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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月小鱼:剪不断的缘

(2009-04-09 06:34:27) 下一个

  童年
  夏未的时候,静言上了幼稚园。
  坐在高高的滑梯上,方静言度过了她幼稚园的第一年。
  因为年纪太小,在老师的建议下,她又上了一年小班。没有什么特别的,同样的生活又重复了一年,只是身边的小朋友们都变了,她的好朋友都上了比她高一级的中班,但是很快静言就和新的小伙伴们又打成了一片。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留这一级,她和叶子航开始了他们的同学生涯,这是个很重要的开始,因为,没有开始就没有故事。
  方静言小朋友和叶子航小朋友的性格完全搭不上,方静言有一帮很铁的小死党,叶子航则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独自玩着积木。方静言有注意过叶子航,她向来有团结一切有利力量的野心,不过几次碰壁后,她对这个小木头人就死心了,想要主动向她靠拢的小朋友多的是,她才不在乎!
  这两条不搭的平行线在同一所幼稚园的同一个班却有着各自大不相同的回忆,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方静言指着幼稚园的毕业照对叶子航说:“天呐!你幼儿园和我是一班的?坐在我后面那个呆呆的就是你啊?”
  转眼又是九月的夏未,在微薰的花香中方静言上了小学,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阳光下她快乐而又自在的生长着,过着梦一般美好的每一天。这时的叶子航却开始显现出他的学习和领导才能,他从班长做到大队长,官越来越大。
  方静言是属于班级的草根阶层,也就是无官无职,成绩也是中不溜的那种,不过她从幼稚园时就有的能把小朋友都团在自己身边的特殊能力却没有减弱,她的朋友是跨越班界和级界的,在不同的班和不同的年级都有她的关系网!这个小朋友的交友能力实再是很强,这一点直到她长大后都没有改变。
  忘了交待,方叶两位小朋友在小学是同级不同班的,在这六年中他们的最大的一次交集是在五年级的夏天。学校组织了一次夏令营,每个班级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可以参加,一般来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过方静言不知走了什么好运,老师竟然将有限的名额给了她一个。
  夏令营经常组织的活动有:把小朋友们圈在一起看一个下午的《音乐之声》,然后讨论一下故事片给自己什么好的启迪。或者一大票小朋友再加上N位老师跑到冰棍厂去参观,在冰棍厂里吃个不亦乐乎,回来写上一篇工人叔叔好辛苦的赞美文章寄过去。再有列着方队到马路上去和交警叔叔学习交通规则,最后搞的这一地段堵了好几个小时,如此等等。这些都正合方静言的口胃,她玩的不亦乐乎!而且她在夏令营里还交了一个好朋友,比她高一级的丹丹。丹丹是个温顺可爱的小姑娘,但却和有点男孩子气的静言很是合的来,无论是看电影还是吃冰棍,两人总是腻在一起。
  这一天,夏令营把小朋友们分成了四拨,方静言这一拨的活动是到公园去观赏荷花。可惜天公不作美,刚到公园就下起了大雨。几个大落汤鸡带着一帮小落汤鸡,慌慌忙忙跑到湖心的亭子里面躲雨。
  虽然都被淋的湿湿的,不过大家的兴致都还很高,排坐在亭子里观赏起雨中的荷花来。
  雨雾中,荷花娉娉婷婷地立着,粉红的,雪白的花瓣在雨滴的敲打下,轻轻舒展,嫩黄的花蕊散发出清清淡淡的幽香。大家都在赞叹着荷花之美,方静言却对荷叶情有独钟,雨珠儿落在碧绿的荷叶上,滚圆滚圆的,可爱异常。她一个人对着荷叶发呆,全然不知别人此刻已经开始一项新的活动——作诗。
  大概他们这一拨的辅导员全是语文老师,光看荷花还觉得不过瘾,还成立了一个临时诗社。红楼梦里不是有海棠社吗,他们想了想,叫荷花社似乎有点俗,又有语道是:“清荷之香幽幽也”,便取一个幽字,叫幽荷社。名子倒也过的去,不过是几个大孩子带着一帮小孩子附庸风雅罢了。开始作诗,老师们自己要压轴,都让小孩子先作。可怜这些小孩子要不锁眉沉思,要不抓耳挠腮,在脑子里拼凑着七零八落的文字。好半天,一个六年级的同学清了清嗓子开始作诗:
  “雨水啊,好大!荷叶啊,好圆!荷花啊,好香!莲蓬啊,最甜!”
  一首作罢,全场鼓掌。一位戴着眼镜的圆脸老师,一边悄悄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说,“不错,不错!勇气可嘉。”就这样,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不再害羞,一个接一个的开始作起诗来。
  方静言只顾一个人在对着荷叶发呆,全然不知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都变成了诗人。大家轮着作诗,未了,发现方静言蹲在亭廊的角落里不言不语,便将她拉了过来,都嚷着说轮着她作诗了。作诗?方静言一头雾水。好在丹丹悄悄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才搞清楚了状况。不过突然让她作诗,她真的是很头疼,唐诗是念过不少,自己作诗,还是头一回。抬头望天,她问:“只要诗里有提到荷就行吗?”
  “行!”大家一齐回答。
  “好。”方静言轻咳了两下,开始作她人生的第一首诗。
  “一朵小小的雨花,落上我的脸庞,用那清凉的小手,轻轻拍打我的面颊。
  我要去观荷,可不能同她玩耍。悄悄伸出小舌尖儿,把她舔进嘴巴!”
  刚才真的是有一滴雨点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也确实把这雨点给吃进了肚里,灵机一动,倒是用这事作成了首诗。
  这一次,鼓掌的是老师。圆脸眼镜特别激动,连连称赞方静言这诗作的生动,作为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佳作。其实方静言这诗,也就勉强算是诗吧,只是其他人作的实再是太……太衬托她这首了,所以老师会产生错觉也是情有可缘的。
  因为方静言的这首“佳作”,老师和同学们的作诗热情再度高涨,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李白杜甫,一吟再吟。方静言觉得无聊的不行,她只想静静地看她的小荷叶。记得这亭子边上有一个小台阶是可以下到湖边上去的,也许还可以采上一片可爱的小荷叶哩!悄悄退出众人的视线,方静言顺着亭廊摸索着走到亭子边,果然,一溜小小的台阶很隐蔽地藏在亭边的灌木丛里。
  雨已经渐渐停了,空气异常清新,荷花与荷叶的清香随风飘散。顺阶而下,一大片碧绿的荷就映入眼帘。这绿是如此的青翠,仿佛凝结了世上所有青色的精华。这绿又是如此的近,一片片绿色的小手就伸展在方静言的眼前,她只要轻轻伸出手指就可以触碰到它们鲜活柔软的生命。方静言正想伸手去轻抚一片小荷叶,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呵住了她,“别摘!”
  方静言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男孩斜倚在亭底的墙壁上,墨黑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脸庞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我有摘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摘了?我不过是要伸手摸摸而已!”方静言没好气的给他一个白眼。她认得他,大队长嘛,四班的优秀学生叶子航。
  叶子航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依旧倚着墙静静站着。
  方静言一心想一个人独占这幽静之地,巴巴地希望叶子航快点离开,但是叶子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兀自望着远处的一片碧荷。真是个木头人!方静言心里恨恨的想,又不愿意回到亭子里去凑那作诗的热闹,最后无奈地坐在荷塘边,对着荷叶发起呆来。
  一群小小的鱼儿悄悄游到方静言身边的一片荷叶下。
  “小鱼!”方静言眼前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道。好可爱的鱼儿,淡灰的身体,几乎是透明的。
  方静言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捞,岂料这些小鱼儿个个都精灵无比,左边一滑右边一溜的,依旧在那片荷叶之下,但方静言就是捞它不到。
  叶子航看着方静言在塘边忙的不亦乐乎,脸上身上都溅满了水花,心里觉得好笑,也不打搅她,就只默默看着。而方静言呢,捞鱼捞的早忘了身后还有叶子航这号人物,手舞足蹈,毫无形象可言。
  古人言:乐极生悲。说的就是方静方现在的这种状况。捞鱼捞的忘乎所以的方静言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那湿滑的青苔,叶子航眼看着她失去平衡,忙上前去拉她,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地一声,方静言摔趴在荷塘边的浅水里。好在叶子航拉了她一下,不然她就不是摔在浅水里,而是到荷塘里和小鱼们共嬉去了。
  方静言趴在水里一动不动,叶子航心里倒紧张起来,“喂!喂!你没事吧?”,走到她跟前用力将她向岸上一翻。卟哧一声,叶子航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怜我们方大小姐那张小脸啊,泥巴糊糊的,就只见两个眼睛珠子在骨碌碌地转。
  “我的鱼……”摔的七萦八素的方静言,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那群害死她的小鱼!叶子航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起来的,当她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的烂泥时,“哇-”一声哭了起来,“我的衣服!我的裤子!妈妈一定会骂死我了!”
  叶子航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方静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晌,他折下一片小小的荷叶,盛了些清水送到她面前说:“先洗洗脸吧!”
  方静言抽噎着用清水抹了抹脸,忽然气呼呼地冲叶子航说:“不是说不能摘的吗!你怎么自己先摘了?”
  叶子航无语,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麻烦死人的丫头。
  “唉,你不许走!”方静言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一会儿不许说是我自己跌倒的,太丢人了,就说是你不小心撞倒的我。”
  这叫什么要求啊,方静言竟然这样报答叶子航的救命之恩。
  叶子航觉得自己很奇怪,不但没有恼火,还很配合地说了声:“好!”他今天一定是雨淋的太多,脑子不清醒了。
  有叶子航背黑锅,满身泥巴的方静言破涕而笑。
  因为是被别人撞的,大家都好同情跌惨的方静言,而纷纷指责叶大队长的莽撞。最后,还被要求送“受害人”回家。
  夏令营观荷的这一天,后来被叶子航视为他光辉童年中最黑,最背的一天。
  暑假结束了,方静言升上了六年级。这是小学的最后一年,也是压力最大的一年,面临着升学压力的她,不得不终结了她只求中不溜的人生目标,开始努力学习,只为了能挤进重点中学的大门。
  星期一的早上,所有的班级都在学校的操场上列队升旗。方静言一边系着红领巾一边打着哈欠。星期一最烦了,一会儿升完旗校长还要训话,最后还有卫生检查。坏了!卫生检查!她把这件事给忘了!看着自己长长的,黑乎乎的手指甲,她在心里暗暗祈祷,今天来检查的是个熟人。
  给她盼到了,检查她们班的果然是个熟人,年级的大队长兼四班的班长——叶子航。
  所有的人都将手伸得直直的,等待检查。方静言心虚地将手指像鸡爪子似的蜷着。看着叶子航一排排查看过来,心里不由打起了鼓,他的脸为什么这么冷这么严肃呢?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样子。
  终于,叶子航走到了她的面前。自从上次的荷塘事件后,方静言总是有些心虚地避开叶子航,毕竟在他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让他为自己背黑锅,她的脸皮还没厚到毫无知觉的程度。将头低到不能再低,为什么啊!她又要在他面前丢脸。
  叶子航扫了一眼方静言苦瓜似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你,出列!”
  于是,方静言因为卫生检查没通过,在办公室罚站,还写了一大篇检查。
  该死的叶子航!小心眼男生!我讨厌你!方静言一边写着检查一边在心中千万次的痛骂着叶子航。
  这次的卫生检查事件,成为方静言小学生涯中最深刻的回忆之一。

  邻居
  小升初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方静言压着分数线总算是揪住了第一重点的尾巴。全家人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然后方静言就开始过她第一个没有作业的快乐暑假。
  本来答应带她出去旅行的老爸老妈,因为工作的原因,再次食言而肥,用一箱冰棒就把她给打发了。郁闷的方静言只得以狂吃吃冰棒来表示她的不满。
  方静言家住在N市的颐和路上。这条路原是国民党时高官显贵们的住宅区,解放后这片有着浓郁民国特色的住宅,连同这条路被完整保留了下来。一幢幢各具特色的的民国小楼安静地伫立在黄色的围墙之中。围墙外的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青翠茂密的大树,阴凉了整片的街道。围墙内或种着高高的松柏,或种着长圆叶子的枇杷,总之在颐和路上,所能见到的最多的颜色就是黄色和绿色。很多人在走过这条路后都会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自己穿着水蓝色喇叭袖的旗袍,带着白色的围巾又回到了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
  灰色的铁门被打开,黑色的红旗车从门内缓缓开出。国民党的显贵们走了,共产党的干部们又住了进来。颐和路从来就没有寂寞过。
  方静言趴在二楼的阳台上向外张望。她家这幢小楼里一共住了三户人家,今天住在左面的石家要搬走了。石家的女儿洋洋比她大三岁,两个人是从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方静言原以为这个姐姐会和她一起永远在这小楼里住下去,没想到她们竟然这么快就要分别。两个人约好了分别时绝不会哭,但是在石家搬走的前几天,洋洋就已经抱着静言哭晕过去了好几次。因为她家这次要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L省的S市。
  方静言查过地图,那真的是个很遥远的城市,从此以后她和洋洋就要天各一方。
  实际的情况是,她这一辈子都再也没见到过洋洋。
  离别这天,两人没再见面,见面只会流更多的眼泪,洋洋的身体很弱,已经不容许她再伤心哭泣。所以,这一整天方静言都没有出门,她趴在阳台上默默看着大人们不断地进进出出,一个又一个的箱子被装进了汽车里。眼睛好疼,是因为强忍了太多眼泪的原因吗?
  第二天的清晨,她一大早就起了床,愣愣地就向石家跑去。推开门,空空的房间里人去楼空,她再也忍不住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大哭起来。她在心里发誓,不管这楼里再搬来什么人,她都绝不会像喜欢洋洋姐姐一样的喜欢他们!
  方静言继续开始猛吃她的冰棒,外带偷看爸爸的武侠小说。花园里的月季开了,妈妈剪了几枝最美的插在花瓶里,方静言却看见这些月季就伤心,这些花本是洋洋和她一起种下的。
  一个星期后,新的邻居搬来了,听说姓叶。方静言一听见这个姓就开始皱眉,她对姓叶的一向没什么好感,自从某个倒霉星期一的清晨后。
  晚上新邻居家的男女主人到她家来拜访,她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只听见楼下的爷爷还有爸爸妈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好像和他们很聊得来的样子。哼!大人们都是薄情寡义的!石家搬走的时候都表现的多难过啊,现在掉过脸来就和新邻居笑成一片。
  大人的世界果然不是小孩子可以理解的,小孩子的思想也果然是大人们所想像不到的。
  隔壁叶家重新装修了房子,和方静言家相邻的阳台上装了白色纱帘。虽然方静言常常觉得微风吹过时,那白纱帘好美好飘逸,但她仍一口咬定还是石家住时那光秃秃的阳台好。
  单调的假期继续。白天大人们一上班,方静言就溜到书房里偷武侠小说看。抱着一本厚厚的《倚天屠龙记》,咬着一根桂花香味的赤豆冰棍,歪坐在阳台的垫子上,从日出一直看到日落,时间似乎已经静止,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这一天,方静言坐在她的小熊靠垫上,正看到张无忌和赵敏,周芷若,珠儿还有小昭同乘一舟,做着共拥四美的好梦,心里不由暗自生气,这讨厌的张无忌,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现在还想左拥右抱了!她心中一恼,便把书丢在一边,望起呆来。
  清晨的阳光下,清风徐徐吹动。对面的纱帘随风飘逸,明明暗暗的光影中,纱帘后似乎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屈腿坐在地板上,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
  是叶家的孩子吧,方静言想,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又一阵清风吹过,白纱帘被吹的高高飘起,阳光洒在少年墨黑的头发和清朗的面容上。
  方静言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呆了半晌,轰然向后倒去。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
  叶子航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新家。院子里的枇杷树,花园里开满的月季,这里的一切他都喜欢,包括隔壁那个曾害他背过大黑锅的小邻居。
  当他知道自己家原来是搬到这幢小楼里时,他至少愣了十分钟。一年前的夏天,他把泥巴糊糊的方静言送回家,还向她爸妈赔不是,解释是自己不小心害她摔成这样的。谁知方爸方妈不但没有责怪他,还招待他喝了茶吃了点心。所以,这个院子,这幢小楼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也住到这楼里来了。
  方静言家养了一只猫。这猫雪白的背上有三个黑色的圆斑,尾巴也是黑色,当它弓着腰,缓缓走在墙头上时,尾巴总是翘的老高,甩动时正好就打在背上正中的那个黑色球斑上。所以这只猫有个很长也很好听的名子——方鞭打绣球。方静言一般都叫它绣球。
  绣球圆圆的猫脸上长着两只圆溜溜的绿眼睛,胖乎乎的身子也是滚圆的,真是没有辜负它名子里那个球字。它堪称是颐和路一带所有猫的领袖,方静言就亲眼见到过它在夜里,把这附近的几十只猫都聚在十字路口那家的红屋顶上开会。
  大概是晚上出去活动的太累了,白天的绣球总是眯着它的绿眼睛打瞌睡,更正,除了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一到吃饭的时间,它比谁都精神,激动地在餐桌下绕来绕去,还会讨好地蹭着你的脚,跟你讨一块肉吃。
  今天大概是绣球的黑霉日,不但早餐没吃饱,趴在阳台上睡早觉,竟然还遭到了飞来横祸!方静言在看见叶子航后轰然倒下的同时,也把倒霉的绣球压了个稀巴烂。
  绣球惨叫着从方静言身下逃开,蹿上阳台的栏杆向前一跃,不偏不倚落在叶子航家的地板上。
  正聚精会神看着书的叶子航不由一惊,抬眼只见一只肥嘟嘟的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轻轻用脚踢了一下,这猫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喵地一声惨叫,对着白纱帘就是一阵乱抓。
  看着白纱帘在绣球的利爪下变成一缕缕的布条随风飘动,方静言眼前一片黑暗,为什么?为什么她在一天之内要承受这么多的打击?欲哭无泪。
  叶子航坐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方静言的表情尽落他眼底。
  他伸手揪住小胖猫脑后的软皮,将它从窗帘上拎下来,绣球被叶子航紧紧揪住,拼命挣扎了几下,最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吊在半空中,对着方静言发出喵喵的求救声。叶子航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胖家伙竟然在他手中安静下来。
  调头,转身。方静言决定假装不认识对面的人,而那只闯祸的猫她也从没见过,更不知道它是叫绣球什么的。
  “方静言,你现在是想要溜走吗?”叶子航举起还不知自己已闯下大祸的小胖猫。
  方静言正要迈开的腿僵住了,她脑子里浮现出叶子航将绣球狠狠摔到楼下的血腥画面。
  不,不能丢下绣球不管,再怎么说方鞭打绣球同志,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调整了表情,方静言面带笑容地转身对叶子航说:“溜?怎么会!我像是那种人吗!”
  其实她就是。
  “那个,这胖猫很重哩,你这样拎着一定很累吧,不如把它放下来?”
  绣球依然在半空中无力地踢着它的胖腿。
  叶子航盘腿在阳台的地板上坐下,把猫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不知死活的胖猫竟然舒服的闭起眼睛来了。
  “怎么办呢?窗帘全坏了。这始作俑者是你家的吧?”叶子航半眯着眼睛说。
  “嗯……这猫是我家的。”方静言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求你别说是它弄的,我妈会打它的!”上次绣球把石家的鱼缸打破后,老妈用扫帚把它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
  “不是猫抓破的,那是谁抓破的呢?你?”叶子航的脸上已有笑意。
  “我?不行不行!”方静言的第一反应就是拼命摇头,她犯了错和绣球的下场一样,也少不了要和扫帚来个亲密接触。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来背这个黑锅?”叶子航笑意更甚,他什么时候变成黑锅专业户了?
  “这个……”方静言用手指在阳台的磁砖上画圈,“你家里人会责怪你吗?”
  “你说呢?”叶子航用手指戳了戳已经打起呼噜的绣球。
  “……”方静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努力画圈。
  “好吧,这个黑锅我来帮你们两个背。”叶子航眸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狡黠。
  “真的吗?”方静言两眼放光。
  “不过,我是有条件的。”叶子航把绣球放在地板上,起身走到阳台边面对着方静言说。
  方静言一愣,问道“什么条件?”
  阳光下叶子航带着微笑的脸看起来很温暖,但方静言却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一个月,我们交换午餐。”叶子航笑的灿烂,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方静言呆住了,怎么会有这么怪的条件,交换午餐?叶子航一定是放假太久,太过无聊,才会想出这么个怪主意来。不过,对方静言而言这个看似简单的条件却让她松了一口气,只是交换午餐而已,总比和扫帚亲密接触的好。
  “好!我同意!”
  于是,窗帘事件终于有了最终的解决方案——叶子航负责善后被扯坏的窗帘,而方静言所要做只是这一个月都把自已的午餐和他交换着吃。在方静言看来,叶子航这简直就是无条件背黑锅嘛!嘿嘿,又占便宜了!
  中午时分,方静言把妈妈早上给自己做好的午餐放在一个漆花木托盘里,有鱼香茄子,开洋冬瓜,豆角煸肉外加一大碗碧绿清香的菊叶蛋汤。为了感激叶子航背了这个大黑锅,她还亲手做了一个西瓜刨冰。准备妥当,方静言端着托盘去了叶家。
  丝丝缕缕的白纱帘依旧随风飘动着,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少年背靠着墙盘腿而坐,一只胖乎乎的小猫卧在他腿上打着呼噜,猫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少年修长的手指轻翻过书页,落在小猫的脖子上,揉动着它如缎子般光滑的皮毛。一切都如同一幅宁静而美丽的水彩画。
  “咚咚咚——”敲门声打破了这宁静。
  “喏,这是我的午餐!请用!”方静言笑咪咪地把托盘放在叶子航面前。
  绣球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它抖落背上重重的书,从叶子航的腿上跳下,往托盘的方向靠去。
  方静言恼绣球对叶子航比对自己还亲热,一伸脚把它踢到一边去了,“你这没气节的胖猫,都是你惹的祸!一边凉快去!”
  绣球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趴在一边不敢动了。
  “喂,你的午餐我端来了,那我的午餐在哪里呢?”
  叶子航也不答话,起身到厨房里端了一大一小两个盘子。大盘子里有切成片的各色水果和两大块三明治,小盘子则空着。他将大盘子放在方静言面前,把方静言端来的各色菜都挑了一些放在小盘子里,拌上一些米饭放在可怜兮兮的绣球面前,绣球开心地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
  “三明治唉!!”方静言两眼放光,看来她不仅仅是占了一点点的便宜。叶子航看着她的样子微笑不语,又帮她倒了一杯果汁便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方静言也毫不客气地拿起三明治大口吃着,这顿饭她吃的相当愉快,三明治的味道很好,水果很香甜,果汁也很爽口,总之是比她家的家常菜吃的有意思多了。
  叶子航一边吃饭一边还漫不经心地翻着地板上的书,方静言很好奇那本厚厚的书是什么内容。
  “喂,吃饭的时候看书是不健康的习惯!”
  叶子航抬眼看了看她,不再看书,专心吃饭。
  方静言伸手从他身边把书拖过来,翻到封面一看,原来是《三国演义》。唉,人家看的是四大名著,而自己成天抱着金庸和梁羽生过日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差距?
  “人说少不看三国,老不看水浒,你小小年纪看什么三国演义啊!”方静言总是要想办法打击一下他,心里才觉得平衡。
  叶子航瞟了一眼隔壁阳台地上被方静言扔在一边的《倚天屠龙记》说:“你家人不知道你偷看武侠小说吧!还有,是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你记反了。”
  方静言一口三明治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怎么绕来绕去又是她被抓了小辫子?

  青葱(一)
  不管是多好吃的三明治,哪怕它中间夹的是一块龙肉,在连着吃了一个星期之后,再不挑食的人也会觉得腻了。
  叶子航的午餐只有三明治,每天都是。
  方静言撇嘴咬着手中的三明治,眼巴巴地瞅着叶子航从蓝花磁盘里夹起一块细滑白嫩的鱼片放进嘴巴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鱼……鱼片好吃吗?”她死死盯着盘子里为数不多的几片鱼,小心翼翼地咽着口水。
  “嗯,还不错。”叶子航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将碗里剩下的饭拨进盘子里,用鱼片和卤汁拌匀后递到早在一边虎视眈眈的绣球身边。
  绣球一秒钟也没停顿,直接把脸埋进了盘子里。
  “哇——”在同一时刻,方静言举着缺了一角的三明治哭了起来,“叶子航!你!!你过分!”
  “我哪里过分了?我们约好交换午餐一个月,你自己同意的。”叶子航用手指轻轻拨弄着绣球毛茸茸的尾巴,不为所动。
  “那我现在后悔了行不行?”
  叶子航没说话,只伸手指了指阳台。
  阳台上没有白纱帘,空荡荡的有些奇怪。
  方静言沉默了,把三明治塞进嘴巴里,发泄似的狠狠嚼着。
  从那以后,吃了闷亏的方静言自动在心里把叶子航划到阴险狡诈的一类人里。
  虽然心里呕的要吐血,暑假剩余的时光,方静言还是免不了天天要和叶子航见面,吃痛苦的午餐。尽管后来叶子航主动表示他们可以一起吃静言妈妈准备的午餐,三明治就留给绣球做下午茶,方静言却很有骨气的一口回绝了。
  对于方静言表现出来的小小骨气,叶子航是有些惊讶的,这骨气,超出了他对这小邻居以往性格的了解。
  时近九月,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
  按Y中学的惯例,开学后就要对所有新生进行摸底考试。方静言当然知道这惯例,也知道这考试很重要,但每天只要一捧起武侠小说,她就会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再复习也来的及,而且隔壁的叶子航不是也没学习嘛!他也天天看小说来着!等叶子航开始看书我也一定开始看!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直到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叶子航都还在研究着三国史。所以,方静言也一直没复习功课,倒是把金庸全集给读完了。
  九月白菊开。
  去学校报到那天的清晨,方静言背着书包,手里捏着抹布,站在院子里欣赏在晨光和微露中初绽的白菊。
  小院里的夏花已经差不多都凋谢,院角里的一小簇白菊却迎着秋阳绽开了一朵朵明亮饱满的笑脸。瓣瓣菊花,如丝如缕,如垂如幕。它开的娇小,却让人觉得绽放的如此努力。努力对着太阳微笑,努力享受晨风从身上轻抚过的温柔,努力对一切展示它渺小却美丽的生命。
  “发什么呆?再不走,可就迟到了。”叶子航从偏院里推出自行车,从方静言身边走过时好心提醒道。
  方静言大梦初醒,慌慌忙忙到棚子下去推车。
  才把车推出来,她就蔫了。
  方静言的车是一辆极漂亮的大红色海达曼变速自行车。那是爸爸送她的小学毕业礼物。刚到手那会儿,她激动的天天骑着车绕着小院转,晚上睡觉都恨不能搂着车睡。渐渐的新鲜感淡了,车也就被丢在了偏院的棚子里,没有骑没人管。两个月的暑假过去了,车轮胎要是还有气,那才是奇迹。
  “爸……”方静言一声惨叫,楼上正一边吃早点一边读报纸的方爸吓的手上一用劲,把报纸都扯破了。
  在方静言的召唤下,方爸嚼着馒头,拎着打气筒急急忙忙奔下楼来给宝贝女儿打气。
  错了,是给他宝贝女儿的宝贝自行车打气。
  方静言没迟到,不知道是不是那辆会变速的自行车发挥了作用,反正,开学第一天,在众多陌生的同学和老师面前,她没能成为焦点人物。
  到班主任那里去领登记手册时,她发现班主任身边正弯腰理着册子的身影有点熟悉。就这么一想的功夫,那人直起腰来,将一沓理好的册子递给班主任。
  还真是叶子航!方静言就差伸手捂着脸晕过去了。
  初一年级有六个班,他叶子航哪个班不好去,干嘛非得跟她挤在一个班?方静言这么想着,忿忿地从班主任手里接过登记手册。
  叶子航也看见她了,没一点惊奇,转过身继续理他的册子。他也是早上才知道方静言和自己分在了一个班,当时心里竟然没来由的有点高兴。大约是因为在新环境里都愿意有认识的人吧,叶子航这么对自己说。
  其实,班里他们俩都有熟人。小学时的同学,方静言班上的,叶子航班上也有,好几个人都分在了初一(1)班。
  报到日之所以要带抹布,是为了打扫。
  方静言被分配擦窗户。比起扫地拖地,方静言觉得自己擦窗户还算是好一点。她扫过的地,和没扫一样。她拖过的地,比没拖还脏。
  踩着波浪般弯弯曲曲的铁窗棱,静言仔细地擦着玻璃上的灰尘。总算发现自己在搞卫生方面的一点特长了。至少玻璃她还是擦的干净的嘛!方静言在心里不禁有点小小的得意,为了显示一下心中的得意,她将手里的抹布用指尖顶住轻轻一旋,复又接住,反复几次颇自得其乐。乐极总要生悲的,再次将抹布旋开时,如京剧里唱戏的大花脸般的抹布没转回手指尖上来。
  教室在二楼,方静言瞪着大眼睛,看着抹布一路旋转着往下落去,不偏不倚正落在一个路过人的头顶上。
  那人手上还拎着一大桶水,忽然眼前罩了个不明物体,慌乱中把桶里的水也弄翻了一半。
  “谁啊?”那人恼地一把扯下抹布,抬头怒吼。
  看清那人的脸,方静言倒放心了。她咬着手指甲,嘿嘿笑着说:“吴鸿飞……是我……”
  “方静言?”吴鸿飞脸上的怒气渐消,转而笑道:“你爬那么高干嘛?那窗棱可不结实。”
  “我擦窗户呐!”方静言伸手敲了敲玻璃,“对了,你分在几班啊?”
  “二班!”吴鸿飞拎起水桶往前走,“就在你隔壁,你到廊子上等我,我把抹布带给你。”
  “好!谢谢!”方静言欢天喜地的从窗棱上跳下来。
  小学一共六年,吴鸿飞与方静言同桌了三年。这并不是什么缘分,而是老师和家长苦心的安排。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吴鸿飞数学特优,和他坐在一起,数学一向不灵光的方静言或以得到一些好的熏陶。
  数学优异的细胞是不是可以从一个人身上传染扩散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很难说,但方静言确实从吴鸿飞身上得了不少好处。吴鸿飞不但对自己要求极高,对自己的同桌要求也很高。他见不得自己卷子上都是红勾,而坐在自己旁边人的卷子却是叉叉满天飞。不管方静言如何抗议逃避,每次考完试吴鸿飞都要逼着她把得了叉叉的题目重做一遍,做不出来就耐心给她讲解,一直到方静言搞清楚了,他才罢休。
  方静言最惨的是六年级的一次奥数竟赛,本来是轮不到她参加的,但碰巧多了个名额,老师就把考试那天到学校义务拨草的她给顶上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方静言是垫底的,得了人生中第一个倒数第一。这也就够惨的了,偏还有个不知趣的吴鸿飞,如每次考试一样,只要他和方静言都参加了,他就不能让方静言背着红叉叉回家。可怜的静言,那些奥数题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想通的,吴鸿飞自己考了满分,觉得并不难,却不想想他那同桌哪里有他一半的数学智慧,拼了命地给方静言讲解,又是画图又是拉线,讲到最后眼睛都发红了。
  方静言顶着一脑袋的浆糊,被吴鸿飞折磨的生不如死,最后还是借尿遁才得以逃回家。
  虽然吃了很多苦,方静言的数学成绩却一直稳中有升。可以说,若不是有吴鸿飞这个坚硬的螺丝钉,方静言这根提不上的筷子是绝考不上第一重点的。
  方静言在廊子上等吴鸿飞,回想着小学时的事,终于摆脱了这个难缠的同桌,心里不但没一点轻松,反倒有点伤感起来。
  “诺,你的抹布!”吴鸿飞走到静言面前,将抹布递给她,“你的抹布该洗洗了,这么脏能把玻璃擦干净才奇怪了。”
  “啊!正好有清水!我就在这里洗好了!”方静言瞅着吴鸿飞桶里剩下的半桶清水,顺手就把抹布丢了进去。
  “方静言!你!”吴鸿飞手忙脚乱地把抹布往外捞,方静言则伸手死按住水桶不让他把抹布取出来。争闹间,崭新的塑料水桶终于支撑不住,哗——水流一地,桶裂了。
  静。
  吴鸿飞不敢相信地望着地上水桶已裂成块状的尸体,开学第一天,他就成了损坏公物的反面人物吗?
  “呃——这谁买的伪劣产品啊,一看就是小摊上的一元货。”方静言捡起地上软趴趴黑乎乎的抹布,不知该如何收场。
  “方静言!”吴鸿飞的眼睛又红了。
  “唉呀!妈呀!”方静言早已退到安全地带,此时听见吴同学一声怒吼,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吴鸿飞,你别生气,我一定会赔给你的!”她躲在远处遥遥对吴鸿飞喊了一嗓子。
  *****
  好不容易打扫完卫生,班主任也对新生训完话,放学了。
  因为家住在一起,方静言自然和叶子航路线一致。
  方静言一边骑车一边仰头看路上不时飘落的金色梧桐叶,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免得和叶子航并肩骑着别扭。叶子航本就没想和她一块儿走,没一会儿就远远把她甩到了身后。
  甩开没多久,就到了一个红灯超长的十字路口。叶子航无奈地伸出腿支住自行车,耐心等待红灯。没一会儿,方静言摇摇晃晃停在了他身边。
  “咦?你怎么还在这啊?骑的真慢!”见叶子航还滞留在十字路口,方静言忍不住叨叨了两句。
  叶子航眉毛微挑,平了口气,缓缓说:“听说你今天和二班的人打架了?还把人家的水桶给摔烂了啊……真是厉害。”
  方静言还没反应过来,绿灯亮了。叶子航用力一蹬,车子飞快向马路对面穿了过去。
  “打架?我……我什么时候打架了!叶子航你污蔑我!”方静言脸气的通红,站在马路边跺脚却忘了要快点过马路,这个左转的绿灯本就特别短,待她想起来要走,又是红灯了。
  闷闷骑回家,叶子航的车早已停在了棚子里。方静言狠狠踢了他的车两脚才觉得解了恨。竟然污蔑她打架!她十岁以后就没干过这么没出息的事!

  青葱(二)
  方静言骑着大红海达曼,身后背着个绿水桶去学校赔给吴鸿飞那天,摸底考试了。
  学校事先没有做任何通知,星期五的早晨,老师走进教室里突然宣布,今天摸底考试。
  方静言懵了,之前一个星期学校毫无动静,她还以为今年是不是取消了那个什么讨厌的考试,正抱着侥幸的心理偷乐,这边就宣布开考。
  早上考数学。九点钟进考场,大家还有半个小时在教室外稍微回忆一下过去六年里曾学过的数学知识。方静言抱着绿水桶坐在石阶上努力地回想着小学毕业前每天一直做的那些数学题,却发现很多难点都模糊了。那些难度题本就是考试前突击搞懂的,吴鸿飞死撑硬塞让她可以机械地解出题来,基础其实并不扎实。经过两个多月的暑假,脑子里除了金梁两位先生,就只剩一片江湖中的刀光剑影。
  半个小时不算长,方静言还没来及把那些已经压在脑子最底部的公式给翻出来就开考了。
  Y中学的摸底测试,与小升初的考试难度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如果说小升初的考试只有最后的四道附加题有接近奥数的水准的话,那这个摸底考试则全卷可以和奥数难度划等号。
  方静言悲痛地走出考场,抱着水桶去二班找吴鸿飞时心想,上次吴鸿飞给她讲奥数题时她真不该尿遁的,当时还得意来着,现在却后悔莫及。看吧,报应来了,这次考试她是前所未有的惨。
  吴鸿飞本来还有点生方静言的气,但接过水桶时看见她那脸色惨白的样子,就开始同情她了。他这个同桌,从来都是这样。考试前活蹦乱跳不知死活,一考完就像脱了水的茄子,蔫巴巴的。
  “考的不好吗?”吴鸿飞小心冀冀地问。
  “恩。”方静言微点了点头,沮丧的眼皮都不想抬。“那天是我不好,对不起,这水桶赔给你,别生我气。”
  “我……我没生气。”吴鸿飞见她这样赔理,心里更不好受了。他还不了解方静言吗?只有受到严重打击时才会说出这样服软的话。“你别想太多……只是摸底考试而已……”
  “恩。”方静言讷讷地答应着转身走了,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缩成小小一团,几乎消失在踉跄的脚步之中。
  虽然下午的语文和英语考试是方静言的强项,但在早晨数学考试完全失利的阴影下,她也就勉强发挥出百分之八十的水平。所以,放学时她的心情更差了。
  还是在那个红灯超长的十字路口,方静言再次停在叶子航身边。她只顾垂头丧气地自怨自哀,都没发现自行车的笼头已经贴在叶子航车笼头的边上。
  叶子航扭头看了看她,说:“喂,往那边去点。”
  方静言恍惚地抬起头,才发现叶子航就在自己旁边。什么?往那边去点?她又不是顾意要靠他那么近的!要知道是他,她才不会停在这儿了!
  “哼~”方静言冷哼一声将车子往右边转了转。
  “笼头贴那么近,一会绿灯亮了,大家一齐往前挤,你会被刮倒。”叶子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大约是觉得她脸色灰灰的样子很可怜吧。
  “喔……”方静言抬头勉强对他笑了笑,原来是自己小心眼了。
  绿灯亮时两人同时向左转过了弯。
  方静言骑的慢,叶子航骑的也不快。
  过了许久,一直快到家门口时,方静言终于忍不住问:“你今天考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叶子航悠悠地回答。
  “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不好的意思。”
  “哦……”原来叶子航也考的不好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考砸了,想到有人和自己一样处在这样难过的境地,方静言的心情忽然轻松了一点。然后就开始觉得自己思想太邪恶,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安慰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又受了一点良心的小小折磨,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叶子航了。到家时,她破例主动下车去开院门,一直等叶子航进了院,才出去把自己的车推进来,复又自觉主动地去锁门。
  ******
  方静言很快就为自己那点儿良心的折磨而后悔了。不怎么样?全班第一叫不怎么样?想到叶子航说这话时脸上那施施然的表情,方静言就气的想呕血。
  书包里塞着第一次家长会的通知函,骑在车上,秋风扫过脊梁骨,只觉得全身都冷透了。这次摸底考,她考的不是一般的糟糕。以前上小学时,虽然平常都是中不溜的成绩,但关键时候她总能发挥一下小宇宙把成绩给顶上去。现在上了重点中学,身边高手如云不说,自己又放松懈怠的不像话,连原来那中不溜的程度也保不住了。今天上英语课时无意间听见前排的钟芸和周倩聊天她才知道,原来暑假里她们都参加了各式各样的辅导班,特别是英语,钟芸说她已经把初一课本都学完了。方静言想到自己每天坐在阳台上苦读的武侠小说,忽然发现,虽然才刚刚开学,她的起点已经比那些利用暑假拼命补习的同学差了一大截。
  最可恨的是叶子航。他明明每天都和她一样坐在阳台上读闲书,有空就逗逗猫,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暑假,为什么可以考到第一名这样的好成绩?
  方静言今天被班主任刘老师留下单独谈话,大抵就是要让她提高警惕,不要对自己太过放松,经过他的观察,方静言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只要多下功夫,下次考试一定会有进步。方静言很感激刘老师的鼓励,但她更希望刘老师可以不要让她家长来开家长会。
  方静言把车停在棚子里,迟迟不敢上楼。她蹲在花坛边的枇杷树下,蜷成小小一团,反复思考如何把这次考试成绩告诉父母。想到爸爸妈妈可能会失望的脸,她的心就紧缩成一团。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办?
  院门被开开合合好几次,不知道是谁回来了,又有谁出去了。棚子在院子最里侧,她看不见院门,院里的人也看不见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楼里的灯也一盏盏亮了起来。
  身上有点凉,肚子也很饿。墙头上传来喵——的一声叫,是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的绣球回来了。绣球跳到花坛边上,圆滚滚的肚皮并没有影响他跳跃的灵活性。它自己大约也为这一点而感到骄傲,昂着头,猫步走的很是优雅。突然发现蹲在枇杷树下的方静言,绣球有些吃惊。喵喵叫着走到她身边,用毛茸茸地脑袋亲热地蹭着她的腿。
  “唉,绣球,你这胖猫。过的真是自在啊!”方静言叹息着伸手抚过绣球油光水滑的皮毛感叹道:“我要是也能变成了一只猫就好了。成天吃吃玩玩,多轻松呵!”
  绣球似乎也很赞成她的想法,连着低叫了好几声,似乎在说,是啊,你要是猫,我保证带你一块儿出去玩呐!
  墙角处发出的低笑声,让方静言和绣球都吓了一跳。待发现来人是叶子航时,绣球就欢快地扔下方静言,转而蹿到他怀里去了。
  方静言黑着脸,转过头去不理叶子航。
  叶子航抱着绣球慢步踱到方静言身边,说:“你以为学猫一样蹲着就能变成猫啊?”
  “……不用你管!”方静言干脆把身子调了个方向,用背对着他,宁愿自己脸对着墙。
  “骗……子……!”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叶子航倒是真的有些迷惑,开学以后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骗?根本无从说起。
  方静言霍地站起身,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不怎么样?不怎么样就是考的不好的意思?这些难道不是你说过的话?”
  叶子航略想了想说,“我没说谎,是考的不好。”
  方静言气的过了头,反倒笑了出来,“全班第一名说考的不好?真是好好笑的笑话!那要我这个排名在三分之二以后的人怎么活?”
  叶子航把绣球放下地,走到方静言面前,把她气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压了下去,叹了口气说:“真的没骗你,数学没得满分,语文的阅读理解也有失误,对我来说是考的不好。至于你,本来就是揪着尾巴考上来的,排名之类的,不用放在心上。”
  方静言觉得自己的血管都快爆掉了,被气的。偏那个始作俑者还在那里一脸诚恳地说教。
  “快回家去吧,你爸妈看你一直没回来,已经急出去找了一圈了。刚才还说要去打电话去学校了。”
  “什么?打电话去学校?你!!!你怎么不早说!”方静言在血管爆掉之后,连着又享受到了心脏早搏的悸动。
  当天晚上,方静言在自己粉红色的日记本上写道:“叶子航,你竟敢这样嘲笑我!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打倒你!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总有一天,我要让自己的名字排在你前面,让你羞愧!你等着!”
  写完日记,方静言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把叶子航打败的样子,趾高气扬地对他说,排名算什么!不用放在心上!这样想象着,心情得到一点发泄,哼着歌爬上床,没过两分钟就抱着小狗熊睡着了。
  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方静言后来就像她在日记里写的那样,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着。虽然成绩提高了许多,终于勉强挤进了班里的优等生的行列,却始终也没超越过叶子航。第七名和第一名的差距还是有些大的,并不止是分数,还有更多的是天分。这一点,打死方静言她也不承认,却是事实。
  ****
  寒假第一天,就下了雪。
  天地间皆是一片白茫茫,干干净净的世界,像落入了某个童话的结界之中。
  方爸爸一早去上班前也不忘搔挠一下还懒在被窝里的小女儿,他把冰凉的手伸进方静言暖烘烘的被子里,猛地捏住她热呼呼的小胳膊,而后,在她发出尖叫之前,就哈哈笑着溜出房间,带着愉快的心情去上班了。
  数十年如一日,方爸爸对这个游戏一直乐此不疲。于是,有一天方静言头天晚上就在被窝里藏了把粗毛刷。第二天方爸爸笑嘻嘻地进来一抓,吓的脸色大变,大叫着:“静言妈!不好啦,快来啊!我家静言返祖变异啦!”
  那声音大的,把叶爸叶妈都吓的跑到门口敲门,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方爸爸的坏毛病还不止这点,夏天时,静言有午睡的习惯。他就趁她睡着时用毛笔在她脸上画小猪和乌龟。有一次静言睡醒时大人们都出去了,她就打着吹欠到院子里瞎转。刚下楼就碰到叶子航。叶子航愣愣地望了她足有一分钟,憋着笑说:“你在院里转转就好了,千万别到院外去。这附近老人多,吓着了不太好。”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方爸爸表面上看起来温文严肃的长者,其实骨子里有许多如孩童般淘气的恶趣味。
  方静言抚着被老爸冰的全是鸡皮疙瘩的手臂,心想,看老爸得逞时那开心的样子,怕是到了八十岁也不会对这种游戏厌倦。唉,真是个童心不泯的老小孩儿。算啦,我现在也是大人了,就多宠着他点好了。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微微的笑意,觉得一种浓浓的幸福感从心底里升了起来,谁说只有爸爸宠她,她可也是很宠爸爸的呢!呵呵。
  窗外有刷刷的扫雪声,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难道是妈妈在扫雪吗?披起棉衣,方静言扒到窗户边用手抹了抹玻璃上的呵气水向外看去。
  叶子航只穿着件蓝色的球衣夹克,手上握着一把巨大的铁锹,正奋力铲扫着院子及门口处的雪。雪还在下着,不多一会儿,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都变白了。
  十三岁少年的身体还很纤细,薄薄的肩膀,细细的胳膊。方静言一直觉得叶子航的胳膊和自己差不多粗细,力气也一定也差不多大。没想到,那样细的胳膊却可以挥动着那么大而沉的锨锹,一下又一下坚实地将那些雪给铲送到一边去。
  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叶子航能铲,她方静言也可以。
  利索地把衣服穿好,洗漱完了就冲到院子里,拍了拍正忙碌的叶子航,方静言自信满满地对他说:“喂,你去休息,我来!”
  叶子航看也没看她一眼,只顾低头铲雪,说:“你铲不动,进屋去。”
  “哼!你少瞧不起人!”方静言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铁锹,就准备挎锹上阵。
  这方刚豪气万丈地从别人手里抢过铁锹,那边就把铁锹给掉到了地上。
  讶然望着地上的锹,她呐呐地说:“好重啊!拎都拎不动……”
  叶子航摇了摇头,从地上把铁锹捡了起来说,“都让你进屋去了,女孩子哪能做这些体力活。”
  方静言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她发现,她不但在智力上无法超越叶子航,在体力上差的更多。为什么呢?明明是看起来比她还要瘦的身体,却蕴藏着比她大许多的力量?
  进屋太没面子,穷极无聊的她开始在院心里堆雪人。
  白白的身子,白白的头,方静言找到两根枯枝做雪人的手,却没给雪人安上眼睛和嘴巴。
  叶子航铲完雪,抹着额上细密地汗水站在她身后皱眉道:“你的雪人为什么没眼睛和嘴巴?”
  方静言扭头对他嘿嘿一笑,而后在雪人身上写下:“我叫叶子航”几个字,说:“因为你平常就是这个样子的啊!都没有表情,脸上白白的一片!还要眼睛和嘴巴做什么?安上也是浪费。”
  叶子航气结,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凑到方静言面前,灿然一笑,说:“这样还算是没表情吗?”
  叶子航的眉毛和睫毛都白了,此时笑起来,弯弯软软的,竟是说不出的可爱,方静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算……很好的表情。”
  那笑下秒就消失了,他冰着脸说:“那你还不快把我的眼睛和嘴巴安上?”
  方静言撇了撇嘴,一边咕哝着说:“知道啦!小心眼儿……”一边进屋去找可以做眼睛和嘴巴的材料。
  奶奶的针线盒子里有许多颜色各异的纽扣,方静言翻来翻去,忽然看到几颗黑亮的猫眼石扣子。扣子晶亮的样子,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叶子航那双一样晶亮的眼睛。握了两颗在手中,又剪了块月芽状的红布,便回到院子里。
  叶子航对方静言给他安的眼睛很满意,只是觉得那嘴不太顺眼,太红了。
  “你去照照镜子啊!就是按你嘴巴的样子剪的!不好看也是你的嘴不好看!”方静言死活不让他把那嘴给换下来。
  两人正闹着,叶妈妈拿着相机走下楼来,笑咪咪地对他们说:“言言,子航,快站到雪人边上去,我帮你们拍照片!”
  方静言和叶子航乖乖站在雪人旁,拍下了他们人生的第一张合影。

  青葱(三)
  瑞雪过后,便是新年。
  方静言家每年过年前都会蒸上十来笼包子和馒头,今年也不例外。蒸包子之前,方妈特意去问叶妈要不要也一块儿蒸上些,叶家本来都是到外面去定买的,方妈这一问,正中叶妈下怀,外面定的哪里能和自己家里做的比。她跟方妈商量好两个分头去准备材料,第二天就开蒸。
  对方静言来说,家里蒸包子就和过节没什么两样。妈妈会把大方桌抬到厨房里,用清水洗擦的镜面般光亮,把整袋的面粉倒在上面,堆成一座雪样的小山。
  而后是和面,这可有讲究,水温和面白的比例都要把握的很好才能把面和的不攘不硬。方妈是和面的行家,在面粉小山中间挖个洞,倒上试好温度的水,左搅搅右揣揣,利利索索几下就把面团揉好了。
  方静言一度以为和面是最容易的,后来自己小试了几次牛刀才发现,那真是个技术活。
  面和的差不多了,就用块湿沙布罩着醒上十几分钟。醒好后的大面团又光又滑,白白胖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要拍拍抠抠。方静言自然忍不住,每次都会偷偷抠一小团面下来搁在手里捏玩。
  面团在方妈手下被搓成略粗的条状,捋直了用刀一小段一小段切下来,就成了剂子。包子的剂子比馒头小些,方妈一般会准备三丁,青菜香菇和豆沙这三种馅料,每种包子蒸上两三笼,再加上四五笼馒头,从年头到年尾一共十五天,家里头也就够吃了。
  今年方叶两家一块儿蒸包子,厨房里可以说是盛况空前。叶妈带着叶子航过来帮忙,可她对和面与擀包子皮一窍不通,勉强能把包子给捏起来,造型还不太好看。只能帮忙切切剂子和负责把包子放到笼里去蒸。叶子航就更不用说了,他和方静言水平差不多,只能揪块面团搁手里玩玩。厨房里人多手杂,做起事来反倒不方便,很快两个小孩就被打发去看电视,留下两个大人,方妈主厨,叶妈打下手。
  方静言和叶子航坐在静言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正在放动画片,方静言抱着呼呼大睡的胖绣球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叶子航则显然对那节目兴趣缺缺,只偶尔抬头扫两眼,大部分时间都低头捏弄着手里的那块面团。
  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渐渐飘出带着小麦芬芳的水气来。方静言和绣球同时皱起鼻子来用力闻着。
  “恩,这一笼肯定是三丁包子!”方静言自言自语地推测。
  叶子航继续捏他的面团,没发表意见。
  又过了一会儿,方静言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叫道:“这次是豆沙包子!我的最爱啊!”说着就把绣球往沙发上一扔,自个儿冲去厨房去了。
  叶子航摇了摇头,伸手轻抚着被惊醒的绣球,用极无奈的语气说:“果然馋猫鼻子尖,绣球,你们家可不止你一只猫!”
  方静言一手抓了一只包子心满意足地回到客厅,将左手的包子送到叶子航面前说:“这只给你!”
  叶子航盯着那只包子,愣了会儿才伸手接过,低声说了谢谢。
  方静言咬着包子乐呵呵地回到沙发上看电视,绣球对非肉类食物兴趣不太,只眈了包子一眼就又蜷着身子睡了。
  叶子航侧身看着捧着包子啃的不亦乐乎的方静言。她吃的那么开心,仿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豆沙包便是世上最大的美味一般。低头看了看手中冒着热气的大豆包,便将包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轻轻将皮咬开,滚烫香甜的豆沙流进唇齿之间,滋味甚好。原本不爱吃甜食的他,竟然不知不觉将一只豆沙包全吃下去了。
  叶子航发现,只要是和方静言一块儿吃东西,他都会比平时吃的多一些。开始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终于想通了,因为这家伙不论吃什么都是一副香甜的模样,和她在一起,再普通的食物也会让人觉得十分香甜。
  原来方静言是开胃剂。得出这个结论后,叶子航望着鼓着腮帮子正打算去厨房再拿几只包子来吃的方静言,笑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两家的包子才全部蒸完。一边蒸一边吃,两家人的午饭也就全都用包子给解决了。
  收拾完厨房,方妈用竹箩捡了满满一萝的包子和馒头让静言送去外婆家。方静言正想出去溜达一圈,开开心心接受了任务。
  穿上厚外套,戴上兔毛围巾,还有棉手套,棉耳捂,方静言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球。她抱着竹萝摇摇晃晃向楼下走去,样子像个不倒翁。叶妈见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就对里屋的叶子航喊道:“子航啊!快出来!你陪言言去送包子!”
  方静言困难地转过身对叶妈摇头说:“阿姨,不用啦!我自己能行!”话还没说完,竹箩就差点从手上滚下来。
  叶子航倒是一句话也没多说,穿上外衣走到方静言身边从她怀里抱过竹箩,就直接往外面走去。
  “喂!!我说你……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啦!”方静言像只小企鹅般摇摇摆摆地追出了门。
  方静言的外婆家并不远,骑车也就十来分钟。只是地上的雪还没化,自行车是骑不起来,两人只能走着过去。
  去时还算顺利,虽然路滑难行,半个小时以后,两人还是把包子安全送到了目的地。方静言外婆看见送包子来的两个小人儿欢喜极了,拉着他俩进屋烤火吃糖。
  烤了一会子火,天色便有些暗了。外婆虽然想留两人吃晚饭,又怕天太黑了路不好走,思来想去,还是让他们早些回去。送到门口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过几日天晴雪化了再来玩。
  叶子航礼貌又乖顺地跟静言外婆道别,方静言则搂着外婆的脖子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两口。
  两个孩子并肩向巷外走去,外婆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一直到两人走出巷子,如小黑点般的背影也完全消失了,静言外婆才不舍地关上门,回到屋里。
  冬天本来白昼就短,又是阴天,刚过五点半,天就几乎全黑了。方静言哼哼叽叽唱着走调的歌跟在叶子航身后,完全不担心天黑了以后积雪的路有多难走。有叶子航在身边,她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叶子航对她发出的噪音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你别哼哼了,没一句唱在调子上的。”
  “你知道我唱的什么吗?凭什么说我没唱在调子上?”方静言嘟着嘴不服气。
  “你唱的是小龙人,今天白天在你家看了一天了。”叶子航摸了摸已被微微冻红的耳朵。
  “看归看,那也不能说明你会唱。有本事你唱两句给我听听,我就承认自己唱的不在调子上。”方静言看准了叶子航唱不出来,在心中暗笑。
  果然,叶子航憋了半天,张了张嘴,终于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方静言唱的更开心了。
  叶子航心想,你真以为我不会唱吗?我是不好意思唱,以为我和你一样无知者无畏啊!正这么想着,身后忽然没了方静言高高低低的哼唱声。等他意识到转身时,身后哪里还有方静言的影子。
  “方静言!方静言!”叶子航望着身后又黑又静的青石路,心一下子就慌了。为了抄近路回家,他们走了这条很偏的小路,来来往往路上都见不着一个人。
  叶子航一路叫着方静言的名字往回找,身上急的全是冷汗。
  到了拐角处,不知从哪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猫叫似的“救命啊……”。叶子航忙停下来仔细听,确定那声音是从一个雪堆后面发出来的,他立刻奔了过去。
  雪堆后面是个一人深的小坑,可能是前几天大树被雪压倒后移走的树坑。
  会掉到坑里全是方静言自己的错,老老实实跟在叶子航身后不就好了,偏要蹿上蹿下的乱走。一首小龙人还没唱完呢,人就掉坑里开演唱会去了。
  方静言蹲在坑里仰着头,脸上又是雪又是土,狼狈的不行。眼见坑上面露出叶子航的脸,她鼻子一酸哇哇大哭起来。
  “方静言!”叶子航努力把手向坑里伸去,正好够着方静言的头。他的指尖轻拂过方静言的额头,温言说:“别哭,没事儿的。有我在呢!”
  叶子航其实心里头也很慌,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先让方静言镇定下来,两个人都乱了阵角那才是最麻烦的。
  听了叶子航的话,方静言抽抽噎噎安静下来。
  叶子航正在想用什么法子把她拉上来,蓦地看见她脏兮兮的小脸,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擦脸。
  方静言情绪已经恢复了大半,接过手帕,哑着嗓子说:“你还发什么愣啊?快拉我上去!”
  “这坑太深,我这样拉你使不上劲,说不定没把你拉上来自己倒被你拽下去了。”叶子航边说边往四周打量,不远处有个破烂的竹筐子,叶子航心中一动,已有了主意。
  “方静言,你往边上靠,尽量贴着坑边。我要往坑里填雪。”叶子航说着就动手把路边上的雪往坑里填起来。
  “哇——叶子航你想干嘛?活埋我吗?不带这样趁人之危的啊!”
  “别啰嗦,快把我填下去的雪给踩严实了,不然不用我活埋你,在这坑里冻也把你冻死了。”
  方静言不敢再多话,忙伸脚把坑底的雪给踩实。
  这样忙活了一会儿,坑底的雪已到方静言膝盖的位置。现在方静言当然知道这些雪是做什么用的,踩着雪的高度,自己应该很容易就能爬出去了。正跃跃欲试地往雪堆上站,叶子航却说:“再等我一下,先别急着上去,这雪还有点松,怕会踩塌了。”
  他消失了一小会儿,再出现时便从上面扔了个破竹筐下来。
  “把筐子罩在雪上,这样更安全。”
  “喔。”方静言不得不佩服叶子航的聪明与细心。
  方静言踩在竹筐上,叶子航拉住她的手,用力往上一拽,终于离开了那害人的树坑。
  “谢谢啊……”方静言喘着气坐在雪地上说,“谢谢你把我拉出来了。”
  叶子航掸了掸身上的雪,说:“作为报答,麻烦你回去的路上别再唱小龙人了。”
  方静言先是一呆,随即卟——地笑了出来。
  “我唱的真有那么难听吗?”
  “嗯。”叶子航认真地点头。
  然后,方静言恼羞成怒,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来,放声高歌:“我是一个小龙人,小龙人!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后来,叶子航不但得忍受方静言变调的小龙人之歌,还辛辛苦苦把她背回了家。
  为什么?因为方大小姐唱歌唱的太激动,把脚给扭着了。注意,不是掉坑里扭着的,是唱歌唱扭着的。这还真是有点儿让人匪夷所思呢!不过发生在方静言身上,好像就没那么奇怪了。
  *****
  方静言脚上缠了纱布,脸上贴了胶布,惨惨地趴在床上写寒假作业。
  写了一会儿,便觉得腰酸腿疼。她扔下笔,爬到窗前对着院子发呆。
  两只灰溜溜的麻雀在枇杷树下抢食,仔细一看,原来是方静言早上给绣球吃,但那胖家伙却不屑一顾的半块包子皮。正看的有趣,院门吱——一声被推开了。
  叶子航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车后面还坐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儿。
  方静言看着他把小姑娘从车后面抱下来,将车停到棚子里后牵着她的手进了楼,脸贴在窗玻璃上,都快成平面画儿了。
  回到床上,寒假作业更没心思写了,心里头只有那扎着羊角小辫儿的小妹妹。挣扎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一瘸一拐地挪到叶子航家门口,伸手轻按了门玲。
  叶子航刚把门打开,她便把头伸了进去,一边探头探脑地看一边问:“那个小妹妹呢?小妹妹在哪儿?我要找她玩儿!”
  叶子航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笑弯弯的眼睛,圆圆的脸,这小人儿一点也不羞怯,大声对她说:“姐姐好!”
  方静言心花怒放,把还守在门口的叶子航挤到一边,拉起小人儿的手笑道:“你好!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青青!”小人儿歪着脑袋响亮地回答道。
  “哟,你也姓叶啊!”方静言眼珠子一转,转头问叶子航说:“原来你还在外面藏了个妹妹么?”
  叶子航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将门关好,说:“别乱讲,青青是我小叔叔家的女儿,我堂妹妹。”
  “姐姐,你的脚怎么啦?”青青小朋友好奇地指着方静言脚上的纱布问。
  “呃——这个嘛,这个纯属意外……好啦,青青,咱们到里屋玩去!跟你说,姐姐会做好多游戏哦!”方静言急忙转移话题,把叶青青小妹妹拉到里屋去了。
  叶子航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的背影,心中暗叹,这个寒假,还真是热闹啊!

  韶华(一)
  叶子航在寒假的后半段非常头疼。叶青青小朋友自从认识了方静言后,就赖住在他家不走了。天天跑到方静言家和她一起看动画片,吃零食,或在院子里踢毯子跳皮筋的瞎闹。基本上方静言的那些个坏毛病,叶青青全学了个遍。小叔叔把青青送这儿来的目的,是让叶子航教她做功课,现在好,不但没学功课,反倒玩的没边没谱起来。
  眼看着寒假就快结束了,叶子航也忍不去了。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准备在青青去方家之前先把她给拦截下来,逮住她在家里好好学功课。在客厅里等了半天也不见青青出来,他到青青房间推门一看,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叶子航问叶妈:“现在才几点钟?你怎么一大早就把青青放出去玩了?”
  叶妈一边喝牛奶一边委屈地答道:“昨天晚上她闹着要跟言言睡,就让她住在方家了,根本没回来啊。”
  叶子航的血压飚升到十四年来的最高点。他冷着脸推门走出去,到方家门口咚咚敲了两下门。方爸开的门,嘴里还咬着半块馒头。
  “子航啊!快进来,有没吃早饭呢?”
  “谢谢叔叔,我吃过了。”叶子航把火气当成早饭来吃,饱的很。“方叔叔,我来接青青回家。”
  “哦,好。”方爸带着叶子航走到方静言房间门前,也不敲门,直接把门拉开,喊了一嗓子:“言言,子航来接青青回家了!”
  房间里黑黑的,床上两个拱在一起的棉被球轻动了动。半晌,方静言迷迷糊糊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哦……青青,你哥来接里了,你先起吧,我再睡会儿。”
  “不……要嘛……我也要睡。”青青小朋友的声音听起来更迷糊。
  叶子航站在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懒虫赖床,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方爸不好意思地回头对他笑道:“子航啊,要不你到客厅先坐会儿,我让静言妈来叫她。”
  “好。”叶子航点了点头,再怎么着他也不能硬闯进方静言的闺房里把青青带走吧。
  叶子航坐在沙发上喝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方妈从厨房里握着一根鸡毛掸子冲进了方静言的房间,又过了一会儿,方静言一手牵着叶青青,一手揉着屁股,一脸幽怨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哥哥,你一早来干嘛啦?”青青显然是在责怪叶子航。
  “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做功课,不许再瞎混瞎玩。”叶子航把她拉到身边,严肃地教育她。
  “哼,不要……”青青挣扎着往方静言身后躲。
  叶子航把脸沉了下来,说:“你是要做功课还是要被送回家,选一个吧。”
  青青撇了撇嘴,仰头求救似地看着方静言。
  “呃,这样吧。青青,我们早上就好好做功课,下午再玩好吗?青青乖,听哥哥的话才是好孩子。”方静言在叶子航眼神的威慑之下,不得不讲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
  “好……吧。不过,”青青在妥协的同时也提出了要求,“我要静言姐姐陪我一起做功课。”
  方静言想了想,她的寒假作业还有点没完成,正好可以去抄抄叶子航的,多省事儿啊!这么想着,她就点头答应了。
  到了叶子航家,方静言就后悔了。本想轻松抄抄作业的她,不但一题没抄到,还被检查出前面的许多错误。接受了叶子航的深刻批评后,低着头乖乖地趴在一边重做。
  一边重做,一边就想到了以前的那个同桌吴鸿飞。同样是帮她找错讲解,吴鸿飞比叶子航温柔多了。唉,可惜现在两人不在一个班,虽然关系还是很好,但接触已经少了很多。倒是叶子航,天天同进同出,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处,可自己也说不清跟他之间的关系是远是近,是好还是坏。
  叶子航家客厅里铺了厚厚的羊毛毯,毯子上放了个米黄色的陶瓷小炉。炉子虽小,热量却大,烘的整个屋子里都暖融融的。
  青青和静言趴在小炉边的地毯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头一个比一个埋的低。开始叶子航光顾着看自己的书没注意,待他转过神来,想看看她们作业写的如何时,这两只竟然已经趴在地毯上睡着了。本想叫醒她们,俯身一看,两人睡熟的小脸被炉火烤的红彤彤的,分明好梦正甜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起身到房间里取了张绒毯盖在两人身上,自己则守坐在她们身边继续看书。
  这一睡就睡了中午,两人醒来了非但不惭愧,还笑呵呵地说肚子饿,让叶子航给她们拿东西吃。叶子航咬了咬牙,终于还是给了她们一人一块面包。
  啃着面包的青青还不老实,非要叶子航给讲个童话。方静言也不知死活,跟着添乱,吵着让叶子航讲童话。
  叶子航说他不会讲,青青噘着嘴就要哭,没办法,好不容易从书房里翻出一本童话选集,叶子航申明,他不会说,只能读。那两人咬着面包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小詹姆和大仙桃。”叶子航翻开童话书,随便挑了一篇故事开始念。“在詹姆四岁以前,他一直生活的很幸福。平平安安地和爸爸、妈妈住在海边的一所漂亮房子里。总有许多小朋友和他玩耍,他可以沙滩上跑来跑去,可以光着脚在大海边玩水,这真是小男孩最美的生活。后来,有一天……”
  叶子航的声音虽然低,却是少年特有的清朗,童话故事如淙淙流水般从他口里念出,流畅又甜美,青青和方静言都听的如痴如醉。
  “正当詹姆跑到园子中间的那棵老桃树下面时,突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纸口袋摔在地上碰裂了,那成百上千的小绿东西撒的到处都是。他赶紧伸手去抓,可那些小东西很快钻进土里,一个也没抓到。詹姆急的直想哭……”
  “忽然听到钉子姨一声尖叫,他转身一看,只见从来不结果实的老桃树上长出了一个桃子……半分钟后,桃子已有甜瓜那么大。又过了半分钟,桃子长得像南瓜了……”
  时光在童话故事里悄悄流逝,青葱般的岁月,也在童话故事里悄悄长大。
  不知不觉,便成了韶华。
  ****
  对方静言来说,初中三年因为太美好快乐,所以,毕业时,她忍不住就要感慨时光流逝的飞快。
  六月下旬,阳光火热的晴天,方静言带着她的毕业留言簿去了学校。
  中考早已结束,因为从初一起就一直很扎实努力地学习,这次她顺利地考上了本校的高中。而叶子航,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早在初二就被确定保送直升高中部,根本连中考都没参加就被送到W市参加全国少年化学竞赛去了。
  叶子航临走前给了方静言两本笔记,是特意为她整理的,让她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记熟背透,方静言为了考试也不敢含糊,认认真真把笔记给背了。考完试,她打心眼儿里佩服叶子航,他归纳的东西,比老师还要精准。
  留言簿上写满了同学们留言,大家用不同或相同的语言表达着友情与不舍。
  拍毕业照时,方静言眯眼望着远处鲜花盛开的花坛,心想,真的结束了,初中就这么样结束了。不禁伤感,有许多朋友,以后再不能天天见面,有许多同窗,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去走各自的路,再无重逢。
  她想的没错,有很多人,确实从此各自天一涯,此生无相逢。
  暑假过的有些寂寞,总觉得宽宽的小院里少了什么。每天坐在窗前望着院门,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直到有一天,叶子航背着包,推开院门走了进来,那一刻,方静言征在了窗前。
  那时正黄昏,太阳早已西沉,但还有淡金色的余辉。叶子航穿着白色的T恤,头发比离开前长了一些,少年的身姿虽然还是瘦,却越来越显得挺拨,如一株笔直向着天空生长的白杨。他仰起头,望着方静言房间的窗户,漆黑的瞳仁映着夕阳的余辉,泛着一层熠熠的光。
  望着窗后熟悉的身影,叶子航笑着向窗里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笑容愈加深切灿烂了。(鱼仔注释:叶子航是在问方静言有没考上重点高中,得到了方静言肯定的答案。这个手势是他们以前约定好的。)
  方静言也笑,却笑的有些郁闷。原来自己这么多天的期待,竟是叶子航的归来。
  叶子航有什么好,她干嘛这样巴巴地盼他回来?搞的自己像是没他不行一样。一定是在一起时间太久,变成一种习惯了吧,她这样对自己说。这个习惯可不太好,要改掉,一定要改掉!
  于是,在叶子航回来的第二天,方静言以避暑的名义,打包去H市的表姐家避难了。
  她觉得,把叶子航当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习惯,是一种灾难。
  *****
  N市离H市很近,坐车大约两个小时。方静言自己在长途汽车站买了票,坐在候车室里等车。候车室外大槐树上知了叫的厉害,一声比一声响,刮噪的让人头疼。
  又耐心等待了十五分钟,终于开始检票。拎起旅行箱,方静言到检票口排队。
  “唉哟!我说你长没长眼睛啊?没看见一个大活人站你旁边,就这么踩着别人的脚往前走啊?”
  “啊?”方静言恍恍惚惚地往身边看去,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正瞪着眼睛火冒三丈地盯着她。
  低头望去,那少年雪白的球鞋上有一个灰灰的脚印。方静言抬起自己的鞋看了看,底上的纹路和那脚印一致,无从辩驳,撇了撇嘴,她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啊。”说完便继续往检票口走去。
  “你站住!”那少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干什么?”方静言也火了,她最恨别人跟她拉拉扯扯的。
  “你这什么态度?”
  “态度?不是跟你道歉了吗?你还想要什么态度?”
  “我要什么态度?你应该真心真意地跟我道歉!”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没真心真意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
  “你胡说!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啊?”
  ……
  两人站在检票口叽叽歪歪地吵着,检票员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们到底上不上车?不上车可走了!”
  方静言见那客车已发出隆隆的引擎声,心下也急了,一把推开那少年往检票口里面走。
  “你别跑!”少年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上了车,竟然也跟着上了车。
  “喂!我说你们两个,给我把票交出来!”检票员快被气疯了。
  两人回头老老实实交了票,复又上了车。
  待车子开动快出站时,检票员才反应过来,那少年给的票根本不是这趟车的票啊!他拼了命往出站口追去,大客车早已出了站门,一路左拐上马路了。
  车很空,四十二座的大车,里面只稀稀拉拉坐了十来个人。方静言在后排找了个空座坐下来,刚想把旅行箱丢在旁边的空位上,那少年却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
  “那边空位多的是,你坐那边去!”
  “我偏爱坐这儿,你管我!”少年气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将背包抱在手里。
  “你!”方静言很想把箱子砸在少年那让人看着很不顺眼的脸上。勉强将箱子塞进座位下,腿却怎么搁也不舒服。算了,反正时间也不长,忍忍吧。
  好不容易坐妥了,方静言塞上耳机准备睡觉。
  “喂,我说你怎么睡起觉来了?你还没跟我真心真意的道歉呐!”少年推了推她的肩膀,重又继续上车前的话题。
  方静言咬着牙静默了一会儿,缓慢又认真地对少年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脚,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好吗?”
  少年本来已经摆好了继续斗嘴的架势,被方静言这么一道歉,反而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我说你,你怎么这么快就……”
  “就什么?道歉?先生,这不是你一直要求的吗?”方静言从包里掏出眼罩,打算不再理睬他。
  “好……我,我原谅你了。”
  “那么,谢谢。我要休息了,您请自便。”方静言偏过头去,再不管他。
  *****
  车子开的很平稳,在微微的摇晃中,方静言美美睡了一觉。
  “喂……”
  似乎有人戳了戳她的胳膊。她迷迷登登地扯下眼罩,又是那个少年。
  “干嘛?”
  “到站了。”
  “……哦,谢谢。”
  表姐家离车站不远,走路过去也就二十来分钟。方静言在车站边的小店里买了瓶水,一边喝一边往表姐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似的。猛一转身,却不是那少年是谁。
  “喂,你还跟着我干嘛?”
  少年本来见她转身就将脸低了下去,被她这么一说登时恼了,抬头瞪着圆溜溜地眼睛说:“谁跟着你了?这路难道只准你一个走吗?”
  方静言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哼了一声,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过了前面的桥,表姐家的房子就能看得见了。方静言兴奋地哼着歌,沿着河边往前走。一会儿一定得让姨妈给倒一大碗冰镇绿豆汤,太想喝了。
  清澈的河水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正想顾影自怜一番,冷不丁却发现水里还映着另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
  “你还说你没跟着我?”方静言指着少年的鼻子,语气中竟然有抓了别人小辫子的得意。
  “我……”少年吱唔着脸都红了,“我在河边散步,你管得着吗?”
  “还狡辩!”方静言跺着脚说,“不许再跟着我啦!你走的你的!我走我的!”
  “我……我没跟着你!”少年兀自强撑着嘴硬。
  等方静言走到表姐家门口,按了门玲,那少年还是跟着她也走到了门前。
  “我说你!”方静言已经开始觉得无可奈何了,“你为什么跟着我呀?”
  少年倚着墙,白着一张小脸不说话。
  “你别跟着我啦,我到家了,你也快点去你自己要去的地方吧。踩你的脚是我不对,你也不用呕气呕的跟到我家来吧?”
  正说着,静言姨妈出来给她开门。
  “言言!你这么快就到了,我正要想去车站接你呢!”姨妈开心地将静言搂在怀里。
  “嘿嘿,现在车子都开的快嘛!姨妈,我要喝绿豆汤,你煮了没?”
  “煮啦!一大早就炖上了,还搁了百合跟冰糖,煮好放在冰箱里冰着就等你来吃呢!”
  “呵呵,太好了!圆圆姐呢?不在家吗?”
  “她一早去上美术辅导班了,晚上才回来。咦,言言,那个……”姨妈松开方静言指了指站在墙角阴影里的少年说:“那是和你一起来的朋友吗?”
  方静言回头望去,少年低着头,长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睛,暗影里竟是说不出的可怜。
  “恩……是的。姨妈,他是我爸爸家的亲戚,一起来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都是自家人嘛!快进来,快进来!”
  少年惊谔地抬头望着方静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吧!”方静言无奈地对他招了招手,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有爱心的,还要收留疑似被弃的小动物。
  进了屋,姨妈给他们每人盛了一大碗冰镇绿豆汤。少年似是渴极了,端着碗咕噜咕噜几口就喝了下去。
  “慢点喝,还有好多!”姨妈爱怜地给他递上一张纸巾,“看把孩子给渴的,这天真是太热了。”
  “静言,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是你堂兄吗?”
  “呃……是更远点的亲戚。算是表弟吧。至于名字嘛,喂,我说弟,你自己跟姨妈汇报一下吧!”
  “庄远。”少年从大碗里抬起头,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说:“庄子的庄,远方的远。”

  韶华(二)
  为了给侄女儿接风,晚上静言姨妈做了一桌好菜。
  方静言端着碗,举着筷子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肚子,刚瞄准一块看起来嫩滑滑的里脊肉,姨妈就把那肉夹起来放到庄远碗里去了。
  “小远啊,尝尝这个里脊!我的拿手好菜!”
  “谢谢阿姨!”庄远很礼貌地道谢,将里脊放到嘴里仔细嚼了嚼,抬头对姨妈笑道:“真的很好吃呢!”
  庄远长着讨人喜欢的娃娃脸,笑起来圆圆的大眼睛弯成两弯月芽,很是可爱。姨妈看着少年可爱的笑颜顿时心花怒放,不停的给他夹菜,添饭,完全忘了自己的亲侄女儿,方静言。
  方静言虽然心里有意见,但也不好说什么,谁让一直盼望有个儿子的姨妈喜欢男孩子呢!
  庄远之前在车站虽然和方静言吵的凶,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让人很不待见,但到了静言姨妈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文有理起来。
  方静言仔细观察了他的吃饭时的言行举止,非常得体而有教养,绝对不是刚开始自己猜想的流浪儿的背景。再看他的衣服,虽然不是特别抢眼,但却都是普通学生不敢想的一线的名牌。那么,这个看起来家庭背景很不错的少年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一路跟着她跑到这儿来呢?
  吃完饭,借口去接表姐,顺便散步,方静言拉着庄远出了门。
  “喂,老实坦白,你干嘛跟着我到这儿来?”方静言毫不客气,开门见山。
  庄远看了她一眼,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我是离家出走的……”
  “什么?离家出走??”方静言顿时跳了起来,“天啊!还真有人会离家出走!我这回算是见识了!”
  庄远脸刷地就红了,他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方静言,辩道:“离家出走有什么丢人的!换你,还不定有这个胆量呢!”
  “我是没这个胆量,我没胆量跟着不认识的人跑到人家里去大吃大喝!”方静言毫不犹豫地反击。
  庄远原本通红的脸刷地就白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扭头便往静言姨妈家的方向走去。
  方静言知道他是要回去拿了包离开,想想才觉得自己刚才那话是说重了,便跟上去拽住他的衣袖,说:“喂……我不是那个意思……”
  庄远别着头,呼呼喘气不说话。
  “咳——我不是要赶你走……”方静言觉得自己似乎伤了庄远的自尊心,“刚才的话,我收回!”
  庄远还是沉默着不说话,方静言拉着他,一时间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心想,我可真倒霉,本来是来避暑消灾的,怎么却碰上这么个别扭的孩子啊!
  又过了一会儿,方远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他转过头小声说:“其实还是要谢谢你的,如果不是你,我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饿着。”
  “不……不客气!那个,能问你个问题吗?”
  “请问。”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庄远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上轻轻蒙上了一层泪光,“我爸爸妈妈离婚了……”
  方静言只觉得脊梁骨上一凉,心头没来的轻轻抽痛了一下。
  “对不起,我……我不是顾意要问的……”
  “没关系,”庄远带着泪光弯起眼睛笑道:“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无力改变的事实。”
  方静言没再说话,只与庄远并肩在河堤上缓缓走着。
  “以后怎么办?真要一直在外面流浪吗?”
  “……没想过。”
  “傻瓜,离家出走一点出不好玩。你以为,你出走他们就不离婚了吗?”
  “至少会考虑……考虑一下我吧……”
  “也许吧,但我觉得如果他们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只是为了孩子而强逼自己和对方在一起,不管对你,还是对他们,都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你有,你父母也有。”
  “难道是我妨碍了他们?受伤的明明是我啊!”庄远困惑地望着方静言。
  “是的……受伤的是你,”方静言神色渐渐黯然,“你是他们选择的牺牲品,也许,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命运。”
  第一次,方静言发现,原来生活并不是永远都那么美好。即便她所处的世界是那么宁静美好,她身边看不见的地方却有着无数不可隐藏的悲伤。
  “庄远,拿出你的勇气来!别忘了,你今年已经……恩,你应该有十六岁了吧?再过两年,无需依赖任何人,你完全可以生活在自己自由的天空里。”
  庄远愣愣地看着她,觉得眼前这个恨不能把所有勇气和希望全掏出来给他的女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要在他生命最灰暗的一天,出现在他眼前。她会踩黑他的鞋,凶巴巴地跟他吵架,而后,他就像中了邪一般跟着她的脚步来到这里,在这不知名的河水边重新审度自己生命的意义。
  ****
  方静言的表姐苏圆圆过完暑假就要升高三。本来没什么美术天赋的她,却在高二下学期突发奇想说要考美院。家里人经过一番打探,发现美院比一般大学更容易考些,便一致同意她的半途出家了。
  苏圆圆人如其名,长的珠圆玉润。圆溜溜的大眼睛,圆润润的脸庞,连胳膊与手指头都是圆乎乎的。本来她堪称是苏家第一圆眼,自从看见庄远后,她开心地大笑道:“哈哈,终于找到一个眼睛比我还要大还要圆的人了!”
  庄远先还不好意思和她较真,但三番五次被她被笑话,还被起了个庄大圆的外号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庄大圆,把酱黄瓜递给我!”
  “我不叫庄大圆,我叫庄远。”
  “唉呀,差不多啦!不就多个大字嘛!再说,就你那圆轱辘似的眼睛,叫庄大圆比庄远形象多了!哈哈~~”苏圆圆嘴里叼着半根油条笑的前俯后仰。
  “再形象也没你的名字形象。”
  “呃?什么意思?”苏圆圆把油条塞进嘴巴里,又喝了一大口豆浆。
  庄远转着眼珠,上上下下看了看她笑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圆。当真是人如其名。”
  苏圆圆卟——把豆浆喷了坐她对面的方静言一脸,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还挺有观察力的嘛!”
  庄远见她不怒反笑,原本撇着的嘴角倒有些讪讪的不知该做何表情。再看着被喷了一脸豆浆恼的快要跳起来的方静言,他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苏圆圆一家全都幽默又风趣。每天吃完晚饭,全家人就在小院里纳凉吃西瓜。一边吃西瓜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趣闻,直到满天星华,夜深露重才各自回房去睡。天气最热的时候,苏家干脆把几张竹凉床抬到院子里,在床下点上蚊香,全家人排躺在各自的竹床上,边看星星边讨论宽广无垠的宇宙和灿烂美丽的银河。
  这几天正是酷暑,即便太阳落了山也是燥热无比。傍晚时方静言和庄远奉命给院子里的自来水笼头接上管子,用凉水冲地。待将地上的热气都冲散了,便将餐厅的大桌抬到院子里的香椿树下。静言姨妈将煮好的粥饭端到大桌上,苏圆圆帮忙将其他的菜也端了出来。又取了五个初夏时腌下的咸鸭蛋,切成匀匀的月牙瓣码在绿花小瓷盘里,全家人就在院子里伴着夜来香初绽的馨香开始吃晚餐。
  晚风还带着白天的热气,吹在身上并不凉爽。苏圆圆吃了一半的饭忽然跑到水管边用凉水冲脚,边冲边嚷嚷着:“真是热死人了!饭都快吃不下去了!”
  方静言伸头看了看她的碗,根本就已经见底了,还说吃不下去!
  “圆圆,你又直接用凉水冲脚!都跟你说过八百回了,会得关节炎的!以后老了有的你罪受!”姨妈虽没制止女儿,却又忍不住要叨叨两句。
  苏圆圆爸爸盯着女儿的脚看了半天,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道:“唉呀!圆圆!你的脚好像烫过水的猪蹄哦!又白又胖的!”
  庄远被粉粉鲜鲜的鸭蛋黄给呛了一下,心想,这下苏圆圆肯定会生气了吧!岂料苏圆圆站在水池边嘿嘿一笑,大声说:“妈!明天我要吃黄豆闷猪蹄!”
  方静言也跟着说:“我也想吃!多搁点糖和酱油哦!”
  这样的家庭把庄远给弄糊涂了,父母和儿女之间竟然也可以这样相处的吗?
  吃完西瓜,洗完澡,静言姨妈用热水把从屋里抬出来的四张小竹床仔细抹了一遍,又在每张床头放了一小瓶风油精,郑重宣布:观星大会正式开始。
  因为多了个庄远,方静言只得和苏圆圆挤在一张床上。两人挤挤攘攘地推来推去,咯咯的低笑声不绝于耳。苏圆圆的爸爸和妈妈在讨论白矮星的寿命,一会儿又扯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庄远望着深远的星空,听着耳边亲切欢快的交谈与笑声,觉得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那宁静是一种既宽又深的感动,让他的心情,他的悲哀,他的痛苦,全部沉淀在浩瀚的宇宙之中。
  第二天清晨,庄远跟静言姨妈说,“阿姨,我能打一个电话吗?
  “当然了!小远,你随便用吧,话机就在客厅里。”
  “谢谢。”
  方静言看庄远的表情,猜想,他可能是要打电话回家。悄悄跟在他身后,躲在墙角里偷听。
  果然,庄远拨了一串数字后,对着电话筒轻轻说了两个字:“爸爸……”
  *****
  庄远走了,被一辆黑色的高极轿车给接走了。走前,他拥抱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给他取了外号的苏圆圆,并终于在走前叫了她一声“圆圆姐。”苏圆圆乐的不行,追着他说:“庄大圆!有空记得来玩儿啊!”
  最后是方静言,庄远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本子,在上面认真写下一串号码,而后,他把本子交给方静言说:“等你回N市,记得给我打电话。”
  方静言接过本子,点了点头。
  庄远上了车后,还摇下车窗大声对她喊道:“方静言,我等你电话!”
  方静言当时是真心真意想到回去后给他打电话来着,可惜,她走前把那小本子给丢在苏圆圆家了。等回过神来打电话去问苏圆圆,她说早被当成草稿本用掉了!
  方静言虽然为自己没有履行诺言而感到很惭愧,却又觉得也许这就是大家之间的缘份。相见是缘,尽了也就尽了,一切皆有定数。现在号码被弄丢,只能说她和庄远之间的友情,也就是那夏夜晚风中的一段星华,曾经快乐,曾经带他走出迷茫与黑暗,就很好。
  回N市前给爸妈打了电话,他们听说她要回来都很开心,爸爸更说要去车站接她。电话里,方静言就忍不住开始跟爸爸撒娇,要他亲自买乌梅回来给她熬酸梅汤喝。方爸马上答应了宝贝女儿的要求,丢下电话后就立刻去买乌梅了。
  坐在长途车上,望着身边空空的座位,方静言突然就回想起那天和庄远相遇的片段来。不由感叹,人生的相聚相散,如浮萍水影。若干年后,她也许会忘了那个长着乌溜溜圆眼睛的少年,那少年也不会记得曾在他脚背上踩出黑印的她。
  下了车,背着包有些疲惫地走出车站,四处寻找着爸爸的身影。没有找到爸爸,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笑脸,叶子航。
  “方静言!”叶子航拨开人流向她走来,额上有密密的汗珠,脸也被晒的微微发红。
  “叶……子航?”方静言有些吃惊,没想到来接她竟然是叶子航。这些日子,她都努力不去想他,拼命地要忽略他,在重又见到他时才发现,自己那些举动全都是无用功。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不是谁可以随便抹却的。
  叶子航不是庄远,他不是过客。
  “箱子给我。”叶子航见静言表情呆呆的,便主动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两个星期不见,你怎么变傻了?回家的路也不认得了吗?”
  “没……没有啦……”
  “那你为什么光看着我不走路呢?”
  “啊?——我……我没有啊……”方静言红着脸低头往前挪步子。
  “傻瓜,难道在H市中暑了?”叶子航笑着拉起她的手往相反方向走,说:“出口在那边,你去的方向是卫生间。”
  方静言大窘,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心里又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叶子航这样自然而然地牵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她只觉得自己像一片又轻又薄的云彩,在云河里轻轻飘动,身边所有的光线与景物,都是那么美好。叶子航的背影,如同云河之上的暖阳,照在她身上,渡给她无穷无尽的幸福之光。

  韶华(三)
  每个女孩子都会有自己的闺中秘友,方静言也不例外。小学的秘友,初中的秘友,再到高中,身边总有三两个关系非常要好的。
  丹丹和一般的好友不同,她与方静言从小学时就相识,在夏令营里结成好友,初中虽比静言高一级,但常常在一块儿聊天逛街,关系亲近的不得了。在方静言心里,丹丹比其他的那些好友更加贴心。
  丹丹从小心脏不太好,高一上体育课时因为逞强跑步导致发病,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等病情缓过来了,她的功课也落下很多,家里人思前想后,干脆给她办了休学,待到第二年再读。
  丹丹刚办休学时就曾跟方静言说,静言啊,搞不好我们俩以后在高中可以做同窗呢!结果,真的被她说中了。她与方静言,两个倾心相交的好朋友,真的分在了一个班。
  高一开学那天,方静言得到了多重惊喜。分班表上丹丹的名字给了她第一重惊喜,叶子航的名字是第二重。看表时,她撇嘴推了推站在身边的叶子航,用很薄凉的口气说:“怎么又和你分在一个班啊!真郁闷!”
  叶子航只是微笑着说:“是吗?我以为应该郁闷的是我才对。”
  “为什么?”方静言横眉冷对。
  “天天月月要照顾你,时时刻刻得监督你,难道我不该郁闷吗?”
  “我什么时候要你照顾了?”方静言皱着小鼻子嚷道:“我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看书,自己发呆,从来也没要别人照顾过!哼!”
  叶子航也不和她争,只是把手中的矿泉水递到她嘴边,说:“今天忘带水了吧?渴不渴?”
  “呃——”方静言接过眼前的矿泉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咕咕喝了两大口说:“谢谢。”
  叶子航不说话,方静言也不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呢?自己的豪言壮语都被一瓶小小的矿泉水给击溃了。
  大约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方静言假装很认真地在看分班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惊叫到:“唉呀!吴鸿飞!吴鸿飞也和我在一个班!”
  吴鸿飞是她的第三重惊喜。
  叶子航咪着眼睛看分班表,在吴鸿飞的名字上盯着看了差不多一分钟。
  方静言又陆续找到几个个熟人的名字,都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不算亲近,所以没觉得太兴奋。
  “差不多有八个老同学。”方静言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说:“要好的有三个!还算不错!看完啦,咱们回家吧!”
  叶子航点了点头,转身往出口的廊子走去。
  方静言转身前,最后又往那分班表上眈了一眼。表上最后一个名字很熟,像是在哪里听起过。她停下脚步,把那名字轻念出口,“庄——远——!”
  “天呐!难道会是他吗??”方静言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看错了。确定是庄远这个名字后,她就想,一定是同名同姓吧,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有句古话说的好,无巧不成书。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巧的事,此庄远即彼庄远。
  庄远与方静言在教室门口狭路相逢,方静言张着嘴,庄远瞪着眼。
  “……咦!还……还真是巧呢!”方静言吱唔了半天,说了这么句无意义的话。
  庄远则继续用他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她,直瞪的方静言冷汗都流了下来,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方静言有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耳朵,“打什么电话?”
  庄远气的大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捏着拳头,哼了一声,仰着头从方静言身边走了过去。
  早已忘了自己承诺的方静言这时才想起那个庄远写下电话号码,却被苏圆圆当作草稿本用掉的笔记本。
  “喂!庄远!你等等!”方静言想过来后,转身要追,庄远的身影却早就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后了。
  叶子航正从楼梯向上走过来,见方静言苦恼地在原地跺脚,便问:“怎么了?又被人撞了?”
  “没……没事儿。”方静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岔开话题,“课表排出来了吗?”
  “恩,排出来了。这份给你。”
  方静言没有将庄远的事情告诉叶子航,暑假里是觉得没必要,现在,则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叶子航要是知道了也许会不高兴。
  ****
  Y中学对高中部的要求非常严格,为了让学生有更多的时间在学习,学校规定高中三个年级必须上晚自习。
  晚自习对于方静言来说是痛苦的,她非常讨厌吃食堂里的菜。叶子航倒没什么反应,因为叶妈本来就不太会做饭,炒出来的菜还不如食堂里的好吃。加上他一向对饭菜不挑剃,所以不像方静言那样觉得生活品质因为吃食堂而大幅下降。
  吃完晚饭到晚自习之间有近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男孩子们多半会去打一场篮球或踢几脚足球,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休息聊天。
  女孩子之间的闲聊,常讨论的话题往往就是班里的男孩子。
  方静言因为晚餐吃不好,没什么精神瞎掺和,一般都是带本书坐在一边和丹丹两个背靠背看书休息。
  初秋的傍晚,风还是暖的,空气却有凉凉清爽的感觉。方静言手里捧着单词手册,眼睛却望着天际远远的绯红色浮云失了神。
  “静言,静言!”丹丹推了她一把,说:“钟芸怎么哭了?”
  方静言哦了一声回过神来,往身后一看,钟芸坐在草地上委委屈屈地哭着,好几个同学都在安慰着她。
  钟芸是方静言初中的同班同学,关系也算是不错的,见她哭成这样,方静言当然要过去问问情况。
  当下和丹丹两个转移阵地,往钟芸身边坐过去。
  “钟芸,你怎么啦?”方静言轻抚了抚钟芸的头发,低声问。
  钟芸抽抽噎噎只是哭,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坐在她旁边的王萱气乎乎地说:“她被同桌欺负了!哼,那个庄远有什么了不起,骄傲又自大,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庄远?”方静言倒抽口凉气,“钟芸,庄远怎么欺负你了?”
  “他……他,”钟芸终于抬起已经哭肿的眼睛说,“我只不过借他的笔记本看看,他就骂我,还说不许我碰他的东西……他太过分了!”
  “什么?他敢骂人?”方静言心头呼地蹿出一股小火苗,庄远这家伙,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他是这么恶劣的男生呢?
  上晚自习前,方静言去开水房打水。她脑子里还想着钟芸的事,心里忿忿的,觉得男生欺负女生是天底下最不可饶恕的事。排队灌满一大杯水从水房走出来,就碰到了庄远。
  庄远刚打完蓝球,头发湿漉漉的,因为才运动完的关系,眼睛黑亮的似要在夜色里透出光来。
  庄远盯着方静言看了一眼,扭头走了过去。
  方静言在原地静了一秒,转身喊道:“庄远!”
  庄远停下脚步,别着头,瞪着眼睛说:“干嘛?现在才想起来要跟我赔理道歉吗?”
  跟他赔理道歉?方静言差点就气憋过去了,“我跟你道歉?你该去对钟芸道歉!”
  瞬间,庄远的眼睛里先是惊谔,随意便涌起恼意,“我凭什么跟她道歉?是她……!哼,懒得和你说。”说着,庄远便要离开。
  “她不过借你的笔记本看,你便要骂人,这也太过分了!”方静言在他身后大声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小心眼,上次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还不依不饶跟我吵半天,可你这次对钟芸说的话真的是过分了,还不许她碰你的东西,你的笔记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是金子做的不成?”
  庄远攸地转过身,原本瞪大的眼睛竟然半眯了起来,“方——静——言!”他一字一字地说。
  开水房里透出的微光打在庄远脸上,方静言看出那脸色不是一般的差,刹白中又透着青灰。
  “别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可是你!你竟然——”庄远咯咯地咬着牙齿,气恼中又带着伤心,“我真是白认识你了!你怎么看怎么想,随便!想我去道歉,没门!”
  方静言愣愣地看着庄远渐远的背影,有些失措。难道是她武断了?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
  正失神时,手上一滑,水杯歪着摔在了地上,开水泼在手背上,滚烫而灼痛。
  “哇!”方静言疼的顿时流出眼泪来。
  “静言!”叶子航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见她被开水烫了,立刻抓着她跑到冷水池边将手按在水笼头下用凉水急冲。
  冰凉的自来水从手背上冲过,疼痛立刻缓了一下来,只是那内里的灼热与表层所受到的沁凉在方静言手背的皮肤上冲突着,让她的心有种被煎熬的感觉。
  “怎么那么不小心?”叶子航还按着她的手,生怕她乱动把皮给蹭破。
  “手太滑……”方静言给自己找借口。
  叶子航低头望着水中她被烫成浅红色的手背,淡淡说:“你和庄远以前认得啊!”
  “啊?”方静言睁大眼睛,半晌,吸了口气说:“恩。”
  “什么时候认识的?”叶子航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笑的温和,“都没听你提起过。”
  “暑假,我去H市的姨妈家,在车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追着我吵架,一直追到H市,”方静言在叶子航温和的笑意下,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就这么认识的。”
  “今天晚自习别上了,你的手要回家涂药。”
  “不行吧,班主任会准假吗?”
  “我去说,别担心。”
  “可我这手怎么骑车?打电话让我爸来接?”
  “我送你回去。”
  方静言不是第一次坐叶子航的车。初二时,她的大红海达曼被钉子扎破了胆,叶子航整整背了她一个星期。还有初三,有天他又陪她送东西去外婆家。她抱着装满食物的大竹篓坐在他车后的包袱架上,叶子航费力地骑着明显后轮气已不足的自行车。到家后,他擦着满头的汗,喘着气对她说:“方静言,你要减肥了。”她狠狠地在他胳臂上掐了一把。
  晚风带着洋甘菊的香气拂面而过,暖暖的,甜甜的。
  方静言坐在包袱架上,望着叶子航穿着淡蓝色校服衬衣的背,忽然发现,他的背虽然还是瘦,却比初中时感觉挺拔了许多,瘦削而结实的感觉,是少年特有的味道。
  叶子航长大了。她在夜风中叹息着想,他们都长大了。
  小学时那个眼神淡漠的孩子明明还在记忆里那么鲜活,怎么一转眼,他就变成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俊朗少年了呢?
  方静言忘了手上的疼,坐在车后傻傻地微笑着。
  她与叶子航之间,真的很有缘。
  *****
  睡觉之前,方静言敷了药的手又隐隐有些疼起来。便想到了让她得此疼痛的人,庄远。
  在黑暗中冷静地想了想,她确实不该只凭钟芸的话而直接对庄远开火,这是她一贯的缺点,遇事不冷静,容易相信一面之词冲动行事。庄远虽然有时很搅毛,却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在H市,他们相处的不短,她知道,庄远在人不犯我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没事儿去找别人的麻烦。此外,答应要联系,却弄丢电话号码的人是她,这件事,她的确应该跟庄远道歉。这么想着,方静言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找庄远好好谈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毕竟是难得有缘的朋友,这样就闹翻了,太不值。
  第二天,从上午第四节课开始,方静言就一直盯着庄远。下课铃一响,庄远摇摇晃晃地出了教室,却没往食堂方向走,反而往四号教学楼里走了进去。方静言下定决定要找他把话讲开,便跟丹丹说自己中午有点事,让她自己去食堂吃饭。
  四号楼是试验楼,平常人很少,试验室多半也是上了锁的,但楼顶有个大平台,可以看见学校后面贴的很近的晏园。晏园是清朝时的王府,皇家园林的大气格局却又不失精致,风景秀丽怡人。
  方静言进了四号楼,想想庄远也不可能去别处,就径直上了大平台。
  上去一看,他正斜倚在屋顶上望着远处晏园里的碧绿湖水,眼神空茫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庄远!”方静言停在他身边两米远的地方叫道。
  庄远转过头来见是她,立刻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拎起外套要走。
  “喂,庄远,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方静言一个箭步跨上去扯住他衬衣的袖子。”
  庄远冷着脸,拧着脖子说:“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跟我道歉?”
  “我……我有错!”方静言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道歉,就不会临阵退怯,“暑假时答应了要打电话给你,却没打,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真心真意道歉!”
  “哼——”庄远依然拧着脖子,脸色却缓了一些,“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呃……因为我把那个记着号码的笔记本丢在了姨妈家,圆圆姐把那笔记本当草稿本给用掉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打电话给你……对,对不起呵!”方静言用最真挚地眼神望着庄远,跟他道歉。心想,我就不信在我这么纯良的眼神面前,你还能生起气来。
  果然,庄远的脸色更缓和了,他转头望着方静言说:“苏圆圆一定是故意的!她最爱跟我作对!”
  “呵呵……应该不是吧……她心眼没那么坏。”
  “哼,是啊,她心眼不坏,就我才是小心眼儿——”庄远故意把尾音拖长,昨天方静言说他小心眼,他差点气疯了。
  “好啦,你就接受我的道歉吧,我还有正事和你说呢!”
  “什么事?”
  “那个……昨天是我不好,也没问问你情况,就一口咬定是你的错。庄远,你和钟芸究竟是怎么了?”
  “那个钟芸她——”提起这事儿庄远脸上立刻显出恼色,“她根本不是借我笔记本看看这么简单!”
  “哦?那她到底怎么了?”
  “我本来真的不想说,”庄远脸气的红红的,眼神里满是无奈,“你知道吗,她总是在我笔记本上写奇怪的话,还喜欢拿我的东西带回家。因为她是女孩子,我也不好意思说她,可她最近越来越不像话,昨天竟然把自己的照片粘在我的笔记本上!我气急就骂了她,让她以后别碰我的东西。这难道还要我去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不该指责你的,您以后请在我书和笔记本上随便写随便贴!”
  “啊?这……怎么会这样?”方静言讶然地张着嘴,完全被庄远的话给击倒了。
  这事儿真的难办。钟芸是女孩子,事情要是说出去了,对她名声有损。不说吧,庄远就得背一个欺负人的恶霸黑锅。
  方静言站在太阳地里痛苦地左思右想,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对庄远说:“庄远,这事儿是我错怪你了,你别生气。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和别人说钟芸的……那些事。毕竟她是女生,要是被别人用这种事情嘲笑,真的会很可怜。”
  庄远冷笑了一声说:“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别人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只是你冤枉我,我就受不了!”
  方静言听了他这话,心里不由有些小小的感动,忙点着头说:“放心,我不会再误会你了!我们是朋友嘛!”
  庄远眨着圆眼睛望她,渐渐嘴角泛出一丝笑,只是那笑有点看不出悲喜,慢慢道:“对,我们是朋友。”

  烟波(一)
  叶子航和吴鸿飞会成为好朋友,方静言有些想不通。明明两个都是沉静内敛的人,却成了相见恨晚的知己。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两个人最初的交集,还缘起于她。
  那天,早上下了小雨,还没过中午天就放了晴。晚上下了自习,星光一片明朗,方静言自然忘了早上曾穿过雨衣这件事。与叶子航两个骑到十字路口,叶子航停下车前前后后把她看了一遍,问:“你的雨衣呢?”
  “唉呀,我忘在教室里了!”方静言拍着脑袋叫道。
  “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还有雨,你家还有雨衣吗?”
  “没……没了~~~唉,妈妈又要骂我了!”方静言嘟着嘴自怨自哀。
  “你先骑回家,我回去帮你拿雨衣。路上自己小心点。”叶子航说着转过车头,准备回学校。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早点回去,不然家里要担心。”
  “哦……”方静言乖乖地在绿灯亮起时往家的方向骑去。
  已经快要十点,学校里大部分教室的灯都灭了。叶子航到门卫室借了钥匙,回教室去取雨衣。没想到教室里竟然有人。
  吴鸿飞拿着手电筒正趴在方静言桌上写着什么,叶子航开门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叶子航的声音有点冷。
  吴鸿飞倒是冷静的很快,他对叶子航笑着扬了扬手中的数学试卷,说:“帮这个缺少数学细胞的家伙订正错题。”
  叶子航走过去接过卷子一看,所有方静言做错的题,吴鸿飞都在旁边空白的地方写了正确答案和解题思路,非常详尽易懂。叶子航想,换了自己也未必能比他写的更用心更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子航犹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吴鸿飞捏了捏眉心,苦笑道:“为什么?我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大约是习惯吧,从小学开始,帮她讲数学题就成了我的习惯。”
  叶子航望着他没说话。他知道,吴鸿飞是方静言小学里的同桌,方静言一直念念不忘他在学习上对她的帮助。动不动就会对着数学课本感叹,若是没有吴鸿飞,她根本考不上第一重点。可那是小学,现在,吴鸿飞还有必要那么做吗?叶子航不相信这只是一种习惯。习惯还不能让人做到这种程度。
  “其实,虽然在学校里你和方静言不太说话,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非常好。”吴鸿飞搓弄着手中的钢笔,“初中时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住在一幢楼一个院,自然会走的很近。”
  “恩。”叶子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呵呵,我都在说些什么呐!”吴鸿飞揉了揉脑袋瓜子,笑道:“还没问你,这么晚回教室来做什么?”
  叶子航也笑了笑,伸手从方静言抽屉里拿出雨衣,“她总是丢三拉四,常常忘东西。”
  “是啊,我都担心她哪天会把自己弄丢了!”吴鸿飞将订正完的试卷小心冀冀地折好放进课桌,站起身说:“一起走吧!一会儿夜巡的值班老师要来了,会很麻烦。”
  “好。”叶子航转身到教室门边熄了灯,两人就着吴鸿飞手中手电筒暗红色的光,一同往车棚走去。
  吴鸿飞身高和叶子航差不多,只是因为戴了眼镜,看起来比他更单薄些。推着车,两人默默地走着,快到校门口时,他突然对叶子航说:“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从初中开始。先走了!再见!”没等叶子航回话,吴鸿飞就蹬着车飞快地骑走了。
  叶子航在晚风中独自骑着车,想到那张写满了吴鸿飞注解的数学试卷,有点遗憾自己小学时没能和方静言在一个班。
  自那以后,叶子航和吴鸿飞两个人在数学这门功课上拧起了劲。
  吴鸿飞在数学上非常有天分,初中时就在学校里颇有名气。上了高中,更不得了,越发显出他在这门功课上的卓越天赋。
  叶子航则是全才。他没有哪门功课是不优秀的,哪怕是体育。他的名气比吴鸿飞更大,是全校老师眼中最拨尖的人物。
  两人先是这么拧着劲,拧着拧着,却发现自己和对方其实很投缘。便常常在一起讨论问题,聊天。又一块儿打篮球踢足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方静言虽然觉得这两个原本不搭边的人能走到一起很奇怪,却又觉得很高兴,叶子航和吴鸿飞成了好朋友,她从心底里觉得高兴。
  虽然弄不明白叶吴两位怎么会成为好朋友,但方静言更搞不清为什么叶子航和庄远的关系会那么糟糕。
  庄远和叶子航是两个世界的人。
  庄远对叶子航有敌意,叶子航也不欣赏他那种有钱人家少爷的狂傲之气。
  打篮球庄远向来不跟叶子航分在一个队,反而处处以他为对手。有次庄远打小前锋,叶子航在篮下防守,他明知犯规还硬往前撞,结果头狠狠顶在叶子航下巴上,叶子航顿时嘴里就全是鲜血。庄远瞪着眼睛做出一幅准备大打出手的架势,哪知叶子航只是把嘴里的鲜血吐了出来,用清水抹了抹脸,拍着球就往他们队的篮下攻去。
  庄远不明白叶子航,觉得他很傲,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掩藏在他表面的平易近人之下。
  庄远也很傲。这是全年级公认的。
  有次他在回廊上无意中听见两个女生笑着说闹。其中一个短发的说:“三班的那个庄远啊,虽然长的帅,可那眼睛都生在头顶上了,能看得见谁啊!”
  另一个立刻点头答道:“是啊!还是叶子航好,待人温和有礼。”
  短发女孩横了同伴一眼说:“傻瓜,那个表面温和有礼的人更难以接近,他的眼睛,根本没长在身上!”
  庄远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明明就在鼻子上面,什么时候在头顶上了?切,这些个女生就会乱嚼舌根。不过,她们说的也没错,对于女生,他看不见别人,他眼中只有方静言。这一点,他很早就明白。可是方静言呢?庄远不禁苦笑,她对他很好,就像对所有同学一样,友好而亲切,仅止于此。但他却发现,她待叶子航不同。若不仔细观察,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们两个之间有多亲密,可骨子里,两人连眼神中都有着难以言传的默契。
  邻居了不起吗?因为是邻居就可以连心都靠的那么近?庄远在不自觉里对叶子航就有了莫大的敌意。正好叶子航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一来二去,一个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关系渐渐降到冰点。
  男孩子之间的友情,方静言想不通,女孩子之间,男孩子也一样不能理解。
  方静言与丹丹不但上课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就连上厕所都要手挽着手一起去。周末休息,丹丹也常把功课带到方静言家里做。有时叶子航给方静言讲题目,丹丹就跟着一起听。她常常笑着说自己是沾了大便宜,有叶子航做老师,怕是班上一大半女生的梦想呢!方静言则苦着脸说,谁愿意来听谁来,她情愿用那个新买的金头钢笔做交换。
  对她们的笑谈,叶子航只是微微一笑,讲完题目就回家,并不做逗留。
  有天,叶子航问方静言,为什么可以和丹丹好成这样,连一颗花生米都要一人分一半。方静言笑答,这就是好朋友啊!我和丹丹是真正的好朋友,从内心里相交的好友。
  叶子航摇了摇头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与吴鸿飞也是好朋友,但并不流于表面的亲密。他以为,朋友之间神交更为重要。
  对他的话,方静言不以为然。
  *****
  春去秋来,光阴如梭。
  这是古话老话,却也是实话。
  谁不曾在落叶凉风的时节里感叹青春易逝,年华易老,谁又不曾在桃红柳绿的春光中回忆曾经天真烂漫的韶华。
  不过少年人若是这么感叹,不禁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
  方静言站在四号楼的大平台上,望着晏园里的一湖春水,长吁短叹。她真的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平台,这湖,都曾是她在Y中学最美好的记忆,如今却要告别。
  她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她要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这座城。
  因为工作的关系,方爸被调到H市任职,数年内都不会回N市。昨天晚上全家开紧急会议决定,一起跟着方爸去H市,包括即将高考的方静言。
  这消息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叶子航和丹丹。
  丹丹最近心脏病又犯了,医生说这次一定得做手术。方静言答应要陪在她身边,笑着将她从手术台上接下来。若现在就告诉她自己就要离开,一定会对她心情有影响。所以,她得坚持到丹丹心脏手术做完后再说。
  叶子航,一想到他,方静言的心就莫名揪痛了起来。早上一起出门时,曾想对他说,但话在嘴边溜了几圈,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叶子航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完全无从猜测。也许会淡淡地跟她道别吧,就只挥挥手,潇洒地转身,如一贯那样从容。心里酸酸的,觉得有些不平,为什么叶子航这样的人面对离别就可以很平静,而她,她却要忍受一夜不眠的折磨呢?
  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方静言望着班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有离别却不能言,心中异常苦涩。丹丹后天就要做手术,今天却还坚持着到学校来上课。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方静言恨不能拥着她单薄的肩大哭一场。
  今天是周六,晚上不用上自习。好不容易坚持到放学,看了黑板才发现今天轮到她值日。
  默默拿着扫把清扫着教室的地面,方静言认真地手心和鼻尖上都冒出汗来。她从来没把地扫的这么干净过,纤尘不染。
  “方静言!”
  有人叫她,方静言直起酸累的腰身,转头望去,是吴鸿飞。
  吴鸿飞走到她身边,将一份试卷放到她手里,说:“上次模拟考的卷我帮你看过了,有进步啊!错题的思路我都写在卷子边上,你回家好好看,实在不明白就明天问我,或是问叶子航。呃~还是明天问我好了,大晚上的你跑去找他不好……”
  吴鸿飞还是那么仔细又唠叨。
  方静言捏着试卷眼圈就红了,“吴鸿飞……”
  吴鸿飞这才发现方静言的神态和平常不太一样,“你怎么了?这次考的不是蛮好的?是不是叶子航又说你了?”
  方静言摇了摇头,强忍下心头涌动的情绪,笑着说:“我只是……只是觉得感动。”
  吴鸿飞的脸微微红了,“有什么好感动的……你不是说这都是我该为你做的么……”
  “不,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真的很感谢你,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这样帮着我。”方静言看着吴鸿飞的眼睛真挚地说:“吴鸿飞,你是我最最最好的同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吴鸿飞的脸更红了,嚅嚅道:“方……静言,你……今天是怎么啦?”
  方静言揉了揉眼睛,豁然笑道:“没怎么,就是突然良心发现,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对了,听说你已经被保送Q大数学系,恭喜啊!”
  “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还是谢谢!”吴鸿飞只觉得今天的方静言很奇怪,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都不像平时的她。
  方静言一个人骑车飘荡在回家的路上,身边没有叶子航相伴,孤单和寂寞的痛提前向她袭来。以后都不会有那个人在身边,她要怎么办?
  车子也和她作对,越骑越费劲。方静言实在踩不动了,伸头一看,原来前轮瘪的一点儿气都没了。只得垂头丧气地推着车走,正遇上一个大坡子,没气的车子特别难推。好不容易上了坡,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汗。
  沿着路牙在傍晚昏暗的光影中缓慢前行,方静言觉得自己像一只背着重壳的乌龟。要是叶子航来接她就好了,以前每次她值日晚回,如果天全黑了,叶子航就会在路口等她,今天他会不会来呢?
  远远的路口已能望见,似有隐约的人影在巷口晃动。方静言心中一喜,用力推车往前奔去,正要开口叫叶子航的名字,路灯亮了。
  灯下站着两个人,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叶子航和丹丹。
  攸地闭上了嘴,方静言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推着车就躲到了路边粗大的梧桐树身后。
  叶子航与丹丹面对面地站着,澄黄的灯光下,如两抹线条清秀的剪影。

  烟波(二)
  方静言屏着气,心儿呯呯跳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到树后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就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路灯下正在交谈的两人。
  因为是逆风,听不见叶子航和丹丹在说什么。叶子航的表情很严肃,长长的眉毛很不平和地拧着。丹丹一直垂着头,似是不敢看叶子航的眼睛,薄薄的唇缓缓开合,说着方静言无法猜测的话语。
  过了许久,方静言握着车笼头的手紧的几乎要抽筋,丹丹终于抬起头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脸晶莹的泪光幽幽闪烁。而后,叶子航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将丹丹脸上的泪珠轻轻刮落。
  一瞬间,方静言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眼前黑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意识都失了控。死死咬住嘴唇让自己清醒,恍惚着能再看清眼前景物时,路灯柔黄的光影下,已没有任何人的身影。难道是错觉吗?她狠命摇了摇头,向四周看去。
  不是错觉,远远往车站去的的路上,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嘴巴里有咸腥的味道,才发现,不知何时,下唇已被咬破。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推着自行车回了家,世界都变成了轻飘飘的烟雾,方静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烟雾里行走,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方妈叫她出来吃晚饭,她说在学校食堂吃过了,现在好困,要睡。方妈以为她是太累,便不再管她。
  蜷在被子里,方静言抱着膝,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似乎被捅破了。那是她最脆弱的地方,一直小心冀冀保护着,却还是破了。那里,变成了一个洞,一个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的洞。
  八点钟的时候,有人敲她的房门,她不理。
  九点,房门又被敲响,她不理。
  十点,敲门声再度响起,她依然不理。门外,方爸用抱歉的语气说:“子航,言言可能真的睡熟了,你先回去吧,别等了。”
  “好吧。方叔叔,打挠你那么久,不好意思了。”叶子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有你陪着下棋,我高兴还来不及了!”
  门外渐渐没了声音,爸爸妈妈也熄灯休息了,家里再没一点灯火。
  方静言强撑着从床上坐起身,将小狗熊抱在胸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小狗熊似是遭了一场大雨,很无辜地从头湿到脚。
  哭了一阵,方静言觉得胸闷的难受,气也透不上来,便挣扎着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透气。
  春夜的气息是温暖的,方静言的心却冰凉。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头向窗外看去。
  窗户左面房间的灯还亮着,叶子航还没睡。
  也许是听见隔壁开窗的动静,叶子航也往窗边走来。方静言慌忙退回窗内,呯地坐在写字台前,屏着气息,愣愣盯着月光下泛着银白色光泽的龟背竹。
  那是她从叶子航房间抢来的龟背竹,已经养了四年。龟背圆润青翠的叶片,缕缕脉络左右对称地伸展着,一如她与叶子航从童年到少年的成长轨迹一般清晰。
  方静言,你要冷静!冷静!心潮渐渐平息,她终于可以控制住思想,开始逼自己冷静地去想问题。
  丹丹究竟在路灯下对叶子航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就算听不见,方静言觉得自己也心知肚明。
  程丹丹,她最最要好,最最掏心窝的好朋友,喜欢叶子航。
  她从来都不知道。
  丹丹没有错,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况且叶子航也并不属于谁,不属于她方静言。她不过是碰巧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居,碰巧和他在一个班的同学罢了。也许,叶子航也喜欢丹丹,不然,以他一贯的性格,绝不可能伸手去为一个女生擦眼泪。
  这样的想法,让方静言的心抽痛的几乎要再度失控。深深吸了口气,她重又抓回断掉的思绪。
  丹丹后天就要动手术了,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手术前夕对喜欢的人告白,很正常。作为丹丹最好的朋友,方静言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考虑,她支持她!支持她去对喜欢的人告白!
  想到与丹丹之间的友情,方静言的心就软了下来。她们是那么的要好,连一粒花生都要一人分一半的吃!
  冬天,她的手总是冷,丹丹就把她冰棍似的手揣在自己怀里焐,焐不暖就放到嘴边用热气呵,常常把自己原本暖暖的手也给折腾的变成冰凉。
  春天,丹丹说特别想看南山的梅花。她就骑着大红海达曼背着不能骑车的丹丹去南山。南山的路不好骑,梅花谷前全是高陡的坡子,她咬牙使劲蹬着车,不让丹丹下来走一步。
  夏天,她怕热。有一次上课时竟然中暑晕了过去。丹丹就在家煮消暑的凉茶,天天带一大杯给她喝。又特意为她去学刮沙,准备了牛角刮子放在笔盒里,只要她说有什么不舒服,用牛角帮她在背上刮几下,很快就解了。
  秋天,丹丹犯了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戴着呼吸器,她看着瘦小的丹丹,心疼的泪如雨下。每天放学都去守着丹丹,陪她说话聊天,一直到她出院。随后的期中考,她的成绩一落千丈,被批的很惨,心里却一点也不后悔。
  真正的友情是什么,方静言常自豪地想,应该就是像她和丹丹这样。
  是的,为了丹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望着窗外幽暗不明的星光,方静言抹干腮边的泪水,对着夜空祈祷,神啊,如果可以让丹丹后天的手术成功,让她变成一个健康的人,我方静言情愿放弃心里最想要的。
  *****
  第二天方静言起了个大早,实际上那一夜她几乎就没睡。偷偷到爷爷奶奶房间把他藏在柜子里的宝贝人参用手帕包了几根,又到奶奶的药匣子里抓了一把冬虫夏草,在晨曦未露时便骑车奔去了丹丹家。
  丹丹已经住进了医院,丹丹妈一早拎着准备好的早餐盒正要去医院。方静言帮忙拎了餐盒,将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名贵中药掏出来交给她说:“阿姨,这个今天问问医生能不能煎成水给丹丹吃,我听说上手术台时嘴里含片老参能保元气。”
  丹丹妈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她握着静言的手说:“好孩子,你对丹丹这样好,难怪她也那样一片心的对你……”
  “阿姨……别这么说……我和丹丹……”说着,方静言胸口就抑制不住地起伏起来,眼泪都盈在眼眶里,轻轻一眨就落下来。“阿姨,今天丹丹不去学校了吧?”
  “是啊,这孩子前几天都不顾医生的劝,非要去学校,今天是星期天,她想去也去不了。”
  “……今天竟是星期天么!!”方静言才发现自己恍惚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地步。
  “静言,咱们一起去医院吧。丹丹最开心的就是你去陪她了。”
  “好!”方静言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
  丹丹靠在病床边发呆,见方静言跟在妈妈后面进了病房,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拉着静言在身边坐下,要她陪着一起吃早饭。
  静言便陪着她吃。见她捏着勺子的手指纤瘦到几乎在微颤,静言拿过她手中的勺,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递到她嘴边,柔声说:“我喂你吃吧……”
  丹丹笑着点了点头,乖乖张嘴将那勺粥吃了下去。
  方静言一勺一勺地喂,丹丹就一勺一勺地吃,直到一大碗粥都见了底。
  丹丹妈在一旁笑说:“还是静言魅力大,平时只吃到一小半,丹丹就要嚷着吃不下,今天竟然吃的这么干净!”
  静言和丹丹两个都笑了,病房里春意融融。
  傍晚,静言在夕阳中为丹丹梳头。
  丹丹的头发很黑,又浓密,静言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静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对不对?”丹丹将皮筋在手上拉成一个五角星。
  “当然。”
  “不管在哪里吗?”
  “不管在哪里。”
  “不管有多久吗?”
  “不管有多久。”
  “如果不在一个世界里呢?”
  “傻瓜,我们永远在一起。”
  “你先回答我嘛!”丹丹撒娇地扯住静言的衣角。
  “隔着天涯海角也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来生来世也要。”
  “好,来生来世也是。”
  “静言,你真好!”丹丹拉过静言的手在脸边轻蹭,“静言,我真舍不得你呵!”
  “我们永远在一起啊,有什么舍不得的,傻瓜!”静言搂着丹丹的脖子,心却沉沉的。
  “静言,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什么?”方静言愣住了。
  “你老是为别人着想,常常委屈了自己。”丹丹叹息着捧起她的脸,目光中满是担忧,“所以,我怕你以后要吃许多亏。以前,还有我在你身边……若是我不在了……”
  “瞎说!瞎说!”静言恼地捂住她的嘴,“过了明天,你就会全好起来,变的比我还要健康!咱们说好了要一起骑车去南山看梅花,你答应过的!”
  “好好!”丹丹呵呵笑着,“我们一起骑车去。我开玩笑而已,你不要这么生气嘛!”
  那晚,静言没有回家,她在医院陪丹丹。
  第二天早上七点,她带着笑送丹丹上了手术台。随后她去学校上课,一上午心神不宁,别人和她说话,她全都充耳不闻。
  下午第一节课间,叶子航把她拦在楼梯口。
  “静言,你脸色很差,在担心丹丹吗?”
  方静言偏过脸,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
  “别担心,会好的。”
  方静言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身便从他身边下了楼。叶子航皱眉望着她慌张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他已经知道方家要搬走的事,也知道方静言就要转学。可是,为什么方静言不自己和他说,反而处处避着他呢?
  方静言冲到教师办公室请了假,心急火燎地骑车要往医院去。到校门口却不小心撞了人,刚想赔不是,抬头一看,原来是庄远。便连话也不说一句,骑上车就走了。
  “方——静——言!”庄远咬牙切齿地对着她的背影大吼,随即拔腿追了上去。他扯着方静言车子的后背架,让她动弹不得。
  “庄远!放手!”方静言气地回头去拍他的手。
  “你就是敢欺负我是吧?撞了我连声都不吭!吃准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还有啊,你现在是干嘛?要翘课吗?”
  “庄远!我现在没空和你啰嗦!你快给我松手,我要去医院!”
  庄远见方静言眼眶里急的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知道她是真有事,忽然想起今天是她好朋友丹丹手术的日子,这才恍然大悟。
  “我载你去吧!”庄远将方静言从车上拉下来,“我骑的快!”
  方静言没空和他扯,看了看表,只得坐到后包袱架上让他载。
  “静言!”
  方静言和庄远刚骑出去不到十米,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同时转头望去,竟是叶子航。
  叶子航见庄远载着方静言,眼神明显一暗,低声说:“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方静言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
  庄远骑的真的很快。他和叶子航两个,似乎要将车骑的飞起来才甘心一样,拼命地往前冲。
  方静言坐在车后,有那么一刹那的举首,阳光耀在她眼中,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眩晕着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然后,她脸色刹白地紧紧捂着心口,嘴里不断喃喃念着丹丹的名字。
  “丹丹……丹丹……丹丹……等我……”
  三人跌跌撞撞来了医院,还未到三楼,就听见从四楼病房里传出的痛彻心扉的哭声。
  “丹丹……丹丹……”方静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楼梯,摇摇晃晃往上走,脚下一软,卟嗵——摔倒在台阶上。
  “静言!”叶子航和庄远同时伸手去扶她。
  方静言抬起头,额角渗出的鲜血划过面颊,和透明的眼泪混在一起,鲜红而忧伤。
  “丹丹——”方静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
  丹丹死在了手术台上。
  刚刚才要舒展的生命,凋落在桃红柳绿的春色中。
  这手术成功的机率本就很低,但所有人都还是愿意赌一把。赌赢了,便可以健康地活下去,输了,便要永远和这个世界告别。
  如果不做手术,丹丹也许能再活上五年。
  但她毅然选择了手术。她多么羡慕那些拥有健康身体的孩子,可以在体育课上奔跑跳跃,可以被人猛地蒙住眼睛猜身后的人儿是谁。可以在春风中骑车去南山看梅花,可以在冬天和好友携手爬到山顶去看雪。
  她们约好的,她和方静言。约好要在下个春天一同骑车去梅花谷,静言说过,再陡的坡子也不用怕,她会带一根很牢的绳,系在她们彼此的车上。就算她骑不动,她也会一步步把她拉到花海里,绝不要她下车走上一步路。
  静言说的,她相信。
  静言,我舍不得你。

  烟波(三)
  五月是繁花似锦的季节,无论江南还是江北,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人微薰的芬芳。
  那一年,江南多雨。
  烟波浩渺里的江南,空气总是湿漉漉的。
  然后,在一场又一场的霏雨中,梅子黄了。
  当别的考生正为了高考而彻夜苦读时,方静言却连学校也不去,天天骑车沿着古城墙在这座城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有时,她连雨衣也不穿,回家时,全身都湿透了。
  自从丹丹走了以后,她的精神状态就一直处于沉默的封闭之中。
  学校最后一批的保送名单下来了,方静言被保送C大的商学院。没了高考的压力,她愈发放纵自己沉浸于无边的悲伤里。
  清晨又是细雨绵绵,方静言六点钟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今天是她在N城的最后一天。家人因为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决定提前把她送去H市。离开了,也许就不会那么想念。离开了,也许就可以慢慢忘却。
  “丹丹,我就要和你告别了,这一次,是真的。”方静言在细雨中仰着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
  叶子航望着方静言在雨中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仿佛被钝钝的刀子缓缓割着,没有一下子见血的痛,却更折磨人。就那样生生扯着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挫着,拉着,疼痛随着每一次扯动漫延到四肢百骸,最后浸在骨髓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着最末稍的神经。
  从丹丹走后,方静言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哪怕一句。
  她躲着他,避着他,视他如洪水猛兽。
  叶子航不明白,这时候方静言最应该依赖的人难道不是他吗?却为何,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天她就要走了,他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远远跟着她到了巷子口,保持着不易被发觉的距离。叶子航苦笑,就算他紧跟在她身后又如何?她照样对他视而不见。
  等方静言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叶子航才从深巷里骑出来。刚要转弯,车头就和另一辆车撞在了一起。
  “庄远?”叶子航皱眉望着自行车上瞪着眼睛的少年。
  “倒霉,怎么刚要起步就撞到你了!”庄远嘀嘀咕咕地将车笼头从叶子航车上拉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子航问。
  “你管我!”庄远冲冲地回了一句,接着抬头微微一笑道:“你这么早出门又是做什么?”
  叶子航不语,远远看见方静言在大路上渐渐变的模糊的背影,撇下庄远,骑车追了上去。
  还是远远跟着不敢靠近。叶子航小心翼翼地跟在方静言身后,身上都出了汗。
  “我说你!”庄远从后面追了上来,与叶子航并肩骑着,“干嘛这样远远的跟着?陪在她身边一起,不是更好?”
  叶子航没答搭理他。
  “你们关系不是非常好吗?为什么你不去好好安慰她?却让她伤心成这样?”庄远有些生气地问。
  “不关你事。”
  庄远气的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跟着方静言,到了南山脚下才发现,原来她要进山里的梅花谷。
  这样的雨天,南山的路非常泥泞难骑,方静言费力地蹬着车,曲曲折折地往山谷里行进。
  梅花已经谢了,漫山遍谷只有梅树泛着嫣红的细小叶片。
  雨中的山谷,云雾弥漫,湿润的雾气擦着脸颊飘过,方静言觉得似乎是丹丹用她软凉的小手轻抚过她的脸。
  “丹丹,你来了,对吗?”方静言眼中溢着泪,视线模糊不清,“我知道,你来跟我道别。你也要走了吗?”
  空气是凉的,雨是凉的,梅树也是凉的。
  方静言却觉得热,全身都火烫般地发着热。脑子似乎被身体里莫名蹿出的火焰给烤糊涂了,晕晕然不知身在何处。
  腿也不再听话,软软的使不上劲。终于,自行车失去平衡,她狠狠摔倒在梅林长满青苔的泥路上。
  “静言!”叶子航和庄远一直隔着梗子上的横沟看着方静言,见她摔倒,再顾不了许多,扔下车,跃过两米来宽的横沟,向她冲去。
  庄远刚要伸手拉方静言,却被叶子航一下子推了开去。
  “别碰她!”叶子航将方静言抱在自己怀里。
  庄远有些吃惊又恼怒地捏紧了拳头,刚要发难,方静言却在叶子航怀里揪着他衣领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人会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前一刻不是还和我说着话,吃着我喂的粥,为什么只一转眼,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方静言睁着大大的眼睛,泪水如溪水般汩汩地流淌。“子航,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庄远望着方静言失去焦距的双眸,渐渐红了眼角。
  “静言……”叶子航早已流下泪来。
  他从不哭的,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方静言经常嘲笑他是没有泪腺的人,时间长了,他几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现在,滚热的泪正从他眼中滴落,落在方静言因高烧而绯红的面颊上。
  方静言却被那泪忽然惊醒了,她摇了摇头,看着叶子航的脸,猛地挣扎起来。
  “你走——你走……”她用力推着他,胳膊肘儿在拉扯中捣在叶子航心口上,又狠又重。
  叶子航咬牙闷哼一声,却仍是不松手。
  庄远这时走到两人身边,一把将方静言拉了过来,见叶子航死命握着她的手不松,便一拳打在他肩上,“她让你走,你没听见吗?”
  叶子航肩头一阵剧痛,手上几乎脱了力。
  但他仍是不肯松开方静言的手。
  “把她给我……”他抬头望着庄远,带着泪光的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庄远在他眼神静默的注视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庄远……庄远……带我走!”方静言使劲从叶子航掌心里抽出手,缩向庄远身边。
  “静言!”叶子航痛苦不解地望着她,“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避着我?”
  方静言扭过头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庄远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那温度烫的吓人。
  “静言!你发高烧了!”庄远急的脸几乎和方静言一样红。“我背你去医院!”
  “好。”方静言默默地趴在庄远背上,垂着头,被雨淋透的头发贴在耳朵边,丝丝如墨。
  “方——静——言!”叶子航在她身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她的名字。
  “庄远,我们走。”方静言喃喃地在庄远耳边说,随后她闭上了双眼。
  泪珠从紧闭的眼中溢出,一串串,洒落在庄远脚边,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庄远望着那些落入春泥中消失不见的珍珠,脚步不知为什么有些踉跄。
  叶子航站在雨中。
  一直站在雨中。
  泪早已干了,眼中湿湿的水雾,那只是落在眼中的雨。
  *****
  黄梅季节过去后,这个城市里的晴天就多了许多。
  叶子航站在阳台上给龟背竹浇水。
  龟背长的很好,葱绿青翠的叶瓣宽大舒展,文理清晰。叶子航皱眉望着那在尾端渐渐模糊的叶脉,喃喃自言:“明明那么清晰,为什么最后却仍是看不清了呢?”
  没有人回答他。
  龟背也无语。
  方静言已经去了H市一个多月,方家也全都搬走了。
  诺大的屋子空着,有点寂寞。
  空屋的邻居有点寂寞。
  方静言的父亲走前曾说过,这屋子还是方家的,他们迟早会搬回来住。
  叶子航望着相邻的阳台,眯起双眼。
  初夏的风柔柔吹拂,阳台上的小女孩捧着一本厚厚的武侠小说,看的聚精会神。
  夏风从她身边抚过,吹起她修剪整齐的流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皱着小小的鼻子叹息,为小说中的故事叹息。
  猛然抬首间,发现对面阳台的他。她会撇着嘴,有些哀怨地说:“叶子航,为什么男人都会想要娶好几个老婆呢?韦小宝已经有双儿和建宁公主,但他还想要阿珂!”
  他对着她微笑,不说话。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韦小宝,也有人,一生只愿得一人。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时,他不懂。
  那时,他真的懂得太少。
  不知道生命的轨迹会随着那小姑娘的一颦一笑而悄悄改变。
  即便是现在,他又能懂得多少?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硬生生将他生命的轨迹撕裂。
  “方静言……”叶子航望着空荡荡的阳台,一拳砸在龟背竹的紫砂盆上。
  盆没碎,只是裂了缝。
  鲜血顺着那缝隙向下流着,向内渗着,最后,凝在龟背竹盘根错节的深根里。
  *****  
  “庄大圆儿!把那个大剪刀递给我!”
  “不许再叫我庄大圆!我叫庄远!”庄远忿忿地对着蹲在花园里拔草的苏圆圆吼道。
  “唉哟,知道啦!知道啦!只是叫惯了一时改不掉嘛!”苏圆圆转身笑呵呵地说,她圆圆脸上圆圆的笑靥里沾着一颗淡绿色的草籽。
  “你们两在那里磨叽什么?还不快来帮我接枣子!”方静言戴着草帽站在讶枣树下,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将满树青里透红的小枣敲落。
  “来了来了!我们这不也是在忙着呢嘛!”苏圆圆从花园里跳出来,拍拍屁股上沾的泥,扯着庄远往枣树下去。
  “荷!今年这枣子真甜!”她一到树下就捡起一颗最大的枣子塞进嘴里。
  “咦,你都不洗洗就往嘴里塞!真脏!”庄远嫌恶地望着她。
  “切!你这个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苏圆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懂不懂什么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你说谁是败家子啊?”庄远眼睛顿时瞪的溜圆。
  “啊?我说谁啊?谁家有钱谁就是!”苏圆圆才不怕庄远,这小子,和三年前一样好生气,却也好欺负。最多就是把眼睛瞪的溜溜圆,在原地又吼又叫的乱蹦一气,没什么实际威慑力。
  “那我也不是败家子!”庄远如苏圆圆所料,开始在原地跳脚。
  “好啦,好啦!”苏圆圆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像哄小孩似的说:“我不介意你败家啊,你要是愿意把你家保险箱里的钱搬点到我家来,我绝对没意见!”
  “你想的美!”庄远给她一个大白眼。
  “别吵啦!”方静言无可耐何地狠敲了两下树枝。当初庄远跑到H市来找她,真不该收留他的。而把他带到苏圆圆家里,更是错上加错。
  “静言,你别生气,我帮你敲枣!”庄远接过方静言手中的竹竿,对着枣树一阵乱敲。
  这几竿子敲的好,不但枣子掉了下来,树枝树叶,连同原本在树上歇息的好好的毛毛虫,全都被敲了下来。
  “哇!好疼!”庄远将手背上那只倒霉毛毛虫一下甩开好远,可怜的毛毛虫,落地时连肚肠子都被甩出来了。
  “哟,你被洋辣子辣啦?哈哈!真是老天有眼!”苏圆圆笑的前俯后仰。
  “姐!你别再笑啦,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方静言忙将庄远从枣树下拖了出来,“要用胶布把手背上的毒刺粘掉。姐,你快去屋里拿张胶布来,越粘越好!”
  “唉哟,我的下巴!”苏圆圆乐极生悲,真的把下巴笑掉下来了。
  方静言无奈地自己进屋找了胶布,又带了块手帕。先用手帕把苏圆圆的下巴吊起来,在她头顶上系了个类似兔子耳朵的结。
  苏圆圆哼哼唧唧托着下巴进屋去找热毛巾,院子里只剩庄远和方静言。
  方静言让庄远在花坛边坐下,撕下胶布细细帮他粘着已经红肿的手背。
  庄远望着她长长的睫毛,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静言,你……你好些了吗?”
  方静言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回答道:“我很好。”
  “真的吗?”
  “恩。”
  “可你瘦了。”
  “夏天人都会瘦些。”
  庄远静默了一小会儿,又说:“叶子航考了B大,当初他放弃保送是对的。他有自己选择的能力。”
  “恩。”
  “你……你和叶子航怎么了?”
  方静言顿了一下,用力揭下他手背上的胶布。庄远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
  “方静言!你下手够狠的!”
  “你的嘴也够狠的。”
  “我……我只是关心你。”
  “……我知道。”方静言叹了口气,换了块新胶布,继续为庄远粘那些深深扎在皮肤里的毒刺。
  “我要去英国留学了。”庄远轻轻说出这么一句。
  “哦?你不是考上N大了?为什么还要走?”
  “我爸逼我的。我其实,真的不想去。”庄远有些懊恼地垂着头。
  “还会回来吗?”
  “回来!我一定要回来的!”庄远唯恐方静言怀疑,拼命点着头。
  “回来就好。”方静言抬头对他微笑,庄远在那笑里失了神。
  “方静言……我喜欢你……”
  “嗯?”静言诧异地望着庄远。
  “我说,我喜欢你。”庄远极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方静言张了张嘴,却被庄远急急地给打断了。
  “你现在什么都别说!我没要你回答,我只是单纯的想告诉你,告诉你……我喜欢了你三年。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把我领进这个院子开始。”
  “庄远……”
  “给我写信吧,我会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写,好吗?”
  方静言望着落日中庄远单纯热烈的脸,点了点头。

  少年
  方静言H市的新家,在市中心很高的一座楼上。二十楼,雨天几乎可以感觉到湿重的云雾从窗前飞掠而过。晴天,可以看的很远,看到这个城市的最边缘。却在极目远眺时觉得伤心,因为,这不是自己的城。
  在方静言心里,只有一座城。
  因为不喜欢在H市的新家,暑假方静言就干脆住在了苏圆圆家。苏圆圆家的大院子,院前静静流淌的小河,是她熟悉而喜爱的。总觉得自己只是来H市度假,而不是真的举家迁居。
  庄远已经去了英国,在他老爸的强行押送下,极不情愿地去了。走前那晚,他给方静言打电话,翻来覆去只是念着让方静言给他写信。似乎是觉得那天傍晚方静言答应的太敷衍,害怕她又像初三时那样把他忘在脑后。方静言忽然觉得庄远有些可怜,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男孩子,其实内心很脆弱,他那么害怕被遗忘,遗忘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时,方静言坐在枣树下剥毛豆。苏圆圆家刚抱来养的小狗乖乖坐在一边,歪着脑袋看着她剥豆壳的手指,不时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看她。方静言向后仰了仰有些酸痛的脖子,正好对上小远圆溜溜的大眼睛。想到这只小狗的来历,不禁哑然失笑。
  那天,她和苏圆圆去西街闲逛,回来路过花鸟市场时看到了被拴在木桩上的小狗。苏圆圆只望了那小狗一眼,就立刻叫道:“呀!静言快看,这狗狗的眼睛和庄远一模一样啊!”虽然晓得庄远知道了一定会气到爆炸,方静言还是忍不住赞同地点了头,真的很像。
  后来这只刚刚满月的金毛小猎犬就被买回了家,苏圆圆给它起的名字就叫小远。
  小狗对把它从小木桩上救下抱回家,喂温热牛奶给它喝的方静言有特别的好感。几乎把她当作最亲的人,天天粘在她脚后,寸步不离。
  在迷茫和无助时帮助过自己的人,就会念念不忘。小狗是这样,人也是。
  所以,方静言一边剥毛豆一边想,庄远对她的喜欢,其实也和小远一样。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走近他,接纳他,微笑着对他伸出一只手。虽然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于那时的庄远,却可能是沙漠里的清泉,暗夜里的光明。
  这样的一种心情,真的是喜欢吗?
  摇了摇头,方静言自嘲地笑了笑,想这些做什么,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已经不重要。庄远对于她,只是朋友,很有缘很好的朋友。
  会给他写信的,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
  “静言,你爸爸打电话来啦!”姨妈在里屋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哦!来了!”方静言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毛豆,快步向里屋走去。小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爸爸,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马上去啊!言言,你吃早饭了没?”
  “吃过了,姨父一早就去买的新鲜豆浆回来煮粥,很香呢!”
  “啧~~~我也想吃……呃,说正事儿。言言,你什么时候回家?”方爸爸的声音严肃起来。
  “嗯……我暂时不想回去,我不爱住高层。”
  “爸爸想你了。”
  “你下班过来看我。”
  “……言言,子航来了。”
  “……”方静言握着电话,微笑的嘴角瞬间僵硬。
  “言言,你不回来吗?子航在等你。”方爸爸说话的声音很低,父母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们之间的状况。只是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关系那么要好的青梅,忽然就连面都不见了。
  “爸……我……我今天要去圆圆姐实习的单位帮忙,没空。”
  “那明天呢?我让子航多住几天。”
  “明天……也不行,我最近都得去。”
  “言言!”方爸爸深叹了口气,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方静言急急打断。
  “爸,圆圆姐在叫我,我马上要走了!有事儿晚上再说吧!再见!”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挂上电话,方静言征征地望着话机,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剩下一个名字——叶子航。
  “静言,你发什么愣?”苏圆圆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头。
  “没……没事儿。”
  “那咱们带小远去河边玩会儿吧。”
  “你今天不去实习单位吗?”
  “实习结束啦!又没钱拿,我只要把报告混到手就好了,傻瓜才会真的去一个暑假。”
  “你啊!”方静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给小远扣颈链,小远瞪着乌黑的圆眼睛一点不挣扎。苏圆圆满意地摸了摸它的头说:“小远,你可比那个庄大圆乖巧多啦!”
  小远不理她,只是把湿润的鼻头蹭在方静言掌心里,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舔着。
  “喂,你可是叫苏小远而不是方小远耶!怎么可以喜欢她多过我?”苏圆圆揉着小远身上奶黄色的软毛,口气有些哀怨,“要知道虽然是她把你从木桩上解下来,可真正付钱买你自由的人是我啊!”
  “姐,你和小狗计较什么呀!”方静言心里乱,牵着狗就往门口走。
  苏圆圆看了看方静言的脸色,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便不再多言。
  苏圆圆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有个非常聪明的脑袋。在苏家,她号称是看起来最傻,却最有智慧的人。她两个看起来很聪明伶俐的堂姐一度很不服气,但在多年后,都不得不低头承认。
  这次方静言来住,她一早就看出她有心事。但静言不说,她也不点破。有些事情,即使是最亲的姐妹,也不能唐突开口,该说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闭口不谈。这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她在等机会。
  太阳升起来后,河边的风不再凉爽。苏小远热的吐着舌头喘气,叽叽歪歪咬着方静言的凉鞋边儿让她抱。
  方静言抱起小远,对苏圆圆说:“姐,回去吧。”
  苏圆圆正用柳条编帽子,她将编了一半的柳条圈套在小远脖子上,笑着点了头说:“好啊!咱们回家喝冰镇山楂茶!我昨晚还在里面洒了桂花哦!”
  “真的吗?那我要喝两碗。”
  “嘻嘻,就知道你会喜欢。”
  和苏圆圆在一起,你永远都会被她的无忧和快乐感染。方静言与她并肩而行,讨论着下午要带小远去兽医站打预防针。苏圆圆作势用手指戳小远圆滚滚的小屁股,小远扭着屁股在方静言怀里打滚,两人一路笑着回家,推开院门。
  阳光穿过枣树细密的叶间落在少年身上,淡淡金色的光影,在微风吹过时,被摇晃成细碎的光点。
  少年坐在枣树下剥着嫩绿色的新鲜毛豆,一颗颗,极认真地将豆子从豆荚中剥出,修长的手指已被染上毛豆淡淡的草绿,鼻尖上渗着晶莹细密的汗珠。一只胖乎乎的大猫趴在他脚边,将圆润的下巴颏搁在少年脚背上,懒懒地睁着一只翠玉般的猫眼。
  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年抬起头来,用左手背轻轻抹去额上的汗,定定地望着门口的方静言,然后绽出一朵微笑,眉毛和眼睛都笑的弯弯的,如同很多年前的某个下雪天,方静言为他堆的那个雪人一般。他从小竹椅上站起身来,轻声说:“方静言……”
  这样一幅画面,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都如梦境一般出现在方静言睡梦中。她远远望着树阴下的少年,眼泪一颗颗落下,直到最后泣不成声,从梦里哭醒。
  方静言当时的反应在苏圆圆看来,大有问题。她站在一边略观察,立刻就断定,眼前这个斯文俊朗的少年,便是表妹的心结所在。
  “叶……子航,你怎么……怎么来了?”方静言抱着小远,语无伦次。
  叶子航?苏圆圆脑子里灵光闪过,眼前顿时一片雪亮。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出众的少年,心里笑道,原来这就是姨妈姨父常常提起的叶子航啊!不愧是被方家认定的未来女婿,随随便便坐那剥个毛豆,都可以剥的那么艳光四射。可怜的庄大圆儿,本来还为他抱不平,觉得姨妈姨父太过专断,这会儿,她都觉得眼前的少年和静言才是绝配。她这边在心里自顾自地胡思乱想笑成一团,那边却是冰冻一般凝固在夏阳中的两人。
  “绣球……绣球说它想你了。”叶子航静了一会儿,将半睡半醒的绣球抱了起来,对方静言说。
  见方静言愣愣地不说话,苏圆圆醒过味儿来,发现气氛很怪,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是不行了,便笑着地走到叶子航身边说:“是静言的同学吗?我妈怎么让你坐这儿啊,快去客厅里坐吧!”
  叶子航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对她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自己要坐这儿的,阿姨一直让我去厅里坐。”
  “静言,你还傻愣着站在门口干嘛?还不快进屋去给客人倒茶?”
  方静言低低答应了一声,走到叶子航身边说:“进去吧,有冰镇的山楂茶。”
  方家搬走时,把绣球留在了那个大院里,由叶家继续养着。
  绣球在叶子航怀里看到方静言,激动地扭着胖胖的身子,喵喵叫个不停。发现方静言怀里抱着小远,立刻对小远发出不友好的呼噜声。小远还是小狗,哪里是绣球这样老猫的对手,被它瞪的瑟瑟发抖。
  方静言看着在叶子航怀里气的胡须都翘起来的绣球,心里酸酸的。她将小远交给苏圆圆,默默接过胖绣球,叹息着用手抚过绣球拱起来的脊背。绣球则全然不顾自己是十多岁老猫的身份,咪咪呜呜在方静言怀里撒娇。
  透明玻璃杯里盛着琥珀色的山楂茶,几朵小小的桂花在茶里浮浮沉沉。
  厅里很静,苏圆圆找借口把静言姨妈拉了出去,只留方静言和叶子航两人单独呆在客厅里。
  “静言,”叶子航手指捏着凝着薄薄水气的玻璃杯,指尖冷凉。“我们谈谈好吗?”
  方静言抓起杯子,一口将冰镇了一夜的山楂茶喝下,低眉望着空杯说:“我们要谈什么?我们只是搬了家的邻居。”茶水真的很冰,冰的她肺都痛了。
  “方静言!”叶子航额上隐约有青筋暴了起来,“你——!”他平了口气,缓缓道:“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生我气了?”
  方静言依旧垂着头,她摇了摇脑袋,说:“没有,我没生气。叶子航,以前因为住的近,我们又在一个班,好像关系也自然就近些。其实,我们也就只是普通邻居和同学,现在我家搬了,我也有新的朋友。很快大学开了学,我们各自也都会有更多的新同学和朋友。所以,你不必看那么重的……见了面,点头打个招呼,我们……这样就可以了。”
  方静言不敢抬头,她嘴里这么言不由衷地说着最刻薄的话,心却像在滚烫的油锅煎着一般。她只能将他推开,推的远远的。她怎么能,怎么能忘记丹丹而理直气壮的和叶子航在一起。他……他是丹丹喜欢的人呵!
  耳边是叶子航重重的呼吸声,他一定在竭力抑制着什么。
  过了许久,叶子航沉着声说:“方静言,你说谎!我不相信你心里真的这么想。”
  方静言没想到叶子航不但没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反而不相信她的话。心下不禁慌了起来。正好小远用头顶着门爬了进来,避着绣球偷偷摸摸蹭到方静言脚边。
  方静言低头看了小远一眼,将它抱在怀里,对叶子航说:“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叶子航只是沉了眼神盯着她。
  “它叫小远。是庄远去英国之前送我的。”方静言强笑着捏了捏小远的爪子,“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和庄远长的很像?”
  叶子航的脸蓦地苍白了。
  “庄远来过?”
  “是啊……他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方静言根本不敢看叶子航的眼睛,只得把头埋在小远毛茸茸的颈脖间。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桌边只剩一杯未曾动过的山楂茶。她跌跌撞撞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叶子航的身影正消失在大门处,绣球晃着胖胖的身子一路小跑跟在他脚后。
  好了,终于真的结束了。
  她与叶子航之间,从此便成陌路。
  以他的性格,不会再看她一眼。
  趴在窗棱上,方静言哭的天昏地暗。真的把话说绝了,事做绝了,她的世界也崩塌了。
  苏圆圆看见她时,她靠在墙边,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人似已是哭的傻了。
  *****
  叶子航默默走在河边,神色黯然。
  绣球跟在他脚边,喵喵叫着。
  “你回去,别跟着我。我不养你了。”他定了脚步对绣球说。
  “喵喵~~~”绣球似乎感觉到两个小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有些悲伤地用背蹭着叶子航的腿。似乎在说,别生气……别生气……
  “你是她的猫,她跟我划清界线了,我自然不能再养你……”叶子航狠了心,轻轻将腿边的绣球踢了开去。
  “喵~喵~~”绣球叫的更加凄惨,在草地上滚了几个身,依旧扑在叶子航腿边,讨好地蹭着。
  叶子航咬了咬牙,拔腿自顾自的向前走,看也不看身后的胖猫。
  过了桥,河岸已远。身后不再有喵喵的叫声,叶子航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没有绣球的身影。它毕竟老了,那么热的天气,它向来都是窝在家里吹冷气。刚才那脚踢的也有些重,会不会是伤了它?这么想着,人已经往回去的路上走。
  还没走出两步,远远就看见一只胖的像枕头面包一样的大猫,茈着毛,喘着气,正努力往他这边走来。
  “绣球!”叶子航心疼地把胖猫抱在怀里,他还是舍不得。
  将胖猫绣球放在背包里,少年背着猫悲伤地踏上归途。
  曾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
  曾以为,一切都如同数学题一般,只要在他手里,就会变的易控而简单。
  才发现,自己太高估自己了。
  少年,他不过还只是个少年。
  他知道,命运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命运,正不可逆转的,像刀子一般锋利地向他袭来。

  交错(一)
  叶子航带着绣球走后,方静言情绪低落,神思恍惚。
  苏圆圆当然看出事情不对,她并不直接问方静言来龙去脉,只是温柔地给她擦眼泪,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倒温热的开水给她喝。待方静言情绪稍好些,便将她搂在怀里,用额角抵着她的额角软声说:“静言,隔壁花伯伯家今天买了几只小鸭子,咱们带小远去看看好吗?”
  方静言讷讷地点了头,苏圆圆牵了她的手,又牵了小远,带着去邻居花伯伯家。
  刚出生的小鸭子,淡黄色的毛又绒又软,摇摇摆摆在院子里啄一片青菜叶,模样煞是可爱。小远立刻就被小鸭子吸引了,扑到它们身边,瞪着眼睛看,又不敢贸然去碰,歪着脑袋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伸出前爪轻轻拍了其中一只。虽然小远只是用它自己感觉中轻轻的力气,但小鸭子立刻就被它拍趴下了。
  “小远!好狗动眼不动爪!”苏圆圆蹲在一边呵斥它,小远听不懂话的内容,可它听得懂语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哼哼,像在说,我没欺负它们啊,我真的只是轻轻碰一下嘛!
  方静言看到小远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实在是比那群小鸭子还要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嘴角微微泛出些笑意。
  苏圆圆一直小心观察着方静言的反应,见她终于从那情绪中缓了过来,就拉她在木椅上坐下。
  “静言,你从小不是个喜欢憋心事的人,什么话都跟我说。我呢,也一样,有什么心事也都跟你讲。因为咱们是最亲最贴心的好姐妹,对不对?”
  方静言抬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什么话是要对我说的呢?”
  方静言在苏圆圆诚挚眼神的注视下,又点了点头。
  “很好,那你就从暑假回来第一天独自跑到河边去哭的事儿讲起吧!”
  苏圆圆循循善诱,极耐心地听方静言挤牙膏一般慢慢诉说着所有伤心的遭遇。
  从好朋友丹丹去世,到与叶子航决裂,方静言第一次向人倾诉出心中所有的痛苦与挣扎。本来是很难将所有事情都平静说完的,但苏圆圆总在最恰当的时机给她抚慰,让她能继续说下去。
  一口气将郁结在心中的沉沉心事说出来,又不断得到最恰当的安慰,方静言觉得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大石轻了一半。
  “所以,我不能再和叶子航在一块儿了。”方静言捏着一片青菜叶,垂着头说:“我喜欢他,不可能只像朋友一样去看待。可是,这样我觉得很对不起丹丹,我不想背叛她。”
  苏圆圆强撑着温暖和煦的微笑,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伸手在方静言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方静言兀自沉浸于心事中,忽然挨了一巴掌,摸着火辣辣疼的脑袋,睁着无辜的眼睛,不敢相信是苏圆圆打了自己。
  “姐……你为什么打我?”方静言一脸震惊地问。
  苏圆圆了翻了个白眼,伸手揪住她的脸说:“打的就是你这个浆糊脑袋!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样子,怎么傻起来就跟街口的王二麻子没什么区别呢?”
  “我哪里浆……唉哟,姐疼死了!”方静言话没话完,又被苏圆圆狠敲了一下脑袋。
  “笨猪我就见过,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苏圆圆想到叶子航离开时那凄凉的背影,那么好一准妹夫,竟然被这样赶走了,她心里头火气不打一处来。看方静言因为痛而抱着头的可怜样,心又软了一些。她顺了口气,对她说:“丹丹走了你伤心没错,可你也不能伤心一辈子吧?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活一天是活,活一百年也是活。只要活着时你对她好,她得了你真心真意的友情,哪怕只一天,那就够了。我想,丹丹在九泉之下,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活着,为她把不能得到的幸福一起活出来。”
  “姐……”方静言眨了眨眼睛,张嘴想说话。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苏圆圆掐了她的话头,接着说:“至于丹丹喜欢叶子航,那不过是你的推测,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哪怕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都不见得真实吗?眼睛会欺骗你,耳朵会误导你。咱们再把话说回来,就算丹丹喜欢叶子航,那你就一定要把他推的远远的?要一刀砍了你们之间十来年的情谊,让彼此都割肉断骨般的疼痛?丹丹不会开心,她会难过。如果丹丹对你如你对她一般的心,她会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幸福的在一起。可怜的子航……”苏圆圆说着忍不住又在方静言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这坏小孩,怎么能这样伤人的心……不知道人心是多脆弱多易折的易碎品……叶子航那孩子看起来那么骄傲坚强,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人,伤的越是深啊!”
  方静言听完她的话,傻愣愣地坐在木椅上,半天没反应。
  苏圆圆想说的话也说了,想痛打一顿的人也打了,这会儿心里痛快了,看到方静言的反应才想,呃……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静言,你……你没事儿吧?我是不是打你脑袋打重了?”苏圆圆把脸凑到方静言面前,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打到哪根重要的神经。
  正要靠近,方静言忽然鼻子一皱,哇哇大哭起来。那哭的伤心劲儿,比把叶子航气走时都来的厉害。
  小远和小鸭子们都被吓呆了,定格画面似地仰头望着坐在木椅上的两人。
  “姐……”方静言抽咽着说:“你再打我几巴掌吧,你打了我,我心里反倒觉得舒服些……”
  苏圆圆咬牙扬了扬手掌,终于没忍心再拍下去。只是将她搂了在怀里,叹息着说:“我们都太年轻……太年轻了……”
  *****
  苏圆圆那一顿打,还是有效果的。方静言至少想清楚自己应该幸福地活着,丹丹不会希望她整天垂头丧气,丹丹最喜欢看她笑。
  到于叶子航,方静言还是乱,不知到底该怎么办。转眼已到了大学开学的日子,她没时间也没勇气再去想他。便把事情推给未来,想着以后再说吧。总会再见面的,两家那么亲近的,怎么可能见不着呢?绣球还在他们家呢!
  方静言被保送的C大,在N市。所以,背着打包的行李,她重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她要住校,父母也不会再在身边。还有,教室里再不会有叶子航的身影。他已经去了B市,去那里念全国最优秀的大学。
  大学生活对方静言来说是新奇又有趣。
  商学院的学习压力不算大,课业与高中相比,简直是走平地与跳钢丝的差距。方静言开始还会跟着舍友们出去玩,也参加了学校里的一些社团活动。渐渐时间长了,她就觉得没意思。不再跟着那帮精力充沛的人到处玩,也退了一些没太大兴趣的社团,只在广播社保留了一个夕阳点歌主持的工作。
  庄远本来说是一星期写一封信,结果呢,两三天就来一封。开始还都是说些在英国念书的趣事和当地的名胜风景,到后来,就开始很直白地说想念方静言。方静言含糊其词地给他回信,避开敏感的话题,只挑些学校里的趣闻和老同学的现况说。
  如雪片般接连不断的信让她难以招架。天天睡觉前要趴在枕头上绞尽脑汁想怎么回信,简直比数学题还让她头疼。强撑着写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便不再及时给庄远回信。有时一星期回一封,有时忙些,就大半个月才回。庄远见她信回的懈怠,写来的信,字里行间都隐隐流露出在生气。
  期未考前,方静言因为恶补功课,隔了一个月才给庄远写信,庄远破天荒的,竟然没再给她写信来。方静言暗自松口气,心想总算这位少爷也厌倦了,自己以后可以轻松些。哪想,这口气还没松到晚上,庄远就把电话打到她宿舍里来了。
  方静言从没把宿舍电话告诉过他,他竟然能把电话打过来,也算是有点孙悟空的本事。
  “喂……”方静言一个喂子才说一半,电话那头庄远就气哼哼地把她打断了。
  “方静言你这骗子!”庄远几呼是低吼的。
  “我……”方静言刚想开口,又被打断。
  “谁当初信誓旦旦说会给我回信的?”庄远质问。
  “我……是回信了呀!”方静言委屈地扭着电话线,想想自己写出去的信,浪费了多少美好的睡眠时间,内容多的都够出本杂志了。
  “回信?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回信,我写十几封你回一封,这算回信吗?回信是我写一封你就要回一封好不好!!!”
  “呃……我是想每封都回来着,可你写的也太勤了。庄远,你在英国念什么专业的?”
  “嗯?”大洋彼岸火气冲冲的庄远一下被问愣了,“经济管理……怎么了?”
  “哦……经济管理啊!我还以为你是念英国文学呢!你那写作水平,都快赶上狄更斯了!”方静言慢悠悠地说。
  “卟——”庄远在电话那头没撑住,笑了出来。
  “庄远,我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方静言为了减轻自己以后的写作压力,开始谆谆教导起独自在外,整天只知道写作文没用心学习的庄远。“知道在英国读一年书要多少钱吗?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来。你不好好学习,不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首先就对不起那些钱!”
  “哼~”庄远冷哼一声,“我学习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再说,我以后赚的钱,会比现在用的多千倍,这种必要的投资,算是我爸的一种资本运作。”
  “哦……这样啊……”方静言有点不太明白庄远和他爸的资本运作有什么关系。
  “你嫌写信麻烦,以后我就天天给你打电话好了。”庄远不怕打越洋长途,他卡里有的是他老爸给的前期投入费。
  “啊?”方静言想到天天要接电话,头皮都麻了,“别别别,打电话好多钱……你别浪费了。
  “钱你不用担心,以后我总之会赚回来的。”
  “那个……”方静言转着眼珠子想点子,未了说:“问题是我们学校接电话也要收钱。”
  “什么?”庄远在电话那头跳了起来:“你们学校是不是钻钱眼儿里去了?接电话也要收钱?”
  “恩恩……我们学校就爱钱……”方静言抹着额上的汗心虚地说。
  “要不要我汇钱给你?”
  “……我家还没穷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我不是那意思!”
  “反正你别没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忙着呢。信也少写点,我为了给你回信,都长皱纹了!”
  “真的啊?那……那我给你买抗皱霜,听说英国有个牌子效果特好。”
  方静言扶着脑袋,只想快点结束电话。
  “庄远,我有同学要用电话,我不能再霸着了。挂了啊,你自己多保重!再见!”
  “喂!喂!静言,别挂!我还有句话!”
  “什么话?快说!给你三秒!”方静言不耐烦地搓着话绳。
  “我……我想你!”
  庄远说完这三个字,很自觉主动地把电话给挂上了。
  方静言举着话筒,过了良久才将它放回话机上。
  怎么办呢?庄远,究竟要拿他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想通他们只能做朋友?
  *****
  如果说与庄远之间的联系给方静言带来了无尽烦恼,那么与吴鸿飞的来往,则完全是温暖而快乐的。
  吴鸿飞念的Q大,也在N市。两个学校离的不远,坐车七八站路。吴鸿飞有空时就到C大找方静言。有时在学校里聊聊天,散散步,有时则只是抱着书和她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学习。周末方静言若不回H市,吴鸿飞会约她去爬爬山,请她吃顿好的。
  与吴鸿飞之间融洽相处,是方静言早就惯了的。吴鸿飞对她好,也是早就惯了的。所以,在舍友小何说:“方静言,你男朋友来找你了!”之前,方静言从来没觉得他们之间的交往有多密切。
  “呵呵,你看错啦!那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同学!”方静言不以为意地分辩。
  “那是老从英国写信给你的那个?”小何一脸好奇地继续追问。
  “那个啊……别提了……也是老同学。”
  “静言,”小何眯着眼睛贴到她跟前,指着站在宿舍楼下的吴鸿飞说:“把你老同学介绍给我吧!我喜欢那型的!”
  “呃……”方静言皱眉想了想,说:“你喜欢数学吗?”
  “数学?不喜欢!!很讨厌!”
  “哦……那你没戏。他只喜欢数学。”
  “什么?”小何发出惨叫,“这叫什么理由啊!难道他要和数学题过一辈子?”
  “呵呵,以我对他的了解,完全有这个可能。”
  小何崩溃地仰躺在床上,方静言则乐呵呵地下了楼。昨天吴鸿飞说叶子航给他写信了,方静言让他今天一定带过来给她看。想到可以看到叶子航亲笔写的信,方静言的心就呯呯跳。
  自从上了大学,原以为总有机会见面的她,再也没见过叶子航。
  没勇气,也没机会。
  只能从吴鸿飞那里得到一些叶子航的消息,可终归是有了消息。
  吴鸿飞说,叶子航常在他们学校食堂吃清炒土豆片。
  于是,方静言连着在食堂吃了一个星期的土豆片,一直吃到看见土豆就想吐。
  吴鸿飞说,叶子航最近迷上了天文学,常和同学夜里登山观测星象。
  于是,方静言半夜披着毯子跑到宿舍楼顶的平台上看星星,结果受凉在床上躺了三天。
  吴鸿飞说,叶子航周末回N市了。
  于是,方静言穿着黑外套,用围巾把脸裹的严严实实,偷偷在颐和路叶子航家的小院门口转悠,直到戴红袖章的治安巡逻队拿手电筒照过来,她才捂着脸落荒而逃。
  吴鸿飞不是只会做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傻子,他心里是很明白的。方静言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多得到一些叶子航的消息。
  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由亲密变的疏远。但他心甘情愿地为方静言传递消息。
  只要方静言开心,只要方静言快乐,他就觉得很好。

  交错(二)
  方静言这个人,如果喜欢一本书,就会翻来覆去地读。如果喜欢一首音乐,就会反反复复地听。
  她也喜新,但更念旧。
  新年前的一场雪,薄薄细细地覆了大地。黎明时,刚有光线从地平线上升起,淡光照在薄雪上,泛起一层浅浅的银白,静静地美丽。
  方静言坐在二十楼的阳台上,捧着她的《巴黎三十年》。手指已经有些冰冷,腊月里的寒气还是厉害的,略不注意,便要袭入骨髓里的凉。
  巴黎三十年……我没有三十年的回忆,我只能回忆之前的十来年。她翻着在微光下字迹模糊的书,默默想着。
  是十二岁那年冬天下的雪吗?那是场很大的雪,比今年要大许多。她曾在小院里堆过一个雪人,为一个记忆中的少年而堆的雪人。依稀记得,那雪人用猫眼石纽扣镶成的眼睛,黑亮闪烁,和少年的眼睛一样。
  将书放在膝盖上,轻轻呵口气来温暖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闭上双眼,回想。
  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睫毛边隐隐有泪光在漫溢。
  不是记不得,而是太清晰了。
  少年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刹那间的微笑,甚至从他嘴里呼出的一团团小小白白的雾气,都那么清晰。
  “言言,别这么在阳台上坐着,要着凉的!”方妈在里屋叫她。
  “就来。”方静言睁开眼睛,用手背将湿润的睫毛擦干。
  “今天的豆浆要加蜂蜜吗?”
  “不用了。今天,我不想吃甜的。”方静言将盖在腿上的小线毯折起,抱着书要进屋。刚要抬步,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将书放在可以晒到太阳的小架上,喃喃自语地说:“都德先生,今天给你晒晒太阳吧……也许会让你想起塞纳河上的麻雀岛……”
  热热的豆浆就着一把酥脆的小茶撒,豆子浓郁的味道中有芝麻淡淡的香气在口中飘散。这是方静言家搬到H市后,她最爱的早餐。
  “言言,”方妈将一小撮腐乳抹在馒头上,抬头看了方静言一眼,说:“今天你一个人先去N市看看外婆吧!”
  “嗯?妈妈你不去吗?”
  “我和你爸爸有事,要后天才走的开。”
  “那我等你们一起。”
  “唉呀,有什么好等的,”方妈将馒头塞进嘴里,有些着急起来,“外婆打电话来说想你想的厉害,我跟她说了你今天回去,难道你要让她失望吗?”
  “我放寒假才回H市几天啊……之前上学时都常常去外婆家的啊!”
  “你这孩子,外婆是想你疼你嘛!怎么这么不懂事!”
  “哦,那我一会儿收拾下东西就走。”方静言不再争辩,反正N市与H市离的近,来来回回方便的很。
  吃完早饭,方妈都不让她休息一下,三下五除二地帮她把东西收拾好,一脚踢出了家门。
  方静言这边刚出门,那边方妈就抓起电话神神秘秘地打起来。
  “喂,是我!言言刚才已经出门啦!你注意着点时间,再过三个小时的样子就一定要让子航出发。嗯……对,我知道。放心,言言一点都没怀疑!好,好,咱们再联系啊!再见!”
  挂上电话,方妈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些孩子们,就不能让大人省点心吗?没事儿闹什么别扭呢?还一闹就是大半年……
  ****
  出了电梯,方静言望着大楼门前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心想,这大冷的天还有人比我更早出门啊!再仔细一瞧,那脚印的方向却是往楼里头走来的。又想,原来是清晨归来的人呵!正觉得自己很无聊,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方静言!”
  方静言头皮微微一麻,拎着心回头一看,惨叫道:“庄远??你怎么回来了?”
  庄远穿着一件咖啡色薄昵外套,身后背着一只大旅行包。脸色因为旅途中的劳顿而显得有些苍白,鼻尖也被寒气冻的发红。剪的短短的额发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受伤的表情。
  “方静言!我刚从英国回来,家也没回。下了飞机就坐车奔到这里来看你,你就用这样的语气欢迎我?”
  “我……”方静言有些愧疚地吱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我那不是太过震惊么!”
  “哼!”庄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意的冷哼,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背包说:“我现在又冷又饿,你说怎么办?”
  “我……我马上要去N市的外婆家……你要不要一起回N市?”
  庄远伸出一根冰棍似的手指戳着她红红的脸颊说,“我当然要跟着你!不过,你得先给我解决一下早饭问题。你没发现我饿的眼睛都小了一圈吗?”
  方静言拨开他那冰凉的手指笑道:“胡说,哪有人眼睛会被饿小了的!”
  “我就会啊!饿了会变小,伤心了也会变小!”庄远辩道。
  “好啦,好啦!会变小还不行吗?”方静言拉着他的胳膊说:“那现在我们就去让他重新变的又圆又大好不好?”
  庄远确实是饿狠了。方静言看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水煎牛肉包,心想这家伙看起来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难民。
  庄远吃了两碗红豆粥,四只水煎包,另外又叫了一笼蒸饺。
  “静言,你怎么不吃?”他咬着蒸饺问。
  “我在家吃过了,不饿。”方静言掏出纸巾递给他。庄远嘴角沾了一颗小小的米粒,他也不擦,就伸着舌头在嘴边舔啊舔,直到把米粒吃回嘴里。
  方静言见他那样,忍不住要笑,又有些心疼。他在国外虽然不会受罪,但饮食总是不习惯的。一定想吃家里的饭菜想疯了。
  “今天中午到我外婆家吃饭吧,我外婆菜烧的很好吃。”
  “真的吗?”庄远立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我要去!要去啊!”
  “你现在吃饱了吗?”
  “饱了!”庄远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眼睛又变大了吧?”
  方静言白了他一眼,笑道:“说你胖你就喘!快走,要想去吃午饭,总得中午前赶的到啊!”
  ******
  坐在大巴上,望着车窗外的一片白茫茫,方静言眼睛渐渐困涩起来。
  因为夜里的一个梦,凌晨四点她就醒了。从梦里哭醒的。
  少年坐在枣树下剥着嫩绿的豆荚,胖胖的大猫趴在他脚边,阳光细碎而又明媚。
  这样美丽的画片出现在梦境中,方静言却只是一阵阵揪心地疼痛。
  白雪太耀眼了,眼睛已经睁不开。
  放松了靠在椅背上,忘了梦境,忘了白雪,方静言混混沌沌地睡去。
  大巴的暖气不太足,睡着了,就慢慢觉得冷起来。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寒冷着,却又不愿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寒意消融,肩头似被包裹在一片温暖的棉絮中。只是这棉絮似乎有些重,沉沉地压在左肩上,让人使不出劲来。
  方静言又强撑着迷迷糊糊睡了会,终于抵不过左肩上的负重感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就发现庄远将薄昵外套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则靠在旁边冷的缩成一团。远行的困倦让他在寒冷中也睡着了,睡梦中不由自主地将头抵在了她左肩上。
  方静言将外套盖回他身上,又想将他的脑袋推过去。谁知刚伸手触到他的额角,庄远乌黑的眼睛攸地就睁开了。
  “方静言!你偷袭我?”庄远一把捉住方静言的手瞪着眼睛笑道。
  有人被偷袭还那么开心的吗?
  方静言啪地将他手甩开,没好气地说:“我才懒得偷袭你,是你自己睡品不好,倒在我肩上,压的我快半身瘫痪。”
  庄远挠了挠头,有点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方静言恨不能在这家伙头上打一拳,让他清醒清醒。
  因为下雪,高速公路只开了一股道。众多车辆积压在公路上,如蜗牛般缓慢地前行。
  方静言看着日头快要升到中天,心里焦急起来。外婆一定会等她到了才吃饭,要是她一直这么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外婆岂不是要一直饿着?
  好不容易高速开禁,车子开动起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一点钟到了N市,方静言和庄远直奔静言外婆家。刚到巷子口,方静言就扯着噪子叫道:“外婆!外婆!我回来啦!”
  静言外婆抱着棉手捂,站在院门口,枣红色的毛线小帽上结了层薄薄的水气。远远看见静言奔跑而来身影,老太太激动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
  “静言,怎么才到呢?你妈妈明明打电话说你一早就出门了啊!”外婆将静言搂在怀里,摸着她冰冷的小手,急忙将她的手揣到棉捂子里。
  “外婆,这是庄远。我高中同学,也是好朋友。他刚从英国回来,今天到咱家吃饭好吗?”
  “当然好啊!”外婆笑着伸手将庄远也拉近身边,说:“孩子,快点进屋坐!外面化着雪,正冷呢!”
  “外婆好!”庄远笑弯着圆眼睛恭恭敬敬地跟静言外婆问好行礼。行完礼,他便和方静言两人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进了屋。
  屋里开了取暖器,散热管边还烤着几只小桔子。桌上放着一堆包装整齐的年货,旁边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外婆,谁给你送年货来了?这么大堆!”方静言伸手从年货堆里抽了一盒小酥饼。
  “哦,是子航早上送来的。他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让他留下吃饭,他说下午有事,已经约了人,刚刚才走了。”静言外婆答完话便忙着去厨房热早已冷掉的饭菜。
  方静言已将小酥饼拆开,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刚要咬嚼,忽然就卡在了喉咙中间。
  坐在取暖器旁的庄远正剥着一只小桔子,刹时间那剥桔子的手就停在了空中。过了一小会儿,他抬眼望向方静言,后者脸色青白,捂着嘴,眼神一片空茫。
  “静言……”庄远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方静言接过水,勉强将口中的酥饼咽下,强笑道:“我没事!真的……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庄远帮她拍着背,盯着她纠结着握在一起的双手,神色不易察觉地微微黯然。
  最后,和方静言一同坐在外婆家餐桌上吃饭的人,是庄远。
  方妈与叶妈的算计,全都落了空。
  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得到了充分的应证。
  *****
  叶子航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悠悠地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小路依然是那么细窄安静,来来往往也就几个行人。
  走到一株粗实的大树边,他停下脚步。
  这大树的身下,曾经掉进过一个会唱小龙人之歌的小女孩。
  放假前的某一天,他被外系的一个女生拦在路上。
  “叶子航,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能和我交往吗?”
  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因为美丽而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她虽然有些紧张,但扬着下颌的脸庞,显然确信自己不会被拒绝。
  叶子航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还有课。”
  美丽的女孩子愣住了,他这是在拒绝她吗?
  “你不愿意?”女孩子咬着嘴唇问,脸颊因为恼怒而渐渐红了起来。
  “是。”叶子航转过身,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离开了。
  “叶子航!!”女孩子气的望着他的背影发抖。
  这样的表白叶子航遇见过不止一次。
  这次也一样,毫不犹豫地拒绝。
  一般来说,被拒绝过的女生,就不会再出现。
  这个女孩子是个例外。被拒绝后的第二天,她又在那条路上拦住了他。
  “叶子航,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她大胆地对他质问。
  “对不起。”叶子航从不做解释,转身离开,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三天,第四天……这个女孩子坚持不懈地围追堵截着叶子航。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她又拦住了叶子航。
  “叶子航,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叶子航打断了。
  “你会唱小龙人之歌吗?”叶子航淡淡地问道,脸上没有表情。
  “呃?——”女孩子张大了嘴,仿佛瞬间吞下了一个超大的鸭蛋。
  “不会唱小龙人之歌的人,我不会考虑。”叶子航退身离开,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似是笑人,又似自嘲。
  放假那天,在他上火车前,那个女孩子追到了火车站。
  “叶子航!我会唱小龙人之歌了!”
  叶子航望着她,眼神沉静似水。
  “我是一个小龙人,小龙人!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
  女孩子的声音非常动听,悠扬着唱出曲调,童稚而宛转。
  唱完歌,她盯着叶子航,自信满满地问:“现在,你会考虑我了吗?”
  叶子航摇了摇头。
  “为什么?”女孩子不解地望着他:“我确信我唱的很准确,一个音都不差!”
  “你会唱跑调的小龙人吗?并且,跑的还得是我心中的那个调。”叶子航推开女孩子,转身上了火车。“你唱不出的。别再来找我,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火车已经开动,隆隆地往南方前行。
  没有人能唱出叶子航心中的那曲小龙人。
  那个蹲在树坑里的小女孩儿曾唱过的跑调小龙人之歌,是叶子航心里不能抹却的音符。

  交错(三)
  很多时候,命运并不像我们所希望与想象的那样去发展。
  比如说,我们想换个班导,偏偏这个不讨人喜欢的班导就会跟着你到毕业,还要为你写毕业鉴定。
  比如说,我们想在阳光明媚的春天出去踏青,偏偏这个春天就一直下雨,淅淅沥沥地缠绵到夏至。
  比如说,我们想与某人重逢,偏偏阴差阳错,就是一再与这个人交错而过,不得相见。
  对于诸如此类的交错,方静言已经完全认命,并且灰心丧气。让她头痛的还不止这些纯属天意的无奈。就在上个星期,庄远又从英国回来了。这次,他直接高举着学士学位证,站在静言宿舍楼下大声宣布:“方静言!我要追求你!”
  方静言当时站在宿舍阳台上,恨不能把手上那盆水直接泼下去。强忍着怒气,冲下楼,揪着庄远的耳朵跑到无人处,方静言用那张学士学位证盖住庄远的脸,怒道:“庄远你发什么神精!从哪里搞张假证书来招摇撞骗?信不信我跟你绝交?”
  庄远将盖在脸上的证书揭下卷起,委屈地说:“英国本科是三年啊!我干嘛没事儿搞假证书来骗你!”
  “好……好,恭喜你大学毕业,但你刚才跑到我宿舍楼下乱叫什么?想让我明天变成全校的话题人物吗?”
  庄远瞪着她不说话,直瞪的原本理直气壮的她都有点心虚起来。
  “你怕别人知道我要追求你?”庄远伸手握住方静言细细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的鼻尖下,“你明明知道的,知道我多喜欢你!三年了,我忍了三年!就为你大一时的一句话,你说我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毛头,至少要拿到学士学位才有资格去考虑爱情。我拼命学习,修学分,就为了能早一天拿到这张证书,拿到可以谈论爱情的资格。方静言,我并没有要你回应我,我只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庄远喜欢你,要追求你,这也不行吗?”
  方静言努力想要和庄远平视,却发现,庄远早已高过她一个多头,她再努力也只能对着他笔直俊挺的鼻梁而已。
  “庄远……”方静言叹了口气,挣脱了他的手,“你也明明知道的,我把你当作朋友。再亲近,也只是朋友。”
  “我却不这么想,朋友也可以变成男朋友。我们已经那么亲近了,为什么不能再近一层?”庄远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静言,为什么不给我机会?难道你还能找出比我更真心喜欢你的人?”
  方静言头大如斗,眼角瞥见拐角处几个舍友若隐若现的诡异笑脸,她只能想法子先把庄远打发走。
  “我还没有谈论爱情的资格。”她拿过庄远手中的证书说。
  “什么?”庄远愣住了。
  “我还没有大学毕业。”方静言一本正经地说。
  “别开玩笑了!这年头哪有人真等到大学毕业才谈恋爱的!”庄远一脸的不以为然,“我是男人,为了要证明自己有爱你的资本才耐心等到现在,你又何必用这个来约束自己。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过的有多辛苦,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你被别人骗走了。”
  “什么骗不骗的!我又不是白痴。”方静言跺着脚捶了庄远一拳,“总之,大学毕业之前,我不打算谈恋爱。你要是还想和我做朋友,就老老实实回英国去。要是还在这里纠缠,我就再不理你了!”
  “静言,”庄远垂下头,抚着被捶了一记重拳的左臂,无奈地靠在墙上,“你不要这样欺负我了……我很痛的……”
  方静言见他神色有异,不禁怀疑自己下手太重,有些慌张地走到他身边,说:“庄远,我……我真的打重了吗?要不要紧?”
  庄远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捶在身上的太重,而是捶在心上的太重了。”
  “庄远……”方静言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好吧……我再等你一年。”庄远强打起精神笑道:“反正要回去念硕士,一年后我还会回来。静言,到时候不管你用什么理由,也别再想把我打发走。我会盯着你,粘着你,绝不放过你!”说到最后,庄远盯着方静言的眼睛,都有些咬牙切齿起来,像是要把她吃到肚子里。
  方静言望着庄远离去的背影,身躯微颤。庄远刚才的眼神,太认真,认真的让人恐惧。
  *****
  大四的时光过的飞快,到了最后的半个学期,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找工作的找工作。每个人都异常忙碌。
  方静言本来倒是想过要考本校的研究生,但想到留在这里不动,岂不是如同砧板上的肉一样等着庄远回来宰割吗?还是算了,反正考研也很累,不适合她这样的懒人。便开始找工作。舍友小何要去S市参加高级招聘会,让方静言和她一起去。S市是超级大市,机会比N市更多,她抱着玩一趟的心态跟着去试了试。没想到竟然被香港的AYHM会计师事务所给录用了。
  对于方静言自己找的这份工作,方家人坚决反对。那态度坚定的,都让方静言疑惑起来。以为他们是舍不得女儿,要让自己去H市,爸妈却又说不要她去H市,让她留在N市。几番争论后,方静言还是觉得要走自己选择的路,她要去S市。
  吴鸿飞早在大三时就被保研,大四比一般人都过的悠哉。方静言决定去S市的那天晚上,给吴鸿飞打了电话,约他出来吃饭。
  原以为吴鸿飞会为她高兴,没想到他竟然皱着眉毛说:“静言,一定要去吗?我觉得,S市那么浮华的地方不适合你。”
  “吴教授,什么浮华,是繁华!再说了,我是去工作,又不是玩乐。”方静言觉得吴鸿飞这几年越来越像老学究,便张口闭口地叫他吴教授。
  吴鸿飞长的斯文俊秀,戴着副透明树脂眼镜确实很有学者风范,只是毕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方静言一口一个吴教授,喊的他别扭又郁闷。
  “子航也被保研了。”吴鸿飞夹了一块鱼放在静言碗里,“可他跟我说,他还是要回来的。”
  “哦……”听到叶子航的名字,方静言指尖微微一颤,“你们两个都太优秀了,不读博士简直就是浪费资源。”
  “静言……”吴鸿飞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既然这四年来都没说,又何必在这时说破。
  送方静言回了学校,吴鸿飞立刻走到僻静处掏出手机。
  “喂,子航吗?我是吴鸿飞……”
  *****
  方静言算准时机,赶在庄远硕士毕业回国前去了S市。
  为了快刀斩乱麻,她走前给庄远写了封信,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说明自己和他没可能。此后,不管庄远再怎么给他打电话,写信,她一概不接不回。去了S市后,更加不跟他联系。方静言心里也是挣扎的,她与庄远之间,那么多交纵的记忆,那么多年的朋友,说断就断的绝情,她也不想。可也不能一直这样纠缠下去,庄远回国后,她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只有完全不联系,信息全无,才能断了他的念想。
  或许,不用太久,庄远就会忘了她,爱上别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要躲庄远,方静言也不会那么坚决地要去S市。
  方静言天天祈祷,神啊,请你快点赐给庄远一个让他一见钟情的灰姑娘吧!这样,她或许就可以回N市了。
  S市的日子不好过。房价,物价高是全国皆知的,城市太大,上个班要坐上个把小时的地铁再转上个把小时公交,都属于正常范畴。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非常繁忙,AYHM事务所专为在H股、海外股上市的公司和准备上市的公司审计。季审,半年审,年度审,从头年忙到年尾,没个歇息的时候。方静言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属于菜鸟级的学徒,跟在CPA屁股后面做杂事,又要负责跟被审公司要资料,帮着一起做报表,加班到深夜一两点是家常便饭。
  这天晚上,方静言又在被审公司加班。做完一打报表后,扭着酸疼的脖子,才发现已是深夜十一点。
  半年了,她都没想到竟然可以坚持着熬过来。有多少次,她下定决心天亮后就打辞职报告,可是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她又抱着笔记本电脑开始噼噼叭叭做报表。
  桌上还有一袋摩卡咖啡,方静言抓起咖啡摇摇晃晃走到茶水间去冲咖啡。路过会议室时发现里面竟然还有灯光,她禁不住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两眼。
  会议室里坐了七八个人,正在开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会议。
  这公司也真够奇怪的,半夜三更开会,果然变态。坐在长会议桌左面的第一个人她认识,正是这间公司的财务总监,总监身边的是董事会秘书,其余人也在资料上看过照片,都是高管。只是会议桌对面那三个人不像是公司的人,难道是为了上市而来谈资产合并的合作方?方静言扒在玻璃门缝上使劲往里头看,终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眯眼一瞅,大惊失色。
  坐在正中间那西服笔挺的年轻人,却不是庄远是谁!
  方静言一阵晕眩,手里的咖啡杯差点掉下去。哆嗦着抱住杯子,她贴着墙轻手轻脚地回到审计室。坐在电脑前愣了十分钟,抓起电话果断地拨下项目经理的号码,她得换项目,一定得换!
  “喂……张经理吗?我是方静言……”
  “方静言啊,你手上M公司穿行性测试的资料整理的差不多了吧?”纪经理没等方静言把话说完就开始询问工作进度,都是一帮工作狂。
  “呃……差不多了。”
  “好,N市的项目现在缺人,你明天就去N市的项目上去帮忙。”
  “咦?N市吗?”
  “是啊。对了,你好像是N市人吧!呵呵,那正好,你还可以顺便回家探亲。”
  “好啊,好啊!经理,我明天就去N市!”方静言欢呼雀跃,感激涕零。
  虽然回到N市也见不到爸妈,但至少可以躲开危险的庄大少。
  这世界也太小了,为什么想避开一个人就那么难呢?
  方静言到了N市后对这句话的体会更深。
  “什么?审计的公司是庄氏集团?”方静言站在高耸入云的大楼下,头晕目眩。
  “方小姐!方小姐你怎么了?”负责接她的司机吓的连忙伸手扶住昏昏欲坠的审计师。
  “谢……谢谢!”方静言露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容,拎着包,两腿发软地走进庄氏大厦。
  虽然在庄氏大厦里办公,但想碰到庄氏的太子也并非易事。
  这天中午,为了能早点结束项目,方静言咬着面包继续在电脑前卖命加班。
  “方小姐,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天天都看你在电脑前忙着,这样下去身体要受不了的。”
  方静言从报表堆里抬起头,原来是财务总监的秘书LIMI。
  “谢谢,我没事儿。”方静言接过LIMI手上的咖啡,感激地笑了笑。
  这时其她审计师也吃完饭回来了,大家或捧着茶,或端着咖啡凑在一起闲聊起来。
  “LIMI,听说庄氏上市办的总负责人很年轻啊,是家族里的人吗?”
  “呵呵,那可不是一般人。”
  “哦?”
  大家被逗出好奇心,一齐盯着LIMI,只有方静言埋着头看她的资料。
  “那是庄氏唯一的继承人,太子爷来的!”
  “啧!王子级人物啊!长的什么样?在几楼办公?”几个女孩子一齐发出啧啧地赞叹声。
  “英俊的很,又有才华。董事长可为这个儿子骄傲呢!上半年在英国念完硕士,便将他召回来主持公司的上市事宜了。”
  “哇!LIMI,你们公司的女孩子好幸福!”AYHM事务所做基础审计的多半是年轻小姑娘,对这种白马王子的童话没什么抵抗力。
  “你们以为呢,王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一般员工在庄氏呆上三五年,可能连他一个衣角边都见不到!”LIMI喝了口咖啡,摇头感叹。
  “哦哟哟,说的我们心里更痒痒了……”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喂,上班时间可到了啊!你们还不快点儿做事,一会项目经理就要回来了!”
  “静言你这工作狂人!呵呵!”
  “是啊,工作狂!!”
  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各自归岗开始忙碌。
  方静言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庄远是庄氏高高在上的王子,把她这种小人物碰见他的机率弱化到百分之零点几。
  ****
  入秋前,方静言就一直有点咳嗽。因为是咳嗽么,小毛小病的,方静言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这咳嗽不但没渐好,入冬后反倒愈加厉害起来。方静言光顾着工作不愿去检查。这天晚上加班,她伏在桌上又是一阵猛咳,同事们都看不下去,强行押着她去看医生。
  到医院一检查,右下肺感染。再不及时治疗便是肺炎。
  同事们把她一顿臭骂,当即不许她再回公司,直接办了手续住院治疗。
  项目经理和总监知道她为了工作一直撑着不看病,又生气又感动,亲自来看她,又让她好好休息,就当是休年假,工作上的事交给别的同事去处理就好。
  想到不必去庄氏上班,方静言松了口气。忙了大半年,终于可以歇下来,却是为了养病,又觉得有些悲凉。
  方爸方妈知道她病了,立刻从H市赶了过来,心疼的不得了,方爸更是要她立刻辞职,不许再去S市。
  叶子航的爸爸妈妈和方爸方妈一同来看她。他们一向待她很亲,和自己女儿一般疼爱。她上大学这几年,虽然没见过叶子航,叶爸叶妈却没少见。周末和节日,叶妈都会叫她去家里吃饭。说起来,她其实常去叶子航家,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叶子航。
  方静言觉得遗憾,叶爸叶妈更觉得遗憾。
  “老叶,你看言言瘦的!比刚毕业时至少瘦了十斤!”叶妈心疼地捏着静言的手说。
  “是啊,这孩子不听话!非要一个人跑去S市,你看把自己折腾的!”方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言言妈,医生说下个星期出院后要静养,我看就让言言住我那儿去。你们在H市不方便照顾,住我那儿也放心。”
  “好啊!我正担心让她去H市不方便复检呢!子航妈,那可就要麻烦你了!”
  “和我客气什么!言言和我自己亲女儿一样的!”叶妈说着将方静言搂在怀里。
  “可是……可是我还要上班啊……”方静言小声地发出抗议。
  “不许去!”四个大人异口同声。
  “马上,立刻,辞职!”方爸咬牙切齿地把电话交给方静言。
  “爸……我合同还没到期呢!”
  “我们可以赔钱!”又是异口同声。
  就这样,在大人们的高压之下,方静言拨通了辞职电话。
  “喂,张经理吗?我……我是方静言……”

  听雨(一)
  推开门,静静的屋子里一室暖阳。
  方静言握着门把手,鼻子有点酸,睫毛有点湿。
  这是叶子航的房间。
  橡木色的书桌上搁着一盆翠绿的龟背竹,阳光洒在龟背宽圆的叶片上,和很多年前一样,懒洋洋地舒展。那时,她将尚还幼小的龟背抱在怀里歪着头对他说:“这个植物好可爱,叶子航,给我来养好不好?”
  叶子航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微笑道:“好啊,送你。”
  她乐呵呵地抱着龟背回家,叶妈在门口看见了惊叫道:“言言!子航竟然舍得将这龟背送你吗?”
  “是啊!”她伸手摸了摸嫩绿色的柔软叶瓣。
  “唉呀呀……这是子航爷爷送他的生日礼物,上个星期青青来哭着吵着想要,子航都没舍得给她,啧啧……竟然你一要就到手了……真是……”叶妈摇头感叹着,眼底里的笑意让她的脸突然就烧了起来。
  后来,她将龟背还给他了。
  在四年前。  
  绣球趴在龟背竹边晒着太阳,听见开门声抖了抖耳朵,微睁开半只猫眼看去。
  “喵——”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方静言,它立刻拱着背从书桌上跳下,往静言怀里扑。
  “绣球!”方静言开心地将胖猫抱在怀里,“绣球,你又长胖了吧,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喵——喵——”绣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软绵绵的叫唤声仿佛在说:“想你了……想你了……”
  “言言,把东西放下就出来吃饭吧!”叶妈在客厅里叫她。
  “好!” 方静言松开绣球,擦了擦眼角,将行李放到床角边转身离开了房间。
  叶妈做菜的手艺跟十年前相比,没什么长进。也就是将就着把菜放在锅里炒熟,肉喷上酱油用砂锅一直焖烂,米饭保证不夹生罢了。
  可方静言喜欢吃她做的饭,觉得很美味。
  端着蓝边荷叶小瓷碗,夹起一片豆腐干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这就是叶子航从小一直吃的味道,有一点点咸,有一点点硬,甚至还有一点点糊掉的味道。
  “言言,你还记得手上这个小碗吗?”叶妈用筷子指着方静言手中的小碗笑道。
  方静言将小碗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碗边上用青釉画着几片淡淡绿色的小荷叶,荷叶下藏了几尾小小灰灰的鱼儿,她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唉,那是子航专用的碗啊。他十二岁时,跟爷爷去景德镇玩,那么多漂亮的瓷器都不喜欢,只一眼看了中这只小碗。你说这孩子,有时候还真是怪!”
  方静言笑了笑,叶子航本来就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那么喜欢这只碗,可每次你到家里来吃饭,他都一定会把这碗给你用,你是不是从来没注意过?”叶妈推了推叶爸,又说:“老叶,还是你发现的,对吧?”
  叶爸笑着点了点头说:“子航待静言不同的。”
  方静言低了头扒饭,脸上羞红一片。
  叶爸和叶妈偷偷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很默契地点到即止。
  两个别扭小孩,为什么闹别扭一闹就这么年?想急死爹妈是不是?就算你们现在是平行线,咱们也能用大铁钳给你们拧到一块儿去!
  吃完饭,叶妈帮静言铺床,天蓝色的床单与枕套,像大海一样美丽。
  “这可是子航专用的哦!”叶妈扭过头,眨着眼睛对方静言笑道。
  方静言咬着嘴唇,有些慌乱地整理着行李,脸红绯绯的样子让叶妈看了心情大好。
  “阿姨,其实……其实我可以住隔壁自己家的……只要稍微打扫一下就好。”方静言抱着笔记本电脑有些犹豫地站在叶妈身后说。
  “瞎说!为了让你好好休养才接你过来住的,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住隔壁!!”叶妈赶忙将方静言的行李塞进柜子里,生怕她会跑掉。
  “可是……再过一个星期叶子航不是就要放假回来了么……我住他房间,那他住哪里去?”
  “让子航住客房啊!”叶妈抛过来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
  *****
  凌晨四点钟,整个城市都在薄雾中沉睡着。
  叶子航从火车站里走出,湿重的冬雾在他眼前漫漫飘散。一宿未眠,人却出奇地清醒。
  拎了拎大衣的领子,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汽车红红的尾灯在雾气里映出一道淡虹。
  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会提前回来,生活中的惊喜也很重要。
  明天太阳升起,当他伸着懒腰从房间里走出,爸妈大概下巴都会掉到地上。想到这里,叶子航不禁微微翘起了嘴角。
  车开到颐和路178号小院时,雾气更浓了,将人与车淹没的完全不见踪迹。出租车司机打开双跳灯,战战兢兢地将车子开了出去,叶子航闭着眼睛在雾气中摸索着小院的门。
  这小院的门,他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从门栏向前走三十三步便是小楼前的台阶。拾阶而上,不过五阶,左手边是方静言家的门,右手边是他的家门。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叶了航往左边走去,伸手握住那门上被摩挲的光滑的黄铜手把。多少回,他推开这扇门,多少回,他等在这扇门前。为了门内的那个人。
  终于松开手,转身,叶子航向另一扇门走去。掏出钥匙轻轻将门打开,家里又静又黑,爸妈应该都还在睡梦中。
  “喵——”一只软绵绵的东西蹭上了他的腿。
  “嘘——绣球别叫!乖!”叶子航将行李放在地上,伸手将绣球抱了起来。
  绣球像是听懂了似的,乖乖伏在他怀里不再出声。
  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的房间,开门,关门。
  叶子航长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正想走到床边躺下,却发现床上的棉被里有微微隆起的一团。
  叶子航疑惑着想,难道老妈又发飚把老爸从卧室里赶出来了?
  屏着气息走到床边一看,人竟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虽然屋里很暗,只有白雾从窗缝里透出的一丝丝微弱光线,但他还是看的分明又清晰。
  眼前这蜷成一小团窝在棉被里,长长的黑发铺散了一枕的人,就是让他做梦梦见都会心痛的方静言。
  叶子航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怀里的胖猫,确定自己既不是在发烧也不是在梦游后,他站在床边,望着睡在自己被子里的人,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卟嗵——卟嗵——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
  他还是不敢动,生怕稍稍一动,眼前熟睡着的人儿就会消失。明知道是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躺着,却怎么都觉得像是梦境一般。
  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触了触方静言的脸,温热细腻的触感让叶子航全身微微一颤。
  是真的!眼前这睡在他床上的人儿是真的!
  四年了,他四年未曾见到过她。她的下巴更尖了,眉毛也更长了,鼻子还是那么小巧。只是瘦的厉害,露在棉被外的胳膊那么纤细,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忽然,沉浸在睡梦里的人不安起来,鼻翼颤动着,眉头也渐渐皱了。最后,从长长的睫毛下流出一串清长的泪珠,滑过眼角的阴影落入天蓝色的枕头里。
  叶子航心疼地将那细细的手腕握在手里,“静言……方静言……”
  睡梦里的方静言望着远处枣树下剥着嫩绿豆子的少年,夏风轻抚而过,少年抬起头,笑弯弯的眉眼,他从小竹椅上站起身来,轻声说:“方静言……”
  她想张口说话,但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少年抱着一只胖胖的猫浅笑着说:“绣球……绣球说它想你了。”
  “方静言,我想你了。”叶子航伸手将那串清长的泪珠留下的痕迹轻轻抹去。
  方静言有些混乱起来,不可能啊,这是在做梦,还是那个梦!梦里叶子航不该说这样一句话的,他没说,没说过啊!可耳朵听见的声音却是那么真。
  “静言,我想你。”叶子航深深叹息着说。
  方静言攸地睁开眼睛,带着水气的黑眼睛濛濛地转动着。她看着眼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呆了一刻,自言自语道:“完了,连梦也做的越来越离奇了。难道我真的要去看心理医生……”说着就使劲闭上眼睛,决定放纵自己在这个有点微甜的梦里。
  叶子航他也长大了呵,和少年时有了那么些不同,可还是那么俊朗。不,是更俊朗了。方静言感叹着想。忽然觉得不对,自己思路那么清晰,一点儿也不像是在糊糊涂涂的梦里啊!于是惊地再次睁开眼睛。
  “啊——”她瞪眼望着站在床边的人,抑制不住地叫出声来。
  叶子航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尖叫给吓了一跳,他忙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见他要走,方静言又焦急起来。
  “别!别走!”她蜷着被子小声而无力地对他说。
  叶子航停了脚步,转身望向她。
  方静言攒成拳头的手心在棉被里已经满是细细密密的汗水。
  窗外的白雾虽然还浓,光线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过了良久,方静言讷讷地开口说:“你……你回来啦……”
  “恩。”叶子航点了点头。
  “对……对不起,占了你的卧室。”方静言将脸埋在棉被里,企图遮住脸上那可疑的温度。
  “没关系。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叶子航转身走出房间,将身后的门轻轻关上。
  *****
  早餐是叶爸特意去巷子口王记茶楼买的小笼汤包和柴火小馄饨。
  “子航啊,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叶妈一边喝汤一边责怪叶子航,只是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倒让人觉得她很兴奋。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叶子航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呵呵,你可真是给我们一个大惊喜,差点儿把我们静言给惊呆了。”叶妈瞟了瞟一直低头吃馄饨的静言。
  “静言怎么了?”叶子航淡淡地询问,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亘隔着四年的光阴,他只如平常一般平淡地询问。
  “子航你不知道,言言在上海那个什么事务所上班辛苦的不得了,都累的得了肺炎!可怜她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天天打吊针,也没人照顾。我说好歹说才把她劝到家里来好好调养的。”叶妈故意在叶子航面前添油加醋。
  “阿姨,不是肺炎……只是右下肺感染……”方静言蚊子哼哼般地插了一句。
  “再厉害一点点不就变肺炎了?差不多的!”叶妈一心想观察叶子航反应,当然不能把病往轻里说。
  “现在在家调养不用上班吗?”叶子航像是问叶妈,又像在问方静言。
  方静言低着头,见叶妈不接话,只得低低答道:“已经提出辞职了,但公司还没正式批。”
  “哦。那就好好歇着吧。”叶子航放下茶杯,将桌上刚刚买回的报纸展开读起来。
  叶妈见叶子航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恨的在饭桌底下直跺脚,又用力踹叶爸。叶爸半天没反应,叶子航却皱眉抬头说:“妈,你干嘛一直踢我?”
  “啊?我……我腿抽筋了……”
  ****
  明明是双休日,叶妈却说单位要加班,吃完早饭就要出门。见叶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说:“老叶,你昨天不是说你也要加班的吗?”
  “啊?我什么时候说的?”叶爸一头雾水。
  “昨天晚上啊!你明明跟我说的!快走!单位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咱们去处理呐!”叶妈把围巾往叶爸脖子上一绕,扯着他的衣领就出了门。
  “叔叔阿姨,你们中午回来吗?”方静言追到门口问。
  “我们不回来啦,晚上才回来!”叶妈笑眯眯地跟她挥了挥手。
  方静言目送着两位长辈出了院子门,转回屋里收拾桌上的碗碟。刚要把碗摞起来拿到厨房去洗,叶子航伸手将那碗接了过去。
  “喂!那个碗我来洗就好了!”
  叶子航将碗泡在水池里说:“你去休息,别下冷水。”
  叶子航在厨房里洗碗,方静言就用抹布擦桌子。
  收拾停当,叶子航回到客厅,方静言拧着抹布站在餐桌前反复擦着已经很光亮的一角。
  方静言忽然想到一首苏轼的词。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他们没有泪千行,却相顾无言。
  叶子航向窗外看了看,浓雾早已散尽,又是一城温暖的阳光。
  他搬了张躺椅放在阳台上,对方静言说:“你过来。”
  “哦……”方静言乖乖走过去。
  “躺下。”
  “咦?躺椅上吗?”
  “嗯。得肺炎的人要多晒太阳。”
  “……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而且,我不是肺炎……我是右下肺感染。”方静言还在为自己的病情辩解。
  “那叫轻度肺炎。”叶子航从客厅沙发上取了条小毯放在方静言膝上。“我出去一下,你好好在这儿晒会太阳。”
  “哦……”方静言望着叶子航穿上大衣,出了门,心里有点失落。看来他真的不想我,不挂念我了。我生病了他也不陪我,若是在以前……不禁叹息着感伤,时间啊,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让这个世界物是人非,情淡缘浅。
  阳台的架子上搁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方静言心情灰灰地将诗拿在手中随意一翻。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正是冬日,况且阳光正暖,要她到哪里去听那一夜的春雨?又让她去哪里寻那一树细小粉白的杏花?
  外门突然传来转动的声音,方静言惊讶地转过头看去,竟是叶子航回来了。他手里拎了一大袋的梨和一只用小纸袋装着的中药包。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心底里渐渐滋生出些许春雨来。
  “我只是去买东西。”叶子航将手中拎带放在桌子上说:“我记得你不讨厌吃梨的,对吗?”
  “恩。”方静言点点头,“可是现在冬天吃梨很冷啊!”
  “炖着吃。加上川贝、枇杷还有一点点薄荷一起炖,养肺的。”
  “……”方静言捧着那本三百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用书遮了脸,让那眉心渐渐舒展开了。

  听雨(二)
  叶子航将雪梨去皮掏核,放在一口小小的砂锅中间,又将川贝和枇杷放在已经掏空的梨心里,四围洒了一圈碾碎的冰糖屑,添了适量的水后,搁在炉上用小火慢慢煨炖。
  方静言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听着从厨房里传出的悉索声响,觉得世界都在不真实地摇晃。
  “喵——”绣球跳上她的膝,蹭了蹭她的手后便拱在毯子里蜷成胖胖一团睡了。
  “绣球……”方静言弯下腰,隔着毯子把脸贴在猫儿热乎乎的背上,觉得幸福又有点心酸。
  空气里渐渐有雪梨混着中药的甜味在弥漫,方静言将书盖在脸上想,叶子航是什么时候学会炖雪梨的呢?上大学以前,他可是连锅都没摸过的大少爷。大学四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四年呵,一段漫长的光阴,他们从少年变成青年,从幼稚变得成熟。叶子航,他改变了多少?
  香气愈加浓郁起来,眼前忽然一亮,盖在脸上的书被拿开,正在胡思乱想的方静言一惊之下被没来得及咽下的口水呛了气管,捂着胸一阵猛咳。
  “还咳的这么厉害!医生怎么回事,这样就让你出院了?”叶子航慌忙将手中的炖雪梨放在一边伸手帮她拍背。
  方静言一边咳,一边摇头,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脸红红地轻喘着说:“不……不关医生的事,是我自己……自己被口水呛了……”说完又觉得很丢人,垂下头不敢看叶子航的表情。
  叶子航看她那羞怯怯的模样,只觉得心头呯地一跳。多少年了,多少年他不曾见过她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一颦一笑。强忍着笑意,将小桌端到她面前,揭开砂锅的盖子。
  “吃吧,要把整只梨吃下去,还要把汤汁全喝完。”
  “哦。”方静言坐直了身子,伸头看着小砂锅,脸忽然苦了下来,“这么大一只全都要吃下去吗?还有那么多的汤……”
  叶子航将勺子递到她眼前说:“全部。”
  “必需?”
  “必需。”
  “一定?”
  “一定。”
  “能不能打折?”
  “不吃算了。”叶子航冷着脸作势要将砂锅端走。
  “别!我吃!我吃还不行嘛!”方静言忙伸手接过勺子,挖了一块梨肉放进嘴巴里。
  叶子航望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梨子,绣球闻到香味从毯子里钻出毛茸茸的脑袋张望,只觉得时光似乎又倒流到四年前。
  四年前,他们那么亲密无间。四年前,他从未想过他和她会分开。
  当年,方静言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为什么,那么突然地疏远,比陌生人还要冷漠。
  当时留下的痛,至今还在挣扎。
  也曾想要忘却,他叶子航离了谁还活不下去吗?
  能活下去,却活的不是他想要的滋味。
  心里缺了一块,很大很重要的一块。
  心若是不完整了,人又怎么能活的完整?
  方静言专心致志地消灭着砂锅里的炖雪梨,热热的梨汁喝下去,胃里暖暖的,额上不觉都出了细汗。抬头轻舒一口气,却对上叶子航正盯着她看的漆黑瞳仁。
  两个人同时红了脸,转开目光。
  气氛开始变的微微尴尬。都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四年前的变故,想到了四年时光的距离,都有感叹,都有唏嘘。
  叶子航转身离开阳台,方静言立刻觉得失落,乱想着他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是不是觉得我很烦?正自我折磨着,叶子航却又回来了。抱了厚厚的书在她身边坐下,看书前伸手试了试砂锅的温度,觉得不那么烫了,便问:“嫌不嫌凉?热一下好吗?”
  “不用,不用!现在吃正好!”方静言连忙伸勺子往嘴里送,“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叶子航嘴角微微一翘,笑道:“真的吗?会不会药味太浓?”
  方静言摇了摇头,“不会,我……我喜欢。”
  叶子航望着她,静默了半晌,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现在……现在又理我了?”
  方静言含着勺子,久久未曾放下。
  四年了,她已远比当年成熟,不论是思想还是心态。
  “那时,是我不好,对不起。”
  叶子航喉咙一紧,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涩。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与她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交错而过。
  “为什么呢?那时为什么突然拒我于千里之外?”这个问题纠缠了他很久,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庄远,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原因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只是方静言不说,他再聪明也想不通。
  方静言抿了嘴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心里头的那个结,她自己还没有完全解开。
  梨子已经吃完,方静言捧起小砂锅将里面的汤汁喝了下去。
  叶子航在静默中将小桌收拾了送回厨房。
  方静言转头望着他已经很挺拔的背影,渐渐漫溢起来的水雾将视线变的模糊。
  重又将头抵在包了胖猫的小毯子上,让那绵软的织物将水雾一点点吸下去。
  叶子航拧了热毛巾出来,见她弓着背伏在膝上,黑发从两肩处向前滑落,露出纤细又苍白的颈项。
  “擦擦脸吧。”将热毛巾送到她手边。
  方静言抬起头,只是眼睑还垂着。接过毛巾仔细擦了脸和手,低声说:“谢谢。”
  叶子航搬了椅子坐在她身边,将厚书翻开读起来。方静言也将唐诗三百首重新打开。
  巧的很,再次打开,跃入眼帘的还是那一首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何时才能听得春雨声?方静言用手指轻轻摩挲泛着浅黄的纸页。
  ******
  傍晚,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的叶爸叶妈终于回到家。叶妈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躲在门缝后面看屋里的情况,又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对叶爸说:“老叶,怎么没一点儿动静啊?”
  “兴许是出去了?”
  “不会,言言吹不得风,子航知道的。”
  “进去吧,你这样偷偷摸摸哪里像回家,倒像做贼似的。”叶爸笑着伸手推开门。
  “唉唉!我说你轻一点儿!”叶妈扯着他的胳膊一起进了门。
  站在客厅里一看,阳台上夕阳的余光里坐着两个孩子。
  叶子航看书看的早已入了神,眉头微微皱着,右手握着笔不时在书的空白处写着什么。方静言也捧着一本书,只是那目光并未停在书上,却是一时望着窗外枯枯的梧桐树枝,一时又偷偷飘到叶子航身上。
  叶妈捂着嘴偷笑不已,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打电话给方妈报两个别扭小孩和好的喜讯了。
  晚上睡觉前,叶子航又给方静言炖了一只雪梨。叶妈见他在厨房里又是削梨又是看火,兴奋的回房就给方妈打电话。
  “静言妈,告诉你一天大的好消息啊!两小家伙终于有起色了!”
  “啊?子航已经回来了?”
  “恩恩!昨天夜里回来的!对静言可好呢,见她病了心疼的很,还亲自炖梨子汤给言言喝!”
  “真的啊!还是子航乖!那言言呐?她有什么反应?”
  “我今天发现言言有偷偷看子航,子航盯着她看,她还会脸红。估计俩孩子快开窍了。”
  “老天保佑吧!可别再瞎折腾了。”
  “是啊,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也不是真的小孩子。从小这么手牵手长大的,是人都知道俩人是一对儿!偏要闹什么别扭,看把我们给折腾的!”
  “言言的嫁妆我都备好了,去年把她奶奶给的好几件老款金饰送银楼给改了,重做了一套新样的首饰,那是她奶奶留给她的,有情份的。”
  “我这儿也备了不少件呐,叶家的那些老东西,样子虽是过时,却是祖上留下的,也是情份。”
  “等子航硕士毕业就让他们结婚吧,我就怕夜长梦多,这四年过的是心惊胆颤,生怕他们谁哪天领了个男朋友或是女朋友回家来。”
  “我也是啊,子航我倒不担心,他心眼儿里只容得下言言一个。我就怕言言被别人追走了,我们子航有时太闷,痛了都不肯说的。”
  “子航这孩子,那么聪明的,偏对言言死心眼儿,是我们言言的福气。”
  “言言妈,等他们结婚了就让住家里吧,以后你们也是要搬回来的,咱们两家变一家,还住这小院里,多好啊!”
  “好啊,楼上的阳台打通了,连门都不用出就可以来来往往。以后咱俩一起带孙子,啧啧,想想都觉得美!”
  “呵呵,我想让他们生两个,一儿一女才好。一个长的像子航,一个长的像静言……言言妈,我看不必等子航硕士毕业了,顺利的话明年就让他们结吧,拖来拖去有什么意思啊!”
  “也是啊,子航毕竟在B市上学,两人不能天天在一块儿,怕夜长梦多。”
  ……
  ……
  叶妈和方妈还在煲着电话粥,叶爸听的直摇头。
  女人啊,实在是想象力丰富的生物。这边才刚刚有冰冻消融的迹象,那边她们已经开始讨论抱孙子的事了。
  虽然很无聊,却也很可爱。
  ******
  第二天,叶爸和叶妈真的去上班了,家里又只剩叶子航和方静言。
  和前一天没什么不同,叶子航小心照顾着方静言,而后抱着书在她身边很投入地看着。方静言则继续她的古代文学深造,细细品读着唐诗和宋词。两人都没再提那个会让彼此沉默的话题。
  就这样,时光一天又一天地流逝。周五那天,下了微雨,失去阳光的阳台有些湿冷。
  叶子航要将方静言挪到厅里去,方静言不肯,她有些兴奋地对叶子航说,她要听雨。
  叶子航没说什么,只是拖出一只大箱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找什么呢?”方静言好奇地问。
  “小瓷炉。”叶子航记得叶妈是将炉子收在这箱子里的。将掏出的杂物放在椅子上,果然箱底里压着米黄色的小瓷炉,边上还搁了一盒木炭。
  “厅里已经开了空调,我不冷的。”方静言看了那炉子就想起童年的寒假,她和青青趴在炉火边,叶了航给她们念童话故事。
  “厅太大,空调也不那么足。还是升起来的好。”叶子航将瓷器和木炭一起拎着去了厨房。
  方静言在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杂物中看到一本影集,便伸手取出来翻看。
  第一张,便是她和叶子航。
  两人站在雪地里,中间是嘴巴红红的小雪人。白雪落在他们小小的身子上,把他们也变成了小雪人。
  叶子航将起好的炉子拎到阳台上,放在方静言脚边。
  “叶子航……那时,我们好小啊!”方静言禁不住对着照片发出感叹。
  叶子航弯腰看她手中的影集,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也变的异常柔软起来。
  拉了椅子靠近她身边坐下,叶子航说:“你那时连铁锹都拿不动,还要抢着去铲雪。”
  方静言笑着往后翻去,影集里的小孩子渐渐长大了,从差不多一般高,到她站在叶子航身边只能及他的肩膀。
  “你看,这张里面是绣球呢!”
  “唔,它趴在你自行车篓子里睡着,我给它拍的。”
  “原来它那时候就已经这么胖了啊!”
  “它一直都那么胖。”
  “喵——”绣球不满地在火炉边发出一声猫叫,这是人生攻击啊!不对,是猫生攻击!
  “这张是我和青青!唉呀,青青今年应该上高三了吧!”
  “恩。现在学习自觉多了。”
  “好几年没见到她了,该长成个大姑娘了!呵呵!”
  叶子航看了她一眼,心想,好几年没见,你也长成个大姑娘了。
  方静言又往后翻了一页,笑容忽然僵硬,愣愣地盯着一张照片。
  是她和丹丹。
  那年春游,名花湖畔,她让叶子航为她俩拍的。
  湖水在春风中微澜,两人眼神中满是笑意,湖水一般清甜的笑容。
  再也见不到了。
  叶子航见她盯了那照片,心中也钝钝地痛了起来。
  方静言对丹丹,他怎会不知。
  恨不能一颗花生都要分着吃的好朋友。
  那样一个让方静言付出全部友情的女孩子,走了。
  似乎就是在她走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变故来的如此之快,让他措手不及。
  “静言,我对不起丹丹……”叶子般轻轻说。
  方静言犹如遭到雷击般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握着相册的手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叶子航以为她是因为思念丹丹才有如此反应,叹了口气,望着相片慢慢说道:“我曾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没想到,从她走后,我们竟然形同陌路。”
  方静言刚才只是犹如遭了雷击,此刻却是晴天霹雳,十二级台风外加冰雹暴雨一齐劈头盖脸地袭来。
  “你……你说什么?”她喉咙干涩的几乎挤不出话语。
  叶子航见她失态,心中怜惜,柔了声说:“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却没做到。我对不起丹丹。”
  “她……她什么时候……对你说的?”方静言脑门上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都突突跳了起来。
  “静言,你怎么了?别激动!”叶子航要起身拿水给她喝,却被一把拉住。
  “她……她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就在手术前一天。可能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手术风险很大。特意来找了我,跟我说要好好照顾你,因为你看起来聪明,有时却单纯的很,又滥好人……”
  叶子航没有说下去,因为方静言已经捧着相册嚎啕大哭起来。
  “丹丹!丹丹啊!”她把照片上笑的灿烂的好友压在胸前,恨不能要揉到心里去。眼泪哗哗地淌着,与窗外的雨声混成一片。
  “静言……”叶子航的心被她哭的乱成一片,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小楼一夜听春雨。
  静言,曾经一起的春天,你陪我听过雨。
  现在是冬天,雨有些冷,没有春雨那么温柔。
  静言,不要听冬天的雨,冬天的雨,它会让人伤心。
  静言,我舍不得你,丹丹舍不得你。

  听雨(三)
  方静言在叶子航怀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叶子航紧紧搂着她在怀中,渐渐觉得胸口都已有了凉凉的湿意。
  “静言,别哭了。”他伸手抹着方静言脸上的泪水说:“丹丹现在一定很好,很快乐。如果知道你还在为她伤心,她也会伤心。”
  “我以为……”方静言抽噎着用手揪着叶子航湿湿的衣襟说:“我原以为……”
  “你以为什么呢?”叶子航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
  方静言仰起哭的皱成一团的小脸,断断续续地说:“其……实,其实那天丹丹去……去找你……我……我看见了……”
  叶子航抚在她发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顿了几秒钟,平声说:“那么,你看见丹丹找我,就以为……”
  话还没说完,方静言就又哇哇大哭起来。
  叶子航脑袋是多聪明的,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节。这么一想通,心里多年的惑是解开了,可这答案却让他的心又恼又伤。他恼方静言不问青红皂白,看了什么就自以为地去胡乱猜想。他伤方静言竟然可以说断就断,把他抛在一旁。就算丹丹喜欢他又怎么样?难道丹丹喜欢他,她就要拱手把他送人吗?他们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情份,都可以这样轻易地一刀斩断?
  “方静言,你的心还真是狠!”叶子航咬着牙,用力捧住方静言的脸。
  方静言强睁开被眼泪糊住的双眼,朦胧地看见叶子航冷冷的脸,心想,完了!我都说出来了,他一定气死了。看他这样子,一定是气的要命了!
  方静言这么想着,觉得叶子航一定会生气不理她,眼泪更加大颗地往上涌。干脆闭上眼睛拼了命地哭,直哭的天地变色,肝肠寸断。忽然觉得唇上一暖,呜咽被堵在了喉咙里。猛地睁开泪眼,只看到叶子航长长的眉毛和俊挺的鼻梁。
  方静言先是呆了,也忘了哭,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后终于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推开叶子航,却发现身子因为之前哭的耗尽力气,软绵绵的,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两人终于分开时,方静言呆愣愣地睁大眼睛,红润的嘴唇微张着,一副完全石化的样子。
  叶子航重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她一下。
  方静言这次却反应很快地跳了起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叶子航,急喘道:“叶……叶子航!你……你欺负我!!!”
  叶子航的脸其实比方静言红的更厉害,但他声音却镇定的出奇,“是你先欺负我的,得赔偿。”
  方静言气的坐在椅子上跺脚,“你胡说!胡说!我从来没……没亲过你!你!你!你!……”
  “你把我给扔了,这难道还不算是最厉害的欺负?”叶子航攥了她的手,用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方静言吓的连连后退,叶子航却一直跟进。最后,方静言急的没办法,咚——一声用脑门把叶子航撞了开去。
  “唉哟——好疼啊!”方静言捂着脑袋呻吟。
  叶子航顾不上自己也被撞红的脑门,只伸手护了她的额头,心疼地说:“笨蛋!干嘛用自己脑袋撞?不会用书砸吗?”
  方静言瞥了他一眼,伸手把椅边的唐诗三百首给砸他头上了。
  *************
  叶妈晚上回家,只用了两眼,立刻就发现两个别扭小孩有什么地方不对了。静言眼睛肿的厉害,一看就是哭过。子航头上红红一块印子,像是被砸出来的。她在心底暗叫,不好!难道是子航太喜欢静言了,忍不住,等不到静言答应就要用强的?唉呀呀,这孩子平时看起来那么斯文冷静的,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叶妈心里乱成一团,两个孩子都很平静地说话吃饭,一点破绽都没有,她在一边虽然急,却没法子开口问。
  吃完晚饭,方静言去洗澡,叶子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叶妈拎了包花生坐到叶子航身边,说:“子航,帮妈妈剥花生,明天早上用香菜切碎了拌上小豆干,过小米粥吃。”
  “嗯。”叶子航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伸手取了花生剥起来。
  “子航,你爸爸说你在准备今年下半年的司法考试啦?”
  “嗯。刚开始看书。”
  “你考试这些,我从来都不操心的,倒是……”叶妈看了叶子航一眼,清了清喉咙说:“子航,男孩子也还是要温柔些的。”
  “嗯。”叶子航看着电视,基本没听他老妈在说什么。
  “特别是对女孩子……”叶妈伸手摸了摸叶子航额上的红痕,“女孩子都很娇贵,若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就更珍贵了,得捧在手心里,藏在心窝里护着。”
  叶子航攸地把视线从电视上收回,迅速地扫了叶妈两眼,说:“妈,你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了。
  “啊哟!我!我!我哪里有绕圈子啊!哈哈!你这孩子真会说笑捏!”叶妈眼见方静言从浴室走出来,忙收拾了花生奔回她自己房间去了。
  一回房间,她立刻就抓起电话。
  “喂,言言妈吗?”
  “嗯。吃过饭啦?言言今天身体怎么样?下午不会咳嗽了吧?”
  “放心,静言被子航照顾的不要太好哦!脸都比生病前更红润了。”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有子航在她身边我们才能放心啊!看她那大学四年过的,乱七八糟又苍白无力,整天窝在宿舍或家里看漫画和动画儿片。”
  “呵呵,那是言言有童心嘛!子航就喜欢她这点。对了,言言妈,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说……”
  “什么事儿啊?”
  “那个……那个你真的帮言言把嫁妆给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怎么了?”
  “他俩随时要结婚,你和言言爸都不会有意见吧?”
  “嗯。啊??什么???子航妈你说什么???”
  电话那头的静言妈受了大刺激,声音大的似乎人把头从话筒里钻出来大喊一般。
  “言言妈,你别激动啊!我……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子航妈!你可别这么说说而已啊!我家老方心脏不好的!”
  “呵呵,呵呵……”叶妈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说,“别紧张,我只是说说……主要是孩子们和好的太快了,好像进展神速呢……”
  “神速?子航妈,你可得看着点儿,这事儿也不能太神速了!”
  “哦哦!放心!我家子航什么人啊,可不是一般的毛头小子!”
  “那倒是,对子航我是一千一万个放心。”
  叶妈继续心虚地抹汗,不敢答话,她这儿子,不按常理出牌的事儿多了,她当了二十几年的妈也没把他给全弄明白。
  *****
  方静言坐在沙发上看名侦探柯南,叶子航取了一小篓蜜桔放在桌上剥。
  桔子皮一瓣瓣被剥开,开成一朵有着硕大花心的小黄花。
  “吃桔子。”叶子航将一排盛开的小桔花送到方静言面前。
  方静言瞅了他一眼,想到下午的事儿,气的嘟着嘴不说话。
  叶子航拿起一只小桔子送到她唇边,劝道:“吃吧!”
  那小蜜桔是叶爸黄岩带回来的,真如蜂蜜一般香甜,方静言是极爱吃的,曾有一口气吃三十多只,结果晚上就流鼻血的光荣记录。
  因为方静言上火流鼻血,叶家的小蜜桔被打入冷宫很久。为了防止某人贪馋,全家人都跟着不吃。今天小蜜桔终于解禁,方静言心里其实想吃的要命,别说是眼前这一只,就是桌上那一篓,她一口气也能都吃下去!
  对着小桔子想了想,方静言最终舍弃了寒不能当衣,饥不能充米的自尊心,一口把小桔子给吞了下去。
  有第一只就有第二只,吃完第二只还想第三只。直到把桌上那一排都吃完,方静言觉得才刚刚开了个胃。
  “还想吃!”她咬着手指,眨巴着眼睛望叶子航。
  “不能吃了,再吃又要上火。”叶子航把小蜜桔篓子盖上,拎到方静言视线以外的地方放起来。
  刚放下篓子,却发现方静言如小狗般跟着他走过来,还揪着他的衣角。
  “还想吃!”方静言用手指着桔子篓。
  “不能吃。”
  “能吃!”
  “不能吃!”
  “叶子航,你欺负我!!”方静言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喂!你!!你干嘛!”叶子航见她说风就是雨,倒是慌了神,“爸妈可在家呢,让他们看了,你不嫌丢人啊!”
  “我要吃!!”方静言理直气壮。
  “好……”叶子航长叹了一口气,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被她这样压制过。灰心地从篓子里又掏出一把蜜桔,拽着方静言回了沙发上看电视。
  方静言吃的心花怒放,眉眼带笑,叶子航则继续帮她剥桔子皮。绣球趴在两人中间的沙发上打盹。
  方静言伸手摸着绣球滑软的皮毛,正摸到脊背处,忽然碰到另一只手。惊地要把手缩回来,却被那暖暖的手一把握住。
  她红着脸偷偷看身边的叶子航,发现他一本正经又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那个教授才是凶手。”叶子航转过脸很认真地对她说。
  “切……你又不是柯南,你怎么会知道!”
  “我比柯南厉害。”
  “哼!还和小时候一样骄傲自大!”
  叶子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没多会儿,柯南把案子的真凶找出来了,果然是那教授!
  方静言嘴上不说,心里却真的有点佩服起叶子航来了。
  两人看电视正看的融洽,方静言放在里屋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急急地要去房间接电话,叶子航却握了她的手不松。
  “喂!我有电话啦!”
  “多半是公司的找你,不接也罢。”
  “你怎么知道?万一是我妈呢?”
  “你妈会打家里电话,不会打你手机。”
  “唉呀,快让我接电话吧!别闹了!”
  叶子航站起身,拖着她一起回了房。让方静言在他身边接电话。
  “喂,你好!”
  “方小姐,你好!我是庄氏的limi,你还记得我吗?”
  “啊,limi你好!有什么事吗?”
  “方小姐,不知道白天你们事务所的张经理有没有打电话给你,你负责审计的几个分公司还有一些未决事项,资料都在你的私人笔记本电脑里。本来你生病我们是不想打挠你的,但实在是太急了,我们这个月底前必需出审计报告。”
  “唉呀,你怎么不早说!我身体已经完全好了!limi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公司把那些未决事项给解决了。”
  “真的吗?”
  “嗯,放心吧!明早见!”
  “好的,明早见。晚安,方小姐!”
  “晚安!”
  方静言挂上电话,抬头看了看叶子航,小小声地说:“明天我要去趟被审计的公司。”
  “明天你该去医院复诊。”
  “后天再去复诊也一样啦!”
  “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都重要,可是,两者并不冲突嘛!明天先去把工作解决了,后天把身体解决了,不是妥妥当当?”方静言歪着脑袋说。
  “公司在哪里?明天我送你去。”叶子航又叹了口气,果然,感情中先主动的人到后来就反而会变的背动。
  “呃……不用!不用!很近的!明早我搭叶叔的车好了,顺路!”方静言慌忙摇头,让叶子航知道她是去庄氏,又不知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那回来前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嗯。”方静言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我会打电话给你才怪了!
  ******
  很久不上班,看着穿着职业装的白领们在大厦里穿梭,方静言都有点不习惯了。
  窝在家里这段时间,太温馨太美好,和上班时比起来,就像是两个不可穿透的异位空间。
  同事们看到久未露面的她,都惊喜着上来打招呼,又说听上面讲她已经辞职,好舍不得。方静言笑着说也很舍不得她们,只是家里不让去S市,非得把她留在身边。
  寒暄了一会儿,各人就归位开始忙碌的工作。
  方静言也不敢含糊,快速地打开表格文档,去解决那些让人头疼的未决事项。
  午饭前,limi来到审计室,笑咪咪地跟方静言打招呼,“方小姐,辛苦你啦!”
  “没关系,这本就是我该做完的事,拖到现在,反是我觉得不好意思了。”
  “哪里,方小姐太客气了。”limi笑容可掬,“方小姐,你现在方便吗?”
  “呃?”方静言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财务总监找你,方便的话,现在可以跟我去一趟总监室吗?”
  “你们总监找我?”方静言张大了嘴巴。
  “恩,现在可以去吗?”
  “可……可以。”
  “那我们走吧。”limi优雅地转过身,带着方静言往电梯口走去。

  长庚(一)
  庄氏的财务总监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穿着裁减得体的职业装,褐色卷曲的头发全用黑发夹一丝不苟地盘在后脑勺上。戴着黑边框眼镜,犀利的眼神时刻扫视着财务部的每个角落,厚厚的镜片也挡不往。方静言见过她一次,她正训着部门里的一个主管,眉毛扬在镜框之上,薄薄地嘴唇快速开合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锋利的剪刀。当时方静言就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的顶头上司是男的。
  可这位厉害的财务总监为什么会找自已呢?难道是她也在工作中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那也轮不到她来教训啊,最多找她的项目经理告状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已经跟着LIMI的脚步走到了总监室门口。
  “徐总,方小姐到了!”LIMI在门外用电话对讲机跟里面汇报。
  “请她进来。”
  “好的。”LIMI转头笑吟吟地对方静言说:“方小姐,您请进吧!”
  方静言木然地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往总监室里走去。
  很意外,财务总监没有戴那副吓人的黑框眼镜,嘴角挂着微微的笑,薄薄的嘴唇也不再像锋利的剪刀,随着微笑的角度向上扬起,很温和。
  “徐总您好!”方静言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方小姐,不必拘礼!请坐!”
  “谢谢!”
  “喝点什么?”
  “不……不用了,谢谢!在审计室刚喝了水。”
  “别客气,有个朋友从斯里兰卡带了点锡兰红茶,一起尝尝吧!”徐总监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只精致的盒子和两只描着金边红玫瑰的瓷杯。
  徐总监出乎意料的和气让方静言向简直有些惶恐起来,她急忙站起身摆着手说:“总监真的不必了!我……我……”
  徐总监一边泡茶一边抬眼看了她,笑道:“这孩子,紧张什么,不过是请你喝杯茶罢了。”
  方静言咬着嘴唇,听着开水从水壶冲进茶杯里的咕咕声,忍不往开口问:“总监,请问,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徐总监将香气四溢的茶杯送到她面前,说:“方小姐,有兴趣到庄氏来工作吗?”
  “谢谢!啊?——”方静言接过茶,还没喝就差点儿把那只精美的杯子给从手里摔了出去。
  “我听说你已经从AYHM事务所辞职了,而且也想要留在N市。你替庄氏做了这么久的审计,情况也熟悉,直接过来工作的话,应该很快就能上手。”徐总监自信满满地说着她的打算,“你给许多公司做过上市审计,对上市这块很了解,我就想请你来做上市这块的相关工作。”
  “那个,徐总——”方静言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抬头对庄氏的第四把手说:“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打算。”
  “啊?”徐总监明显一愣,她顿了顿说:“方小姐,我刚才有没有听错?”
  “您没有听错。我,我没有到庄氏工作的打算。”方静言心里头想,我躲还来不及呢,还会自己个儿往枪口上撞?
  徐总监皱起眉毛,脸上的笑意也没了,“庄小姐,你知道多少人挖空心思想到我这里来?你知道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吗?”
  “徐总,我真的很感谢您,我也知道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方静言两只手心里全是汗,绞尽脑汁地想要用什么理由给搪塞过去,“可是,我家里人希望我参加公务员考试。最近正在报名,我也开始看书准备。”
  徐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最后问:“你要考什么公务员?”
  “呃——具体职位还在看,毕竟还是很难考的。我想考劳改局,听说那个报的人少,要容易些。”
  “卟——”徐总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转着眼珠子笑道:“方小姐,真没想到,你这么风趣幽默的。难道我们庄氏还比不上劳改局来的有前途?”
  “那个,劳改局也是公务员,是铁饭碗的。”方静言讪讪地答道,心里想,庄氏了不起啊?现在有钱也不等于永远的钱!富不过三代!搞不好落庄大圆儿手里没几年就给折腾倒了呢!又觉得自己这思想太邪恶,庄大圆再怎么着也是多年情份的朋友,虽然……虽然烦了点儿,也不能这么诅咒他。呸呸呸,童言无忌!!
  “方小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总监将黑框眼镜重又戴上脸。
  “谢谢总监,真的不用了。”方静言坚决又坚定地摇头。她敢犹豫一下试试,叶子航知道了不在家里下冰雹才怪!
  “真是遗憾……”徐总监叹了口气,“方小姐,你去忙吧。如果你回心转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谢谢您徐总,我……我先出去了!”方静言起身对总监鞠了一躬才离开。
  回到审计室,对着电脑发呆。唉,难得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欣赏自己,却要拒人好意于千里之外,郁闷啊!还有,那么香的锡兰红茶一口也没来得及喝,真是浪费!
  正要收拾好心情开始工作,LIMI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这一次,LIMI的神色非常怪异。
  “方小姐,还得再麻烦您跟我走一趟。”LIMI微笑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平常的可爱,反倒让人觉得很抽筋。
  “啊?还要走一趟?总监又找我吗?”
  “不……不是,是你们张经理。”
  “张经理?那更奇怪了,他为什么不直接到审计室来找我?他也在这里办公的啊!”
  “方小姐,请你别问了,跟我走一趟好吗?”LIMI一副不能完成任务就要哭的样子。
  “哦……好,好吧。”方静言虽然疑惑,却也没有为难别人的道理,便跟着她走了。
  之前去的财务总监室在18楼,这次进了电梯,一看LIMI按了个28楼,方静言吓一跳,28楼?张经理没事儿蹿那么高的地儿干嘛?
  “LIMI,真的没什么事儿吧?”方静言出电梯前犹疑地问。
  LIMI一把将她推出电梯,指着正前方的门说,“方小姐,你去吧!我在楼下等你!应……应该没事儿的!”
  “喂!喂!”方静言转身,电梯门却已牢牢关上。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咚——咚咚——”方静言伸手敲门。
  “请进!”
  是张经理的声音,方静言轻舒了口气。
  推开门,正挤着笑脸说;“张经理好……”好字还没说完,人已僵在了门口。
  庄远穿着淡蓝色的衬衫,笔挺的深藏青色西装,长腿斜伸在会议桌下,一手摸着略尖的下巴,咪着眼睛,望着僵在门口的人。
  “小方,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
  方静言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地发麻,头上像是有一群麻雀在啄着头皮,一小口,一小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却揪着肉的疼。
  强撑着跟两个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她不敢看庄远,只盯着自己的经理有些结巴地问:“张……经理,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方啊,这位是庄氏负责上市的庄总,你没见过吧?”张经理笑嘻嘻地将方静言引到庄远面前。
  方静言僵僵地被拎到庄远面前,张了张嘴,却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是装不认识呢?还是说,嗨,好久不见?好痛苦啊!为什么为这样捏?早知道就死也不要来完成什么未确认事项了!干嘛对工作那么有责任心?方静言,你这个笨蛋!
  庄远诡异地一笑,站起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说:“听张经理说方小姐是AY事务所的精英,幸会,幸会!”
  精英?方静言真的要吐了,她一个才工作大半年的菜鸟,连CPA都不是,完全一杂工等级的员工,竟然说她是精英?
  庄远袖口上的白金袖扣明亮刺眼,那只一直伸到方静言眼前的手比袖扣还要刺眼。
  没办法,方静言看了看明显很想拍庄远马屁的张经理只好也伸出了手。
  还好,庄远只是礼节性地握了握她的指尖便松开了。
  “小方啊,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张经理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早就发现里面有玄机。
  那天,庄氏小少爷说要看初审的一些资料和报告,他整理了送上去。前面都好好的,看到最后一页审计人员名单时,庄少爷却突然变了脸色,指着名单上方静言的名字问,她现在在我们公司审计?他当然据实回答了,庄少爷问的细,他也答的细,包括方静言因为右下肺感染要辞职的事也说了。然后,庄少爷就眨着眼睛跟他说,不论如何,请他想办法把她给找回来。
  他没多问,有些事,不用问,只要做。
  庄氏是大客户,一年的审计费都上百万。为了客户,为了审计费,他当然要想办法。
  “经……经理,什么事儿?”方静言在心里给自己下咒语,冷静冷静冷静……
  “小方啊,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你应该知道吧?”张经理看了庄远一眼,清了清嗓子说。
  “什么规矩?”
  “一个项目结束前,不能更换审计人员。”
  “咦?我……我没听说过啊?”
  “呵呵,你才入行多久,小年轻,不懂也不奇怪!”
  “那经理你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虽然你辞职了,但庄氏这个项目结束前,你不能离开,得把这个项目完成。”
  “什么?……等项目完成?经理,我……我当时只是暂借调到这个项目来的,借调时没说一定要等项目完成才能走啊!”
  “当时没说清楚,小方,反正你家在N市,多做两个月也没关系吧。”
  “那个……不是这样啊……”方静言急了,她来几天还能瞒过叶子航,要是来个把月,肯定得暴露。
  “方小姐,你进事务所时应该签过合同吧,”庄远伸手轻叩着光滑的桌面,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方静言立刻明白是他在背后搞鬼,“张经理,要是方小姐执意不肯做完项目,你们是不要她按合同赔款?”
  “呃——我们当然不想搞到这个地步……小方,你不要让我为难啊!”张经理努力陪着庄少爷做戏。
  方静言脑门子里哄地蹿上一把小火苗,她冷着脸说:“好吧,那就把项目做完。领导们放心,我会把份内的事做好的。”
  说完她瞟着没立场的张经理又说:“经理,按合同只要我提前一个月提出辞职的申请,公司都没道理要我赔偿或扣着不让我走。不过,公司既然需要我做,我当然尽力配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做事了。”方静言瞅也没瞅庄远一眼,挺直了背,摔上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
  站在透明的电梯里,望着窗外不断下沉着的风景,方静言觉得胸口里翻腾的厉害。
  没有对错。当初她那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不是对,庄远今天这样设计抓住她也不是错。之前财务总监力邀她进庄氏一定也是庄远的手段吧,可笑她竟还以为自己对工作的努力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回到审计室,同事说她手机刚才响了好久。翻开一瞧,是叶子航家的号码。又有许多短信。
  “静言,累不累?记得多喝水。”
  “静言,中午记得别吃辣,多吃点清淡的。”
  “静言,吃完饭要趴会儿,平时中午在家你憩惯了。”
  “静言,很忙吗?怎么不回我消息?”
  “静言,几点下班?公司在哪里?我去接你好不好?”
  “静言,给我回电话,我不放心了。”
  方静言看着一条条短信,心里又酸又甜,眼眶都湿了。立刻拨了电话过去,响了两声,有人接了电话。
  “喂?你好,哪位?”电话里叶子航声音温温的,和小时候有了很大不同。那时,打电话到他家的人都会说,哟,子航年纪小小,声音还真是冷感呢!
  “是我。”
  “静言?快下班了吗?”
  “恩,今天去楼上开会,忘带手机,没看到消息。”
  “没关系。今天上班觉得累吗?”
  “还好。晚上给我炖个梨,我想吃。”
  “好。我去接你,回来再炖。”
  “别接啦,我想一回去就吃。我打车回去,很快的。”
  “那好,回来我给你报销。”
  “恩,那我天天打车,你天天给我报!”
  “没问题。”叶子航答的笃定,似乎已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
  “切,你都还没工作,拿什么给我报?我好歹还领了大半年的工资,怎么也比你有积蓄。”
  “那可未必。你怎么知道我光上学没出去找兼职?”
  方静言捂着电话笑,“兼职能有多少钱?说的像是大富翁似的。”
  “够养活你了。”叶子航平平的一句话,语气却又是让人说不出的怦然心动。
  方静言隔着电话也脸红了,“去,谁要你养活了!哼,我经济独立着呢!到点啦,我马上回来,白白!”
  “路上注意安全,等你回来吃炖梨。”
  方静言愉快地挂上电话,几乎忘了刚才在28楼的不快经历。
  背着包走出办公室,天色已经半暗,仰头看灰白的天空,西边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在云层之上闪闪发光。
  长庚星。
  庄远顺着方静言抬头的方向看去,金色的星星美极了。
  用手指在玻璃上描绘下星星的模样,无数锋利的边角,原来,灿烂美丽的光芒都是会伤人的。
  用手掌将那颗星轻轻覆住,伤人,也还是想握在手里。
  因为,知道她是温暖的,因为知道她是他心底里最想要的。
  因为,她是在天色将暗时发出光芒的长庚。

  长庚(二)
  下班高峰,出租车很难打。方静言站在路边等了十来分钟,见打车无望,垂头丧气地往公车站走去。
  刚刚走到站台前,一辆宝蓝色的车停在了自己脚边。
  什么人开的车,技术真差。都开到路牙上来了,还好没压着她的脚,不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本想发火来着,但想到晚上有炖梨子吃,心情好也就懒得和别人计较。正想大度地转身走开,那车窗却摇了下来。
  “静言!”庄远从车里伸出头。
  方静言一愣,脑袋嗡嗡作响。想要转身走开,终是觉得逃一时逃不了一世,便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庄总!”
  庄远听她这么叫自己,不由苦笑。
  “生气了?”庄远从车上走下来。
  “生气?”方静言往后站了一些,说:“庄总真会说笑,我生什么气!”
  “没生气干嘛装不认得?”
  方静言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说:“是不认得了,都变了。”
  庄远哼了一声说:“你还好意思说?是谁一声不吭就人间蒸发的?”
  方静言语结。
  “方静言!你还真是狠的下心啊!”庄远有些恨恨地说,“知道我从英国回来找不到你是什么心情吗?”
  方静言扭头望向天边越来越亮的长庚星,难道她真的是个狠心的人?叶子航这么说,庄远也这么说。
  “你逼的……”她喃喃道,“你总是逼着我,我……我……我的车来了,拜拜。”
  她逃也似地奔上公车。
  “逃什么?”庄远在她声后冷笑,“你逃的过今天,能逃的过明天吗?”
  方静言隔着车窗玻璃与庄远对视。
  车怎么还不开呢?
  继续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方静言都以为公交车是不是抛锚了,司机在前大骂起来,“谁把车停在公交车道上了?违规停车也违的太离谱了!交警呢?交警都死哪儿去了?”
  方静言望着公交车正前方停着的蓝色保时捷,拉开车窗,跟庄远招了招手。
  见方静言跟自己招手,庄远还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使劲揉眼瞅了会儿,确定是方静言在招唤他,心跳加速地往车窗边走去。
  “叫我干嘛?”恶声恶气地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
  “庄总,你那车停在前面不动,我今天晚上都回不了家。”方静言伸手指了指前方庄远的坐骑说。
  “呃?啊~~~”庄远顺着方静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交警骑着摩托已经停在他的车旁,正用小本本写什么。
  “不要开罚单啊!!”庄远叫着往爱车奔去。
  方静言坐在车上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大笑起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么严肃的场景,这么难堪的重逢,竟然会因为庄大少的违章停车而变成一幕搞笑剧。
  庄远的保时捷在交警同志的指挥下被开到路边接受处罚。方静言在公交车从庄远身边开过时,扭头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顺便还挥了挥手。
  庄远下午在办公室里的冷静傲慢全不见了,只能气的抱着胳膊在原地挠头。
  反光镜里庄远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变成小小一点。
  方静言禁不住回想起初次与他相遇的时候,那个在车站里指着自己的鼻子非要人家跟他赔理道歉的别扭少年。
  六年了,六年前的似水流年,现在想起来,就像在昨天。
  真的变了吗?呵呵,其实都没变。
  庄远还是庄远,方静言还是方静言。
  叶子航也还是叶子航。
  *****
  下了公交车,手冷的缩在袖子里也依然冰凉。
  谁让她丢三拉四,又把手套忘在办公室了呢?
  缩着脑袋在路上走,在路头卖烤红薯的老婆婆那里买个两只热乎乎的红薯捧在手里取暖。烤红薯扑鼻的香气让她恨不能立刻剥开来咬两口。但想着要回家和叶子航一起分享,只能咽着口水强忍。
  方静言埋着头走啊走,正想象着一边喝炖梨汤一边吃烤红薯的美妙滋味,在拐角处冷不丁就撞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方静言连连道歉,那被撞的人却一动不动地堵在她面前。
  方静言向左挪了挪,那人也同方向地挪了挪。
  方静言又向右挪了挪,那人仍然跟着挪了挪。
  咦?诚心找麻烦吗?她有些着恼地抬头。
  “叶子航?!”方静言又惊又喜。
  叶子航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埋着头走路,看都不看前面的情况,知道刚才我站在什么地方吗?”
  “啊?”方静言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
  叶子航指了指身边的电线杆说:“要不是我挡着,你就一头撞这上面去啦!”
  方静言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献宝似的把烤红薯举到他面前说:“今天我请你吃烤红薯!”
  叶子航接过又大又香的红薯,牵起她的手说:“谢谢啊,难得你竟然忍得住没自己先偷吃。”
  “我哪有这么馋!我一点儿偷吃的想法都没有!!”叶子航的手真暖啊,比手套还要好。
  “真的没有?”
  “没有!一丁丁点儿都没有!!干嘛这么怀疑人家?”方静言说谎都不脸红。
  “你以前的不良记录太多。”叶子航将她的手揣进口袋里。要是能把人也揣在口袋里多好,时刻贴心放着,再不担心会弄丢。
  “我有什么不良记录?”方静言撅着嘴,用指甲掐叶子航的手心。
  “那次我爸从扬州带了富春茶社的各色包子,我就比你晚回了半个小时啊,结果一个都没吃上!”叶子航很认真地开始回忆往事。“还有,你妈清明时做的青团子,一锅蒸出来总有十几个吧,你抱着锅从下午吃到晚上,生怕人和你抢似的,最后实在撑的吃不下了,才给我吃了一个。”
  方静言的嘴巴越撅越高,心想,叶子航这家伙果然小心眼,连这些八百年前的事都记那么清!不就是几个包子和青团子嘛!
  “还有,那年过年炸春卷……”叶子航不数不知道,一数才发现方静言过去真是劣迹斑斑。
  “咳——我说叶同学,你有完没完啊?”方静言掐断他的话头,用脑袋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这些都是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都你编的吧~~”
  “恼羞成怒了?”叶子航见她皱着小鼻子着恼,笑道:“好,好,不说啦!再说你都快扑上来咬我了。”
  他不提醒还好,这么一提醒,方静言立刻恶狠狠地将两人交握的手从他大衣口袋里掏出来,对着他的手背就是一口。
  叶子航不叫痛,也不生气。深望着手背上红红齿痕的样子倒有些痴痴的。
  “喂,干嘛呢?痛的傻掉了?”方静言摇摇他的胳膊。
  谁知叶子航把手背伸到她嘴边说:“咬的不够深,要是咬破就好了。”
  方静言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怎么净说胡话?”
  叶子航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处无尽柔情,“你忘了吗?殷离咬了张无忌一口,从此就忘不了他。赵敏后来也咬了张无忌一口,为的是让他永远忘不了她。可见,有情意才要咬的,你这般咬我,我心里只觉得高兴,不觉得疼。”
  “你……你!!!”方静言瞪着叶子航,人似被忽然而至的暖风袭过,只觉得心被说不清的情绪涨的满满的,只要再轻轻戳一下,就要喷涌而出。
  “静言,你喜欢我吗?”
  星光漫天,点点向人间洒落。
  冬夜的深巷幽静而温柔。
  莫名的氛围在星光下,在深巷里悄悄蔓延。
  柔软的枝叶攀上米黄色的围墙,伸展出嫩绿色的叶片,叶片渐渐浓密,绵延成一片浓郁的绿壁。片刻间,绿壁上坠满圆滚滚的花苞,密密砸砸的花苞又在同一时刻里绽放,深巷瞬间变成粉色的玫瑰海洋。
  方静言站在无边无际的玫瑰花海里,在微熏的花香中,缓缓开口说:“……喜欢……”
  小巷被玫瑰的美丽所淹没。
  被淹没的还有叶子航。
  “静言,我爱你。”
  坦坦然的表白,没有任何扭捏,就如同他说,“静言,来吃个炖梨子”一般自然。
  方静言笑着将手伸到叶子航嘴边说:“你也咬我一口。”
  叶子航笑,“是想让我永远忘不了你,还是想让你自己永远忘不了我?”
  “两个都是。”方静言眨着眼睛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叶子航握住她微凉的小手,反反复复地看。
  方静言脸渐渐红了,心想,他一定是舍不得咬我呢。
  正想着,叶子航忽然张口咬下去。
  “唉哟!疼死我了!”方静言几乎跳了起来。
  “叶子航!!你想把我的手咬掉下来啊?”
  “是你让我咬的。”
  “那你也不用咬这么重吧!”
  “咬的重了才记的深。”
  “去死!小心眼的家伙,一定是报复我小时候没让你吃青团子!”方静言追着叶子航喊打。深巷里的玫瑰花海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消失,只留一片让人回味不已的芬芳。
  *****
  接下来的日子,方静言都泡在蜜糖里。
  确切地说,是她的心泡在蜜糖里。
  她和叶子航,一度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到一起的人,终于牵起了手,又能朝夕相对。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
  叶子航对她,宠爱的不得了。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虽然提起被她扔掉的四年还有点儿耿耿于怀,每每提起来都说要惩罚她的狠心,其实也就是找个机会亲一口抱一下罢了。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闲来无事,方静言让叶子航陪她回方宅找几本旧书。
  方静言拖了两个大柳藤箱出来,自己整理其中一个,另一个则交给叶子航。
  两人一边说着小时候的趣事,一边整理东西。
  忽然叶子航捧着个本子闷不吭声地看起来。
  方静言先没在意,过了会觉得奇怪了,便问:“看什么呐?这么入神?”
  叶子航抬头冲她微微一笑,举着手中的本子念道:“叶子航,你竟敢这样嘲笑我!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打倒你!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总有一天,我要让自己的名字排在你前面,让你羞愧!你等着!”
  方静言听着听着脸就变了色,她冲过去压在叶子航身上叫道:“坏人!竟然偷看我的日记!!快还给我!”
  叶子航将日记本高举过头,笑道:“静言,你真是挺有豪情壮志的啊!不过,也只是在日记里吧……”
  方静言揪着他的胳膊要抓那日记本,气乎乎地嚷道:“讨厌!讨厌!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一说我倒记起来你那时候是怎么嘲笑我的了!哼!叶子航我讨厌你!”
  “哦?我嘲笑你?”叶子航皱着眉头回忆,“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哼,初一入学后的摸底考试我考砸了,你竟然对我说‘至于你,本来就是揪着尾巴考上来的,排名之类的,不用放在心上。’”方静言越想越气,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叶子航,你从小就蔑视我!”
  叶子航放下举着日记本的手,一把抱住她,有点委屈地说:“我没有蔑视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方静言恼地拼命用拳头砸他,“坏人!坏人!”
  “喵~~”绣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猛地蹿到两人之间,两个人一只猫顿时乱作一团。
  “绣球快下去!”
  “喵~~~~”
  “啊!叶子航你摸哪儿!去死!!”
  “喵~~~~”
  最后,叶子航和绣球都被方静言一巴掌给拍飞了。
  ****
  方静言最近日子过的虽然甜蜜,却仍免不了在甜蜜里掺点儿烦恼。
  她还能烦恼什么呢?无非是每天上班都故意和她在各种场合巧遇的庄大少。
  到茶水间泡咖啡会遇见他。
  到食堂吃午饭会遇见他。
  到总监室陪经理汇报工作进度,会遇见他。
  站到平台上透口气会遇到他。
  下班挤公车回家,还会在公车站前遇见他。
  好像除了上厕所,别的任何地方都有与他相遇的可能性。
  庄远若是真有什么大动作也就罢了,偏偏他也并不和方静言说什么,还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在那个距离外,避开别的人目光,抛掉所有大少爷和领导的伪装,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她,就只那么有点哀伤又可怜地望着她。
  乌溜溜,有点湿润的眼神,总让方静言想起那年夏天在河堤上,少年弯起带着泪光的眼睛笑道:“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无力改变的事实。”
  心会有点痛,为那眼神,为过去的回忆而痛。
  好在快要过年了,年前的审计工作正在收尾,没几天她就不用再到庄氏来受煎熬。
  想到这里,方静言不禁松了口气。
  看了看表,又到了下班时间。将桌上的资料稍作整理,她关掉电脑准备回家。
  今天晚上吴鸿飞约了她和叶子航吃饭,好久没聚会了,真有些想念那个同桌呢。
  正拿着包要离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方静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话筒。
  “喂,你好!”
  “……”
  “喂,请问哪位?”
  “方静言……”
  方静言往桌前踉跄了一步。
  “庄……庄总。”
  “你要下班了吗?”庄远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没一点活力。
  “嗯,正准备走。”
  “可不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我今晚约了人……”
  庄远在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算了。”
  方静言正想拿开话筒,庄远却又幽幽地说了句:“今天我生日,又是一个人吃蛋糕。”
  这话落入方静言耳朵里,手中的话筒是怎么都挂不下去了。
  “你……你等一下,我马上上来。”
  方静言挂上电话,长叹了口气,往内部电梯处走去。
  庄远挂上电话,闷闷的脸上如破云而出的阳光一般,忽然灿烂起来。
  *****
  从柜子里取了1877年产的波尔多红酒,浅浅倒在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又将大盒子里的水果玫瑰蛋糕小心翼翼取出,庄远捧着蛋糕,傻傻地等待着门被敲响的一刻。
  “咚咚——”门终于被敲响。
  庄远扯了扯领带,起身按了开锁扭,紧盯着即将打开的大门。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庄总!”
  “生日快乐!!”
  ……
  忽然涌进的人群,把庄远给看愣了。
  方静言站在众人之中,也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
  是的,她对他说了,可不是他想要的那样。
  上市办的所有员工几乎都挤到了他的办公室里。那瓶他精心准备的波尔多红洒被大家传递着喝光了,而那只他特意订制的水果玫瑰蛋糕,也在不知不觉中没了踪迹。
  真是热闹的生日。
  他二十三年来过的最热闹的生日。
  也最痛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里没了方静言的踪影。
  她悄悄走了,在说完生日快乐之后。
  庄远转身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世界。
  在二十八楼向下看去,来来往往的车辆如同缓缓爬动的甲虫。而人,只是蝼蚁一般的小点。
  即便只是蝼蚁一样的小点,他还是一眼就可以找到她。
  站在公交站台上仰首望着天际那颗金光闪闪星星的她。

  天窗
  同学们...天窗的意思就是,今天我开了天窗。
  尽管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对着电脑发呆……却仍敲不出应该敲出的东东来……
  为嘛捏??这到底是为嘛??
  我一定是被附体了……
  大家BS我吧!!
  其实,因为很可能是最后一章,所以,我下笔就想要慎重些,慎重地结果就是……虾米也写不出来鸟……
  神啊!快来救救我吧!!让我被某鸟传染的呆滞的脑袋快点清醒吧!!
  小鸟!!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一个超极大的天窗!!吼吼~~

  长庚(三)
  元旦过后,新年便近。
  新年长假前的工作虽然烦重,但所有人都因为心中满怀了对那个长假的期望而干劲十足。
  特别是方静言。
  她恨不能一天之内把手上那些工作全部解决掉,可惜她一个人再努力,总还有许多需要别人配合的事情,又不能用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着像自己一样不要命的做事,所以,她想摆脱庄氏的美好愿望,还是得过完年后才能实现。
  一般人家这时候都已经在忙着准备过年的年货,叶家却没一点动静。
  方静言后知后觉,叶子航也对这些漠不关心。他要参加司法考试,白天静言去上班,他就在家看书。
  晚上是二人的甜蜜时间,天气晴朗的傍晚,两人会牵着手出去散步,一路说笑着随便走走,就能从颐和路走到朱雀湖。叶妈常戏称深夜归来的两人是步行者。若是天气不佳,两人便窝在沙发上抱着胖猫看电视。叶子航本来是不爱看电视的,但若是和方静言一起,再无聊的节目,也会变的有趣,哪怕是弱智的动画片儿。
  这天吃完晚饭,两人准备去静言外婆家看看老人家。叶子航正帮方静言戴围巾,叶妈突然捧着一杯热茶跑出来说:“子航,今年过年我和你爸要去海南度假,没准备带你去,你自己看怎么解决过年的问题吧!”边说还边睨着方静言。
  “去海南?”叶子航皱起眉头,“之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现在这不是说了嘛!”叶妈转着眼珠子对他挥了挥手,“你看,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家里又没准备什么年货……”
  “到我家去过年吧!”方静言没有辜负叶妈的热切期望,说了她最想听的话。
  于是,一家人分头打包整理行李。
  叶妈一边找防晒霜,一边梦想着自己在海风微拂的沙滩边漫步,想到温暖的海水会随着一波一波可爱的小浪花打湿她赤裸的双脚,不禁高兴地用美声唱法在屋子里高歌起来。
  叶爸正到处找他的太阳镜。好不容易从柜子最底层的角落里找了出来,小心翼翼捧起那老古董眼镜往脸上戴,只听咔嚓一声,还没戴上脸,那眼镜的一条腿就断了。愁眉苦脸地让叶妈给他拿万能胶,却发现自己老婆早已魂飞海南,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方静言在阳台上给绣球试新买的猫笼子,绣球不配合地拼命往笼子外伸着胖脑袋。方静言好言好语劝了它半天,胖猫不识像,还是一个劲地乱拱。最后方静言火了,啪——在它的肥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它才总算是老实了。
  叶子航坐在沙发上看那三个人在屋里走来晃去,忙的热火朝天,突然想起,刚才他和方静言好像是说要去看她外婆来着。
  “静言,不去看外婆了吗?”他蹲在方静言身边,同情地望着伏在猫笼子里拼命用爪子挠布垫的绣球。
  “去啊!不是要把绣球给装起来嘛!”
  “把绣球装起来做什么?”
  “过年你家没人,把它送到外婆家去。”方静言试了试猫笼子上的拉链,发现很结实后,满意地将笼子塞进叶子航怀里说:“走吧!你骑车背我,我抱着绣球。”
  “咱们带着绣球一起回去过年吧。”叶子绣拎着猫笼子说,“把它撇下,它一定会生气。”
  “生气?它生的气可多了,少吃一顿鱼都会气的把我的作业本给抓花了。”方静言气咻咻地指着绣球说:“这小心眼儿的猫猫!可没少干坏事儿!”
  “那说明绣球是个直性子,真性情的猫,不会装模作样!”叶子航立刻帮胖猫辩护起来,他对这猫,比真正的主人方静言还要宠爱。
  方静言看了看把脑袋抵在笼子口上唧唧歪歪的胖猫,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带它回去。不过,路上你拎着,我可不管!”
  “好。”叶子航打开猫笼子,将绣球放出来,胖家伙喵喵地叫着拱到他怀里撒娇。
  方静言揪着绣球颈后厚厚的皮毛将它从叶子航身上拉下来,用手指头点着它的脑门说:“绣球!你也是做太爷爷的猫了,怎么还这么……这么……咦~~~真是受不了你!”说着将它扔在了沙发上。
  等两个人好不容易拖拖拉拉出了门,新闻联播都快放完了。
  叶子航骑车背着方静言,深冬的夜风吹到身上又冷又寒。
  方静言搂着他的腰,轻轻将脸贴在他背上。嘴角扬起微笑,脸颊上的热度渐渐渗透到心里。
  高中时他也常这么背着她。
  那时,她只能坐在他身后偷偷望着他有着美好弧度的脊背。多少次,只差一点点就要将脸贴上去,却总在距离一公分处生生打住。
  这真的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吗?为什么她觉得像是在春天里一样?
  “静言,冷不冷?”
  “不冷,好暖和呢。”
  “暖和?”
  “你的背。”
  “静言,我想听你唱歌。”
  “……我这个人如果说离十全十美还差一点的话,恐怕就是唱歌了。”
  “你小时候可没这么高的觉悟。”
  “瞎讲,我啥时候自吹自擂说自个儿会唱歌啦?”
  “你倒是没吹,全唱来着。一路从你外婆家唱回来,结里把人都唱掉树洞里了。”
  方静言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是初一寒假下雪天的事儿,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又在叶子航背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怎么老想着我的丑事儿啊?讨厌!”
  叶子航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还记得那天你唱的什么歌吗?”
  “……记不太清了……”
  “真的记不清了?”
  “嗯……好像还记得一点点……”
  “是小龙人。”
  方静言嗞地倒抽了口凉气,说:“你竟然记的这么清楚?”
  “还会唱吗?”
  “大概吧……”
  “我想听。”
  方静言紧紧搂着叶子航的腰,努着嘴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唱道:“我是一个小龙人,小龙人!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一口气吼完了,叶子航却没了动静。
  果然是自己唱的太难听啊,把叶子航给吓倒了。
  哼,都说了不会唱歌嘛,小时候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这会儿硬逼着人家唱了,却一点面子不给。憋着气用手指戳了叶子航的腰说:“干嘛不说话?是不是偷偷在心里笑话我呢?”
  她永远不会知道叶子航此刻的心情,这首依然跑调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小龙人之歌,过去四年两人交错的岁月中,他无数次痛苦又甜蜜地回想着她曾唱过的音调。回想那个喜欢嘟着嘴跟他吵架,瞪着眼睛说他狡猾的小女孩儿。
  心里头的情绪纵然如沸水般翻腾的厉害,叶子航终于也只是浅笑着说:“没有,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呢!”
  “什么?我厉害?”方静言激动地大声问道:“我哪里厉害了?是不是比你妈的美声唱的好很多?”
  “不是。”
  “那究竟是哪里厉害呢?”
  “你唱跑的每个调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音不差,这难道还不够厉害吗?”
  “什么?叶子航!你想死啊!!!”方静言全然不顾自己还坐在自行车上,伸着手就往叶子航脖子上掐过去。
  她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他们两个都从车上摔了下来。
  两人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到了静言外婆家,进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创可贴。
  *****
  叶子航带着绣球跟着方静言回H市过新年。
  刚上了长途车,方静言就嘿嘿傻笑起来。
  叶子航捏了捏她的脸,问:“傻笑什么?坐车都不老实。”
  方静言坏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叶子航,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我觉得自己像是领了媳妇回家过年似的!我媳妇还背了只胖猫作嫁妆!哈哈!”方静言说完便笑的前俯后仰,形象全无。
  叶子航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揪住她的鼻子说:“哪有人让媳妇背全部行李的?又哪有人说累了就趴在媳妇身上让拖着走,饿了就让媳妇请吃饭的?你说说,有我这样苦命的媳妇吗?”
  方静言笑着踢了他一脚,将头埋在他怀里说:“我真的累了啦!要睡觉!”
  绣球也从猫笼子里钻了出来,拱在叶子航和方静言之间,蜷成个大毛球开始呼呼。
  叶子航摇着头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对她的胡作非为毫无办法。
  其实是喜欢她的胡作非为的。
  因为知道能让她这样对待的,只有自己而已。
  想到这儿,叶子航不禁又为自己悲哀起来,竟然沦落到让人虐待还高兴的地步,叶子航,你究竟是中了什么毒?
  ****
  大年二十九下午四点钟,方静言和叶子航带着方鞭打绣球到了静言H市的家。
  方爸方妈会如何表现,不用说,大家也能猜的到。
  还能有什么比女儿女婿一起回家过年更让人兴奋的呢?
  呃~~虽然目前还没上升到女婿的高度,但那只是迟早的事嘛!所以,不妨说是准女婿。
  大年三十那天,全家人一齐上阵准备年夜饭。
  方静言和叶子航负责包饺子。
  注意,他们只是负责包。至于撖饺子皮和拌馅这样高难度的事,当然由方妈来完成。
  方静言包饺子也不老实,一会儿要捏个四角型的,一会儿又要包个花朵状的,又找了花生米和核桃仁包在饺子里,总之,她是极尽瞎折腾之能事。叶子航只管老老实实包本份饺子,不跟着她瞎玩,方静言还觉得叶子航没趣,撅着嘴说他是木头人。叶子航叹了口气说,他倒是也想折腾着玩玩呢,但总不能折腾的晚上一个好饺子都吃不到嘴吧?方静言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讽刺自己包的花式饺子中看不中吃,气急败坏地抓了面粉往他脸上抹,结果,饺子没包的怎么样,两人倒全成了花猫脸。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年夜饭,收拾好桌子,上了茶果点心,围坐在客厅里看年三十的例行节目——春晚。
  窗外不时有烟花飞蹿到天空中发出的嗖嗖声,方静言看了会电视便起身趴在窗户上看烟火。
  “叶子航,我也想放烟火!”她扭头对斜倚在沙发上的人说。
  “昨天你自己怎么不提前买些?这会儿生意人都收了摊子回家过年,到哪里去找烟花?”方妈一边削苹果一边说,“你这孩子,就会异想天开,想到哪儿做哪儿,没个好生活习惯……”
  方静言一句话,却惹来方妈一长串的唠叨,郁闷地缩回沙发上,拒绝了方妈递过来的一片苹果后,孩子气地把脸藏在方爸背后,嗡声嗡气的说:“爸,我妈大年三十还要说人家,你倒是管管你老婆嘛!”
  方爸微微一笑,对方妈说:“以后你就别叨叨静言了,她现在今时不同往日。”
  方妈睨了女儿一眼,说:“哪里不同往日了?还不是懒丫头一个!”
  方爸摇了摇头,指着叶子航说:“她现在自有人管,不必咱们多费心。就算她懒,反正也有人愿意驮着,不是吗?”
  “爸!!”方静言猛地从父亲身后跳起来,脸蛋羞的绯红,“谁管我?谁敢管我来着,我管人还差不多!”
  叶子航见她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这边正闹着,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方妈接了电话,喂了一声,对静言说:“言言,圆圆找你!”
  “啊!是圆圆姐!”方静言一听是苏圆圆打来的电话,跳下沙发连鞋都没穿就奔过去接。
  “姐!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自从你和姐夫结婚后,就把我这妹妹给扔到爪哇国去了!没良心啊!”
  “死丫头!我什么时候忘记你啦?明明是你自己跑到S市去当小白领,把我们给扔了!”
  “什么小白领啊,苦的跟苦瓜没两样!”
  “呃……静言,我听姨妈说你和叶子航两个……两个又和好啦?”
  方静言揉着电话线有些不好意思地吱唔道:“嗯……就那样吧……他现在在我家呢!”
  “什么?在你家?”苏圆圆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
  “姐,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啦!这事儿没什么了不起吧?”
  “不……不……不,我没激动……我真的没激动……只是……”
  “只是什么呀?姐,你今天很奇怪耶!”
  “呃……言言,你想不想放烟花?我家有好多烟花。”
  “好啊!!我超想放的!刚才还在郁闷没提前买些呢!”
  “那你过来啊,咱们一起到河边去放。”
  “好!我马上来!”
  “那个……你记得叫叶子航一块儿来啊!”
  “呵呵,那当然!”
  方静言听说有烟花可以放,兴奋的不知所以。一挂上电话马上就拉着叶子航穿衣服出门。
  “现在去哪儿?”叶子航一边穿大衣一边问。
  “刚才你没听见我打电话吗?我姐喊我们去她家放烟花呢!!唉呀呀,我今年一定好运,总是心想事成!”方静言戴上小星星耳捂子,眼睛也亮的像星星一般。
  “你姐?苏圆圆?”
  “嗯!就是她!”
  叶子航在玄关愣了一会儿,忽然带着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说:“当年,她对我还很不错的,请我喝了山楂桂花茶。”
  方静言捂着耳朵也愣了。
  当年,在苏圆圆家院子里的回忆,对他们两人来说,一点儿都不美好。
  叶子航见她脸上没了笑意,便伸手将她拉出门外,揽着她的肩膀说:“这次去她家,咱们可得创造点美好的回忆,懂吗?”
  方静言咬了咬唇,又露出笑容,拼命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美好呢?
  现在,只要是和叶子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美好。她正体味着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
  而且,她对这幸福有信心,她相信,只要她愿意,这幸福会伴她一生一世。
  有时,人也不能对自己太有信心了。谁能担保生活中时不时就不会冒出一两个搅局的呢?
  比如说……
  方静言和叶子航推开苏圆圆家的院门,一只庞然大物就从暗影里蹿了出来,呜地一声趴在方静言身上,用那毛茸茸的大脑袋蹭着她的手。
  “啊!小远!”方静言乐呵呵地抓住苏小远的大毛爪,“小远,你好重啊!”
  叶子航皱眉望着那狗,觉得它的名字有点儿刺耳。
  方静言拖着大金毛小远一路笑着走进院心,发现有人正蹲在院心里点一支烟花。还不及眨眼,那金色的花火便飞向深黑色的夜空之中,金色火焰咻地升跃之后,在夜幕里爆出一朵金蓝色的烟花。
  极美的烟花,闪烁在夜空中的那一刹那,就如同一颗真正的星星。
  就像傍晚时挂在天幕之上的长庚星。
  光点散散落下,照亮了点烟火的人。
  “庄远!——”方静言和叶子航同时出声,又同时哑然。

  新元(上)
  远处河堤上不断有绚烂的烟花绽放在深蓝的夜空中。
  星星亮了,烟花落了。
  庄远缓缓站起身,望着方静言与叶子航,最后扬起眉头伸手指着叶子航说:“是因为他吗?”他盯着方静言,却指着叶子航说:“一直拒绝我都是因为他吗?”
  方静言看着烟火的光芒在他眼中渐渐黯淡,喉咙酸涩地哽咽起来,“庄远……我一直喜欢的,都只有他。”
  庄远脸上闪过受伤的神情,片刻后他冷笑道:“只有他?你们不是早就分开了?四年前,你自己亲手将他推开的,那天在梅谷,是我将你背了出去!方静言,你敢说你当时不是选择了我?”
  “庄远,”方静言咬着唇说:“那时……是我误会他了……都是我不好……”
  叶子航走到方静言身边,淡淡道:“静言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庄远瞪着叶子航,叶子航平静地与他对视。
  远处又有烟火升腾起来,他们望着彼此眸中七彩的光芒。
  烟花亮了,星星暗了。
  当那朵烟花渐渐逝去,庄远忽然地闭上眼睛笑了。
  他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原来看不透的人是我……明知道……”
  睁开眼睛,他拔腿就往院门外走去。
  “喂!庄远你去哪儿?”方静言急地伸手捉住他的衣袖。
  “静言,”庄远垂着头说:“我不会再强留你,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到庄氏来了。”
  方静言摇着头说:“那是我的工作,与你无关。庄远,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过去是,现在也是。”
  庄远听了方静言这话并不觉得安慰,却更加觉得自己悲哀。
  三个人正僵在院心里,苏圆圆和她老公曲凌两人捧着一大盒烟花走了出来。她其实躲在屋子里观察了好久,这会儿是瞅准了时机出来的。
  “静言,子航!你们来啦!”苏圆圆转着眼珠子笑的有些狡诈。
  她笑吟吟地走到庄远身边,把烟火塞进他怀里说:“庄大圆儿,你在我家吃完年夜饭就想溜啊?没这么便宜的事儿!咱们要去河堤上放烟火,你得当搬运工!”
  “苏圆圆!”方静言看到苏圆圆恨的牙根都痒痒。
  “静言……嘿嘿……看,我准备了好多烟花哦!”苏圆圆心虚地对方静言笑道:“走嘛走嘛,咱们放烟火去!”
  “哼~~”方静言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腰侧狠狠拧了一把,疼的她哇哇乱叫道:“院长大人!快来救命啊!”
  “还敢叫我姐夫?”方静言又掐了她一下说:“他也救不了你!”
  方静言瞪着她,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她千万遍。这个苏圆圆,明知道庄远在这儿,还把她和叶子航给叫来,安的什么心呐?
  “姐夫!你们今年回来过年啊?”当着姐夫曲凌的面,方静言也不好太过发作,小报复了苏圆圆一番后,还是硬撑出笑脸跟姐夫打招呼。
  “说好了一家一年的嘛!今年在我家过!”苏圆圆得意洋洋地用肩头撞了撞一直微笑看着她的曲凌。
  曲凌从盒子里取一枝烟花递给方静言,笑道:“是啊,今年在苏家过年。”
  说完,他看着她身边的叶子航又笑问:“静言,这位就是子航吗?我听圆圆说起很久了。”
  叶子航忙走上前和曲凌打招呼,曲凌笑咪咪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把庄远拉过来,说:“圆圆淘气,总会做些作弄人的事情。旁人看来觉得无聊,她自己却觉得有趣,你们别在心上啊!”
  庄远和叶子航虽然知道苏圆圆把他们凑在一块儿绝对不是什么淘气,但曲凌这么说了,两人也只能装着笑脸,表示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完全不会介意。
  “唉呀,都九点多了呢!咱们快去河堤上放烟火!”苏圆圆看了看手表,扯着方静言就往门口走,小远摇着尾巴跟在两人身后。
  庄远和叶子航两人还愣在原地,曲凌摇头笑叹了一声,一手牵了一人说:“走吧!今天可是除夕,什么恩怨都不能搁在今天去想。今晚只要看烟火,只要欢笑就足够了!”
  庄叶二人对望一眼,默不做声地跟着曲凌出了门。
  最有心情放烟火的就是苏圆圆。她一枝接一枝,一大包接一大包地放着,完全乐在其中。
  曲凌的工作是给她提供打火机,而后在她点完烟花捂着耳朵,尖叫着往回逃时将她护在怀里。
  苏圆圆钻在曲凌怀里仰望着一朵朵在深蓝夜空中绽放的花朵,咯咯笑着,又响又甜。
  曲凌也看烟花,但看爱妻更多。
  方静言抱着小远站在河堤边稍远的地方。叶子航和庄远一个站在她左面,一个站在她右面。
  三人都不说话,只看着河堤上幸福的曲氏夫妇。
  气氛异常诡异。
  “喂!你们发什么愣啊!快来放烟火!亲手点的才有乐趣哦!”苏圆圆冲他们挥手叫道。
  “咱们也去吧!”叶子航把小远从方静言怀里挖出来,拖着它往前走去,“庄远,静言!还愣着干什么?苏圆圆快把烟花都放完了!”
  庄远和方静言这才像是回过味来,跟着一齐走到烟火箱边挑烟火。
  放烟火时也出了趣事儿。
  有一种烟火是一对的,两个同时放的话,会在空中出现交错的同心结。
  三个人各怀私心地拿了烟火,满心期盼地将那信子点燃,仰头望着在黑夜里升蹿的光芒。
  庄远心想,若是我拿了和静言的是一对,那我就不放弃,我还要再试一次。
  叶子航心想,以我和静言之间那么多年微妙的缘分,我俩的烟火一定会是一对。
  方静言……她什么都没想,光顾着摸索怎么用她姐夫那个高级打火机了。
  等烟花真的夜空中绽开,庄远和叶子航都傻了。
  他们谁也没和方静言那枝成一对,但夜空中仍然有金色的同心结闪烁。
  他俩的烟火是一对。
  庄远看看叶子航,叶子航也看了看他,两人忍不住望着渐渐散开的烟花大笑起来。
  方静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是感叹地仰着头说:“啊!好奇妙和烟火啊!竟然能绽出这么美的同心结!真浪漫!”
  正笑着的庄远和叶子航顿时卡了壳,两人又对望一眼,无言的黑线悄悄蔓延。
  ****
  一行人放完烟火,已是深夜。
  苏圆圆问方静言要不要住她家,方静言说明天一早要和爸妈一块儿吃汤圆,还是回去。拉了叶子航正要走,却想起庄远。
  方静言走到庄远身边说:“庄远,你今天晚上歇圆圆姐家吧!反正她家你是住惯的。”
  庄远不答话,只伸手指了叶子航问:“那他住哪儿?”
  “他?”方静言眨了眨眼睛说:“他……他住我家。”
  “哦……那我也要住你家。”庄远理直气壮地说,“你说过我是好朋友的吧,好朋友就不能厚此薄彼!”
  方静言语塞,瞅着叶子航不知该怎么办,谁知叶子航也只盯了她看,眼神深深的,完全是在等她的选择和反应。
  说叶子航完全没把庄远放在眼里,那是假话!当年方静言用庄远作借口伤了他,四年来,庄远这个名字在他来说几乎成了一种心理障碍。但他终究是叶子航,见到方静言无助的眼神就会心痛的叶子航。便柔了语气,对方静言说:“不如都住在这里吧!夜也深了,回去反倒打搅了你爸妈。”
  “也好……那咱们就都歇圆圆姐家吧!”方静言如释重负。
  苏圆圆家有两间客房。以前苏圆圆没结婚,方静言都是和她住一间,现在人家结了婚,有老公在身侧,她当然是去睡客房。
  方静言占了一间,叶子航和庄远两个就只能挤一间。
  客房里只有一张大床。
  叶子航和庄远背对背地躺在床上。
  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庄远忽然低声说:“叶子航,我并不是输给了你!”
  “嗯?”叶子航也没有睡着,身后躺着庄远,想睡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闭上眼,高中时两人骑着车送方静言去医院的画面就会出现在眼前。那一天,是他们少年光阴岁月的分割线。
  “我是输给了一段时光和一座院子。”庄远把脸半埋进被子里,声音模糊而低沉。
  叶子航却听的清晰。
  一段时光和一座院子。
  初中三年的时光,还有那座承载了他和方静言所有青春岁月的小院。
  他比庄远多的,就是这些。
  如果,庄远在初中时就来到静言身边,如果,住在方静言隔壁的不是他而是庄远……
  结局真的就会不一样吗?
  这个疑问,让他原本平静的心一点点揪痛起来。
  方静言会爱上别人,牵别人的手,在别人怀里搂着绣球撒娇……
  叶子航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庄远被他一惊,也坐了起来。
  叶子航静静坐着想了许久,转头看了看庄远,忽然笑道:“你终于认输了是吗?”
  庄远咦了一声,随即跳起来道:“哪个认输了?告诉你!我还没放弃静言呢!”
  叶子航重又躺了下去,嘴角挂着微微的笑道:“不管你承不承认……那段光阴和那座小院,它们都是我的。时光不会倒流,所有已经发生的,就是唯一,没有如果。”
  庄远被气的咬牙滋滋倒吸着凉气,恨不能狠狠咬叶子航一口。可毕竟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恣意妄为,只得将牙磨的咯咯响,憋着气也躺了回去。
  叶子航因为想通了心里的结,不久便沉沉睡去。憋着气的庄远本该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才对,谁知歪在枕头上气了还不到三分钟,竟然也被周公他老人家给招唤去西天游玩了。

  结局章:新元(下)
  大年初一早上,如果有人想睡懒觉,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夜里十二点落下的炮竹声,在凌晨五点左右又噼里叭啦炸开了锅。
  年三十到年初一的夜,完全没有寂寞可言,有的只是欢乐,幸福和美好的期盼。
  庄远用被子裹着头,虽然痛苦,却依然坚定地闭着眼睛沉在一片嘈杂的恶梦中不愿醒来。
  “喂,庄远!起床了!”叶子航穿戴的整整齐齐地站在床边,一把将庄远身上棉被给掀了开来。
  庄远锁眉闭眼,侧着身子作蚯蚓状向前拱进,而后将头埋进枕头下面。
  叶子航正要将他从枕头下揪出来,苏圆圆捧着数码相机推门走进来。一边做手势阻止叶子航,一边就拼命按快门,把庄大少在床上的各种美姿尽数拍下。而后,奸笑着对叶子航说:“妹夫啊,你说庄大圆儿肯出多少钱买这些照片?算他便宜些,打包五十万好了!!哇哈哈~~”
  苏圆圆狂笑着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回头说:“妹夫,别管这猪头,咱们吃汤圆去!”
  叶子航摸了摸鼻子,心想,还好方静言和苏圆圆完全不像,若是刚才发出这样笑声的是静言……光这么想着,背上就出了冷汗。算了,还是去吃汤圆吧!
  叶子航一进餐厅,倒吸了口凉气。
  苏家的餐厅少说也有四十大几个平方,此时餐厅中间的大圆桌边满满地坐了一大圈人,每人面前都搁着一碗汤圆。
  “叶子航,坐这里!”方静言在桌边冲他招了招手,他这才找到方向走了过去。
  圆桌顶里头坐着一对慈祥的老爷爷老奶奶,手上捏着一大摞红包。
  叶子航还没弄清楚状况,围坐在桌边的人已经开始跟老人家拜年。
  先是苏圆圆父母一辈儿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却依然笑嘻嘻地逐个从老长辈手里领红包。
  接着是小辈儿的给老人拜年,方静言和叶子航一道,两人各领了一只大红包。顺着又给父母辈儿的拜年,继续拿红包,苏爸爸兄弟四个,方静言他们一家家拜下来,手里的红包多的都握不住了。
  终于开始吃汤圆,方静言一边喝着甜甜的酒酿汤一边往口袋里揣红包。揣完自己的,又瞄上了叶子航的,便用胳膊捣了捣叶子航,低声说:“叶同志,你对组织不够忠诚啊!”
  叶子航咬着芝麻汤圆,毫不犹豫地将红包全缴了上去。
  “我永远忠于组织!经济上的问题,听从组织安排!”叶子航那颗聪明脑袋不是白长的。
  方静言微笑着接过红包,从自己碗里挖了两只汤圆放到叶子航碗里,说:“好同志,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叶子航乖乖将汤圆儿吃下去,心想,以后的人生啊……大概就一直会这样被欺压下去了……
  很好。
  他要的就是方静言来欺压他。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为了让纯真善良的庄大圆同志不至于陷入此等水深火热之中,我叶子航就委屈一下好了。
  “妹夫!”苏圆圆突然用调羹指着叶子航叫道:“汝笑的异常奸诈兮!”
  桌上各人都吓了一跳,叶子航摆出老少通吃的无害笑容,无辜地望着大家。
  曲凌用抽纸将脸上被苏圆圆甩上的汤圆汁慢慢抹干净,又将她那几乎伸到桌子对面的膀子拉回来,说:“圆圆,我不是说过吗,你语文功底真的很差!为了爷爷语文特级教师的面子,请不要随便讲文言文!”
  “啊……我一激动忘了……”苏圆圆咬着调羹,嘿嘿笑着老实坐在曲凌身边。
  苏家各人兀自吃着汤圆,吃汤圆的间隙不忘对苏圆圆的一干行径报以不屑地白眼。
  “啊~~被鄙视了~”苏圆圆故作伤心地趴在桌上。
  可惜,没有人理她。包括他的亲亲老公。
  吃完汤圆,苏妈妈捧上瓜子花生,糖糕等茶点,众人边嗑瓜子,边闲聊起来。
  “奶奶,元旦时不是说要家里评几个‘最’吗?今儿个是大年初一,反正大伙聚着闲聊,不如就评评吧!”
  说话的是苏圆圆大伯伯家的女儿,苏真真。
  “好啊,好啊!”二伯伯的女儿苏晨晨立刻表示赞同。
  “那就评评吧!”苏爷爷一脸慈爱地望着众子孙。
  “那先说最会拍马屁的人,”苏真真再次举手发言,“要说到这拍马屁,非苏晨晨莫属~~从小到大,马屁无数!!每年过年拿的红包都比咱们仨个多!”
  “我同意!”苏圆圆跟着举手,“二姐最会拍马屁!小时候靠这招抢了我多少零食啊!”
  “我……也同意……”三伯家最小的弟弟的苏天天弱弱地举起手,“理由和三姐一样……”
  苏晨晨用眼神逐一杀死他们一遍,但在公投时以全票通过,再凶恶的眼神也没了用。
  “下面评全家最没记性的人!”苏晨晨得意地准备全面反击。
  “苏真真!”全家人都伸手指着苏大姐的鼻子尖。
  太没悬念了,苏真真丢东西丢的全市闻名,她姥姥常说,就是一老年痴呆病人都没她忘性大!
  “呃~~好吧,我承认!!我自小没头脑,没记性,丢掉的毛衣,外套,眼镜,钱包等等无数,派出所失物招领处有我专用的抽屉……”苏真真一边说一边羞愧地伸手到包里掏手帕,“咦?我的包呢?”她皱眉问身边的老公。
  “早上你扔在车后座上的,大概下车时没拿。”苏真真的老公对她的神精大条早已麻木不仁。忽然他睁大了眼睛,惊叫道:“真真,宝宝呢?宝宝怎么不在?”
  “啊?宝宝?~~~~OMG~~”苏真真抱头尖叫,“宝宝怎么不在?宝宝哪里去了?”
  一家人正乱作一团,庄远揉着眼睛,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走进来说:“谁把小孩丢在院子里了?她把缸里的金鱼全捞出来喂给小远吃掉了!”
  “啊~~~”
  “啊~~~~”
  苏真真和苏圆圆同时尖叫。
  “我的宝宝!”
  “我的金鱼!”
  庄远用手耙了耙头,走到苏妈面前说:“阿姨,能赏我碗汤圆吃吗?”
  “咱们接着评苏家最阴险的人!”苏天天鼓起勇气大声说。
  众人皆静,看着他。
  “苏圆圆!你别看!你就是苏家最阴险的人!”苏天天的脸都红了,有点激动地说:“你只比我大三个月,却从小就利用姐姐的名号明里让着我,暗里欺负我!七岁时那只青瓷碗明明是你打成两半的,你却把碗合起来放在桌上,跟我说奶奶在碗里放了糖,害我兴冲冲跑过去就抓碗,刚抓起来另一半的碗就掉地上摔成四瓣了!为了这个,我还被我爸狠打了屁股!苏圆圆!!!你!!!你最最阴险!!”
  “哦……好吧,我承认……我最阴险,那么谁又是苏家最啰嗦的人呢?”苏圆圆暂时忘了她的金鱼,全身心投入到跟苏天天的战斗中去,“苏天天要说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全家人都默契地点头。只有四岁的宝宝在苏真真怀里望着她小舅舅,想到有一次跟他出去玩,本来打秋千打的挺兴高采烈,竟然被身后一直叨叨说个不停的小舅给说睡着,从秋千上摔下来了,便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胡……胡说!!我才不啰嗦~~我真的不啰嗦~~你从哪一点哪一线看出我啰嗦来了?我这人从来就不多话,平时都沉默寡言……”苏天天一边表白自己其实不爱说话,一边不停地唠叨。
  混乱。
  总之,大年初一早上的苏家只能用混乱两个字来形容。
  叶子航抹了抹额上的汗,觉得苏家人不太寻常,虽然还没全看出来,但他有感觉……这家人的气场非常之怪异。
  方静言边帮他擦汗,边安慰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曲凌笑咪咪地走过来,拍了拍叶子航的肩说:“不是很有趣吗?这才是生活啊~~~”
  叶子航小声问方静言:“你姐夫是作什么的?”
  “数学教授!”
  “我还以为他是哲学家……”
  好吧,就当自己是正在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好了!叶子航这么安慰自己,只是这个异世界的仙境也太……太搞了点……
  ******
  庄远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汤圆儿看电视,胖宝宝再次从她那没记性的妈妈那里逃出来趴在他腿上耍赖撒娇。
  咦?衬衣袖口怎么松了?庄远放下碗准备将袖子扣好,却发现,铂金镶钻的袖扣不异而飞。
  “叔叔……叔叔抱抱~~”宝宝拉着他的手,踩着他的脚往他腿上爬。
  算了,不过是个几万元钱的袖扣罢了,还是宝宝可爱啊!
  宝宝揪着他的手不松,又在他手腕上摸索着玩了一番。庄远一边吃汤圆一边感慨,方静言你不稀罕我,至少还有这小东西稀罕!哼,赶明儿就认她做干女儿,送她豪宅房车,呕死你!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稀罕他那些豪宅房车什么的,只管自己在这儿胡思乱想地解恨。
  一家人正热闹着,门铃响了,一早已经有人来拜年。
  庄远将小家伙从脖子上扯下来,端着碗去厨房想再找点吃的。
  还好,苏妈妈将昨晚吃剩下的饺子都煎的金灿灿的放在纱罩子下面。庄远也不管饺子是不是凉的,端着盘子就开吃。
  一路吃着回到客厅,却发现自己先前在沙发上的座位被人给占了。
  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女抱着宝宝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宝宝,别揪我头发啦~~”少女娇嗔着从宝宝手里抢救自己的头发,眉眼里带着笑,蓦地一抬头,就看见端着一盘油煎饺子的庄远站在沙发另一头。
  “啊~~~~是你!”
  “天!!怎么是你!!”
  少女用纤纤玉指颤抖地指着庄远,庄远则用油光水滑的竹筷反指着少女。
  “小九,怎么了?”曲凌施施然从客厅另一边走了过来,诧异地望着二人。
  “哥!他就是庄远啊!”少女惨叫着扑进哥哥怀里。
  曲凌微笑着抚了少女的背说:“我知道啊,他是庄远,很早就知道了。”
  少女受惊地小鸟一般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叫道:“哥!你早认得他啊?”
  “也不太早,就昨天而已。”
  庄远原本伸的笔直的筷子也颤抖起来,转而指着曲凌说:“难道……难道你也是曲家的人?”
  曲凌点了点头,笑道:“如假包换,曲蝴蝶唯一的哥哥,曲凌!庄远,你什么时候娶我妹妹?”
  “不~~~~~~~~”
  “不要!!!”
  庄远和曲家妹妹同时向后大退一步。
  “哥,我才不要嫁给他!现在哪有人会因为娃娃亲而结婚的!我不要!”曲家妹妹娇憨地搂着哥哥脖子哀求。
  “小九,”曲凌摸着妹妹的脖子,却看着庄远说:“哥哥帮不了你啊!你知道的,爷爷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曲家妹妹听到爷爷这两个字,身体明显僵硬。
  “庄远,你应该见过我爷爷吧?”曲凌俊逸的脸上挂着可以融冰消雪的笑容,眼角却闪过一丝和他老婆苏圆圆一样狡诈的光芒。
  “曲……曲八爷爷……”庄远颓然地垂下筷子,一个油煎饺子也吃不下去了。
  “啊!宝宝你在啃什么?”终于找到宝宝的苏真真把爬在沙发上的女儿翻了过来。
  “咦?竟然是一块劳力士!”苏真真从女儿嘴里掏出一快口水淋淋的男式名表。“手里还攒了什么呀?快给妈妈!”
  “天啊!!钻石袖扣!多危险的东西啊!谁拿给小孩儿玩的??”
  庄远愣了半晌,摸了摸光溜溜的手腕,又看了看满是不明粘液的劳力士叫道:“我的手表!我的袖扣啊!”
  *****
  嗯哼,同学们,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暂时结束了。
  什么?你说我最后的结局章跑题太远?方静言和叶子航两主角出场时间不够?
  好吧,我告诉你,他俩正躲苏家后花园的狗窝边卿卿我我……卿卿我我地数红包呢!
  既然人家小夫妻俩这么甜蜜,咱就不去打搅他们啦!
  至于小方和小叶的未来,当然是幸福的。
  小方说要考公务员,还真给她考上了,不过没去劳改局,而是去了税务局,做了片管员。正好就管庄远那个公司。
  某天,方专管员穿着制服,提溜着偷税罚单冲进庄总的办公室,她当时那股得意劲,在这里我就不多述了,免得影响税务工作人员在广大人民群众心中的光辉形象。
  还有小叶同志,他是学法律的。研究生第一年就把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的司法考试给过了。结下来的道路也是一路平坦加光明。毕业后考进了检查院,用了两年时间升到副检查官,再过一年,那副字也去了。
  高举着检查官的闪亮头衔,叶检查官步他老婆后尘也冲进了咱们庄远总经理的办公室。为嘛?当然是庄氏不肯交罚款被起诉了呗!
  庄总经理在办公室哀嚎,“天啊!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
  什么?你说这的结局章文风和前面完全不同,调调完全不对?
  好吧,我告诉你,我这是为下一个故事作铺垫!
  本章里出现的一干闲杂人等,都是下个故事里的主角。
  至于下个故事的名字嘛,呵呵,很早以前就已经定下了。
  ————《苏圆圆减肥记》!

  番外之娃娃亲(上)
  春日的午后,阳光照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温暖到有些许灼热的感觉。
  有风吹过,带着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这是蔷薇花开的季节,长长的篱笆上爬满了粉红与嫩黄的蔷薇。
  蓝天白云下的绿壁云瑰,让人觉得清新可爱,又娇艳欲滴。
  庄远坐在香樟树下的木桌旁,喝着没有任何味道的白开水,呆呆看着远处的云。
  风渐渐大了起来,似乎不懂怜香惜玉,吹的蔷薇花瓣如落雨般四处飘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庄远的白瓷茶杯里。
  云也被风吹散了。原本庄远一直觉得像玫瑰花的那朵云,最后化成了几缕如丝的云彩。
  人生也是这样吧,庄远叹息着想。原本以为是一朵美丽的玫瑰,最后,不知是哪里牵扯着的力量,让这玫瑰消散成雾气般的迷茫。
  木桌上放着一小筐红红的喜蛋,叶子航特意为他送来的。
  那家伙是在故意炫耀吧?炫耀方静言为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幼稚!庄远拿起一颗蛋恨恨地瞪着,虽然他确实被这红蛋刺激到了。
  剥开胭红的蛋壳,庄远咬了口白嫩如玉的蛋白。
  作为贺礼,他回赠了叶子航几张叫做产权和契约的破纸片。
  一幢围绕在青山绿水之间的美丽别墅。
  他给干女儿的出生贺礼。
  苏圆圆竟然说他小气!她还想他怎么样?把庄氏都送出去?
  好吧,庄氏若真是那么容易就能送出去的东西,他早就扔掉千百次了。
  完全是束缚,对他生命与人生的束缚,庄远悲惨地摇着头想。
  柳筐里的红蛋突然诡异地动了一下。庄远愣了一秒,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眼睛已经提前开始老花。可是,紧接着出现在红蛋上,如葱管般纤细柔嫩的手指,让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曲蝴蝶!”庄远一把揪往偷红蛋的手,用恶狠狠地语气说:“你给我出来!”
  那手指在庄远掌心里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最后手腕出已经被磨的微微红肿了起来。
  庄远看着那由白变红的细细手腕,本想狠心用力将那家伙从桌子下面给拎出来,终究没下的了狠手。他一松手,那握了红鸡蛋的手立刻就缩的无影无踪。
  庄远又好气又好笑,他从木椅上站起身,走到桌边慢慢蹲下。
  娇憨可爱的少女盘腿坐在木桌下,正捧着红肿的手腕吹气,可能是忍痛忍的太厉害,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淡淡蓝色的泪水。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忘用另一只手揉搓着鸡蛋,试图将蛋壳给揉下来。
  “曲蝴蝶!你为什么躲在桌子下面?”庄远将头钻过桌子肚里试图与她沟通。
  “……不关你事……”曲蝴蝶嘟着嘴,将终于剥掉一半蛋壳的鸡蛋塞进嘴里。
  庄远一扬眉,捉住她的脚踝就把她从桌子下面硬拉了出来。
  “啊~~救命啊!杀人啦!”曲蝴蝶一边乱蹬乱踢,一边大叫。
  “谁要杀你?你想把你爷爷吵醒吗?”庄远伸手捂住她的嘴,惊恐地四处张望。
  听到爷爷两个字,曲蝴蝶立刻安静了下来。
  “唉……”庄远长叹了口气,松开手在她身边坐下。
  “是谁那么无聊,竟然发明了娃娃亲这种东西!”庄远望着身边正努力将鸡蛋咽下的少女,拼命诅咒那个第一个想出娃娃亲的人。
  大约在他七岁那年,对童年已经有了很鲜明的记忆。有一天,爷爷带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真的很远,他趴在爷爷怀里睡了好几觉,做了好几个跟跌臂阿童木一起飞到天上去的美梦,才到了那里。
  后来的事,有些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是个很大很热闹的宅子,里面来来往往全是人。他在厅里坐的无聊,想到院子里去玩,便趁爷爷不注意时溜了出去。
  院子很大,里面有很美的花园。他在花园里打滚,捉蚱蜢,逮蜻蜓,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玩着玩着,觉得很渴,便摘了一朵玫瑰放进嘴里。才咬了两口,他立刻就跳着脚用力吐了出来。又涩又苦!一点儿也不好吃!他把玫瑰扔在了泥地上,骗人的坏花!明明长的那么漂亮可口,其实却难吃的要命!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屋里讨水喝,一个摇摇晃晃的小人儿挂着奶瓶走进了花园里的一丛黄色菖蒲中。
  那奶瓶里亮晶晶的液体诱惑了七岁的他。他也跑进了那丛鹅黄色的菖蒲丛里,小娃娃抱着一株绽放的花朵咧着嘴对他笑。
  “抱……抱抱……”小娃娃对他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臂,他却只看见她胸前那个画着米老鼠的奶瓶。
  小娃娃呆呆地看他抢过自己胸前的奶瓶大喝特喝,直到奶瓶露出透明的底,从他嘴里发出液体被吸光时特有的噜噜声,小娃娃黑水银般的眼睛轻轻眨了眨,而后使劲一弯,张大了粉红色的小嘴嘶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他至今都觉得很奇怪,那么小小的人儿,那么小小的嘴,却可以哭出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来,以至于把一屋子的人都引到了花园里。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企图掩盖那偷喝的恶行。又抱住小娃娃,摸着她的脸,恨不能把她的嘴给捏起来,让她再也发不出噪音。
  大人们却带着笑,带着说不出的暧昧神情望着花园里的他们。
  爷爷会不会打他?或是罚他不许吃晚饭?
  “这才刚定了亲,两个小家伙就抱在了一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一个洪亮的笑声在人群中响雷般炸开。
  “哈哈!老曲!看来咱们这亲定的没错!”这次是爷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愉快的声音。
  可笑当时的他还在为逃过一劫而傻乐,却不知自己落入了一个大人们设计的可怕圈套里。  
  “唉……”曲蝴蝶好不容易把鸡蛋给吞了下去,也长长叹息了一声。
  “你叹什么气?”庄远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被强逼娶你的人是我啊!”
  “我才不要嫁给你咧!”少女皱着鼻子用力回瞪庄远,“大叔~~~~~!”
  “什么?竟敢说我是大叔!”庄远被打击的眼前一黑,想他二十七岁的如花妙龄,倒追他的女孩子可以排到长江那头的星宿海去!这小丫头竟然叫他大叔??!!
  “别忘了,你大哥可比我要大好几岁!”庄远举着手指,义正言辞地纠正曲蝴蝶。
  “哼~~~~我大哥玉树临风,潇洒如仙,岂是你这个凡夫俗子可比!”曲蝴蝶长的娇憨可爱,声音也圆圆润润,犹如十来岁稚子般充满童意。
  “你!!”庄远被她气的一拳打在草地上,捶死了两只无辜的小蚂蚁。“算了,懒得和你这精神年龄偏低的小丫头计较!言归正传,你爷爷怎么又带着你来了?难道他还没放弃?”
  曲蝴蝶柳叶般柔软的两弯淡眉一下子愁地拧在了一起,她努着粉红色的嘴唇,吃吃地说:“……是……是啊!!爷爷……爷爷说这次不许我再赖了……还要……还要让我住到你房间里去……”
  “什么?……”庄远脸部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两下,“住……住我房间里去?”
  “嗯……庄伯伯也这么说!他说在法律上我已经是你妻子了,就必需住到你房间里!”曲蝴蝶垂着头忧虑地说,“我不要啦!!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我只和小熊威尼睡!”
  庄远眼前再次一黑,这次是一大黑,咕咚~~他仰面倒在了草地上。
  春天的风好温暖啊……温暖的让他想用鸡蛋把自己给撞死。
  春天的花好芬芳啊……芬芳的让他想用白开水把自己给淹死。
  “叶子航!!!!都是你害的我!!”庄远对天怒吼!看着天边一朵很像叶子航的云朵,恨不能把那云给撕的粉碎。
  若干年前,庄氏旗下的地产公司有一笔土地出让生意漏缴了几百万的土地增值税。很多年过去了,因为和税务保持了相当良好的关系,这件事渐渐已经被大家遗忘。就在所有人准备彻底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庄氏新换的专管员——克尽职守的方静言同志,在整理企业资料时,竟然把这陈年旧事又给翻了出来。正好税务系统大换血,新来的局长相当重视此事,把这事当作他上任后的一桩大案重案,严令狠查到底。庄氏并没把区区一个小专管员和一个分局局长放在眼里,以为还和以前一样,随便动动手指就可以搞定。谁知道,最后竟然闹到被检查院立案审查,还被起诉到法院。
  那位起诉庄氏的检查官,就是叶子航。
  尽管漏税这件事发生在庄远还在英国念书的时候,被起诉时,却是他做了这间公司的法人代表。
  官司输的一塌糊涂不说,最后回家还要被老爸问罪,说他没把事情处理好,高估了他的能力,痛心疾首等等……
  被骂的麻木的庄远最后问老爸,到底要他怎么样?他老爸一个结都不打地说,和曲蝴蝶领结婚证就原谅他!
  也许是太麻木了,他竟然点了点头。
  领结婚证那天,他愁眉苦脸,一脸乌云。被曲八爷爷死拖硬拽去民政局的曲蝴蝶也是哭的死去活来。中途曲蝴蝶还装死过两次。不过,一切都是徒劳。民政局的人早被买通,大红证书还是盖着鲜红的印章办了出来。
  接下来是逼两人办结婚仪式,两人当然是千般抵赖,万般不从。
  曲、庄两家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果两个孩子在婚礼上闹起来,两家家长都丢不起那个人。只得暂时放弃举行婚礼的打算。曲蝴蝶被强留在庄家做儿媳妇,虽然她还是管庄远老爸叫庄伯伯。
  而后,曲蝴蝶逃回H市的家,再不断被遣送回来,再逃,再送……一直循环到今天,这出游戏还在继续。
  现在,曲八老爷子又想到了新招,竟然要逼两人住在一起!
  庄远咬牙切齿地想,哼!住一起就会有结果吗?不喜欢的人就算睡在身边也和稻草人没什么两样!幼稚!

  番外之娃娃亲(下)
  “喂!你睡沙发上去!”庄远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对抱着一只巨大威尼熊的曲蝴蝶说。
  “不要,沙发太窄,我夜里会摔下去!”曲蝴蝶搂着威尼钻进软软的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你去睡沙发!我要睡床!”
  “难道我就不会摔下去?”庄远气的瞪大了眼睛,“你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床的主人!”
  曲蝴蝶把头从被子里拱出一点,只露出两只眼睛说:“庄伯伯说了,在这个家里我是女主人,这里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做主!再说,你一个人睡那么大一张床,让我和威尼两个人睡沙发,你好意思吗?”
  “呸!”庄远伸手将黄色的小熊威尼从被子里扯出来,“这也是人吗?你问它话它会回答,你给它吃东西它能咽下去吗?”
  “他不是人,但他是我喜欢的小熊,也该被尊重!”曲蝴蝶抢回心爱的小熊,生气地对庄远说。
  “我的神……”庄远仰头无奈地捂住眼睛感叹,曲蝴蝶真的有二十二岁了吗?
  “被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值得尊重。”曲蝴蝶又从被子里钻出了一点,探着头对庄远说:“花儿草儿也不是人,你问它话,它不会回答,你给它吃东西,它也咽不下去,可我们都爱花儿草儿不是吗?因为我们知道它们也有生命。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威尼没有生命呢?从我得到他那天起,对他付出了我的爱,我的喜欢。不管是什么东西,一但得到了人的感情,就不再是一件简单而没有生命的东西了!”
  庄远放开压在眼睛上的手指,有些好奇地盯着曲蝴蝶认真的小脸,“你……你大学里是学什么的?”
  “……文学……”曲蝴蝶被他盯的有些害怕,揪住威尼熊的耳朵低头答道。
  “怪不得……”庄远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学的都是些脱离现实的……”
  “文学不脱离现实,文学来源于生活!”曲蝴蝶揪起小嘴反驳,“现在……你决定要去睡沙发了吗?”
  “唉!”庄远叹了口气说:“好吧,文学大师,我去睡沙发!”
  “噢耶!”曲蝴蝶开心地抱着威尼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那么,能不能跟你的威尼商量一下,把枕头借一个给我用用?”庄远无奈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还没坐定,一只又大又软的枕头就对着他的脸砸了过来。“谢谢……威尼……”庄远在枕头下郁闷地说。
  “你把灯关了再睡!”曲蝴蝶给自己和威尼盖好被子,对庄远命令道。
  庄远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指派他做这做那,今天不但有床睡不得,还被命令去关灯!心里头那个呕啊,恨不能把床上那小丫头和她那只破熊从窗口给扔到外太空去!
  恨归恨,但老爸和曲八爷爷也不是好惹的,只得咬牙切齿地去关了灯,重重往沙发上一倒,用枕头盖住脸,准备睡觉。刚要合眼,才发现自己没有被子盖。算了,懒得去拿,反正已是春天,冷不到哪里去。庄远贴着沙发背,蜷缩着身子昏昏欲睡。
  夜已深。
  这是春日的夜,温暖又柔软的春夜。
  “大叔……你睡着了吗?”曲蝴蝶小小声地问。
  Zzzzz~~~~~~~~~~~~~
  “大叔,我想开窗看会儿星星……”
  Zzzzz~~~~~~~~~~~~~
  曲蝴蝶裹着被子,推开床头的窗,春日夜晚特有的清爽气息立刻涌了进来。
  “真舒服啊~~~”蝴蝶绽出一朵可爱的微笑,对着夜色,对着夜空中闪烁的小星星。
  她是舒服了,没盖被子的庄远却渐渐不舒服了起来。
  庄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座雪山上。漫天雪花飞舞,冰天雪地,他赤着足在雪地里狂奔,身后是一只巨大的黄色威尼熊,张着血盆大口在追他。
  “好……好吧……我承认你有生命……别……别追我啦!啊……阿嚏!!”只穿着睡衣的庄远在恶梦和寒冷中迎来了新一天的清晨。
  曲蝴蝶呢,她看够了星星,抱着她的威尼,盖着暖暖的被子,在微风吹携而来的花香中睡的香甜。
  “阿嚏~~~阿嚏~~~阿嚏~~~”庄远在浴室里连打了三个喷嚏,头痛欲裂,“难道是静言想我了?阿嚏!!要不就是叶子航在说我坏话?”他硬撑着走进淋浴房里,准备冲个热水澡,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
  冲完澡,身体是升温了,可那温度却是一路高蹿着往上升。庄远骨头里还是觉得冷,身上的热度却高的吓人。他摇摇晃晃从浴室里走出来,一头栽倒在床上,虚弱地望着大开的窗户,嘶哑道:“是谁把窗子给开那么大!”
  “唔……”曲蝴蝶被床上的震动给弄醒了,她揉着眼睛,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身,突然发现睡在旁边的庄远,啊~~地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脚把庄大少给踹下了床。
  “曲!!!曲蝴蝶!!!”奄奄一息的庄少发出愤怒的吼声,终于在地板上没了动静。
  *****
  庄远生病了,很严重的误寒发热。
  曲八老爷子命令曲蝴蝶好好照顾庄远,守着他,不许自己跑到外面玩。
  曲蝴蝶觉得很委屈,庄远生病了,为什么要她照顾?她嘟着嘴坐在床边,捧着一边小说似看非看地发愣。
  “咳!!咳~~咳!”庄远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着,“喂,给我倒杯水!”
  曲蝴蝶生气地扭过头去,“我不叫喂!”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生的病啊?咳~咳!”庄远咳的恨不能把肺给吐出来,“要不是把床让给你睡,要不是把被子让给你盖,要不是你半夜里把窗户大开,我怎么会感冒?咳~~~~”
  曲蝴蝶转过脸,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对庄伯伯和爷爷说是你洗凉水澡冻着了?”
  “笨蛋!我是怕你挨骂!”庄远一口气堵在胸口,噎的他直翻白眼。
  “原来……原来你是怕我挨骂呀……”曲蝴蝶恍然大悟,淡淡的粉色渐渐晕满了面颊,“大叔……你也不是很坏啊……”
  “水……”
  “哦!我马上给你倒!”曲蝴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从床头的玻璃水瓶里倒了杯水递给庄远。
  “唉……”庄远唯有一声长叹,无力地揉着酸痛的鼻子。
  “大叔,你要睡会儿吗?”
  “唔……”
  “大叔,你要不要吃饭团子?”
  “唔……不要。”
  “大叔,你要不要看电视?
  “唔……不要。”
  “大叔……”
  “蝴蝶!!你让我休息会儿!”
  “哦……”曲蝴蝶有点委屈地坐在一边,她只是想照顾他呀!
  过了好一会儿,庄远迷迷登登似睡非睡,吃了药下去,身上出着汗,又粘又湿难受的很。他睁开眼睛,对一直眼巴巴盯着他的曲蝴蝶说:“我要洗澡,你帮我在抽屉里拿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浴室里好吗?”
  “好!”好不容易得了任务,曲蝴蝶决定尽百分之二百的力量完成好。
  “大叔,衣服我放好了!水也放好了,你快来洗澡吧!”曲蝴蝶在浴室里大声对庄远说。
  庄远全身酸痛,硬撑着从床上走进浴室,发现蝴蝶还站在浴室里。
  “我要洗澡了!”
  “哦!”蝴蝶站在浴缸边愣愣地回答道。
  “你确定要呆在浴室里看我洗澡吗?”庄远斜睨了她一眼,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
  果然,蝴蝶捂着眼睛,尖叫着冲了出去。
  ****
  洗完澡,换上干净清爽的衣物,庄远觉得人都轻松了很多。只是身上更没劲了,他倚在浴室门边,对蝴蝶招手道:“过来!”
  “干嘛?”
  “把我背到床上去。”
  “什么?我……我背你!!?”曲蝴蝶眨巴着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大叔,我会被你压扁的!”
  “不会,你不是很有蛮力吗?快过来!”
  蝴蝶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走到庄远面前,转过身,弯下腰。
  庄远勒住她纤细的脖子,压在她有些清瘦却柔韧的背上,见她被压的深深躬下了身子,痛苦地大口喘息着,心底里忽然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觉来。
  “大叔……你好沉啊……比圆圆家的小远还要沉……”蝴蝶半背半拖地拉着庄远往床边走去。
  庄远鼻尖蹭在她颈间细软的发丝上,一缕淡淡的馨香绕在鼻端,随着她的呼吸时浓时淡。
  不是感冒了吗?不是应该闻不到任何味道吗?
  为什么这馨香这么鲜明?
  “啊哟!”蝴蝶脚下一绊,背着庄远一起摔倒在床上。
  庄远扑在她身上,把她抱在怀里,半天没动静。
  “大叔……蝴蝶微微挣扎着,“大叔你摔晕过去了吗?”
  “嗯,晕了。”
  “骗人!!”蝴蝶用力挣脱出来,“哪有人晕了还能说话的?”
  庄远松开她,沉默着一个人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大叔,你又要睡了吗?”
  庄远眼皮动了动,依然没有回答。
  “大叔,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讲什么故事?”
  “你想听什么?”
  “有趣的。”
  “有趣的?”蝴蝶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说,“好吧,给你讲个有趣的!”
  庄远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她的故事。
  “在很远的深山里,有一面像大海一样蔚蓝的湖水。这么大的湖水里却住了一条小小的鱼。这是一只懒洋洋的小鱼,最喜欢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晒太阳。在湖边的阔叶林里,住着一只小小的飞鸟。这是一只喜欢歌唱,喜欢在天空里自在飞翔的小鸟,她和湖里的小鱼是好朋友。”
  “嗤~~~”庄远忍不住睁开眼睛笑出声来,“没听说过鱼和鸟能做朋友的,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曲蝴蝶不以为然地扬了扬柳叶眉说:“可她们就是好朋友啊!故事里是这样说的,我怎么知道!”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说的故事是个童话。请继续!”庄远又闭上了眼睛,想象着高山上那面像大海一样蔚蓝的湖水。
  “有一天,小鱼又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晒太阳。正晒的舒服时,冷不丁肚子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啊!谁挠我?’她吐着一串晶亮的水泡转过身来,却发现好朋友小鸟站在一片浮叶上,侧着她有着淡金色美丽羽毛的小脑袋望着她笑。
  ‘坏小鸟,又来破坏我晒太阳!’小鱼故意大声责备小鸟,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生气,看见好朋友,她开心的不得了。
  ‘懒鱼,我是看你肚子上的脂肪太多了,提醒你该多活动一下呢!’小鸟用柔软的翅膀轻触了触小鱼露在水面上的小鳍。
  ‘好吧,你总是有道理。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呢?不是说要去隔壁的森林里看看吗?’
  ‘去过了,没有咱们的森林好。’
  ‘哦?真的吗?那里树和咱们这里不一样?’
  ‘不,那里的树和咱们这里一样。’
  ‘那么,那里没有湖?’
  ‘不,那里有一面更大的湖。’
  ‘咦?那你为什么说没咱们的森林好?’
  ‘因为我在那里觉得寂寞。’
  ‘为什么会寂寞呢?那片森林里应该也有你爱吃的小虫子吧!也有你爱的湖水啊!’
  ‘那里的湖水里没有小鱼。’小鸟垂下头,用乌黑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小鱼。
  ‘啊~~啊哈哈’小鱼吐着泡泡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有些骄傲地摇着灰色的小尾巴说:‘果然你这家伙没有我就不行啊!哈哈!’
  小鸟啾啾地鸣唱着,对于好朋友的骄傲,她很开心。
  ‘其实,’小鱼用圆圆的唇亲了亲小鸟落在水面上的一根羽毛说:‘在我们这个湖下面,有一个很秘密的通道哦,这座山里所有的湖都是相连通的。很早以前,我就去过隔壁那个海子。是的,那里的动物叫她海子。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留恋那里。在太阳出来之前,我就回来了。’
  ‘为什么呢?’小鸟歪着脑袋问。
  ‘呃……’小鱼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在那片森林里有无数的鸟儿,却没有一只小鸟会在清晨只为我而唱一支动听的歌!’
  ‘小鱼!’小鸟开心地差点儿跌进水里去。
  ‘小鸟!’小鱼激动地差点儿跳到叶子上去。
  虽然她们不能紧紧拥抱彼此,可她们却能感觉到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重要。”
  说到这里,蝴蝶搂着威尼熊,摸着他黑黑小小的眼睛,没了声音。
  “故事结束了?”庄远睁开眼睛问。
  “今天的到这里就结束了。”蝴蝶回答。
  “那么明天还会继续吗?”
  “恩,如果你想听。”
  “为什么今天不能接着再讲一点?”
  “嗯……因为后面的故事我还没想好……”蝴蝶把脸贴在威尼的屁股上。
  “什么?”庄远瞪大了眼睛,“这是你编的啊!!!”
  “嗯……”蝴蝶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庄远笑着躺了回去。
  “怪不得什么?”蝴蝶有些紧张地追问。
  “怪不得这么……”庄远本想说幼稚,但看着蝴蝶那晶晶亮的眼神,终于改口说:“这么可爱……”
  “那……那你明天还要不要听?”
  “如果你还能继续编下去的话,我非常愿意听。”
  “好……那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很努力地去想!”蝴蝶甜甜地笑了,她倒了一杯蜂蜜水给庄远,“请喝!这是甜的水哦!”
  “我知道,这是蜂蜜啊!”庄远也笑着接过了杯子,心情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蝴蝶又长又软的眉毛轻轻扬了起来。很多年了,他的心从没这么快乐轻松过。这么美好的感觉却在他身体最痛苦的时候悄然来临。
  **********
  这场病来的凶猛,好的却很慢。不肯去医院的庄远,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星期。
  身体快要完全康复的时候,苏圆圆和曲凌特意来看他。
  曲蝴蝶见了哥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扑在他怀里撒娇。
  “小九,还好吗?爷爷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曲凌有些担心的看着妹妹,虽然知道妹妹是被迫嫁到庄家来的,可在爷爷面前,他也没有一点说话的余地。
  庄远紧张地盯着蝴蝶,生怕她说出被逼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事情来。
  蝴蝶委屈地咬了咬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低声说:“哥哥,我……我挺好的。”
  苏圆圆走过来,笑着摸了摸蝴蝶的头说:“小九,庄大圆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看我们怎么收拾他!你嫂子我一准把他给变成个椭圆!”苏圆圆迅速跑到庄远旁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脸。
  “嫂子!你别打他!他病还没全好!”曲蝴蝶有些着急地跑过去扯住苏圆圆的手。
  “唉呀!咱们小九心疼啦!”苏圆圆笑的前俯后仰,拉着曲凌的衣袖说:“院长大人,你可不必再担心了!我看,爷爷这娃娃亲定的没错!”
  “嫂子!!你胡说什么呐!!”蝴蝶的脸刹那间如红透的樱桃一般。
  “啊!说到娃娃亲,庄大圆儿,静言和子航家的那个宝宝,也就是你干闺女,长的那叫一个漂亮啊!可惜我儿子和她有血缘关系,不然我一定把她给定下来!”苏圆圆砸着嘴,一幅可惜了的表情。“不过,如果你和小九努力一下,在明年生个儿子出来,那你们还有希望,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苏圆圆!”
  “嫂子!”
  庄远和曲蝴蝶一齐红透了脸,大声喝住胡思乱想的苏圆圆。
  “唉哟~~我说说嘛!你们俩急什么!”苏圆圆嘴里说的轻松,笑意却更狭促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苏圆圆和曲凌,房间里只剩蝴蝶和庄远两人。不知为什么,单独相处从未觉得尴尬过的两人,气氛竟然变的微妙了起来。
  “咳~~咳~~~”庄远佯装着咳了几声,蝴蝶立刻手忙脚乱地给他倒水。
  “大……大叔,要睡了吗?”蝴蝶端着水的手有些颤抖。
  “我真的看起来比你哥哥老吗?”庄远接过水杯,故作轻松地问。
  “其实……其实你不老啦……”蝴蝶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鸟的翅膀般缓缓煽动,“我是为了气你,才那么叫你的……”
  “哦,”庄远摸了摸下巴,在心里偷偷乐了一下,“那你以后还叫我大叔吗?”
  “……那叫什么呢?小远吗?”
  “那是你嫂子家的狗……”
  “大远?”
  “听起来像是狗哥哥……”
  “咦!我想到了!”曲蝴蝶眼睛一闪,开心地笑道:“我叫你庄庄!肯定没人这么叫你吧?”
  “庄庄?”庄远觉得脊背上一凉,“是……是没人这么叫,可这也太奇怪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以后我都叫你庄庄!你也不要叫我蝴蝶了,叫我小九就好!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啊!”
  “呃……好吧,小九……”庄远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少年般青涩的笑容。
  “庄庄!呵呵!”
  “小九,给我讲故事吧!”
  “还要讲吗?已经讲了很多了呢!”
  “关于那只小鱼和小鸟的故事,再讲一段吧,我还想听。”
  “那好吧,先让我想一想啊……”
  “不要想太久,想太久,我就睡着了……”
  “啊,我已经想到了!有一天,小鸟缠着小鱼给她讲故事,小鱼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在很远的星球上,住着一个小小的王子。小王子种了一朵玫瑰花儿,他以为,他的玫瑰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两座小火山,那火山是那么矮小,平时小王子就把他们当作小凳子来坐。他坐在小火山上看日落。非常美的日落,你知道有时候小王子看了一次觉得不过瘾,他会再往前走几步,于是,又一次日落就会展现在他眼前。因为,他的星球太小了……”
  庄远闭着眼睛听,渐渐有睡意向他袭来,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在我的星球上,也有一朵只属于我的玫瑰呢……因为是属于我的,她将会变成这个星球上最美的……

  插入 枕在蔷薇花瓣
  苏真真有一只淡粉色的小枕头。
  粉粉小小的枕头里,填满的既不是棉花也不是蒲絮,而是在她出生那年,苏家花园里开盛的蔷薇花瓣。
  那是苏家老太太种的五彩蔷薇。七色玲珑的花朵,在春风里悄悄绽放,美的无声无息,美的让人不禁在春风中对花轻叹……
  苏老太太将这些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的花儿们,毫不怜惜地摘了下来,取瓣去蕊,阴晾风干,为即将在秋天出生的长孙女儿做成了一只蔷薇花的枕头。老太太说,即便是在秋天里出生的孩子,也要让她在春天的花香中慢慢长大。
  于是,苏真真枕着这只永远有着蔷薇淡淡芬芳,有着苏老太太温暖疼爱的花枕,在岁月缓缓起伏的波澜里慢慢长大。
  *****
  苏真真是个好孩子。功课好,人品好,尊老爱幼,人见人爱。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却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没记性,成天介的丢东西。
  星期五的中午,苏真真没去食堂吃饭,因为她把新配的眼镜又弄丢了。
  这是她今年丢掉的第五副眼镜,之前那四副,花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所以,想再配一副眼镜,她就得把吃饭的钱给省下来。
  唉,人生真是残酷啊!没脑子就会丢东西,丢东西就要花钱再买,钱花光了,就得饿肚子。苏真真抱着膝,委屈地坐在大榆树下感慨。
  肚子很饿,早上吃的两个包子在第四节课时就被消化光了。揉着有点疼痛的胃,苏真真打开书包,拿出她那只小小的蔷薇花枕。这是她的习惯,只要书包里还有一点缝隙,就要将那只小枕头塞进去。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学校的草地上,她随时都可以搂着她的小枕头发呆,看云,观雨,听风。
  她在草地上垫了十六开纸大小的练习本,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枕头放在练习本上。
  睡觉吧,睡着了也许肚子就不饿了。她枕在淡粉色的小枕头上,侧着身子,在树阴下蜷成小小一团,眨着没有丝毫困意的大眼睛,看每一朵从树冠上空飘过的白云。
  这一朵云像小兔,那一朵像叮当猫,啊!停在前面那株老银杏树上的云,好像太太养的五彩蔷薇呢!有风吹过,蔷薇云儿慢慢绽放,很慢很慢,慢的你几乎感觉不到她在改变。但就在你一眨眼的时间里,蔷薇已经不见了。
  我的花儿被风吹走了……苏真真有些伤心地闭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是值日生啊!上午的黑板还没擦,教室里养的植物也没浇水!糟糕了!下午有历史课,是她喜欢的陈老师的课呵!怎么可以让老师一进教室就对着脏乎乎的黑板呢?苏真真一骨碌从草地上站起来,连屁股上的草都没来的及拍,拎起书包就往教室奔去。
  仔细擦净了黑板,又用大水壶给植物们浇好了水,苏真真坐在一大丛石楠边的台阶上,长长舒了口气。
  从小,她就是个很会丢东西的人。幼儿园时的小水壶,小手帕,不起眼的小东西丢了也没什么,毕竟是小朋友嘛,大人也不会太过苛责她。等上了小学,丢毛衣,丢帽子,丢手套,丢书包……学校广播里播的失物招领,百分之八十的东西都是她苏真真丢的!
  五年级的某一天,二叔家的堂妹苏晨晨一路哭着冲进她的教室,头发乱成一团,脸上全是粉笔灰。她又奇怪又心疼,一边给苏晨晨擦脸,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晨晨一直不说话,只是咬着牙哭。
  后来,她牵着晨晨的手送她回教室,才从晨晨同学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苏晨晨班上的一位男同学在学校操场上捡到一件毛线衣,他把这毛衣带回教室来当抹布擦黑板。苏晨晨一看见那毛衣,立刻就认出是自己姐姐苏真真的。于是,她要求那个男生把毛衣还给她。岂料,那个男生非但不肯将毛衣还给她,还嘲笑道:“你姐姐是没头脑!整天丢东西!全校人都知道!”
  虽然苏晨晨也常在家里笑话苏真真,但真到了外面,有人敢拿她姐姐当笑话说,她绝对不允许!
  于是,苏晨晨很勇猛地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
  看着妹妹脏兮兮的小脸,苏真真心里一阵刺痛。她抱着苏晨晨,站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前,哭的稀里哗啦。苏晨晨原本已经勉强止住了哭,看见姐姐这样伤心流泪,她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就这样,姐妹俩抱在一团,坐在教室门槛上哭的伤心欲绝。最后,那个捡到毛衣的男生也实在不忍心再看她俩哭的那么凄惨,抖了抖毛衣上的粉笔灰,将毛衣塞进苏晨晨怀里。
  苏晨晨用泪水迷濛的大眼睛瞪着那个男生,手里死死捏着早已分不清颜色的毛衣,牵起姐姐的手说:“姐姐,咱们回家!”
  苏真真点点头,跟着妹妹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她曾在小学毕业时发誓,上了初中以后,一定要改掉丢东西的坏毛病。当时真的是跺脚赌咒,下狠心,结果呢?进了初中,她还是没一点长进。已经初三的她,不断地丢手表,丢眼镜,丢自行车……比起小学时,她丢的东西越来越昂贵了,这大概是她唯一让人啼笑皆非的进步。
  揪下一片石楠淡绿色的长圆叶瓣,苏真真灰心丧气地低下头。肩上垂着一团细小粉白的石楠花,微风吹过时,有细细绒绒的花粉迷进她的眼睛。
  好可爱的花啊,苏真真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那簇白色的花团。
  看着看着,她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双手捧住脑袋,片刻后发出一声惨叫。
  她的花枕!那个在她出生时太太亲手为她做的小花枕!她竟然把它丢在了大榆树下!
  苏真真一路狂奔向中午休憩而北操场,尽管她不擅长跑步,尽管她因为中午没吃饭而头晕目眩,她还是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了大榆树下。
  空空如也。
  像是不肯相信小枕头真的不在了一般,苏真真蹲下身,睁大眼睛用力看着地面。
  大榆树下碧绿的草地上,只有几只小蚂蚁伸着触角在忙忙碌碌。
  眼泪立刻就涌上了眼眶。苏真真抱着头,咬着唇,靠在大榆树褐色的树干上流眼泪。
  哭着哭着,她发现,她的眼泪在一片草叶上聚成了一大颗晶莹的水珠,一只小蚂蚁扭着细细的腰,绝望地在水珠中挣扎。
  “啊!对不起!对不起小蚂蚁!我不是故意的!”苏真真手忙脚乱地将泪珠打散,让小蚂蚁重又回到泥地上。
  也不敢再哭,却仍是伤心,便呆呆坐在榆树下,望晴空中的片片白云。
  春天的风,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掠过树梢,擦过面颊,柔柔地吹拂而过。
  真是好闻的味道,让人忘记了所有的忧愁。
  又有风轻轻拂过,这次的风,竟带了蔷薇淡淡的香气。
  苏真真先还只是闭上眼睛用力地闻着,忽然,她醒悟过来,这熟悉的蔷薇香,不正是她那只小枕头所特有的香味吗?新鲜蔷薇的香气,应该比这更浓烈才对!
  像是落入谷底却又发现崖壁上还悬着救命绳索的人一般,苏真真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来。
  大榆树的背后忽然发出衣物蹭过青草时悉悉索索的声响。
  难道树后面还有人?
  苏真真疑惑了,是这个人拿了我的蔷薇花枕吗?她扭过脖子,探出半个身体,悄悄向榆树后看去。
  小小的花枕下依然垫着那本十六开大小的练习本,只是花枕上,枕着一颗陌生的脑袋。
  苏真真皱眉打量着这个枕在她蔷薇花枕上的男孩子。
  斜飞入鬓的长眉,不算太黑,却依然让人觉得很英挺。鼻梁很直很高,从侧面看起来很薄的鼻翼,随着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只能看到鼻子,他的下巴和嘴唇长什么样子呢?苏真真很好奇。她干脆走到榆树的另一面,蹲在那个枕在她蔷薇枕头上的陌生男孩子身边细细观察起来。
  下巴的线条真是漂亮啊!这样的弧度……她伸手在空中勾勒那完美的线条,如果让她画到画本上,一定比那石膏模特好很多。
  还有嘴唇,薄唇却这么有型的,确实少见。是不是该请他做自己的模特儿呢?苏真真歪着脑袋想。
  她还在那里犹豫不决地想,那薄唇的主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她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各自发出了不同音调的喊声。
  “你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蹲在我旁边?”男孩子有点恼怒地看着她。
  “我……我……”苏真真撅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喂!你踩到我的衣服了!还不往边上蹲点儿!”男孩子坐起身,用力拽被苏真真踩在脚下的衣角。
  “对……对不起!!”苏真真慌乱地往边上挪动,一个重心不稳,却栽倒在男孩子的怀里。
  “喂!我说你!成心占我便宜吧?”男孩子虽然伸手揽住了她,嘴巴里却恶狠狠地说着嘲讽的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苏真真急忙推开男孩子向后缩去,但她本身就已去平衡,这样的挣扎只是让两人同时仰面跌向草地。
  男孩子枕在蔷薇花枕上,苏真真枕在他线条完美的下巴上。
  “唔……”男孩子拧着眉,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对不起呵……”苏真真伸手撑着草地,用力坐起身,望着男孩子那明显被磕出红印子的下巴,手足无措。
  男孩子躺在草地上,伸手摸着下巴,瞪着眼睛冲她吼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瘟神?存心给我找麻烦来的是吧?”
  “我……我不是瘟神……”苏真真也有些生气了,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大声对女生吼叫?太不礼貌了!
  “那你是偷窥狂?”
  “我……我也不是偷窥狂!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啊?”
  苏真真抿着嘴,指了指他脑袋下面的小枕头说:“我只是来找我的枕头啊!”
  “枕头?”男孩子摸了摸脑袋下柔软芬芳的粉色小袋子,“这还真是个枕头啊?我先还奇怪呢……”
  “那么,能请你把小枕头还给我吗?”
  男孩子倚着大榆树坐起身,将粉色的小枕头拿在手里搓弄,“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苏真真讨厌他说话的语气,不想告诉他,“请把枕头还给我!”
  男孩子扬了扬眉,忽然坏坏一笑道:“你不肯告诉我是不是?那我可要把枕头拆开来看了?”一边说,一边就作势要扯开枕头的边缘。
  “啊!不要!不要!”
  苏真真吓的扑上去要抢枕头,男孩子身子一偏,真真撞在了大榆树身上。
  “还不快点告诉我?不然我可真拆了!”
  好邪恶的人,苏真真肩膀撞的很疼,她揉着肩,气乎乎地说:“蔷薇,里面装的是五色蔷薇的花瓣!”
  “哦,我说怎么那么香呢……”男孩子把脸埋进小枕头里用力地闻着。
  “那是我的枕头!你别!!”苏真真气的都快哭出来了,小枕头向来是她专用的,就算是爸爸妈妈她也不肯借给他们用,现在这个坏脾气的男生,不但枕了她的小枕头,还把脸凑的那么近去闻!讨厌!
  “真好闻……”男孩子眯着眼睛抬起头,“好吧,虽然颜色很奇怪,但香味的确非常美妙!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带回家去用用好了。”男孩子像是在对苏真真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我的枕头啊!你不能带走!”苏真真真的要哭了,这男生难道没听懂她的话吗?怎么可以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
  “你的?”男孩子理了理衣领,笑道:“凭什么说这枕头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应你,还是你走了它会跟着一起走?”
  “不……不能……”苏真真憋红了脸,恨不能一拳把这男生打倒然后抢了枕头就跑,“可……可它本来就是我的!”
  “你得拿出证据来!”男孩子笑咪咪地看着她,真是有趣的女生呢,看她那样子,都快气晕过去了吧!
  “枕……枕头上有我的名字!”苏真真忽然想到这个关键的证据。
  “哦?在哪里?”男孩子好奇地翻弄着枕头寻找。
  “就在枕头角上,那里!”苏真真伸手指了指右枕角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的“真真”两个字说。
  “真——真——”男孩子举着枕头大声念道。
  “嗯,这就是我的名字。”苏真真连连点头答应着。
  “难道——”男孩子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狡黠地转动着说:“你就是初三四班那个丢东西大王——苏真真?”
  “对!就是我!”苏真真第一次这么积极地响应‘丢东西大王’这个称号。
  男孩子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并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竟然抱着肚子用极夸张的姿势,笑的在地上打滚。
  苏真真气恼地用手揪着脚边的小草,“喂,你别笑了,快把枕头还给我!”
  男孩子滚在草地上,把小枕头抱在怀里,狭促地望着她笑,“喂,把枕头送给我吧!我挺喜欢你这个枕头的。”
  “不行!”苏真真立刻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
  “为什么?要不是我捡到,这枕头早就不知道被清洁员扔进垃圾箱里几回了!你就当丢掉算了,给我吧!反正你不是常常丢东西吗?”男孩子开始耍赖。
  “不行!不行!不行啦!”苏真真急的眼眶里蒙上了一层水雾,“这是太太给我做的小枕头!我一出生时就天天陪着我了!就算它被清洁员扔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来的!”
  男孩子见她眼中渐渐漫上了水痕,慢慢敛起脸上无赖的笑容。
  “诺,还给你!”他将小枕头塞进苏真真怀中。
  苏真真竭力抑制着眼中泫而欲泣的泪水,抱着小枕头坐在树下不说话。
  男孩子坐在她身边,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喂,要上课了!”
  苏真真身子微微一颤,抱着枕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喂!等一下!”男孩子举着那原本垫在小枕头下的练习本对她的背影喊道。
  听见他的喊声,苏真真跑的更快了。
  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见到这个邪恶的男孩子!
  “唉,这个没记性的家伙!”男孩子握着练习本轻叹。
  练习本淡绿色的封面上写着:作文练习 初三四班 苏真真。本子的右上角画了一朵微微绽放的蔷薇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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