,然后搂着她的肩膀笑着调侃她,“真是一条鱼啊,水淋淋的。”
  朱世昌……这个名字让她有些微清醒,心里提醒自己,该走了,时间快到了,朱世昌还在等,她要在这个小餐厅里站到几时?但身体本能地抗拒,怎样都无法移动。耳边的歌声回旋盘绕,终于到了尾声,她在音乐中艰难地转身,手指落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最后的旋律响起,只是几句简单的歌词而已,再如何反复缠绵,总是会唱到尽头。
  不想再听下去,她伸手推开门,冷风从缝隙中灌入,吹在她的脸上,伴着最后的句子——她从未听到过的句子。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
  看到你回来,我会多么开心。
  我知道你也爱我,我让你自由,你却回来了。
  她有一瞬浑身僵硬,为了那句尾声里的含意,后来又觉得荒谬。自由?她从未有过选择,又何来自由?!
  但是耳边又有声音,是苏雷在说话,他坐在她面前,在一年之后,对她说:“是,我回来了,你呢?”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不明白,但是他说:“我回来了,你呢?”
  你呢?
  身体有自己的意识,她用力推开门跑了出去。阳光透过焦黄的树叶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满地金色的碎片,眼前缭乱,她奔得很快,脚步匆匆,很久才发现自己正跑向与目的地相反的方向。
  小路狭窄曲折,尽头就是宽阔马蹬,有车在她身前急速驶过,急促的喇叭声终于让她止步。她立在街沿惶然四顾,仿佛时光倒流,她又退回到一个小女孩,在自己出生的城市里迷路,一切陌生到极点,惶恐再也找不回一张熟悉的脸。
  亲爱的小鱼,我好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我让你自由,你却回来了。
  还有,我回来了,你呢?
  你呢?
  难道一直以来,等待答案的都不是她,而是他?
  她眼里永远无坚不摧的男人,难道在爱里也与她一样,卑微、怯懦,胆小到就连追寻一个答案的勇气都没有?
  不明白,她想不明白,但是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渴求得到一个答案,只想求一个答案。这欲望像火一样折磨着她,灼烤不休,她在人群中奔跑,眼前只有他的脸,隔着遥远的时空,竟然清晰如镜。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脚下绵软,四周绿茵葱茏,她终于跑到记忆里最初的地方,在熟悉的水边驻足,身边就是那张长椅。回忆如潮水涌过,将她灭顶淹没,她在窒息前坐下,双手撑在身体两边。
  深秋凉意逼人,但她的掌心下竟是温热的,眼角看到长椅的另一端,落着一件黑色外套,毛线交织,经纬细密,有风吹过,带来很淡的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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