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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月小鱼:枕在蔷薇花瓣

(2009-02-16 16:48:38) 下一个

  真真
  苏真真有一只淡粉色的小枕头。
  粉粉小小的枕头里,填满的既不是棉花也不是蒲絮,而是在她出生那年,苏家花园里开盛的蔷薇花瓣。
  那是苏家老太太种的五彩蔷薇。七色玲珑的花朵,在春风里悄悄绽放,美的无声无息,美的让人不禁在春风中对花轻叹……
  苏老太太将这些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的花儿们,毫不怜惜地摘了下来,取瓣去蕊,阴晾风干,为即将在秋天出生的长孙女儿做成了一只蔷薇花的枕头。老太太说,即便是在秋天里出生的孩子,也要让她在春天的花香中慢慢长大。
  于是,苏真真枕着这只永远有着蔷薇淡淡芬芳,有着苏老太太温暖疼爱的花枕,在岁月缓缓起伏的波澜里慢慢长大。
  *****
  苏真真是个好孩子。功课好,人品好,尊老爱幼,人见人爱。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却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没记性,成天介的丢东西。
  星期五的中午,苏真真没去食堂吃饭,因为她把新配的眼镜又弄丢了。
  这是她今年丢掉的第五副眼镜,之前那四副,花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所以,想再配一副眼镜,她就得把吃饭的钱给省下来。
  唉,人生真是残酷啊!没脑子就会丢东西,丢东西就要花钱再买,钱花光了,就得饿肚子。苏真真抱着膝,委屈地坐在大榆树下感慨。
  肚子很饿,早上吃的两个包子在第四节课时就被消化光了。揉着有点疼痛的胃,苏真真打开书包,拿出她那只小小的蔷薇花枕。这是她的习惯,只要书包里还有一点缝隙,就要将那只小枕头塞进去。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学校的草地上,她随时都可以搂着她的小枕头发呆,看云,观雨,听风。
  她在草地上垫了十六开纸大小的练习本,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枕头放在练习本上。
  睡觉吧,睡着了也许肚子就不饿了。她枕在淡粉色的小枕头上,侧着身子,在树阴下蜷成小小一团,眨着没有丝毫困意的大眼睛,看每一朵从树冠上空飘过的白云。
  这一朵云像小兔,那一朵像叮当猫,啊!停在前面那株老银杏树上的云,好像太太养的五彩蔷薇呢!有风吹过,蔷薇云儿慢慢绽放,很慢很慢,慢的你几乎感觉不到她在改变。但就在你一眨眼的时间里,蔷薇已经不见了。
  我的花儿被风吹走了……苏真真有些伤心地闭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是值日生啊!上午的黑板还没擦,教室里养的植物也没浇水!糟糕了!下午有历史课,是她喜欢的陈老师的课呵!怎么可以让老师一进教室就对着脏乎乎的黑板呢?苏真真一骨碌从草地上站起来,连屁股上的草都没来的及拍,拎起书包就往教室奔去。
  仔细擦净了黑板,又用大水壶给植物们浇好了水,苏真真坐在一大丛石楠边的台阶上,长长舒了口气。
  从小,她就是个很会丢东西的人。幼儿园时的小水壶,小手帕,不起眼的小东西丢了也没什么,毕竟是小朋友嘛,大人也不会太过苛责她。等上了小学,丢毛衣,丢帽子,丢手套,丢书包……学校广播里播的失物招领,百分之八十的东西都是她苏真真丢的!
  五年级的某一天,二叔家的堂妹苏晨晨一路哭着冲进她的教室,头发乱成一团,脸上全是粉笔灰。她又奇怪又心疼,一边给苏晨晨擦脸,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晨晨一直不说话,只是咬着牙哭。
  后来,她牵着晨晨的手送她回教室,才从晨晨同学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苏晨晨班上的一位男同学在学校操场上捡到一件毛线衣,他把这毛衣带回教室来当抹布擦黑板。苏晨晨一看见那毛衣,立刻就认出是自己姐姐苏真真的。于是,她要求那个男生把毛衣还给她。岂料,那个男生非但不肯将毛衣还给她,还嘲笑道:“你姐姐是没头脑!整天丢东西!全校人都知道!”
  虽然苏晨晨也常在家里笑话苏真真,但真到了外面,有人敢拿她姐姐当笑话说,她绝对不允许!
  于是,苏晨晨很勇猛地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
  看着妹妹脏兮兮的小脸,苏真真心里一阵刺痛。她抱着苏晨晨,站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前,哭的稀里哗啦。苏晨晨原本已经勉强止住了哭,看见姐姐这样伤心流泪,她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就这样,姐妹俩抱在一团,坐在教室门槛上哭的伤心欲绝。最后,那个捡到毛衣的男生也实在不忍心再看她俩哭的那么凄惨,抖了抖毛衣上的粉笔灰,将毛衣塞进苏晨晨怀里。
  苏晨晨用泪水迷濛的大眼睛瞪着那个男生,手里死死捏着早已分不清颜色的毛衣,牵起姐姐的手说:“姐姐,咱们回家!”
  苏真真点点头,跟着妹妹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她曾在小学毕业时发誓,上了初中以后,一定要改掉丢东西的坏毛病。当时真的是跺脚赌咒,下狠心,结果呢?进了初中,她还是没一点长进。已经初三的她,不断地丢手表,丢眼镜,丢自行车……比起小学时,她丢的东西越来越昂贵了,这大概是她唯一让人啼笑皆非的进步。
  揪下一片石楠淡绿色的长圆叶瓣,苏真真灰心丧气地低下头。肩上垂着一团细小粉白的石楠花,微风吹过时,有细细绒绒的花粉迷进她的眼睛。
  好可爱的花啊,苏真真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那簇白色的花团。
  看着看着,她猛地从石阶上站起身,双手捧住脑袋,片刻后发出一声惨叫。
  她的花枕!那个在她出生时太太亲手为她做的小花枕!她竟然把它丢在了大榆树下!
  苏真真一路狂奔向中午休憩而北操场,尽管她不擅长跑步,尽管她因为中午没吃饭而头晕目眩,她还是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了大榆树下。
  空空如也。
  像是不肯相信小枕头真的不在了一般,苏真真蹲下身,睁大眼睛用力看着地面。
  大榆树下碧绿的草地上,只有几只小蚂蚁伸着触角在忙忙碌碌。
  眼泪立刻就涌上了眼眶。苏真真抱着头,咬着唇,靠在大榆树褐色的树干上流眼泪。
  哭着哭着,她发现,她的眼泪在一片草叶上聚成了一大颗晶莹的水珠,一只小蚂蚁扭着细细的腰,绝望地在水珠中挣扎。
  “啊!对不起!对不起小蚂蚁!我不是故意的!”苏真真手忙脚乱地将泪珠打散,让小蚂蚁重又回到泥地上。
  也不敢再哭,却仍是伤心,便呆呆坐在榆树下,望晴空中的片片白云。
  春天的风,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掠过树梢,擦过面颊,柔柔地吹拂而过。
  真是好闻的味道,让人忘记了所有的忧愁。
  又有风轻轻拂过,这次的风,竟带了蔷薇淡淡的香气。
  苏真真先还只是闭上眼睛用力地闻着,忽然,她醒悟过来,这熟悉的蔷薇香,不正是她那只小枕头所特有的香味吗?新鲜蔷薇的香气,应该比这更浓烈才对!
  像是落入谷底却又发现崖壁上还悬着救命绳索的人一般,苏真真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来。
  大榆树的背后忽然发出衣物蹭过青草时悉悉索索的声响。
  难道树后面还有人?
  苏真真疑惑了,是这个人拿了我的蔷薇花枕吗?她扭过脖子,探出半个身体,悄悄向榆树后看去。
  小小的花枕下依然垫着那本十六开大小的练习本,只是花枕上,枕着一颗陌生的脑袋。
  苏真真皱眉打量着这个枕在她蔷薇花枕上的男孩子。
  斜飞入鬓的长眉,不算太黑,却依然让人觉得很英挺。鼻梁很直很高,从侧面看起来很薄的鼻翼,随着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只能看到鼻子,他的下巴和嘴唇长什么样子呢?苏真真很好奇。她干脆走到榆树的另一面,蹲在那个枕在她蔷薇枕头上的陌生男孩子身边细细观察起来。
  下巴的线条真是漂亮啊!这样的弧度……她伸手在空中勾勒那完美的线条,如果让她画到画本上,一定比那石膏模特好很多。
  还有嘴唇,薄唇却这么有型的,确实少见。是不是该请他做自己的模特儿呢?苏真真歪着脑袋想。
  她还在那里犹豫不决地想,那薄唇的主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她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各自发出了不同音调的喊声。
  “你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蹲在我旁边?”男孩子有点恼怒地看着她。
  “我……我……”苏真真撅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喂!你踩到我的衣服了!还不往边上蹲点儿!”男孩子坐起身,用力拽被苏真真踩在脚下的衣角。
  “对……对不起!!”苏真真慌乱地往边上挪动,一个重心不稳,却栽倒在男孩子的怀里。
  “喂!我说你!成心占我便宜吧?”男孩子虽然伸手揽住了她,嘴巴里却恶狠狠地说着嘲讽的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苏真真急忙推开男孩子向后缩去,但她本身就已去平衡,这样的挣扎只是让两人同时仰面跌向草地。
  男孩子枕在蔷薇花枕上,苏真真枕在他线条完美的下巴上。
  “唔……”男孩子拧着眉,发出痛苦的呻吟。
  “对……对不起呵……”苏真真伸手撑着草地,用力坐起身,望着男孩子那明显被磕出红印子的下巴,手足无措。
  男孩子躺在草地上,伸手摸着下巴,瞪着眼睛冲她吼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瘟神?存心给我找麻烦来的是吧?”
  “我……我不是瘟神……”苏真真也有些生气了,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大声对女生吼叫?太不礼貌了!
  “那你是偷窥狂?”
  “我……我也不是偷窥狂!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啊?”
  苏真真抿着嘴,指了指他脑袋下面的小枕头说:“我只是来找我的枕头啊!”
  “枕头?”男孩子摸了摸脑袋下柔软芬芳的粉色小袋子,“这还真是个枕头啊?我先还奇怪呢……”
  “那么,能请你把小枕头还给我吗?”
  男孩子倚着大榆树坐起身,将粉色的小枕头拿在手里搓弄,“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苏真真讨厌他说话的语气,不想告诉他,“请把枕头还给我!”
  男孩子扬了扬眉,忽然坏坏一笑道:“你不肯告诉我是不是?那我可要把枕头拆开来看了?”一边说,一边就作势要扯开枕头的边缘。
  “啊!不要!不要!”
  苏真真吓的扑上去要抢枕头,男孩子身子一偏,真真撞在了大榆树身上。
  “还不快点告诉我?不然我可真拆了!”
  好邪恶的人,苏真真肩膀撞的很疼,她揉着肩,气乎乎地说:“蔷薇,里面装的是五色蔷薇的花瓣!”
  “哦,我说怎么那么香呢……”男孩子把脸埋进小枕头里用力地闻着。
  “那是我的枕头!你别!!”苏真真气的都快哭出来了,小枕头向来是她专用的,就算是爸爸妈妈她也不肯借给他们用,现在这个坏脾气的男生,不但枕了她的小枕头,还把脸凑的那么近去闻!讨厌!
  “真好闻……”男孩子眯着眼睛抬起头,“好吧,虽然颜色很奇怪,但香味的确非常美妙!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带回家去用用好了。”男孩子像是在对苏真真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我的枕头啊!你不能带走!”苏真真真的要哭了,这男生难道没听懂她的话吗?怎么可以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
  “你的?”男孩子理了理衣领,笑道:“凭什么说这枕头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应你,还是你走了它会跟着一起走?”
  “不……不能……”苏真真憋红了脸,恨不能一拳把这男生打倒然后抢了枕头就跑,“可……可它本来就是我的!”
  “你得拿出证据来!”男孩子笑咪咪地看着她,真是有趣的女生呢,看她那样子,都快气晕过去了吧!
  “枕……枕头上有我的名字!”苏真真忽然想到这个关键的证据。
  “哦?在哪里?”男孩子好奇地翻弄着枕头寻找。
  “就在枕头角上,那里!”苏真真伸手指了指右枕角上用五彩丝线绣着的“真真”两个字说。
  “真——真——”男孩子举着枕头大声念道。
  “嗯,这就是我的名字。”苏真真连连点头答应着。
  “难道——”男孩子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狡黠地转动着说:“你就是初三四班那个丢东西大王——苏真真?”
  “对!就是我!”苏真真第一次这么积极地响应‘丢东西大王’这个称号。
  男孩子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并且越笑越厉害,最后竟然抱着肚子用极夸张的姿势,笑的在地上打滚。
  苏真真气恼地用手揪着脚边的小草,“喂,你别笑了,快把枕头还给我!”
  男孩子滚在草地上,把小枕头抱在怀里,狭促地望着她笑,“喂,把枕头送给我吧!我挺喜欢你这个枕头的。”
  “不行!”苏真真立刻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无理要求。
  “为什么?要不是我捡到,这枕头早就不知道被清洁员扔进垃圾箱里几回了!你就当丢掉算了,给我吧!反正你不是常常丢东西吗?”男孩子开始耍赖。
  “不行!不行!不行啦!”苏真真急的眼眶里蒙上了一层水雾,“这是太太给我做的小枕头!我一出生时就天天陪着我了!就算它被清洁员扔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来的!”
  男孩子见她眼中渐渐漫上了水痕,慢慢敛起脸上无赖的笑容。
  “诺,还给你!”他将小枕头塞进苏真真怀中。
  苏真真竭力抑制着眼中泫而欲泣的泪水,抱着小枕头坐在树下不说话。
  男孩子坐在她身边,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喂,要上课了!”
  苏真真身子微微一颤,抱着枕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喂!等一下!”男孩子举着那原本垫在小枕头下的练习本对她的背影喊道。
  听见他的喊声,苏真真跑的更快了。
  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见到这个邪恶的男孩子!
  “唉,这个没记性的家伙!”男孩子握着练习本轻叹。
  练习本淡绿色的封面上写着:作文练习 初三四班 苏真真。本子的右上角画了一朵微微绽放的蔷薇花。

  瓢虫
  “老师……”苏真真蹭到语文老师办公桌前垂着头小小声地喊了一声。
  “唔,苏真真,有什么事吗?”老师正在看教案,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老师……我的作文练习本不见了……”苏真真用手指来回磨着办公桌光滑的桌角。
  语文老师沉吟片刻,说:“真真,你这句话有问题。”
  “啊?”苏真真疑惑地抬起头向老师看去。
  “应该是你把作文练习本弄丢了,而不是作文练习本不见了。”语文老师很平和地推了推眼镜说。
  “喔……”苏真真的脸立刻从额头红到耳根,她更加小小声地说:“那老师,我能直接用一本新的练习本吗?”
  “可以。”语文老师放下教案,微笑地望着她说:“你可以用一本新的练习本,不过,要把前面那七篇作文全部补回来,重新给我批改,懂了吗?”
  “啊——补七篇作文?”苏真真倒吸了口凉气,肩膀受打击般无力地下垂着。
  “或者,你把丢掉的练习本找回来,这样就不用补了。”
  “老师——”
  “真真——你是语文课代表,所以,对你,我的要求会更加严格。而你,也更要加倍严格要求自己,懂了吗?”
  “懂了……”苏真真垂头丧气地离开教师办公室。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要做语文课代表了!苏真真扭着手指在心里嘀咕。怎么办呢?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把作文练习本给找回来,另一条就是一口气补写上七篇作文。不管是哪一条路,都非常艰难……
  好吧,还是先想办法找找看,也许,万一,碰巧,能让她找到呢!苏真真打起精神开始回想最后一次看见作文练习本是在什么时候。
  对了!那时用练习本垫枕头来着!后来光想着把枕头拿回来,就把练习本给忘了!她拍着脑袋在原地跺脚。这个烂到极致的记性啊!想起这样,忘了那样!当时,大榆树下的那个男孩子曾在身后喊过她,难道就是为了练习本?
  苏真真后悔莫及,真不该一时怄气就跑开的,现在要到哪里去找那个坏家伙呢?她烦恼的揉着眼睛。新配的便宜眼镜,戴着一点儿也不舒服。
  正走到楼梯拐角处,光顾着揉眼睛的她,冷不丁与人撞了个满怀。
  “啊——好疼!”苏真真捂着额头叫道。
  “你走路没长眼睛啊?看也不看就往前冲!”恼怒地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好熟悉的声音!苏真真顾不得额上的疼痛,仰起头向那个人看去。
  “啊——”
  “啊——”
  两人同时惊叫着张大了嘴,同时睁大眼睛瞪着彼此。
  “又是你!”男孩子用手背擦了擦发红的下巴,皱着眉头说。
  苏真真在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心里竟涌起了深深的感动!老天爷,你终于睁开眼愿意眷顾我一下了!我刚刚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找这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了我眼面前,真是万分感谢!
  “你……你好!”苏真真鼓起勇气,用很温软的声音和男孩子打招呼。
  “……我一点儿都不好,”男孩子冷着脸,转过身准备离开,“每次碰到你这个家伙我的下巴就要遭殃!”
  “喂!喂!你别走,我有事问你啊!”苏真真也转过身,跟在男孩子身后。
  “什么事?”男孩子只顾往前走,看也不看她一眼。
  “请问,那天在大榆树下,是不是你捡到了我的作文本?”男孩子走路的速度很快,苏真真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作文本?”他忽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望着身后显然很焦急的苏真真说:“你说的是什么样子的作文本呢?”
  苏真真眼睛蓦地一亮,急切地描述道:“是淡绿色的作文练习本,封面上有我的名字!”
  “还有什么特点吗?”
  “嗯,”苏真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右上角有一朵蔷薇花,是我画的!”
  “第一篇作文写的是什么?”
  “最难忘的事!”
  “第二篇呢?”
  “死有重于泰山!”
  “第三篇?”
  ……
  ……
  ……
  “最后一篇是什么?”
  “试论重点与细节的统一性!”
  苏真真一口气答完所有问题,而后眨着长长的睫毛,一脸期盼地说:“你一定捡到我的作文本了,对吧?”
  “哦……”男孩子摸了摸鼻子,认真地想了想,忽然邪邪一笑,说:“对不起,我没看见过你的作文本。”
  “啊——”苏真真犹如遭了雷击的花朵,刹时间凋零飞散的不成样子。
  “怎么可能……”她悲惨地摇着头,“你怎么可能会没看见,那时明明我丢在那里的!”
  男孩子耸耸肩,转身自顾自地离开了。
  走了一段,他猛地转身,苏真真撞在了他身上。
  “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又扬起了漂亮的长眉。
  苏真真撅着嘴,小声说:“把作文本还给我……”
  “都说我没看见了!”男孩子转着乌黑的眼珠子说,而后继续向前走。
  “不可能……一定在你那里……”苏真真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
  “随你的便,你非要跟着,我也管不了。反正我不知道你的作文本在哪里。”男孩子仰着头说,嘴角分明挂着狡猾的微笑。
  苏真真看见那笑容,更加笃定作文本在他那里。
  出了校门,男孩子往一家小吃店走去,苏真真紧随其后。
  “老板,一份三鲜炒面,多搁点香肠!”
  “好咧!三鲜炒面一份,多香肠——”老板拖着长长的尾音对后堂的大厨叫道。
  在三鲜炒面上来之前,苏真真和男孩子大眼瞪小眼的对望。然后,苏真真刚想再开口求他把作文本还给自己时,肚子忽然发出一声让人脸红的声响。
  男孩子故意睨了她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是我肚子响的吗?我还没饿到那个地步吧……”
  “不……”苏真真红着脸说:“刚刚……刚刚是我……”
  “哧——”男孩子摸着鼻子笑出声来,“你还真是诚实啊!”
  “我……我……”苏真真低头搓着衣角,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老板,再来一份三鲜炒面!”男孩子伸头对坐在小吃店门边的老板叫道。
  “好咧!加一份三鲜炒面!”老板又对着后堂大吼了一声。
  “谢谢!”苏真真极小声地说,男孩子正忙着喝茶,没听见。
  不一会儿,两个人的三鲜炒面都端了上来。
  苏真真摘下眼镜,小口地咬着面条上的荷包蛋。真好吃啊!自从把全部伙食费都用来配眼镜之后,她已经很久没在学校里吃过鸡蛋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香肠和肉丝!唉,原来人是这么样容易感到幸福的生物。只要饿上三天,哪怕能吃到最普通的一碗面条,也立刻会有幸福的感觉。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在经历了阴云之后的阳光,在忍饥挨饿之后咬在嘴里的荷包蛋!这么想着,真真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喂,吃个三鲜炒面干嘛笑的那么灿烂?”男孩子已经把他的那份面条吃完了,他单手支着下巴,一边用筷子轻敲碟边,一边看苏真真吃面条。
  苏真真叹了口气,并不打算把自己脑子里刚刚得出的那番人生感悟说给他听。
  “把作文本还给我吧,别再捉弄我了。”苏真真极诚恳地把自己盘子里的香肠夹到男孩子面前,“诺,这些都给你吃!”
  “切!”男孩子嗤笑道:“你凭什么断定作文本就在我这里呢?”
  “你的眼睛!”苏真真抬起头,盯着男孩子漆黑的瞳仁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作文本就在你那里!”
  男孩子被她盯的不自在起来,他转过头,将视线移向别处。
  “一派胡言!”他又摸了摸鼻子,“老板,结账!”
  “好咧!”老板系着油光光的围裙走到桌边,笑眯眯地说:“两位是一起结,还是各结各的?”
  “各结各的,我不认识她。”男孩子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那个……”苏真真停下筷子,有些迟疑地说:“不是你要请我吃面条的吗?”
  “我请你?”男孩子挑起眉毛瞪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你了?”
  “刚刚呀……”苏真真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我本来没打算吃东西的。”
  “那你现在已经吃了,自己付账吧!”男孩子推开空盘子,站起身。
  “我……我没钱……”苏真真低下头,抠着校服口袋上别着的一只小铃铛。
  “拷!”男孩子伸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算了,老板两份一起算账!”男孩子气急败坏地将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出了小吃店,苏真真依然跟在男孩子身后。
  “我说你,你怎么还好意思跟在我后面?”
  “我……我会把面条钱还给你的。”苏真真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请你,把我的作文本还给我!”
  男孩子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跟我来。”
  “哦。”苏真真乖乖地跟着他往北操场走去。
  不多会儿,两人又走到那颗大榆树下。男孩子指着榆树根部一些泥土看起来有点松散的地方说:“挖!”
  苏真真立刻找了个小树枝对着泥土挖下去。不多会儿,一角淡绿色的纸从泥土里冒出来。
  “啊!我的作文本!”苏真真开心地将淡绿色的本子从泥巴里挖出来。虽然练习本的面子上沾了泥,用力抖落之后还是有一点灰灰的痕迹,但毕竟是找到了,想到可以不用重新写七篇作文,她抱着作文本长舒了口气。
  “是你埋的吗?”苏真真转头问道,身后却早已没了那男孩子的踪迹。
  “啊~怎么走掉了呢?我还不知道怎么还你钱啊……”苏真真嘟着嘴委屈地坐在树下。
  将作文练习本放在膝盖上,再次仔细地将那些藏在缝隙里的泥土给吹掉。苏真真慢慢清理着失而复得的作文本。
  男孩子真是奇怪呢,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欢捉弄人。直接把作文练习本还给她不就好了吗?绕来绕去他自己不是也很累?苏真真从口袋里掏出绘图铅笔,在作文本不起眼的小角上写下四月二十二日这个日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日期写下来,正觉得这么做很无聊时,她突然发现本子右上角的那朵蔷薇花有什么不对劲。
  将作文练习本贴在离鼻尖0.1公分处,苏真真架着眼镜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蔷薇花上会冒出一只奇丑无比的瓢虫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想到了,一定是那个坏男生!苏真真气的撅起了嘴,一定是他画的瓢虫!这个邪恶的家伙!
  下午,苏真真将作文本交给语文老师,老师单独帮她批了最后一篇作文后合上本子,凝视片刻,缓缓说:“苏真真,以后不可以在作业本上乱画东西!特别是像这么丑的东西!”老师用食指尖点了点那只丑瓢虫。
  “是……”苏真真委屈地点了点头。
  拿回作文本,刚要准备走开,身边传来一个让她蓦然一惊的声音。
  “老师,您把讲义忘在我们教室的讲台上了。”男孩子站在她身边,将一本黑色的讲义递到语文老师面前。
  “哦!我正要准备去取呢!贺云聪,谢谢你啊!”
  “不用谢。老师,那我先出去了。”
  “好。真真,没什么事儿,你也回教室去吧!”
  “是。”苏真真急忙转身跟着那男孩子的脚步出了办公室。
  “喂!你站住!”
  前面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径自往前走去。
  “贺云聪!”苏真真想起刚才语文老师叫他的名字,张口就叫了出来。
  男孩子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苏真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叫我干嘛?作文本不是已经给你了。难道是要还我面条钱?”
  “啊——那个,我暂时还没钱……不过!我一定会还你的!”
  “随你的便。”贺云聪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可是你!你为什么在我作文本上画这个瓢虫!”苏真真小跑几步,冲到他面前将作文练习本高高地举在他眼前。
  “蔷薇花上本来就会有虫子。”贺云聪也不否认,没一点愧疚和不安。
  “这是我的作文本啊!你怎么可以随便乱画!”苏真真不依不饶地质问他。
  贺云聪拧着眉毛看了她半晌,突然说:“你刚才把书包忘在老师办公桌旁边了。”
  “啊?什……什么……忘了?”一提到忘东西,苏真真就神精紧张。
  “你的书包。”贺云聪再次提醒她。
  “天啊!”苏真真惨叫一声,立刻返回教师办公室去找书包。
  看着她仓皇跑开的背影,贺云聪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根本没把书包带去办公室啊,傻瓜……”
  贺云聪摸了摸鼻子。
  苏真真,一个欺负起来很有趣的女孩子。

  姐妹
  苏真真的妈妈是S小学的劳作课老师。既然教的是劳作,那当然是相当的心灵手巧。家里的小垫子,小抱枕,包括苏真真穿的漂亮小裙子,都是苏妈妈踩着一台吱吱作响的老式蝴蝶牌缝纫机做出来的。
  苏真真在心灵手巧这方面,没得到一丁点儿妈妈的遗传,别说是缝个小口袋,订个小纽扣,她就连穿针引线都不会!
  这天体育课,立定跳远测试。向来对体育不太灵光的她,虽然勉强跳了个及格,却把衬衣的下面两颗扭扣都给挣蹦了。
  爸爸前天出差去了,妈妈昨天也去了N市开会。苏真真被安排到奶奶家住两天。
  放学后,捏着衬衣的下角,背着书包,苏真真郁闷地迈着两条因为过度跳跃而酸疼不已的腿往奶奶家走去。刚出校门口,就碰到在同校初一年级的堂妹苏晨晨。
  “姐,你这两天要去奶奶家住吗?”苏晨晨挽着姐姐的胳膊问。
  “恩,家里没人,我要住到周末。”苏真真小心地按着没有扭扣,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吹翻起来的衣角,防止自己的肚皮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来。
  “那我也去住好不好?”苏晨晨一脸兴奋地摇着真真的胳膊。
  她这一摇不要紧,真真手一滑,扣子又被扯掉一颗。
  “啊!我的扣子!又掉了一颗!”真真泪汪汪地蹲在地上找扣子。
  “姐,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晨晨也跟着蹲在地上帮忙找小扣子。
  “没关系,”苏真真叹了口气说:“掉两颗和掉三颗没什么区别。”
  “一会儿到奶奶家我来给你缝!”
  “你会缝?”
  “保证缝的和原来一样好!”苏晨晨拍着胸脯跟苏真真保证。
  “真的吗!”苏真真开心起来,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站起身伸手搂住妹妹的肩。
  “姐……”晨晨忽然低头笑起来。
  “怎么啦?”
  “你的肚子好白哦……”
  “啊!!”真真连忙捂住飞起的衣角,“你这坏丫头!”
  “嘿嘿!姐,晚上我们一块儿洗澡吧!”
  “不要,你老让我帮你洗衣服!”
  “那让圆圆和咱们一块儿洗,让她洗衣服!”
  “你呀!”苏真真笑着敲了敲妹妹的脑门,“老欺负圆圆,她那么小,就算洗也洗不干净啊!”
  “也是,她一定会跟奶奶告状,说我们欺负她,还是算了。”苏晨晨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放弃了压榨自己小妹妹苏圆圆的打算。
  “苏晨晨!”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
  “贺云婷!”苏晨晨转身开心地笑道。
  “晨晨,今天一块儿走吗?”一个剪着童花头的漂亮小姑娘走到两人身边。
  “不了,今天我和姐姐一块儿去奶奶家住!”晨晨挽着姐姐的胳膊,一脸的幸福。
  “姐姐好!”贺云婷笑着跟苏真真打招呼,“晨晨,那我回家去啦!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云婷!”苏晨晨用力对她挥了挥手。
  “姐姐,请我吃个花脸雪糕吧!”路过巷子口卖冷饮店的小店时,苏晨晨仰着脸对苏真真说。
  苏真真把全身的每个口袋都掏了个遍,只有三角钱,而花脸雪糕要五角钱。
  苏真真不甘心地又把书包打开来翻找。
  “姐,你别再找了!我不吃了!”苏晨晨伸手帮姐姐擦额上渗出的汗。
  “晨晨,吃个奶油冰棍行吗?”苏真真握着三角钱的硬币说。
  “姐姐,我真的不吃了!奶奶今天晚上一定会做很多好吃的,我现在吃了冰棍,一会儿就吃不下饭啦!”苏晨晨把那三角钱的硬币塞回苏真真的口袋里。
  “对不起啊晨晨,姐姐前几天又把眼镜弄丢了,身上的钱全拿去配了眼镜……”苏真真难过地低下了头。
  “那你每天中午都吃什么?”晨晨歪着脑袋,皱着眉问。
  “食堂的饭票已经用完了。有时吃一个面包,有时就饿着。”苏真真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苏晨晨有些伤心地摸了摸姐姐长长的马尾辫,“至少我们两个可以吃一份饭,你也不用这样挨饿呀!”
  “这样你就吃不饱了……”
  “姐,你这傻瓜!”苏晨晨用力敲了下真真的脑袋。
  ********
  两人回到奶奶家时,小堂妹苏圆圆正趴在院心大枣树下的小桌子上看连环画。
  “圆圆!”
  “啊!大姐姐,二姐姐!你们终于来了!”胖乎乎的苏圆圆欢呼着奔向两个姐姐。
  “圆圆,你在做作业吗?”苏真真搂着苏圆圆,摸着她肉肉的小脸问。
  “没,我在看小人书!”苏圆圆丝毫不隐瞒自己在做什么。
  “你的做业写完了?”苏晨晨问。
  “不,没写。”
  “……难道……”苏真真和苏晨晨两人对看一眼,额上各有一滴大汗。
  苏真真的爸爸一共兄弟四人。真真爸是长子,晨晨爸排行第二。圆圆虽然在小孩子里排第三,但却是四叔家的孩子。真真他们这一代里唯一,也是排行最小的男孩子苏天天是三叔家的。
  苏家四兄弟都极有个性,且各不相同。最有个性的,还得数苏圆圆的爸爸。别的不说,单就举圆圆做功课这件事做例子,从圆圆上小学第一天开始,苏家老四就把老师给布置的作业本往边上一扔,还对女儿说:“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圆圆你爱做不做!”
  苏圆圆是小孩子,当然巴不得天天玩不用写作业,谨遵她老爸的旨意,坚决不写作业。
  就为这事儿,但凡是教过苏圆圆的老师都被她爸给气炸了。老师问苏圆圆为什么不写作业,苏圆圆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嘿嘿傻笑两声说,我爸不让我做的。老师坚信这小孩撒谎,便让她爸到学校来。谁知,苏家老四跑到老师面前竟然大刺刺地说,老师,以后别让我家圆圆做作业,她不需要!老师那个气啊,估计都气出内伤来了。
  苏圆圆的妈妈正好也在那所小学里教书,苏圆圆的班主任就把她带到她妈妈面前说,吴老师,你家先生实在是没法沟通,你这女儿我也没法教,你自己教去吧!
  圆圆妈虽然气的要死,但对那横行霸道又自以为是的老公也没一点儿办法,本来教六年级的她,只得打申请报告,调到低年级去带班。就这样,因为还有自己妈妈肯收留自己,苏圆圆总算没失学。现在混到五年级了,苏真真和苏晨晨没想到她依然保持着不用做作业的理想状态,而且还理直气壮。
  “圆圆,你不做作业都怎么考试呢?”苏真真的功课一向优秀,她对妹妹这种一直不写作业的行为非常不安。
  “慢慢考啊!我上课都有听讲,考试的题目当然会做。”苏圆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觉得姐姐提出的问题很奇怪。
  “可是,”苏晨晨拉着苏圆圆的手说:“我听说你做卷子非常慢,别人都写完了,你还写不完对不对?”
  “恩。”苏圆圆点点头。
  “圆圆,你写不完卷子怎么办呢?都不急吗?”苏真真听的都心焦起来。
  “不急啊,写不完的卷子,我就塞到书包里带回家写了。”苏圆圆弯着大眼睛笑的天真烂漫。
  “我的天!!”苏真真和苏晨晨同时发出哀鸣,她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说出去把苏家的脸都丢光了。
  “真真,晨晨你们来啦!”苏奶奶系着绿色的荷叶边围裙走到院子里。
  “奶奶!”真真和晨晨立刻跑到奶奶身边撒娇,把那个让人头疼的圆圆给丢一边去了。
  正是蔷薇花开的季节,院子里的五彩蔷薇开的密密砸砸,还有墙头成片的鹅黄色爬墙玫瑰,把苏家的小院围成一片浸在花海中的童话世界。
  吃完饭,天色还没暗,傍晚的霞光在天际映出大片浅绯色的云彩。
  苏晨晨拿了针线包在院子里帮苏真真缝扣子。
  她灵巧地找准扣子的位置,做了记号,而后将线穿过针眼,趴在苏真真腿上为她缝扣子。
  缝了好一会儿,她用力一抽线,那本以为已经缝上的扣子竟又掉了下来。
  “啊——”苏晨晨惨叫着,“我竟然忘记打结了!”
  苏真真望着她举着针线顿足捶胸的懊恼样,觉得有什么像棉絮一样柔软又温暖的东西轻轻盖在了心上。她笑着抚摸妹妹的头发,抬头望天际渐渐飞逝而去的云彩。这就是生活吧,真正平凡又幸福的生活。可以吃到奶奶做的简单却美味的晚餐,可以有妹妹伏在膝上耐心地为自己订一颗小小的纽扣,可以……她看了看坐在一边啃着大西红柿,把胸前衣襟吃成一片湿红的苏圆圆。苏圆圆发现苏真真的目光,立刻把西红柿举到真真嘴边说:“大姐姐吃!吃!”
  可以有小妹妹愿意把自己心爱的食物分给自己。
  生命真是美好。
  这是最最平凡的生活,却也是最最幸福的生活。
  苏真真想,我好爱我的家人,是他们的一举一动,给了我快乐和幸福。
  *****
  在借用了苏晨晨和苏圆圆两个人小猪储钱罐里的所有积蓄后,苏真真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
  一拿到新的零用钱,她立刻请两个妹妹去街头的炸鸡店吃最大只的炸鸡腿。
  苏圆圆抓着鸡腿啃的不亦乐乎,苏晨晨却有些担心地问:“姐,你这个月的钱够用吗?上个月没还欠别人的钱吧?”
  “放心,没……”苏真真答到一半愣住了,自己确实还欠了别人的钱,一碗三鲜炒面的钱。
  “还欠了一点点,可我不知道怎么还给那个人。”
  “咦,不认得的人会借钱给你啊!”苏晨晨奇怪道。
  “呃……有点小误会……”苏真真抹了抹额头,“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不好找啊……”
  “知道名字就好办啊,到学校广播站广播一下,包准能找到!”
  “啊?这……这样不好吧……那不是全校人都知道我欠钱的事了……”
  “这倒也是。姐,那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知道呢!”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应该是和我一个年级的。”
  “初三的?那更好找拉,去每个教室看看不就行了。”
  “五班六班在一个楼层我还挺熟,一班二班三班都在楼上,我一点都不认识,哪好意思跑到人家班门口看来看去的啊!”苏真真烦恼地绞着发稍。
  “我好朋友贺云婷的哥哥好像是初三一班的,要不要我让她请她哥哥帮忙打听一下?”
  “哦……”苏真真呆滞地答应着,忽然眼睛一亮:“你刚说什么?”
  “打听?……”
  “不,你那个好朋友的名字!”
  “贺云婷?”
  “对!就是她!”
  “怎么了?”
  “她哥哥是不是叫贺云聪?”
  “恩,我不太清楚啊……不过云婷,云聪听起来很像一家人呐。”
  “晨晨,你帮我问问她,贺云聪是不是她哥哥,好吗?”
  “好呀!姐,难道贺云聪就是你欠了钱的人?”
  “恩,是的。”苏真真难为情地垂下头,却发现盘子里的大半只鸡腿不见了。
  “圆圆!你怎么能一下子吃那么多鸡腿!”苏真真惊叫道:“你已经超重了!得好好减肥才行啊!”
  “我才不要减肥哩!”苏圆圆咬着鸡腿笑嘻嘻地说:“大家都说我这样好可爱啊!胖胖才好!”
  “好才怪!”苏真真和苏晨晨异口同声地叫道。
  “苏圆圆,你再这样吃下去,痛苦减肥的日子还在后面呢!”苏真真恨铁不成钢地说。
  “苏圆圆,再过五年,你就等着后悔吧!”苏晨晨用一根被啃的干干净净的鸡腿骨敲苏圆圆的头。
  “大姐姐,再帮我买一只!我还要吃!”苏圆圆抹了抹油嘴,中气十足地说。
  ****
  证实贺云聪确实就是贺云婷的哥哥后,苏真真把钱交给了贺云婷,让她帮忙代还给她哥哥。贺云婷虽然不太搞的清楚状况,但因为是好朋友姐姐拜托的事,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的苏真真,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说老实话,她不想再见到那个叫贺云聪的家伙。这个坏家伙总是骗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每次一看见作文练习本上那只丑丑的瓢虫,苏真真就气的要命,那只擦不掉的小虫子,总在提醒她回想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命运就是这样,你不想见到的人,就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而且,还是常常见,天天见,抬头不见低头见。
  考上本校高中部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可开学当天苏真真那股高兴劲儿就被坐在她身后的贺云聪全给搅没了。
  怎么会和这家伙分在一个班呢?老天真是太没眼了!苏真真诅咒着自己的坏运气。
  坐在她身后,正用有趣的眼神打量她的贺云聪想法恰恰和她想反。真是有意思啊,竟然和这个丢东西大王分在了一个班!以后的生活看来不会无聊啰!贺云聪一边想,一边用笔轻轻敲着苏真真的椅背。

  伤病
  苏真真手臂上起了一块红红的疹子,又痒又疼,让她很是难受。真真妈用消毒纱布帮她将起疹子的地方轻轻包了起来,叮嘱她不要碰脏东西,免得让红疹变的更严重。
  下午的体育课真真请了假,女孩子在体育课请假很正常,老师什么都没问,只让她在教室里好好休息。
  把蔷薇小枕放在课桌上,真真侧枕着枕头趴在课桌,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胡乱画一只戴着皇冠的金鱼。
  苏真真很喜欢绘画,也有画画的天赋。小时候,爸爸妈妈对她的绘画才能很赞赏,还把她得了奖的画儿用框镶起来挂在客厅里,对每一位到访的客人骄傲地说,看吧,这是我家女儿画的画儿!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爸爸妈妈突然对她把大量时间用在绘画上反感起来,一直去上的绘画班也被停了,不断地被教导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真真想不通,她的成绩已经很优秀,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剥夺她画画儿的时间。上了高中以后就更不用说了,画纸、画板都被妈妈给藏了起来。真真觉得很痛苦,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很痛苦。
  她反抗过,哭闹着让妈妈把画板还给她。真真妈对女儿的反抗,采用了怀柔政策。她并不强硬地压制她,而是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告诉她高中学习的紧张,高考压力的巨大,她如果不把百分之百的精力用在学习上,很快就会被别人抛在身后。
  真真从小是个听话的乖孩子,虽然不情愿,最后还是听了父母的话,收起所有的画笔,老老实实坐在写字台前念英文,做数学,研究物理化学。
  十月的天气还有点燥热,苏真真握着铅笔的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来。闭上眼睛,颓然地松开手,铅笔从手里滚落到地上。
  教室门口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
  体育课才刚上没多久,怎么会有人回来呢?真真奇怪地抬头望去。
  贺云聪冷着脸,正慢慢从教室门口向里面走来。
  一看是他,苏真真立刻扭过头去,反方向趴在小枕上装睡。
  开学第一天,苏真真就在心里打定主意,决不理会这在人家作文本上乱写乱画的家伙!有好几次,坐在她身后位子上的贺云聪叫她名字,她都佯装听不见转身走开。今天也不例外,苏真真决定把他当作隐形人。
  虽然说是要把人家当隐形人,但苏真真其实还是竖着耳朵听教室里的动静。脚步声渐渐近了,贺云聪的位子在她的后面,会走过来是理所当然的。我睡着了……我睡着了……真真在心里对自己碎碎念。突然,走道上传来咕咚一声巨响,正自我催眠的真真惊地立刻坐直了身体。
  咦?贺云聪不见了?人间蒸发?苏真真白日做梦般地幻想着,走道上又传来桌椅相碰的声音。她立刻伸头看去,满头大汗的贺云聪摔倒在地上,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左腿不自然地直直伸着,深蓝色的运动裤上渗着一大片暗褐色的血迹。
  “喂……喂……你怎么了?”看见如此狼狈的贺云聪,苏真真已经忘了坚决不和他说话的誓言。她小跑着冲到他身边,吃力地扶住他的胳膊。
  贺云聪看了看她,不说话。甩开她的手,自己咬牙扶着桌腿慢慢站起来。他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着,好不容易走到自己坐位前,用手掐住左腿缓缓坐下,疼的额上冷汗直冒。
  “贺云聪……”苏真真挪到他身边,盯着他受伤的左腿,“你腿伤哪儿了?”
  “不关你事!”贺云聪竭力想把伤腿藏到课桌下,但太过巨大的疼痛让他很难完成这个动作。
  苏真真有些难过的垂下头,她看见鲜血顺着贺云聪的腿蜿蜒地流到地上,他雪白的袜子和球鞋都已被浸的变成了殷红的颜色。
  “啊!好多血!”苏真真头晕目眩地惊叫出来,她从小就有点晕血的。
  “贺云聪,你流了太多的血,你得去医务室让校医看看!”苏真真焦急地抬头望着他说。
  贺云聪的脸色早已惨白一片,他趴在课桌上倔强地抿着嘴说,“不用你多管闲事,我没事!”
  苏真真强忍住身体的不适,从书包里掏出妈妈为她准备的纱布和消炎药膏,蹲在贺云聪身边说:“那你把裤子卷起来,我帮你止一下血。”
  贺云聪闭着眼睛,咬着牙说:“用不着你好心!你不是连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的吗?”
  “你!”苏真真握着纱布气结,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
  “贺云聪,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让我帮你止血。第二,我马上去初二(三)班通知你妹妹贺云婷,让她带你去医务室!”苏真真也板起脸,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铅笔,用笔头轻戳了戳贺云聪的肩。
  “你敢威胁我?”贺云聪一听说她要去找自己妹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唔——好痛!”他倒吸着气扶住伤腿。
  “请把裤子卷起来。”苏真真从自己桌上拿了杯干净的白开水。
  贺云聪不为所动。
  “那好吧,我马上去找贺云婷,让她来处理你,你想让云婷看到你这副样子吗?”
  贺云聪睁大眼睛瞪着她,而后弯下腰,慢慢将裤子卷了起来。
  伤口完全暴露在苏真真眼前时,她又狠狠地晕眩了一下。膝盖下面的那块皮肉已经完全翻了过来,几乎能看见白色的骨头。
  “怎么……怎么搞成这样……”她颤抖着用水将伤口上的脏东西冲掉,又用涂满消炎药膏的纱布勉强把伤口保护起来后,将卷起的裤子放了下来。
  苏真真想了一会儿,一把拉起斜靠在课桌上,额上冷汗如豆的贺云聪说:“必须去医务室!起来!我背你去!”
  苏真真用力拉着贺云聪,受伤的人却一点也不配合,“行了!不用你管!我没事!”
  “好吧,那我马上去叫贺云婷!反正她和我妹妹在一个班,找起来方便的很!”苏真真扯着贺云聪的手并没有放松。
  贺云聪扬眉瞪着她,用另一只手轻摸了摸鼻子,终于把胳膊放在了真真肩上,借力站了起来。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两人都闷不吱声。真真在女孩子里个子算是比较高的,但她很单薄,半背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多头的少年,非常吃力。没一会儿,汗水就把她的衬衣都湿透了。
  “喂,”一直沉默的贺云聪忽然开口:“干嘛要费事来管我?”
  “你腿伤成这样,能不管你吗?”真真呼呼喘着气回答。
  “可你之前不是一直记恨我,不理我吗?”
  “我记恨里你什么?”
  “……初三时我捉弄过你……”贺云聪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没记恨。”苏真真以下一颗龙爪槐为目标,准备走到那里就稍稍休息一下。
  “没记恨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怕你再捉弄我。”苏真真斜睨了他一眼,“你看起来挺瘦的,怎么那么重啊?”
  “拷!我是男生唉!你以为和你们女孩子一样像棉絮似的轻飘飘啊!”
  “你说不文明用语!”苏真真恼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下巴。
  “哇!疼!”贺云聪歪着下巴叫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文明用语了?”
  “你刚才说‘拷’!”真真气呼呼地把他扔在龙爪槐下的花坛上。
  “我有说吗?”
  “有!”
  “哦——那你也说不文明用语了。”
  “胡说!我从来没说过!”
  “你刚才也说‘拷’了!”贺云聪的腿似乎疼的不是那么厉害,竟然有心情在这咬文嚼字!
  “我……我那语境和你不一样!不是一个意思!”苏真真气的跺脚,“贺云聪!你信不信我把你扔这儿?”
  “扔吧!扔吧!”贺云聪耍赖地往花丛里一躺,“如果我的腿残废了,都是你的错,你就等着内疚一辈子吧!”
  “你!!”苏真真对完全恢复本性的贺云聪毫无办法。她咬牙切齿地将他从花丛里拉起来,“快走!”为今之计,唯有快点把他送到医务室,自己才能解脱。
  热热的日头下,两人又默默走了会儿。
  “苏真真,开学到现在你丢了几样东西了?”贺云聪突然又开口问。
  苏真真的身体明显一紧,沉默着不说话。
  “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丢了吗?”贺云聪继续追问。
  苏真真停下脚步,转过头说:“你又把我丢的什么东西给藏起来了?”
  贺云聪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过头,凑在她颈项间的脸颊如触电般被两片柔软芬芳的唇轻拂而过。
  “啊——”苏真真捂着嘴,惊叫着一把将贺云聪推了出去。毫无准备的贺云聪呯——地倒在草地上。
  他痛苦地抱着腿蜷成一团,又有新的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
  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苏真真立刻跑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对……对不起……你还好吗?”
  贺云聪慢慢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对漆黑的眼珠子依然晶亮,“谋杀……苏真真你这是谋杀!!”
  “对不起!对不起啦!”真真急的快要哭。好不容易把贺云聪从地上拉起来,重新背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别哭啦,”贺云聪看着凝在她尖尖下巴上的水滴说:“我死不了!我这个人,命硬着呢!”
  苏真真依然流着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并不单单是为了贺云聪,只是眼睛酸酸的,眼泪就这样不听话的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终于到了医务室,校医看了贺云聪的伤口后,一边夸讲苏真真勇敢,一边数落贺云聪顽劣的没分寸,竟然把膝盖伤成这样!
  用双氧水消毒伤口时,贺云聪咬着嘴唇冷汗直冒,但他愣是一声也没吭,乖乖的凭医生摆布。苏真真知道那是有多疼的,光是看一眼那伤口,她都想惨叫,何况是用双氧水和酒精对着伤水清洗!所以,她也暗暗佩服了一下贺云聪,不管平时怎么顽劣,他都是一个很有骨气的男孩子。
  终于把伤口包扎好,校医让贺云聪在医务室里休息,下午就不要再去上课。苏真真和医生打了招呼准备先行离开,躺在床上正喝着盐开水的贺云聪忽然叫她。
  “又怎么了?”苏真真不情愿地走到他身边。
  贺云聪眨了眨眼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铃铛,“这好像是你很喜欢的东西吧?丢了之后竟然都不找一下吗?”
  “啊!我的铃铛!”苏真真指着铃铛叫道:“我的铃铛怎么会在你那里?我一直都别在校服口袋上的啊!”
  贺云聪苦笑道:“别在校服口袋上?那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吧!难道你一直没发现铃铛不见了?”
  苏真真低头看了看自己校服的口袋,“啊!真的不见了!什么时候掉的!我怎么不晓得!”
  “真是个糊涂鬼!”贺云聪将小银铃放在她手心里说:“这回可要收好了,下次也许就没这么幸运被我捡到了。”
  苏真真握着小铃铛,脸微微红着说:“谢谢……”
  贺云聪冲她挥挥手说:“有什么好谢的,今天你也帮我了,算扯平吧!”
  苏真真终于离开了医务室,超负荷的背重物运动,让她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看着滚动在掌心里的小银铃,苏真真歪着脑袋想,以后要不要和贺云聪说话呢?如果再装死不理他,好像不太好呢……唉,怎么办呢?真是个让人烦恼的家伙!
  **********
  也许是在白天背贺云聪去医务室的路上碰到了灰尘,晚上苏真真小臂上的红疹愈加疼痒的厉害。她捂着疹子靠在妈妈怀里呜咽。
  “妈妈,好难受啊……”真真把头枕在妈妈腿上,将生病的胳膊高举过头。
  “真真乖,妈妈帮你吹吹!”苏妈妈心痛地捏着女儿细白的手臂,轻轻吹气。
  “妈妈,不行啊……还是痒!”真真嘟着嘴,眼眶里转着泪花。
  苏妈妈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说:“怎么忘了你王阿姨呢!走,妈妈带你去王阿姨家,让她帮你看看!”
  “哪个王阿姨啊?”
  “就是妈妈学校隔壁皮炎所的那个王医生呀!你初中时有次鼻子上长小痘痘,妈妈不是带你去王阿姨那里看过,她给你配了副药,洗了两次就好了!灵的很呢!”
  “哦!想起来了!”苏真真点了点头,那是个说话特别温柔的阿姨,带着软侬的江南口音。
  于是,晚上八点半,苏真真妈妈骑着自行车,带着因为长了红疹子而不得安宁的女儿去了好朋友家看病。
  “阿侨!阿侨在家吗?”苏妈妈轻叩着深蓝色的大门。
  “谁啊?”绵软的女声从门缝里逸了出来。
  “我呀!我女儿生了红疹,阿侨快来帮忙看看!”
  “呀!是阿兰呐!”声音近了门处,吱——大门被打开了。
  “阿兰,快进来!你家囡囡怎么了?”穿着一身淡青绸衫的王医生急忙将真真母女迎进门。
  进了厅里坐下,王医生问了真真妈大概的情况后,温柔地摸着苏真真的头说:“囡囡,把你长疹子的手臂给阿姨看看!”
  “恩。”真真乖乖地将袖口捋起,把红疹子露了出来。
  “阿兰,囡囡这是过敏性皮炎。本来不太重,可能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这会儿变的厉害了起来。”
  “阿侨,真真她现在又痒又痛,可怎么好啊?”真真妈忧心地问道。
  “不妨事!”王医生微笑道:“我配一剂草药给囡囡敷上,保管明天就好。
  “晋书!晋书快出来帮妈妈一下!”王医生忽然对里屋叫道。
  不过会儿,一个高高个子,看起来非常文质彬彬的少年走了出来。
  “阿兰,这是我儿子吴晋书。晋书,这是刘阿姨,这是真真妹妹,快跟她们打招呼!”
  “刘阿姨,真真,你们好。”少年微微笑着,极温雅地跟真真母女打招呼。
  “妈,你都没给阿姨她们倒水,我去厨房倒。”
  “晋书,帮妈妈把药舂给带出来!”
  “好的。”少年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阿侨,你家晋书果然一表人材啊!”真真妈望着少年的背影感叹,让周围人交口称赞的孩子,今天总算是亲眼见着了。
  王医生却怜爱地摸着真真的头说:“你家真真才是漂亮又可爱,我要是有真真这样一个女儿该多好!”
  真真妈笑道:“阿侨,那我们两个换吧!你把晋书给我养,我把真真给你!”
  “好啊!”王医生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囡囡,快点叫我妈妈!”
  “啊——”苏真真不安地看了看自己母亲。
  “真真,叫嘛!王医生认你做干女儿了!”真真妈在一边推了推女儿的背。
  “妈妈……”真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叫道。
  “喔哟!真是我的乖乖好女儿莱!”王医生开心地将真真搂在怀里,“囡囡,妈妈好喜欢你!”
  “妈,药舂拿来了。”吴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他端着一只黑色的木漆盘,将茶水放在桌上,“刘阿姨,真真,请喝茶!”
  “晋书,妈妈总算有女儿了!”王医生搂着怀里的苏真真眉开眼笑地对儿子说:“真真认我做干妈了!”
  “哦——”吴晋书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他看了看红着脸的苏真真,微笑道:“好呀,那我就有妹妹了。”
  苏真真没想到吴晋书这么随和,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真是很温润的一个人呢,从眼睛的光芒,到整个人的轮廓,再到一举一动,都那么温润如玉,让和他在一起的人非常舒服。想到从来没有哥哥的自己,以后竟然有了一个这样优秀的哥哥,苏真真不禁在心里偷偷笑了出来。

  精编
  苏真真学校的老师,全有“精编”癖。就是说,不管哪门课,都喜欢让学生将精编习题买回来作为辅导书用。比如数学精编,化学精编,物理精编……等等。
  刚开学那阵儿,新华书店的辅导书专柜,天天人满为患。苏真真也带着苏晨晨拼死挤进去买书。好在苏晨晨个子小能拱,最后两人都顺利买到了各自年级的精编集。苏真真班上有个同学动作慢了点儿,化学精编没买着,最后不得不流着泪,拿别人的书到校门口去复印,花了一个月的零用钱。
  摸着自己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钞票,苏真真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买齐了精编习题。
  可惜她这庆幸没多久就过期了。一套精编题刚做了四分之一,苏真真就把数学精编给弄丢了。那天,上完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布置家庭作业:精编第46-52页,全部习题。同学们趴在课桌上发出哀嚎,老师!这么多习题一个晚上哪能做的完啊!数学老师用锐不可当的眼神扫过这帮半大孩子说,不想参加高考的人可以不做!下面顿时没了声音。
  寒窗十年,为的不就是个高考吗?又有谁会在吃过那么多辛苦之后轻易说要放弃?
  苏真真叹着气把书包从抽屉里拉出来,想把精编拿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少习题。
  左掏,右摸,最后把书包里所有的书都翻出堆在桌子上,就是没找到数学精编。
  “喂,又在找什么?”腿伤还没完全复元的贺云聪在她身后的位子上探着头问。
  苏真真微微扭头看了他一眼,吱唔着说:“没……没找什么。”要是让这家伙知道自己又弄丢了东西,肯定会被狠狠地笑话。
  “苏真真,我腿动不了,今天你帮我值日吧!”贺云聪用圆珠笔戳了戳苏真真的背。
  苏真真嘟起嘴回头瞪着他说:“上个星期就是我帮你值日的,这个星期难道又是我?”
  贺云聪盯着她看了会儿,将黑玉般的眼珠子转向别处,叹声说:“知道了,我值日。”
  苏真真原以为一向难缠的他会用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没想到他却只是这么简单地答了一句。
  贺云聪从课桌边站起身,拖着还包了绷带的腿,蹒跚着走到讲台前擦黑板。
  看着他那病歪歪的瘦削背影,苏真真觉得自己板凳上像被扎了钉子似的坐立不安。她三两步走到贺云聪身边,拿过他手里的黑板擦说:“算了,你还是去休息吧,我来替你值日。”
  “真的?”贺云聪歪着脑袋看她。
  “恩。”苏真真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原本因为找不到数学精编已经够丧气的她,现在还要代别人值日,心情可谓差到极点。
  “谢谢!苏真真同志,我代表高一(2)班足球队所有的成员感谢你!”贺云聪刚才还很黯然的眼神突然神彩飞扬起来,“东成!汤宁!咱们快去操场上占球门啊!”
  贺云聪抱着足球和一帮男生嘻嘻哈哈地出了教室,不但路走的又快又稳,出了教室门以后简直是连跑带跳!
  苏真真拿着黑板擦站在讲台边气的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帮男孩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她才大声叫道:“贺云聪!你这坏蛋!”
  “真真,你怎么了?没事吧?”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好奇地问她。
  “没……没事……”苏真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转过身去擦黑板,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被耍了,一定又会被笑话,那样不是更悲惨?可是贺云聪,真是太恶劣了!老是这样欺负她,亏她那时还那么费尽心力地背他去医务室,早知道这样,就该让他变成一条腿不能走路的残废!
  和另外几个值日生一起打扫完教室,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洗完手,苏真真却没去食堂吃饭。丢了数学精编的她,没一点儿吃东西的胃口。
  到底丢在哪里了呢?苏真真习惯性地坐在石楠边的台阶上苦想。对了,今天早晨来的早,去西操场的水杉林里坐了会儿,好像抽了本练习册当垫子,会不会丢在那里了呢?
  这么想着,苏真真就快步往西操场走去。
  正是傍晚,夕阳慢慢在水杉林的枝叶间渲染着绯红色的云彩。
  真美啊!苏真真站在水杉林前赞叹,没想到傍晚的水杉林可以美成这样!就这么呆呆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经完全落入西山里,她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寻找丢失的数学精编。
  摇了摇全是绯红色夕阳的脑袋,苏真真慌慌张张地往水杉林里跑去。跑到石子路与水杉林的交界口时,只顾低头往前跑的她,与前方突然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唉哟!”真真捂着脑袋呻吟。
  “真真?”被撞的人轻轻喊出她的名字。
  苏真真疑惑地抬起头,“吴……吴晋书?!你竟然和我一个学校的吗?”真真本想叫他吴哥哥,又觉得太肉麻,终于还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吴晋书微笑着点了点头,问:“是的,你不知道吗?我高三。真真,你这么急匆匆地往水杉林里跑什么?”
  “我……我早上可能把一本练习册丢了林子里了,来找找看。”
  吴晋书抬头看了看天色,说:“真真,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在林子里怎么找?不如我陪你进去找吧!”
  “不……不用麻烦啦!”苏真真扭着手指假客气,其实她心里巴不得有人可以陪她进去,因为天黑以后,黑暗中的水杉林看起来有点可怕。
  “没关系,”吴晋书抬手看表,“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来的及。”
  “那……谢谢你……”苏真真抬起头,在满是愁云的脸上绽出一朵微笑,唇下漾起一个小小的梨窝。
  两人来到真真早晨休息过的大青石上寻找,果然有一本练习本,真真兴奋地扑过去拿起来一看,却并不数学精编,而是一本已经用完的英语练习本。
  “怎么会……怎么会不是数学精编呢!”苏真真捧着英语练习本,撇着嘴角,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真真,别急,你早上还在别的什么地方呆过吗?”吴晋书安慰她道。
  “好像也在那边坐了会儿……”真真伸手指了指林子的另一头。
  “那我们过去看看,说不定在那里了。”
  “可是……天已经黑了,我们看不清楚啊……”
  “马上月亮和星星就要升起来,水杉林里会非常明亮。”
  “真的吗?”
  “恩,真的。”
  两人一边往林子的另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哦,我很喜欢在这片林子里背书,有时晚上坐在教室里学习觉得很闷,就会溜到这里来散散步。”
  “呵呵,我也很喜欢这里,可我只敢白天来,晚上有点害怕。”
  “晚上的水杉林特别安静,坐在林子里看落在树尖上的小星星,所有的烦恼好像就都可以忘记了。”
  “落在树尖上的小星星?”苏真真好奇地仰头望去,“吴晋书,星星怎么会落在树尖上呢?”
  吴晋书不说话,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已完全黑下来的夜空,伸手把苏真真拉到了自己站的位置上,指着一颗水杉尖尖的树顶说:“你看,星星是不是落下来了?”
  苏真真睁大了眼睛望去,果然,在水杉顶上,有一颗银亮的小星星发着幽幽的光芒。
  “呵呵,真的耶!”苏真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不过,我不觉得是落在树尖上的小星星。”
  “哦?”吴晋书好奇地看着她问:“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好像是星星戳在了树尖上!”真真撅着花瓣般柔软的嘴唇说:“难道你不觉得很像是在水杉树的顶上戳了一颗小星星吗?”
  “戳?”吴晋书抬头沉吟了一会儿,笑道:“很可爱的形容。”
  苏真真依旧看着星星傻笑,树和星星,都太可爱了。
  “真真,你不要找数学精编了?”
  “啊!”真真恍然回神,“我都忘了这事了!”
  月亮升上来以后,水杉林里果然很明亮,林间的一切都被水银般的月色照的异常清透。可是,在这所有清透的物件里,并没有苏真真的数学精编。
  “怎么办?”苏真真绝望地靠在水杉树上,“找不到了!我做不了做业了!”
  “真真,你们这届的数学精编是新版的吗?和去年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好像不是新版的,跟前两年的都一样。”苏真真摇着头说。
  “那么,我以前用过的数学精编还在,你要不要拿去用?”
  “什么?你……你以前的数学精编竟然还在?”苏真真激动地把双手放在胸前握成一团。
  “是的,虽然旧了点,但内容一样,只是做题目的话,应该没问题。”
  “吴……吴晋书!真是太感谢你了!”苏真真闪着泪花,觉得眼前披着月华,沐着星光清朗无比的吴晋书,犹如天使般可爱。
  “不用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干妹妹么。如果你急着用的话,今天下了晚自习后,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边等我,跟我到家里去拿。”
  “好!好!好!”苏真真连连点头,“晋……晋书哥哥,遇见你真好!”她克制住骨子里的害羞,终于叫了吴晋书哥哥。
  “呵呵,晚自习时间已经到了,真真快回教室去吧!”吴晋书拂了拂沾在衬衣上水杉细小的长形叶片,带着她走出水杉林。
  整个晚自习苏真真都魂不守舍,不断回想着水杉林里那戳在树梢上小星星,还有微笑里沾染了星光月华气息的吴晋书。
  正咬着铅笔出神,身下的椅子却被人踢了几下。能踢到她椅子的人还能有谁,贺云聪呗!真真皱了眉不理她。
  “苏真真!”贺云聪又用笔戳了戳真真的背。
  “干嘛啦!”真真气恼地扭了扭身子,不肯转身。
  “你不听我说话?”
  “哼!”真真对他嗤之以鼻,竟然骗她帮他做值日,真的把她当成傻瓜吗?
  “苏真真,你不听我说话会后悔的。”贺云聪压低了声音在真真背后沉沉地说。
  “哼!听你说话才会后悔!”真真忍不住反击了一句。
  贺云聪沉默了,不再踢她的椅子也不在用笔戳她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苏真真的橡皮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顺便瞄了一眼身后的贺云聪,他正聚精会神地做习题,认真严肃的样子,一点儿看不出来竟然是个会耍人欺负人的坏家伙。
  九点半下了晚自习,真真去车棚推自行车,对几个平时一起走的好朋友说自己今天有事,不和她们一起走了。到了校门口,好友们叮嘱她自己路上要多加小心后便各自骑上车先回家了。
  苏真真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边的大梧桐树下等吴晋书。
  贺云聪经过她身边时,停下车看了她两眼,鼓了鼓嘴,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有点生气地骑上车飞驰而去。
  “真真!”吴晋书终于在最后的人流中出现,“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刚出来!”苏真真笑着摇头道。
  “高三的车棚很远,我一放学就跑过去取车,可还是比你晚,真是对不起!我们走吧!”
  “恩!”真真用力点了点头,跟在吴晋书身后骑上车。
  到了吴晋书家,干妈王医生看见真真又惊又喜,忙着给他们做夜宵。吴晋书则带着真真到书房找书。
  吴家的书房很大,而且分成两个隔间,每个书橱里陈列的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有序排列着,顺着看过去,俨然一个小小的家庭图书馆。
  “真真,这是数学精编。里面有点乱,因为我习惯把解题思路写在题目旁边。”吴晋书从里间的一个书橱里找出一本淡绿色的练习册。
  “这样更好啊!如果我不会的话可以直接看你的解题思路,都不用去问别人了!”苏真真欣喜地接过练习册。
  “那么,别的你要不要呢?”吴晋书修长的手指划过架上一排起伏的书脊,“化学,物理,也都在!”
  “我要!我要啊!”真真激动地抱着数学精编说,“我全部都要的!”
  “好,都给你!”吴晋书笑着将书架上的练习册取下来,又用绳子把书捆了个结实,然后对苏真真说:“不会做的题目一定要先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想,不到迫不得已,不要看上面的答案。”
  “恩!我会的!”真真举起左手发誓。
  “囡囡,晋书!快点出来吃馄饨!我搁了连岛的海米唉……!”晋书妈妈在客厅里叫道。
  “走吧,我妈妈包的馄饨可是一绝。”吴晋书关上书橱的门。
  “我……可是我已经很迟了……我妈妈会担心。”苏真真想到自己要比平时晚很多到家,心里忐忑起来。
  “我帮你打个电话给阿姨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吴晋书笑着拿起写字台上的听筒。
  “喂,刘阿姨你好!我是吴晋书。真真今天到我家来拿参考书,要晚点到家,一会儿我送她回去,请您放心。恩,好的!阿姨再见!”吴晋书对着听筒点着头,极礼貌的样子,仿佛电话另一端的人能看见他似的。
  “真真,我已经和刘阿姨说过,她不会再担心了。”
  “谢谢……”真真抱着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着谢。
  两人走到厅里,晋书妈妈早已将两碗馄饨盛好,自己坐在一边等他们。
  “你们真是慢的哦!馄饨都要凉了!囡囡快点来吃!”晋书妈妈热情地招呼着真真。一边看她吃馄饨,一边摸着她的头发感叹道:“阿兰真是福气,有这么漂亮又乖巧的女儿!”
  真真笑了笑,没吱声。心想:阿兰可不这么想,倒是常常在家哀声叹气地说,怎么生了这么个会丢东西的没脑子女儿!

  鸡腿
  已是深夜,苏真真仍趴在桔黄色的小台灯下写着她的数学家庭作业。
  略略泛着旧色的精编习题集上,每一道题目旁边都用极漂亮的蓝灰色钢笔水写了解题过程。字也是极漂亮的,挺拔笔直的横竖笔画之间,似乎都能看见吴晋书在月华下转身的背影。
  苏真真用力摇了摇脑袋,不能看!不能看!我要自己解题!她伸手捂住题目边的答案,憋着气,努力在自己的作业本上解题。
  终于做完了所有的题目,苏真真松了口气,微微挪开一直捂在书上的手指,那些从指缝间流泻而出的漂亮的字迹便又跃入眼帘。
  吴晋书,看上去那么温文的人,字却写的飘逸又潇洒。
  真真又看了看自己练习本上的字,还算娟秀,却没什么力道。当真是字如其人吗?字迹里隐藏了一个人内在的真实性格,而性格又决定了命运。也就是说,在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字里,都隐含着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命运的玄机。
  她举起作业本,拢着眉,仔细看着自己那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笔迹。没有一点点丢三拉四的隐喻啊!整齐又干净,和她常常因为丢东西而乱成一团的生活完全不同。
  好困,打着哈欠,带着关于命运的疑惑,真真钻进软绵绵的被子里。
  将脸颊贴在淡粉色的蔷薇小枕上,淡淡蔷薇的香气随鼻息缓缓游走在肺腑之间。
  好吧,不管命运是如何,至少我今天完成了数学作业,明天,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吃早餐,看朝阳。
  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这在不经意间慢慢积累成回忆的点滴。
  吴晋书,谢谢你。
  因为你,给了今天无助的我一个小小的转机。
  真真嘴角挂着微笑沉沉睡去,睡梦中,她又看见那片树顶上戳着小星星的水杉林。
  遇见一个人,也许会改变一生。
  初遇时,我们从未想过因为这次相遇会对彼此的未来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苏真真以为,遇见吴晋书,也许她的人生会有一点点改变。这想法还是模糊的,轻微的,淡淡若长发下小枕中已沉香十几年的蔷薇花瓣。
  当我们对相遇的那个人有好感时,自然会对与他在未来的交汇有所期盼。期盼这个人会出现在生活中,期盼彼此有更多的交融,期盼这个人会出现在睡梦中,期盼在漫漫人生路,可以与他比肩而行。
  我们以为,梦中所期盼的这个人,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命运永远是自己无可预见的。
  有一个人,与你相遇,会改变你的一生。
  可是,在梦刚刚绽放的初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最终牵引纠缠着你命运之线的是谁。
  *********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六,不用上晚自习的苏真真约了苏晨晨一起去奶奶家住。
  苏晨晨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便自己先去了奶奶家。而真真则苦捱了四节课,又经历了一次化学小测验,到傍晚时候才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
  “喂,苏真真!”贺云聪骑在自行车上,斜停在她身边,一手拉住了她自行车后的包袱架。
  “干嘛?”自从上次贺云聪用腿伤捉弄了苏真真,她已经很久不理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了面,她也是嘟着嘴扭头就走。
  “中午你又跑哪里偷闲去了?”贺云聪对苏真真恶劣的语气丝毫不以为意。
  “要你管!你快放手,我要回家了!”
  “哼!”贺云聪松开手,摸了摸鼻子说:“你以为我想管你呢!中午有人来找你!”
  苏真真车子解了钳制,正想蹬上车就跑,却禁不住又转过头来问:“谁找我?”
  “哦~”贺云聪故意拉长声音说:“好像是高年级的人,在走廊上拦住我,问我苏真真在不在……”
  “高年级的?”苏真真一愣,心想,我和高年级的人没什么往来啊,谁会来找我呢,突然吴晋书的笑脸浮上眼前,她心头一紧,忙追问道:“是男生吗?个子高高的?”
  贺云聪眯着眼睛看她,半晌,似笑非笑地说:“是男生,个子很高。”
  “啊!”苏真真跺脚道:“他问你我在不在,你怎么答他的?”
  “哦……”贺云聪抬头望了望梧桐树上两只叫的正欢的雀儿,“我说,我不认识苏真真,我们班没这个人。”
  “什么?你!!贺云聪你!!”苏真真推着自行车在原地狠狠跺脚,只恨不能一脚把贺云聪给踢飞到梧桐树上去。“你怎么能对别人胡说八道!你!!你这个人!!!”
  待苏真真气的快要晕过去时,贺云聪突然平平来了句:“哦,我骗你的。”
  “嘎?”苏真真气的通红的小脸僵住了,“骗……我?”
  “那个人是送东西给你的,我说你不在,他请我把东西转交给你。”贺云聪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一个小小的本子递到她面前。
  “啊~我的小画儿本!”真真忙伸手将本子接了过来。肯定是前两天晚上去吴晋书家拿数学精编时落下的。完了!画本里都是她平时随手胡乱涂鸦的东西,乱七八糟,见不得人,这下被吴晋书看见,不招他笑才怪!真真懊恼地搓着小画本的硬壳。
  “喂,你都不谢谢我吗?”贺云聪瞪着苏真真。
  苏真真抬起头,回瞪着他说:“你还好意思让我道谢?老是这么捉弄我,你就不觉得腻味?”
  贺云聪转了转眼珠子,抿着嘴笑,而后骑了开去,道:“一点儿不腻味!苏真真,把你的东西看牢点,别总被不相干的人捡了去!”
  声音渐远,人影已淡。
  苏真真却依然握着她的小画本站在原地。
  “什么不相干的人,哼……那是我干哥哥……”良久,她低头叽咕着将本子揣进口袋里,骑上车往奶奶家去。
  ********
  苏真真刚把车推进院门,就听见小弟弟苏天天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
  “天天,怎么啦?”苏真真架上车就奔到弟弟身边。
  “大姐!”苏天天一看见苏真真更觉得委屈的不行,扑在她怀里哭天抹泪,鼻涕蹭了真真一袖子。
  “天天乖,告诉姐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圆圆又欺负你了?”真真干脆主动把袖子送到苏天天眼前给他擦眼泪和鼻涕。
  “恩!”苏天天很用力地点头说,“圆圆欺负我!”
  “二姐呢?晨晨没帮你?”真真摸着弟弟圆圆的脑袋问。
  “二姐,二姐她和圆圆一起欺负我!”苏天天撇着嘴,哭的更加伤心了。
  “哦?二姐也欺负你?天天,不哭,告诉大姐是怎么回事好吗?”
  苏天天抬起头,用泪汪汪的眼睛对苏真真控诉道:“刚才我放学回来,去圆圆房间找她玩儿,她和二姐锁着门不让我进。后来,我拼命踢门,她们终于给我开了门……”
  “给你开了门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闹呢?”
  “大姐你不知道!!”苏天天激动起来,“那个房间里有鸡腿味儿!我闻到了!!是炸鸡腿的味儿!她们两个买了鸡腿藏起来不给我吃!”
  “卟……”苏真真一个没忍住,笑喷了出来。
  “天天,你连鸡腿味儿都能闻的出来啊?”
  “恩!”苏天天用力努着胖乎乎的下巴,“还是洒了五香粉的香酥鸡腿!”
  “那后来呢?”
  “后来,她们看我闹腾的厉害,就把我从房子里赶出来了……”苏天天愤怒地伸手指着大门。
  “奶奶不在家吗?她不管你?”
  “奶奶到街头买红枣发糕和肉包子去了,不在家!”
  “哦,原来如此。”苏真真牵了苏天天的小胖手,走到屋前用力拍了拍门:“晨晨,圆圆!快开门!”
  屋里头的苏晨晨和苏圆圆一听到苏真真的声音,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出来开门。
  “大姐!”苏圆圆一头扎进苏真真怀里,脑门把她下嘴唇嗑的好疼。
  “圆圆,”苏真真揉着嘴唇有些困难地说:“晨晨,你们两个为什么欺负天天,不把鸡腿分给他吃?”
  “我们……”苏晨晨偷偷看了看真真的脸色,低下了头,“我们不知道他今天放了学也过来,只买了三只,没买他的份儿!”
  “是啊!我不晓得他会来耶!”苏圆圆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犯了错,还咯咯笑着说:“而且啊,我们只买了三只鸡腿,还不够天天一个人吃的呢!所以就没告诉他啦!”
  “谁说三只不够我吃?”苏天天恼地对苏圆圆伸出小胖拳头,“我……我只要吃两只就够了!”
  “干嘛?你想打架吗?”苏圆圆也不甘示弱地挥了挥小胖拳,她只比苏天天大三个月,却向来以姐姐的权威来压制他。
  “好啦,你们两个,想让奶奶回来看见了生气吗?”真真将两只气势汹汹地小胖拳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晨晨,我不吃鸡腿,你把那只拿出来给天天吃。”
  “哦……”苏晨晨一溜小跑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拎了一只大袋子出来,“姐,鸡腿都在这里。我也不吃了,让他们两个吃吧!”
  “二姐那只也给我吃!”苏天天欢呼着上前抢拎袋。
  “讨厌!二姐肯定是省给我吃的!”苏圆圆一掌把苏天天推到边上。
  苏真真和苏晨晨对望一眼,两人一起到厨房去找菜刀。
  还能怎么办?多出来的鸡腿,又引来一场战争,只能用菜刀一剖二来解决纷争了。
  *******
  晚上奶奶做了好多样真真他们喜欢吃的菜,另外还有甜甜的红枣发糕和香喷喷的大肉包。
  苏圆圆与苏天天虽然在饭前各吃了一只半大鸡腿,食欲却依然令人生畏地旺盛。
  苏真真咬着发糕上的红枣,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妹妹和小弟弟,不禁为两人未来的体型发起愁来。
  两人都已经小学六年级了,明年就要上初中。天天又矮又圆,往地上一蹲就十足是一只小皮球。唉,苏家人的个子都挺高,为什么唯一的弟弟却没一点要往上拔的迹象呢?
  还有圆圆,个子是挺高,可横度也和高度同比例增长,虽然长的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可爱,但现在毕竟不是唐朝,她再长大一些,肯定会为自己过于丰腴的身材而烦恼。
  “姐,又为那两只发愁呐?”苏晨晨伸手推了推正发着愣的苏真真。
  “唔……”苏真真回过神来继续咬她的红枣,点了点头。
  “唉,别愁啦!俗话说的好,船到桥头自然直。除非是生下来时抱错了,我们家天天将来一定会有长高的一天!!”
  “那……”苏真真迟疑着说:“万一要是生下来时抱错了呢?”
  苏晨晨刚送进嘴里的一口汤全喷了出来,“怎么可能!你看他那眼睛和鼻子,和咱三叔一模一样啊!到哪儿找这么标准的模子去!”
  “那倒也是……”苏真真笑着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
  吃完晚饭,苏真真和苏晨晨带着弟弟妹妹到河边散了会儿步,又去隔壁花伯伯家看了会儿猫。直到奶奶站在院子门口唤他们回家休息,四人才晃晃悠悠回了院子。
  三姐妹睡圆圆屋里,苏天天跟着爷爷奶奶睡。
  圆圆的小公主床睡三个人有点儿挤,真真便让大家将枕头转过来放在床横头上睡。
  三人各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蔷薇小枕。苏真真的是五彩蔷薇,晨晨的是白蔷薇,圆圆的则是粉红蔷薇。为什么三个人选用的蔷薇各不相同,据说还是有讲究的。到底这讲究的原因是什么,除了已经仙去的苏老太太外,再没人知道。真真也曾好奇过,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终于放弃了。她想,只要知道这枕头是太太对我们的爱就好了,枕在这些蔷薇花瓣之上,便如躺在太太温暖的胸怀里一般。
  三只蔷薇小枕靠在一起,散发着相同又略有不同的香气。
  是的,每一种颜色的蔷薇,香气各不相同,这一点,在苏真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发现。
  “姐,你刚才脱衣服时有个小本子掉在床头了。”苏晨晨轻轻碰了碰苏真真。
  “嗯?什么小本子?”苏真真已经有些困倦,迷糊地回问妹妹。
  苏圆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来,爬到床头,伸手把掉在地上的小本子捡起,笑嘻嘻道:“就是这个啊!”一边说,她一边就翻开了本子。
  “哇!大姐!你画的画儿好美哦!这个人鱼公主真漂亮!比动画片上的还漂亮!”苏圆圆夸张地张着嘴叫道。
  “圆圆,别闹,快回来躺着。”真真侧歪着身子说。她似睁非睁地眯着眼睛,回想着自己在小画本里都画了些什么。
  “这个卡通小驴子也好可爱!耳朵长长的,呵呵,有点像苏天天呢!”苏晨晨也坐到苏圆圆身后看起小画本来。
  “大姐,还是你画的蔷薇最漂亮了!像真的一样!可是……”苏晨晨盯着画本某一页上的蔷薇花,说着说着,却打了结。
  “可是这花上的瓢虫好丑哦!”苏圆圆拧着鼻子大笑道:“大姐,这只趴在蔷薇花上的瓢虫真丑耶!”
  “恩,姐,你这虫子画的实在有失水准。”苏晨晨赞同地点了点头。
  “嗯……嗯?”原本有些迷糊的苏真真一下子清醒起来,“什么瓢虫?我……我从来没在蔷薇花上画过瓢虫!!”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拿过圆圆手里的小画本一看,果然,盛开的蔷薇花上,趴着一只丑兮兮的瓢虫,圆圆的甲壳上还有七个小星星。
  “贺云聪!!”苏真真用手指头掐着画上的瓢虫,气的失声尖叫,“你这混蛋!”
  此时的贺云聪呢,他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自家阳台上吃着大苹果数星星。
  “唉哟,哪里来的蚊子!”贺云聪伸手摸了摸被咬出一个大包来的左耳朵,自言自语道:“难道是苏真真发现了我的七星瓢虫,派了蚊子来报复我?”

  旅行
  夏天的清晨,阳光在绿叶之间晃动,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雷雨留下的淡淡水气。一切都明媚而生动。
  苏真真穿着小碎花睡裙站在阳台上伸懒腰。
  夏天真好,可以放一个很长很长的假,可以睡一个很懒很懒的觉,可以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真真,你旅行的东西整理好了没?”真真妈一边将早餐摆上桌,一边问站在阳台上瞎晃,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女儿。
  “呃……还没有啦!”真真将长发在脑后束成个马尾,老老实实地回答。
  “今天晚上的火车耶!你怎么还没把东西整理好?”真真妈一看到女儿那副懒散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自从放暑假以后,真真就像是少了骨头似的,整天懒洋洋。不是歪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电视,就是趴在阳台上画她的小画儿。“你看看你的这烂性子,什么事都拖拖拖!我这么能干利索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烂泥性子的女儿啊?完全是像你爸!!气死我了!!”
  “怎么又把我扯进来了……”真真爸抱着大碗正在喝稀饭,一边伸筷子夹腌黄瓜一边小声嘀咕。
  “唉呀!你还敢说!”真真妈耳朵特别尖,听到真真爸的报怨,立刻将炮轰目标转到他身上。“你不就是个死烂泥性子!不管什么事,哪怕急的都要火烧屁股了,你都能不急不慢地坐在那里喝茶……”
  真真眼见老爸当了替罪羊,立刻悄悄溜回房间去整理行李。
  ***
  苏真真的学校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高一和高三两个年级在暑假里会组织一次旅行。
  高三年级当然就是毕业旅行,高一年级则是文理科分班旅行。
  苏真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文科班,她还没有放弃心里那个画画的梦想,她想考美院。更让她高兴的是,高二分班后,她就可以摆脱贺云聪了。
  贺云聪理科非常厉害,化学、物理和数学基本都是考满分,像这样的理科天才,如果跑去文科班才是笑话。所以,分班的时候,班主任都没问贺云聪的意见,直接把他分去了理科班。
  苏真真一直觉得贺云聪对自己有恶意,就算是自己曾经帮助过受伤的他,他却依然常常捉弄自己。难道自己就那么可笑又好欺吗?想到这里,苏真真忽然觉得很悲惨。因为自己的性格有点憨,又常常丢三拉四,从小到大,她都经常被班里调皮的男孩子捉弄。她也不是一味软弱的人,小学里曾有一次发怒狠狠咬了一个男孩子的手臂。平时特凶蛮的一小调皮,被她咬的哭爹喊娘,从此以后看见苏真真都绕着走。还到处跟别人说,千万别惹那个没头脑,她是属乌龟的!平时看着不言不语,一伸头咬了人就不松口!
  哼,贺云聪,还好现在是分班了,以后可以两不相见。若是还呆在一起,总有一天让你尝尝我小白牙的厉害!苏真真这么想着,心情舒畅了许多,仿佛已经看见贺云聪捂着手臂哭爹喊娘的样子似的。
  苏真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收拾东西。正想着有没有什么遗漏,门铃忽然响了。
  “真真,快出来!圆圆来了!”真真妈在客厅里叫道。
  真真也来不及再检查,忙将背包的拉链拉上就跑了出去。
  “大姐!”圆圆一如既往地给了真真一个深情大拥抱,脑门将真真的门牙嗑的生疼。
  “四叔早!”真真抱着圆圆看见她身后的苏家老四,赶忙打招呼。
  “真真,难得你起这么早!听说你放假一向不睡到中午十二点就不起床啊!”苏老四大大方方地在餐桌边坐下,抓起双筷子夹了个煎荷包蛋就往嘴里塞,“大嫂,给盛碗粥喝喝!”
  “好!就来!”
  真真搂着沉沉的圆圆在沙发上坐下,脸微微红着说:“谁说我天天睡到中午十二点啊……我一周总有个一两天是睡到十一点就起来的啊……”
  “噗——”苏老四将没来及咽下去的蛋沫和口水喷了出去,正好将他面前的一碟小笼包浇了个透。“大哥,你总说我家圆圆是个活宝,你家真真也不差呀!哦,这包子你们肯定都不吃了吧?那我包圆了啊!”苏老四顺手将小笼包拖到自己碗边,准备全部消灭。
  “老四,你今天下班有事没?”真真爸很配合地给他四弟倒了碟醋。
  “没事啊,怎么了?”
  “那送真真去趟火车站吧,她们学校组织旅行,坐今晚的火车。”
  “好啊!那我下班就过来接她。对了,真真,你们到哪里去旅行啊?”
  “哦,是去黄山。”真真下意识地揉了揉腿,她长这么大,爬过最高的山也就四百米,突然要让她去爬一千多米高的大山,她心里真有点儿没底。
  “黄山啊!”苏老四眼睛一亮,“我可去过好几次了,风景那叫一个绝胜!俗语说,五岳归来不观山,黄山归来不观岳。可见黄山之冠绝天下!”
  “真的啊!”苏真真见小叔叔说的两眼冒光,心里不禁也对那名山憧憬起来。
  “我—也—要—去!”苏圆圆突然站在沙发上,跳着大叫道。
  “啊——你?”真真和爸妈一齐张大了嘴。
  “好啊!圆圆跟着真真一块儿去玩吧!”苏老四乐呵呵地咬着小笼包说。
  “啊?一块儿去?”真真和爸妈一齐掉了下巴。
  “老四,圆圆太小,而且真真是班级活动,不方便带啊!”真真爸第一个反对。
  “没事儿,我像圆圆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是都带着我坐火车去北京看毛主席了嘛!小孩子就是需要这样多煅练!”
  “老四,黄山还是挺险峻的,圆圆太小爬不动啊!”真真妈劝道。
  “没事儿,去年我还带圆圆去爬了泰山,别看她胖,小腿可有劲呢,爬的比我都快!”
  “四叔,我这是班级体活动……不能带家属啊……”真真都快哭了,带着胖妹妹去参加班级旅行,这叫什么事儿啊!不被人笑死才怪!
  “没事儿,晚上我和你们班主任说!我女儿独立着呢,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哦耶!”圆圆开心地在沙发上跳圈圈舞,“爸爸,你打电话让妈妈帮我准备东西,晚上过来接我和姐姐哦!”
  “好咧!宝贝儿你就放心吧!”苏老四吃完饭,用油光光的嘴在女儿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大哥,大嫂,我先上班去了!真真,晚上我来接你们!拜拜!”说完,他大摇大摆就出了门,留下恨不能找个鎯头把他给捶扁的大哥一家人。
  本来对旅行就没什么期望的苏真真更是陷入了绝望之中。
  怎么办啊?这叫什么事儿?四叔他一向自以为是又喜欢乱来,自己还总是骄傲地对别人说,我小叔,特有个性!这回好,个性到她头上来了,她哭都哭不出。
  ***
  “大姐!火车开了耶!”圆圆兴奋地摇着真真的手臂。
  “哦……”真真石化般地呆坐在卧铺窄小的床上,她不知道四叔是怎么把班主任给说服的,竟然就眉开眼笑地让圆圆上了火车……
  “大姐!外面好黑哦!”圆圆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努力往外看去。
  “哦……”真真依然在石化中。
  “真真!小妹妹在哪里?快给我们看看!”苏真真还没反应过来,一帮同学蜂拥而上,把她和圆圆所在的那个小隔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哥哥好,姐姐好!”苏圆圆一点儿不怕生,她笑嘻嘻地拱在一帮大哥哥大姐姐中间,和他们闹成一团,又说又笑,如鱼得水。
  “不好意思,我……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帮我看一下圆圆。”
  “好,你去吧,圆圆交给我们!”
  真真灰溜溜地从人群中拱出来,低头走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圆圆还真是受欢迎啊,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受欢迎过。那些同学对着圆圆笑的多灿烂,可谁对她苏真真笑的那么灿烂过?真是气死人了!
  过道对面有人走了过来,真真急忙向左让去,谁知火车大力一晃,愣是将她向右甩去,不偏不倚撞在来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真真垂着头连连道歉。
  “真真?”
  “嘎?”苏真真疑惑地抬起头,“晋书哥?”
  穿着淡蓝色T恤的吴晋书微笑点头。
  “你……你怎么也在这火车上?”真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我们班的毕业旅行也去黄山。”
  “啊?这么巧!”真真兴奋地睁大眼睛。
  “呵呵,也不是巧,你们班主任和我们班主任……好像是他们两个约好的。”
  “我怎么不知道啊!”
  “刚才在火车站我就看见你了,叫你好几声,你好像没听见。”
  “你叫我了?”真真懊恼地跺脚,“我真没听见啊!我带了个拖油瓶,手忙脚乱,一团糟。”
  “那个胖乎乎的小家伙是你妹妹吗?”
  “是我堂妹!她叫苏圆圆!”
  “很可爱呢!”
  “呵呵,谢谢……”
  “晋书!”吴晋书身后走来一个和他个子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笑弯弯的眉眼,让人一看就觉得如沐春风。
  “曲凌,”吴晋书笑着搭上男孩子的肩,“你都检查完了?”
  “恩,点了人数,没问题。”曲凌笑望着苏真真说:“这是不是高一的学妹?”
  “是啊,是我妹妹。”
  “咦?你有妹妹?”曲凌有点吃惊地看着苏真真。
  “是干妹妹啦……”苏真真不好意思地扭着手指,“你好,我是苏真真。”她认真地对着曲凌鞠了个躬。
  真真当然知道曲凌,因为他是学生会长呀!学校的风云人物。
  “晋书哥,我先回车厢去了,我妹妹在等我。”
  “好,早点休息,明天一天会很辛苦。”
  “嗯,谢谢!晚安!”真真笑了笑,转身走开。
  ***
  搂着胖乎乎的苏圆圆睡觉,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枕下火车行进时发出的轰轰声也让苏真真很不习惯。眼看着圆圆在怀里已如小猪般打起了鼾,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挨到四点钟,真真就摸索着爬起身,拿了洗漱用具去洗脸间。趁着大家还没起,她先把一切都收拾好,不然又要照顾圆圆又要收拾东西,她不手忙脚乱才怪。
  一边刷牙,一边透过洗漱间的玻璃窗向外望去。
  窗外的星光很朦胧,近的远的全是黛黛的山脊。轻轻拉开窗,一缕田野里特有的清香钻了进来,真真张着满是牙膏泡沫的嘴巴深深吸了一口,真舒服啊!于是又吸了一口——,然后,她被牙膏沫给呛了。
  “咳——咳——”真真咳的面红耳赤。
  “真真?”
  “呃?——”真真像小螃蟹般带着一嘴白白的小泡沫转过头,“晋书锅锅……”
  吴晋书笑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说:“快点洗脸吧,洗完了可要换我。”
  “啊!”真真立刻伸手捂住全是沫沫的嘴巴,还好本来脸就已经够红,掩饰了她恨不能钻进地缝里的尴尬模样。
  苏真真慌慌张张地漱洗完毕,钻到洗漱间外,用湿淋淋的手背抹着嘴说:“我……我好了,你用吧!”
  “谢谢。”吴晋书点了点头走进去,在杯子里盛满清水后,发现真真依然站在门口,便笑道:“你妹妹醒了吗?”
  “哦!!我……我马上回去看看!”真真刚刚平复下来的脸色,立刻又涨红了。她匆匆忙忙转身跑开,却把自己装洗面奶和乳液的小包包丢在了洗漱间里。
  回到自己车厢,往床上一看,背上一阵冰凉,圆圆不见了。
  正急的用哭腔小声叫她的名字,上铺的被子里突然钻出一只小脑袋,“大姐!嘿嘿,我在这儿!”
  “圆圆!你怎么拱到冯姐姐的床上去了?快下来!”
  “没事儿,圆圆正和我玩呢!”真真上铺的冯蔚也探出头来笑。
  班主任黄老师揉着眼睛走到每个隔间里叫大家起床,黄山站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到了,大家要在半小时内把东西都整理好。
  真真暗自庆兴,幸好她已经都准备的差不多,接下来只要把圆圆给搞定就行。
  带圆圆去洗漱间时,里面排起了长队,好在大家都很照顾小妹妹,让看见每个人都咧着嘴呵呵傻乐的圆圆插了队。
  ****
  终于下了火车,真真牵着圆圆的小手站在乱成一片的月台上。背上两个人的行李压的她几乎直不起腰来。
  “高一二班和高三六班的同学们请到这边来集合!”黄老师站在一个水泥墩子上用力挥着手中的小旗,举着喇叭喊道。
  “这边!这边!”
  大家吵着喊着,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正是旅行旺季,黄山站小小的月台上挤满了人。人潮涌动中,真真拉着圆圆拼命往黄老师所在的那个水泥墩子靠近,忽然一队刚从车厢里出来的旅行团从她身边冲了过去。真真在一阵晕眩之后,举起空空如也的右手,惨叫道:“圆圆!”
  苏圆圆最初并没有害怕,只是觉得有点儿气闷。再加上没吃早饭,饿的她有点心慌。
  “大姐!姐姐!”苏圆圆用力在人群中拨开一条缝往前寻找着苏真真。
  她太小了,也太矮了,不管怎么拱,也看不清方向,只能在无数背包之间来回打转。
  “姐姐——”圆圆渐渐觉得心慌了起来,“姐姐你在哪里?”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捉住,为她在人潮中圈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接着,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
  “小妹妹,你和家人走丢了吗?”
  “恩,”苏圆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已有泪光在闪烁,“我要找我姐姐,她叫苏真真!”
  “苏真真?”那人微微皱眉想了一回儿,突然笑道,“原来是她。”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苏圆圆!”
  “圆圆,别怕,我一定带你找到姐姐,好吗?”
  “嗯!”圆圆用力点了点头,“大哥哥,可不可以让我坐到你肩膀上去?”
  “呃?”少年明显一愣。
  “坐在你肩膀上我肯定就可以看到我姐姐了!”
  “……好吧!”少年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颈项说,“圆圆你骑上来吧!”
  “好!”苏圆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如威武上马的大将军般,跨了上去。
  “大哥哥,你快点站起来啊!”圆圆有些着急地拍了拍少年的背。
  “嗯。”少年闷哼了声,心想,我倒是想快点儿站起来呢,可你那么重,压的我脖子都快断掉了。
  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站起身来,苏圆圆用小胖手死死圈住他的脖子,又让他差点儿当场晕厥过去。
  再说苏真真,她和圆圆被冲散后,吓的心神俱碎,一边拼命喊着妹妹的名字,一边想妹妹会不会被人拐走,带到深山里卖掉。这么想着,就大声哭了出来。
  “圆圆!圆……圆……圆……”到最后,她已经是抽噎的语不成语,音不成音。
  “真真!真真出什么事了?”
  下了火车后吴晋书就一直在寻找着苏真真,终于挤到她身边,却发现她哭的泣不成声。
  “圆圆……圆圆不见……不见了!”真真看见吴晋书如同得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的手。
  “别急,圆圆一定还在这附近,肯定能找到。”吴晋书嘴上安慰着她,心里也焦急起来。车站人太多,万一小孩子被人流卷着出了站,就麻烦了。
  正在焦急时,忽然左前侧的人海中有个小脑袋颤颤微微地升了起来。
  “大姐!姐姐!”那个小脑袋显然已经看到了苏真真,正兴奋地用力对着他们挥手。
  “圆圆!”苏真真又惊又喜。
  吴晋书松了口气,拉着真真往圆圆所在的方向挤去。
  好不容易穿过重重人流走到一起,他看着将圆圆从肩上抱下来的少年,惊奇道:“曲凌!”
  真真和圆圆抱作一团,曲凌则呼呼喘着气,抹着额上的汗说:“这小家伙可得减肥了,再多举她一会儿,我这脖子怕是要废了。
  吴晋书笑着捶了捶他的肩膀说:“多亏了你啊!”
  真真也拉着圆圆连连跟他道谢。
  吴晋书不敢再让真真单独带着圆圆走,便让她牵着圆圆跟在自己和曲凌身边,免得又出乱子。
  好不容易两个班级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混杂着聚齐了,又点了名,便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往出口走去,那里有事先约好的大巴来接他们。
  直到上车坐定,苏真真才长舒了口气。她将圆圆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里,仰靠在座位的后背垫上休息。
  “知道贺云聪为什么没来参加旅行吗?”
  真真身后位子上的两个女生小声地在说话。
  贺云聪没来吗?真真这才回想起,从昨天晚上在火车站,到今天下了火车点名,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听说他外公去世,去N市参加葬礼了。”
  “啊——这样啊,好可怜啊……”
  身后的议论声渐渐模糊,真真刚刚觉得放松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又变的沉重起来。
  车在蜿蜒展转的山道上行进。
  很陡的山道,真真靠在车窗边就能看见柏油路边黄色的山崖,崖下是一条淡绿色,如翡翠般清澈的小溪。真真抬头往小溪上游看去,目光所及之尽头,是溪水与灰白柏油路的相交点,溪水没了,路似也断了。心里不由一惊,正要探身看的更仔细些,车身忽然扭曲似的向右猛转,真真的脑袋一下子就撞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
  好急的弯!真真摸着呯呯跳的心口想,差不多有270度吧,车子拐弯的弧度,几乎可以画个圈。
  “大姐,”圆圆揉着惺忪的睡眼从真真腿上爬起来,“刚才头好晕哦!”
  “没事,只是个急转弯。”真真摸着圆圆的头安慰道。
  圆圆哼哼着点了点头,便又伏下身睡了。
  真真凝望着窗外。
  窗外有翠绿的山谷,叮咚吟唱的溪水,还有笼在薄薄烟雾里水墨画般的村庄。
  车在山里开了许久,真真还以为他们就要这样一直开到山顶上。待到车停下时,她才发现,他们不过才到了黄山脚下的的云谷寺。
  从云谷寺入山,大家在登山道下舒展筋骨,准备向当天的第一个目标白鹅岭出发时,山里下起了小雨。
  细细濛濛的水珠,像雾又像雨,懒洋洋地落人一身。若是穿上雨衣,难免气闷,不穿,微雨成湿,终是难免湿了衣衫。
  吴晋书和曲凌都没穿雨衣,并肩站在松林边的石道上望着对面的山崖。
  雨雾浸上少年的脸庞,微微湿润的侧影,在真真眼中,已成一道风景。她掏出口袋里的速写小本,急忙描绘下来。
  “大姐,这雨好甜哦!”圆圆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落在脸颊上的小水珠。
  “唔……是很甜呢……”真真忍不住也品尝了一下这山中的水精灵,真的非常甘美。
  真正开始爬山的时候,大家都特别照顾带着小胖妹的苏真真,不管是自己班还是高三年级的男孩子们,主动轮流帮真真背包。真真觉得自己唯有把圆圆给带好,才能对得起大家这一番心意。可惜,圆圆从踏上第一个台阶开始,就紧紧拉着曲凌的手,曲哥哥长曲哥哥短,全然忘了她这个姐姐。
  真真晃着两个膀子爬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那些帮她背行李的人。便紧跟在圆圆身后,好歹也要做出个在保护妹妹的样子。不料曲凌和圆圆爬山的速度非常之快,两人一路匀速前进,毫不停歇,大有要一口气登顶之势。真真勉强跟了一段,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山边的岩石上大口地喘气休息。现在她才算是相信了小叔的话,别看圆圆这家伙胖,爬起山来还挺麻溜。
  “真真!”吴晋书一直走在真真左侧,有意无意间将她护在了登山道最安全的一边。“累了吗?”
  “嗯,有点儿……有点儿小喘……”真真抚着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哪里是有点儿小喘,根本就已经是喘不上气了。
  “累了就歇会儿,喝口水,放在嗓子里含着,润润喉咙。”吴晋书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眼前。
  真真接过水,瓶盖已经被细心地拧松。含了一小口在嗓子眼儿,真真觉得喉咙润润的,心也润润的。
  一路上,不管真真休息多少次,吴晋书都陪在她身边。当她觉得山路漫漫无尽头时,他鼓励她说,也许转过下一个弯就已是山顶。当她觉得枯燥的前行索然无味时,他会说笑话给她听。尽管是很冷的笑话,真真听完许久都没发现他说的竟然是一个笑话。所以,当真真捂着嘴,不顾形象地对着山谷大笑时,并非是因为吴晋书说的笑话,而是为了他说的笑话实在不像笑话这件事。
  又爬了一段,真真再次体力不支,停下休息。她趴在一块大青石上,苦着脸,一动不动。
  吴晋书倚在大石边,静静等待。
  夹着微雨的风儿携了细细的松针从石上拂过,在真真发丝上留了几根松树针形的叶子。
  吴晋书伸出手,停在真真侧脸边。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落下手指,轻轻为她拂去发丝上的松针。非常轻柔的动作,以至于闭着眼睛正暗自痛恨爬山这项运动的苏真真毫无察觉。
  一对已年近花甲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过他们身边。
  “唉!老头子……”穿着粉红色登山服的老太太拉着老爷爷的胳膊叹道:“那时,我们也这么年轻对不对?”
  “唔,那时我们好像比他们更年轻些。”老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
  “你那时,可没这么温柔地为我拂过发上的松针……”老太太继续感叹。
  “咳——”老爷爷咳嗽了两声,很认真的说:“可我不是摘了路边的野花,为你插在发上?”
  “噗——”老太太听完就笑了,脸色也变的和登山服一般粉红,“你倒是会摘,摘了朵有毒的,害我在山上脸肿了好几天……”
  吴晋书缩回手时,真真也睁开了眼睛,他们都听见了老人家的对话。
  真真不敢转头去看吴晋书,只觉得脸颊一点点热起来,渐渐像火烧般滚烫。
  “真真,我们继续走吗?”吴晋书低声问,声音里并没有不安。
  “好。”真真从大青石上爬起来,垂着头往前冲。
  从云谷寺到白鹅岭这条登山道究竟有多长?
  很长很长。
  所以,这条登山道给苏真真带来的回忆很多很多。
  她望着吴晋书的背影,踩着吴晋书的脚印,跟着他,一步步登上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山顶。
  “真真!”吴晋书忽然转身,只顾低头往上爬的真真就撞在他怀里。
  鼻尖对着他衬衣前的第二颗纽扣。
  真真似乎可以感觉到那纽扣正随着年青胸膛里的心脏在微微跳动着。
  有一刹那,真真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下一个刹那,那心跳就远了。
  吴晋书弯下腰,笑望着她的眼睛说:“真真,终于到山顶了。”
  “已经到了?”
  “是啊!”吴晋书话音未落,雨雾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抱住了苏真真的腰。
  “大姐!你好慢哦!我和曲哥哥都上来好半天了!”圆圆穿着小雨披,但额上的头发还是被细雨打湿了,微微卷曲着伏在脑门上,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眨着大眼睛的洋娃娃。
  看着妹妹嘟着红红小嘴的脸蛋,真真突然打了个激灵。刚才上山那一路,好像一个梦啊……现在,她是不是完全从梦里清醒过来了呢?
  *********
  雨渐渐停了,山雾却越来越浓。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山谷里,将黄山所有绝妙的景致都掩藏了起来。
  从始信峰下来,没有看到猴子观海的孩子们不免有些丧气。在往北海去的路上,所有人都祈祷这恼人的雾气快些散去。
  到达北海时,像是听到大家的祈祷一般,雾气竟然真的散了些去。五指蜂和妙笔生花都若隐若现地露出些许轮廓。
  圆圆闹着要曲凌把她抱起来看,真真捂着她的嘴不许她无理取闹,曲凌却是笑着牵过圆圆,也不管这是个多重的小胖子,硬是把她抱起来,让她高过众人黑色的头顶,往白雾缭绕的山谷里看那她也许根本看不懂的风景。
  真真无奈地望着他俩叹了口气,对吴晋书说:“晋书哥,你同学脾气可真好!”
  “哦?”吴晋书若有所思地望向曲凌说:“曲凌虽然是我好朋友,他对小孩子这么有耐心,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是吗?”真真惊奇道:“难道他今天心情特别好?”
  吴晋书笑着摇头说:“我看,是你家圆圆太可爱了,曲凌这样的人,都不能抗拒她小小的魅力。”
  “魅力?”苏真真没忍住,笑喷,“改天让曲凌看看她吃鸡腿时的魅力,没准还能被她迷倒,非她不娶呢!”
  这次吴晋书也忍不住笑的厉害了起来,“真真,你真是会说笑话……”
  “大姐!快看!笔!笔上开了一朵花儿!”圆圆笑弯的大眼睛里闪亮的光泽,以及曲凌转过头时露出的笑脸,都让真真闪了神。
  她看见了,那朵开在笔尖上的花。
  原来,松树也可以是一朵花。
  很多年以后,真真回想起在北海平台上,妙笔生花从云雾中突然显身的这一刻,身上都会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世事难料。
  *****
  第二天,星星还在夏的夜空中闪烁,真真他们又踏上了去光明顶看日出的征途。
  当班主任硬是把真真从床上拽起来时,真真一手搂着依然呼呼大睡的圆圆,一手揉着眼睛对她说:“黄老师,我可不可以不看日出,我只想睡觉。”
  结果,她得到了黄老师很结实的一巴掌。
  “现在不想睡觉了吧?”黄老师接着去拎下一个懒小孩,“一路打过来,打的我手都肿了,你们这些孩子,就不能自觉点嘛!”黄老师气咻咻地挥着手掌吼道。
  真真不敢再啰嗦,乖乖拖着依然沉睡的圆圆去刷牙。
  凌晨四点,山路上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手电筒,勉强照出山路可行的影子。
  没有光能照的看见也就罢了,真迎着光一看,真真背上吓出一身冷汗。
  刚刚自己的落脚处,再往外十公分就是万丈悬崖。
  “真真!”吴晋书和曲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了她身边。
  “真真,把圆圆交给我吧!”曲凌接过依然半睡半醒的圆圆,吴晋书则将真真护在了安全的里侧山道上。
  路过飞来峰时,真真死活要绕过去看看那块红楼梦片头上的大石头。石头终于看到了,还摸了一下,脚却在下石阶时扭伤了。
  真真忍着痛,硬是没告诉吴晋书。
  好不容易熬着走到光明顶,真真觉得脚脖子一定已经肿的很厉害,又不敢把鞋子脱下来看,依然忍着疼死撑。
  揪着吴晋书的衣袖,站在光明顶的危石上看到彩霞喷薄而出,红彤彤的太阳从山的另一端跃起时,真真流泪了。
  “真美啊……”吴晋书感叹道,扭头看了看真真。“真真?你哭了?”
  真真一边流眼泪一边点了点头说:“恩,我……我感动的。”
  其实,她是因为脚扭伤了,硬撑不住,疼的哭了出来。
  下山时,她再也装不下去,吴晋书也很快发现她的不对劲,终于发现她那只肿的可以媲美猪蹄的伤脚。
  坐在百里云梯的石阶上,吴晋书为她喷了药,又稍微按摩了一下。然后,吴晋书背起真真,一步一步,往百里云梯的顶端爬去。
  真真伏在他温暖的背上一边哭一边说:“晋书哥,对不起……”
  “没事,真真一点儿也不重。”吴晋书流着汗,喘着气说假话。
  怎么可能不重呢?自己再苗条也有八十多斤。真真暗恨昨晚吃的太多,估计又要重两斤。
  假话却很窝心。明知是假的,听到心里去,还渗着一点点的甜蜜。
  终于爬过百里云梯,曲凌和圆圆正坐在路边的石台上吃黄瓜。
  “大姐!你让人背你喔!你好懒!”圆圆张着小嘴叫道,脸上还沾着几粒黄瓜籽。
  真真灰着脸说:“才不是,我脚扭到了。”
  “啊?哪里哪里?”圆圆急忙跑到真真身边蹲下,“哪里扭到了?”
  “这里啊!”
  “哇!肿的和大萝卜一样粗了!”圆圆伸手轻轻摸了摸真真的伤处,“大姐,还痛吗?”
  “恩。”真真点了点头。
  “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真真摸着圆圆的头,“傻瓜……吹了还是痛的……”但看她那么认真地吹着,便说不下去了。
  “还痛不痛?”圆圆仰头睁着晶亮的大眼睛问。
  “不痛了。”真真微笑着把她揽入怀中。
  因为真真扭了脚,不能去爬传说中的天都峰,只能坐缆车下山。
  吴晋书和曲凌也都放弃了登天都峰,一个背着扭伤了脚的真真,一个背着说累的不想走路的圆圆,艰苦地往缆车站走去。
  趴在曲凌瘦削的背上,苏圆圆用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歪着小脑袋对苏真真说:“大姐,还是有人背着好对不对?一点儿都不累,还很舒服哩!”
  真真看见满头大汗的曲凌在圆圆说完话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于是,她没敢啃声。心想,也许吴晋书这会儿也和曲凌是一个表情吧。
  上了缆车,曲凌和吴晋书两个都长出了口气。背着人在山路上行走,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真真心里很不过意,把原先私留着给圆圆吃的两块巧克力掏出来给他们补充体力。
  圆圆虽然馋,但也晓得好坏,并不开口说想吃。曲凌和吴晋书都是有心人,两人分了一块巧克力,把另一块给了真真姐妹俩。
  圆圆把甜甜的巧克力吃到嘴,心情立刻大好,开心地在缆车里唱歌。

  等待
  从黄山归来后的一个星期,真真都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全身酸痛还在其次,关键是扭伤了的脚,医生说至少要养半个月才能完全恢复。
  躺在床上并没什么不好,除了可以名正言顺地睡到大中午,坐在床上吃完午饭后还可以捂着头继续大睡。
  这天她又睡到傍晚,昏昏沉沉的半坐起身,就听到客厅里有不太清晰的说话声。应该是有客人吧,多半是妈妈的同事。默默等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关门声,确定客人已经离去,真真才大声叫道:“妈妈!我要喝水!”
  真真妈端着水杯走进房间,看见女儿痴痴呆呆靠在床边上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也好起来活动活动了,天天懒在床上,和小猪有什么区别?”
  “我脚疼嘛!”真真一边喝水一边为自己找借口。
  “就算脚疼,也只是一只脚吧?你看看你自己,搞的像是半身瘫痪似的!没日没夜的昏睡,我都搞不懂你怎么能睡的着!”
  真真挨了骂,撅着嘴不说话。
  “刚才晋书给你送药膏来了,一会儿洗完澡好好敷上。”
  真真正喝水,立时被呛了一口,“什……什么!刚才是晋书哥来的?”
  “是啊,晋书这孩子,让人怎么看怎么爱。可惜考到北方的大学去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在那边!”
  “妈,我是要能考上B大,估计您就不会这么说了,烧高香还来不及呢!”
  “那倒也是,真真,你好好努力,争取考到晋书的大学去!到时候我和阿侨一起坐火车去看你们,那才叫一个有趣!”
  真真撇了撇嘴说:“妈,不是我打击你,你女儿的水平,离B大还差的远呢!”
  “瞧你这出息!才高一就给自己下定论啦?你倒是和我说说,你想考哪个大学?”
  “我……”真真欲言又止。
  真真妈瞥了她一眼,拉着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忘了那画画儿的梦啊!”
  “妈……”真真低下头,“真的不行吗?”
  “不行!”真真妈干脆地回答,“你就以B大和晋书为目标给我好好努力!晋书这么优秀,你不努力怎么追的上啊!”
  “追上?”真真一头雾水,“我要追他作什么?”
  真真妈自知失言,捂了嘴笑道:“追什么?追成绩呗!”
  “成绩?”真真从床头拿起那本数学精编,看着封角上写的“吴晋书”三个字,小声说:“这辈子估计都没戏!”
  “叽咕什么?今天晚上你自己洗澡,别指望我伺候你了啊!我看你那脚早就不肿了,你不会是为了懒床故意装病吧?”真真妈伸手捏了捏她的脚。
  “唉约,痛啦!”真真忙把脚缩了回来,“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我也正怀疑呢!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懒东西!”
  真真泪汪汪地说:“我要告诉我奶奶!!”
  “告去!就会找你奶奶告状!我怕啊!”
  “我要住奶奶家去!”
  “去啊!就你这殘腿,你爬过去啊?”
  “你!!!哼!!”
  和妈妈拌嘴,真真从来就没赢过。
  于是气咻咻地哼了一声,翻身躺回床上不再说话。
  ****
  立了秋之后,暑假过的飞快。
  真真用红色的蜡笔在日历上画圈。
  还有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吴晋书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南方的城,去北方。
  真真从没去过北方,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在春天时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在雨季里渐渐黄了的梅子。
  明晚她要和妈妈一起去晋书家,为他送行。妈妈让她准备一件礼物给晋书哥哥,她想了整天,却不知要送什么好。
  晋书哥会想要什么呢?一只钢笔?一本书?
  “真真,你想好送晋书什么礼物了吗?”真真妈走到她身边问。
  “没有,好难啊!妈妈,你帮我想想吧!”
  “傻瓜,你不会打电话问问晋书想要什么吗?”
  “送礼物不是要惊喜才好嘛!问了多没意思!”
  “俗话说投其所好,你知道晋书好什么吗?”
  “不知道。”真真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从侧面去问啊,果然是个笨蛋!”真真妈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
  “哦……”真真讷讷地点了头,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吴晋书。
  她这边还在考虑,那边妈妈已经拨通了电话。
  “阿侨啊,晋书在家吗?我家真真找他呢!”真真妈边说边拿眼睛瞟着真真,嘴角噙着笑,眉目之间满是春风。“真真!快来接电话!”
  “妈!”毫无准备的真真气的直冲妈妈挤眼,无奈接过电话,心竟然紧张的呯呯跳。
  “晋书哥,我是真真。”
  “真真,你的脚全好了吗?不会再痛了吧?”
  电话里吴晋书的声音更让人觉得温柔,真真听着脸不自觉就红了起来。
  “已经全好了,不痛了。”
  “真真,我又帮你整理了不少参考书和笔记,明天晚上你正好可以过来拿。”
  “嗯,谢谢……晋书哥,你马上要去北方上学,有没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
  “……”吴晋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带走的东西,偏偏带不走。”
  “哦?到底是什么呢?你告诉我好不好?”真真好奇地追问。
  “比如说……真真……”
  “啊——”真真紧紧握着听筒,张大了嘴巴。
  电话另一端传来吴晋书的笑声,“我开玩笑,真真别被我吓倒。”
  “晋书哥!!”真真有点恼又有点羞,她用手指绕着电话线说:“不许这么逗我玩!”
  “好吧,其实我想带走江南的春天,怎么样?真真明白吗?这是带不走的。”
  “江南的春天?”真真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若有所思。
  那天,真真忙了整晚,为了可以将江南的春天给吴晋书带去北方。
  真真所拥用的画具,只是一副二十四色的蜡笔。好在用这些色彩来描绘春天已经足够。
  春天的面孔是各种明丽的色彩,春天的灵魂却是一种从内里发出的萌动生长的气息。
  夏末的一个晚上,天际还挂着牛郎织女星,真真却在用她全部的思想和灵魂去描绘一幅春天的图画。有什么东西随着画笔也在她的灵魂中萌动着,悄悄的,如一颗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只要再得到一点点雨水和空气,她就会茁壮的成长起来。
  江南的春色,凝在一张小小的图画里。
  吴晋书从真真手中接过画时,眼中闪动着光芒,惊奇与喜悦的火花在他的眼神中迸射。
  是个令人迷醉的夏夜,小院里种的薄荷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蛐蛐躲在院角里唱着美妙的歌。
  真真与晋书并肩坐在院心,彼此之间弥漫着淡甜味的气息,谁也没有说话。
  屋里传出长辈们的笑声,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这是为了送别晋书而举办的聚会,完全沉浸在大人们的欢乐里。
  “真真,”吴晋书突然开口说了话。
  “啊?”真真微转过脸。
  “你……你要好好学习啊!”吴晋书滞了一下,终于还是口是心非。
  “哦!”真真点了点头,“虽然不可能赶上你,但我还是会努力!”
  “真真……”
  “唔?”
  吴晋书看着真真的侧脸,突然微笑,“真真,你还是小孩子呢!”
  “嗯……我开学以后就十七岁,也不小了吧……”
  “我是说心性,真真的心还留在童年。”
  “我……我有吗?”真真有些伤心地撅起小嘴,“虽然我还和小时候一样常常丢东西,但我确实是个大人了!”
  “我只是说真真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并没有别的意思。”吴晋书安抚道:“长大很快的,想留在童年才是困难。”
  “唉,我倒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再没人管我!”真真托着腮,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叹息。
  “会的,总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会长大。”吴晋书望着她仰起的小下巴微笑道:“我会等真真长大,就算还很漫长,但总有那么一天。”
  真真有些不解地歪着头看他,“晋书哥,等我长大做什么呢?”
  “长大你就知道了。”
  “哦……”真真傻呼呼地答应着。
  等待是一件很漫长的事。
  等待的过程是痛苦也是甜蜜。
  等一朵花开,等一片云舒,等一阵风,等一场雨,等一个女孩长大。
  *****
  暑假的最后一天,真真与贺云聪在书店里不期而遇。
  两个人同时要抽下书架上的一本书,手指相碰的瞬间,如触电般迅速缩回。
  “苏真真?”贺云聪皱着眉头说。
  “唔……”苏真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好。”
  “你要买这本书吗?”
  “恩!”真真点了点头,心想,你不会是也要买这本吧。
  “我也要买。”
  “啊?”真真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失望,“可是,只有一本了……”
  “刚才是我先伸手碰到书的吧?”
  “……没看清楚。”
  “我看的很清楚。”
  “你自己说的不算!”真真微微地恼怒了,贺云聪总是这么霸道。
  “我手比你长,当然比你先碰到。”
  “谬论!”
  “你有什么真理尽管讲,我听着呢!”
  “你!”真真气的几乎要喷火,“算了,我不要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一路上不断诅咒自己的坏运气,怎么会碰到贺云聪呢?真是老天不开眼。
  她不知道,在她离去时,贺云聪看着她背影的表情。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十月是金色的季节,秋天的季节。
  秋天的天空蓝的像宝石,秋天的风里永远带着稻谷甜美的芬芳,秋天的银杏大道灿烂的像童话,秋天虽然是一个即将逝去的开始,却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真真就出生在美丽的秋天。
  金子一般灿烂的季节,没有夏的炽热,也没有冬的严寒,他比春天更成熟,有人爱他,更胜于春。
  真真总觉得,秋天是一本难以读懂的书。这个季节,有喜悦,有悲伤,有风起的浪花,也有霜落的残叶。秋,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究竟在感慨些什么,也许,只有秋自己才知道。
  生日那天,真真特意去看学校北苑里的那颗大银杏。妈妈说,她在这里上学时,每年生日,都会去银杏树下祈愿,大银杏可以实现最诚心的那一个愿望。
  “银杏树,如果你可以实现愿望,请你让我……”真真闭上眼睛站在银杏树下许愿。
  “苏真真!”一个声音打断了她诚心的祈祷。扭头看去,站在身后的竟然是已经分班的贺云聪。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真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是学校,我是学生,难道只许你一个人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贺云聪忽然低下头,声音也沉了下去。
  真真望着他,阳光从树影间洒落,星星点点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泛着金色的光泽,秋天的光泽。
  “苏真真,这个给你。”贺云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手里还有一本书。
  “咦?”真真奇怪地低头看去,竟是暑假那天在书店里他和她抢的书,拉伯雷的《巨人传》。“这……这本书……你要送给我吗?”
  “恩。”贺云聪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真真困惑地眨着眼睛,“我……你又没欠我什么。”
  贺云聪抬起头,扬了扬长眉道:“你到底要不要?”
  “我……”真真犹疑着,终于还是伸出了手。“那我把钱给你好吗?”
  “切!”贺云聪的脸突然冷了下来,“你再说一次这话,我马上就把书给扔了!”
  “别!”真真立刻把书抢到手中,“那就谢谢你了!这本书你看完了吗?如果没看完的话,你先看,看完再送我也行!”
  贺云聪转过身去,说:“我看过了,你也要好好的看。”
  说完,他便快步跑开了。
  真真抱着《巨人传》,站在银杏树下,望着少年远远跑开的背影,恍若置身于梦境。
  “银杏树啊,我还没跟你祈愿,你怎么就突然送了我一件礼物呢?”真真摸着光滑的书面微笑道。
  翻开书的扉页,除了译者的序言外,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趴在书角上。虽然不大,却一目了然。
  果然是他的坏习惯吗?看见什么都要画只瓢虫在上面。
  看着瓢虫背上的小黑点,真真竟然觉得这小东西挺有趣。掩卷,她在一阵飞掠而过的秋风中露出微笑。
  在十七岁生日时竟然收到礼物,不管送的人是多么出人意料,这确实是一件好礼物。
  在分班之后,在不用朝夕相对之后,苏真真因为一本书,一只小瓢虫,突然觉得原本恨不能一辈子不要相见的贺云聪有些可爱。

  云聪
  十七岁生日后,真真明显觉得自己长大了。这种发现不仅仅是在生理上,心理上也一样。虽然丢三拉四的坏毛病没有得到显著的改善,但忍耐性比以前强了许多。脾气也更加柔顺,就算被妈妈唠叨上一整天,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坐在阳台上看自己的书。当然,真真妈并不觉得女儿是在好脾气的让着她,反倒觉得真真已经成了老油条,修炼到对她讲的话都充耳不闻的境界。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她这么想也没错。真真更加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除了学习之外,她开始思考许多人生成长到一定阶段必需去考虑的事情。比如说宇宙的极限在哪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活着就只为了吃饭睡觉和高考?人究竟有没有前世和来生?命运是什么?自己活着,究竟要追寻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诸如此类的问题塞满了她的小脑袋。
  在苏真真往哲学家这条道路上开始发展的时候,另一件事把她思考的节奏给打乱了。
  完全的打乱了。
  某天的晚自习课后,真真在校门口与好友分别,独自骑车踏上了回家的路。
  深秋的夜晚有一点点凉,但空气也因为凉而变的格外清爽。种满洋甘菊的路边花坛里不时传出两声渐弱的蛐蛐叫。蛐蛐鸣叫的季节已经过去,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在夜色中盛放的洋甘菊散发出阵阵类似于苹果的淡淡水果香。清爽的秋夜因为这香气而变的甜美。
  这是一条较为偏僻的路。路上很空,也很静。只偶有一两个深夜归来的行人匆匆路过。真真喜欢这种一个人骑在空荡道路上的感觉,她可以一边骑车一边大声唱歌,还可以在直行的道路上仰头凝望深遂的星空。她总在仰望星空时想到宇宙和生命,如此奇妙,那些星星亿万年前就已高悬在夜幕中,甚至更早。更有趣的是,星星竟然也像人一样是分青年,中年和老年的!
  专心想着星星们年龄问题的苏真真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一块砖头。于是,在她努力分辨天鹅座的天津四是否已迈入中年时,自行车撞在砖块上,摇晃了几下,带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苏真真一同倒在地上。
  柏油的马路好硬啊!真真在摔倒的一刹那只想到了这个。
  “苏真真!”
  一个又急又慌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而后是自行车急刹车的声音。
  “唉哟……”真真呻吟着抬起头,“贺云聪?”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样?膝盖有没有磕破?”如此沁凉的秋夜,贺云聪额上却全是细密的汗珠,他用力将压在真真身上的自行车拉了开去。
  “还好啦,应该没破。”真真缩回膝盖,用手摸了摸。“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路灯不是桔红色的话,真真可能会猜想贺云聪的脸红了。
  “我……我也从这条路走啊!”贺云聪将她从地上慢慢扶起来。
  “可是,”真真歪着脑袋皱着眉毛说:“我明明记得高一时你都往相反的方向骑,怎么现在从这里走了?”
  “……我家搬家了。”贺云聪蹲下身,低头捏了捏真真的脚踝处,仰头问:“疼不疼?”
  真真摇了摇头。她的脚和腿没一点问题,真正有问题的是在臀部,那里被摔的好痛。
  “你还能骑车吗?”
  真真迟疑着点了点头,“应该……还能骑吧。”
  对臀部受伤的人来说,骑车绝对是受罪。因此,刚跨上自行车,真真的脸就扭曲了。根本就比针扎还要痛上好多倍!想要骑车回家简直是痴人说梦。
  贺云聪帮她扶住车,看她那痛苦的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某个部位。
  “咳——”贺云聪轻轻咳了两声来掩饰尴尬,“我看,今天你大概只能走回家去了。走路有问题吗?”
  “嗯……没……没问题。”真真脸羞的通红,将身子转了过去。“你……你先回家吧,我自己慢慢走回去,我家不远了。”
  “我送你。”
  “不用了……”
  “走吧。”贺云聪一手推着自己的车,一手拉着真真的车笼头径自往前走去。
  真真姿势别扭地跟在他身后,过了许久,她轻轻说:“贺云聪……”
  “嗯?”
  “还好……还好你家搬家了……”真真嚅嚅地小声说。
  “嗯。”贺云聪模糊地答应着,没有转头,所以,真真看不见他的表情。
  洋甘菊的香气继续在夜风中飘散,桔色的灯光下,小小的菊花被灯光渲染的异常温柔美丽。如此艳丽的模样让真真惊叹,原来日间看来平平常常的小花,在某一时刻,在某种氛围中竟也能释放出惊人的美丽。
  望着贺云聪的背影,忽然发现他又长高了许多。
  长大的并不是仅有自己而已,身边的人,贺云聪,晨晨,圆圆还有天天,他们都长大了啊!真真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是因为长大的原因吗?贺云聪不但没有嘲笑自己,还这么……这么温柔的帮助自己。是因为懂事了吧!真真欣慰地想着,贺云聪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思考着生命的意义?思考着人生与未来?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走到真真家楼下。
  “贺云聪,”真真一手托着腰,一手拎着书包说:“今天谢谢你啊!”
  “唔……不用谢。”贺云聪帮她把车子锁好,送她到楼梯口。
  “再见!”真真转身对他挥了挥手。
  “再见。”贺云聪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过了好一会儿,他长舒了口气,骑上车,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后来,每天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真真都会遇见贺云聪。
  真真并没有觉得奇怪,两人同时放学,又走同一条路,一起走很正常。她甚至觉得,原先自己对贺云聪也许太过偏见,他年少时虽然顽劣些,但其实是个很有智慧,也很风趣的人。一起同行的路上,贺云聪常常会讲一些让真真大吃一惊的话,比如他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有很深的了解,还给真真解释宇宙里的黑洞。他的知识面非常广,所看书籍涉猎之多让人惊叹。虽然还是常常会拿真真打趣,但开玩笑的分寸都拿捏到位,绝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
  最初和贺云聪同行时还有些紧张的真真,到后来已经完全放松了心情。甚至觉得每天与他同行的一段,是一天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在心里,真真已经把贺云聪划到好朋友的行列中。偶尔空闲时想起来,她总会笑着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原本见面如同仇敌般的人,竟然也有成为谈天说地好朋友的一天。她与贺云聪非常谈的来,兴趣爱好有八成相近,这点毋庸质疑。
  有贺云聪晚上同行,真真再不怕路上会突然出现的石头与砖块。当她想仰望星空时,她就会对他说:“喂,贺云聪!把你的车笼头靠过来!”
  贺云聪会骑的离她很近很近,让她拽着自己的车笼头。
  而后,真真就仰起头,放松地坐在自行车上,甚至不踩脚蹬,任贺云聪一个人吃力地将自己往前拉。
  “贺云聪,你说黑洞的另一头是什么?”真真数着星星问。
  “另一头,”贺云聪用力踩着拖了两个人重量的自行车,有些喘息地答道:“也许是我们的前世。”
  “什么?”真真惊地低下头看他,“前世?”
  贺云聪眯着乌黑闪亮的眼睛笑道:“苏真真你嘴张的太大,刚才有只蚊子飞进去了!”
  “啊?呸呸——”真真连忙歪过头去吐口水,忽然想到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蚊子,显然又是贺云聪在捉弄自己。重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气急败坏地说:“又骗我!”
  “其实,黑洞也许可以穿越时空。”贺云聪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正要发作的真真一下子忘了生气,愣愣地听他说。
  “如果可以克服黑洞产生的巨大重力,通过黑洞我们也许真的可以穿越时空。可是穿越时空之后也会有许多问题。现在的人回到过去,会不会改变历史,如果真的改变了历史那么现在必然就会受到影响。我们都知道蝴蝶效应,在历史改变的情况下,极有可能这个穿越时空的人就不存在了。如果他不存在,改变历史的又会是谁?如果没有人去改变历史,这个人就又必然存在。这是个非常矛盾的问题,因此,在科学界有了著名的外祖母悖论和宇宙平行学说。”贺云聪涛涛不绝地说着,一向对这种话题极有兴趣的苏真真听的如痴如醉。
  “你刚才说……也许会穿越到前世,”真真的眼神有些朦胧,“人真的有前世吗?”
  贺云聪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反正和现在的我们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真真立刻反驳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就如同你刚才和我说的外祖母悖论,我觉得前世和今生甚至来世一定都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贺云聪单手握着手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咕哝道:“那前世我肯定是欠了你什么吧……”
  “你说什么呐?我听不清!”真真把头向他那边凑了凑。
  “没什么啦……”贺云聪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那晚,真真想了许多许多,她想到自己如果能够穿越时空回到古代,一定要记得带上一个太阳能手电筒,还有随身听,等等等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古代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后来,她又想到了前世,自己的前世是什么人呢?是坐在西窗下对月绣花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如果真有前世,吴晋书认不认得她?他与她,在前世是如何相识?想着想着,心就乱了起来,又有些暧昧的甜蜜。什么时候放寒假呢?晋书哥回来后,会不会打电话给她?
  真真枕着蔷薇花瓣胡思乱想,慢慢睡着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汪清澈的湖水旁,身后是一树桃花,灼灼其华。远处的山脊上,绵延绿意,湖边垂柳如一汪醉人的翡翠,淡淡娇嫩,碧透无双。而后,湖水里突然多了个身影,那个身影站在桃树下,轩轩如朝霞举。
  “来了?”真真看见自己笑着问那人。
  “来了,”那人注视着自己,眼睛里染上滚烫的春意,“不走了。”
  ……
  真真竭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但除了那双皎皎若寒星般的眸子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梦境里的她,平静又幸福。
  是前世吗?真真模糊地想着,伴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是晋书哥哥?
  清晨醒来,真真恍然躺在床上,昨夜的梦依然清晰。那桃花,那湖水,那寒星般的眸子。
  咬着被角,真真傻傻地笑了,都是被贺云聪给害的,和她讲那么一大堆时空和前世的问题,搞的她做出这么离奇的梦来。不过,贺云聪着实厉害,知道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东西,能和他做朋友,是这一年来发生的最好的事情。
  就这样,在金色的秋天过去后,季节不知不觉已转到了寒冷的冬天。
  ****
  元旦放假,真真约了晨晨一起去奶奶家玩。
  苏圆圆已经上了初中。初中不比小学,她再也不能仗着那个喜欢胡来的老爸不写作业。因为她自己也深刻体会到不好好写作业会带来的可怕后果。她虽然没什么进取心,但也不能容忍自己比别人差。以前上小学时,因为脑子聪明,又有当班主任的妈妈给自己恶补,成绩总还能过的去,现在上了初中,在两个姐姐不断地教诲之下,她渐渐懂了点道理,知道在学习这件事情上,绝对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没有捷径可行。
  元旦的清晨,在苏老四三番五次邀请她一起去钓鱼的诱惑下,苏圆圆竟然坚持住原则,稳稳地坐在院心的大枣树下写作业。真真看着圆圆认真写作业的样子,不禁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妹妹自己是个明白人,不然还不定被那天马行空,肆意妄为的爹给教育成什么样子呢!
  “圆圆,外面好冷啊!去屋里写作业吧!”虽然阳光很明媚,但真真还是心疼圆圆被冻的冰凉的小手。
  “没关系,我马上就写完啦!大姐,你们先进屋去好了!我一会儿写完再去找你们玩!”圆圆头也不抬地认真做功课,着实让真真小感动了一番。
  真真和晨晨进了屋,在客厅里喝了甜汤后便去厨房帮奶奶摘菜。
  今天家里包芹菜饺子,奶奶让她俩负责理芹菜。晨晨觉得光理菜没什么技术含量,还自告奋勇要负责剁馅。奶奶见她那么积极,乐呵呵地说:“那今天我把厨房交给你俩如何?能保证中午让大家吃上不破皮,不掉馅的饺子吗?”
  真真和晨晨对望一眼,捂着嘴笑道:“那奶奶你给我们打下手怎么样?您负责调味,我们负责其他的行吗?”
  奶奶拿出两条印着太阳花的小围裙给俩人系上说:“没问题!”
  然后真真和晨晨两人就忙上了。
  摘菜,烫菜,挤水,把菜剁碎了和肉馅拌在一起。说起来虽然是很简单的过程,但做起来其实有许多技巧,也很费力气。好不容易把一大盆和好的馅放在桌子上,两人面面相觑,没有饺子皮啊!!没皮怎么包?
  正在发愁想找奶奶,奶奶却从外屋取了一包饺子皮来,原来她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
  终于开始包饺子,这其实不难,对真真和晨晨来说,她们上小学时就已经驾轻就熟。
  一边包,两姐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晨晨,你现在的班主任是姓陈吗?”
  “是啊,教政治的。长着一张政治脸!”
  “呵呵,我初三时他也是我班主任啊!看来还是老样子没变!”真真眯着眼睛回想那位陈老师,“他虽然是政治脸,人其实很好的。心又软,很护着自己班里的学生。”
  “嗯,那倒也是。上次月考,我好朋友贺云婷和隔壁班的一个人平分,但年级排名次的时候,就把贺云婷给排在了那个人后面。你不知道陈老师当时那叫一个气啊!云婷自己都说无所谓了,阵老师还是硬冲到年级组长那里去理论,最后愣是把名次给改了过来!”晨晨啧啧咂着嘴说道:“真没想到,陈老师还是个性情中人!”
  “对了,晨晨,你现在放学没伴了吧?一个人回家?”
  “咦?不会啊,云婷家和我家住一起,我们天天一起走!”晨晨奇怪地看着真真。
  “可是,贺云婷他们家不是搬了吗?”真真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有些犹疑地说:“并且……并且好像搬到了我家附近啊!”
  “怎么可能!”苏晨晨笑道:“昨天晚上我还去云婷家借书来着!她家才没搬呢!”
  “是……是吗……”真真脑子里嗡地一响,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了开来。“那你……你昨天晚上去她家,见她家里人了吗?”
  “看见了,她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家啊!”晨晨注意到真真脸色有些不对,轻晃了晃她的胳膊说:“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我没事。”真真勉强在嘴角扯出笑容,“咱们快点包饺子,再晚要来不及了。”
  “嗯。”晨晨不再追问,却依然用疑惑地眼神追着真真。
  真真心慌意乱地包着饺子,脑子里一团乱麻。贺云聪为什么要说谎呢?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说搬家了,还每天等着她一起走?如果他没有搬家,那么,每天把她送到家后,他再骑回家,那得几点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贺云聪从小就知道自己比别的孩子更聪明些。上幼儿园时,他已经可以倒背九九乘法表,汉字识得数百个。不管是画画儿还是做模型,他都比其他小朋友完成的更出色,常常被老师夸奖成一朵花。
  这样的孩子,在心里有小小的骄傲当然在所难免。贺云聪不善于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他这种小小骄傲的表达方式有些与众不同,他是一种冷淡。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他的态度总是那么淡淡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冷淡也愈加明显起来,以至于很多人都说他这个人很冷漠。
  很长一段时间,贺云聪都搞不清冷淡与冷漠之间的区别,直到遇见苏真真。
  苏真真可以说是个与贺云聪完全相反的人,笨拙,迟钝,丢三拉四的严重程度可以让人瞠目结舌。
  贺云聪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多看这样没脑子的人一眼。可是命运偏偏爱开玩笑,他捡到了苏真真的蔷薇小花枕。
  喜欢可爱的东西,这是打死贺云聪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淡粉色绣着五彩蔷薇的小枕头,在午后的阳光中散发着幽幽香气。贺云聪立刻就被诱惑了,当他轻轻把那小枕压在脑后时,时光似乎倒流回婴儿时代,他躺在温暖芬芳的摇篮里,无忧亦无惧。
  再睁开眼时,他见到了苏真真。
  在他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候,他见到了嘟着嘴,眼睛里似乎藏了无限委屈的苏真真。
  之后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对自己的认识范围。
  从来对事物冷淡的他,竟然生起了这个女生很有趣的意念,总是用一些拙劣的小把戏捉弄她,觉得非常有趣。喜欢看她撅着嘴,明明委屈的不行,却要强忍住眼中泪花的可爱模样。乐此不疲。
  腿受了重伤的那次,贺云聪躺在学校医务室的病床上想了很多。
  冷淡绝不是冷漠。他对循循而进的事与人是有些冷淡,但他并不冷漠。他少年的心中也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热血。他爱在晨曦微露时欣赏朝霞,爱在深夜里仰望星空。他渴望与善良纯真的心灵相靠近。他也怕,怕自己始终孤单。
  和苏真真在一起,他觉得温暖。哪怕真真瞪着眼睛冲他大吼:“贺云聪!你这大坏蛋!”,因为是从真真口中说出来的,他都觉得“坏蛋”这两个字也度了一层暖暖的柔情。他不怕苏真真骂他,最怕她不理他。
  有一段时间,贺云聪自己也觉得很迷惘,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直到高一的暑假,分班了,他看着教室门口贴的分班名册,突然明白,或许那种能让真真骂他“坏蛋”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分班旅行,本来是他最期盼的事,结果外公突然逝世的噩耗将他扯入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漩涡。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想飞奔去外公外婆身边,让他们用满是皱纹与茧子的双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葬礼过后的一天,外婆坐在小楼平台的躺椅上牵着他的手说:“云聪,你外公去世前把这幢小楼留给了你。他说,将来你要带着自己最爱的人住在里面,这幢楼会给你带来幸福。因为,这幢楼见证了我与你外公的爱情。用我与你外公的至死不渝的爱情为你祝福,你的爱情也一定会幸福圆满。”
  过了许久,贺云聪才从妈妈那里听说了外公与外婆的爱情故事。
  那是在外公去世的半个月后,外婆也去世了。
  翻开阁楼上尘封的相册,年轻时的外公与外婆穿越重重时空,重又回到了贺云聪面前。
  他们也曾那么年轻呵。
  乌黑的发,俊挺的眉眼,意气风发又不可一世的得意神情。外公穿着军装的样子实在是帅极了。外婆则是秀丽端庄的大家闺秀,泛黄的旧照片也挡不住那眉目之间的清纯与娇嗔。
  外婆家姓王,是书香门第,祖上多以做官的居多,也有经商。一代代流传下来,虽然历经劫难,家道却没有败坏,反到积累了不少财富。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藏在深宅大院里,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四方的小天地里等待自己的青春与未来。外婆嗜花如命,不但在自己居住的小四合院里种满了各色花朵,更是把花种到了大宅的各个角落。每年梅花盛开的季节,她是一定要请父亲给派了轿子抬去南山梅花谷里观梅的。
  那一年,王家的大小姐刚刚十七岁。
  她在乱如飞雪,又艳若朝霞的梅花林里遇见了贺云聪的外公。
  别以为在梅花林里的相遇就一定是浪漫的。那时云聪的外公正拱在黑黝黝的地道里寻找密径。这个刚从黄埔军校毕业的年轻人,奉命在南山里挖寻一条在明朝时留下的密道。
  当他在地下按一张据说是明代流传下来,模糊不清的地图不断挖掘,浑身都滚满了黄泥的时候,王大小姐正踩在他头上的一块青石上努力想要摘去头上的一枝绿梅。
  那绿梅无疑是圣洁而美丽无双的,她屏退了一同前来的家仆,一个人和那株绿梅在一起呆了整个中午。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她一边吟诗,一边站在青石上踮起脚,将纤纤玉指伸向那簇雪白的梅。
  王大小姐绝对不胖,甚至可以说是身轻如鸿燕。问题是那块青石太沉,云聪外公挖的地道离地面太薄,于是,那一块让两人相隔的土地塌陷了,它终于完成了让这两人见面的使命,再化为碎泥,重入下个轮回。
  作为一个严谨的军人,作为一个正在执行秘密任务的严谨军人,云聪的外公把他外婆给打晕了,然后背到南山军事基地中一间没有人能找到的小屋子里。
  云聪听到这里时,总觉得太传奇,像是天桥下面说书人讲的故事似的。可是,在那样一个分不清日月晨昏的时代里,更离奇荒唐的事情都屡屡发生,外公与外婆这个,其实并不算什么。
  后来的故事就变的顺理成章起来,一个是二八妙龄的美貌少女,一个是英姿焕发的戎装少年,朝夕相处三个昼夜,爱情,悄然而生。
  故事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后来的新婚燕尔,花好月圆,乃至腥风雪雨,在战争中颠沛流离,所有的苦与乐,爱与痛,都是他们漫长人生里的奇迹。
  外婆说,她已经很感激,感激上天让她携手至白发。
  在梅林里的离奇相遇不是奇迹,携手至白发苍苍才是一种奇迹。
  贺云聪向来很讨厌听爱情故事,这一次,他却听的痴了。
  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外公外婆,是曾日日伴他身畔,亲呢唤他阿聪的外公外婆。
  爱情,究竟是什么?
  喜欢上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暑假的某一天,在书店的角落里,他看见了苏真真。远远望去,她逆光站在一排排书架之间,专心看着手中的书。偶尔窗外吹进一缕清风,她伸手轻轻将那被风吹散的柔软发丝掠在薄薄的耳后。时间的光点在她身上慢慢凝聚,一点点,一丝丝,汇聚成河。贺云聪突然想起了外公外婆,外公看见外婆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吗?胸口中有压抑不住的翻腾情绪,心脏跳动的沉重却迅速,让他呼吸困难。阴天也变成美好,铅灰色的云都幻化为无限蓝天。
  那一刻,贺云聪对自己说,也许,我是喜欢上这个没头脑了。
  有些懊恼,为什么会喜欢苏真真呢?不管是智商还是情商,她都不是我贺云聪会考虑的范围。还超级会丢东西。比如,去年她丢的那本数学精编,现在还静静躺在自己的抽屉里。原想还给她,但见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旧的精编,便干脆赌气自己把那本精编给留下了。
  为了证明自己之前喜欢上苏真真的结论是个错误,贺云聪冲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正要抽下的一本书。
  “你要买这本书吗?”
  “恩!”
  “我也要买。”
  “啊?可是,只有一本了……”
  “刚才是我先伸手碰到书的吧?”
  “……没看清楚。”
  “我看的很清楚。”
  “你自己说的不算!”
  “我手比你长,当然比你先碰到。”
  “谬论!”
  “你有什么真理尽管讲,我听着呢!”
  一定要用这么恶劣的语气吗?贺云聪问自己。是的,一定要,因为她是个傻瓜!
  这样的回答,刺痛的人却是云聪自己。
  他不能逃避,无论想多少次,百转千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傻瓜。
  最初的懊恼过去之后,心里渐渐泛上丝丝微微的甜意。
  贺云聪仰躺在屋顶的冷瓦片上看星星。
  星空无际,岁月无边。无论时间与空间,只剩因果。
  一定是有因的,云聪皱着眉头琢磨。莫非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老天才会罚我这一生喜欢上这个傻瓜?
  他光想着受罚,却没想过,也许是自己前世就已许下了什么誓言,心甘情愿的生生世世都要追随着这个傻瓜的脚步呢?
  清早起床,真真混沌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楼下的草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在微露的灰色光线中闪着冷光。
  是个令人有些压抑的阴天。铅灰色的云压的很低,及目远眺,无边无际,仿佛世界已被包裹在灰云里一般。风也是彻骨的寒冷,呼啸着刮过大地,将大片暗黄色的枯叶卷到空中,瑟瑟发抖地在半空中跳着不知名的旋舞。
  好冷。真真打了个冷战,有些僵硬地伸手关上窗。她慢慢在窗边坐下,脑中乱成一团。
  为什么呢?一向讨厌她的贺云聪为什么要这么做?骗她说搬到了附近,然后每天把她送到家门口,自己再骑上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家。是因为觉得过去捉弄她太过分,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真真皱着眉摇了摇头,贺云聪才不是那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的人。而且这么解释也太牵强。愚钝如她,也能感觉出有些微妙的地方。心里有个不确定的想法一闪而过,难道?——随即她狠狠拍了自己的头,苏真真你想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简直可笑!
  “真真!你还不出来吃早饭!又想被关在校门外面吗?”真真妈敲着门叫道。
  “哦!就来!”真真慌慌张张地走到写字台边拎起书包。
  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和金灿灿的油条。真真夹了半根油条咬了一口,然后机械地咀嚼着,如同嚼蜡。
  “真真,你怎么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啊?”真真爸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用筷子指着女儿。
  “啊?哪里有?”真真心虚地低下头,昨晚一夜烦恼的都没睡好,没黑眼圈才叫奇怪了。
  “难不成我们女儿真的想要考B大?”真真妈眼睛蓦地一亮,“真真,你就算用功也要注意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真真垂着头不吱声。B大,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并不想拥有的梦。
  出门后骑了大半路程,真真忽然觉得手指冻的又僵又痛,才发现,忘记带手套了。强撑着骑到学校,一直弯曲着握住把手的指头,几乎不能伸直。来不及顾及冻僵的手指,真真从一跨进校门就开始觉得恐惧起来。她想到了放学,放学后贺云聪一定会等她,她怎么办?是干脆问个清楚,还是装死就这么混沌下去?
  心情沉重又神思恍惚地过了一天,也不知撞了几次桌角,又走错了几次教室,终于到了晚上,下了自习的回家时间。
  真真呆坐在教室里,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值日生站在教室门口,按着电灯的开关说:“苏真真!你还没收拾好书包啊?”她才极不情愿地拖着脚步,慢慢往外面挪动。
  值日生嘀嘀咕咕地锁上门,一路小跑着冲下楼,只留她一人在黑暗的大楼里。
  整个学校都暗了啊!早晨的铅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远处水杉林的上空,闪烁着明亮冰冷的星星。有一颗最亮的,是天狼星吧,他在南天的云际,升的那么低,似乎是落在了一颗水杉树尖尖的树顶上。
  晋书哥,真真突然就想到了吴晋书。
  倘若晋书哥还在学校里该多好,她就不用这么害怕,只要躲在他的身后,一切烦人的事就可以被挡在看不见的地方。
  贺云聪,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就在不久前秋天的夜晚里,她是多么高兴可以和他成了好朋友啊!为什么要骗她呢?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真真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警卫按下红色的电钮,长长的白钢安全门在她身后渐渐合上。真的没人了呢!身后隐在黑暗中的学样看起来那样空寂,校门前的路上也空空荡荡。
  贺云聪也许已经走了吧!这样想着,真真觉得心上一松,长出了口气。
  没有手套可真冷,真真一手推着车,把另一只冻的红红的手放在嘴边呵气。
  转过马路宽宽的街角,真真将车篓里的书包重新放了放,抬起头,一阵冷风拂面而过,她举着没戴手套,已被冻红的手,僵在冷风中。
  早已落尽秋叶的梧桐树下,贺云聪将自行车停在一边,抱胸倚在梧桐冷白色的身躯上。他与她之间,隔着宽宽的柏油马路。
  他望着她。
  桔黄色的路灯下,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与贺云聪眼神相遇的那个刹那,苏真真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动弹,如同一尾被钉在木板上的鱼。
  “你今天很慢。”贺云聪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走到自行车旁边。
  仿佛被解咒的魔法一般,真真突然之间能动弹了。
  “嗯。”她推着车,低头慢慢向前走。
  云聪看了看她,并没有立刻骑到她身边去,他也推着车,在另一边的马路上缓缓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真真还以为他们就要这样隔着亿万光年般,沉默着走下去,贺云聪突然开口说:“上个周末,你妹妹到我家来借书。”
  真真脚下一个踉跄,停了下来。
  “你果然知道了。”云聪微笑着说,眼神却黯然了许多。
  “为什么要骗我呢?”真真转过头,鼓起勇气用微颤的声音问。
  云聪没有回答,他转过车头,穿过犹如亿万光年般遥远的马路,向她走去。
  “怎么没戴手套?”他用责备的语气反过来质问她。
  “忘……忘在家里了。”真真这才感觉到手指已经被冻的疼痛难当。
  贺云聪将自己的手套取下,递到她手边说:“戴上。”
  “我……我不要!”
  “戴上就回答你的问题。”
  真真咬了咬唇,终于接过那副咖啡色,看起来非常温暖的男式羊皮手套。
  手套里还残留着贺云聪的体温,暖暖的,让真真有一种被他双手包握住的错觉。这错觉让她生生打了个冷战。好可怕的错觉。
  “为什么要骗我说搬家了?”她扯回思绪,回归正题。
  “因为你晚上一个人走不安全。”云聪没有丝毫负担地回答。
  “哦……”真真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咦!不对啦!”她又猛地刹住步子,有些气恼地跺着脚说:“我安不安全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每个女同学都是这么晚独自骑车回家,她们也都不安全呢!你怎么不每个都送到家?”
  云聪听了她的话轻轻笑了。
  “我只担心你一个。”
  “我……我……你!!你!!”真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是吃惊,但她其实还没完全对云聪话里的意思反应过来。
  “我……我不用你担心!高一咱们还一个班呢,你……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样担心你。”
  “哼,你那时只知道欺负我!”真真想起往事,这才觉得现在的贺云聪与高一时的他,相差真的很多。
  “苏真真,你是个傻瓜。”贺云聪扬起眉,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隐隐有光芒在闪动。
  真真听了气的几乎要呕血了,贺云聪却不让她开口,接着说:“到这个地步都还不明白吗?”
  “明……明白什么?”真真自欺欺人地转过头,她是有些迟钝,可她绝不是傻瓜。
  “我喜欢你。”贺云聪贴近她身边,俯身在她耳旁轻轻说。
  瞬间,真真像是没了意识一般,她愣愣地转头看着云聪近在咫尺的眼睛。过了几秒,她呼地一掌推开他。
  “贺……贺云聪!!你一定是生病了!所……所以才会胡言乱语!”真真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远处朦胧的屋脊,就是不敢看贺云聪。
  “我没生病。我只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傻瓜。”贺云聪也望向那片朦胧的屋脊,月亮之下,一抹浅色的云彩落在脊角的祥兽身上。那黑色的祥兽披着云彩,静静看人世间悲喜。
  贺云聪的话轻轻刺伤了苏真真的心。
  “没有人请你喜欢一个傻瓜。”她鼻腔里涌起微微酸意,“贺云聪,以后,你不必这么做。不必送我回家,也不必喜欢我。”
  “苏真真!”贺云聪冰凉的手指拉住她的胳膊,“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喜欢你!”
  贺云聪的脸瞬间煞白,寂寂月光照着他清瘦的侧脸。
  “那么,这段时间,你那么开心地对我笑,那么亲呢的相处又算什么?”
  “我……我把你当成朋友。”真真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我以为我们是真的同路,以为我们是真的谈的来,以为……原本一直讨厌我的聪明人,也可以和我变成朋友。”
  “好吧,”云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现在我问你,你会不会喜欢我?”
  真真原本还算镇静的表情一下就慌乱了,脸颊绯红。这个贺云聪,怎么可以问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我……我从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考虑。”
  “现在?”
  “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贺云聪定下眼神,沉沉地看着她。
  “一分钟太短了……”
  “这样的问题,只要问问自己的心就可以,一分钟都已太长。”
  贺云聪还未脱少年稚气的脸庞上有着异常认真的表情,真真在那样表情的威慑之下,连气息都已屏住。
  “不……”
  过了许久,月亮已完全被涌起的云涛给遮蔽。
  苏真真说:“贺云聪,我们还是做朋友吧。真的,我觉得我们俩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贺云聪盯着她,黑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慢慢冻结,而后又慢慢碎裂。
  “以后,你放学不要等我了。我自己回家很安全。”真真继续说。
  “不……”贺云聪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真真吃惊地看着他。
  “我和你,做不了好朋友。”说完,贺云聪转过车头,用极快的速度骑向漫漫长路的另一端。夜色中,他用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骄傲的背。
  苏真真独自站在黑夜里,望着贺云聪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手上还戴着贺云聪的手套,只是那残留的温暖早已消逝。手套里,真真的手指重又渐渐冰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贺云聪为什么突然会喜欢她?
  一切都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陌路
  不管是多大年纪的人,只要回想起自己十七八岁的青春岁月,多半脸上会挂着一种近似于梦幻般的甜蜜笑容。
  是的,这个年纪,是梦幻的岁月,是深刻在一片青色天空中的韶华,是在人生河流上初初相见,却只来得及触碰到指尖的短暂。
  那些在星光下的告白与转身,都会成为回忆中最美的一篇。只是,这些都要在很多年以后,当我们蓦然想起时,重新翻开记忆中的相册,才会感慨那天的星星有多灿烂,曾经告白的那个人是多么可爱。而在当时,那日后可以变成甜蜜回忆的告白只是青春的烦恼,是让人彻夜难眠的毒药。
  苏真真失眠了。她躺在柔软的床上,枕着她芬芳的小花枕,闭着眼睛数绵羊。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
  被她数过的羊,如果全送去学校操场上,估计可以从东操场一直排到西操场。
  真真越数越精神,渐渐那些羊的样子都变了,温顺的面孔变成了贺云聪的脸。长长的眉,在黑夜里会闪光的明亮眼眸,还有那线条异常优美的下巴。
  “你会不会喜欢我?”
  每一只长着贺云聪脸的羊儿都在跳过栅栏时这样问真真。
  “啊……”真真尖叫着用棉被捂住脸,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最后,她决定不再数羊,改数小白兔。
  失眠的并不只有苏真真一个人,贺云聪的情况比她更糟糕。
  这个骄傲的年轻人,受到了十七年来最大的打击。他从未被任何人或事拒绝过,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般自动送到他面前。从来都只有他不屑,他拒绝,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远远推开的一天。
  “苏——真——真!”贺云聪仰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念一个名字。
  这名字让他痛,让他伤,让他如同被刀剑砍伤了脊梁。
  却恨不起来。
  不管在心里对自己说多少次那家伙是个没眼光的笨蛋,也还是那样喜欢她。想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边,看这个傻瓜哭,看这个傻瓜笑,想牵着这个傻瓜的手慢慢走下去,看路边风景,度人生风月。
  原来想得到一个人的心是这样难!贺云聪长长地叹息着想,对他来说,比高考更困难的是去牵一个傻瓜的手。
  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贺云聪只觉得心里又痛又煎熬。实在受不住的他,干脆爬起来去做数学题。一题又一题地解下去,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
  而此时的真真呢,她已经放弃数小白兔改数小黑狗了。
  *****
  第二天,苏真真顶着两只熊猫眼上学,她故意迟了一小会儿到学校,为的就是怕遇见贺云聪。哪知道贺云聪头天晚上做数学题做的太兴奋,也走晚了。于是,两人就在高二年级的车棚里尴尬相遇。
  贺云聪没看苏真真,锁上车冷冷地转身走开。
  苏真真握着昨晚他留下的羊皮手套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贺云聪冰冷的背影,真真委屈地红了眼圈。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苏真真再也没遇见贺云聪。
  一个人如果想从另一个人生活里完全消失,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真真有点失落,失去一个谈的来的朋友,她很伤心。他们曾在一起谈天说地,海阔天空,与贺云聪的每一次聊天都是令人愉快的回忆,她甚至开始有点欣赏贺云聪了,岂料,那只短暂的快乐。贺云聪接近她是另有想法,别有目的。虽然至今想起那晚都觉得像个梦,但贺云聪确确实实在她耳边说了“我喜欢你”。
  就只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他俩在第二天形同陌路。
  可以忘记的,真真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写字台上贺云聪那双咖啡色的羊皮手套总是默默地提醒她,有一个骄傲的人,曾喜欢过她。
  很快,期末考试之后便是农历新年。已经放了寒假的苏真真每天窝在家里画画儿看书,偶尔去奶奶家玩玩,或是约是苏晨晨和苏圆圆去逛逛街。她知道吴晋书已经回来,也非常想和他见见面,和他说说话。可她每次拿起电话,总拨不完那个电话号码。
  除夕之夜和大年初一与往年没什么不同,热热闹闹地吃了团圆饭,给长辈拜年,拿红包,数压岁钱。晨晨,圆圆和天天揣着红包乐成一团,真真却没那么多欢乐的感觉。
  岁月一天天的流逝,自己一年年的长大,有许多专属于童年的快乐正在失去,有许多随年龄一起增长的烦恼却已经袭来。
  家里年前买的烟花在除夕已经放完,圆圆和天天围着她让带去买烟花。真真拗不过,穿上大衣,和晨晨一人拉了一个小的出了门。
  大年初一,人人都在家里过新年,吃汤圆,空荡荡的大街上哪有一个卖烟火的摊子。四个人在寒风中走了一个多小时,一个炮竹都没买到。真真和晨晨商量着干脆回家,两个小的却不依,死活赖着不愿意回去。
  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四人早上吃的热汤圆早已消化干净。胃里一空,人就更觉得冷了。
  圆圆和天天苦着脸,虽然又冷又饿,却坚决不肯空着手回家。
  眼看着西大街也已走到尽头,再向前走就是运河码头。真真决定不能再让两个小的任性下去,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烤火算了。自己放不了烟花,可以看别人放嘛,又省钱,一举两得。
  圆圆和天天虽不甘心,也知道今天想买烟火的希望是已经破灭了。两人苦着脸,默默跟在姐姐们的身后挪步子。
  四人正心情沮丧地在灰色的马路上走着,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真真吃了一惊,正抬头打量,车窗被摇下,一张笑意盈然的脸露了出来。
  “圆圆!”
  “曲哥哥!!”苏圆圆睁大眼睛像看见天外来客般惊叫道。
  曲凌从车上走下来,蹲在圆圆身边,摸着她绑了红蝴蝶的小辫儿笑道:“圆圆,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家过年,跑这没人的大街上来做什么?”
  “曲哥哥!”圆圆像是做梦般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你耶!我和姐姐她们出来买烟火,可是,大街上都没有店是开门的,什么都没买到!”
  “姐姐?”曲凌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了苏真真,忙对她笑道:“原来真真也在!你怎么想起来大年初一带小孩子上街买烟火?肯定买不到的。”
  “恩……”真真点着头算是和曲凌打了招呼,“我说了买不到,可是圆圆不相信。”
  “圆圆就这么想放烟火吗?”曲凌捏着圆圆冻的冰凉的小胖脸问。
  “恩!”苏圆圆很肯定地用力点头。
  “那到我家去取吧,我家里有好多,估计过完年都放不完。”
  “真的吗?”圆圆和天天顿时眼睛里发出闪亮的光。
  “这……这不太好吧……”真真拉住两个直往曲凌身上冲的小孩,有些犹豫地说。毕竟,她和曲凌也不算特别熟,要是换成是吴晋书就无所谓了。
  “没关系。本来我和晋书约了今晚去河堆上放烟火,要不然,你们也一起来?”
  “咦?约了晋书哥?”真真的眼睛立刻也亮了起来。
  “好啊!好啊!我要去!我们晚上要和曲哥哥去河堆上放烟火!”圆圆和天天乐的在原地又蹦又跳。
  “那个……我们这么多人……真的可以吗?”真真不好意思地问。
  “没问题。人越多越热闹。”曲凌笑着拍拍苏圆圆戴着小白兔手套的小胖手说:“现在,我送你们回家,你们好好在家里休息一下,吃完晚饭我和晋书来接你们。”
  “不用!不用!”真真连连摇手。“怎么能这么麻烦你呢!我们自己走回去就好了,晚上也可以自己去河堆,只要约好时间和地点就行!”
  “真真,别客气了。你看——”曲凌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车,“你那三个妹妹和弟弟已经坐上去了。”
  “啊——”真真的脸立刻涨的通红,这几个孩子!怎么能这么不懂礼貌呢!一阵寒风吹过,真真打了个冷战,“那……那就麻烦你了……”她红着脸也钻进了车里。
  车上有司机,曲凌坐前排,真真姐弟四个坐后排。圆圆坐上车还不老实,扒在曲凌的坐椅后面抱着他的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一点淑女的样子。
  车子到了苏家院门口,四人下了车,和曲凌约了晚上七点在门口等他,车便开走了。
  正要进门,苏老四不知从哪边的墙缝里钻了出来。
  “爸爸!”圆圆开心地扑在他怀里。
  苏老四抱着圆圆,皱着眉头问真真:“真真,你们怎么会坐那车回来?”
  “哦,那是我们学校一个同学家的车子。正好在路上遇见,他顺便送我们回来。”
  “同学?你和曲凌是同学?他不是去年就上大学去了?”苏老四瞪着眼睛问,仿佛肯定真真在撒谎似的。
  “他是去年就毕业啦,但和我认识,去年夏天我们两个班一起去旅行来着。对了,他对圆圆可好呢!”
  “什么?他也认识圆圆?”苏老四脸色大变。“圆圆,你怎么没和我说起过?”
  “说过呀!我不是和你说跟姐姐去黄山的时候有个大哥哥对我特别好,一直照顾我嘛!”
  “四叔,”真真觉得今天的苏老四特别奇怪,“你怎么会认识曲凌呢?”
  “哦……”苏老四看着远处早已消失的车影喃喃道:“他是曲司令的孙子。我们苏家和曲家,有那么点儿渊源。”
  小孩子们对什么家族渊源之类的不感兴趣,欢呼着进屋去烤火找东西吃。只有真真仍然觉得疑惑,曲司令?原来曲凌的来头这么大。
  吃完午饭,苏家四个孩子就围坐在炉边烤桔子。真真和晨晨拿了书对坐着看,圆圆趴在窗前傻傻地望着天,不停地问苏真真,“姐,我们可以吃晚饭了吗?天怎么还没黑呢?”
  “笨蛋圆圆!”苏天天一边玩迷你掌上游戏机一边轻蔑地对苏圆圆说:“才刚吃完午饭,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吃晚饭?”
  要搁在平时,苏圆圆一定饶不了苏天天,可今天,她心情好,只给了他一个白眼,仍旧自顾自地趴在窗台上望天。
  到了下午四点,晨晨一家要去她外婆家,也想晚上去放烟火的苏晨晨百般不情愿,却也不敢在大年初一把妈妈给惹恼,抱着真真撒了会娇,终于还是穿上外套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晚饭,圆圆穿上大红的新棉袄,戴上小白兔围巾和手套就冲到院门边等着。
  “圆圆,现在才六点四十分,离七点还有好一会儿呢!你站在院门口会冻病的!”真真把圆圆往屋里扯,圆圆死活不肯进屋,用力甩真真的手。
  “我有预感!曲哥哥就快来了!”她仰着头拼命向远处看,“真的,他一定会提前来!”
  “你尽在这儿瞎说,什么预感啊!纯属无稽之谈……”真真一个“谈”字还没说完,远远地,竟真的有一辆黑色的车子开了过来。
  “曲哥哥!!”圆圆挣开真真的手,开心地蹦到路中间欢迎曲凌。
  这次开车的是曲凌本人,先推开车门下来的却是吴晋书。
  “圆圆,真真!”吴晋书站在院门外的路灯下对苏真真微笑,
  不知什么时候,有小小的雪花轻轻盈盈飘落下来。雪花在淡青色的灯光下轻轻旋舞,慢慢落在吴晋书的肩头。
  “晋书哥……”真真牵住圆圆的手,“下雪了呢!”
  “是啊,好像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吴晋书走到真真身边,“真真,半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是……是吗?我自己都不觉得……”
  “吴哥哥好!”圆圆甜笑着跟吴晋书打招呼,随即飞奔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曲凌。“曲哥哥!你终于来了!”
  真真进屋去叫天天的功夫,圆圆早已钻进车里和曲凌闹成一团。
  来河堆上放烟火的人很多,因为这里没什么光源,烟火升腾在夜空中特别绚烂美丽。
  圆圆和天天两个小霸王,抱着烟火盒子冲到河堆上抢了块好位子,两株腊梅之间的空地。当烟火在空中绽出明亮的花火时,金光流泻在腊梅树上,又映出一树银花。
  曲凌带着两个小孩子从最大的,如同水桶般的礼花,到最小的,只有指头大小的窜天猴,逐一放个遍。圆圆尤其兴奋,甚至想放一种拿在手上,极危险,只有胆子大的男孩子才敢放的烟花。可是曲凌不同意,他坚决不让圆圆碰那些危险的烟火。这要是搁在旁人,圆圆才不理呢,拼死也要达成自己的愿望,可现在是曲凌,她乖乖地蹲在一边放安全系数高的地老鼠。
  真真胆子小,不敢像圆圆他们那样放大烟花,勉强取了一把会冒火花的棒棒站在腊梅树下用火光画画儿玩。吴晋书也陪着她玩这最简单的棒棒烟火。
  “真真,你这画的什么?”吴晋书好奇地盯着真真在夜色里画出的流光。
  “一朵花。”真真微笑着继续用火光涂鸦,“一朵蔷薇。”
  其实,火光消失的很快,根本看不出一朵蔷薇完整的样子,但真真一瓣一瓣接连不断地画着,那朵蔷薇就在不断地消逝中渐渐显出了轮廓。
  一瓣一瓣地枯萎,又一瓣一瓣地绽放。
  “很美。”吴晋书静静看着那不断绽开新的花瓣的流光说。
  “哥,你这是在画什么呀!”
  两人身后腊梅树的另一边,突然传来女孩子娇嗔的说话声。
  “你觉得我画的是什么?”一个熟悉的少年清朗的声音随腊梅香气飘了过来。真真听见那声音,全身都如结了冰,定定地站在原地,手中正画着的蔷薇,也烟灭在黑暗中。
  “你画的乱七八糟圆乎乎一团,我哪里认的出来啦!”
  “是瓢虫。七星瓢虫。”少年用极认真的声音回答。
  “哥,你看那边有人在放大礼花呢,看来那里比较空,咱们也过去放好不好?”女孩子从腊梅树后钻了出来,伸手指着空地上的苏圆圆他们对少年说。
  “咦?真真姐姐!”女孩子一扭头看见苏真真,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真姐!你们也来放烟火吗?晨晨呢?晨晨在不在?”
  苏真真望着突然冒出来的贺云婷,心口呯呯直跳。当然,她并不是因为看见贺云婷而这么慌张,真正让她慌张的,是跟在贺云婷身后的少年,贺云聪。
  “云……云婷你好啊!晨晨她不在,今晚她去外婆家了,没来放烟火。”真真强自镇定地回答贺云婷的问题。
  “这样啊……”云婷有些失望地垂下头。
  贺云聪看见苏真真显然也吃了一惊,等发现真真身边的吴晋书时,脸色更是微微一变。
  “大姐!!”苏天天一路高叫着冲进真真怀里,“大姐,我的手被薰黄了!”
  真真握住天天脏兮兮的小胖手,心慌意乱地说:“有没有烫伤?疼吗?”
  “不痛!我怕把小熊手套烧坏了,就没戴手套。圆圆那个笨蛋戴着小白兔手套放烟火,手套上被烧了好几个洞!一会儿回家准得挨骂!”苏天天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小狗熊手套炫耀。
  “晋书哥,已经很晚,我得带弟弟妹妹回家,不然大人们该担心了。”真真不敢去看贺云聪,只是牵了吴晋书的衣袖向远些的地方走。
  “好,我去叫曲凌和圆圆。”吴晋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不远处的贺云婷和贺云聪。他觉得那个少年非常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云婷,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玩啊!”苏真真含糊其辞地跟贺家兄妹道别,始终不敢正视贺云聪。
  “好的,真真姐再见!”贺云婷笑嘻嘻地对她挥了挥手说:“让晨晨有空到我家来玩啊!告诉她我很想她!”
  “好的,一定转告她!再见!”真真拎着苏天天有些狼狈地往前走,心想,还好今晚晨晨不在,倘若她在,定要和贺云婷一起玩,那时就根本逃不开,情况一定比现在糟糕百倍。
  “真真,那个女孩子的哥哥和你认识吗?”吴晋书突然发问。
  “啊——哦……他其实是我高一时的同班同学。”
  “怎么没见你和他打招呼?”
  “……我们关系不太好,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真真用低低的声音回答。
  “是吗。”吴晋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真真,你饿不饿?”
  “我饿!我饿!”苏天天抢在真真前面叫道。
  “我们去老闸口去喝牛肉汤吧!”
  “万岁!”苏天天和闻风而来的苏圆圆一齐欢呼。
  ****
  大年初一晚上飘下的小雪,在初二的清晨渐渐落成鹅毛大雪。
  城市被埋在一片银色之中,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纯净。
  雪还在下着,并没有减弱的趁势。今天是回外婆家的日子,真真一早被妈妈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拖出来。一边刷牙一边看窗外在北风中簌簌飘落的雪花,真真忽然回想起小学四年级冬天的那场大雪。
  那天,她和晨晨在学校的操场上堆了一个大雪人,还找来胡萝卜给雪人当鼻子,又把围巾给雪人系上,那可真是个漂亮的雪人。一直玩到天黑,两人准备回家,真真却发现自己的书包不见了。与白雪嬉戏的欢乐瞬间流逝的一干二净,真真流着冷汗,抹着眼泪在学校里找书包,晨晨也苦着脸,着急地帮她寻找。总是找不到,两人最后绝望地坐在满是积雪的花坛上抱头痛哭。这时,晨晨爸爸不知从哪里突然走了出来。他笑咪咪地问她们为什么哭,晨晨抽噎着说,姐姐的书包不见了。真真也一脸绝望地点了点头,对那看起来一脸愉快的二叔说,书包不见了。晨晨爸依然笑容满面,他突然伸手从花坛后的大丛枯灌木里拎出一只米黄色的书包说,是不是这只包呢?
  后来,真真才知道,二叔到学校来接她和晨晨,见她们堆雪人堆的开心,把书包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就想了个捉弄人的坏点子,把她的书包给藏到花坛里了。当真真知道真相时,真是气坏了,只是悲惨地觉得,全家人都因为她没记性而欺负她。连一向温柔的二叔也这样捉弄她,这个世界真是太灰暗了。而且,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也没一个人同情她,全都当作笑话笑的前俯后仰!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更好笑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那没脑子,总丢东西的坏毛病一点儿没改,叔叔们捉弄她的花招倒是老了,常常被她一眼识破。
  一边刷牙一边回想往事的坏处是,满是白色沫沫的脸上表情很奇怪。真真妈在水池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真真,你那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脸上一副抽筋的样子!我真是受不了!”
  “米什木啦……”真真口齿不清地回答。
  “你给我把动作放快点儿!刷个牙要刷十五分钟!真是比你外婆还会磨叽!”真真妈举着马桶刷子叨唠女儿,一点儿也看不见窗外洁白雪世界的浪漫。
  “唉……”真真长叹了口气,开始洗脸。
  所谓到外婆家,对真真来说就是拿压岁钱。收了满满一口袋红包后,真真考虑开学时可以给自己重新买一辆自行车。
  晚上爸爸妈妈说要住在外婆家,真真就着急了。昨天晚上和吴晋书分手时,他说今天晚上会给她打电话。若是不在家,岂不是等于爽约?真真坚持要自己回家,爸爸妈妈虽然有点不高兴,最后还是让她独自回去了。
  因为害怕吴晋书会提前打电话来,真真下午早早就回了家。捧着本画册守在电话旁边心不在焉地翻看。果然,刚过了五点,电话就响了。吴晋书有些腼腆地在电话里笑着说,早上其实就打过电话,真真家里没人接。一直等到这会儿,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真竟然回来了。
  真真听了脸上微微一红,说自己早上去了外婆家,下午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两人在电话里慢慢聊着,真真把早上那段关于大雪的回忆讲给吴晋书听,吴晋书非但没有取笑她,还叹息着说,真可怜,连家里人也这样捉弄。真真心里那个感动啊,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可以这样宽容对待她乱丢东西行为的人。
  这通电话打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挂上电话,已经六点半了。真真这才发现自己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叫。跑去厨房翻找了半天,家里愣是没找出可以吃的东西来。因为过年期间天天都到外面吃饭,所以真真妈把年货都带到奶奶家和外婆婆家去了。没办法,只能到小区门口的超市去买。好在超市过年也不关门,总能买到鸡蛋面条之类的充充饥。
  下楼时,真真隐约觉得楼道口的暗影里站了个人。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只是揣着钱往超市奔。等买完东西回来时,那暗影上方的路灯正好亮了,真真望着那瞬间出现在灯光下的人,惊叫着往后倒退了三步。
  “贺云聪!”真真手上的鸡蛋差点滚落到雪地里。
  贺云聪黑色的外套上落满了雪绒,头发上,眉毛上,甚至长长的睫毛上,也都白了。他怀里抱着一只金色的盒子,背靠着墙站在雪地里,慢慢抬起头,与苏真真对视。
  “……”贺云聪张了张嘴,却因为在雪地里冻太久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真真慢慢走到他身边,感觉到他身上逼人的寒气,咬了咬唇说,“先到我家喝杯热茶吧!”
  贺云聪眨着白色的睫毛,点了点头。
  真真不知道他在雪地里站了多久,连外套都冻的如同壳子一样硬。本想将热茶塞在他手中,但他一直牢牢抱着那只盒子,只得将茶放在桌上,说:“我开了暖气,你喝点热水缓一缓。”
  落在贺云聪身上的雪花在屋里温暖的温度下渐渐融化,把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打湿了。
  真真怕他着凉,取了柔软的毛巾递给他,让他擦干。贺云聪一只手接过毛巾,另一只还是紧握着那只盒子,抬起头,用那双晶莹黑亮的眸子盯着苏真真。
  真真被他看的慌乱起来,“你还没吃饭吧?我……我正要做饭。只有煮面条,要不要一起吃?”
  贺云聪弯了弯唇角,点了点头。
  真真急忙一头扎进了厨房。一边煮面,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贺云聪今天专程来找她的吗?又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今天的他看起来那么不同?
  面条几乎已经要煮烂,真真才手忙脚乱地盛了起来。将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桌上,又取了一碟榨菜丝和一碟豆腐乳,真真将一副筷子放在贺云聪面前,低声说:“只有这些,请将就着吃点吧。”
  贺云聪举起筷子,慢慢又放了下来。
  “真真,”他缓缓开口说:“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真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顿时如同芒刺在背。
  “先吃饭好吗?我觉得你太冷了,现在最需要的是热量。”
  贺云聪不再说话,低头开始吃面。他吃的很快,不一会儿一碗面条便见了底。真真愣着看了会儿,自己才动筷子吃起来。刚吃了一口,她就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搁盐。没有一点咸味的白水面,不是普通的难吃。再看看贺云聪的碗,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样把面全吃了下去。
  “我……我好像没搁盐……”真真不好意思地说。
  贺云聪却像是毫无知觉般说:“哦?没有搁盐吗?”
  真真不再说话,夹了些榨菜拌在面里,也把那碗没有味道的面给吃了下去。
  吃完饭,气氛又微妙起来。
  贺云聪的眼睛一直盯着苏真真,苏真真则始终垂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过了良久,贺云聪突然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苏真真身边用一种非常拗执的口吻说:“真真,我只想问你,你会不会喜欢我?”
  “嘎?——”苏真真被他再次这样直接的提问给击倒了,“我……我……”
  “会不会喜欢我?”贺云聪盯着她的眼睛,步步紧逼,“也许现在你不喜欢,但将来会不会?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真真死死抠住椅子的扶手,身体微微地颤抖。
  电话铃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一声接一声,不断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一定是晋书哥!真真听着一遍遍响起的铃声急躁起来。
  “不——”
  铃声中,她终于开了口,用高过铃声的音调说了一个字。
  贺云聪的脸刹时间变的惨白。
  “请再说一次你的答案。”他沉着声音,眼睛深沉的像两潭看不见底的黑色湖水。
  “不……”这一次,真真回答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微颤起来。
  可是,答案并没有改变。
  “好吧,我知道了。”贺云聪长吸了口气,站起身。
  他挺直了肩背,用冷淡的语气说:“谢谢你的晚餐。再见。”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客厅,推开大门,走进那冰冷黑暗的夜色之中。
  真真愣愣地坐在原地,电话铃早已停了,只有贺云聪走时呯——地关门声还久久回荡在屋里。
  她讷讷地将桌上两只空碗收拾了送进厨房,出来时,发现贺云聪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只金色盒子放在他曾坐过的椅子上。
  真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那盒子拿了起来。
  是一只橡木的盒子,还没打开,就闻到一阵淡淡的馨香。
  轻轻将盒盖翻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朵五彩蔷薇。
  是的,就是真真枕头里塞满的那种五彩蔷薇。
  并且,还是鲜活的花朵。
  花瓣柔嫩而清新,蔷薇特有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带着微微辛辣的香气。那香气袭上真真的眼睛,让她觉得胀痛的想要流泪。
  *****
  高二新年的第二天,是苏真真最后一次与贺云聪说话。直到高中毕业前,苏真真都没有再与贺云聪相遇过几次。偶尔远远看见走在校园里某一处的彼此,两人总是很默契地往相反方向转身。
  真真不知道贺云聪怎么想,只是她,她总会想起那朵在雪里的盛开的五彩蔷薇,会在想起时心里有微微的刺痛。
  贺云聪与苏真真,两人已成陌路。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似水的流年缓缓流淌而过。

  重缘
  岁月是一条漫长而又短暂的河流。有时,我们觉得他止步不前,度日如年。有时,却又觉得他攸忽来去,如白驹过隙。
  高中毕业那天,苏真真突然觉得这三年的时光只是眨眼之间,而在高考前那夜,她明明觉得这夜漫长的没有尽头。
  填报志愿的时候真真做了很大的反抗。虽然家里不让她报美院,但她还是坚持要选择和画画沾点儿边的专业,设计。真真妈虽然一心想让女儿学金融,觉得将来毕业了到银行去上班,对真真的人生来说是很不错的前景,但真真爸觉得设计比金融更适合自己的女儿。二比一,真真最后报了Y大学的园林景观设计专业。
  以真真的高考分数来说,Y大学算是填低了,更好的大学她也可以上。事后虽然后悔,但也没办法,谁让她高考的时候是先填志愿再参加考试呢!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还是挺欢欣的,真真妈烧了一桌好菜,二叔,三叔,四叔,还有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全家族的人都来吃饭庆贺。当然还有红包,厚厚的红包让真真拿到手软。她长到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
  圆圆和天天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她说:“大姐,你可真是个富婆啊!”
  真真看他俩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笑着拆了一个红包,把里面的钱分给三个弟妹说:“等你们将来考上大学,一定收的比我还要多!”
  圆圆转了转眼珠子,笑道:“那是,现在你只能收长辈的,收不到我们的。等我们考上大学时你已经工作了,那时还怕你不乖乖奉上红包?”
  大人们听了笑成一片,说圆圆的小算盘实在是算的精。
  “今年真真学校的升学率还是很高的,真真班考上一本的就有二十几个人!”真真妈一边给大家斟酒一边说。
  “听说今年的文科状元就在真真班上呢!是不是啊真真?”三婶婶问道。
  “恩。”真真点了点,答道:“就是我同桌。一模二模都没进年级前五,没想到最后高考竟然考了个状元!”
  “所以说模拟不准嘛!”晨晨咬着花生米插嘴说:“就说我好朋友的哥哥吧,高一也和我姐是一个班的,他一模二模的成绩不要太好哦!都说是清华的料,结果高考竟然考砸了。”
  “是吗?还有这样的事啊……”长辈们纷纷唏嘘。
  “咳……那个……”真真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澄清一下,“其实他那个考砸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模拟考680分,高考650分,虽然差了三十分,但这种分数,怎么看也不能算是考砸了!”
  “什么?650分?”苏家的长辈们都倒吸口凉气。
  “这么高的分数!清华也差不多够了吧!”真真妈羡慕地说。
  “哦,他没报清华,听说被第一志愿的D大建筑系录取了。”真真有点出神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
  “D大建筑系?那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门了!”真真爸感叹,“我当年的梦想也是D大建筑系啊,可惜没考上……啧啧……”
  “大姐,D大和你考的Y大在一个城市呢!”苏晨晨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说道。
  “哦……是吧……”真真讷讷地答着。
  在一个城市又怎么样?同在一个校园都已经形同陌路,何况是在诺大的一座城里。
  ****
  晚上吴晋书打了电话来,祝贺真真考上大学。这两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但也仅止于联系。吴晋书的专业是历史考古,全国著名的考古专家是他的教授,正好这位教授又非常喜欢吴晋书,不管是去洛阳开墓还是去西安挖坟,都非得把他给带在身边。所以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吴晋书回家的次数真是少的可怜。别说寒暑假回不了家,就连去年过年他都因为跟着教授在敦煌找一个千年之前的古墓而没有回家。
  真真靠在窗前想,已经有多久没见到过晋书哥了呢?应该很久了,久到脑海中他的样子都渐渐模糊起来。
  “晋书哥,你今年暑假又不回来吗?”真真拨弄着窗台上搁着的一朵晚香玉。
  “回不来了,我现在跟教授在云南。”吴晋书的声音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淡淡的温润,让人听了心意平和。
  “云南啊!真好,我也想去!”真真推开窗,望着天上的一弯殘月叹道,“那你在云南哪里?”
  “在大理古城。这里非常美,如果推开窗,外面就是蔚蓝色的洱海,和漫山鲜花的苍山。”
  “真好……”真真想象着那美丽的景象,心中生出无限向往。“我推开窗了,可外面只有柳树梢上的一弯殘月……”
  “呵呵,”吴晋书听了笑道:“我现然也推开窗了,外面很黑,也只有幽幽水光之上的一弯殘月。”
  真真听完噗地笑了出来,“晋书哥,不管怎么样月亮总是公平的。总不能说我在江南望殘月而你在大理观月圆吧?”
  “你这丫头,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吴晋书在电话那头笑言:“等上了大学,不知道你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真真努着嘴说:“还能变什么样子,傻样子呗!”
  两人隔着千山万水,在同一弯殘月下聊了许久。直到殘月升转到窗户看不见的地方时,真真才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和晋书哥聊天了,之前因为高考,吴晋书怕打挠她学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打电话来过。现在高考结束,她也变成了一名准大学生,忽然之间真真觉得自己在心理上和吴晋书更接近了些,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是一个将要独自在陌生城市里生活学习的大人。
  带着已经变成大人的满满自信,真真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了新生活开始的起点,N市的Y大学。
  大学生活并没有真真想象中那么轻松有趣,在最初的新奇过去之后,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是吃饭,上课,睡觉这三样。
  Y大学什么都好,就有一样不好,宿舍楼又旧又老,床位非常紧张。并且,所有升到大三的学生都要自己出去找房子住,学校只提供宿舍到大二为止。
  这叫什么事儿啊!苏真真和一帮同学在宿舍里愤愤不平地抱怨,大家都说要写信去教育部投诉学校,但说了半天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动笔。反正她们才大一,就算会被赶出去,那也是两年以后的事。
  相对于高中生而言,大学生的课余时间非常丰富,丰富到苏真真开始觉得无聊的地步。同宿舍里已经有姐妹因为耐不住寂寞,或者说是耐不住诱惑开始谈恋爱。看着她们那因为爱情而粉红滋润的脸庞,苏真真却没一点想要恋爱的欲望。自从两年前的冬天,她亲口对一个男孩子说了“不”以后,她就开始对所谓的恋爱惧怕起来。
  终于有姐妹受不了她日复一日的单调样子,给她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真真觉得这倒不错,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赚钱,真是两全齐美,于是欣然接受。
  家教的对象是一个初三的小男生,性格非常沉闷。有时真真说上几十句,他才回答一句。搞的真真整天像对着木偶似的自说自话。
  这天又去给小家伙上课,真真在巷子拐口的地方发现一个卖蒸儿糕的小推车,这是她小学时的最爱,常常在放学后用一毛钱买上一只白嫩嫩软绵绵的甜糕犒劳自己。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再有这种在路边用小木模现蒸现卖的蒸儿糕。这会儿竟然在这里遇见,她兴奋地买了十几只。
  到了小家伙家,先帮他把上次测验做错的题目讲解了一下,然后把事前准备好的题目给他做,自己则翻开一本植物画册边看边吃起还算热乎的蒸儿糕。
  看了几页,忽然觉得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由抬起头来,发现小男生握着笔一直盯着她手上雪白的甜糕。
  “冬禹,你要不要吃甜糕?”她取出一只蒸儿糕放在小男生面前问。
  小男生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后还是慢慢伸手接过糕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真真甜笑着问。
  “恩!”冬禹用力点了点头。
  “呵呵,想不到你也会喜欢啊!
  “苏老师,”冬禹盯着她手边纸袋里剩下的几只糕说:“那几只可不可以也送我?”
  “唔?你这么喜欢吗?好啊!”苏真真大方地将袋子递给冬禹。
  “谢谢!”冬禹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其实真真在到冬禹家的第二次时,就被冬禹家长告知这孩子有点轻微的自闭。不是很严重,但也非常缺乏同龄孩子该有的交流热情。喜欢一个人独处,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之中。常常是别人叫他许多声,他却没一点反应。
  知道这件事后,真真不但没有嫌冬禹难教,反倒花了更多心思在这个孤僻的孩子身上。她总觉得这孩子并不是真的想要独处,他其实也渴望温暖,但他又似乎惧怕和别人的交流。
  看着冬禹小心翼翼地将蒸儿糕包起来放到外套口袋里,真真不禁疑惑地问:“冬禹,你不吃糕吗?”
  冬禹只是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真真知道追问下去也没有结果,索性笑咪咪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冬禹喜欢蒸儿糕,下次我来还给你买吧!”
  冬禹只是埋了头做题目,像是没听到真真的话一般。
  真真心里越发好奇起来,这小家伙究竟要那些糕做什么用?
  时钟过了五点,补习的时间结束了。
  冬禹用最快的速度将书桌收拾好,然后在门边做出一副欢送苏真真离开的样子。
  真真心里有点伤心,难得冬禹很讨厌她?
  等真真慢吞吞地走到冬禹家院门口,冬禹已经骑上他的单车飞驰而去。
  这小家伙,到底心急火燎的作什么去?真真在心里嘀咕,看来下次还是得找方法和他沟通沟通。
  正是一年中最舒爽的季节,秋风吹在身上又凉又轻。真真在公车站等了一会儿车,突然决定要自己往前走两站,也算是散步吧,舒解一下给小孩子教学的压力。
  往前走了没多久,就是一溜长长的米黄色围墙。真真正奇怪什么地方竟然圈了这么一大片地,一个小小的蓝色路牌就出现在她眼前。
  “D大本部篮球场”
  这里竟然是D大吗?真真的心脏狂跳,就像是误闯了禁区的人,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慌乱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就算她到D大了又自么样?他贺云聪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她到他的大学里来了。再说,学校这么大,里面这么多人,想碰见谁才是件难事呢!
  想到这里,真真的心渐渐定了。又往里面走了几步,一辆熟悉的单车映入眼帘。
  这不是冬禹的车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冬禹一个人跑到这里打篮球?
  这么想着,真真已经走进篮球场里去。
  球场里的人很多,大帮大帮的男孩子在一块块长方形的场地里追着球跑来跑去,有的球衣已被汗水湿透,有的则干脆脱了上衣,赤膊上阵。
  打篮球的虽然都是男孩子,但来看球的女孩子也不少。她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球场外的草地上,举着可乐,长发翻飞,青春又可爱,也不知到底是看球还是在看打球的人。
  真真既不想看球,也没有看打球人的心情,她只想快点找到冬禹。
  找了许久,也不见场子上有冬禹的身影。正要沮丧,却发现冬禹站在一个球场外围的一角,呆呆盯着场子里来回追逐的人影发呆。
  真真小心地慢慢向冬禹那里靠近,她太想要知道冬禹在做什么。
  有个穿白色球衣的人抱着球从球场上走了下来,他拿起放在冬禹身边的矿泉水大口地喝着。冬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仰慕与钦佩。
  那人背对着真真,看不见模样,但冬禹的表情她却看的非常真切。
  “请您教我打篮球!”冬禹走到那个人面前,脸涨的通红,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说。
  “小家伙,我不收徒弟的!”穿白球衣的人答道。
  “这个……”冬禹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装了蒸儿糕的纸袋说:“这个请您收下!”
  “唔?这是什么?”穿白球衣的人低头看了看袋子,笑道:“小家伙,谢谢你的蒸糕,可我真的不收徒弟。篮球这东西只是个人凭着兴趣在打,我没本事教人啊!”
  “请你……请你……”冬禹焦急的已经口吃的说不出话来。
  真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里比冬禹还要急。
  “请你教他打篮球!”真真走到穿白球衣的人身后,用坚定清晰的声音说。
  “苏……苏老……老师?”冬禹惊地睁大了眼睛。
  而后,那个穿着十一号白球衣的人慢慢转过身来。
  苏真真傻掉了。
  头皮发麻,血液倒流之类的词已经不能形容苏真真当时的感觉。全身都失了力气,除了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永远不再出来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还是会遇到贺云聪呢?这个世界明明这么大,D大明明这么大……
  苏真真晕晕乎乎地转过身,准备假装自己从没来过什么篮球场,更没看见一个叫贺云聪的人,至于冬禹么,还是让他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好了。
  “苏真真!”
  很久以前,某个秋夜的星空下他也曾这么叫过她。
  真真的背因为那个声音而变的僵直,原本已经迈出的步子却再也踏不出去。
  原来夕阳不都是温柔的,反射在玻璃上的金色阳光亮的耀眼,让苏真真不由自主伸手捂住了眼睛。
  “苏……苏老师……”冬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用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冬禹……”真真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摸了摸冬禹黑色的头发,刚才在一瞬间猛涌上脑门的血气如潮汐般慢慢退了下去。
  “冬禹,你是不是想学打篮球?”真真用低低的声音问道。
  冬禹点了点头,将苏真真的身子拉转过来,伸手指着贺云聪说:“我想请他教我!”
  贺云聪用食指转动着那只深桔色的篮球,半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真真和冬禹。
  苏真真咬了咬牙,将冬禹带到贺云聪面前,垂着头说:“能不能麻烦你……教这孩子打球?”
  贺云聪半晌没出声。
  真真终于耐不住将头抬了起来,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在苏真真以为贺云聪再不会开口和她说话时,他却问了这么一句。
  “哦……他,他是我家教的学生。”真真老老实实地回答。
  贺云聪伸手拿过冬禹一直捂在怀里的蒸儿糕,取了一块丢进嘴巴里说:“以后,每周这个时间,到球场来找我。”他将手中的球抛向冬禹,“练习就从今天开始!”
  冬禹接过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兴奋地抱着球大声说:“是!”
  那天,真真坐在球场边的草地上看着冬禹跟在贺云聪身后奔来跑去地追着篮球,努力跳起想要触摸对他来说还太高的篮框的样子时,拼命压下自己想要逃跑的愿望,决定找贺云聪谈一谈。可以看出冬禹非常崇拜他,如果贺云聪肯帮忙,冬禹也许能够走出自闭的阴影。
  球场上的人声渐渐弱了,少年们擦着汗,喝着水,三三两两的离开球场。
  “嘿!云聪,你还不走吗?”几个少年对贺云聪挥了挥手。
  “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去找你们!”
  “别晚太多啊!没菜吃别怪我们!”
  “啰嗦,快走吧!”贺云聪把手上的球向其中一个少年砸了过去。
  少年接了球嘻嘻哈哈和另几个人一起走了。
  冬禹站在篮框下,抬头望着那无论他怎么用力跳起也摸不着的篮板。
  贺云聪没管冬禹,径自走到苏真真坐的地方,拾起滚在草地里的矿泉水兀自喝起水来。
  苏真真吃力地从草地上站起身,大声对还在发愣的冬禹说:“冬禹!今天就练到这里吧!快点回家吃饭去!”
  冬禹听到叫声回过神来,他慢慢走到两人身边,用力对贺云聪鞠了一躬,说:“谢谢!”然后,蹭到苏真真身边说:“苏老师,我……我先走了!下周……下周还请你帮我带……带蒸糕行吗?”
  “当然,我答应你的!”
  “谢谢!”冬禹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暗光里脸都微微红着。
  他走到球场另一边,骑上车,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苏真真环顾四周,诺大的球场上,只剩她和贺云聪两人。
  脊背上渐渐冒出一丝凉气来,却不能退缩。
  “那个……”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苏真真站在贺云聪身侧说:“谢谢你愿意教冬禹打球,真的谢谢!”
  “不必。”贺云聪用手指轻轻将鼻尖上的汗水拂去,声音与动作一样的轻描淡写。
  真真被他淡淡两个字的回答弄的更加窘迫,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跺了跺脚转身就要离开。
  “喂,你等到现在还不走,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我!”真真因为喉咙发涩,声音都变了调。她强自忍了一会儿,说:“冬禹,冬禹是我从上个月开始教的孩子。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说话,后来才知道,他是有轻微自闭症,很难与人交流,也不喜欢和人亲近。”
  贺云聪扭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些幽烁的光。
  “你是第一个他想要接近的人,我能看的出来,他很崇拜你。他想要学打篮球,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所以呢?”
  “所以,”真真聚集了心里所有的勇气抬头看着贺云聪的眼睛说:“请你帮助他,多和他交流,让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变成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
  贺云聪将两条堪称秀丽的长眉拧在一起,轻扬了扬嘴角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助他?”
  “我……我……”真真涨红了脸。
  “请问,你很了解我吗?”贺云聪靠近她身边,用戏谑的口吻问。
  “贺……贺云聪!”苏真真突然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大声吼道:“你这个混蛋!”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真真一边跑,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贺云聪恨她。他们做不成朋友,连陌路也不行,她已经变成他最憎恨的人。
  贺云聪捂着受了苏真真全力一击的胸口,弓着腰,望着她渐渐跑远的背影,过了许久才从那由外到内迅速渗透的疼痛里缓过气来。
  “拷!”贺云聪突然恼羞成怒的一脚将还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踢飞,颓然地倒在柔软的草地里不再动弹。
  ****
  真真一路哭着回到学校,因为怕舍友们询问,她在宿舍楼下徘徊了很久。
  女生宿舍的管理员大妈见她走来走去,忍不住伸头说:“是真真吗?”
  “唉?”真真抽噎着抬起头,“大妈……是我啦!”
  “这么晚还不回宿舍,在这里瞎晃什么!”
  “我……我散散步,马上回去。”
  真真终于把眼泪擦干准备上楼时,大妈又把她叫住了。
  “真真啊,有你的信!北京来的哦!”大妈笑嘻嘻的挥着白色的信封。
  “啊!真的吗?”真真双眸蓦地一亮,把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都给忘了。
  是吴晋书给她写来的信!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依然那么飘逸潇洒。把信像珍宝似的捧在心口,苏真真三两步蹿回宿舍,拱到自己的小床上,拉上帘子,只点一盏桔色的小台灯细细读起信来。
  吴晋书的信很长,主要写了暑假在云南寻墓的历险和故事。他文字本就精妙,景色描写如同一篇上好的散文,而那些原本枯燥的工作则在他笔下变成了精彩的故事。
  把信仔仔细细读了三遍,真真依然意犹未尽地看着那些文字。
  忽然从一直斜夹在指缝间的信封里掉出一片黑色的东西。真真小心地将那片东西用指尖捏起来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片被打磨的光滑的牛角,黑色的角片,莹润的色泽如玉一般,轻轻反转过来,牛角的另一面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真”字。
  “啊……”真真禁不住惊呼出声,因为那字的笔迹正出自吴晋书之手。她不禁开始猜想,难道这竟是晋书哥亲手刻上去的吗?
  牛角片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真真想了想,把扣在脖子上的小玉佛解下来,将那片牛角扣在玉佛背面,重又贴身戴上。
  将信折好放在枕下,真真关上灯,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睡神的降临。
  心仿佛浮在一片温暖的池水之上,微微荡漾着。
  还好有吴晋书。
  在她伤心狼狈时,只要想起吴晋书,心绪总能渐宁。
  对苏真真而言,吴晋书无疑是一剂清凉镇静的良药。
  他总是能让人内心觉得很安稳。
  倘若吴晋书知道自己对某人来说是只是一味宁神的中药,也不知他是该喜还是该悲。
  *****
  每个周六的下午,真真去冬禹家的路上,她总会买上一小包蒸儿糕。也知道冬禹巴巴地请她买糕是为了带去给他崇拜的贺云聪吃,但为了冬禹,她忍了。
  每次五点钟上完课,冬禹就会兴奋地骑上车直奔D大篮球场。苏真真没再跟着去,从冬禹不多的话语和表现可以看出,贺云聪对他不错。也许是打球的原因,瘦小的冬禹在一年的时间里竟然长了十几厘米的身高。
  随着时光的慢慢推移,冬禹身上改变的不仅仅是身高,他的性格也一点点变的开朗起来。
  苏真真心里滋味颇为复杂。
  虽然贺云聪那天说的话让她难堪,但他却真的帮助了冬禹。冬禹现在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云聪哥说……”
  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冬禹沟通的,这孩子如同被洗了脑一般,脑子里突然就多了许多新奇的想法。也喜欢和人交谈,有了表达与表现的欲望。
  这些都不是她这个做老师的功劳,而是因为贺云聪的引导和努力。
  冬禹终于初中毕业,考上高中的那天,苏真真长舒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个她第一个担任家教的孩子,可以像阳光一样灿烂明亮的微笑,是让她最欣慰的事。
  本想一切就到此结束的苏真真,在冬禹父母的再三挽留下,终于答应继续给冬禹补习。冬禹的爸爸妈妈认为,冬禹所有的进步,不管是学习上还是性格上,全都是苏真真的功劳。补习费也是主动的一提再提,过年时还包了大红包给真真,弄的她非常不好意思。最后用那些钱给冬禹买了一只最贵的斯泊汀篮球。
  苏真真与贺云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再没见面。但通过冬禹,总能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对方的消息。在冬禹心目中,云聪哥和苏老师都是他最信赖的人。
  冬禹说,每次和云聪哥在一起打篮球都有许多漂亮姐姐在一边又喊又叫的给云聪哥加油。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听说是D大的校花。
  真真说,冬禹你要么不说话,怎么一说话就尽说这些八卦。
  冬禹说,可是确实有许多漂亮姐姐嘛!还抢着给云聪哥买水。
  真真说,都是一帮有眼无珠的美女!
  冬禹说,苏老师这次又把小画本儿丢在我家了,还有上个星期的植物画册,上上个星期的钥匙扣……
  云聪说,你把苏老师丢在你家的东西都带给我。
  冬禹说,为什么呀,我该还给苏老师。
  云聪说,为了帮她治好丢东西的坏毛病,就不能轻易还给她。交给我来保管,以后在恰当的时候,会还给她的。
  冬禹有时觉得自己挺糊涂,苏老师和云聪哥他们以前一定认识吧!可究竟是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在提到对方的时候,表情都那么诡异?
  ****
  苏真真和贺云聪升上大三的时候,冬禹入选了校篮球队。
  又是在金色的秋天,他要参加一场很重要的比赛。他对苏真真和贺云聪说,你们如果不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那我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打球了。
  这小孩儿显然是在要挟,但苏真真和贺云聪也只能老老实实接受。
  在自己努力下一点点改变,一点点长大的冬禹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苏真真升上大三后就被学校从宿舍楼里一脚踢了出来,好不容易和一个原来的舍友一起找了房子搬了家,忙的心力交瘁。
  同住的舍友将东西搬进来后,接了男朋友的电话就出去约会,丢了一屋子的混乱给苏真真。真真看了看表,离下午冬禹的比赛还有两个小时。
  将自己的房间稍稍收拾,又找了包方便面到厨房煮了草草吃下,真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出了门。
  看了看表,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车,可能会迟到。咬咬牙,打车算了。
  偏偏每一辆从她面前过去的车上都坐了人,流着汗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苏真真急的胃都疼了。
  远远的,又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开了过来。真真急忙招手,那车渐渐开近了,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失望,车后排坐了一个人。
  心中正对那开过去的车懊恼,车却突然倒回她面前来。
  “苏真真?”贺云聪摇下车窗探头叫她。
  “嘎?是你!”真真傻愣愣地望着他。
  “是要去体育馆看冬禹比赛吗?”
  真真点点头。
  “上车。”贺云聪将车门推了开来。
  真真望着他身边空出的位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了上去。
  “谢谢。”她垂着头小声说。
  “唔。”贺云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冬禹真的长高很多。真真望着他在球场上追逐跳跃的身影禁不住在心中感叹。
  两年前,她每一次看到冬禹时,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男孩子,让她以为不过是个小学生。转眼之间,这样瘦小的孩子已经长的比她还要高,曾经默默无言的脸上也有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让冬禹有这么大改变的人是贺云聪。
  真真偷偷打量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
  他也长大了。
  肩背不再是清瘦的单薄,眉宇之间也有了沉稳。
  忽然怀念起高中时的贺云聪。
  那个聪明又狡猾的少年才是自己所熟悉的,而眼前这个端坐在身边,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的贺云聪,真真觉得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对于贺云聪,苏真真有说不清的感觉。
  高中时曾发生的点滴涌上心头,真真呆呆看着贺云聪半转的侧脸竟然失了神。
  贺云聪突然转过脸来,眼神与真真在半空中交汇。真真正发着愣,一时之间没转回神来,竟然不晓得避开,直直与贺云聪对视。
  贺云聪望着真真,漆黑的瞳仁渐渐变的更加深沉,眉角也微微扬起。
  真真额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不是因为贺云聪,而是她的胃突然绞痛起来,像是有一把剪刀在内里搅缠着,真真痛的捂着腹部冷汗直流。
  “你怎么了?”贺云聪见真真像只虾米似地慢慢蜷缩在座位上,立刻问道。
  “我……我……”真真犹豫了半天,终于咬着牙关回答:“我胃痛。”
  贺云聪脸色蓦地一变,弯下腰看着她说:“是不是痛的很厉害?”
  “还……还好吧……”真真违心地回答,其实她疼的恨不能自己晕过去才好。
  “马上去医院!”贺云聪立刻要将她从坐位上拖起来。
  “别!!”真真急地缩了回去,“冬禹的比赛还没结束呢!”
  “痛成这样还管什么比赛!”贺云聪拧着眉,瞪着眼,不理会她的挣扎用力将她揪了起来。
  “哦哟!好痛……”真真躬着腰,眼泪哗哗地流。
  贺云聪二话没说,转身将她往自己身上一背,就往安全出口奔去。
  真真痛的没法子,只能用力勾住贺云聪的脖子,趴在他温热的脊背上。
  好在体育馆旁边就是市立第二医院,贺云聪背着真真小跑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对处在极度疼痛中的真真来说却是非常漫长的十分钟。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饮食不规律引起的胃痉挛。给她按摩了几下稍稍缓解疼痛,又开了几盒看不懂名字的胃药,让她回家好好躺着休息,晚上吃点清淡的粥食,很快就好。
  医生虽然只是看似随便地帮真真按摩了几下,但真真的胃立刻从剧痛中缓解了下来。她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总算是喘了口气。
  贺云聪去药房帮她取了药,真真拿着药,垂着头小声说:“谢谢你了……”
  “自己能走了吗?”贺云聪没理会她的道谢。
  “可……可以的!”真真努力直起腰,表示自己已经没问题,可刚直起一点点,胃就又抽痛起来,吓的她忙又躬回虾米的样子。
  贺云聪转过身,将背对着她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吧……”
  “是不是要我拽你?”
  真真乖乖趴了上去。
  贺云聪背着真真站在医院门口拦出租车。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热,额上和发间全是汗珠。真真轻仰起脸,云聪的短发从她颊上拂过,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柔软的脸侧留下一颗晶莹的水珠。
  真真觉得脸上好痒,但用不能用手去挠,只能低下头,偷偷在云聪的衣领上轻轻蹭几下。鼻尖轻触到他颈项间时,一股淡淡的柑橘味漫溢在呼吸的气息之中。
  真真僵着脖子,闻着贺云聪身上的味道,脸突然红了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啊!”她羞地急急转过头,不敢再向他凑近。
  终于拦到空车,贺云聪上车就报了Y大学的地址,真真急忙更正说:“不是那里,我住**小区啦!”
  贺云聪奇怪地望着她问:“你怎么不住校了?”
  “我们学校宿舍不够,大三以上的学生都被赶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真真解释道。
  贺云聪点了点头。
  车厢里静默下来,气氛莫名的尴尬。
  到了租住房子的小区,真真自己勉强开了车门下车,原以为贺云聪一定会走,谁知他竟然跟着一起下了车。
  “我……我到了,你回去吧!”真真依旧弓着腰,一看就知道正处在病痛的折磨之中。
  “我背你上去。”贺云聪又转过了身。
  “谢谢……”真真乖乖地又趴在了他的背上。
  贺云聪跟真真要了钥匙开门,已经上锈的锁很不灵光,捅了半天才吱吱歪歪地拧开。推开门,贺云聪就被震倒了。
  好乱的屋子!锅碗瓢盆,棉被衣架,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装了零碎物件的塑料袋,本就不大的客厅根本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你就住在这里?”贺云聪把真真放在一捆看起来很厚实的棉被上,瞪着眼睛打量这堪称天下第一乱的屋子。
  “呃——我是昨天刚搬的家啦!所以有点乱!”真真红着脸拼命把那些塑料袋往桌子底下塞,不过成效不大,屋子依然乱的像是刚被打劫过一般。
  “你一个人住?”
  “不,和我一个同学一起租的。这里两间房,我们一人一间。”
  “是女同学吗?”贺云聪突然转过脸用犀利地眼神盯着苏真真问。
  “当然!”苏真真撅着嘴回答,这问题问的也太离谱了。
  “你住哪一间?”
  “左面带阳台的那间!”真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贺云聪走过去推开门看了看,发现真真的房间倒整理的颇为整齐,床上铺着崭新的蔷薇花床单,行李和箱子虽然没有整理,却也齐齐地码在一边,不脏也不乱。
  “这客厅里的东西也是你的吗?”
  “哦,这些都是我同学的,她一早出门,还没空回来整理。”真真揉着胃,虽然不那么痛了,却依然觉得隐隐的不舒服。
  贺云聪把真真挪到自己的房间里,找了几个软垫子让她倚在床上。
  “现在好点没?”
  “恩,好多了!”真真用力地点头,心想,你也该走了吧,这屋子乱的呆不了人,你还在这磨蹭什么呀!
  “你今天早上和中午都吃的什么?”
  “呃?……早上没吃,中午……中午好像吃了一包方便面。”真真努力回忆着说。
  “拷!怪不得会胃痉挛!”贺云聪生气地扬起眉毛,“医生说你饮食不规律,你哪里是不规律,根本是没好好吃饭!”
  “我……”真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最近因为找房子搬家忙啦……”
  “现在能不能吃下一点东西?”
  “现在?”真真摸了摸肚子,“医生刚才好像说我只能吃粥……”
  “你家厨房在哪里?”
  “咦?你!你!你要做嘛?”真真托着下巴问。
  “给你煮粥!”贺云聪一边挽袖子一边淡定地回答。
  ****
  厨房里传出锅碗相碰的清脆声响,想到竟然是贺云聪在为自己煮粥,真真恍惚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高中的事她并没有淡忘。相反,那么强烈的记忆会轻易忘掉才是奇怪。她相信,贺云聪也没忘,并且他一定还因为那时的事情憎恨着自己。
  是的,一定是憎恨的,大一那次因为冬禹的不期而遇,让真真难过伤心了很久。
  再不要见面!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才好!那天回去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确实没再见面,却消息不断。冬禹把贺云聪当成最依赖的人,处处以他说的话为准绳,还不厌其烦地跟她讲贺云聪的事情。结果,虽然没见面,两人之间却因为冬禹的存在而始终知道对方的境况。
  真真倚在床边有些出神的想着心事,只觉得越想脑子越乱,她和贺云聪之间,像是怎么理也理不清的一团乱麻。干脆暂时忘了这个人的存在,把昨天从学校取回来的信打开看,有好几封好朋友的信,昨天忙的都没空看。
  ****
  贺云聪端着一锅热乎乎的粥走进真真房间,却见她伏在白底粉花的床单上正哭的伤心。以为她又是胃痛的厉害,急忙将粥放在一边走过去询问。
  “怎么了?又痛的厉害了吗?”
  真真依旧伏在床单上呜呜地哭,不答话。贺云聪急的伸手将她从床上翻过来,“我背你去医院!也许不是简单的胃痉挛!”
  真真红着眼睛摇头,抽噎着说:“不……不是胃痛……”
  贺云聪皱了眉,“不是胃痛,那到底是怎么了?”
  真真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憋了半晌终于一边淌眼泪一边答道:“我……我最好的朋友,她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要跟她妈妈一起去英国……”
  贺云聪站在床边静默了很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小碗为真真盛了一碗粥,端到她面前说:“别担心,她会好的,先吃碗粥。”
  真真正在伤心,听了他的话非但不觉得安慰反倒更难受了,她抬起头冲他大声说:“怎么会好?她爸爸妈妈离婚了啊!一个完整的家没了!像你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我现在有多难过?”
  真真的话像利针般扎在贺云聪心上,他脸上一白,手中滚烫的粥洒了一地。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朋友?”他紧着呼吸,一字一字地说,“怎么知道我没为朋友伤过心?”
  真真停住抽噎,抬起泪濛濛的眼睛望着贺云聪。
  贺云聪也望着她,脸色竟是异常苍白,闪烁的眼神里隐约透着一丝痛苦。
  “你还记得乐毅吗?”
  “乐毅?”真真眨了眨眼睛,泪花闪闪而落,“记……记得。可是,他不是你最大的对手吗?并且……”真真的声音低了下去。
  贺云聪叹了口气,说:“所有人都以为我和乐毅是最大的竞争对手,没有人知道他和我其实是一个院子里玩耍长大的好兄弟。乐毅的妈妈和我妈妈情同姐妹,在我们出生前,她们甚至还订了娃娃亲。后来因为我和乐毅都是男孩子,妈妈们就转而让我们做结拜兄弟。”
  “你和乐毅竟然是这么好的关系?”苏真真忘了自己的悲伤,为这意想不到的事实而倒吸口凉气。
  “想不到吧,”贺云聪苦笑着说:“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形影不离,上学放学,玩耍捣乱,两个人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可是……”真真疑惑地说:“明明高中时你和乐毅两个争的那么厉害……”
  “不是高中,其实从初中时就是了。我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小学六年级参加的奥数比赛吧,我得了全国冠军,乐毅虽然考的也很不错,却排在我之后。从那以后,他就和我拧上了劲。不仅仅是在学习上,体育也好,班务也罢,他都要和我争个高低。我呢,也不是个心境平和的人,从不晓得退让,既然乐毅要争,我便奉陪。乐毅原本喜欢的是文科,为了和我争个明白,他硬是弃文从理。我是年轻,不知道这种竞争已经脱了轨,只是扬着脖子拼了命地想把从小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给压下一个头去。”贺云聪说着脸上露出一抹极度痛苦的神色。
  “后来,你都知道的。乐毅在二模考试结束后,成绩不理想,只排在年级第十一位,而我,是年级第一。他病了,高烧不退。烧了几天几夜,乐毅终于退了烧……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贺云聪眼角渐渐湿润,“他因为一次并不能决定命运的考试而精神失常!这是为什么?都是我害的!都是我逼的他!”
  “贺……云聪……”真真从没想到当年全校皆知的惨剧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去看他了。就在高考前,他好像把我们之间的竞争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抱着我的腰说,‘云聪,明天把你的玻璃珠都借我玩吧!’。他看见我所记得的,只是童年时在一起的美好,只记得我是他的好兄弟……”贺云聪眼角有什么晶亮的东西滑落,落在真真白底粉花的床单上,慢慢浸透了一朵蔷薇的花心。
  “对不起……”真真含着泪,抬头跟贺云聪道歉,她刚才那样说他,一定狠狠伤了他的心。
  云聪转过头,慢慢平息着胸中奔腾的情绪。夕阳如血,那片红色映入眼中让他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真真征征地看着云聪离去的背影,心被泪水涨的酸痛不堪,“贺云聪!对不起!”

  落难
  无意中揭了别人的旧伤,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终归是件让双方都难过的事。
  贺云聪为故人黯然神伤,苏真真更是后悔心急,恨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伤人甚深。
  三年了,两人好不容易因为种种因缘巧合又碰到一起,贺云聪还好心好意把胃疼的她给送回家,结果呢,又是以最糟糕的结局收场。
  说实话,苏真真不想和贺云聪一直这么僵着,她想要和解。
  从内心里,她对贺云聪有许多欣赏,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是人生一大幸事。
  做朋友,似乎是很轻松的一件事,真做起来,尤其是在苏真真和贺云聪之间,简直比登天还难。
  从最初的相遇开始,两人相处的方式就很特别。
  苏真真坐在阳台上房东留下的小竹椅上一边喝稀饭一边回想着她与贺云聪的初次相见。
  是晴天。
  应该是晴天,她犹记得那天从天际朵朵飞掠而过的云彩。
  苍翠的大榆树下,那个有着长长眉毛与漂亮下巴的少年枕在她的蔷薇小枕上。
  六年前的场景此刻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
  稀饭已经喝的底朝天,真真仰着头端起碗,用舌尖舔了舔碗底的残汁。
  她也很想找个机会去跟贺云聪道歉,毕竟现在两人中间夹着个冬禹。冬禹也不是小孩子了,慢慢的已经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他俩总这么别扭着,冬禹也不好过。
  可她最近实在是没功夫没心情去给人赔不是。自从搬到这新租的房子里,苏真真就倒霉不断。先是胃痛,而后上课帮同学点名被教授发现狠扣了平时成绩,这还不算衰到家,紧接着她和同学一起去看电影钱包就被人掏去了,最重要的是,钱包里放着她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一个月生活费!
  所以呢,沦落到顿顿只能靠稀饭充饥的凄惨地步。本来还想沾沾同住舍友小芸的光,跟着蹭点饭吃,哪知自从把东西搬到房子里后,小芸就整天不着边,好像是住她男朋友那里,偶尔回来找几件衣服立马就又消失了。
  一个月到底有多漫长?已经到连稀饭都喝不起的地步,难不成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真的要被活活饿死?
  想到这里,苏真真悲从心来。这个月给冬禹辅导功课的收入在月头刚到手时就大手大脚地去书店换成了一套精美的花卉图册。也不敢和家里要钱,一打电话说把生活费给弄丢了肯定又要经受剥皮之苦。老妈会在电话里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是的,之所以家里人会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主要是因为她把钱弄丢的次数太多,丢钱的频率之高可以用隔三岔五来形容。
  命运真是太不公平,真真又舔了舔碗边上挂着的汁水。为什么偏偏她有丢东西这么个坏毛病呢?她情愿长的丑一些,个子矮一点,或是鼻子上有几个雀斑,也不想整天痛苦地丢三拉四。
  还是得和同学借钱,明天和小芸借点,再和多多借点,虽然知道她们手头也很紧,可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被饿死吧?
  有点儿不好意思,隔三岔五地跟人借钱,实在是丢人。虽然朋友们从来不在意,但自己的自尊心却受不了。一个人倘若总是给别人添麻烦,增加负担,自己也会觉得人生无趣。
  明天是周末,要去给冬禹辅导功课。已经没钱给他买蒸儿糕,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苏真真因为缺钱的烦恼半饿着肚子爬上床睡觉,睡也睡不踏实,总想着明天要怎么才能搞到蒸儿糕带给冬禹。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苏真真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个好点子。
  第二天,她如愿以偿带着热腾腾地蒸糕到冬禹家。
  赊账。
  苏真真想出的好点子就是这两个字。
  卖蒸儿糕的大妈和她是老熟人,本也不在乎这几只小糕,爽快地把糕包给她,让她等有了钱再给,不着急。
  当然不着急,急也没用。再拿到生活费得等到下个月呢!
  冬禹家早上包了荠菜大馄饨,冬禹妈特意留了二十个放在冰箱里给真真。
  真真课上到一半,冬禹妈捧了一大碗香喷喷的鸡汤大馄饨进了屋,一直处在饥饿状态下的真真见了美食自然是眉开眼笑,呼呼地把馄饨吃下肚,连汤汁都喝的干干净净。
  “苏老师,”冬禹托着腮,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看你饿成这样,该不会是又把钱给搞丢了吧?”
  “嘎?”真真还在用筷子挑沾在碗底的几根鸡肉丝,冷不丁被小孩子给拆穿,整个人都尴尬地僵在那里。
  冬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云聪哥还说要治好你的坏毛病呢,我看,这辈子都没希望!”
  “我……我……我!!”真真眨着眼睛打着结巴说:“贺云聪又说我坏话了?”
  “云聪哥才没说!还用人说么,你三天一小丢,五天一大丢,我家的街坊都知道你的大名!”
  真真撅着嘴,拒绝再和冬禹讨论这个让人郁闷的话题,“我说你,快点儿把这张卷子给做完!做不完今天就别想去打球!”
  冬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埋头做卷子,知道踩了她的痛处,适可而止地不再揭短。
  做完卷子,冬禹欢呼地抱着篮球飞奔出门。真真垂着头无精打采收拾桌子。冬禹对贺云聪始终比对她更亲近。想想也是,自己整天看着这孩子做题目写作业,贺云聪则是带着他去玩,换了谁也会更喜欢带着自己玩的人啊!
  背着包准备回家继续熬稀饭,走到院门口却被冬禹妈给叫住了。
  “真真!”冬禹妈手里拿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头塞过来,“这几张超市的抵用卷你拿去用!”
  “啊——这,这怎么可以!”真真慌忙把纸推回去。
  “只是几百元钱抵用卷而已,月底就到期了,我也用不完。你要是不肯拿去用,我放在家里也是废纸一堆!听话,拿着!”冬禹妈又把纸推了过来。
  “可是……可是这怎么好意思呢!”真真望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看见了鲜嫩美味的火腿, 刚出笼热呼呼的大肉包,还有鲜奶,果冻,无数美味可口的食物。显然,她在这巨大的诱惑面前动摇了。
  岂止是动摇,最后当她揣着几张纸头回家时,显然开心的快要飞上天了。
  真是飞来横福啊!不对,是好人必有好报!她苏真真也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一天!
  冬禹妈给的抵用卷是一家大超市的,真真家附近没有,晚上回家已经挺晚,再奔去市中心采购显然不太明智,真真决定明天去超市好好疯狂一次,把这个月需要的全部口粮都给办回来。这是个需要体力的艰巨任务,为了让明天自己有力气扛东西,真真把米缸里的米全掏出来奢侈地煮了一锅干饭吃。
  冰箱里还有一直珍藏的乳酱瓜,真真把酱瓜夹出来切碎,拌了点白酱油和麻油,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小碟,又用青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把两样简陋到极致的饭菜放在桌上看了半天,当作无双美味般满心欢喜地吃起来。
  第二天是个阴天。真真想着天气预报没说下雨,多带把伞实在麻烦,便只背了小包出门。转两趟公交到了超市,门口海报上看起来鲜活又便宜的特价产品让她激动的摩拳擦掌,一副准备在超市里面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模样。
  整整五百元的抵用卷,多了要贴钱,少了又浪费,怎么样正好买五百元的东西可是个大难题。
  这也难不倒满腔热血的苏真真,她可是带了计算器来的!
  从一楼奋战到三楼,真真拉了两个大推车,用手里的计算器噼哩叭啦一算,宾果!正好五百元!结账!
  喜孜孜地在收银处排队,星期天买东西的人很多,结账的人一直排到货架边上。真真有耐心,她满怀爱意地看着两大车美食,心情舒畅。
  终于轮到她了,收银员仔细地给每样东西扫码。
  “一共五百元,请问您付现金还是刷卡?”收银的美女微笑着问。
  “哦,我用抵用卷!”真真急急忙忙开始掏口袋。为了防止把珍贵的抵用卷给弄丢,她没敢放在包里,特意放在手一摸就能摸到的口袋里,以便时时检查。
  可是……可是刚才明明还在口袋里的抵用卷怎么不见了呢?
  左掏,右掏,真真一边掏口袋一边冷汗就流了下来。
  怎么可能?竟然又不见了?
  ****
  贺云聪觉得闷。
  天气闷,心里闷,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闷。
  最近他都在小叔开的建筑设计事务所里打工,帮忙晒晒图,算算面积,跑跑客户什么的。因为是自己专业相关的事情,本来也很有兴趣,所以无论做什么,贺云聪总能从中找到乐趣。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趴在一张结构图上看了半天,脑子里都没任何反应。小叔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将车钥匙扔在图纸上对他说:“云聪,别看图了,出去散散心!今天可是星期天!”
  确实不想再呆在办公室里,贺云聪拿起钥匙收了图纸,开着小叔的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苏真真这家伙现在做什么呢?昨天听冬禹说她好像又把生活费给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沦落到三餐不继的地步。突然想起初三时曾请她吃过的那份炒面,贺云聪一手推着方向盘一手摸着下巴微微笑起来。
  苏真真,当真是到了八十岁也改不掉这丢三落四的坏毛病吗?这样一个没脑子的丫头,将来谁敢娶她!哼,怕是到了八十岁也嫁不出去!
  心里突然一阵酸涩。他不介意接收这个丢三拉四的没头脑,甚至对她掏出一片真心,却总被没眼光的她用一个“不”字给打的粉碎。更可笑的是,每次他在绝望地发誓此生不再想苏真真这个人时,总会又碰见她,然后那不再想的誓言便全随风飘的干干净净。
  下雨了。
  雨势来的凶猛,雨滴打在车窗上如同洒落的黄豆,撞的破璃呯呯作响。
  一场秋雨一场凉。
  贺云聪将车窗留出一条细细的缝隙,让风带着浓浓的雨气吹进车厢。
  不知不觉已经开到了市中心。
  市中心的红灯总是特别多,也特别长。
  又是一个一分半钟的红灯,贺云聪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去。
  车道旁是那家有名的大超市,虽然是下雨的阴天,超市门口看起来还是门庭若市。
  路边上那人真可笑,裹着张深蓝色的塑料薄膜一直弓着腰在路边找着什么东西。狂风夹着暴雨把她的头发吹的乱成一团,勉强裹在身上的塑料薄膜也屡屡要飞了出去。
  又一阵劲风吹过,那人身上薄薄的塑料膜一下子被吹上了天,豆大的雨水瞬间飞扑在她身上,外套在数秒钟之内湿的如同下过水一般。
  那人慌张地去追塑料布,深蓝色的布却被风吹到马路中间去了。她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犹豫着要不要去路中间捡那块布。
  绿灯亮了。
  贺云聪慢慢松开离合,加油换档,跟着车队从那可怜的人面前鱼贯而过。
  经过她面前时,贺云聪不由自主地扭头扫了一眼。
  而后在开到下一个转弯处时,他拧着方向盘瞪着眼睛大吼了一声。
  “拷!苏真真!”
  雨越下越大,苏真真已经被雨水浇的湿透,用来遮雨的塑料布被狂风吹到了街对面,既使是这样她也不放弃对那五百元抵用卷的寻找。
  反正已经被淋湿了,那么再淋一会儿也没关系。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继续蹲在马路上仔细检查每一块来时曾走过的石板。
  雨水迎风扑打在脸上,如同小石子般坚硬,打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真真用力抹了一把脸,继续往车站的方向寻找。
  突然,扑在脸上的雨水消失了,有什么东西在她上方为她遮住了雨水。
  真真有些发愣地抬起头,在她头顶上是一把深黑色的伞。那伞稳稳地撑在风雨里,为她保有了一方小小的晴空。
  哪里来的好心人?真真感动地转过头想要道谢。
  “谢谢你啊……嘎?”真真在转头的瞬间呆若木鸡,“贺……贺云聪?”
  贺云聪黑着脸蹲下身来,看着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透湿的她说:“你到底一直在这路边找什么?这次又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搞丢了?”
  “我……我……”真真开了口才发现嗓子眼儿酸酸的带着哭腔,遂撇了撇嘴,垂着头不说话。她总在最狼狈的时候被贺云聪逮个正着,这种难堪的感觉比丢了珍贵的超市抵用卷更加糟糕百倍。
  贺云聪也静默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放软了声音说:“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真真一边叭叭地掉眼泪一边狡辩。
  “那这是什么?”云聪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脸上刮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是……是雨啦!”真真鼻子里酸的要命,心里憋着的委屈和眼泪就快决堤,可她还是死鸭子上架嘴硬。
  “恩,果然是场来势汹汹的大雨呢!”贺云聪话音未落,苏真真就挤着鼻子皱着眉毛呜哩哇啦地哭作一团。
  “为……为什么……我……我就这么……这么倒霉?”苏真真把脸埋在膝盖里抽抽噎噎的边哭边说,“我……我好……好不容易得到的……的抵用卷……竟……竟然也丢了!呜!!!”真真不再怕贺云聪笑话她,反正都已经被他看见最狼狈的样子了,索性由着性子号啕大哭。
  她这么一哭,贺云聪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撑着伞陪在她身边。
  真真很多年没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过,轰轰烈烈地哭了一场,心里是舒服许多,可人却更加羞愧地不敢抬头。
  贺云聪见她哭声渐渐止住,只是用力把自己蜷缩成可怜的小小一团,便说:“你的腿麻不麻?不介意的话咱们站起来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哭行不行?”
  真真只是蜗牛一样缩在自己的小壳里装死。
  突然肩上一重,似乎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身上。她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头摸了摸,温暖而干燥的面料,应该是贺云聪的外套。
  “你决定这辈子就蹲在大马路上装蜗牛了是不是?”
  真真不吭声。
  “还是说你真以为自己就是一只蜗牛了?”
  真真依然不吭声。
  “你确定自己是蜗牛而不是苏真真?”
  真真毫无反应。
  “好吧,我认得的是苏真真可不是一只蜗牛。我要走了,蜗牛小姐你继续蹲这儿装死没关系,记得往路边上蹲点儿,别影响市容。”贺云聪说着站起了身,伞跟着他陡高和身形也离真真远了些。
  “你别走!”感觉到贺云聪要离开的动作,苏真真条件反射地弹起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腿。
  “哦,这只蜗牛还会说话啊!”贺云聪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说。
  苏真真也从地上站起身来,用红红的眼睛瞪着贺云聪,然后嘴唇抖了两下,鼻子一皱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贺云聪!你就会欺负我!看我狼狈,看我倒霉,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这次真真虽然也是哭着说话,却一点儿结巴都不打了。
  “你就是一坏心眼儿加小心眼儿的坏人!”苏真真撇着嘴叽叽咕咕地数落贺云聪。
  “拷!我还是坏人?”贺云聪翻了个白眼,“我!我!我还真恨自己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坏人呢!好啦,你也别再找那个什么抵用卷了,我送你回家,你赶快把这身湿衣服给换了,不然明天得了肺炎可怨不了别人!”
  真真知道自己理亏,嘟着嘴任贺云聪拉着她的衣袖往路边上走。走了一小段,两人在一辆银灰色的车前停下,而后她便被贺云聪用外套一裹如同一件行李般被塞到车后厢里去了。
  一路无言。反正贺云聪知道自己住在哪里,苏真真只在那里盘算晚上回去该拿什么做晚饭。早知道今天会这样,昨天就不该把所有米都煮成干饭吃了的!
  进了小区,雨已经停了,就见一窝一窝的大妈聚在真真住的那栋楼下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真真有些奇怪,心想难道又是哪家小夫妻打架闹到了居委会?还是张家的狗咬死了李家的猫,两家正在理论?
  “人太多,车子开不进去,只能走进去了。”贺云聪把车子停在路边。
  “嗯。”真真下了车被一阵冷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我送你上楼。”贺云聪依旧拉了她的袖子牵着她往前走,真真也没反抗。
  两个人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来到单元门外,只见一包一包的行李堆在单元门口,小芸一个人穿着件透明雨衣坐在一堆行李上哭呢。
  “小芸!”真真急忙扑到小芸身边问:“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芸抹了把泪说:“房东下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找你找不到,家里厨房失了火,烧的乌漆麻黑。我急匆匆赶过来,房东已经把咱们的行李给扔了出来,说咱们把他家房子给烧了,房租和押金还不够赔他的损失,把咱们给扫地出门了!”
  “什么?”真真只觉两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真真!真真你怎么啦?”小芸吓的从行李堆上跳下来,拉着苏真真的胳膊一阵猛摇。
  贺云聪见真真晕倒,也吓了一大跳,忙将她从地上抱走来,用力掐了她的人中几下,真真悠悠地吐了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
  “真真,你别这么激动啊!已经是事实,急也没办法。”小芸自己也六神无主,但见真真这么撑不住,只能先安慰她。
  真真倚在贺云聪身上,因为受的打击太大,一直处于呆滞状态。
  小芸打量了贺云聪两眼,好奇地问:“咦?你是真真的男朋友吗?”
  贺云聪只扬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太好了!我还担心真真没地方去呢!我男朋友找车帮我拖行李去了,一会儿我就要跟他走,你好好照顾真真,可别让她无家可归啊!”小芸一边说一边往人群外面张望。
  “让一让!”果然,没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小芸!我找到车子了!你那舍友回来了没?”男孩子把车停在小芸身边问。
  “哦,她回来了!可是受了太大的打击现在有点神志不清!”小芸指了指靠在贺云聪怀里的苏真真说。
  男孩子看了看贺云聪和苏真真,说:“你劝劝她吧,听说是电水壶的插座没拨,线路老化烧起来的。幸好没有人在家里,不然更危险,只是破财而已,总比人受伤来的好。”
  贺云聪点了点说:“是,谢谢。”
  “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男孩子一边帮小芸把行李往三轮车上放一边问。
  “谢谢,我帮真真处理就可以了。你们只管忙自己的吧!”
  “哦,那我和小芸就先走了啊!”男孩子骑在三轮车上说,“小芸,你坐上来!把东西扶好了!”
  “嗯!等我一下!”小芸走到真真身边,从口袋里掏了两百元钱放在她手心说:“真真,我先走了啊!万一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自己一个人捂着!”转头,她又对贺云聪说:“真真就交给你了,她一向糊涂,你要多在她身上费点心。你把她安顿好了以后,晚上记得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好。”贺云聪点了点头,“谢谢你一直照顾真真。”
  “唉……说来惭愧,我自从谈了恋爱以后,和真真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少。好在她现在也有自己的男朋友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小芸红着眼圈站起身,终于坐上三轮车,跟她男朋友离开了。
  贺云聪抱着苏真真,守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行李,长叹了口气。
  “要不要跟我走?”他在真真耳边轻轻问。
  真真混混沌沌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无家可归,而且又湿又冷又饿,像一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此时不管是谁,只要对她伸出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爪子搭上去,然后满怀感激地跟那个人走。
  ****
  贺云聪带着苏真真和她那一大堆行李行驶在N市漆黑的夜色中。
  这场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大雨过后的夜空中一弯新月高悬在树梢上,点点繁星若隐若现。
  “我们现在去哪里?”过了很久,苏真真有些艰难地开口问。
  “我家。”
  “你家?你家什么时候搬到N市来了?”真真吃惊地问。
  “我外公外婆一直住在N市,他们留给我一个家。”
  原来是贺云聪外公外婆的家,苏真真长舒了口气,虽然有些打搅老人家,但还是比之前以为要住到贺云聪那里去强上百倍。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答应跟贺云聪走,但不管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别扭,只想着先凑合过度一下,等和家里告了急,得了救,便再另租房子安置自己。现在不用觉得别扭了,和老人家住在一起,即使贺云聪也住在那里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贺云聪已经把车开进了老城南的一条深巷里。
  这一片老宅子都保留了清朝时的建筑风格,白粉墙,黛脊瓦。石板路上偶有卖桂花糖藕的生意人敲两下竹板,夜色里朦胧地往巷子深处看去,皎洁的月牙挂在巷子另一头的屋脊上,时空的光影重重叠叠,仿若时间的河流逆流而回。
  “阿嚏——”苏真真跟在贺云聪身后站在一幢老宅门口发愣,正望着门环上别致的铜兽发愣,晚风就吹的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真,你先找几件干净衣服上楼洗澡换上,我一会儿把你别的行李送上去。”
  “哦,好。可是,外公外婆在哪里?我应该先和他们打个招呼啊!”
  贺云聪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听我的话,先去洗澡。”说着牵了她衣袖走进院门。
  “贺云聪……”真真望着黑洞洞的小楼,低声说:“你家好黑哦……一盏灯都没有……”
  “打开不就有了。”贺云聪牵着她穿过院子,走进内厅开了灯,直接把她带上二楼的房间,塞到浴室里,“我去帮你煮点姜汤,你洗完了下来喝。”
  真真还没来得及道谢,贺云聪就关上门出去了。
  ****
  贺云聪在冰箱里找了一块老姜,洗净了用刀背拍碎,又把架上陶罐里的红糖挖了两勺放在小砂锅里,把碎姜铺在红糖上,兑上水用中火慢慢煨煮。
  望着蓝色跃动的火焰,贺云聪也发了愣。
  苏真真竟然跟着他来了这座小楼,简直像是在做梦。
  脊背上有点凉,想来是把外套给真真披上后自己的衬衣也被雨打湿了。
  心却随着一点点煮开的姜汤滚烫起来。
  苏真真,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贺云聪微笑着想,是我的,就算你说一千一万个“不”字也逃不掉!是我的,兜兜转转不管经过多少岁月与波折,终于还是会留在我身边!

  工作
  苏真真收拾停当下楼时,贺云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看电视。
  茶几上放了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下面垫了棉垫子,显然是煮茶的人怕这茶会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变凉了。
  “还冷吗?”贺云聪将电视的音量调低,转头问。
  真真摇了摇头。
  “过来喝姜茶。”贺云聪指了指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
  真真磨磨蹭蹭地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在边上,捧起依然滚烫的姜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那个,我现在可以和外公外婆打招呼了吗?”她舔舔唇边残留的一滴姜汁问。
  贺云聪扬手关了电视,站起身说:“可以。”
  真真急忙将手中喝空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用力抹平有点皱巴巴的衬衣,跟在贺云聪身后上了楼。
  贺云聪上了三楼。
  三楼除了一个大平台外,还有一个大房间。
  真真踩着月华照出贺云聪细长的影子越走越疑惑。
  为什么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亮灯?难道他们都睡着了?
  太安静了,安静的像是被隔滞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一个空间。
  贺云聪推开大房间的门,在左手处打开灯。
  灯亮的一刹那,苏真真眼睛被突然而至的光线刺的微微眯起,而后睁开,倒吸了口凉气。
  房间的布置非常典雅,但也古旧。
  微微泛黄的粉壁上挂着两张老人的照片。
  “外公,外婆!这是真真,苏真真。她遇到一些麻烦,我想请她住在里帮我照顾这宅子。她很乖,很善良,就是有点没记性,过段时间你们就会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很好的孩子了。”贺云聪在老人们的照片前很认真地说着。
  苏真真有些木然地站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对着照片三鞠躬,说:“外公好!外婆好!不好意思,要打搅你们一段时间,我……我……”
  真真“我”了半天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苏真真,要不要打工?”
  “呃?”真真愕然抬头看着贺云聪。
  “帮我照顾这个宅院。屋子每天都要打扫干净,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也要记得浇水,偶尔施个肥什么的。”贺云聪摸着下巴说:“这房子的墙好像也很久没粉刷了,过两天我买点涂料回来,你重刷一下……”
  “刷……刷墙?”真真张着嘴,下巴都快掉下来。
  “你也知道我是住校的,这宅子平时都空着,总是花钱请人来打扫也不方便。既然你现在没地方住,不如干脆来帮我照顾房子,也省得再花钱出去找公寓。”
  真真听完贺云聪的话,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是个对她来说很不错的提议。关键是贺云聪不住这里呢!她可以一个人独占这个大宅,不用想办法借钱再去租房子,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陷饼啊!
  “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真真这次很响亮地回答。
  “那好,就从今天开始。”贺云聪笑咪咪地点了点头,黑亮的眼睛笑的同窗外的月牙儿一般弯弯。
  两人跟云聪外公外婆的照片道了晚安,关上灯顺着楼梯回到客厅里。
  想到自己是为贺云聪打工才住在这里,苏真真的心安了不少,她才不想白占贺云聪的便宜,欠了他的人情,估计不是一般东西能偿还的。
  贺云聪也心安了不少,虽然他安心的原因和苏真真完全不同。
  带着苏真真在宅前宅后转了一圈,又把屋里可用的设施仔细交待了一遍,贺云聪拿起尚且半湿的外套说:“我要回学校去了,你就住刚刚洗澡的那间房,厨房的柜子里有面条和鸡蛋,明天我会帮你买些吃的送来。”
  “恩。”苏真真点着头,迫不急待地把他往门口送。
  走到院中心,苏真真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是打工,那就应该有报酬吧?怎么刚才贺云聪都没提呢?
  “晚上记得把门锁好,有陌生人敲门绝对不许开!”贺云聪专捡真真不关心的问题说,都不讲人家心里想要问的事情。
  “那个……”苏真真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在贺云聪走到院门口时鼓足了勇气问:“我的这个打工有没有报酬啊?”
  贺云聪把她推进院里,拉上院门说:“和你的房租相抵,正好消零啦!”
  “哦……”苏真真对着已经关上的门,呆呆站在院门后,想了半天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
  ****
  夜凉如水,一弯半月上西楼。
  真真在小院儿里转了一圈之后,决定上楼把东西好好整理一下。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打工,想来是要长住,当然得把自己安置的舒服点。
  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虽然姜茶为她驱散了身体里的不少寒气,但度过这么一波三折的一天之后她已经精疲力竭。坐在床边整理衣服,边整理边就靠在被子上睡着了。
  贺云聪家的被子真香,有一股淡淡暖暖的味道。对了,是阳光的味道!好舒服!真真在朦胧中把脸挤进柔软的被子里,梦见自己和一帮朋友去北京烤鸭店吃大餐,她兴奋地点了一大只肥鸭,又点了东坡肉,红烧肘子,五香猪蹄,还有香芋鸭架汤!好好吃,好好吃哦!口水顺着真真的嘴角一直往下流……
  铃——铃——铃——
  咦?北京烤鸭店里怎么会有电话响了?不管它,还是继续啃肘子!
  铃——铃——铃——
  好烦啊,到底是哪里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真真极不情愿地从一桌美味中醒了过来,混混沌沌地伸手握起床头的电话。
  “喂——你好——”她擦着口水对话筒说。
  “苏真真,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喂——请问你是哪一位?”真真迷迷糊糊地对着话筒问。
  “拷!我这才刚走多久?你就又糊涂成这样了?”贺云聪在电话另一头爆走,“我是你打工的东家!!你住的宅子的主人!”
  “唉?贺……贺云聪么?”真真终于清醒了些,“我刚才睡着了啦,还以为是在自己家。”
  “算了,才几点你就睡?吃饭了没?”
  “我累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嗯,”贺云聪在电话那头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饿不饿?要不要我买点吃的送来给你?”
  “啊?不用了!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你呢!”真真生怕他又杀回来,连连拒绝,“我一会儿自己去下面条吃,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嗯,那好吧,”电话那端的贺云聪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吃完再睡,别空着肚子。”
  “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是没头脑!”
  “你!”苏真真握着电话一阵气结,这贺云聪,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事我挂电话了!”
  贺云聪又静默了好一会儿,苏真真也不敢真的挂他电话,毕竟现在是在给人家打工呢。
  “你——你煮面条的时候记得搁盐。”贺云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声音蓦然消失在嘟的一声之后。
  苏真真对着电话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那一碗没放盐的面条他竟然还记的这么清晰吗?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啊,该淡忘的早已经都淡忘了不是吗?就像她,她已经记不清那天的雪有没有染白他的眉梢,记不清那天他离开时冰雪般的眼神。
  为什么兜兜转转又把他俩扯在一起了呢?
  苏真真恼恨地狠狠摇了摇头,哼哼叽叽地将头埋进被子里。
  淡淡暖暖的阳光般的香气,清醒时闻起来竟然和贺云聪外套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
  知道贺云聪可能会过来,苏真真一早就出了门,在学校混了一天,直到天黑才回城南贺云聪的宅子去。
  先扒在门缝边瞧了瞧,屋里黑灯瞎火。太好了!贺云聪不在!
  长舒了口气,她掏出钥匙开门进院。
  屋子里很干净,和她早晨走时没什么两样。
  中午在食堂跟着小芸蹭了顿饭,结果这家伙一直带着白痴一样的表情对她说:“真真,你男朋友好帅哦!是高中同学们吗?真幸福啊!”
  “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同学啦!”真真气乎乎地用筷子拨弄着白米饭,强调道:“只是同学!还是关系不怎么样的那种!”
  “切,还想瞒我!他自己都承认了!”小芸一脸不屑地掐住她的脸。
  苏真真苦巴巴地捂着脸,嘴里含着饭,口齿不清地说:“真滴木油啦……”
  唉,贺云聪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她同学面前乱讲话嘛!害她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全系的人都知道她苏真真也谈恋爱了!
  刚才回来的路上用小芸赞助的钱买了点青菜和平菇,平菇青菜煮面应该比白水面好吃很多。
  将青菜洗净切碎,平菇用手撕成小块,放在八成热的油锅里稍稍翻炒,洒上盐,兑水闷煮。
  要不要再打个鸡蛋呢?真真在要不要吃鸡蛋的问题上矛盾起来。
  还是吃吧,反正是贺云聪家的鸡蛋,不吃白不吃!
  自言自语地做了个鬼脸,真真拉开冰箱的门,也许是她拉门的动作太不温柔,冰箱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好多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落了一地。
  “咦?”真真凝神一看,天啊,冰箱里塞的满满的全是吃的!!从蔬菜到水果,再从鸡鱼到肉蛋,甚至连草莓味的冰激淋和桔子味的芬达都有!
  原来贺云聪已经来过了!昨天他说要给她买些吃的送来,竟然是这么一大堆!
  真真把落在地上的食物捡起,重新整齐地放回冰箱。
  这个贺云聪,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冰箱都快被挤爆了!
  虽然这么责备着买东西的人,但她还是兴高采烈地挖出一包水晶梨来准备给自己做个水果色拉。
  咬着MM的巧克力豆,真真哼着歌在客厅里拖地。
  她可不是白吃白住的人,既然说好了是打工,她当然会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刷墙确实难度有点儿大,但打扫卫生和养花种草就难不倒她!
  真真哼哧哼哧给房子做完卫生,又跑去院里给花花草草浇水,顺便在花园里挖了个小坑,把理菜时留下的菜皮全埋进坑里沤肥。她苏真真别的本事没有,从小跟着奶奶在花园里干活的经验可丰富的很。
  忙完院子里的事,真真确实也有些累了,便回房洗澡休息。
  ****
  一个人住在这样空寂的宅子里还真有些冷清呢!
  真真将宅子里里外外的门锁都检查了一遍,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重重仰躺在床上。
  很疲劳,又很舒服。
  用劳动换得住食,让人心情愉快。
  忽然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从床头柜上取了信纸和笔趴在枕头上开始写信。
  “晋书哥:
  见信好!……”
  是的,真真只在信纸上写下了这六个字,然后她就趴在信纸上睡着了。
  她有许多话想对吴晋书说,包括她最近的倒霉,包括她现在开始了另一项工作。
  此时的吴晋书,已在B大念研究生。
  站在窗前望月的他,也正在想着某一个人。手边的信纸上密密地写满了字,月光下隐隐可以窥见信的眉头上有“真真”两个字。
  我们为了相聚而分别,为了相聚而忍耐。
  吴晋书知道,忍耐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他要等一朵花开,等一片云舒,等一阵风,等一场雨,等一个女孩长大。
  那么,这个女孩长大了吗?

  接近
  江南的冬天,虽然比北方温度高很多,但水乡特有的湿冷寒气,让人有一种从骨头缝里发冷的感觉。
  况且北方虽冷但一入冬屋里都有供暖,南方就没有。屋子里除了开空调或是取暖器之外,没有别的取暖方式。
  真真舍不得开空调。倒是不为了给贺云聪省电费,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开空调太浪费。
  将屋子从里到外收拾一遍,又把花园里枯去的花枝落叶修剪扫落,想想厨房的地好像还没怎么擦,真真赶忙又拎着拖把往厨房去打扫。
  没办法,谁让这是她的工作呢!而且今天又是星期五,照例贺云聪晚上都是会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贺云聪两个星期才会过来露个脸,瞅一眼,话说的也不多,有时在他自己房间里看书,有时在花园里细心地修剪花枝。真真初时的不安和紧张在他不急不缓的安然之中有些淡了。
  慢慢的,她竟然很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常常是她把木桌搬到院心里画画,贺云聪来了也不打搅她,静静在家里坐一会儿,在真真还没发现的时候又悄然离去。
  真真是有些迟钝的。贺云聪来的次数渐渐多了,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发现最近好像经常一抬头,贺云聪就会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杂志,又或是将一大堆建筑图纸铺在客厅的地上,趴在图纸上量来画去。
  再然后,每个周五的晚上,贺云聪都必然会来。
  院里的十月黄腊梅已经开了,缕缕清香绕梁不绝。
  今天真真想画水墨画。
  将雪白的宣纸在案上铺陈开来,刚刚开始研墨,门外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贺云聪身上冒着丝丝冷气进了屋,手里还拎着一大包东西。
  “大冷天你怎么坐在屋门口画画啊?也不开空调,屋里头和外头一样冰冷。”贺云聪顺手将那包东西扔在还未染上墨色的画纸上,将厅里的空调打开。
  “我也不觉得太冷!”真真好奇地将纸包打开,一股甜香扑鼻而至,“好香啊!是街口洪记的桂花糖芋子!还有丁记的桂花糖炒栗子!”
  “别作什么画了,趁热吃栗子吧!”贺云聪捡起一颗滚热的栗子用手剥开丢进嘴里。
  “我才刚起了兴致,这会儿不画,可能就不想画啦!”真真把那包吃食推到桌边,捋起袖子继续磨墨。
  贺云聪站在她身边继续剥栗子,噼哩叭啦剥了一堆。真真也不理他,兀自拿毛笔点了墨,思虑着在何处下笔。
  贺云聪心里有微微的恼意。因为苏真真喜欢吃桂花味的芋子和糖炒栗子,他才在寒风中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买了回来,谁知这丫头竟然只管笔墨而不看他一眼。他还要怎么样?已经是千般忍耐,万般讨好,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这人却钝钝地完全把自己固定在一个只管打扫卫生,看房子的借住者身份上。
  将剥好的栗子慢慢推到真真手边,贺云聪对自己翻了个白眼躲一边看电视去了。
  真真画完一笔梅枝,回笔时正好看见左手边一堆金灿灿的栗子。她顺着拿起一个放进口中,嗯!好香的桂花味,好甜的糖栗子!真真咬着栗子继续行笔,眉眼渐弯,唇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贺云聪却看的痴了。
  有多少次,他就这样着看着她的侧脸,背影痴痴发愣。
  苏真真已经成了贺云聪心中的病。明明在乎的要命,又要在她面前装作不在乎,保持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
  只能一点一点的接近,贺云聪明白的。他已经不是高中时那不懂世事的莽撞小子,他已懂得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留住的东西。
  手边的栗子已经吃完,画上的腊梅也迎香绽放。真真横笔一笑,转过头,对着坐在沙发上的贺云聪婉然道:“你饿不饿?我去做饭。”
  贺云聪正目不转睛地偷看人家,冷不丁目光相对,躲闪不急,脸竟微微红了。
  “哦……好啊……”他转过头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继续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
  真真将新画留在桌上晾干,换了罩衣去厨房做饭。
  贺云聪见她离开,便踱到桌边看画。
  对着画沉吟片刻,他忽然宛尔一笑,也提笔沾墨在画边写了两行字。
  写完看了看,又觉得还不满足似地歪着头想了半天,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再次落了笔。
  因为知道贺云聪晚上会回来,真真下午就没留在学校看书,直接到菜场买了菜回家整理。她虽然因为常常丢东西而给人笨拙的印象,其实做家事还是挺有天分的。特别是做菜,真真喜欢色香味俱全,把画画的爱好充分发挥到菜盘子上去。她做出来的菜,口味也许不算上乘,但绝对是赏心悦目。
  一边切着白菜,真真一边对自己说,她才不是专门做菜给贺云聪吃,只不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帮了她很大的忙,并且,他现在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没有欺负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他之间又有了若有若无的朋友关系。
  真的能成为朋友吗?真真停下菜刀,望着窗外点点灯火有点发愣。应试可以的吧,经过这么多事,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人之间似有一条奇异的纽带连接着,如果不做朋友,那要两人如何相处下去?
  贺云聪到底怎么想,苏真真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这样的距离与接近,正好。
  对着一桌菜肴,贺云聪却无从下箸。
  “唉,你把菜做成这样,让我都不好意思吃了。”贺云聪叹了口气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菜再漂亮,饱了口腹才是它最重要的用途!”苏真真说着挟了一块鱼放到贺云聪碗里。
  盯着碗里的鱼,贺云聪忍不住心里一阵高兴。
  这可是苏真真第一次给他挟菜啊!随即又觉得自己可悲。不过是一块鱼而已,用得着这么激动吗?瞧你这出息!贺云聪为了一块鱼而在心中百转千回,遂低了头只顾吃饭不再说话。
  真真可看不出他心里在这短短数秒之内的波澜,一边吃一边说:“园子里靠墙的一溜土地都空着,等开了春我想种些蔷薇花行吗?”
  “蔷薇?”贺云聪抬了头看她,“种五彩的吗?”
  “不一定,五彩的很难找到花苗,黄的和粉的也都不错,找到什么种什么吧!”
  “只种五彩的,”贺云聪放下筷子说:“春天我去找花苗。”
  真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哦,那好啊。”
  “对了,冬禹明天还要跟你去打球吗?”真真突然又问。
  “恩,每个周六的老规矩,下午五点半和他在篮球场见。”
  “我说,”真真将筷子头咬在唇边,“冬禹上的是理科班,我是学文科的,他那化学物理我辅导不了,看他最近两次测验成绩不是太好,你给他辅导一下行吗?”
  “冬禹挺聪明的,你应该试着让他自己独立学习,而不是一直像个保姆似的跟在他后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冬禹现在虽然病好了,但在心理上还是很依赖人的,我答应过他妈妈,在他高考前都不会放手。”真真俨然把冬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要关心许多。
  “你啊!”贺云聪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两人这么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冬禹的教育问题,很像是一对结婚很多年的夫妻,这想法让贺云聪心里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柔情。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很多年以后,若是坐在这桌前吃着饭菜,说着家常的人还是他和苏真真多好。
  “真真——”贺云聪情不自禁地望着苏真真在灯光下泛着柔光的侧脸叫她的名字。
  “呃?怎么了?”苏真真正嚼着一片冬笋,唇边沾了一颗小小的米粒。
  贺云聪真想伸手为她将那米粒拭掉,可他只能忍耐。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给吓跑了,耐心,他需要绝对的耐心。
  “我是说,”贺云聪转过目光,“要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冬禹家看看,反正我明天不用去事务所。”
  “真的吗?”真真一听贺云聪说愿意去给冬禹辅导功课,两眼立刻放出光来,“太好了!来,吃菜!吃菜!”说着又挟了许多菜放在贺云聪碗里。
  贺云聪只能在心里苦笑,冬禹在她心目中显然比自己要重要许多。什么时候他才能赶上冬禹啊!
  ****
  真真收拾好厨房回到厅里,贺云聪依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咦?你还没走吗?”平常贺云聪周五回来,吃完饭没一会儿就会离开。今天本来饭就吃的晚,这会儿已经过了八点,他竟然还悠然自得地歪在沙发上看电视。
  贺云聪被她这么一问,心里就有点恼火,心想,就这么急急地想赶我走吗?怎么说这也是我家啊!想来想走都是我的事,今天我偏就不走了!
  心里想的狠,嘴上他却不敢讲。只是抱着软垫斜在沙发上,露出两只眼睛闷闷地说:“我头有点疼……”
  “哦,那我去帮你倒杯开水。要不要吃药?”
  “不用了,可是只是刚才买桂花糖芋子排队时吹了冷风。”贺云聪眨了眨有点湿润的眼睛,用力咳嗽了两声。
  “唉呀!谁让你大冷天去排队了!人少的时候再去买不就好了!”真真嗔怪地到柜子里取了条小毯给他盖到身上,“那你先躺会儿吧,舒服了再走。”
  还让我走啊?贺云聪心里的小火苗又往上窜了一点,我可是为了你才去排的队啊!苏真真你这没良心的!
  真真不是神仙,哪里听的见他这许多心里话。只管洗了手到桌边收画。刚收了笔墨,望着墨迹已干的画,真真惊地咦了一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贺云聪!这诗是你题上去的?”真真惊愕地扭头问。
  “恩。”贺云聪将脸转向沙发里面,依然闷闷不乐。
  “看不出来,你毛笔字写的这么好啊!”苏真真举着画笑道:“贺云聪,我真是小看你了!还以为你就只是个理科天才呢!”
  贺云聪被赞的心情略略舒畅了些,声音不高不低地回了句:“我初中时可是少年书法大赛的全市冠军!哼,竟然小看我……”
  真真展眉笑道:“唉呀,不是因为你理科实在太强了嘛!谁成想到你还是个书法冠军啊!”
  “唉?这!这又是什么?”真真声调陡然一变,“啊!贺云聪!你竟然在我的梅花上乱添东西!”真真指着花枝上那只笔法拙劣的小虫子气的跺脚,“你!你!你!贺云聪你太可恶了!”
  贺云聪在沙发上懒懒地转了个身,依旧用垫子遮了脸,只露两只乌漆漆亮晶晶的眼睛说:“我是书法冠军,又不是画画冠军,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你还强词夺理!”真真冲到他面前,拾起沙发上另一个垫子砸到他身上说:“贺云聪!你讨厌!”
  贺云聪抱着垫子说:“苏真真你虐待病人!唉哟哟,我头疼的更厉害了……”说着就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真真拿他没办法,气咻咻地拿着画上楼回自己房间。
  坐在床上,真真泪汪汪地看着变成四不像的腊梅画,这原本是她打算放假带回家送给吴晋书的礼物,现在全被贺云聪给毁了!
  ****
  结果那个星期五的晚上,贺云聪仗着头疼就没有回学校的宿舍去住。
  凡事有一就有二,再往后,贺云聪在家里住的时候渐渐就多了起来。
  当然,这个渐渐绝对是有计划有步骤又不易被人察觉的。
  苏真真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一个叫贺云聪的人慢慢渗透。
  她会让他在清晨去买巷子口老刘记的锅贴回来当早饭,也会在出太阳的日子指挥他帮忙把家里所有的被子搬到院子里翻晒。她知道在炒土豆丝前一定要先在油里爆两粒蒜头,也知道那个人只要一碰虾米就会过敏全身起红疹。
  不管苏真真愿不愿意,她知道关于贺云聪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把这座深巷里的小楼当成自己的家。

  晋书
  再见到吴晋书,他又瘦了一些。原本白皙的肌肤也被晒成了淡淡的麦色,只是眼角眉宇间的温润并未比从前少得分毫,站在阳光下的雪地里,笑容依然明朗动人。
  “晋书哥……”也许是太久不见,真真站在吴晋书面前,觉得有一点陌生的距离感。明明都常常写信打电话,可真人站在眼前还是觉得两人隔了许多光阴。
  吴晋书也知道真真长大了。
  长成一个看到他不再如从前那般亲昵无间的大姑娘了。
  “真真,”吴晋书依旧微笑着叫她的名字,心头化开一股淡淡的涩。“我们好像有几年没见了?”
  “恩,”真真点了点头,“快两年了!”
  不,是两年零七个月!吴晋书在心里默默说。
  “真真,你冷不冷?”
  “不冷。”
  “那咱们沿着河走走吧。”
  “好。”
  河岸的雪还很厚,两人向前走去的每一步,都会在雪地里留下一对深深的脚印。
  吴晋书先寻了话题,讲起去年秋天在开封城外发掘的一座古墓,墓里伏了机关,他和教授被困在侧室中整整一天。真真本来就喜欢听他这些传奇故事,很快从初见时的拘谨里恢复过来,手里捏着雪团不断询问吴晋书在考古中的历险与趣事。
  “晋书哥,考古真的很危险!不过也非常有趣刺激!”真真兴奋地将手里的雪团扔到河中。
  “说说你吧,从你的信里看的出来,你的大学生活也很丰富多彩啊!”
  “哪有,我每天三点一线,没一点乐趣!”真真摇着头叹气道。
  “怎么会,我在信里听说某人丢了生活费,又烧了房东的房子,最后竟然跑去给人家当清洁工?”吴晋书看着苏真真的小脸一点点垮下去,嘴角的笑意更甚。
  “别提了!”一提起这件,真真就一肚子悲凉,“就像我在信中跟你说的,我现在不但要打扫卫生,种花养草,还要烧饭做菜,被那个人指东挥西的!”
  “那个人?”吴晋书眉毛轻轻一挑。
  “恩,就是我的房东。”一提起贺云聪,真真立刻咬牙切齿。
  “他在你最危难的时候施予援手,应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哼!他是正好找了个不用付工钱的女佣人!”
  吴晋书望着河面忽然静默了,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在信里好像说过,那个人,是你高中的同学吧?”
  “嗯。”真真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真真,你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咱们和曲凌,圆圆一起在这河堤上放烟火吗?”吴晋书抬头看向深蓝色的天空,仿佛那一夜的烟花还绽放在夜空。
  “记得,那天晚上放的烟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
  吴晋书笑着点了点,说:“也许是考古这个专业让人总在不断寻找的原因,我现在对事物的直觉特别灵敏。”
  “真的吗?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直觉与第六感。”苏真真又叹了口气。
  “那么,看看我的直觉灵不灵,”吴晋书用微笑的眼睛看着苏真真说:“放烟火那天晚上,我们曾遇见一对兄妹,那个少年,让我印象深刻。”
  苏真真背上一僵,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吴晋书。
  “读完你的信,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就冒出那少年的脸,忽然觉得,帮助你的人就是他吧!”
  “晋书哥……你……你好厉害!”
  “真的是他!”吴晋书笑意渐渐发涩,“那时你告诉我你们关系不好,话都说的很少,没想到最后却是人家在危难中帮了你。”
  真真有些窘迫地红了脸,嘟着嘴说:“他是老欺负我嘛!要不是我当时实在惨的没办法,才不会要他帮我!”
  “那现在要不要搬出来自己住?”吴晋书看似不经意地发问,眼睛却盯真真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搬出来?”真真有些发愣。
  吴晋书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心一点点的凉了,“原来你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我……我……”真真自己也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是啊,她早已脱离了困境,却从未想过要从那小楼里搬出去。
  “真真,”吴晋书忽然靠近她侧脸,语意温柔,“对不起,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晋书哥!你干嘛这么说呢?”真真不解地看着他说:“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啊!高中时你已经那么照顾我,我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我曾经对自己说要永远都好好照顾你的,可是,”吴晋书苦笑,“时间和空间,可以让人无能为力,可以把人隔在两个世界,可以改变太多的东西。”
  “晋书哥,”真真不明白吴晋书话中的意思,安慰他说:“只要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幸福地生活着不就好了吗?况且,咱们不是总有写信,打电话么。”
  “真真,你最近写给我的几封信里,说的所有事情都围绕着一个人,知道吗?”
  “哦?有吗?我不过是写写家常,生活琐碎,晋书哥,是不是你看着觉得很罗嗦?”
  “不,写的既温馨又有趣,让我觉得,信里常常被你说是坏蛋的那个人很幸福。”
  “哪里有温馨,整天吵吵闹闹啦……”真真隐约感到一些不安,她垂下头,用手指抚着脖子上洁白的兔毛围巾,这是圣诞节贺云聪送她礼物,装在一只不起眼的破袜子里,在圣诞节清晨挂在了她的床头。
  “其实,”吴晋书伸手轻抚过她落了几片雪花的青丝,“真真,我——”
  吴晋书顿了一下,手指从她发间滑落,终于将那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晋书哥,你刚才要说什么?”真真奇怪地抬头问。
  吴晋书看着她的脸,慢慢道:“其实我知道,我不能好好照顾你。我深爱着我的专业,注定一生要在一座座青山与古城之间辗转,想长伴在一个人的身边,很难。所以,我不是个好哥哥。”
  “不!”真真扯着他的衣袖反驳道,“你是最好的哥哥!”
  吴晋书淡淡地笑,“也许吧,只是我原本想做的更好些,可能真真你不需要了。”
  真真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他,今天的吴晋书太奇怪了,他说的话,她有大半听不懂。总像是有着什么隐含的意思,她却猜度不出。
  吴晋书是聪明人,他在一天天的等待,在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中发现,那个他想要等着长大的女孩,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这个发现,让他痛苦,让他在黑夜中不能眠。
  这就是耐心等待的结果吗?眼看着她越走越远,眼看着她心里慢慢住进另一个人。
  要不要把她抢回自己身边,但把她抢回来后自己能给她最大的幸福吗?吴晋书扪心自问,他可能做不到。他的专业,他决定要为之奉献所有热情与生命的事业,让他不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为她日日画眉,时时相伴相随。而真真,真真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爱,值得最真心的呵护。他可以给她全部的爱,可他给不了无微不至的呵护。
  他永远不会告诉苏真真,在这个新年前的一个月,他去N市找过她。按着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一座老宅,遇见了那数年前曾在烟花漫天的夜晚中见过的少年。
  阳光下的冰雪已在消融,远处亭角上,一缕幽光闪烁在七彩的冰棱上。
  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因果?也许当他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下B大历史考古这个专业时,今天的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倘若他当年没有执意去B大,倘若他也在N市上一所大学,那么,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没有如果,他得到一样挚爱,就注定要失去另一样。
  送真真回家后,吴晋书一个人走在晚霞之中,默默问自已,真的就要这样放手吗?
  ******
  寒假的后半段,真真在家里呆的几乎不耐烦。她想念那幽巷中的小楼,想念楼下在寒风中绽放的腊梅,想念平台上的总是在微风中缓缓摇动的躺椅。
  当然,打死她也不会承认想念那个说要在春天为她寻来五彩蔷薇花苗的人。
  可她期待着春天,期待春天时在小院里种满最爱的五彩蔷薇。
  虽然知道寒假里贺云聪也在H市,可两人从放假那天开始就再没联系过。
  假期的最后一个天,真真一大早急急忙忙整理好行李就踏上去N市的路途。
  贺云聪,我不是想见你,我只是想念那幢我在里面劳动了许多时光的老宅。真真靠在车窗上这样对自己说。
  一路不停歇地奔到城南,站在巷子口向里望去,幽幽深巷即便在正午也那么安静。
  推开院门,水井边的舀子里搁着一块鹅卵石,走前忘记拿进屋的拖把架在小石台上已经冻成一块硬硬的冰布。厅门也紧锁着,一切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除了落满庭院的腊梅花。
  终于谢了。
  真真伸手想推开厅门,用力推了几下,门却是像被从里面扣死了一般不动分毫。不可能啊,明明锁已经打开了!真真卯足了全身的劲拼命往上一撞,门内传来一声闷哼。
  贺云聪!
  真真看着半滚在地板上,抱着肩膀闷哼的贺云聪,一时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已经回来啦?从里面抵着门干嘛?害我以为门锁坏了。”
  贺云聪垂着头不说话。
  “怎么啦?真的撞着了?”真真担心地走到他身边。
  “没事。”贺云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走了。”
  “唉?不是明天才开学吗?今天去学校干嘛?”
  贺云聪也不答话,只是拎着包直直出了门,留下莫名其妙的苏真真。
  他终于知道苏真真一直写信的人是谁,那个烟火夜晚伴在她身边的人。
  他来找她,找到了这座老宅里。
  他和他说的话不到十句。
  “请问,苏真真住在这里吗?”
  “是的。”
  “你是?”
  “房东。”
  然后就是静默的对视。
  “请别说我来过,谢谢!再见。”
  “为什么?”
  没有回答,那人只是转过身,慢慢走出深巷。
  而后在寒假里的某一天,他骑车路过河堤,看见了两个人。
  他和她。
  真真笑的好甜,在别人面前。
  这样甜美的笑容她向来吝啬于给他。
  于是他想,也许她不会再回那老宅来,也许,她终于还是会搬走。
  苏真真!我不放手!我死也不放手!贺云聪这样对自己说,可当他在黑暗中一次又次回想起河岸边真真绽出的笑容时,心痛的无以复加。
  这样的痛苦,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可为什么还会这么执着?贺云聪,你是个笨蛋!
  一个撞了墙也不知道回头的笨蛋!
  ****
  真真原本快乐的心一下子在贺云聪离去的背影中沉了下去。
  不声不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真真眼里渐渐溢出委屈的泪水。
  电话突然响了,惊地她狠狠一颤。
  有些恍惚地拿起听筒,“喂,你好,请问找哪位?”
  电话那端的背景很静,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请问,贺云聪在吗?”
  “他刚刚离开了。”
  “那能问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周末吧!”真真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挂历,“请问您是哪位,如果他回来,我让他联系您。”
  “我是乐毅。”对方清晰地报出名字,却让真真骇了一大跳。
  “乐毅?你是乐毅?”
  “是。麻烦你转告贺云聪,我在找他。谢谢,再见。”
  乐毅已经挂上了电话,真真却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不能缓神。
  乐毅在找贺云聪?
  乐毅不是三年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吗?
  难道说,他已经康复了?
  想到这里,真真眸中一亮,抓起背包,她锁上门直奔往贺云聪所在的D大。

  甜酒
  周末的下午,阳光斜照在窗棱上,一只小麻雀从窗台上飞起,振翅的动作让阳光在透明的玻璃上轻轻颤动。
  贺云聪握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眉头一直深锁。
  真真坐在他对面,一会儿看着他,一会儿又看着静静摆在柜上的电话,明明心里焦急的很,却不敢开口说话。
  自从贺云聪知道乐毅打电话来过,他就疯了般到处打电话寻找乐毅。
  乐毅家,乐毅住过的医院。
  乐毅家里的电话已经停机,医院说乐毅恢复后,上个月已经出院,然后没有任何消息。
  乐毅终于好了,可乐毅究竟去了哪里?
  “真真,”贺云聪突然开口,打破了屋里紧窒的空气,“你确实告诉他我周末会回来吗?”
  “恩!”真真用力点头,“他说他会找你!今天一定会打电话来。”
  贺云聪点了点头,他看真真神色有些疲惫,说:“真真,不必陪我等,去休息一会儿吧。”
  苏真真用力摇了摇头,“我陪你等!”
  贺云聪的眸子微微闪了一下,真真用坚定表情说出的四个字,让他的心瞬间被温暖。
  真真,如果是一辈子,你会不会陪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棱上的斜阳已经消失不见。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默默相对等待。
  “我那个去了英国的好朋友,”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真真,她顿了顿说:“她现在很好。她说,其实不管是多么大的悲哀和难过,总会过去。在时间里行进的人,只要有信念,就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贺云聪抬起头看着她,真真脸上有极认真的表情。
  “所以,贺云聪,乐毅也一定会找到幸福的。有很多道理,他一定想通了,所以他的病好了,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贺云聪看着她的眼睛,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说:“也许,一直想不通的,其实是我。”
  铃……
  电话铃响了。
  贺云聪和苏真真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贺云聪慢慢拿起电话。
  “你好,我是贺云聪。”
  “云聪,我是乐毅。”
  苏真真永远不会忘记贺云聪那时脸上的表情,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晶莹的水光在他眼中流转。他和乐毅在电话里谈了很久,久到挂上电话时,屋外已是星辰满天。
  贺云聪的手还在颤抖,胸口还在深深地起伏。
  乐毅他康复了,他真的完全好了!他现在虽然已经和家人去了另一个城市,但他说,贺云聪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会认真去寻找生活真正的含义,他要贺云聪一定要快乐。他说,他很想贺云聪,有一天,他一定会来看他!
  苏真真走到贺云聪身后,她想了想,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问:“你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贺云聪回首看着她的笑靥,征了良久,忽然微笑道:“今天陪我出去吃好不好?”
  “好啊,你想吃什么?”
  “巷子口的东海拉面。”
  ****
  东海拉面馆的揪面片和搓鱼,当然还有地道的牛肉拉面都非常不错。
  真真点了一碗揪面片,贺云聪直接要了一份大碗的牛肉拉面。
  很快面食端了上来,汤水热乎鲜香,两人都只是埋头吃着。
  真真觉得面片里的哨子太多,肉酱和土豆堆在碗尖上,不管她怎么努力地吃,好像都没有减少的迹象。
  “贺云聪,你要不要加点哨子?”真真问。
  贺云聪额上正冒着汗,他从牛肉拉面碗里抬起头来,看她对着一堆肉酱为难的样子,笑道:“这可是精华,难道你故意留给我吃?”
  “才不是!”真真红了脸,“我是实在吃不下了!你要不吃,那我就舀出来扔了!”
  “我吃!我当然吃!”贺云聪笑逐颜开地用勺子从真真碗里挖了一大勺哨子,拌到牛肉面里吃起来。
  “喂,贺云聪,开学前那天我回来,你干嘛抵着门,还突然就跑回学校去了?”真真一直觉得疑惑,这会儿趁着气氛好就问了出来。
  “哼!”贺云聪喝着汤闷哼了一声,他都差点儿忘了这事,这会儿真真一说,他又想起寒假里她和吴晋书两人在河岸边散步的事。
  “干嘛不说话?”
  “食不言,寝不语。”
  真真被他堵了一句,半天说不上话来,只得气乎乎地埋头吃面片。
  吃完饭,带着一身热气走出拉面馆,寒风迎面一吹,身上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贺云聪跑到面馆隔壁的桂花店买了一杯刚烫好的桂花甜酒放在真真手里说:“你没戴手套,用这个暖着手。”
  真真原本心里还在气着,却被一杯热热的桂花甜酒全给驱散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间,又是一轮明月。
  “贺云聪,月亮边上那颗很亮的白星星是什么星?”真真呼着白色的雾气问。
  “是天狼星。”贺云聪也举头向月望去,好美的月亮,静挂在巷子的尽头,清辉流泻于天地之间。
  “咦,那不就是西方所说的牧人星吗?”
  “是,听说在阿尔卑斯山上放羊的牧童都是靠着星星升起的位置来辨别方向。他们在每个草木繁盛的夏天赶着羊群进山,直到秋天草木尽枯才会回到村子里。”
  “整个夏天?”真真捧着桂花甜酒瞪大了眼睛,“只有牧童和羊群?”
  “是啊,独自在无边的山野里。”
  “难道他们不会觉得寂寞?都没有人可以说话!”
  “他们和大自然说话。溪流,花朵,小草,鸣虫,夕阳,月光,还有星星。”
  苏真真忍不住笑了出来,“贺云聪,想不到你一个将来专管盖房子的理科生竟然可以说出这么浪漫的话来!”
  贺云聪也笑了,“我是喜欢建筑,但若是让我去阿尔卑斯山里放羊,我也会觉得是很不错的工作。”
  “切!你就会说!”真真抿了一小口甜酒,露出唇边一个小小的酒窝,“真把你放到深山里一个月,你不急的哭才怪!”
  “哭就不会,不过没人给我做饭,打扫卫生就比较头疼。如果你跟着我一起去,不要说一个月,就是呆上十年八年我也情愿啊!”贺云聪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苏真真一眼。
  喝甜酒正喝的乐陶陶的苏真真对他的话没一点反应,笑呵呵地说:“你……你想的美哦!还想把我这个免费佣人带着伺……伺候你!给我开高薪,我倒……倒可以考虑一下!”
  苏真真的洒量不是一般的差,半杯甜酒喝下去,她说话有点大舌头,一杯全喝下去,她已经找不到家门在哪里了。
  “真真!你往哪个门走啊!”贺云聪一把拉住正要往别人家院子里闯的真真。
  “我……我回家啊!”真真脸上泛着红潮,眼神迷迷濛濛,嘟着嘴的模样让贺云聪恨不能咬她一口。
  “家在前面!还没到呢!”贺云聪拉着她的手,带着跌跌撞撞的她往前走。
  真真头也晕,眼也花,没走两步她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真真!”贺云聪急忙转身抱住她,“地上太凉不能坐,快点起来!”
  叫了半天,苏真真都垂着头没反应,贺云聪伸手把她脸抬起来一看,竟然睡着了!
  贺云聪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她双手扣在自己肩上,背着她回家。
  真真的脑袋软软地垂在贺云聪耳边,呼出暖暖的气息里有淡淡桂花的香气。贺云聪叹了口气笑道:“想不到酒量这么差!一杯甜酒就醉成这样!”说着侧过脸看了看伏在肩上的人。真真离他太近了,近的让他在转首之间双唇从她冰凉的鼻尖上掠过。
  贺云聪感觉到那冰凉的温度,背着苏真真站在了深巷中间。
  很多年前,那一次他跌伤了腿,是苏真真背着他穿过校园去医务室。
  那是初秋,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还有热辣辣的感觉。他伏在苏真真肩上,苏真真在不经意的转首中,软软的唇曾从他颊上轻轻擦过。
  太鲜明的触觉,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颊边似乎还留着那唇上的温软。
  一时间高中里发生的种种又翻腾在贺云聪脑海中,他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又过了这么多年后,他还能有机会把苏真真背在肩上,离她这么近。她温软的唇在眼前不过数厘米,只要他微微向前倾一点,就可以得到。
  贺云聪凝神凑上去,在月华下细看苏真真的睡颜。最后,他轻轻在她冰冰的小鼻子上咬了一口。
  苏真真不舒服地嘤咛了一声,觉得痒痒似的用力在贺云聪颈间蹭了几下。贺云聪看她小猫般的样子,禁不住从心里温柔地笑了出来。
  君子不趁人之危。
  苏真真,我若要亲你,一定要你心甘情愿。
  ****
  苏真真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坐起身,揉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努力回想着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
  想了半天,只想到热腾腾的牛肉拉面和深巷里的那轮明月。掀开被子一看,除了外套不在,自己穿的很是整齐。忽然想到那杯用来暖手的桂花甜酒,苏真真惨叫一声重重跌回床上。太丢人了!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也没想到一杯甜酒就可以完全把她打倒。自己喝醉后有没有乱说话?有什么有做什么奇怪的事?老天保佑,但愿她只是睡觉而已。
  在浴室刷牙冲澡,换了衣服下楼,贺云聪正在客厅里看报纸。
  真真站在楼梯口犹豫了半天,没有动,还是贺云聪发现了她。
  “起来了?”贺云聪将手中报纸折起,“吃早饭吧!”
  “呃?”
  “我做了早饭,是你喜欢的炸馒头。”贺云聪笑着把她拉进厨房。
  馒头炸的金黄酥脆,粥也熬的很香。真真却吃的忐忑不安,她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贺云聪:“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醉了?”
  “恩。”贺云聪点了点头,却不看她,脸上没任何表情。
  看见他的反应,真真心里更担心了,该不会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吧?
  “那……那我有没有……有没有乱说话?或是做什么奇怪的事?”真真嘴里嚼着一块馒头,根本咽不下去。
  贺云聪这才抬头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她,说:“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记……记得?”真真被吓住了,“贺云聪,我到底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蹲在马路上哭哭闹闹,然后记不得自己家在哪里,跑去别人院子罢了。”
  “什么?”真真脸色刷地就白了,“不……不会吧……我……我虽然酒量不好,但也不至于……”
  贺云聪见她吓成这样,不忍心再吓唬她,终于笑道:“骗你的!你的酒量真是够差,而且可以说睡就睡。其实你喝完那杯甜酒之后,就坐在地上睡着了。”
  真真听他这么说,终于长舒了口气,“竟然骗我!我就说嘛,我人品这么好,酒品一定也不坏!”
  “你倒会自夸,不知道自己睡了以后真是比一只小猪还要沉!要不是我好心背你回来,你就得在巷子里睡一夜!”
  真真红了脸,讪讪道:“都是你害的!买桂花酒给我喝,当然要负责把我给背回来了!”
  “吃饭吧!”贺云聪夹了片馒头给她,“以后在外面可不许沾酒。”
  “恩。”真真答应着,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她和贺云聪这样的对话,怎么感觉这么别扭呢?
  吃完早饭,贺云聪要去事务所,真真收拾了碗筷准备去园子里松松土,在园边上种点儿葱蒜香菜,省得临时用起来没有,还得跑去菜场买。
  “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对着走到院门口贺云聪的背影,真真脱口而出地问,问完她就后悔了。
  贺云聪听了她这句问却是心情特别愉快,“回来!记得给我炒个笋瓜,要切片的那种!”
  “哼!还点菜呢!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吧!”真真故作凶狠地把手里的小铲一扬,贺云聪依旧笑着出了门。
  刚出门,发现邮箱里有一封早上才到的信。贺云聪盯着信箱看了半天,伸手将信取出一看,果然是B市寄来的。
  捏着那雪白的信封,贺云聪恨不能掌心里燃出一把火直接把它给烧了。
  掌心里终究是燃不出火的,所以,他还是转身回到院里,对苏真真说:“有你的信!快出来拿!”
  “我的信?”苏真真的心情和贺云聪截然相反,欢呼雀跃着奔到院门口,从他手里飞快地拿过信,一看是B市寄出的,脸上兴奋的简直要流出光彩来。
  贺云聪的脸色却越发郁闷,他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两两
  五彩蔷薇的花苗虽然难寻,贺云聪却还是找到了。
  春分时他在小园的四角时各种了一颗,真真一直追问他种的究竟是不是五彩蔷薇,他却从不回答。苏真真说他故弄玄虚,贺云聪也不否认。其实,他只是想在花开时看到她蔷薇一般惊喜绽放的笑颜。
  很美好的期待。可在五彩蔷薇绽开第一朵蓓蕾的那天,他却被苏真真气的吐了血。
  起因是一枚小小的平安符。
  周日,苏真真和一帮同学约好了去花神庙烧香,顺便再买两株玉兰和茉莉的花苗。N市的花神庙是很有名的,倒是不因为这庙里的花神能保得百花长开,却是因为这庙里的平安符。据说当年郑和扬帆下西洋前都曾到这小庙里求过平安符。传了数百年的神话,让这小小一座花神庙在一片栀子与玉兰花林中始终香火不绝。
  真真也算有缘,正巧那天黟县太平寺的一位高僧游历到这小庙,真真求了符,转身往庙外走时,那僧人手握朱砂笔从她身边过,真真只顾看手中的符,一头撞在僧人身上,连连道歉之后,僧人却是不恼,反倒笑言真真与佛有缘,取了她落在地上的平安符,用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卍字。真真知道这是佛语里至福的意思,立刻欢欣地大声道谢。
  得了这么个不平常的符,苏真真自然珍惜的不得了,先是放在包里,想想不妥,又放到上衣口袋,买花苗时还不忘摸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可她这人吧,从小到大的特长就是,越重要越怕丢的东西,越是会丢。
  苏真真拎了两株花苗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时突然想起口袋里的平安符,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这一摸直摸的背上一片冰凉,口袋里除了一把硬邦邦的硬币外,什么都没了。
  贺云聪坐在三楼的平台上看书,知道真真今天一早去花神庙烧香,一个人在园子里摆弄五彩蔷薇的花苗好半天,想尽法子把那朵绽开的花儿弄在显眼的位置上,只盼真真一回家,推门便可看到这惊喜。布置了半天,终于觉得满意了,他随便找了本书坐到三楼平台上去晒太阳。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看见院门外小巷中来往的人影。
  苏真真拎着花苗刚从巷口拐过来,贺云聪就看见她了。站在平台上看她慢慢悠悠走了半天方才走到自家门前,又磨磨蹭蹭掏了半天门钥匙,想着这下总该进门了吧,她却如木雕泥塑般呆站在门前不进来。
  贺去聪看她抬起头,脸上是一副泫之欲泣的表情,心想,完了,她肯定是又把什么重要东西给弄丢了!急忙奔下楼,开了院门,真真依然呆呆站在门口,两手不断在上衣口袋里掏来掏去,脚边放了两颗小花苗和一把闪亮的硬币。
  “在找什么?难道又把门钥匙弄丢了?”贺云聪这么问,是因为真真已经把门钥匙搞丢不下五次,想着她若是一直住下去,以后这数字肯定还会不断上升,便一口气配了十来把放在自己身边,专门等着真真丢时当作备用。
  “不是……”真真还在不死心地掏空空如也的口袋。
  “那是钱包?”
  “也不是啦!”苏真真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是平安符!上面有高僧给我画的卍字,我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平安符啊!”
  贺云聪最看不得苏真真流眼泪,每次真真一落泪,他那心里头就比压了石头还沉。忙劝慰道:“别急,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别的地方了?”
  “没!就放在左边口袋里了!”真真用力扯了一下已经翻的底朝天的口袋,绝望地说。
  “你这口袋也不算浅,平安符自己应该不会跑出来,我看多半是你掏口袋的时候把它给掏掉了!”贺云聪为她冷静分析。
  “嗯……好像是啊!!”真真歪着脑袋想了想,“可能就是我老是不放心伸手去摸它,摸来摸去却摸丢了!”
  “再想想,最后一次确认平安符还在口袋里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上车之前吧,我站在站台上等车时摸了一回,正摸着时车来了,我急急忙忙把手从口袋里缩回来去包里找月票!”真真皱眉回忆着,“对!一定就是那时候把平安符从口袋里带出来的!”
  “还傻站着干什么?快点回头去找啊!”贺云聪捉起她的胳膊,带上门就往巷口跑,真真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叫道:“喂,我的花苗还在门口呐――!”
  贺云聪这么卖命地帮她找平安符,其实是因为自己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盼。
  真真昨晚和小芸通电话时曾说,她要去花神庙帮人求一枚平安符。
  帮人,也就是说给别人求的。
  那么,这个别人会是谁呢?贺云聪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可能性最大。巴巴地盼了一夜加半个白天,苏真真站在家门口竟然说把平安符给弄丢了!
  所以啊,贺云聪比苏真真更着急把那符给找回来。
  春日的正午,贺云聪拎着苏真真一路往花神庙的车站飞奔。
  总算两人到的及时,扫地的清洁阿姨正挥着扫帚要把一地的纸屑垃圾扫进垃圾车里。
  “等一下!!”苏真真一把扯住清洁阿姨的扫帚,蹲下身,从一堆垃圾里捡出一枚杏黄色,面上画了朱红卍字的平安符。
  “噢耶!终于找到了!!”真真举着平安符欢呼,贺云聪也跟着松了口气。
  从真真找到平安符的那一刻起,贺云聪就在等她开口说:“贺云聪,这是为你求的!”
  可惜,一路归来,从中午到傍晚,苏真真把平安符收起来以后就再没提过这茬子事!
  所以,贺云聪的脸色也随着天色越来越暗。
  晚上真真特意做了贺云聪最爱的鸭舌山药汤,本以为贺云聪一定会开心地夸奖她几句,岂料他只如同完成任务般吃饭,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贺云聪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真真会在晚饭时把平安符送给他。苏真真就一心等待贺云聪喝了汤好好夸她几句。这样等来等去,两人都在沉默里慢慢郁闷。
  吃完饭,贺云聪摆了大桌在客厅里看图纸,苏真真收拾了餐具,从厨房出来,突然发现小园的一角上有一朵蔷薇花在夕阳的余光里轻摇,再仔细看去,果然是一朵白中泛黄,黄中又有些泛粉的五彩蔷薇!
  “贺云聪!真的是五彩蔷薇啊!”真真兴奋地跑进厅里对贺云聪说。
  贺云聪原本盼这一刻盼了很久,此刻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自己不是真真为之求符的人,心里觉得有点凉。于是只顾埋头看图,视真真如无物。
  真真兴冲冲地吃了个瘪,也不知道贺云聪究竟是为什么不高兴,只得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一边看动画片,真真一边找出信纸和笔来写信。这也是她的习惯,一边听音乐或看电视一边写信,一心二用,美其名曰:节约时间!
  贺云聪虽是在看图,心里却总忍不住还在念想那枚平安符。真真究竟是为谁而求的符呢?难道是替父母兄妹?若是父母兄妹,他贺云聪非但不生气还会为真真的一番孝心情义而感到骄傲,若是为不相干的人而求……哼!贺云聪想到这里抬头往趴在沙发上的苏真真看去。
  苏真真写完了信,找来信封邮票正往里塞信纸。将信纸放的服帖了,又把那枚失而复得的平安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慎重仔细的模样让一直盯着她看的贺云聪气的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果然!果然是给那人求的!贺云聪手上一使劲,厚厚的图纸生生被扯成两半。
  一掌拍在桌上,贺云聪沉着脸站直了身子,转身取了外套往门外走去。
  真真被一声巨响震的一惊,抬头见贺云聪不言不语往门外走,忙拿着信从沙发上爬下来追了出去。
  “贺云聪!你要回学校去了吗?”
  “嗯。”贺云聪也不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恨恨地咬上真真一大口。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什么?”贺云聪停在院门边。
  苏真真小跑到他身边,扬着一脸明媚的笑意说:“麻烦帮我把这封信带到街口的邮箱里寄了!”
  信封就伸展在贺云聪眼前。
  吴晋书三个字刺的他眼睛发红。好疼!贺云聪突然伸手捂着眼睛往后退了几步。
  最后,他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封信。
  “谢谢啦!再见!路上小心哦!”苏真真笑嘻嘻地在他身后关上大门,贺云聪孤单单拿着那封装了平安符的信站在石墙边,木门外。
  原来我还是在门外,从来没进到那扇门里去过。
  贺云聪一拳打在青砖上,殷红的血线顺墙而落。
  默默走在深巷中,贺云聪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的让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溢满了悲伤。
  要得到一个人的心,为什么这么难?
  路过街口的邮筒时,他站在邮筒边良久,终于还是把手中那封几乎被捏碎的信给扔了进去。
  他或许不是君子,但绝对不做小人。
  ****
  时至五月,春意更甚,满院花儿尽绽,人间处处尽芳菲。
  对着满目怡人春色,苏真真却没有往年的欢喜。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贺云聪在生她的气。也不是不说话或是干脆吵架,就只是那么淡淡的。淡淡的说话,淡淡的脸色,淡淡的姿态。一点儿也不像过去七年里她所认识的贺云聪。她情愿贺云聪像以前那样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跟她狡来辩去,哪怕直接了当地欺负她,这样她还觉得心里头痛快些。现在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像是一团让人摸不着边际的云雾,就算她抡起拳头打过去,软棉棉的一团全无反应,根本无从下手。
  周末的傍晚,真真煮了薏仁香米粥,配了四色小菜,又去刘记切了四两卤牛肉,买了王记的三两葱油饼,置完晚餐坐在厨房里等贺云聪回来。
  天渐渐黑了,贺云聪始终没回来。
  真真也不开灯,就着窗外透进的暗淡星光拿起筷子慢慢吃已经凉透了的香米粥。
  凉了的粥似是失了香气,真真越吃越无味,越吃心越凉,终于耐不住在黑暗中流下泪来。
  无声无息收拾了碗筷,将未动过的牛肉和油饼都用保鲜带封了放进冰箱,真真锁了厨房的门回客厅。
  客厅的门虚掩着,真真有些犹豫地伸手推门,她先前仿佛是把门关好了的,怎么这会儿是虚掩着的呢?呯地推开门,月影入了堂,沙发上卧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贺云聪因为头疼回来有些晚。一进院门,只看得满眼黑灯黑火,想到苏真真明知他周末肯定要回来,竟然丢了个冰冷屋子给他自己出了门去,心里觉得伤,头就疼的更厉害了。直接进了客厅往沙发一躺,贺云聪抱着欲裂的头蜷成一团。
  “贺云聪?你回来了?”苏真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问。
  “嗯。”贺云聪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心想,你还好意思问我,哪个周末我不是风雨无阻地赶回来陪你,你倒好,给我一个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的惊喜。
  真真碰了软钉子,也不再问,她看贺云聪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很是疲惫,也不敢开电视吵他,只是拧了较暗的一盏壁灯照点光亮,蹑手蹑脚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休息。
  上了一半楼,想到厅里开着窗,风入堂间不免寒凉,便又转身去楼下取了柜子里的小毯给贺云聪轻轻搭在腰腹之上。
  贺云聪的心随着她慢慢踩着楼梯上下的声音而浮浮沉沉。当那渡着壁灯暖桔色光芒的纤细手指拿着毯子轻轻放在自己腰上时,他的心跳了跳,正想伸手捉住那手指,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将那纤细手指吓的猛地缩了回去。
  电话就在沙发那头的小柜上,一声一声响个不停。
  贺云聪不接。
  苏真真征了一会儿,终于拿起听筒低声说:“喂,你好!”
  静了一秒,突然她声音拔高了八度欣喜异常地对着话筒说:“晋书哥!你终于打电话给我了!”
  呯——贺云聪只觉脑上狠狠挨了一大锤,直震的他耳鸣眼花,头疼欲裂。
  “晋书哥,你收到我的平安符了没?”真真握着话筒笑意盈然,“那可是我专门为你求的!还有缘得高僧在上面画了……喂?喂?晋书哥?”真真对着突然一片盲音的话筒发了愣,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才看见贺云聪半倚在沙发边上,一手用力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则恨恨地按在话机的挂断键上。

  出走
  贺云聪额上渗着汗,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偏偏眼神中带着寒气,冷冷地盯着苏真真。
  真真只觉脑子里嗡地蹿上一团火光,气的身子瑟瑟发抖。
  “贺云聪!你这是做什么?”
  贺云聪只是按着电话不松手。
  “你松开!你凭什么不让我打电话?”真真用力往外扯话机,贺云聪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那只手上,任她怎么扯,电话也分毫未动。
  真真急恼之下,眼泪就哗哗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贺云聪!你松不松手?”
  贺云聪干脆向前一倾,把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电话上。他既恼恨又委屈,偏偏心里所有的话又说不出口,头疼的像是要炸开一般,觉得自己伤心的快要死了。
  苏真真哪里知道贺云聪心里这些翻来覆去,只觉得贺云聪无理取闹的过分,欺负她欺负的没了边。
  “贺云聪!你太过分了!”真真气的把话筒一扔,扭过身子奔上了楼。
  贺云聪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心里苦涩不堪。
  苏真真,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他无力地压在电话上,想要翻身站起来,挣扎了半天却动弹不得,身上没一点力气。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又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还带着拖动重物的动静。
  贺云聪心里一紧,抬起头向楼梯处看去,真真拖着行李箱站在那里。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只是眼圈还红着。
  “贺云聪,很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还给了我一份珍贵的工作。只是,”真真眼眶里慢慢又溢上泪水,“只是我们两个实在合不来,你不高兴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整天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真的很累。可能我有很多缺点让你不待见,总是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舒服,我也难受。所以,”真真顿了顿,沙哑着声音说:“所以,我还是搬走的好。你……你自己保重!再见!”
  说完这番话,真真含着泪拖了行李冲出客厅。贺云聪征征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闭了眼睛伏在电话上。听到院门哐——一声被关上,贺云聪眼角泌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云聪身上渐渐积攒了些力气,他用力向前一撑,咕咚从沙发上掉到了地板上。他歇了一会儿,慢慢往客厅的门口爬去。
  真真走时没有将客厅的门带上,一阵凉风入堂,吹的贺云聪原本滚烫的身体立刻如坠冰湖般寒凉。
  到了门坎处,高烧的贺云聪终于失了神智,在携了蔷薇淡香的夜风中昏沉睡去。
  潜意识里,他自暴自弃地想让自己病的更重些。他甚至想到如果他就这样死去,苏真真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发现他和她之间除了现在这样尴尬的关系外,其实还有一些更值得她牵念的东西。
  苏真真,我看了你七年,并且只看着你,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偏偏要装作不明白?
  ****
  苏真真拖着行李走在空寂的深巷中。
  还是上弦月,如她来时那晚一样清朗。
  不管是来还是去,她的心情都一样悲惨。
  来时无家可归,去时亦然。
  走到街头的公共电话亭,真真给小芸拨了电话。
  她现在唯一能投靠的也只有这个好朋友了。
  小芸接了她的电话,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拉着男朋友小柯打车过来接真真。见她一个人只穿了单衣,寒风中孤伶伶地坐在行李箱上,小芸心疼的都揪了起来。
  “该死的贺云聪!竟然敢欺负你吗?真真,带我到他家去,我要好好教训他!”小芸一直坚信贺云聪就是苏真真的男朋友,不管真真怎么解释,她只以为是她脸皮薄害羞。
  “小芸,你别激动,是我自己要搬出来的。”真真拧着小鼻子,惨兮兮地说,“小芸,求你了,咱们快点走好吗?”
  小柯也帮忙扯住一直要往巷里冲的小芸,劝了她半天,总算是不情不愿地拉着真真上了出租车。
  真真觉得很累,一路上不想多言。小芸以为她是太过伤心,也不敢追问,只是牵了她的手,默默给她安慰。
  小芸和小柯在新年后租了个很不错的单室间。精装修的小公寓,环境优雅,两个人住正好。小芸把真真安顿好了之后,找了个背包,给她男朋友小柯胡乱收拾了两件衣服说:“你去原先那个室友那里住吧,反正他那里空着也是空着。”
  小柯是个脾气温柔的人,乖乖拎了包被扫地出门,走前还不忘叮嘱小芸晚上关好窗,明早等他买了早点送来。
  虽然小芸和小柯一句觉得麻烦的话都没讲,还对她照顾有加,真真心里却是万分过意不去。人家小两口本来过的甜蜜蜜,自己突然插进来,实在是一枚特大级的电灯泡。于是打定主意明天就出去找房子,不管好坏,只要能住就立刻搬出去。
  小芸似是看出她的心意,伸手拧了她的鼻子说:“你可别想搬走!本来就是咱俩住一块儿的!好不容易有机会再住在一起,我才不放你走!”
  真真伸手握了她暖暖的手指,心里感动,忍不住抱了小芸的腰,扑在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怜的真真!”小芸见她哭的伤心,禁不住也红了眼圈,心里把贺云聪从头到脚骂了个透彻,认定他是个伤了真真心的负心汉。
  本以为会失眠的真真,却是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
  小柯买了早点来,小芸温柔地到床边叫真真起床。
  “真儿,今天早上有课,你要是不想去,我带你请个假好吗?”
  真真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不了!我要去上课!”
  “那好,你先起来洗洗吃早点,一会儿咱们去上课。”
  真真点点头,穿上衣服去洗漱。
  小柯买了蒸饭包油条,小芸一早起床自己煮了豆浆。豆浆的香气弥漫在小小单室间里,真真忽然想起那次她说想买豆浆吃,贺云聪不让她买,却在小院里搬出一个小石磨,让她买了新鲜黄豆回来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在晨曦里一勺豆子一勺水慢慢在石磨上磨出雪白的豆浆。那是真真吃过的最香的豆浆,她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唇边挂着白色的浆汁,在晨光中笑的灿烂。
  原来也是有如此快乐回忆的吗?真真用力甩甩头,逼自己不许在胡思乱想。
  吃完早点准备去学校,真真傻掉了。昨天晚上她急急忙忙从贺云聪家搬出来,只把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收拾了塞在行李箱里就奔了出来,至于书本,还有好些个零碎东西全都留在了贺云聪家。
  小芸看她愣原地半天不动,忙走到她身边问原因。真真吱唔着说了,小芸眉毛一扬说:“那今天下课就去取回来!你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
  “不用不用!”真真生怕不明所以的小芸一见到贺云聪就发飚,哪里敢让她陪,好在星期一贺云聪都不会在家,正好仔细地收拾了东西,再把钥匙留在厅里看的见的地方,两个人从此也就切了关系,断了个干净。
  “真的不用我陪?”小芸拍了拍真真的背。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
  “万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小芸挥着拳头跟真真保证,小柯在一边看的笑着摇头。
  ****
  在院门前掏出钥匙,真真望着黑瓦的屋檐,心里涌起万般滋味。
  怎么会又变成这样呢?
  每一次她与贺云聪的相交,结局总是无一例外的灰暗。
  命运是在拿他俩开玩笑吗?不让各走各路,绑在一起安稳不了多久又会被彼此身上的锋利刺出血来。
  贺云聪趴在客厅门坎上,在冷风中昏睡了一夜,身上滚烫的热度被吹冷,冷了又再次被体内的炎症烧的滚烫,反反复复,饶他多精壮的身子也被折腾的够呛。
  昏睡中,他不止一次梦到苏真真又回来了,就站在他面前,他伸手努力想去捉住她的手,想对她说,真真你别走!别走!
  这么迷迷蒙蒙地昏沉着,天渐渐亮了。贺云聪在光亮中渐渐有了些意识,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望着门外繁花似锦的花园,墙角的蔷薇花一夜之间开了十多朵,青砖墙上有了点点鲜活的色彩。
  明明是这样温暖明媚的春天,为什么他会这么狼狈地趴在自家门坎上爬不起身呢?
  可能真的就会这样死在家门口吧,对着满院他亲手种下的蔷薇花。一朵一朵的等待花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人会来看他,在花开尽的时候,他会死去。
  “真真……真真……”贺云聪不甘心地把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混沌中,有脚步声从院里传来,是真真回来了吗?又是做梦吧?贺云聪微微睁开眼睛,真真站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看着他,脸上满是惊慌与失措。
  “真真!真真!”贺云聪拼尽全身的力气又往前爬了一点,用力抱住真真,哪怕只是梦,他也绝不再让她跑掉。
  苏真真一进院门,怎么也没想到贺云聪会像个尸体似的趴在门坎上,脸色惨白里透着青,眼角还溢着淡淡的水光,她脑子空空地走到他面前蹲下,尸体似的贺云聪却突然从地上挣扎着抬起身,伸手狠狠地抱住了她。
  “真真,别走……别走……”贺云聪明明病的快要虚脱,这会儿却像个老虎钳子似的死死钳住苏真真。
  真真觉得怀里像是被塞了块滚烫的烙铁,小心地伸手摸了摸贺云聪的脑门,烫的吓人!
  “贺云聪!你怎么了?怎么烧的这么厉害!”真真看着贺云聪一夜之间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堪的脸,急的立刻也掉下泪来。
  贺云聪呢,捉住了真真,心里觉得安定,竟然又昏睡了过去。
  苏真真知道贺云聪病的厉害,不敢磨蹭,用力把他从地上拖起,放到沙发上,找了舒服的垫子给他放在脑后,上楼抱了厚被子给他盖上,从冰箱里取了冰袋给他敷在烫铁般的脑门上,又到厨房翻箱倒柜地找退烧药。
  药是找到了,可昏睡中的贺云聪没办法把药给吞下去。
  真真看着他已经干燥脱了皮的嘴唇,心里一阵阵抽痛,只能用棉棒沾了温水轻轻替他湿润,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将水滴抹在他唇上,让他慢慢将涌进的水喝下去。
  “贺云聪,醒来吃药好不好?”真真一滴咸咸的泪落在贺云聪唇边,“只要你乖乖起来吃药,我就不生你气,你要是再不吃药,我……我就真的生气了!”
  或许是昏睡中的贺云聪对苏真真的一举一动还是非常在意,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珠,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确定陪在他身边,一脸焦急,正用棉棒沾了水轻轻帮他拭着唇的人是真的苏真真。
  贺云聪忽然想起自己刚才那样狼狈地趴在门边,还哭哭啼啼地叫着真真的名字,惨白的脸色一下又变的通红,恨不能在沙发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才好。
  “真的醒了!”真真眼中满是欣喜,她拿过药,送到他嘴边柔声说:“贺云聪,你快把药吃了!”
  贺云聪从未听她这般柔声细语地对自己说过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恍惚的梦境之中。
  他张了张嘴,想问苏真真这是不是做梦,早已肿胀不堪的喉咙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真真趁他张嘴把药塞了进去,又将水杯端到他嘴边直接把水给他灌进去,贺云聪还没来的及反应,药就混着水咕咚一声被咽了下去。
  “你病的厉害,稍微有点力气了,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真真帮他拉了拉被角,轻声问。
  贺云聪不能说话,只是拼命摇头,他怕真真把他送到医院后就会走了,扔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
  “好,好,不去也罢!你别这么激动,只要你在家乖乖吃药把烧退下去也是一样的。”真真安抚似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仿佛贺云聪只是个生了病不想去医院打针挂水的任性小朋友。
  人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最脆弱的一面。生病时,人的生理和心理都处于最脆弱的低谷。
  贺云聪也一样。
  一向强势的贺云聪被病魔一翻狠狠折腾之后,什么气势都没了。苏真真去厨房给他煮稀饭,他就睁大眼睛望着客厅的门口,时时刻刻盼她快点回来。
  苏真真端了稀粥小菜回来,他盯着门口看太久的眼睛里盈了水光,哀哀地看着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真真觉得贺云聪病的可怜,话也不能说,被他用乌黑的眸子这样看着,就觉得昨天自己那样拎着包走掉实在是罪大恶极,是自己害他病成这样,伤成这样。于是加倍小心地伺候他,每一勺粥都要吹的半凉了才给他喂到嘴里。又怕他这样吃着太淡没味,每一勺粥上都必上沾一小撮乳酱瓜,看他心满意足地把一大碗粥吃下去,心里才觉得稍稍安定些。
  她只看到眼前贺云聪的可怜样,全忘了昨天他狠狠掐了她电话时的可恶。
  到了傍晚,贺云聪的烧还没退,但总比之前死人一样趴在门口好了很多。真真在他吃完粥后,扶他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对病人来说,床当然比沙发要舒服很多。
  想到小芸还在家里等她,趁着贺云聪睡着的时候,她打了电话过去。吱吱唔唔解释了半天,小芸急的在电话那端跳脚,“苏真真!你这傻子!肯定是被人家三言两语又给哄的回心转意了是不是?”
  “小芸,不是这样的,昨天他就生病了……”
  “真真,他家门牌号是多少?我和小柯马上过来找你!”
  “小芸你别来!我真的没事!”真真急的对电话大声说。
  小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真儿,你这呆子!我总要帮你把行李送过去吧!”
  “哦,”真真舒了口气,“今天太晚啦,你们别来了,明天我自己去取。”
  “真的不用我来?”
  “恩!放心!”
  真真挂上电话,想到小芸对自己的情义,心里暖暖的感动。又想到房间里病的厉害的贺云聪,心情又变的沉重起来。

  三问
  给小芸打完电话,真真走到贺云聪房门口,就着门缝往里一看,贺云聪侧着身子,背对门睡着,还算安稳。真真舒了口气,下楼把客厅收拾了,自己到厨房随便热了点饭吃下,又跑去街上的药店买体温计。
  正是黄昏,街上人来人往。暖暖的春风拂面而过,风里携的花香薰人欲醉。
  忽然想起昨天电话只接了一半的吴晋书,真真犹疑了一下,走到路边的电话亭里给他打电话。
  吴晋书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甚至没有问真真昨天电话为什么会突然挂断,只说已经收到了平安符,现在时时都放在身上,要真真放心。
  挂电话前,吴晋书习惯性地问真真最近过的好不好。真真本该向往常那样带着笑说,好,当然好!可她却握着电话凝滞了半天,而后缓缓说,好,蛮好。
  她这语气中的变化,却让电话那端的吴晋书悬了心。
  真真是吴晋书一直小心翼翼呵护在心里的一个特殊存在。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个犹如春芽般的小姑娘时,他就已把她种在心里。那时的他,虽然比她沉稳,却也是单纯。用一个少年的心思小心地护着那春芽,也保持着距离。他以为,总有一天,那春芽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只为他而开的花朵。
  谁知一隔千万里,时过万重山。
  岁月在流淌,他们行进在彼此各不相融的河流里,虽然还远远知道对方的消息,沿途的风光却完全两样。
  他也曾想要摒弃自己现在的河流融到她那里去,可是,这样真的就可以让彼此得到快乐吗?
  至少他,他自己要付出许多痛苦的代价。
  如果真真能对他说,晋书哥,我喜欢你!不管多痛苦,他一定会折断脚下的路,哪怕穿过沙漠与海洋也要飞奔到她身边。可她从未说过,她只说,晋书哥,你是个好哥哥。
  他知道,在真真生活的河流里,有一个叫贺云聪的人,他可以让真真笑,也可以让真真哭。
  吴晋书比苏真真自己看的更明白。
  就算真真替他求了平安符,他也知道,那只是一个为兄长而求的平安。
  展开珍藏的画卷,一幅蜡笔描出的江南春色。
  北方的杨柳才刚刚吐翠,南方早已是鸟语花香。
  吴晋书对画默然。
  *****
  真真推开院门,蔷薇花香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五彩蔷薇在一天的时间里开了几十朵如星子般繁密的花儿。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过隔了一天,他种的蔷薇就全开了。真真想,这些蔷薇莫非也是有灵性的,知道那个人病了,花儿报答种花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到极致的绚烂。
  在小园里流连了一小会儿,想到楼上还有个重病号,真真去厨房淘米煮上新粥,倒了杯掺着蜂蜜的温水端上楼。
  刚走到客厅里,就听楼上传来咕咚一声巨响。真真忙将水杯放一边跑到楼梯处查看。只见贺云聪头朝下,脚在上,整个人横在楼梯拐角处。不知撞着了哪里,他疼地闭着眼睛滋滋吸气。
  “贺云聪!你跑出来干嘛?不是让你好好在床上躺着么!”真真又气又急,手忙脚乱地把贺云聪扶起来,见他额上撞青了一大块,高高肿着,脸色还是苍白又惨淡,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疼。忍不住轻轻在那伤处吹气,希望能为他减轻一点疼痛。
  贺云聪偏过头,咳了两声,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你不是又走了吗?干嘛还回来?”
  真真征了一下,说:“我……我没走,我去药店给你买体温计了!”
  贺云聪抬起头看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了下来,两只因为高烧而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只是眼珠子依然黑亮晶透,“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真真扶着他滚烫的胳膊,努力想把他从地上架起来。
  贺云聪突然伸手牢牢抱住她,将额头抵在她肩上低声说:“真真,不走好不好……别走……”
  真真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片空白,只能感到肩胛处被贺云聪的额头灼的越来越烫。
  “贺云聪……”真真喃喃地叫他的名字,一时间恍了神志。四年前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问她,苏真真,你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
  她说,不……
  其实,她是想说,不知道。
  她哪里会知道,她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不懂得那双眼睛里的灼热是什么,也不懂自己的心里到底有没有那种他想要的感情。
  时光荏苒,他们都长大了。
  岁月在她身上并没有白白流淌。虽然她丢三拉四的坏毛病没有改变,但她已经懂得解读自己的心,也稍稍懂得一些怎么去触碰别人的心。
  可她会假装。假装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懂得,假装自己对看见的一切依然不明白。
  假装的程度之绝妙,把自己都给骗了。
  贺云聪的手还紧紧搂在她腰上,火热的温度,一如他每每靠近时给她的感觉。
  “我不走……贺云聪,我真的不走……”苏真真轻轻伸手揽过贺云聪的肩,用冰凉的手抚住他滚烫的面颊。她想,终于还是骗不住了。她骗不住自己的心了。
  ****
  把贺云聪这样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从二楼拖上三楼,转过几个弯,还要妥妥贴贴塞进被子里,对并不擅长干体力活的苏真真来说,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她做到了,尽管那个病号像只无尾熊似地抱在她背上,嘴里还叽咕着“说话要算话,骗人是小狗!”之类的无用之词,苏真真还是怀着一腔从未有过的温柔把他给伺候服帖了。
  贺云聪含着体温计,眨巴着眼睛看在一边为他吹凉蜂蜜水的苏真真。
  真真的睫毛很长,往下垂看时,像两把密密的小扇子。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琉璃一般的眼珠子,让人不能相信这双眼睛竟然有着七百度的近视。上学时,真真戴着副黑框眼镜,几乎遮了半边脸去,可贺云聪还是看见了那黑镜框后眸子里的神采与美丽。她笑的时候,总习惯先把眼睛睁大一下,而后突然因为笑意而变成两弯半含春意半含泪的月牙。
  蜂蜜水大约已经够凉了,真真试了试温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唇边有梨窝。
  很浅的梨窝,盈盈地盛着笑意,贺云聪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那笑梨。
  这是他很久以来的愿望了,从不敢说出口的愿望。
  今天,趁着病,趁着头晕脑热的糊涂,他竟然伸了手。
  真真的脸真凉。
  酒窝也是凉的。贺云聪满意地用手指轻轻从那小窝处抚过。
  真真捧着蜂蜜水征住了。
  贺云聪的手指停在她唇边,望着她的眼睛,也征住了。
  月已上西楼,满庭暗香。
  贺云聪将口中的体温计取出,对她说:“真真,你戴隐形眼镜哦……”
  真真原本冰凉的面颊瞬时烧的火热,“嗯……戴了很多年……”
  贺云聪低笑着咳了两声,“是呵,大一在篮球场遇见你时吃了一惊。”
  真真垂着头,连颈脖处都红了起来。
  “真真,你的眼睛真好看,”贺云聪的手指慢慢向上移动,滑过真真微颤的睫毛,“虽然现在挂着两个黑眼圈。”
  真真听了前半句害羞的不行,听了后半句又禁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还说我,你自己比我还要厉害呢!”
  贺云聪也轻轻笑了两声,忽然沉默。
  “你该吃药了,”真真将退烧药放在掌心里送到贺云聪唇边,“如果明天还不能……”
  真真的话还没说完,贺云聪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用晶亮的眸子盯着她问:“苏真真,你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
  那眼睛里的灼热与光亮,比四年前更炽热,已快将苏真真融化。
  贺云聪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
  他中了一味叫苏真真的毒,然后为毒所伤,疼痛不堪。他却从未想过解毒,他只想,让这毒化在血液里,融在呼吸间,哪怕疼一辈子。
  世人皆说他聪明,他其实却是痴。
  这是他第三次问苏真真,第三次服下的毒。
  是毒还是蜜,全在苏真真一个回答。
  “贺云聪……”真真长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明明是个傻子……”
  贺云聪将那握了药的手轻轻拉到唇边,低头从她手心里将药吃到嘴里,而后抬头,带着一抹极淡却极富神采的笑说:“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大约是我生命里所缺少的,你却有。”
  真真努起嘴,佯装生气道:“你生命里缺少什么?难道是傻气?”
  “也许吧!”贺云聪扬眉一笑,就着真真另一只手里的水把药吞了下去。
  “你!”真真想气偏偏又气不起来,便翻过被捉住的手狠狠在贺云聪手背上掐了一下。
  “真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贺云聪不管手背上是不是已经被掐出青来,只是拗执地盯着苏真真的眼睛问。
  真真脸上满是红云,她呼地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我要去厨房看看粥了!已经熬了好一会儿!”
  “别想逃!”贺云聪虽然生着病,但这会儿伸手圈住苏真真的力气却大的惊人。他一把将准备逃跑的苏真真捉住圈在怀里,说:“不回答就别想走!”
  “你……你!!”真真又急又羞,垂了头背对着贺云聪,过了半晌终于说:“也许吧……”
  贺云聪虽然得了答案,却仍不满意,四年前苏真真若是这么说,他或许能接受,可在苦熬了四年之后,“也许吧”这三个字已经不能把他给打发了。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我了?”他把脸贴在苏真真的背上小声问。
  真真依然垂着头,像是想了很久,发出了极轻微的一声“嗯”。
  贺云聪只觉得心头一颤,全身四肢百骸都如电流通过一般,抱着苏真真的手也轻抖了起来。
  “是不是喜欢的比一点还要多?”
  真真又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也点了点头。
  贺云聪突然将她身子掰过来,用微恼地语气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求平安符,却给别人求?”
  “啊?”真真讶然地转过头,看贺云聪鼓着嘴,如被抢了糖恼怒生气的小朋友般表情,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晚上他会这么生气地掐了她的电话。
  不禁哑然失笑,用手点了他的鼻子说:“原来是为这个生气,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也帮你求一个!”
  贺云聪脸上的表情更不高兴了,“为什么是‘也帮我求一个’?就不能专门为我求一个?”
  “好,下次一定专门为你求一个!”真真越发觉得他像小孩子,干脆软了口气来哄他。
  “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去求花神保佑你的病快快好!”
  “什么?你希望我到周末病还没好吗?苏真真,你是咒我吧!”
  “我哪有!”真真安抚着让他松开胳膊,重新躺回床上,“那就求花神保佑你一生平安!再也不要生这样痛苦的病了。”
  贺云聪凝了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指了指心口说:“你对花神说,什么病我都不怕,只是这里的病,再也不要让我生了,我痛了七年,请她一定给我一个圆满。”
  苏真真知他话里的意思,心里被触动,眼前水光一闪,含着泪慢慢点了点头。
  *****
  五月槐花香。
  苏真真在月下用冰凉的井水浸槐花。
  大病初愈的贺云聪倚在她身后的竹榻上,用眼神描摹着她纤细的背影。
  傍晚时,他说,“真真,你想不想吃槐花馒头?”
  真真瞥了他一眼,“你想吃吗?”
  贺云聪捧着茶杯轻轻咳了两声,而后望着屋后的老槐树说:“只是突然想起,以前高中的食堂里,有位大师傅曾做过。想到有一天,某人买了一大堆槐花馒头捧到教室里,弄的教室里都是槐花香。那天晚自习时我其实很想和她讨一个吃,可不管我怎么敲她的椅背,她就是不理我……”
  真真伸手拧了他的鼻子说:“你这小心眼儿!这么久远的事都还记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贺云聪突然正了颜色,握了她的手说:“只要是和你有关的,我全都记的清楚!”
  真真被他语气给震住,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于是摘下槐花,用井水浸洗。为了给某个始终不忘前尘旧事的人做槐花馒头。
  面粉是去年秋天收的新麦,揉面时就能闻到麦子特有的清香。发面剂是和街头烧饼店老板要的,这种面头发出来的馒头,比酵母发的好吃很多。
  雪白的槐花揉进面团里,面裹着花,花又粘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到了晚上八点钟,满头大汗的真真终于将第一笼滚烫,透着甜香的馒头蒸了出来。
  贺云聪把馒头放在鼻尖处闻着,迟迟不吃。
  “你怎么不吃?先前不是吵着要吃么?”真真不解地伸手推了推他。
  “其实……”贺云聪拈着馒头说:“槐花馒头是闻起来比吃起来更香!我主要是喜欢闻!”
  “什么?你!”真真恼地一脚踢在他腿上,“我这么辛苦做出来,你竟只是为了闻?你到底吃是不吃?”
  贺云聪在竹榻上缩成一团,故作颤声叫道:“母夜叉来了!”
  真真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坏人!害我忙了一晚上!快说,到底吃不吃?”
  “我是病号,不能这么欺负我!”
  “我说你是装病!烧都退了好几天了,还整天跟我装柔弱!贺云聪,你想让我伺候你到什么时候?”真真使了劲地掐不断躲闪的贺云聪。
  “伺候一辈子。”贺云聪突然把脖子送到苏真真手里,浩若星河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
  真真一时没缓过劲,手上还用着力,眼见着贺云聪脖子渐渐浮上红晕,吓的猛缩回手。
  她被他看的红了脸,扭过头说:“你想的美!为什么不是你伺候我?”
  “好!”贺云聪一个鲤鱼打挺从竹榻上坐起身来,“一言为定!我伺候你一辈子!不许反悔!”
  真真这才发觉又入了他的圈套,正要握拳打下,院门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贺云聪和她对望一眼,对着院门问道:“谁啊?”
  “我!”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真相
  贺云聪和她对望一眼,对着院门问道:“谁啊?”
  “我!”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是谁?”贺云聪皱眉追问。
  “哦,我是收水费的!”门外人答道。

  无责任番外一篇
  二零零八年某月某日,苏真真和苏晨晨在网上的聊天记录。
  苏真真:“报告!我的手机又丢了!大家最近不要给我打电话!”
  苏晨晨:“==!早就叫你不要买这么好的手机了,买回来也是给别人做贡献!”
  苏真真:“泪……我下次绝对不买超过四百元的手机!”
  苏晨晨:“我觉得你根本就不适合用手机……”
  苏真真:“你姐夫也这么说……”
  苏晨晨:“我姐夫很有远见。对了,上次五一节我给宝宝买的小兔子怎么样啦?”
  苏真真:“别提了!早就归西了!”
  苏晨晨:“意料之中的结局。能告诉我小兔兔是怎么惨死的吗?我只对它死亡的方式很好奇。”
  苏真真:“打死你也想不出来!”
  苏晨晨:“难道被宝宝肢解了?”
  苏真真:“宝宝才没这么血腥。小兔子死于低血压。”
  苏晨晨:“低血压?还没听过小兔子会生这种病!”
  苏真真:“说来话长。宝宝最近不是都在她奶奶家嘛,非要把小兔子带过去陪她。她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种降血压的中草药,宝宝一直拨那个草给小兔子吃,等你姐夫晚上回去时,小兔子因为血压太低已经死翘了。”
  苏晨晨:“好诡异的死法!为小兔子掬一把同情之泪!”
  苏真真:“对了,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正太?”
  苏晨晨:“大姐,你是不是地球人啊,正太都不懂?”
  苏真真:“==!我比你姐夫强多了,他连LS,Lz都不懂!”
  苏晨晨:“正太就是指可爱的小男孩儿!”
  苏真真:“原来如此,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呢!想当年,你姐夫也是小正太一枚啊!”
  苏晨晨:“那是,想当年我姐夫那真是粉嫩嫩水灵灵的小正太啊……”
  苏真真:“喷!你还记得你姐夫上高中时的样子啊?”
  苏晨晨:“怎么记不得,我姐夫当年是校草来的,我们班女生哪个不晓得!”
  苏真真:“这话你可别到他面前讲,免得他尾巴翘上天。”
  苏晨晨:“明白,我一向以打击他的自信心为已任。”
  苏真真:“我现在已经不HC正太男了,我比较喜欢稳重男,比如这个……”(苏真真发了一张稳重男的图片给苏晨晨)
  苏晨晨:“你也晓得HC啊!哈哈!这个是意大利人吧!真帅!话说我姐夫转型的很适时啊,已经由正太男成功转型成稳重男!”
  苏真真:“你指的是体重吧……”
  苏晨晨:“我姐夫那是练的肌肉好不好!没眼光的女人!说到稳重男,咱家还有一个耶!”
  苏真真:“谁啊?”
  苏晨晨:“苏天天!”
  苏真真:“吐血晕倒……他是外表过份稳重,内心还很幼稚!”
  苏晨晨:“嘿嘿,你说的很准确。不过,有咱们这样损自己弟弟的嘛!”
  苏真真:“上个星期回奶奶家,奶奶让我给他找对象。”
  苏晨晨:“天天才大学刚毕业一年,急什么!”
  苏真真:“奶奶急啊!我问天天要找个什么样的,他说,要找个听他话的……”
  苏晨晨:“倒!他还大男子主义了他!让他歇歇吧!”
  苏真真:“奶奶还骂圆圆了。”
  苏晨晨:“奶奶为什么要骂圆圆?”
  苏真真:“奶奶的原话是这样的‘圆圆啊,你不能总这样欺负曲凌啊,处处占他上风。你知道吗,我以前学校里面有个同事,她就是这样欺负她老公的,最后她老公忍无可忍……把她给杀掉了。’”
  苏晨晨:“我喷血……奶奶这讲的什么故事啊!”
  苏真真:“我被奶奶雷的外焦内嫩。我发现她曾经任教的那个学校,尽出变态。”
  苏晨晨:“是奶奶编的吧,怎么可能坏事全在她单位出了!”
  苏真真:“我估计也是编的。”
  苏晨晨:“汗……我们就是这样被奶奶吓大的。”
  苏真真:“我最近在喝中药。”
  苏晨晨:“你开始喝中药减肥啊?有没推荐给圆圆?”
  苏真真:“不是减肥,是补药。奶奶说我的脸色像刀螂,可能是减肥减的太过了。”
  苏晨晨:“刀螂?哈哈!咱奶奶形容的可真贴切,你脸长嘛,瘦下来可不像一刀螂!”
  苏真真:“拍飞……”
  苏晨晨:“被拍到法兰西再爬回来。听说我姐夫最近在天涯上看历史小说啊?”
  苏真真:“恩,在我的熏陶之下,他终于开始学文化了。”
  苏晨晨:“我发现天涯上的人太有才了……牛人超多!”
  苏真真:“天涯绝对是个宝!我每天上班有一半时间都泡在上面。”
  苏晨晨:“你这废人……”
  苏真真:“难道你不是吗?我有一次曾经看到你的马甲哦!”
  苏晨晨:“汗……我下班了!88!”
  苏真真:“哦,88!你们下班还真早。”
  *****
  OVER

  枕头
  贺云聪和她对望一眼,对着院门问道:“谁啊?”
  “我!”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是哪位?”贺云聪皱眉问。
  “呵呵,”门外人闷着声音笑了两声,答:“我是收水费的!”
  “我去开门!”真真转身要往门边走,却被贺云聪一把拉住。
  “还是我去开。”
  贺云聪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愣住了。
  “贺云聪,你干嘛盯着我脸上看?我脸上有花吗?”门外的年轻人从他身边挤进院子里。
  “你怎么摸到这里来的?”贺云聪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还敢跟我冒充收水费的,你小子活的不耐烦啦!”
  “嘻嘻,谁让你好几天没冒泡,宿舍不回,课也不上,我老人家担心你嘛!特意去老班那儿查了你这里的地址,看看你是不是偷偷在家里练什么神功……”年轻人笑嘻嘻地说着,却在看到站在院心里的苏真真时舌头打了结,“苏……苏……苏……!”
  苏真真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慢吞吞地说:“难道你是汤宁?”
  “苏真真!”汤宁终于捋直了舌头,眼睛却瞪的比铜铃还大。“我的神啊!我不会是眼花了吧!贺云聪!你快点告诉我,我是不是在梦游?”他揪着贺云聪的衣领问。
  贺云聪把他两眼一捂,顺便反向往外一推,说:“没错!你是在梦游!现在快回宿舍睡觉去吧!”
  “等……等等!!”汤宁像条泥鳅似的又钻了回来,“苏真真,你真是苏真真啊?”
  苏真真对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汤宁,你和高中时比起来变化还挺大!”
  “呵呵!”汤宁挠了挠头说:“你也是啊!”
  汤宁,贺云聪,苏真真三个人高一同班,高二时贺云聪和汤宁两个读了理科班,后来又考进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两人关系一直不错。高中时贺云聪和苏真真的事,他多少知道点,还曾安慰贺云聪大丈夫何患无妻,让他想开些。这隔了若干年,冷不丁在贺云聪家里看见苏真真,汤宁还真是吃了一大惊。
  贺云聪搬了椅子到院心,让真真先回房休息,自己和汤宁两人在院里坐下聊天。
  “我说兄弟,你可真不厚道啊!”汤宁坐在椅子上伸腿踢了贺云聪一脚,“什么时候和苏真真碰上的?竟然不告诉我!”
  贺云聪回踢了他一腿笑道:“你光顾着自己谈恋爱,哪里有功夫管我的闲事!”
  “切!”汤宁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你别想糊弄我,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对苏真真死过心,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快点从实招来!”
  贺云聪也不再瞒他,当下把和苏真真相遇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出来。
  “喂,我说你,”汤宁听完后把头凑到贺云聪旁边悄声问:“现在到底追到手没有?”
  贺云聪眈了他一眼,说:“你以后就叫她嫂子吧!”
  噗……汤宁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怪叫道:“真的给你追上啦!哈哈!贺云聪,真有你的,想了七年,终于还是搞到手了!你牛!”
  “你小子给我用词文雅点儿!”贺云聪笑着伸手推了他一把,一侧身,却看见苏真真端着一盘香瓜站在他们身后。
  “真……真真,你还没睡吗?”
  苏真真板着脸点了脸头,把香瓜放在小桌上后低着头转身不声不响地走了。
  汤宁抓起片香瓜边啃边说:“我嫂子可真贤惠!”
  贺云聪却知道事情不妙,皱眉道:“你这家伙,我要被你害死了!”
  “怎么啦?”汤宁不知所以然地捧着瓜问。
  “快点吃!吃完给我回学校睡觉去!”
  “还早呢!我再坐会儿!”
  “下回再来坐!”
  贺云聪心浮气躁地把汤宁给打发走,院子也顾不上收拾,急急忙忙上了楼。
  他知道苏真真肯定是听到汤宁的话生气了。汤宁说话向来不雅,本来好好的一件事,被他那狗嘴一扭曲,就变的不是味了。
  什么想了七年,终于搞到手了,苏真真听见当然不高兴。
  该怎么和她解释呢?贺云聪闷闷地走到二楼苏真真的房门前。
  房门紧锁,可是缝隙里还透着灯光,应该还没睡。贺云聪想了想,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动静。真真在一直在里面走来走去,还有布料悉悉索索的叠动声。难道真真在收拾行李?她又想走?想到这儿,贺云聪只觉得喉咙一凉,心口都紧了。
  怎么办?怎么办?都是汤宁这家伙给惹的祸!贺云聪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听到屋里传出拖箱子的声音,更加断定真真要走。他急忙敲门,贴在门边说:“真真,能开开门吗?”
  屋里静了一会儿,苏真真低声答:“我睡了。”
  “真真,我知道你没睡,我有话对你说,你开开门好不好?”贺云聪柔声说。
  “不好!我……我没话和你说!”苏真真说话的尾音里有藏不住的哭音。
  不管贺云聪好说歹说,苏真真就是不开门。她是真的生气了,铁了心不理他。
  她是玩物吗?什么搞到手不搞到手的,贺云聪你去死好了!
  苏真真坐在床上一边抹泪一边咒贺云聪,渐渐门外没了动静,估计是贺云聪终于放弃离开,心里更难过。正要伏在床上大哭一场,突然听到房门外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苏真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条件反射地冲过去开了门。
  一开门,满地碎磁片,磁片中间汪着雪白的牛奶,贺云聪蹲在碎磁片边,正试图将那些碎片收拾到一处。
  “你在干嘛啦?”真真见他手指上已被划出好几道细细的小血口,立刻捉了他的手,不让他再碰那些碎片。
  贺云聪抬了头,脸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真真,我温了碗牛奶给你喝,结果你一直不开门,我没端住,打掉了。”
  真真动了动唇,终于还是拉着他走回房间,从抽屉里找了碘酒和创可贴给他止血。
  贺云聪坐在床边,乖乖把手指交给苏真真,让她处理。
  “真真……”
  “干嘛?”苏真真不看他,嘟着嘴说。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汤宁刚才的说的话,我知道你听见了。”
  “哼,他刚才说什么了?”
  “呃,就是说……”饶是聪明如贺云聪,此时也急的直挠头,“真真,汤宁他乱说话惯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哼,”苏真真抬了头,用蘸了碘酒的棉棒戳着贺云聪的眉心说:“什么叫搞到手了?这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一直存了这么个坏心眼儿?”
  “我没有!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贺云聪用另一只手指天发誓,“我是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可我的思想绝对是纯洁的!我对苏真真同学的感情是绝对纯洁的!”
  “反正那话我不爱听,我心里现在堵的慌!你说怎么办?”真真不依不饶。
  “那你就这么想吧,”贺云聪见她已经不是真的动气,这才放了心,干脆和她开玩笑说:“你就想,其实是你把我搞到手,这样心里不就舒服了?”
  “呸!”苏真真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谁要把你搞到手!谁希罕你!”
  贺云聪伸出贴了创可贴的手突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道:“我希罕你就行啦!不生气了,好不好?”
  真真挣扎了一会,但贺云聪抱的太紧让她动弹不得,便乖乖伏在他怀里。
  窗外已有夏虫在轻轻鸣叫,初夏的夜晚,风既柔且软,带着股软绵绵的暖香。
  “贺云聪……”真真发出小猫般轻轻的声音。
  “嗯?”贺云聪的手指滑过她的发,为了这样美好的一刻,他等了许多年。
  “你……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我很多次,”贺云聪叹了口气说:“我偏偏就是喜欢你,你身上所有的一切都看了都觉得可爱。你眨一次眼睛,挤一下鼻子,露一个微笑,落一滴眼泪,我都心动。我也不知道自己对爱情是这样死心眼的,大约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真真在他怀里抿着嘴偷偷微笑,能被一个人这样死心眼地爱着,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她懂。
  “很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真真轻轻推了推贺云聪。
  贺云聪将下巴抵在她额上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敢回去休息。”
  “为什么?”
  “我怕我回去休息你会走了。”
  “我不走。”
  “你敢说你刚才没在房里收拾行李?”
  “我……我刚才那是在气头上嘛!”
  “那你之前还答应我肯定不走呢!气头上就可以出尔反尔?”
  “我……我真的不走啦!”
  贺云聪终于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你把你那个蔷薇小枕头交给我,我就相信。”
  真真伸手摸到身后的粉红色小枕,这枕头已经伴她二十一年,想到初次与贺云聪相遇还是因为这枕头,真真不禁拿起枕头嫣然一笑,“你还记得它啊!”
  “怎么不记得?我还枕过。”贺云聪从她手中接过枕头,“那时我们还小,你只是个扎着马尾辫,细细瘦瘦,整天丢东西的小姑娘。”
  “你呢?专门藏别人作文本的坏小子!”
  两人同时伸手点着对方的鼻子尖,又同时笑了出来。
  最后贺云聪带着蔷薇小枕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把这有着苏真真的味道的枕头拥在怀里,贺云聪心里才觉得踏实,才觉得,他真的已经枕到了她的蔷薇花瓣。

  终章
  冬禹高考结束的时候,苏真真和贺云聪也迎来了他们大学最后的夏天。
  苏真真打扫院子,贺云聪就蹲在花台上看她;苏真真做饭,贺云聪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如一只超大型的宠物犬。
  苏真真忍无可忍,用饭勺敲了他的头说:“你再这样粘着我,我就不做饭给你吃了!”
  贺云聪死死抱着她的腰不松手,苦巴巴地说:“明天你就要回家了,我舍不得你嘛!”
  “放暑假而已,开学还不是要回来。再说了,你也回H市,又不是真的分隔两地。”
  “不一样!”贺云聪鼓着嘴说:“回了H市你住你家,我住我家,不能时时见面,我会得相思病的!”
  “尽胡扯!”苏真真笑着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叫相思啊!”
  “我怎么不懂?想一个人想的吃不下也睡不着,就是相思。”贺云聪叹了口气说:“真真,你什么时候也会因为想我而吃不下,睡不着?”
  真真认真的想了想,说:“会的。要是你欠我很多钱,我一定会想你想的吃不下睡不着!”
  “苏真真!你!”贺云聪气地死死把她卡在怀里,让她动弹不得。
  “唉呀!我透不过气来了!救命!”
  厨房里,两个初尝情滋味的大孩子闹成一团。
  阳光温暖,夏风温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就像从不曾有过风雨,就像阳光一直都在。
  贺云聪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阳光。他尝过风雨,经过寒冷,他知道今天能把这个叫苏真真的女孩子拥在怀里是他不懈的等待与努力,也是他的幸运。
  他因为而她而懂了一种叫相思的情。
  真真还是常常给她的晋书哥哥写信,贺云聪虽然知道她只把吴晋书当作一位兄长,可仍是忍不住从心里冒酸水。又要装作大肚,明明心里呕的要死,还要大大方方给苏真真跑腿去寄信。
  ***
  在H市的车站分手时,贺云聪只是望着苏真真的背影就已经开始想念。什么时候他才能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分分秒秒都不分开?
  苏真真想到马上可以见到亲爱的爸爸妈妈,想到可以吃到奶奶做的糖醋排骨,心情当然很不错。她一门心思快步往家赶,哪里想到贺云聪一直站在她身后等她回头再看他一眼。
  就因为她少回了这么一次头,害的贺云聪晚饭都没吃好。
  刚过八点,贺云聪的电话就追到苏真真家。接电话的是真真妈,她对贺云聪的身份好奇的不得了,盘问了好半天才笑咪咪地让苏真真接电话。
  真真没想到是贺云聪打电话来,一听到他声音,再看老妈在一旁笑的诡异,脸立刻红透。
  “喂,你怎么打电话来啦!”真真压低了声音责怪贺云聪。
  “我为什么不能打电话来?”贺云聪恼的在电话那头一蹦三丈高,他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地下情人,他现在是苏真真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耶!
  “……我……我家里人会怀疑啦!”真真竭力避开趴在她不远处沙发上偷听的老妈。
  “怀疑?那你告诉他们我是你男朋友不就好了!”贺云聪说的理直气壮。
  “滋……”苏真真倒吸了口凉气,“那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我见不得人吗?”
  “不是啦!”真真开始头疼,开始谈恋爱已经是意外,这么快就昭告天下她更是想都没想过。
  “真真,你今天走的时候……都没回头看我一眼……”贺云聪委屈地在电话里嘀咕。
  “咦?你不是也走了吗?”
  “我站在原地看了你很久,一直到你这没良心的唱着歌儿拐进巷子,看不见身影。”
  “贺云聪……”真真突然红了眼圈,她知道贺云聪非常喜欢她,可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喜欢有多深,不知道他可以为了等待她的一个回眸而在夕阳下站很久很久。
  事实上,贺云聪等待的又何止一个夕阳,他等了无数个夕阳。
  如此深情,又有谁能不被打动?
  答应贺云聪过几天想办法出来见面,哄得他终于肯挂上电话。苏真真一转身就对上妈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真真,你要跟妈妈说实话哦!”
  “妈……妈妈,怎么啦?”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真真妈用手指了指电话,窃笑着说:“那才那个男生,是不是?”
  真真的脸刷就红透了,“……那个……那个!”
  “天啊!”真真妈捧着脸尖叫道:“真真你真的谈恋爱了!我们真真能嫁出去了!真真爸……你快来啊!!真真谈恋爱啦!”
  没想到回家第一天恋情就被老妈发现,苏真真郁闷又忐忑。
  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老爸老妈像是得了天大的喜讯,立刻就打电话到奶奶爷爷那里,给老人家们报喜,搞的真真好像马上就要嫁人似的。
  对于老爸老妈的反应,苏真真很意外,意外的一脸黑线。
  “真真,快点告诉妈妈,那孩子是哪家的?妈妈原来见过没?是我们H市人吗?”
  “真真,快点告诉爸爸,那孩子多高?长的有没有爸爸这么帅气?是你大学同学吗?”
  ……
  真真被盘问了一个晚上,哭笑不得。没想到老妈老爸竟然是这么八卦的,就差连贺云聪家的祖宗八代都盘问出来。
  “真真,你过两天带他回来吃饭吧!妈妈好好看看!”真真妈拉着她的手央道。
  “不要,他会被你们的热情给吓到的。”
  “不会!不会!妈妈保证不会吓到他!”真真妈举着手掌跟女儿发誓。
  “那我考虑看看……”苏真真带着一脑子头疼的问题,恨死了贺云聪打来的那个电话。
  ****
  贺云聪等啊盼啊,终于可以和苏真真约了出来见面。乐滋滋的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往真真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远远地却看见尘土飞扬,一大队人马出现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没错,苏真真是来了,可她身边那三个笑意古怪的孩子又算什么啊?
  “贺云聪,”真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弟弟妹妹们非要一起来,不然就不让我出门……”
  苏晨晨,苏圆圆和苏天天躲在苏真真身后笑成一团。
  “姐夫好!”苏圆圆第一个跳了出来,“姐夫,你请我们吃冰激淋好不好?”
  贺云聪原本郁闷的心情,被苏圆圆一声姐夫叫的完全敞亮起来,他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说:“好!”
  “噢耶!姐夫说请吃冰激淋唠!”苏圆圆和苏天天开心的击掌欢呼。
  “圆圆!不许乱叫!”真真红着脸掐了圆圆一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顶着烈日杀到H市最贵的冰激淋店,贺云聪给小朋友们每个点了一大份美味的冰激淋。想到这就是未来的小舅子,小姨子,他当然要好好打下感情基础。
  吃完冰激淋,苏圆圆又说晚上想吃火锅。根本不可能拒绝小小姨子要求的贺云聪又带着大家杀到了火锅店。
  吃完火锅,苏圆圆说想吃烤肉。
  贺云聪在吃火锅时已经偷偷抹汗了。这个小姨子和小舅子,胃口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光是羊肉就吃了十盘,还有鸡翅和贡丸等无数,这会竟然还能吃的下烤肉?
  看着苏圆圆胖乎乎的小手,贺云聪小小声地伏在苏真真耳边说:“你小妹妹可真能吃……”
  “姐夫!说什么悄悄话呐!不许瞒着我们哦!”苏圆圆用一串烤鱿鱼指着贺云聪的鼻子尖。
  “没……没什么……”贺云聪对那鲜鱼上不断滴落的酱汁避之不及。
  贺云聪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即将要融入的苏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家庭。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
  所有的事情都比贺云聪预想的要顺利。
  大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很著名的香港建筑设计事务所。而真真呢,虽然学的是园林景观设计,最后却进了电视台做美工设计。反正美术一直都是苏真真最大的爱好与梦想,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两个人工作以后,苏贺两家人就开始谋划他们的婚事。贺云聪当然恨不能立刻把苏真真娶回家藏起来,天天抱在怀里才觉得安心。苏真真呢,她完全是糊里糊涂搞不清楚状况。家长为他们把婚期定在中秋节,意寓花好月圆,人间美满。所有人都知道苏真真在中秋那天要出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直到贺云聪问她婚假请好了没,她才一头雾水的问:“婚假?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贺云聪捧头哀鸣,天下竟然还有这么糊涂的准新娘。
  “真真,还有半个月就结婚了,你竟然问我什么时候结婚?”贺云聪摇着她的肩膀,希望她能清醒一些。
  “可是,”苏真真嘟着嘴说:“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在商量,都没有人告诉过我啊!”
  “你妈没和你说?”
  苏真真气乎乎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和你说过?”
  苏真真更愤怒地摇了摇头。
  贺云聪唯有抹汗。
  “真真,对不起。”贺云聪轻轻将真真拥到怀里,有些歉意地说:“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婚礼的事我都忙疯了,家里人天天开会讨论结婚的事,可是偏偏把你这个重要的人物给遗忘了。是我不好,对不起!”
  真真把头搁在他肩上,摸了摸他的背,有些心疼地说:“云聪,你瘦了好多啊!”
  “只要能娶到你,瘦也值得。”贺云聪抱紧苏真真。
  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也曾有过。
  好在伊人在怀,以后他再不用憔悴。
  ***
  吴晋书真正知道苏真真和贺云聪要结婚的时候,已经是秋天。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自己心里的痛却出科意料之外。
  不是早就想开了吗?不是早就想清楚要选择的是什么了吗?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那么难受?
  吴晋书拿起桌上那已变成旧色的平安符,慢慢把那朱红的卍字按在手心里。
  他也曾有机会,最早得到真真微笑的人其实是他。
  是他太过静默,太过等待。
  在等待中自己慢慢变的犹豫与怀疑。
  他想,之所以最终会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一定是他爱真真爱的不够深。
  好在,真真至少把他当作哥哥。
  就像他们两个人的妈妈最初所期望的那样,他们成了很好的兄妹。
  一个握着心痛祝真真幸福的好哥哥。
  只是,他还是不能参加她的婚礼。这对他来说,太残忍。
  ****
  婚礼前几天,苏真真都和晨晨,圆圆还有天天一起住在奶奶家。晨晨和圆圆每天就在计算着怎么从姐夫那里多掏红包,天天则在院子里苦练举重。
  真真觉得奇怪,便问天天:“天天,你为什么练举重啊?”
  “大姐,你不知道吗?你结婚那天我要负责把你从楼下抱下来的!不好好练练,到时候抱不动怎么办啊!”苏天天练的一头大汗,只恨自己肌肉还不够强壮。
  “哈哈!看你长的那么高,一八四的个子,人也挺壮,其实没力气啊!背个姐姐还要临阵磨枪!苏天天你可真够逊的!”苏圆圆在一边肆无忌惮的嘲笑苏天天。
  苏天天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突然嘴一撇说:“苏圆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减肥,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绝对不背你!”
  “什么?你敢不背我?”苏圆圆大眼睛一瞪,冲上去倒勾住苏天天的脖子嚷道:“苏天天!你敢再说一次,我就坐到你身上,把你从一八四压扁成一四四!”
  “大姐救命!”苏天天连连呼救,奈何家里没人是苏圆圆的对手,只能被她好一番折腾。
  真到了结婚前一天,苏家贺家全都忙的乱了套。最清闲的唯有新娘苏真真。
  看着正忙着给自己婚纱上串珠子的苏晨晨和苏圆圆,真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要结婚了?要嫁人了?
  然后,她一个人,悄悄地溜到河堤上去散步。
  河水和她小时候一样清亮,在月华下静静流淌。
  很多回忆像潮水一样袭上心头。童年的,少年的,青年的。
  很多鲜明的记忆里,都有一个叫贺云聪的人。
  童年时,他们曾在同一个少年宫里上过课。他学书法,她学画画。
  或许有很多次两人曾在少年宫的某个角落里擦肩而过,但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世上有一个彼此。
  少年时,在学校的大榆树下,她遇到了恶霸一样的他。从那一天开始,属于两人的命运开始转动,一刻也不曾停止。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吓了正望着河水出神的真真一跳。
  “喂?”
  “真真,是我。”
  “云聪,你还没睡?”
  “真真,我睡不着。你睡了吗?”
  “没有,我在河边散步。”
  “散步?有没有人陪?”
  “没有,家里人都还在忙着准备明天的东西,我想一个人吹吹风。”
  贺云聪在电话那端静默了一会儿,说:“真真,要嫁给我你开不开心?”
  真真被他问红了脸,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真,我好开心。一想到你真的要变成我老婆,我的心,就呯呯跳个不停!”
  “讨厌……”真真啐了他一口,忽然有些伤心地说:“贺云聪,你……你都没有跟我求过婚……”
  “什么?我……我没求过婚?”贺云聪也愣了。
  “恩!”真真委屈地点了点头,“从头到尾,都是你和家里人自说自话,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
  电话那头,贺云聪冷汗直冒。
  是的,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苏真真要怎么安排结婚,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结婚。
  “真真!你在河堤上的小亭子里等我!一定要等我!”说完贺云聪就挂上了电话。
  真真托腮坐在小亭子里,亭外桂花盛开,清香四溢。
  “真真!”贺云聪只穿一件薄衬衣气喘吁吁地从桂花树后钻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干嘛!”真真伸手替他擦额上的汗。
  “真真!”贺云聪忽然单腿跪下,拉着真真的手说:“真真,虽然现在说有点可笑,但我还是想说,请你嫁给我好不好?”
  “你干嘛啦!大晚上的!快起来!”真真看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人走动,急的拼命拉他。
  “真真,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贺云聪不为所动,固执地拉着她手问。
  “好好好……我真是怕了你了,大晚上的跑过来,就为说这个!”真真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答应了,”贺云聪抱住她的腰,喜孜孜地说:“那我们明天就结婚吧!”
  苏真真伸手掐了他笑逐颜开的脸,恨恨地说:“我不答应难道明天就不结婚吗?”
  贺云聪咬了她的手指笑道:“你答应了才是结婚,不答应就是我强娶。”
  “你这强盗理论!”真真嗔怪地用头撞了他。
  贺云聪贴上她的脸正想亲一口,突然两束强光照进亭子,随即苏圆圆的怪叫响彻河堤。
  “大姐!姐夫!!你们竟然敢偷偷出来私会!”苏圆圆像是捉了什么国家特务似的得意地用手电筒在贺云聪脸上照来照去。
  “唉呀,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真真急忙把贺云聪藏在身后,“云聪,你先走!”说着把贺云聪推出亭子。
  苏圆圆不依不饶还想上去捉人,苏真真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动弹。
  “姐夫!你不许跑耶!”
  在苏圆圆的大吼中,贺云聪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他在这位小姨子面前,就落了个婚前私会的小辫子,被她嘲笑了很多年。
  这个仇,贺云聪一直记在心里。很多年以后,终于在苏圆圆出嫁的时候,被他逮了机会报复回来。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真真后来生了个非常可爱的小宝宝。贺云聪特意用前一年收下的五彩蔷薇花瓣给这个小宝宝也做了个芬芳柔软的蔷薇小枕。
  他相信,蔷薇花枕会给他心爱的女儿带来幸福。
  他是枕在苏真真蔷薇花瓣上的一只小小瓢虫,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想要做一只栖在她枕边的小小瓢虫。
  虽然她还是那么会丢东西,可在他眼里永远都像蔷薇花瓣一样可爱。
  我们终于,枕在蔷薇花瓣。
  春去春回,花香如绵。
  如果你家的花园里也种了蔷薇花,记得别丢掉她的美丽花瓣。
  也许她会给你带来新的运气,也许她会成就你一段美好的回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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