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蓝兮:寻爱

(2009-01-30 14:45:09) 下一个

  1
  “湛,想你了。”
  容若静静地立在沙发边,看着甫进门的云昕笑意盈盈地投入云湛的怀抱。
  “我也想你了。”伸手抚上怀中女子的背,云湛脸上带着笑意,“这一年,过得还好么?”
  “嗯!我发现,我已经爱上英国了。”抬起头来,云昕笑道。
  “容若,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打过招呼,容若不自觉地将视线停留在走上前来的两人身上。
  每一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她都会有种错觉——也许,云湛和云昕,才是天生的一对。
  三年前,云家的养子与云家唯一的千金解除订下多年的婚约。之后,云昕远赴英国;而她,则在一次酒会上与云氏现任总裁云湛相识。然而,几年过去,她早已知道,云湛对她和对云昕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他尊重她,宠她,对她好,可是,一向冷漠的他,很少会像对待云昕时一样,对她露出那种十分宠溺,自然而亲密的笑容。
  所以,悲哀的同时,她不止一次的疑惑,既然云昕对他来说那么特别,当初,他为什么又会解除婚约?
  “容若?”
  “……嗯?”云昕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在想什么呢?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吧。湛来请客,好不好?”最后一句,云昕转头笑着问云湛。
  “当然没问题。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先进房休息一下吧,房间我已经让管家替你收拾好了。”说完,云湛拿过一旁沙发上的外套穿上,转身面向容若,“公司还有个会,晚上你和小昕一起过来,然后直接去吃饭。”
  “嗯。”点点头,容若跟在后面将云湛送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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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了三个小时的高层会议,云湛独自回到办公室。
  刚坐下,外线电话便适时地响起。
  “湛,小昕到家没有?”
  “中午到的。”靠在椅背上,云湛回答着好友的问话。
  “中午?她居然连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高磊,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小昕一向都是这样的,不是么?”唇角露出一丝淡笑,云湛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此刻身在英国的好友是怎样一副气恼而无奈的表情。
  “……没错,好像她从来都不在乎我的担心……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被她克得死死的。”
  闻言,云湛微微一笑。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打算下半年结婚?”
  “结婚?”云湛挑眉。
  “对啊。”
  “她没说。不过,先恭喜你了。”
  “多谢!对了,还有一件喜事……”
  放下电话,云湛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回想刚才高磊的话,一向深邃平静的眼里也泛起笑意——
  曾经喜欢粘着他的小姑娘,终于也要嫁人了。
  当年,他与云昕解除婚约时,外界很多人都在猜测原因,而云家并没给出任何解释。然而,事实是,云家对他有恩,订下婚约,是云父临终的心愿,而他,一直把云昕当妹妹。不久后,云昕经过他的介绍,找到了喜欢的人,也就是高磊。因此,顺理成章的,两人重新恢复到兄妹的身分。
  只是,不知情的外人对此有颇多揣测。
  包括容若。
  想到那张清灵脱俗的脸,云湛不自觉地柔和了眼神。容若,一直缺乏安全感,特别是当云昕出现时,她总会露出深思略带忧郁的神色。这些,他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知道她充满了疑惑,也常常对他的感情怀着不确定心情。可是,她偏偏什么都不问。而他自己,又是个不喜欢主动解释的人。
  如今,云昕要嫁人了。也许,他也应该尽快用最实际的行动去消除她的不安。
  天渐渐暗下来。内线传来秘书的声音:“总裁,有位自称是陈先生的人说要重要的事要和您通话。”
  “接进来。”略一沉吟,云湛走回书桌前。
  “云总!”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小人物,您不会认识的。我打来,只是想告诉云总一个消息。”
  “什么?”云湛皱眉。直觉的,他知道这不会是个好消息。
  “也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谈谈,正好又‘碰到’你女朋友和妹妹,所以也先把她们请来了。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再联系你的。”
  电话里传来急促的忙音,一股难得的怒气和忧心同时涌上云湛心头。

  2
  海水不断地拍击崖壁。双手双脚被绑住的容若狼狈地跌坐在崖顶,长发被风吹着遮住脸颊,她却依然能看清正一步步走近的俊挺的身影。
  “湛!”站在一旁的云昕高声叫道,无奈身体拖住,无法上前。
  在不远处站定,云湛闻声先看了她一眼,随即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站在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
  有些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和这个颓丧的中年男子有什么过节。
  “我已经来了。先放了她们两个。”声音不高,却透着无法忽视的威严。
  “可以!”男子嘴上应着,拉着她们两人手臂的手却毫不放松。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做没把握的事。我知道你今天一定带警察来了,只是他们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云湛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确,此刻他们的四周,已经布下了警力。事关容若和云昕的安全,他不能冒险。
  “不过没关系,他们来了也吓不到我!我这次来,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面对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的男子,云湛的担心开始慢慢扩大。
  他向旁边看了一眼,一直坐在地上的容若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长发散乱在脸前,使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而那条紧紧捆在她脚踝上的麻绳却让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凌厉。
  “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们认识?”半眯起眼,云湛盯着眼前男子的脸,努力回忆。
  “不!不认识!但是,就是因为你,我的公司才会倒闭!因为云氏太强大,所以像我这样的小角色才会被硬生生地挤掉!我老婆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我的女儿为了去找她妈妈,在路上出车祸!我现在,连家都没有了!……这一切,全是因为你!”在激烈的指控中,他又拉着两人往后退了几步。
  “等一下!”出声阻止的同时,云湛不着痕迹地向前移了几步,“就算全是因为我,那么,这和她们没有关系。你先放了她们……”
  “有!谁说没关系!一个是你的女朋友,一个是你的妹妹。”停顿了一下,男子略有深意地看了云昕一眼,“或者,还不只是‘妹妹’这么简单,你们以前还是未婚夫妻吧!我想,如果她们全都死了,你也就能体会我的痛苦了!”
  “放过她们!我随便你怎么办!”云湛忍不住再踏上前一步,他疯狂的话让他惊心。
  男子偏过头,略一思考,嘴角划过一抹笑,“放了她们,也行!这样吧,两枪,换两命,怎么样?”说完,松开钳制容若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不要!”一直没说话的容若在看见他有枪时,终于惊恐地大叫出来。她拼命向云湛摇头,可惜,云湛却像没看见般,仍然坚定地直视前方。
  “湛!不要啊!”云昕带着哭腔求道。
  “云湛,怎么样?我觉得这很公平!”
  “我怎么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平静地回答的同时,云湛将手背到身后,向隐藏在一边已经准备行动的警员示意,不要出动。
  “这样啊……没关系!我可以先放一个回去,作为保证,怎么样?”男子诡笑道。
  云湛分别看向容若和云昕,然后沉声道:“好。”
  “那么,你选哪一个呢?”
  “云昕。”

  3
  云昕。云昕。
  多么坚定的回答!几乎不加思索,就从云湛的口里冒出来。
  容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同样坚定的俊容。明明自己的心正像被尖刀狠狠刺进一样,已经痛到极点,可是却没有眼泪流出来。那张她看了三年的脸,依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那个她全身心爱了三年的男人,傲然而坚定地站在前方,却在为另一个女人解开手上的绳索;他的眼里,有清楚的怜惜和安慰,却全都不是给她的……她仍然跪坐在一个拿着手枪,已经陷入疯狂的男人身边,孤单一个人——她被遗弃了,被她最爱的人遗弃。
  心中一片冷寂,她漠然地看着重新转过头面对他们的云湛。
  “好干脆的选择啊!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你居然能这么果断地放弃她!”男子带着笑弯下腰,将容若拉起来。
  “希望你遵守诺言。”目光扫过容若,云湛的心却因为她眼中的冰冷狠狠一震。
  “其实,我也希望你选云昕。因为,这位更漂亮,我还想让她多陪我一会儿。”说着,男子举起枪,厉声道:“转过身去!”他不能让云湛有机会阻止他接下来的举动,哪怕是一点机会都不行。
  再次暗中做了手势,云湛依言慢慢转身,临转头的一瞥,映入眼中的仍是容若漠然的脸。
  “马上我们就两清了!你会尝到身痛和心痛的滋味!”男子边说边拉着容若往崖边退。
  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云湛来不及转身,只听数声枪响,几乎是同一时刻,身体一阵巨痛,因为巨大的冲力,人向前扑倒。
  身后有狂笑声,尖叫声,脚步声……当他强撑着最后一丝体力努力转身时,眼前已没有了那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立于崖边的十数名便衣警员。
  陷入黑暗前,他仿佛听见云昕的声音,很遥远,带着泣音,似乎在喊容若的名字。

  4
  乌云覆盖天空,又一场夏季的雷雨即将到来。
  云湛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窗帘全开,窗外却只剩最后一道光亮隐隐透进来,也已有渐趋暗沉之势。
  几声极轻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边露出一张娇俏的脸。
  “下班时间到!”
  由于云湛在住院休养期间,恢复得不甚理想,病菌侵入体内,导致心肌发炎,因此,近两年来,云昕已经习惯轻声做事,轻声说话。是以,这句话虽是带着宣布和提醒的意味,却仍说得轻柔。
  “这么暗,没开灯,显然没有在工作。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回家喝我熬的汤。”顺手按下墙边的开关,云昕走到书桌前。
  “这种天气,干嘛特意跑过来?”坐在高背皮椅中,云湛由着她动手收拾桌面上的文件。
  “催你回家喽。高磊被鹏鹏缠住,否则他还要争着过来呢。”
  书桌上收拾妥当,云昕才伸手拉过一旁的轮椅,落下手闸,然后退到一边。
  掀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云湛略显吃力地转过身体,撑住桌沿和扶手,将自己移上轮椅,并搬动僵硬的双腿,让无力的脚踏上踏板。完成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后,神经的疼痛已引来一阵微喘。
  “走吧,司机在楼下等着呢。”替云湛重新覆上薄毯后,云昕偏过头,迅速转到他身后,推动轮椅。
  虽然屋里很暗,但她仍怕自己眼里的情绪不小心流泻出来,让云湛察觉。
  每一次,当她看见从不肯接受他们帮助的云湛独自费力地上下轮椅,看见那双掩盖在高档西裤下却明显显得虚弱单薄的腿,心里总是涌起一阵阵的难受。
  两年来,一直如此。
  她常常在想,如果容若还在,性情高傲的湛,会不会破例接受她的帮助和照顾。
  容若,是与众不同的。
  两年前,当听见清醒后的云湛说出的第一句话时,云昕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浑身散发着清雅柔顺气息的女子对于一向淡漠的湛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容若在哪里?
  带着虚弱和急切,毫无掩饰。她从没听过云湛用那种语气说话。
  之后,她再一次肯定了容若的地位,同时也见到了熟悉的湛,陌生的一面。
  ——容若,让病中的湛失去一贯的冷静自持;让湛不顾自己的身体,不眠不休地寻找她的踪迹,甚至在两年后,仍是如此。
  虽然一次次,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果,但她无时不在希冀,有一天容若会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完好无伤的。

  5
  云湛和云昕刚进家,正好看见高磊从卧室里走出来,轻声带上门。
  “小家伙睡着了?”云昕迎上去。
  “嗯,好不容易。”高磊细心地替妻子拂去身上的水珠,抬眼看向窗外,外面是倾盆大雨。
  云湛将腿上的公文包放在茶几上,然后转动轮椅。
  “你们先吃吧,我回房换件衣服。”在车上的时候,雨开始下大。刚才下车时,虽然有司机撑伞,但他和云昕两人都难免淋了些雨。
  “我跟你进去。”高磊来到他身后,然后补充道:“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进入卧室后,高磊先从衣橱里拿出家居休闲服,放在床边,才在云湛身边站定。
  “下午,征信社打过电话来。”
  “……然后呢?”解衣扣的手停顿了一下,云湛微微侧过头问。
  “还是没有消息。”高磊的声音有些低沉。虽然同样的结论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但他仍不想说出来,再一次打散云湛的希望。
  “让他们继续找。”没有考虑,平静地说出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的话,云湛的眼底却再次滑过一抹失望。
  难道,他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每一次,当他回想当日的情景,心都禁不住微微缩紧。当时的容若,是失望,甚至是痛苦的吧!和他在一起三年,他却在紧要的关头,选择了云昕——那个她一直认为,他爱她甚于她的女子。却留下她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也许,她会怨他,会恨他,甚至永远不会原谅他吧……但是,这些都无所谓。
  只要还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他就相信,她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那么,不管她怎样看他,都无关紧要。
  只要她仍完好的活着……
  “我到房里来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小昕知道这个消息。”看着有些走神的好友,以及那张平静脸庞下不经意表露出的悲伤,高磊也同时感到深深的无奈和低落。自从那件事之后,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说出的痛苦。
  “嗯,我了解,不用告诉她了。”换下衬衣,丢在一旁,云湛套上干净的上衣。
  “其实,她一直都在自责。虽然她很少提起,但我看得出,容若的事,她很介意。”
  “这与她无关。也许是天意,让我在出事的前一天从你那里得知,小昕怀孕。”
  “所以,你选择了她。……但是,容若并不知道。”
  不能让怀了身孕的云昕面对危险,所以云湛在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然而,完全不知情的容若,在掉下悬崖的那一刻,恐怕还是不能谅解他。
  不再答话,拿着替换的长裤,云湛转动轮椅向浴室行去。
  “我会找到她的。”拉上门之前,以一贯坚定的语气,结束了这场对话。
  云昕怀孕,只是他做出选择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理由,则是他从没对人说过的。
  “容小姐,恭喜你!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你的记忆也已经完全恢复了!今后,不用再来复查了。”
  “谢谢。”
  异国的街头,阳光明媚。
  一张精致而脱俗的东方面孔引来无数路人欣赏赞慕的眼光。
  “云湛……”极轻声的两个字从优美的唇中逸出,清丽的脸上绽出一抹微笑,却隐隐带着与优雅柔美气息不符的冷漠。

  6
  “蓝夜”咖啡厅
  何以纯挂上电话,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对面那张正望向窗外欣赏风景的优美侧脸。
  “小玉说了什么?”收到目光,容若转过头,波浪卷的长发在脸侧形成美丽的弧度。
  “没事。她想找个时间聚聚。”
  停顿半晌,何以纯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容若,轻声道:“她说,云湛仍没撤回委托,所以,她老公的征信社还要继续找你。”
  容若不答,只是轻轻搅拌面前的蓝山,明亮清澈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想不到,商界里冷傲出了名的云湛,竟会这么痴情。”找了两年,仍不放弃,如果他不是怪异的偏执,那么,便是他对容若有深刻的感情。
  “痴情?”挑高漂亮的眉,容若的嘴角露出一抹轻笑,却又倏忽消失。
  轻啜了一口咖啡,才继续说道:“为什么不说,是他在内疚或不安呢?”
  “直觉。”直觉告诉何以纯,云湛对容若绝对不是一般的感情。
  “但是,你的直觉一向不准的。”慢条斯理地驳斥好友的观点,容若不相信,那个男人的“痴情”会用在自己身上。
  “……不过,倘若真如你所说,那倒正好。”紧接着,极轻的一句话从她口里逸出。
  “什么意思?”何以纯疑惑地看着她,却得不到回答。
  “容容,接下来怎么办?之前因为你失忆,而且又一直住在国外,国内征信社的人想找你,自然不容易。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看,以云湛表现出的决心,凭借云家的势力,即使小玉那边不说,他也很快会得到你的消息。到时,你真会和他见面?”
  “会。”容若侧过头,重新看向窗外。
  “可是你不是……”
  “以纯,你能了解那种感觉吗?”没有转头,容若只是轻声问道,长发遮住脸颊,平静的脸上有模糊的光影。微颤的睫毛下,却是隐藏不住的丝丝脆弱和忧伤。
  “我想,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真正体会那种心凉到极点的感受的。……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当他说出云昕的名字的时候,我全身上下,有一瞬间的冰冷。但紧接着,便是完全的平静。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用‘平静’这个词来形容。但,真的,当时我确实没有任何情绪,也做不出任何表情。……我并不自私,也从没想过要让他选择我,而放任云昕面对危险。我希望他们两个都安全,而由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也无所谓。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的情感和理智在某些时候,真的是完全冲突的。当他真的选择了云昕的时候,我却又抑止不住的心灰,心痛。他的选择,符合了我的希望,却又同时狠狠地伤了我。……我没法表达得更清楚,以纯,你能了解我的感觉吗?”
  “我能了解。”伸手抚上她摆在桌上微微冰凉的手,何以纯用力握了握。她真的能够想像那种心灰意冷,不管当初云湛是出于什么原因,但他确实伤了容若。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暖,容若回头对何以纯笑了笑。
  “容容,那你……”这样的她,会怎么面对不久的将来必定会找上门的云湛?
  “爱和不爱,爱得多和爱得少,这些都是不能勉强的,对吗?”打断何以纯的话,容若平静地问。
  “嗯。”何以纯看着好友,点头。容若,一向都是理性的,这样的问题,能够看透。
  “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杯子,容若继续说道:“至少,在跳下悬崖前是的。”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抬起头,原本清澈的眼中滑过一丝悲哀,以及少见的冷漠.
  “但是,接着我失去大部分记忆,在国外过了很长一段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是日子。当一个月前,我终于完全想起过去的事时,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也许,我也该让云湛体会一下当初我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何以纯皱着眉,心里有不好的猜测。
  “小玉不是说,他这两年来一直在托人找我吗?不管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都会见他。”
  “然后呢?”
  “我会让他爱上我。”轻声却极为肯定地说完这句话,容若站起来,看向一脸不解的何以纯。
  “然后,他会亲身体会当年我的心情。”
  “以纯,不要阻止我。即使我也知道,我的做法不对。但你也应该了解,我决定了的事,很少会改变的。”
  “况且,一人一次,很公平,不是么?”
  以伤害报复伤害,并不是她一贯的信条。只是,每每想起云湛,想起那日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让她觉得若隔天涯的距离,想起当她被人拉着从悬崖落入大海时的绝望,即使她接下来的行为千错万错,伤人伤己,她也不想回头。

  7
  容若……
  宽敞舒适的车后座内,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抚上照片里的容颜,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和激动从沉静的黑眸中闪过。
  一叠三天前拍下的照片,以及调查出的消息,让云湛终于能够重新见到失踪两年的人。
  “叮铃铃……”
  推开“蓝夜”的玻璃门,门框上悬挂着的风铃随风摆动,声音清脆悦耳。
  一进门,容若便感觉到一道特殊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自己,明明幽远沉静,却又似乎灼热无比。眼角的余光瞟到角落里的黑色身影,心不可抑止地突地一跳——终于来了!
  心里混杂着兴奋、期待,还有一些被刻意压抑的类似于久别重逢的渴望的感情,容若微笑地迎上已经从吧台里走出的何以纯。
  “生意不错嘛!看来,我当初入伙的决定算是正确了。”扫视一遍全场,目光从那个在她眼中已是全部焦点和中心的身影上掠过,却未做任何停顿。
  “云湛来了。”何以纯以眼神示意,同时心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如果说,容若前两天说过的话是真的,如果说,她当时对她的计划只是不赞成,那么,今天当她看见一早便进来的云湛,或者应该说是,当她看见现在的云湛时,她决定,要尽力阻止容若,尽力劝她放弃所谓的“报复”。
  “容容,云湛他……”
  “他说了要找我吗?”
  “嗯。”一坐下来,云湛就向她道明了目的。只是,她认为有必要把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先告诉容若。
  “原来他……”
  “那我过去了。”没让何以纯继续说下去,或者应该说是已经没心思听下去,容若怀着复杂的心情向角落走去。
  “让我和他单独谈。”临走时,容若又微笑着丢下一句,成功地阻止了何以纯即将跟上的脚步。
  看着她的背影,何以纯开始担心。
  那日容若的眼神,她不会忘记。做了多年的朋友,她当然也了解,对于决定了的事,这个外表柔弱温顺的女子,其实是会坚持到底的。只是……这对于现在的云湛来说,她认为,并不公平。
  云湛坐在安静的角落,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女子。微见凌乱的波浪卷及背长发,精致无暇的妆容,如湖水般清澈宁静的眼神,以及嘴角的一抹恰到好处的轻笑。
  ——明明还是容若,却让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和从前的不同。原本包裹在她周围的柔顺温和的气息,此刻已经被另一种气质所取代,不论眼神或是笑容,都仿佛淡到极点,却又有着别样的摄人的魅力。
  这样的容若,又让他想起当日在崖顶,当他选择了云昕后的她。
  然而,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她,都让他的心泛起钝钝的疼痛。
  云湛看着她走近,直到她在自己面前站定,开口。
  “请问,是你要见我?”容若问,带着礼貌的微笑。
  “是。”应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云湛心里泛开。
  “我们以前,认识?”盯着眼前俊美的脸,美丽的眼里仿佛满是探寻和思索。
  “你……”云湛盯牢眼前充满疑惑的脸,眉心渐渐聚拢,不好的感觉从心底升上,引来心口一阵微痛。
  “我是云湛。”声音有些低哑,他紧紧盯着她,等着反应。
  “云湛……”低柔的声音从容若口中逸出,缓慢,却带着明显的陌生。
  又一阵闷盯着面前的人,似乎想从中看出答案。
  “对不起。”转到餐桌对面坐下,容若抱歉地看着脸色逐渐泛白的人,“也许我们以前真的认识。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医生说,因为脑部缺氧太久,所以导致丧失记忆。当初,我是被人从海里救上来的,后来逐渐恢复了很多记忆,却完全记不起为什么自己会在海里。专家说,也许是选择性失忆,是为了忘记某段自己不愿再想起的记忆,才会记不起来的。我问过很多朋友,她们也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你……和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想,或许你能帮我想起什么。”说完,容若稍微凑上前去,期待地等着云湛的回应。
  失忆?选择性?不愿想起的记忆?眼前是阵阵眩晕,心口的疼痛正愈演愈烈,而云湛却忍不住苦笑。
  原来,自己竟伤她这么深……深到让她刻意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连他这个人,也忘得一干而净!
  “你怎么了?”云湛灰败的脸色让容若有些不安,直觉伸手触碰他按住胸口的手,手底的一片冰凉让她暗暗心惊。
  “不舒服吗?”仍坐在原位没有移动,容若尽量表现得平常,只是轻声问道。另一手却紧紧抓住靠椅扶手,云湛的状况,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没事。”轻轻摇头,从那只让他有些眷恋不舍的温暖的手中抽回手,云湛重新看着她:“是的,我知道。你失去的记忆,我都知道。”
  “将来,我会告诉你的。”不再去看那双眼里透出的让他心痛的疏离的眼神,他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
  半分钟后,司机进来。
  “回公司。”
  低声吩咐完,云湛闭上眼等待司机拿出折叠靠在椅后轮椅。然后,少有的,在司机的帮助下,移身坐上轮椅,离开。
  而这段时间中,他没再回头去看容若一眼,自然,也没看见她眼中来不及掩示的震惊和点点心痛。

  8
  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云湛依靠着司机的扶助,坐上刺目的轮椅,当他那双仍旧修长却虚弱的双腿被覆上毛毯,当脸色苍白的他低垂眼睫,从她面前经过,被推出咖啡厅时,容若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正被什么东西不断地撕扯着,狠狠的,一下一下,疼痛而慌乱。
  云湛离开后很久,她仍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着对面那张曾被他坐过的椅子。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肩。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容若抓住何以纯的手,眼里尽是疑惑和痛楚。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摇头,何以纯轻轻拥住她单薄的肩膀,“自从那件事后,只是听说云湛受伤入院,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他。再加上,平时我和他没有交集,所以,我也是今早看到他时,才知道他……”
  “是因为那次吗?”容若轻声低喃。当日,在她坠崖前,确实看见云湛中枪倒地,却没想到竟会伤得那么重!
  “……容容,”何以纯蹲下来,和容若平视,表情认真,“现在,你还要进行你的计划吗?”在看到现在的云湛后,她真的不想让容若对他实施报复。
  眼神微黯,容若没有回答,只有一丝茫然和无措,在她的脸上闪现。
  “你说什么?”
  “容若失忆?”
  云家客厅内,高磊和云昕都为这突来的消息感到讶异。
  “怎么会这样?”云昕皱着眉,看向轮椅里的云湛。原本为容若的重新出现而感到高兴的心,正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忘了绑架的事。”云湛一脸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几乎整个下午,只要一想起那双充满陌生和疑惑的眼睛,他的心便开始隐隐抽痛。
  “那么,你……”高磊观察着云湛的表情,认为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我也属于她不愿再想起的记忆。”轻扯嘴角,云湛的声音有些黯哑。
  不愿再想起,所以忘记……容若忘了他,因为,不愿再想起他。
  他在容若的眼里,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你是说……容若……也不记得你了?”秀气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云昕不敢去想,云湛现在的心情如何。
  “湛,回房休息吧。”高磊握了握妻子的手,示意她别问了。然后站起来,走到云湛身后。从傍晚回到家,就发现他的气色很不好,如今更是满脸倦意。
  云湛微闭上眼,任由高磊将他推向卧室。虽然从下午开始,腰部受过伤的地方,刺痛感就在不断向背部扩散,但不时浮现在眼前的容若的脸,还有上午她说过的话,使他没心思去注意那些疼痛。而即使是现在,他也不想休息,只不过是希望一个人静下来慢慢思考。
  云昕咬着唇,默默地看着云湛俊美苍白的侧脸,有些黯然。就在他们快要进入卧室时,突然叫住他:“湛!你爱她,对吧。”
  说完,她盯着停下的轮椅,和那双搭在扶手上的、因为她的话而瞬间握紧的手指。
  云湛没有回答,轮椅进入卧室,厚重的门被掩上。
  而事实上,云昕也没想要听他的回答。她突然问出了放在心里两年的,早已不算是问题的问题,只是希望提醒习惯了压抑和漠然的云湛,不论如今的容若怎么样,只要他爱她,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她不想看到因为容若的失忆,云湛再度错过自己心爱的人。
  也许,忘记了以前的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独坐在窗前,一道白天人前从不曾显现的悲哀在云湛黝黯如深潭的眸中滑过。
  云昕的意思,他明白。虽然心痛,他却也从没想过放弃。
  云昕问题,问得肯定。所以,他没有回答。
  他爱她,一直都是。
  只是,她已经把他从记忆里彻底清除了……

  9
  “王秘书,帮我打电话叫司机备车。”松开通话键,云湛将身体重新靠向椅背,静静地休息片刻后,才拉过一旁的轮椅,费力地移身坐了上去。
  接着,转动轮椅来到门边,拉开厚重的门,秘书正好放下电话。
  “总裁!”王秘书从桌前站起来,走到云湛面前。
  “下午的会议,由陈副总来主持。明天早上,你再把会议记录拿给我。”云湛简单地交待着。
  “好的。……总裁,您要出去吗?”迟疑了一下,一向只专职于份内工作的王秘书,问了一句。
  “嗯。”腿部再次袭来一阵抽痛,云湛伸手按住,面色未变地应道。
  “可是……”
  “怎么了?”云湛侧头。今天的秘书,态度有些奇怪。
  “刚才……楼下打来电话说,有位小姐想见您,……她说她姓容。”说完,王秘书用眼角余光观察云湛的反应。
  姓容的本就不多,而她在公司做了六年,所知道的唯一与云湛有关系的,就只有两年前掉崖失踪的容若。刚才接到楼下接待处打来的电话,她确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本来大家都以为生存希望渺茫的容若,会在消失了两年后,重新出现。所以,明知不应该,她仍忍不住暗暗观察云湛的反应。
  秘书的话,让云湛原本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地轻轻按捏腿部的手微微一滞,一道微亮的光彩从黑眸中掠过。
  ……容若,主动来找他。
  虽然知道她已经失忆,虽然已可以大致猜到她来访的目的,但一丝喜悦仍轻轻涌上早已习惯漠然的心。
  “王秘书,”转动轮椅,掉头,云湛一边重新向办公室行去,一边吩咐:“你下楼一趟,带她上来。”
  “是。”云湛平静的反应让她有些惊讶,难道,总裁他早知道容若回来了?没时间多想,当办公室门被重新带上后,她也迅速坐专用电梯下楼。
  容若跟在秘书的身后,走出电梯,来到这扇她再熟悉不过的深色雕花门前,一抹极轻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
  她当然没有忽略,从她刚才走进云氏大楼开始就不断出现在各个职员脸上的惊异表情——估计,所有人都以为,一个消失了两年的人,应该是早已离开了人世的。
  而事实,也确实应该如此。
  如果当初没有凑巧好运地遇上一艘小型渔船,恐怕她早已葬身大海。
  那么,云湛呢?为什么他会坚持地找了她两年?又究竟是什么让他相信,她从悬崖上掉入海里,还能好好地活着?
  想到他,在秘书打开门的瞬间,容若敛去那一丝微笑,恢复近乎生疏的平静。
  “云先生。”进门后,容若对着窗旁的人有礼地打着招呼,并毫不意外地瞥到秘书疑惑的表情。
  “你先出去吧。”云湛向秘书示意,却连自己都没察觉,他的眼神,因为这样的称呼而微微一黯。
  待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容若立在原地,再度开口:“我希望,这次冒昧拜访,没有打扰你的工作。”
  “……没有。”虽然知道容若早已不记得他,也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此刻这种生疏客气的话从那张美丽的唇中吐出,云湛心里仍微微一滞。他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竟也有脆弱的时候,当他回过神来,手指已渐渐收拢,握在轮椅的扶手上微微用力。
  “那么,云先生,我这次……”
  “先坐吧。”微垂眼睫,云湛打断容若的话,同时转动轮椅。
  “……谢谢。”
  在真皮沙发上坐下,容若静静地看着云湛坐在轮椅上,向自己靠近。完美无暇的脸上是同样无懈可击的平静,却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前这辆银色的、让云湛赖以行动的工具,有多么刺眼。那种和上次一样的揪心的感觉几乎要将她淹没,同时,她却又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此刻完美的掩示喝彩。
  云湛将轮椅停在沙发边,目光放在前方虚无的一点。现在,他和她那么接近,近到几乎可以再次闻到她身上素来带着的淡雅的清香,却无法再听见她在他身旁,用低柔的嗓音叫他的名字。如今,他只是“云先生”……
  腿上的抽痛似乎越来越剧烈,他将手覆在薄毯上,不着痕迹地,用力。
  “你来,是想问我以前的事,对吧。”他平视着容若。
  “嗯。”迅速地点点头,容若接口:“我记得上次你说,有机会就会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完,她认真地看着云湛。
  虽然,她假装失忆,故意对云湛客气生疏,装作对过去的事充满疑惑,装出想知道真相的急切,但现在,她认真的表情却不是假装的——她真的想知道,云湛会怎样对一个“失忆”的她去描述当日的经过。
  虽然揭起伤口,很痛。但是,她想凭这一次来让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如果云湛对她有爱,如果她能从他的叙述中察觉到他的爱,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对她的感情,那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会劝自己,放弃无谓的报复。毕竟他曾爱过她,即使没有深到能让他放弃云昕而选择她,她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10
  容若紧紧凝视着面前那张英俊的脸,静静地等待答案。
  需要说吗?该怎么说?……云湛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去看那散发着认真和急切光芒的眼神。
  “怎么了?”长时间的沉默,让容若不禁轻轻皱眉,“你上次说过,会告诉我的。”
  “既然都是你不愿想起的回忆,现在又何必这么执着?”云湛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开口。她会刻意忘了那段经过,是因为带给她的伤害太大,那么如今,又何必让他来揭开往事,再伤她一次。
  “……可是,缺少了一段过去,那种不完整的滋味,你能想像吗?”一丝很淡却让云湛心痛的落寞在容若的脸上漾开。
  容若微侧着头,眼神有些飘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假装什么。丧失大部分记忆,待在国外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那种仿佛连自我都失去了的孤单和心慌,有多么令人害怕甚至绝望,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她终于完全恢复记忆时,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便是回敬云湛对她所做过的一切的原因。
  “我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己要忘了那段记忆,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事能让我刻意将它从脑海中抹去。现在,我想让回忆重新变得完整,同时也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你知道,我想请你告诉我。”从过去的感受中恢复过来,容若重新转回话题,并突然觉得,这样咄咄逼人的她,已不像从前的自己。
  一直搭在腿上的手已放松了用力,云湛默默地坐着,他在考虑。
  “告诉我啊!云湛。”身体微微前倾,固执在容若眼底闪现,却没注意到自己在无意中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而处在沉思状态的云湛也没发觉。
  “……其实,事情很简单。”将轮椅重新调整了角度,云湛背对着容若,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简单?”秀气的眉皱起,脸上尽是复杂的神情,容若盯着那张俊美却平静的脸,等着他的解释。
  “对。”没有迟疑,云湛肯定地回答。“当时,你被人绑架。我赶去后,却还是没能来得及救你,然后,你被拖下悬崖。”
  话音落后,停顿了一下,云湛补充: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他微微闭上眼,关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被绑架……来不及救她……掉崖……简单的经过……
  没有云昕,没有绑匪提出的要求,也没有他做出的选择——一切都只被他用两句话轻松地带过。
  容若不知自己现在该作何反应——云湛没有再挑起过去的伤痛,没有再提醒她一次她曾被遗弃,这不是很好么?可是,她的心里是一波一波的难受和浓浓的失望,虽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难受,为什么会失望。
  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让她渐渐缓和着情绪,她用最平稳的声音轻声问:“真的?就这么简单?”
  “嗯。一切都只是意外。”
  短短的一句回答,却让容若真实地感觉到,心在慢慢往下沉,盯着那张如雕塑般完美却又不泄露丝毫情绪的侧脸,原本残存在心里的一点点希望正在悄悄消失。
  她忽然觉得悲哀。过去,她爱了他三年,却从不确定他对她的感情,并在最后一刻发现原来自己真的不如另外一个女人重要。如今,她回来,再见到他,居然天真地想要从这个漠然的男人身上解答从前的疑惑,甚至对即将得到的答案抱着希望。可是现在,她牢牢地凝视那张脸,静静地回想他说话的语调和语气,她甚至寻不到一点点可以让她将之理解成为“爱”的感情……
  也许,一切都正如云湛所说——只不过是个意外。
  也许,在他的眼里,那日发生的事,真就像他现在所表现的那样,云淡风轻。
  静默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嘴角牵起一抹复杂的笑,容若慢慢站起来。
  “我被绑架的时候,是你赶去救我。那么,你能告诉我,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放在扶手上的手轻轻一动,云湛回过头,看着那张清丽的容颜。
  “我说,你就信吗?”如果现在他告诉她,他们曾是恋人,她会怎么样?
  “如果可信的话。”无邪的笑容在容若脸上绽开。
  云湛静静地看看她。
  “我们……”
  “……嗯?什么?”云湛突然停下,容若挑起眉,追问。
  转过头,脸色微变,云湛将手重重地按在腿上,低声说:“我们只是朋友。”
  他微低着头,没看到身后的容若,慢慢凝结的笑。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没等他的话说完,身后已传来容若的声音:“没事了,不打扰云先生工作了!”她转身走了几步,又重新停下,转过头:“今天谢谢你了!再见!”说完,她快步走出办公室。
  “容小姐?!”巨大的关门声惊动正在办公的秘书,她站起来,不解地看着脸带怒气的容若。
  没有多加理会,带着冷然的怒意,容若直接走进电梯。
  意外!朋友!逐客令!想到这些,她不禁冷笑。原来,自己果真太天真!既然云湛连他们的关系都不肯承认,那么,她又何必在乎太多!更不需要去考虑将来的举动是否会伤到他!
  既然,她从云湛那里看不到丝毫感情,那么,今后的日子里,她将努力达到自己要的结果。
  毫无预警的巨大的关门声让云湛的心狠狠一震!胸口传来急速而不规则的心跳,他低头皱着眉喘息。
  容若生气了。是因为他开口让她离开吗?想起她走之前的语气,虽然当时他正专心应付腰上传来的疼痛,但仍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怒气。从前,他几乎从没见过她发火,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样柔顺温和的女子。看来,现在的她,果然变了很多。不过,这种变化,却让她更生动。
  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却很快被痛楚盖过。云湛抿着唇,用手压住开始抽筋的双腿。就在刚才,在他考虑着怎么说出他们关系的时候,腰际传来的抽痛却让他不得不用最快的方式结束谈话。他不想当着容若的面,让她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所以,他用了最敷衍的答案,并不多加考虑地让她离开。
  心跳的速度似乎并没有变慢,而且伴随着阵阵抽痛袭来。克制住突来的晕眩,云湛掏出手机,拨通司机的号码。

  11
  “怎么会弄成这样?”云昕立在床边,床上是终于陷入安稳睡眠中的云湛。她咬着唇看着那张灰败的脸,水润的眼里满是忧心。
  将医生送走后,高磊轻轻推门走进来,拍了拍爱妻的肩膀,转身看向一直待在一旁的司机,脸上的线条仍因适才的紧张而紧绷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小时前,他和云昕分别接到司机的电话,被告知云湛在公司心脏病发。等他们赶去,早一步到达的家庭医生正在做着急救,而云湛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状况稳定下来后,回家的途中,医生一再告诫,短时间内,云湛需要绝对的静养,避免受到外界的刺激。
  “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高磊回头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云湛。这还是他两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病发得这么严重。
  “我也不太清楚。”司机摇头,“早上去公司的时候,少爷的精神还很好。”谁知道,接近中午的时候,竟会看见突然病发的少爷。
  略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我好像听秘书说,上午有位小姐去公司找过少爷。”只是当时情形一片混乱,他急于打电话求助,因此秘书的低喃并不是听得很真切。
  “小姐?”高磊转头与云昕对望。
  “我打电话到公司去问。”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云昕再度瞥了一眼毫无生气的云湛,轻声走出卧室。
  柔和的蓝调滑出优雅的旋律,淡淡的忧伤弥漫在幽静的咖啡厅内。
  客人并不太多,三三两两的零散地坐着。何以纯站在吧台前,遥遥望着最角落里那张面带沉郁之色,却仍美得清灵逼人的脸。从上午进门到现在,容若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不知是在思考,抑或是在发呆。
  抬手招来服务生,何以纯端出亲自磨好的咖啡,让她给容若送去。虽说容若已是这家咖啡厅的半个老板,但此刻,何以纯知道,她需要安静地一个人待着。所以,她只把她当作一般的客人,给她最优质的服务,和一个她所希望的空间。
  “请问,容若在吗?”一道清脆的女声让何以纯回头,一张娇美的脸出现在眼前。
  “……在。”云昕?!认出面前的女子,何以纯转头望了望远处的容若。
  顺着她的目光,云昕立刻看到了此行要找的人,她有礼地问道:“那么,可以让我和她说几句话吗?”
  “请便。”笑着让云昕从身边经过,何以纯看着那道背影,意外地觉出一丝凝重。
  容若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脑海里不断盘旋的是那张俊美却漠然的脸,还有那些听来是那么云淡风轻的字眼。
  过去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不值得一提。至少,在云湛眼里应该是的。
  她想笑,心里却在难受,如针刺般,轻微,却密集,而且一直没有停止。
  香气四溢的咖啡在慢慢冷却,她不说,不动,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耳际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到的是云昕娇俏依然的脸,她听到她叫她“容若”,如两年前一样的声调和语气。
  “容若,我是云昕,还记得吗?”在餐桌旁坐下,云昕的眼里有激动和期待。
  “……对不起。”微微偏过头思索了一番,容若笑得抱歉。
  失望涌来,云昕不禁在心里轻叹。也许,自己本就不该抱希望,毕竟,连云湛都被她从记忆里清除,又何况是她。
  “没关系!”云昕安慰地笑道:“我听说你失忆的事了,不用觉得抱歉。”
  “谢谢。”容若轻声说。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上午去了云氏集团,对吧?”云昕斟酌着开口。
  “是啊。”容若不解,云昕特意来找她,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那么,你和云湛,都谈了些什么?”语毕,见容若露出疑惑的神色,云昕又立刻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要知道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吵架,或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所以只好尴尬地停下。
  “吵架?”对于她的问题,疑问在容若心里慢慢扩大。云昕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去只是为了问云先生一些事,我们并没有吵架。”
  没有?云昕不自觉地低下头思索。难道云湛这次的病发,与容若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哦,没什么。”抬起头,看见容若眼中的疑问,云昕笑笑,“只是今天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来问一下。”
  “意外?”不知怎么,容若总觉得云昕的神色有些奇怪。
  “嗯。……现在没事了。不耽误你时间,改天我们再聊!”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云昕站起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容若,毕竟她已经失忆了,不记得云湛了。也许,她会认为,一个陌生人的事情,和自己是没什么关系的。
  容若跟着站起来。云昕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她不自觉地皱眉。意外……是什么?莫名的,胸口有种很闷的感觉。看着云昕逐渐向门口移动的背影,她有种追上去问明白的冲动。
  可是,她不能。在他们眼中,她已经失忆,她忘了所有跟云湛有关的人和事,所以,她不能表现出她的关心。
  云昕慢慢地朝外走,脑中却掠过云湛面无血色的脸,灰紫的唇,还有前两天,他回到家时隐隐落寞的神色。
  ——容若,失忆了。
  ——我是她不愿想起的记忆。
  当时,湛是在难过吧。
  因为,她从他的话中,听到了苦涩,即使被他隐藏得很好。
  手碰到玻璃门的一刻,云昕突然停下。她转身,重新走向一直目送她离开的容若。
  “希望你能和我回去,看看云湛。”在容若面前站定,云昕带着些微祈求。

  12
  “希望你能跟我回去,看看云湛。”
  云昕的话音刚落,一丝担忧与慌乱在容若清澈的眼底迅速滑过,却又瞬间消失。
  “你要我去看云湛?”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容若刻意忽略那一抹心慌,“你说你叫云昕,那么,你和云湛是……”
  “兄妹。”云昕接过话,“湛是我哥哥。”
  “容若,我真心希望你能去一趟。”云昕再次恳求。
  “云湛怎么了?还有,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看他?”其实,容若心里只是想听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湛上午突然在办公室里昏倒,是心脏病发。”云昕脸色变得凝重。虽然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想起来仍让她后怕。
  心脏病?!她的话让容若紧紧皱起眉——云湛有心脏病?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突然想到,前两天他们在这里见面时,云湛脸色苍白的样子。只是当时,他必须依靠轮椅行动的事实使她吃惊,才忽略了那样的细节。
  想起云湛的腿,容若心里仍是一阵刺痛。看来,自己消失的这两年,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
  “……可以吗?可以去看看他吗?”云昕不知云湛是否已经醒来,她想,如果让他第一眼就见到容若,应该不会是个坏决定。
  “嗯。”容若点头。有些事,她也必须弄清楚。
  穿过熟悉的前花园,在佣人惊异的眼光中,容若目不斜视地跟着云昕直接进入宽敞的客厅。
  这栋建在半山的别墅,当年的她来不及作最后的告别。可是相信不久的将来,她将会重新正式地踏入这里。
  卧室的门被人从里拉开,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走向她们。
  “湛醒了吗?”云昕轻声问道。
  “刚醒。”说完,高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站在一旁的容若一眼,才向她点头招呼。
  同样以点头作回应,容若也在暗中观察流动在眼前两个人之间,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却又似乎那么明显的亲密和熟稔。
  对于高磊,她只在几年前见过一次。那时的他,已有云湛的好友和云昕的男友两重身份,只是因为他常居国外,所以见面机会并不多。看着他和云昕之间无形的默契,不知现在他们的关系是否更进一步。
  “容若,我们进去吧。”
  “嗯。”
  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朝云湛的卧室走去,高磊的神色有些凝重。
  记得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容若时,她给他的感觉,是一个如水般温婉的女子。娴静,柔顺,宁静的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人很温暖的感觉。可是,就在刚才,他却明显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淡漠,不论是眼神,还是表情。
  也许,是因为失忆吧。高磊在心里为容若的转变作解释。
  昏暗的房间,原本柔软的长毛地毯被平整的防滑地板取代,厚重的窗帘闭阖着,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外面明媚的阳光。
  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容若的心有一瞬间的加速跳动。一阵久违的却又那么令人熟悉的男性气息,毫无预警地窜入鼻端。
  ——那是专属于云湛的气息。
  暗自捏紧微微颤抖的手,容若随着轻缓的脚步,努力调匀呼吸。
  然后,她跟着云昕,走近床边。
  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光线太暗,没办法看得更清,但她却仿佛能够听见他轻微的呼吸,一声一声,清晰得出奇。
  从昏睡中醒来,令人窒息的疼痛似乎已经远离,云湛无力地躺着,闭目休息。
  门被轻轻地打开,又合上。他听见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直来到他床头。
  “云昕?”他微睁开眼,却意外地看见两个身影。而站在云昕后面的女子,即使看不清容貌,熟悉的轮廓也立刻让他掩在被单下的手指轻轻收拢。
  “嗯,是我。”见云湛醒着,云昕走到窗前。
  “刷”!随着窗帘的被拉开,光线立刻从落地窗外透了进来。
  云湛反射性地侧过头,眯了眯眼。
  心脏病!立在床边,随着室内的大亮,当看清床上的人时,之前云昕说的话陡然重新窜进容若的脑中。
  这就是云湛。两年不见,有了许多她没想过的变化的云湛。
  平躺在床上的他,头发有些微凌乱,眼睛微闭,面无血色,就连唇色也淡得让她心惊。
  看着那张英俊却毫无生气的脸,纯白被单下勾勒出的略嫌单薄的线条,容若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也在泛起微微的疼,无法止住。
  “容若,你在这里,我出去给你倒杯水。”特意留下空间,云昕瞥了一眼静默的云湛,轻轻走出门去。
  果然是她!
  适应了光线的眼还没睁开,耳边已传来云昕的声音,云湛在心底轻叹一声,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张清丽的脸。

  13
  看着云湛略嫌吃力地撑起身体,容若努力克制住自己上前帮忙的冲动,在床边的椅子上自行坐下。
  靠坐在床头,云湛闭了闭眼,甩去因为起身而带来的晕眩。再睁开眼时,发现一旁的容若正注视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他看向她,声音微哑地开口。
  “云昕说你病了,让我来看你。”有意无意的,容若在告诉云湛,来看他,并不是她本意。然而,此刻他憔悴的神情却又让她忍不住接着问道:
  “……你怎么样了?”
  “没事。”刻意忽略腰上的抽痛,云湛摇了摇头。
  几不可见地扯动嘴角,容若轻轻点头。
  一时间,两人都静默着,屋内的空气有些许的压抑和沉闷。
  不再去看云湛的脸,容若刻意转过视线,目光却正好落在他的腿上。那份即使是覆在被单下却仍然难掩的虚弱,以及床边停着的轮椅在光线下偶尔反射出的金属光芒,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
  ……不要心软!
  她暗暗握紧椅子的扶手,在心里告诫自己。
  即使他的腿真如自己的猜测,是在那次绑架中所伤,那也都只是为了云昕!因为,早在她掉下悬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她的命并不是他所换回的!如今她还能呼吸这个世上的空气,完全是因为自己走运,她应该感谢的,是那些将奄奄一息的她及时救起的渔民,而不是他!
  所以,不需要再有过多的顾虑,她只要能完成自己的计划,就足够了!
  容若背光坐着,以至于半卧在床上的云湛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他却能感觉到,她在沉思。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云湛仍转过头,闭上眼,静静地躺着,不愿打断她的思绪。
  半晌后,耳边才传来她特有的低柔的声音。
  “为什么要骗我?”
  “……”容若突来的问题让云湛睁开眼。他无言地扬了扬眉,疑惑地看向她。
  “我和你,曾经是恋人,对吧?”深吸一口气,容若问道。
  “你……”深邃的眼里透着明显的讶异,云湛看着她的一脸肯定,心脏微微紧缩。难道,她已经想起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面对云湛的惊讶,容若状似无辜地摇头笑了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的朋友告诉我,我以前是你的女朋友。”
  她要尽快推进他们的关系。既然他什么都不肯说,那么就由她主动好了。
  “我想,我最好的朋友是不会骗我的。你是我的男朋友,对吧!”说完,她凝视云湛的眼睛。
  若有似无的失望在心里泛起,云湛看着她脸上的执着和肯定,并没有立刻回答。
  微微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片刻后,他才淡淡地问:“如果是,你能立刻接受吗?”
  “不能。”得到的回答快速而干脆。
  明明是可以推想得出的答案,此刻这样从容若口中说出,仍让他心里升起一丝黯然。然而,她紧接着的话,却让他不由得抬眼望向她。
  “不能立刻接受。但我想,只要给我一点时间适应,应该也不难。”一抹笑容浮现在清丽的脸上,“当然,首先也得你愿意继续我们过去的关系。”
  少有的,云湛微微有些发愣。看着那双少了几分疏离的清澈的眼,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的女子变得捉摸不透——似乎前一刻还是淡漠疏远的,转眼却又变得主动且温和。
  究竟是失去记忆改变了她的性格,还是自己从前并没有发现她的另一面,他不得而知。只是,这样多面的容若,却时刻散发着让人媚惑的迷人气质。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容若站起身,没等云湛说话,又补充道:“你好好休息,改天再见吧。”
  云湛目送那道柔美的背影离开后,静静地陷入沉思。

  14
  微亮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云湛撑起身体,半倚在床头。黑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沉思。
  自从三天前,容若突然到来,丢下那番话又匆匆离开后,便再也没出现过。而对于她这段时间前后不一的态度,还有与从前相比的性格大变,云湛心里存着的疑惑逐渐扩大。
  这几天来,他被迫卧床休养,除了偶尔处理公事外,他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一直萦绕在心里的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
  那天,如果他没看错,当容若站在他的床边,问他,“我们曾经,是恋人,对吧?”,而就在那之前,有一道快得转瞬即逝的复杂光芒从她的眼底掠过,却正好被他看见。那代表着什么,他无法知晓,但却让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凉意。
  这样的她,不论行为还是眼神,都像谜一般,让他捉摸不透,却又隐隐有着不安的感觉。
  但至少有一点,他已经能肯定——如今的她,决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温顺似水、宁静安恬的她了。而无论如何,自己也都将陪着她一起,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想起从前的事,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任何补偿,他都会心甘情愿,拿出所有他能给的东西……
  容若抱膝坐在床上,对面是两张写满了不赞成和无奈的脸。
  想苦笑。她觉得,该无奈的似乎应该是自己!为什么每个人都站在云湛那一边?为什么她还没做出什么过份的举动,就已经引来好友的指责?为什么就没人能稍微体会她的心情?
  “我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打算。”田玉坐在沙发上皱眉。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她拖着行李直接冲进容若的家,顺便拉上了何以纯。
  “你居然假扮失忆!骗了他不说,还要报复他?”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当初在国外接到何以纯的电话,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容若会做的事。是以,一向脾气直爽急躁的她,立刻冲来要知道容若的真实想法。
  “你的反应也太大了吧!”淡淡地看着田玉,容若心里的无力感越来越大。云湛……什么时候好到要让自己的好友第一时间来维护他?!
  眼前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让田玉忍不住有扑上去掐她的冲动。她深吸口气,“是你的做法太过份!你不想想,这两年来,他为了找你花了多少人力和精力!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单就这份执着,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念头?如果你不想和他重新开始,那也就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苦又要报复他!”
  坐在一旁的何以纯一直默默地没说话。做了多年的朋友,她怎么会不了解容若的性格?!决定了的事,很少会再反悔。但正因为了解,她才几乎能够肯定,容若对云湛还有很深的感情。她不想看见好友伤人伤己,所以才通知了田玉,希望她也能出面劝劝容若,即使最终的结果也许仍不能改变。
  “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什么。”喘了口气,田玉接着说:“可是,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云家对他有恩,在那种时候,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都不可能让云家唯一的女儿冒一点点危险!而你……”
  “我知道!”容若打断她的话,眼光瞟向光洁的地面,接过话:“我也能理解。”一直都理解。
  “……那你还在执着什么?”
  容若摇头,回视田玉与何以纯。
  “我和他的事,就让我自己来处理吧。”说完,闭上眼将脸埋在手臂间。
  微颤的睫毛泄露关在眼底的情绪——其实,她一直执着和在意的,是她用尽全心全意爱了三年的男人,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她。至少当日,直到她跌下悬崖的那一刻,她都没从那双平静而漠然的黑眸中找到她想看到的担忧和爱怜。
  而如今,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她心底的一个愿望……希望能亲身真切地感受到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爱。
  ---------
  敲开云家大门,佣人将容若迎进客厅。
  “容小姐,少爷在做复健,请稍候。”端上茶点,佣人退到一旁。
  “复健?需要很久吗?”
  “每周两次,一次两小时。医师已经进去很久了,就快结束了。”佣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点点头,容若轻啜了口花茶,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后花园。
  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如她离开时一样。
  只是,花园的东南角,有一小块荒废了的地——那是曾经专属她的园中园,里面有她亲手栽种的花花草草,每天她都会抽出时间照料它们。
  看着那块地里的杂草,心中微微泛紧。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佣人迎了上去。
  “少爷复健时间结束了。”

  15
  门被推开的时候,云湛正打算从床上移坐到轮椅上。
  见到走进房的容若,他动作略停顿了一下,接着手臂用力撑着床沿,坐上轮椅。由于刚才配合复健师做了两个小时的被动运动,现在的动作让他显得有些吃力,坐正身体后,他默默地将没有知觉的腿扶正……虽然他一向拒绝他人帮助,但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整个过程费力而缓慢,慢到他不愿去想那道从门边射来的视线已经在自己的腿上停留了多久……不动声色地,他拿过一旁的薄毯,掩盖住残缺——那份从前自己一直不以为意的残缺。
  云湛的吃力,从她进门起,就完全落入她的眼里。他的手在抖,她的手,也在微微发颤。待立在床边的佣人,很规矩地默默站着,即使听见云湛的微声喘息,也仍旧没有上前帮忙。这就是他的骄傲吗?她在心里轻叹。
  当云湛终于坐上轮椅,容若才发觉,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提着一口气。窗外是耀眼的阳光,她轻轻闭了闭眼,走上前。
  “找我,有什么事吗?”事实上,中午接到云湛的电话,她小小地吃了一惊。毕竟,她没想到他会主动约她出来。
  “你上次说过,要重新适应女朋友的角色。”抬头看了她一眼,云湛淡淡地提醒。言下之意,既然是他的女朋友,那么打电话找她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嗯?!不经意地挑起修描得精致的眉,容若也看向他。实在没想到云湛会这样回答她!一丝极淡的微笑在唇边掀起。容若在心里暗斥他的大男子主义的同时,却又满意于现在的状况——毕竟,他已经开始主动承认,并接受了她的身份,在她没有行动之前。
  “我是说过。”她后退一步,在沙发上坐下,与云湛平视,“但是,即使是女朋友,也不至于要沦落到被人随便呼来换去的地步吧?!而且,我想,你也不是这种无聊的人,找我来,总该是因为有些事要说。”
  “是有事。”对于她的话,云湛暂时没作任何评论,只是极为难得的淡淡一笑,“下星期我要去英国出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英国?!容若心头一跳!在她回国之前,她在那里待了两年。
  “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见她没有回答,云湛接着说。
  微侧着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容若心头。说不出为什么,但总觉得今天的云湛,与以往不太相同。特意打电话找她来,主动提起“女朋友”的身份,现在还要她和他一起出国。……但是,即使这样,她仍不愿放弃这样的相处时机,所以,她立刻开口:“没问题。”为了显得自己的回答更加顺理成章,她又加上一句:“毕竟我也说过,虽然忘记了从前的事,但我会试着适应。”
  “机票我会准备,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云湛转动轮椅来到书桌前。
  “如果你有还事,那我先走了。”随着他的动作,容若站起来。
  “我让司机送你。”没有挽留,云湛只是淡淡地点头。
  “谢谢。”
  云湛坐在桌前,直到那道优雅的背影完全消失,黑眸中才露出一抹沉思。
  ——忘记了从前的事。
  真的忘记了吗……随手翻开一直摆在桌面上的淡蓝文件夹,仅有的两页纸,记载了上午才送来调查结果。
  英国……爱丁堡医院……
  也许,等他亲自到了英国,一切便能弄清楚。

  16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伦敦郊外的机场。
  同行的高磊推着云湛走在前面,容若慢了一步,跟在他们身后。一阵阵晕眩感袭来,她知道自己晕机了。坐进车后座,强忍着胃里翻涌的不适,在等待高磊协助云湛坐上车的时候,她才发现云湛的脸色很差,似乎比在飞机上时更加苍白疲惫。
  “你没事吧?”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前座的高磊回过头来询问。
  过了好一会儿,云湛才低声回答:“……嗯。”
  听见他略微无力的声音,容若转过头。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闭着眼,现在,她几乎可以看见他漂亮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而且,他眉宇间的褶痕,也有掩示不住的倦意。视线往下移,当看见云湛撑在身体两侧维持平衡的手时,容若忍不住想要坐过去,和他靠近一点。可是,正当自己打算移动时,云湛慢慢睁开眼睛,向她淡淡地瞟了一眼,低声吩咐司机:“把后座的车窗降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风立刻灌进来。微微有些凉意,但对晕车的人来说,却无疑清新至极。
  几乎在一瞬间,容若觉得胃里的不适感立刻减轻,而且,一直晕沉的头脑也清醒过来。
  她有些讶异和感激地转头看向云湛,而后者,早已重新闭上眼睛,脸色却似乎更加苍白。她抿了抿唇,把即将出口的道谢的话咽回去,只是不动声色地向云湛的方向稍微移动了一点。
  车子开下高速,转入市区,速度明显变慢。高磊再次转过头,语气中有明显的忧心。
  “原本定在下午的高层会议,是不是最好改在明天?”虽然云湛说他没事,但是,几十个小时的飞行即使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再加上云湛现在的状况,使得他不得不担心。
  “下午大家都回别墅休息一下,容若看起来也累了。”不得已,他抬出容若做借口。“晚上我们……”一道突来的前冲力让他不得不停下未完话,一辆开得歪歪斜斜的轿车从拐角处冲出来,在他们急刹停下的车前擦过。
  拉住扶手稳住身形后,他立刻回头。
  “你们没事吧?”
  “总裁,对不起!”司机也转过身,一脸惶惑。
  及时撑住前座靠背的容若也坐直身体,却在下一秒扭头看向云湛时,心忍不住狠狠一跳。
  失去平衡,云湛侧身歪倒在座椅上,左手肘撑住身体,右手却紧紧抓着胸前的西装。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那急剧起伏的削瘦的背部,已足以告诉在场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湛!……”情急之下,容若脱口叫道,同时立刻坐到他身边。
  “快把药拿出来!”高磊也冲下车,打开云湛这边的车门。
  手快速地在西装口袋里翻找,容若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在内侧的口袋里找到药瓶,倒出药片让云湛服下,她才看见自己扶在他肩上的手在明显地颤抖。
  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云湛的发病,她不知所措,不敢随便移动他。只看见他柔顺的黑发服贴在颈部,修长漂亮的手上,有隐隐的血管浮现。唯一让她稍微安心的,是他渐渐平复的喘息。
  “让他平躺下来。”待云湛情况稳定下来后,高磊吩咐。
  将一直胶着在云湛身上的视线移开,容若抬头看了他一眼,往自己原先的位置退去。扶着仍在微喘的人,在高磊的帮助下,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让他这样休息一会儿。”高磊关上车门。在转回前座前,他瞥向容若,眼神有些怪异。
  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容若只是皱眉看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腿上的人。唇色与脸色一样灰败,前额有明显的薄汗,发丝微微濡湿。抵在胸口的手,已经放松下来,搭在腹部,显得十分无力。
  尽量小心地捡起之前掉落的毛毯,轻轻为他盖上,手指轻柔地拨开覆在他额前的发,一丝心疼毫无顾忌地从容若的眼底逸出……
  “你终于醒了。”当云湛睁开眼,迎来的是高磊如释重负的声音。
  深吸口气,心脏处的揪痛已经消失,云湛撑着身体坐起来。
  “小昕刚才打电话来,估计我回去没好日子过了。”见他已经没事,高磊也放心地开起玩笑。
  “容若呢?”拉过软枕靠好,云湛淡淡地看了眼夜色弥漫的窗外。
  “陪了你一下午,刚才才走。”故意加重那个“陪”字,高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帮我安排明天的行程。”云湛神色淡然,像是完全不在意好友的话。
  “晚两天也不迟,你需要多休息。如果再像今天这样,有人会更担心的。”这一次,高磊说的是真心话。当时虽然忙于急救,可他没有忽略容若着急担忧的表情。她当时不住发抖的手,闪动着慌乱的眼神,还有那份扶着云湛躺下的自然和理所应当,都流露出对云湛不同寻常的关心。那时的她,与前段时间在云家见到的漠然而疏离的容若,简直判若两人。也正是由于这个强烈的反差,引起他的注意。
  “……我已经没事了。”云湛仍是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因为高磊的话微微一跳。
  他的固执让高磊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安排。但是,今晚你得好好休息。”
  点了点头,直到高磊离开卧室,云湛都没再说话。
  很深很黑的夜,笼罩下来。阵阵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滑进来,掀着淡色窗帘轻轻卷动。
  云湛的眼里,也是一片沉寂的黑。
  当时,在他心痛如绞,喘息不定的时候,耳边却清晰地传来容若的声音,带着慌乱和急切。
  可是,他更在意的,是她称呼他的方式。
  ——湛!……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就这样很自然地从她的口中逸出。
  云湛随手按熄壁灯,一道莫名的情绪,隐在幽深平静的眼眸下。
  容若抱着膝盖靠坐墙边。
  夜已经很深了,大概,所有人都已经睡去。可她,却久久无法入睡。
  如果没有经历几个小时之前的事,她都无法想像,原来自己是这么的脆弱和胆小。她,居然被云湛狠狠地吓到了。那样的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这么深的恐惧就连当年在悬崖边她都不曾体会过。也许,当年是巨大的心灰掩盖了一切,让她感觉不到害怕。可是今天,她大脑一片空白,是真真正正地在发抖。
  夜风袭来,感到一阵冷意。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容若盯着地毯露出一丝苦笑。原来,自己是这么的不镇定。之前辛苦筑起的自以为牢固的冷漠的边线,竟在一时之间几乎完全崩溃。
  接下来,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什么,这一刻竟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迷惘。

  17
  在英国待了两天,仍没很好的调整时差。容若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两三个佣人正在吸尘、擦窗。看见她出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迎上来。
  “他们,都出去了吗?”她向云湛的卧室瞟了一眼。
  “是的。先生临走时吩咐,不要打扰您休息。您现在要用餐吗?”
  “嗯。”
  在餐桌边坐下,对着佣人端上来的丰盛中餐,容若草草吃了两口了事。这两天,她都只有在晚饭的时间才能见到云湛。她没想到,他来英国视察的行程也能安排得这么紧,不过,这样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那天云湛病发的当晚,她几乎彻底未眠。几乎是第一次,心里有那样强烈的困惑和挣扎。她的计划,能不能再继续;她和云湛,将来又将怎样;倘若再次发生上次的事,她还能不能强自镇定,抑或是总有一天会不小心失控地泄露自己的关心和秘密……
  “麻烦你收拾一下,我吃饱了。”推开椅子站起来,容若满怀心事地离开餐桌。
  云湛在英国的别墅是幢三层楼的小洋房,容若之前并没有来过。这栋房子有着白色的屋顶和天蓝色的外墙,还带着很大的花园,就她这两天的观察,平日都有园丁在细心打理。看了一眼窗外透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容若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头,转而迈向楼梯,直接来到三楼。
  一楼是云湛的卧房和书房,而她与高磊分住二楼的两间客房,只有三楼,她还没来得及看过。权当散心的推开每一扇门,这才发现,原来三楼应该是专门用来休闲的地方。除了最顶端向外突出的露天阳台外,还有设施齐备的健身室,游乐室,只是这些应该都已经闲置了很久。
  每一间,容若都走进去看了看,当她的手轻轻抚上那些运动器材时,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云湛如今苍白的脸色,和行动不便的双腿。
  微微心痛的感觉,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又再漫延开来。
  明明刚过中午,天空却是一片惨淡的灰。在爱丁堡医院的大门前,一辆黑色的宝马静静地等待着。
  随着车门的关上,略显冷淡的嗓音在后座响起:“回别墅。”
  “高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客户的事已经办妥了。他还问,您现在在哪。他说,估计五点就能到家。”发动汽车的同时,司机回过头来,一一报告。
  “知道了。”云湛为自己扣上安全带,微微闭着眼睛,应着。
  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正剧烈翻滚着的思绪。
  公司的事,有高磊在,他几乎不用担心。而这一次来英国的另一个目的,也在刚才,达到了。
  ——原来,容若真的曾经失忆。
  ——然而,也只是曾经而已。
  想到刚才得到的证实,云湛的嘴角不禁掀起一个嘲讽的角度——
  她骗了他。
  容若竟然假装失去有关他的记忆,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姿态来面对他。
  即使后来自己也有所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最开始,她伪装得极好,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伸手捂住胸口,俊逸的脸上逸出一丝苦笑。想到容若带着对他的所有清晰记忆,却用一脸的漠然和生疏面对他,云湛的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紧缩的痛。
  是因为恨他么?
  她,竟这么恨他,以至于要连事实都要完全抹杀,而只愿当他是个陌生人?
  只是,倘若真的恨他至此,又何不顺水推舟,从此完全离开他的生活?却反而走到今天这一步,愿意接受他的女友的身份,愿意重新开始?
  其实,从听到医生证实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他不愿再去细想。
  从再次相遇到如今,容若所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个态度,代表着什么,或是隐藏了什么,他都不愿仔细推敲。
  并非懦弱地承受不起真相,只是,不愿而已。
  “先生,您回来了。”
  “……容小姐呢?”
  “在您的书房。”
  将外套脱下递给佣人,云湛自行转动轮椅,来到书房门口,推开虚掩的门。
  灯光微暗,侧躺在乳白色沙发上的,是同样一身白衣白裙的容若。她闭着眼睛,长发微散地垂落在沙发边沿,身体微微蜷缩着,地板上放着残留着暗红色液体的高脚水晶杯。
  推开门的云湛,看到的便是这种情景。他转动轮椅慢慢靠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地上的酒杯,再转头看向酒柜,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从来都滴酒不沾,可今天却喝掉了小半瓶他珍藏的法国红酒,难怪会醉到昏睡,竟连他进来靠近她都察觉不到,也不知在这里睡了多久。
  云湛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拨开她散落在脸边的发丝,沉睡中的她,完全没有了刻意伪装出的冷漠,回复从前柔顺安静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容若。
  修长的手指在细嫩的脸上留连,好半晌,低凉的声音才缓缓从口中逸出:“你究竟想要什么?”
  ……
  沉睡中的人仍在安稳地呼吸,均匀的气息中,云湛收回手,闭了闭眼,敛去黑眸中的复杂神色,缓缓退开轮椅。临离开前,将腿上的毛毯轻轻搭在容若的身上。
  关上壁灯的同时,他再次看向那张清雅的容颜。
  不管她想要怎样,只要是自己能给的,他都将完完全全交给她。

  18
  近一周的英国之行即将结束,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容若却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但又说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
  前天晚上当她在书房的沙发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正盖着属于云湛的羊绒薄毯,除了讶异外,心里更涌起细细密密的温暖。也就是从那天起,她感觉到云湛的眼神有些变了,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着她时,是带着某种寻思和深意的。
  尽管她疑惑和猜测,却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因此,她只希望,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仍旧是一个人用餐,当佣人端上冒着热气的磨菇汤时,容若随口问道:“云湛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她起得不算晚,却仍是没能看到他,这令她不禁怀疑,分公司的事是否真的多得让堂堂总裁脱不开身,就连临走前最后一天都没有空闲。
  “不是,先生今天没出门。”
  “……嗯?”听了佣人的话,她一愣,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他现在还待在家里?”
  “是的,容小姐。”佣人回望她,不明白自己的表达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会引起她这样的反问。
  放下刀叉,容若突然觉得很好笑。她在家里待了一上午,居然都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在房间里?”她指了指卧室。
  “是的。”
  只隔着一道门,她竟完全不知晓。佣人曾经进出过云湛的卧室,她却以为只是日常的整理打扫,没太在意。
  “那高先生呢?”
  “高先生出去办些事情,说要下午才能回来。”
  容若点点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在佣人退开前,又问:
  “那他……不出来吃饭吗?”说话的同时,眼睛看向卧室的方向。
  “先生说他需要休息,不要打扰他。”
  休息?这些天繁忙的公事让他累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吗?容若低下眼帘,前天醉酒后醒来时的情形再一次回到脑中,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
  关心他一下,就当是作为对那天他的举动的回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容若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云湛仍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睡,只好轻轻地走过去。就在她弯下腰,刚刚想要试探地询问时,却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反射性地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她清了清喉咙,才开口:“你醒了?”说完话,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刚才近距离的对视,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让她没来由的尴尬起来。
  “嗯,一直都醒着。”云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每一个小动作,点了点头。
  “听说你没吃饭,所以进来看一下。”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她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失态中恢复过来。
  “不饿么?”她看向他,仍旧是略显苍白和疲惫的脸色。
  “不太饿。”他闭了闭眼,其实相比起来,腰部受过伤的地方的疼痛更加严重一些。
  听到云湛的回答,容若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扭头向周围看了两眼,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云湛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在白色的枕头和缺少血色的脸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邃。
  她避开他的注视,站起身,“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说完,便往外走。
  “能帮我个忙么。”在容若即将到达门边的时候,云湛再度出声,低凉的声音成功地唤住了她的脚步。
  “什么?”她回头,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看着在卧室和浴室间来回进出的身影,云湛回想着自己刚才唤住容若时,一刹那闪现的念头。上次在车上病发,尽管事后高磊用很明显暧昧的态度示意,但毕竟那时他几乎陷入昏迷状态,很多意识和感觉都不算清晰,对于高磊所描述的容若对他的关心和急切,他并没有多大体会,唯一能记得的,只是她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亲密称呼。
  而今天,她主动进来,虽然她不肯明说,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关心他的方式。也许是太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于她的心意,当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要离开时,他竟莫名的失落。所以,即使一向不愿把自己虚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今天他却以这个理由让她留了下来。
  “我该怎么做?”端来热水,将干毛巾搭在椅背上,容若问道。
  “扶我一下。”看了她一眼,云湛吃力地撑起上半身。
  疼痛从受过枪伤的地方一直漫弥到整个背部,这便是他整个上床都卧床休息的原因,如今,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用。
  扶着瘦削的腰,小心翼翼地帮云湛翻过身体,让他趴在床上,容若重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精油,热敷之后,直接抹上,让它渗进皮肤里就可以了。”刚才的动作虽然依靠了外力的协助,仍让他有些微喘。
  依照云湛说的,容若找出精油,并将毛巾打湿。看着趴伏在床上的他,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会开口要她“帮忙”,更没有想到,所谓的帮忙竟是让她帮他按摩。自从她回来,再见到云湛,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向都是拒绝别人帮助的,骄傲和自尊在他的身上一直都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强烈地体现着。而现在,他居然让她帮他,心里除了讶异之外,竟还有一丝欣喜。
  是因为这证明了自己对他来说是与众不同的?抑或是因为她又靠近了他的心一步,使得当初的计划有成功了保证?
  可是这份欣喜还来不及被确定是因何而起,就已经被她接着所看见的完全打散。
  睡衣被撩高至背部,后腰上的伤疤便让容若不自觉地愣在那里,在她看来,触目惊心。
  忘了手边的热毛巾,她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去,她看见那里有子弹穿过的痕迹,也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
  当初,一颗子弹就是打在这里,才使得云湛从此无法再站起来。她的手在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上来回抚摸,她看见云湛闭着眼睛,显然并不知道她的动作,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子弹打中脊椎的痛到底有多深?当她掉下山崖的时候,他正承受着那样的痛;当她失忆的时候,他也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觉;而当她终于恢复所有记忆,他却永远无法再行走。
  她和他,两人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紧紧握在手里的毛巾渐渐冷掉,也提醒着她从悲哀中回神。强迫自己收回手,她重新打湿毛巾,轻轻敷上去。
  接下来的全部时间,她虽然一步一步认真地热敷、涂抹精油、按摩,但心却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一个伤疤,竟然引起这样大的波动。而这整个过程中,云湛始终闭着眼睛,额上却随着按摩而渗出细密的薄汗。
  精油的气味萦绕在静谧的空气里,只听见两人的呼吸。

  19
  一切收拾妥当,容若刚要扶着云湛躺好,门口便传来略带尴尬的声音。
  “……哟!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们。”
  房里的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刚进家门连外套都没脱下的高磊正带着一丝轻笑看着他们。
  “我是来告诉你,机票已经办妥了,明天上午九点出发。”高磊看向俯卧在床上云湛,又再看了看正坐在床边,手还扶在云湛肩上的容若,眼里闪着明显的笑意和些许惊讶。想不到短短时间之内,完全重新开始的两人就能变得如此亲密。
  “嗯。”云湛应了声,撑起身体,想继续被他打断的翻身动作,却瞥见容若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有任何举动。
  “我先回房,给小昕打个电话。”耸了耸肩,高磊打算立刻离开,结束自己不识相的打扰。
  “我也回去了。”就在高磊转身的同时,容若突然开口说道,并且迅速收回一直放在云湛身上的手,起身,离开,在其他人有反应之前,与高磊擦身而过,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怎么回事?”高磊侧身看着离开的背影。
  摇了摇头,云湛重新倒回床上,闭上眼睛,脸上显出一丝疲惫。
  容若重重地关上门,抵在门背后深深呼吸。
  刚才如果不是看见高磊的神情,她几乎都没察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又与云湛变得那样靠近,而且,照顾他、帮助他竟也慢慢地变得理所当然并且心甘情愿。她好像在开始渐渐遗忘当初接近云湛的目的,总是不自禁地以为如今的相处便是过去恋人生活的延续,一切都像真的一般,即使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嘲笑,容若盯着自己白皙匀称的双手,漠然而坚决的神色重新回到眼里——她不再是过去温柔体贴的容若,而她与云湛也不可能重新来过,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已。
  黑色流线型的宝马停在机场外,司机正忙着将行李一一放入后备厢。
  “这件不用了!”拦住司机伸来的手,容若看了看自己的箱子,轻笑。
  “怎么了?”将轮椅停在车门边的云湛闻言回过头。
  “我想直接回家梳洗一下。”看着他,容若说道。
  “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太麻烦。我家和你家是两个方向,还是坐出租方便些。”
  说完,不顾云湛的微微皱眉,容若拖着箱子,和待在车外的三个男人挥了挥手,转身拦了辆计程车,直接开离机场。
  “女人心,海底针。”坐上车后,高磊将座椅降低,斜靠在上面感叹道。
  “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得疏远起来,就像那阵子她重新见到我们一样。”修长的手指交握着枕在脑后,他侧头看向云湛,“她以前也是这样吗?”
  “随她喜欢吧。”答非所问地应了句,云湛看着窗外快速闪过的一排排槐树,不再说话。
  高磊所说的“疏远”,他又何尝没有感觉到?自从那天她突然离开他房间之后,他便很清晰地再次感受到那股冷漠的气息。似乎在刻意避开他一般,在飞机上,她除了看书便是睡觉,十几个小时中,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头等舱里没有别人的客人,途中她更是从他身边的位子移开,换到后排的空座位上睡觉。
  这果真如同高磊说的,一切仿佛又回到重新找到她时。
  她早已经恢复了记忆,却又假装失忆地回到他身边。
  她回到他身边,却又忽远忽近,时而关心他时而避开他。
  这样的态度,他没办法摸清。他想要的答案,也只有靠等待来解答。
  胸口重新泛起熟悉的疼痛,云湛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住,无奈地牵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对于容若的欺骗和伪装,对于她的冷漠态度,他的心脏竟像变得越来越脆弱,时常涌起的抽痛也在逐渐地超出他所能控制和承受的范围。
  还有那个未知的答案——她接近他的目的,此刻心脏愈演愈烈的疼痛竟让他变得没有自信能够泰然自若地迎接它揭晓的那一天的到来。

  20
  “我回来了。”推开透亮的玻璃门,容若向柜台内的人挥了挥手,径直走到窗边的方桌前坐下。
  咖啡店还没到营业时间,除了何以纯外,只有两三个服务生收拾着桌椅。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她低头掏出一包七星和银白色的打火机。
  “小姐,这里禁烟。”刚刚抽出的香烟被人毫无预警地夺走,容若抬头看着已经来到面前的人。
  “你好歹也是这里的半个老板!”何以纯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无力地翻了翻白眼,“我可不希望待会客人进来看见你这里烟雾缭绕!再说,你又没烟瘾,大清早的抽什么烟?”
  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容若笑道:“那给我杯咖啡,我现在需要提神。”说话的同时,伸手抽走被何以纯抢去的香烟,拿在手中把玩。
  “尼古丁和咖啡因,小心你老得快!”
  “本来也不年轻了,怕什么。”无所谓的轻笑在精致的脸上漾开。
  “你就嘴硬吧!”轻嗤一声,何以纯站起来,凑上前去盯着容若的脸看了半晌,“啧啧,到底是谁虐待你了?一个星期不见,黑眼圈都出来了。”
  “有么?”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容若皱了皱眉。
  “不是说不在乎么?”何以纯笑着摇摇头,越是美丽的女人,越在乎自己的容貌,不管嘴中说得多么无所谓。
  “哦,对了!”离开之前,她突然转头问道:“你和云湛进展如何?”
  表情一凝,又旋即放松,容若轻松地靠向椅背,挑了挑眉仰起脸,带着微笑,“你是指我的计划么?”
  “……当我没问。”被她的表情和问话彻底打败,何以纯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身向柜台走去。
  容若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窗外,一片阳光明媚。
  “这周末的宴会,你要亲自参加?”手指轻轻叩着茶几上的烫金请贴,高磊抬眼问道。
  轮椅上的云湛点头:“请柬上点名邀请我们三个,上午还接到从叶氏专门打来的电话,不去总归不好。”
  “爸妈在的时候,和叶家关系不错。不过,叶伯伯的这个小儿子我倒是还没见过。”云昕削了苹果,分别递给身边的两人,“听说这个叶凌秋这次从国外回来,正式接手叶氏,这次的晚宴也是特意为他设的。”
  说完,云昕停下来,扭头看向云湛,“你通知了容若吗?”虽然容若没在受邀之列,但若是云湛要携女伴出席,她是必然人选。
  “今天晚了,明天再打电话给她。”云湛抬眼看了一眼窗外深黑的夜色。
  事实上,接到请柬后,他便尝试过联络容若,可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而自从在机场分手后,她更是没再给他半点音讯。
  周末的宴会,是他们重遇后第一次出席公开场合的机会,他希望能带着她,以情侣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这边!”陷在深红色的沙发椅中,容若向跟在服务员身后的年轻男子招了招手。
  “嗨,美女,好久不见!”叶凌秋走近,俯身在容若的脸上轻轻一吻,随即潇洒地在对面落座。
  昏黄的灯光下,容若看着他身上格外惹眼的印花滚金衬衫,扬起秀眉:“你每次出门都非得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么?”
  “不好看吗?”低头审视了一番,叶凌秋抬眼,指着胸口的玫瑰花,“我的造型师朋友说,这种风格最衬我。”说话时的神态自信而得意。
  “你的那位朋友眼光的确很准。”端起柠檬水啜了一口,容若轻嗤,“花衬衫和游戏人间的风流花花公子,确实是绝配。”
  “承蒙夸奖。”对于这种评价,叶凌秋不以为意,架起修长的腿,玩世不恭地笑开,“趁还没老,当然得抓紧时间,逍遥一天是一天。”
  “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男人即将主宰大名鼎鼎的叶氏集团?”容若靠向椅背,斜眼睨他。
  叶凌秋无辜地摊手,“事业问题与人生态度没太大冲突吧。再说,也不是我自愿,是我家老头子逼迫的,否则,我还真愿一辈子待在英国不会来了。”
  “……对了!”他突然站起来,绕到容若身边坐下,“这个周末,你陪我参加那个可恶的宴会吧。”
  “既然可恶,又何必拖我一起?”容若闭着眼,闲闲地说。
  “有你在,至少我不会无聊。”
  “不去。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去吧!好歹看在我们曾经同居的份上。”
  “谁跟你同居!我不过是租了你的空房子罢了。”
  “同一个屋檐下的情谊,你也不能不念吧。如果你不去,估计我会在那种无聊的宴会上当场发疯的。”
  “先拿开你的手。”容若睁开眼,瞟着正拖着她手臂的手。
  “答应我了?”叶凌秋放开手,嘻皮笑脸地问道。
  “我……”容若叹了口气,刚想说话,桌上的手机便铃声大作。
  “是我,云湛。”低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嗯,有事?”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容若握住桌上的杯子,一边轻轻转动,一边问。
  “这个周末,你有没有空?”
  “周末?”容若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叶凌秋。
  “有个晚宴,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听到“晚宴”两个字,容若垂眼沉思片刻,看了叶凌秋一眼,“……不行,我已经有约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正在和朋友吃饭。”
  “嗯,那改天再说。”云湛在电话那头的应道。
  “好,拜拜。”
  挂线后,容若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看了一阵,侧过头看着叶凌秋,“交换吧。”
  “什么?”
  “我陪你参加宴会,以后你也陪我做一件我想做的事。”

  21
  “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绅士地拉开车门,叶凌秋用毫不掩示的惊艳的目光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女子。
  “有。”稍微提起拖在地上的裙摆,很自然地挎住他的胳膊,容若不以为意地道,“在英国的一年多,你几乎天天说。”
  “拜托,何必把我说成花痴样?”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并不把自己的赞美和魅力放在眼中的女人,叶凌秋领着她,迈进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我家老头子好像在注意你。”收到父亲审视的目光,叶凌秋转头笑道,却意外地发现容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
  “没什么。”收回环顾大厅的视线,容若若无其事地接过侍者盘中的酒。
  也许,她的猜测是错的——云湛口中的宴会或许并不是今晚叶氏举办的这个。至少,直到现在,晚宴即将开始,她仍没见到他的踪影。
  “请你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悠扬的华尔兹瞬间响起,回荡在宽敞的厅堂内,容若抬眼迎上叶凌秋的俊颜,给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好啊。”
  珍珠白的裙摆随着步伐的带动,没入人群之中,荡起优美的弧度。与此同时,金色雕花大门的入口处,转进两男一女,引来附近宾客的注目。
  “叶伯伯,好久不见。”云湛坐在轮椅上,伸出修长的手与来者相握。
  “哈哈,好久不见了。希望今天这个宴会,没有耽误你的时间。”叶添荣精神焕发地呵呵笑着,
  “一会儿我来引见我那个小儿子,今后还希望你多多提点他。”
  “客气了。”云湛淡淡一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厅中央。
  “小昕啊,你们先自便,我那边还有几个老朋友要招呼一下。”叶添荣拍了拍云昕的肩。
  “嗯,叶伯伯您忙吧。”
  “湛,怎么了?”三人退到一旁的沙发边,高磊注意到云湛微凝的脸色。
  “容若来了。”微垂下眼帘,云湛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云昕闻言一愣,随即向四周望去,立刻在人群中捕捉到那抹耀眼的身影。
  “可是,她不是……”话未说完,云昕皱眉看向云湛。她记得前两天云湛告诉她,容若周末有约,不能和他们一起来。却万万没想到,她所谓的“约”,竟也是来参加宴会,而且,此刻的她,正和另一位英挺的年轻男子拥舞。
  “需要去打个招呼么?”注意到音乐停了,容若和那个男人正向他们对面的沙发走去,云昕扭头问道。
  “我看不用了。”没等云湛回答,高磊突然出声。
  “什么意思?”顺着丈夫的视线看去,正好迎上向他们这边走来的三人,云昕有些吃惊地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跟在父亲身边,感觉到身边的人步子明显一顿,叶凌秋侧头问。
  “没事。”容若摇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胶着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身黑色礼服的人身上。
  他果然来了,并且也看见了她……接收到那道熟悉的视线的同时,她下意识地收回挽在叶凌秋臂间的手,并不顾他的疑惑,快步走上前。
  “云湛世侄,这就是我的儿子,叶凌秋,他之前一直都待在英国学管理。这位容小姐,是他的朋友。”叶添荣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你好。”叶凌秋一派轻松随意地笑道。
  视线从容若脸上略过,云湛将轮椅退后一点,朝他点了点头,“你好。”
  看着云湛若无其事的反应,容若握紧了手中的提包,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好了!你们年轻人在这里慢慢聊吧,我这个老家伙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叶添荣看了看在场的五个年轻男女,交待了一声,笑咪咪地离开。
  “你在电话里说的宴会,就是指今天么?”待叶添荣走开后,容若深吸了口气,展开淡雅的微笑,看向云湛。
  “嗯。”对着这样的笑容,云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你们认识?”叶凌秋难掩讶异地看了看对视的两人,又回想到那天邀请容若时她接到的电话,心下立刻隐约明白了几分。他暗中仔细地打量了云湛一番,再侧过头看向容若,眼里闪动着好奇和兴趣满满的光芒。
  “是啊。”容若笑答,却明显不打算说明,她与云湛究竟是什么关系。
  挑起眉峰,叶凌秋低下头沉思了几秒,突然伸手拥住容若的肩膀,在她耳边以亲昵的姿态低语,“……他就是那天打来电话的人吧?我感觉你们的关系似乎不一般哦。”说话的同时,他明显感觉到来自于她的下意识的抗拒,唇边慢慢勾起了然的笑意。
  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与容若之间已经形成某种默契,对于他偶尔的触碰,她一向都不十分在意,因为彼此都只把对方当作好朋友,知道这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可是今天,很显然,一向淡定的容若,在这个叫云湛的男人面前,却一反常态,在他手臂环绕下的紧绷的身体让他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紧张。因此,他对云湛,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添好奇。
  “浪迹花丛过尽千帆的男人的感觉,果然够敏锐。”微微偏头,容若僵硬地回应。
  “多谢你的不吝夸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叶凌秋松开手,抚平西装,不着痕迹地向云湛瞟了一眼,却惊讶于瞥见对方明显过于苍白的脸色。
  “要不要先回去?”一直旁观的云昕也注意到云湛的气色不好,不免露出担忧的神色。
  漠然地看着眼前两人亲密的举动,一直沉默着的云湛终于开口,他看着叶凌秋,声音里有淡淡的倦意和冷寂:“抱歉,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待会麻烦叶先生送她回家。”说完,深深看了容若一眼,转动轮椅,向门口移去。
  “他好像不太高兴。”待三人离开,叶凌秋背着双手,侧过头,“你不跟他一起回去吗?”
  “再陪我跳支舞吧。”牵起裙摆,容若收回一直追随着云湛背影的目光,径直走向厅堂中央。
  轻快的音乐,飞旋的舞步,快速闪过的一张张面孔……容若跟随叶凌秋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脑中却无法挥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竟在云湛离开前的那一瞥中,看见了隐约的苦涩。

  22
  偌大的浴室中,还弥漫着迷蒙的水汽。
  套上浴袍,云湛将自己移上轮椅,背靠椅背,疲惫地闭上双眼。
  今晚的一场宴会,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辛苦。那道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愉快飞旋的身影,那个挽着别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之中远远向他走来的女子,还有那张泛着无辜而温婉的笑意的脸孔,全都时不时地在他眼前划过,敲打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手掌不经意地触碰到浴袍下失温的双腿,云湛慢慢眼开眼睛,视线扫到静静摆在磁砖地板上的拖鞋,他撑住扶手弯下腰去。
  正要为自己的脚套上鞋子的时候,云湛突然停住——那个穿着珍珠白鱼尾裙翩然起舞的身影再一次窜进脑海,目光微微黯了黯,他搬动沉重的双腿,将脚移下踏板。时至冬季,地上仍残留着水渍,可想而知地面的冰冷。云湛看着毫无知觉的双脚被平放在地板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还有此刻曝露在空气中的早已变得冰凉的腿,略失血色的薄唇不禁微微向上勾起,自嘲地轻笑。
  浴室内,满眼触目可及的彰显便利的扶手,正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属光芒,带着清冷。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云湛,你生气了吗?
  我的举动,让你不高兴了么?
  或者,你已经开始在乎我了?
  捏着电话,容若靠在冰凉的露台栏杆上看着黑色夜空中的一轮清冷新月,在心底缓缓地问着。
  正如她之前所说,叶凌秋的感觉一向是敏锐的。这一点,她从不怀疑。可是,当他说云湛看起来不高兴的时候,她却忍不住质疑——就她所认识的云湛,从来不会轻易泄露出自己的情绪。印象中,他也很少为什么事牵动太过明显的喜怒哀乐。也正因为如此,她与他相恋三年,竟似完全想不起他曾何时有过为她喜为她悲,何时明白地告诉过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平而淡的,就那样她用她的温顺平和一天天地维持着。然而,他却又在那样对待她的同时,给予了另一个女子完全不同的态度。云昕被他那样的宠着,护着,那样明显的感情发生在他这样一个淡漠的人身上,才更加可贵到足以让人嫉妒。
  所以,今天,她无法相信云湛也会为了她,动摇他一向平稳的情绪,并且竟还明显到旁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摇头轻笑,她终于按下一连串熟悉的数字。
  “明天有空吗?一起吃午饭吧。”
  ……
  深夜中,寒风渐起,街道边的枯枝在灯下投入斑驳狰狞的黑影,空气中有浸入骨髓的寒冷。
  波浪卷的长发在风中静静飘动,偶尔拂过绝美却孤寂的脸庞。
  若有若无的叹息,化在凄清的空气中,一点一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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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车内移上轮椅,突来的冷空气让云湛胸口一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吩咐司机:“你先回去吧。”
  “是。”
  汽车绝尘而去,云湛转动轮椅向立在店门外的紫色身影靠近。
  “为什么不进去等?”目光接触到那张冷得有些泛红的脸,他微微皱眉。
  “我也才来不久。”容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跟在他身边,一起进入料理店。
  穿和服的年轻女子上完菜后,轻巧地退到门外,小心翼翼地关起推拉门。
  “前两天听说这家的料理很好,所以想来试试。”容若脱去大衣,盘腿坐下。
  “你要不要尝尝这个鱿鱼卷?”她指着一碟寿司问。
  云湛坐在轮椅上,看着光洁的地板,和对他来说明显偏矮的低方桌,淡淡点头,“随便吧。”
  “看样子,味道应该不错。”
  “你以前也很喜欢。”
  “……什么?”用筷子挟住寿司的手一顿,容若抬起头。
  “我是说,你以前也很喜欢日本料理。”云湛重复了一遍,面色平静,深深地看着她。
  “……是么?”神色间略过一抹复杂,容若继而笑道,“也许,失忆与否,人的喜好都是不太会改变的吧。”
  “大概。”云湛目光扫过挂在一旁的她的大衣,“就像现在,你仍穿紫色的衣服。”
  容若再度一怔。她抬头看向云湛——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谈起过去的她。
  “看来,你对我的喜好记得很清楚。”
  “这些事情,想忘记也不容易。”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很早就想问你。”
  “什么?”
  “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开始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情好么?”
  问完,容若放下筷子,面对云湛,跪坐在地上,牢牢地看着他。
  接收到她的目光,云湛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与她对视着,平静地开口:“我们是在五年前认识的。”
  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面对着容若伪装得完美无瑕的带着疑和好奇的表情,看着她用认真的神色“期待”着他的叙述,心口涌上一阵隐约的刺痛。
  容若安静地坐着,听云湛回忆过去的事情。
  她当然记得,与云湛第一次相遇,是在她当时所在的广告公司老板的庆生宴上。那一晚,他出现的时候,立刻成为全场唯一的焦点。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光源,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便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一个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这就是她当时的感觉。只是她没想到,后来自己竟会因为喝了酒,在宴会厅的门口,直接醉倒在正好经过的他的身上,进而被他送回家。
  就这样,他与她,相识。
  与云湛的初遇,包括那之后三年的点点滴滴,恐怕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其实,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云湛究竟如何看待那三年的感情。她想听他亲口说出,她在他的心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23
  “我想,很多时候一段感情的开始,不一定需要什么特定的理由。”
  云湛静静地坐在轮椅里,半边侧脸陷在淡黄色灯光的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清。
  他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可是对于容若,她在五年前那个充斥着云鬓香影的夜晚,毫无预警地撞进自己怀里,也许从那一刻起,他便被她吸引了。
  他从来都是性情淡漠的人,可是那一晚,当他看见她眉目间的宁静,以及那双迷蒙的眼中流动着的温和似水的光芒时,他突然很想永远拥住这个柔顺纤细的女人,和这个女人带给他的莫名的平静和温暖。
  ——然而,这些,他却从没有告诉过她。
  如果没有两年前的事故,也许如今,她已经成了他的妻子。
  只是,事世终究不能尽如人意。
  云湛突然沉默下来,似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话,但看在容若眼里,却带来一阵心慌——她害怕他会最终说出让她失望的答案,毕竟,在她眼中,他对她的感情,远远不如他对云昕来得深。
  “是我错了。”她忽然开口。
  “什么?”云湛看着她。
  “你说得对。”容若笑道,“也许我刚才就不应该问你那些问题。……如何认识,为何开始,感情又是如何,这些,其实早就已经成为过去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知道与否,也许并无太大区别。……所以,你就当我没问吧,不用再回答了。”她伸手拿过酒杯,垂下眼睫,慢慢地啜了一口清酒。
  扶在轮椅上的手倏地收紧,“是么?已经成为过去了么……”
  “是啊。”她低头看着微微晃动的杯中液体,“对于我来说,现状更为重要。”
  “……”云湛转开脸,微闭着眼睛承受着心脏处突然袭来的闷痛——原来,那些一直留在他记忆深处的东西,不但一直在被容若刻意遗忘,甚至,已经成为了她口中毫无意义的“过去”。
  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握着扶手,压抑着正在慢慢上涌的不可遏止的一丝悲哀。
  “……其实一直很想问你,现在,你还对我有感觉么?”放下酒杯,容若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漾开的笑意僵在唇边,“你……”灯光下,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让她不自禁地往前移了移。
  不动声色地暗暗深吸了口气,云湛睁开眼睛,平静而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现在……如果我说有呢?”
  话音一落,放在桌上的手不意察觉地僵了半秒,“如果是,那我当然很高兴,也很荣幸。”笑容挂在眉边眼角,容若却下意识将脸微微侧开,避开对面灼人的视线。
  这样的动作落在云湛的眼底,他静静地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黑眸中掠过幽冷清寂的光。
  ——他在等,等着对面的女子何时才能脱下她的伪装,等着她揭开真正的目的。
  典雅的和室,安静而温暖。
  四壁上绘得精美逼真的樱花,一一映入容若清澄的眼中。
  只是,她的心,却因为云湛的答案变得迷惘一片——甜蜜与苦涩隐隐交织缠绕。
  天色微微透亮,紧闭的玻璃窗关住一室暖意,窗台上一盆梅花,透着淡淡凛冽香气,含苞欲放。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有改变的。”
  “……”
  “我是不是已经变得不可救药?”容若望着窗外淡灰的雾气自嘲。
  “既然知道,又何必执意而为呢?”
  “我承认自己放不下,我也无法说服自己轻松地放下。以纯,你知道么,当他说他现在对我仍有感觉的时候,我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可是,以纯,两年前,他并不是打了我骂了我,或者是找了别的女人背叛了我们的感情,而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毫无犹豫地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安全而放弃了我!我以前就说过,我并不气他选择了云昕,我真正难过的是,他是我全身心托付了三年的人,却在紧要关头,使我变得连让他作出考虑的价值都没有!你知道他当时有多么坚定么?他让我觉得,在他眼中,我不存在任何意义;这了云昕,他甚至可以随时牺牲掉我……这就是我的感觉。倘若不是我走运,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果当时他能够表现出些许犹豫,哪怕只有几秒,哪怕最终选择仍是一样,我想恐怕我也不至于这样心灰意冷。……以纯,你说,现在我如何才能说服我自己?我有什么理由对他的所做所为轻易释怀?”
  “容容……你,还爱他吧?”
  “呵,如果不爱,大概我也不会这么在意了吧。现在连我也分不清,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他造成的,还是我自己造成的。只是,以纯,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劝我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求你支持我的决定,但也希望你能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至于结局——是得到报复的快意也好,是伤人伤己也好,全都等到结束的那一天再说吧。”
  “……好。总之,我也希望你能理智地处理你们之间的事,千万不要等到后悔莫及的那一天才好。”
  “嗯。”
  “后天我们的聚会,你会让他来吗?”
  “如今我和他仍是恋人,你的生日,我们自然要去的。”
  ……
  玻璃窗被拉开,清晨的冷意袭进屋内,阴沉的天空,灰暗一片,看不到一丝阳光。
  冷冽,欲雨。
  --------
  “对于之前你委托我们征信社寻找容若的事,我们没能完成,希望你原谅。”趁自家老婆和她的两个好姐妹一齐钻进厨房洗碗的空当,杜凯之一脸歉意地道。
  “怎么会,杜社长太客气了。”云湛淡笑。
  虽然他与杜凯之不熟,但他深知容若与田玉之间的感情有多好。倘若容若不允许,他自然很难从田玉的丈夫——杜凯之那里得到她的消息。所幸,当初他并不单单只委托了这一家征信社而已。
  “你们两个,”田玉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在聊什么呢?吃水果吧。”将盘子放在茶几上,她靠在杜凯之身边坐下来。
  云湛转动轮椅,来到窗边,撑着扶手移动了一下身体,身后不期然响起低柔的声音:“怎么?你累了么?”
  云湛转过头,对上容若清澈的眼睛,“还好。”
  “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容若来到云湛身边,看着他清瘦憔悴的脸。
  “容容,我们玩牌吧?”田玉坐在沙发上问。
  容若再次看了轮椅上的人一眼,转身,“不了,你们玩吧,我和云湛先走一步。”
  “怎么?就要走了?”
  “嗯。”容若笑着走过去抱了抱站在桌边的寿星,“以纯,生日快乐!”
  “叮!”一楼,电梯门打开,容若推着云湛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
  “下雪了!”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紧闭的玻璃大门。门外,在路灯下,清晰可见的雪片纷纷扬扬急速下落。
  “是啊,容小姐,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了,很大呢。”看门的老伯戴着老花镜,笑眯眯地道。
  “是么?”回以微笑,容若径自走到门边,果然发现路面上已有一层积雪。
  “我让司机开车过来,先送你回去。”云湛转动轮椅,来到容若身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等一下!”容若按住他的手。他们傍晚过来的时候,因为不确定要玩到多晚,所以云湛已经吩咐司机先行回去,而如今雪下得太大,开车并不安全,因此,她下意识地阻止他。
  “……还是我先上去拿把伞下来再说。”她转身往电梯方向走了两步,又再停下,转身,“你先别通知司机过来。”
  “嗯。”点了点头,云湛握着手机,目送她进入电梯。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开门后,何以纯奇怪地道。
  “下雪了,借把伞给我。”
  “真的?”田玉丢下手里的牌,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兴奋地叫道,“很大的雪诶!”
  “给你。”将伞递给容若,何以纯望了一眼窗外,“那么大的雪,出去方便吗?”
  “嗯,我也怕开车不安全。”容若皱眉。无论如今对云湛抱着怎样感情和态度,她仍然无法放心地让云湛在这种天气里坐车回去。
  “那还不容易!”田玉靠在窗边,一脸笑容,“让他去你家啊!反正你家离这里又不远,慢慢走过去就行了!”

  24
  云湛此刻正在客厅里讲电话,屋外的雪越下越急,站在流理台前,容若心不在焉地冲着热牛奶。
  她竟真的接受了田玉的建议,与云湛一起回到她的公寓——原来,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不能完全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给。”等云湛结束了和云昕的通话,她才从厨房走出来,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
  云湛环视这间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地面上铺着原木地板,除了一组矮柜,一张餐桌,电视和杏色的布沙发,客厅里没有别的多余家俱和摆设。
  “一个人住,难免简单了点。”在沙发上坐下,容若拽过一只抱枕,拍了拍。
  喝下牛奶,握着温热的玻璃杯,云湛看着容若此刻居家轻松的姿态,微微掀起唇角,安心享受着自从重逢以来最平静舒服的一次相处。
  “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公司?”
  “大概九点。”
  “……那你早点休息吧。”
  容若立刻站起来,从云湛身边越过,走进卧室。
  关上门,坐在床上,容若有些失神。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和云湛在夜里面对面坐着,真正放松平静地说话了?云湛的脸上隐约而宁静的笑意,竟让她几乎陷入多年前的回忆里,回忆起过去与他一起渡过的无数个夜晚。
  从橱子里找被子的时候,她略想了想,翻出最厚的一床,拿了出去。她没忽略刚才递杯子给云湛时,指尖无意中触到的冰凉。
  “今晚,你恐怕要将就一下了。”帮忙把寝具在沙发上铺好,容若转过身笑道。
  “没关系。”将轮椅停住,云湛脱掉外套。
  “我这边没有你的睡衣,所以……”接过衣服,帮他挂好,容若这才想起,几年前云湛留在她旧房子里的日常换洗衣物,早已在她回国后被她全数扔掉了。
  “嗯,没事。”云湛闭上眼,忍过背部略过的一阵抽痛。
  “……你不用忙了,回房睡吧。”将轮椅停在沙发边,云湛抬眼看向容若。
  “嗯。那,晚安。”
  “晚安。”
  关上手边落地灯的开关,云湛在黑暗中将自己挪上沙发。朝着房门紧闭的卧室方向,静静闭上眼。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在午夜之前上床休息的习惯了,当清晨云湛从浅眠中醒来时,竟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反手探向被下的腰部,虽然没有知觉,但已经不像昨夜那样冰冷僵硬。只是,胸口传来的熟悉的疼痛,让他不自禁地皱眉。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发作一次的心悸,这段时间以来,持续的时间竟越来越长。伸手抚住心口的位置,云湛望了一眼被容若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他的药,还在上衣口袋里。
  “你也醒了?”侧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低柔的声音响起。
  转过头,云湛看着倚在门边的容若道,“你起得很早。”
  “习惯了。”容若穿过客厅,一边拉开与阳台相通的玻璃门前的窗帘,一边问,“昨晚睡得好么?”
  “还好。”不着痕迹地放下捂在胸口的手,云湛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光线从玻璃中透进来,室内一片明亮。
  “我去做早餐。”
  “嗯。”
  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等待平底锅内的油慢慢升温的空当,容若困乏地按了按额角。
  并不是她今天起得早,事实上,她是几乎一夜没睡。想到与自己仅一门之隔的客厅里睡着云湛,她不禁想起从前那个让自己依偎着度过每个冬季的温暖的怀抱,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浅浅地睡去。
  在锅沿敲破蛋壳,她摇头自嘲轻笑——回忆终究不过是回忆。
  手指稍一用力,蛋黄混和着蛋清,掉进锅里,响起热油炸开的声音。
  才将自己移到轮椅,便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金属落地的声响,夹杂着隐隐的抽气声。云湛迅速来到厨房,正看见容若捂着右手手背,皱眉吹气,锅铲掉在一旁。
  “怎么了?”他转动轮椅上前。
  “被烫了一下。”露出被跳起的油滴烫红的手,容若关上电磁锅的开关。
  立刻握住她的手,看了看,云湛抬眼问,“家里有药膏么?”
  “……有。”怔了怔,看了云湛一眼,容若最终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我去找。”说完,从云湛身边擦过,快步离开厨房。
  将手收回,云湛听着脚步声远去,垂下眼睫,扶好刚才来不及摆正的双腿,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眉宇间,淡淡的落寞若隐若现。
  ……
  靠在阳台上,直到黑色的汽车渐渐驶离自己的视线,容若才转身进屋收拾餐桌。
  那双手,透着微凉,却有着一如从前般的令她安心的力量。只是,现在的她,不需要,也不能要。
  只不过是一份肌肤上的熟悉的触感,便几乎能够让她沉溺,这样的情形,让人心慌。
  “听说你前晚和容若住在一起?”下了飞机直接回公司上班后,高磊第一时间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
  “合约谈得怎么样?”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云湛重新埋首批阅文件。
  脱去西装外套,高磊随意地坐下来,“对方表示,能和云氏合作是他们的一次重要机会,为此,在总体价格方面他们愿意再让5%,并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云氏的名气固然重要,但由你亲自前往谈判的作用更大。”放下笔,云湛靠在椅背上,语调轻松,“如今在外界,你这个副总裁已经成了云氏的代表,而公司内部的事,你平日经手得也比我多。这倒省去了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
  “今后?麻烦?”高磊狐疑地坐直身体,看着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人,“你指的是什么?……我事先说好!当这个副总已经够我累的了,如果你有把全部担子都推给我、自己图得一身轻松的打算,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云氏也有小昕的一份,你可以权当帮她打理。”云湛看向一脸警惕的好友,淡笑道。
  “……我说!你该不会真有那个打算吧?!”高磊难得的皱眉。依他对云湛的了解,没有边际头绪,或者没有意义的话,他是很少会跟他讨论的。
  “今后的事,现在哪能说得准。所以,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微闭着眼,云湛的语气是少有的漫不经心。
  “……得了!我怎么感觉这事越说越真了?”站起身,高磊拿上外套,“我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总裁大人。”说完,他摆了摆手,离开办公室。
  门被轻声带上,云湛睁开眼睛,黑眸中一片沉静幽深。
  他从二十四岁开始正式接手云氏,六年的时间,公司在他的带领下不断累积巨大的财富和声名。要主动放弃云氏,这对他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只是,自从那次绑架事件发生以后,他便清楚地知道,很多时候,意外是难以避免的。倘若有一天,当某些因素已经不再允许他不放手时,他必须得事先找到能够继续成功接管公司一切事务的人——而高磊,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25
  “你准备好了没有?”晃着手里的皮包,容若站在“蓝夜”的门口催促着还在柜台里收拾东西的人。
  看了一眼渐暗的天空,又看了看表,她一边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一边扬声道:“已经四点了,如果你再不快点,估计我们就要摸黑上山了。”
  “来了!”何以纯从柜台里探头出来,“等我锁好抽屉,再上个厕所。”
  无力地望了望天,容若叹气,“女人事多!”
  “难道你不是女人?”何以纯好笑地走出来,绕进洗手间之前反问她。
  “废话少说!给你两分钟,我到外面等你。”
  拎着包,踏出店门的同时,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云湛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在哪里?”
  “店里。正准备出门。”容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怎么?找我有事?”
  “没有,只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容若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正看见云湛的车从街角转出来,平稳地停在她面前。
  “要出去么?”降下车窗,云湛看着眼前穿着白色长风衣、综色皮靴的容若,微风中,及背的波浪长发轻轻飘动。
  “是啊。”容若上前一步,道:“我们要去法源寺。”
  云湛看了看腕表,“现在?”
  “趁今天有空,以纯要还愿。过两天又是圣诞,恐怕到时更忙,没有时间。”
  说话间,何以纯已经走了出来,锁上店门。
  “我们要走了。”容若挥挥手。
  “路上当心。”
  “嗯。”
  白色的小车从黑色的奔驰边驶过,向反方向行去。
  进香许愿过后,容若与何以纯坐在寺庙旁边的素菜馆内,无奈地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早就叫你动作快一点。现在好了,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喂!大小姐!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坚持留在这里吃素菜,我们现在早就回到市区了。”
  “那现在怎么办?”容若看了看店内的挂钟,“七点多了。恐怕再晚一点,下山都困难。”
  “反正天已经黑了,晚不晚也没什么区别。”何以纯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夜色。
  “估计一时半刻也不会停雨,总归是要淋雨的,早淋和晚淋也没什么区别,你说对吧?”说完,容若站起来。
  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嗯,有道理。”何以纯穿上大衣,两人一起走出店门。
  坐进车内,何以纯散开滴水的湿发,斜眼看着副驾驶座上同样狼狈的人,“我就知道不该听你的谬论……”
  穿着高跟鞋在雨中跑到五十米之外的停车场,不但头发湿透,就连脸上也全是雨水,而且,连带她新买的羊毛大衣也跟着遭殃。
  “请先打开空调,你再慢慢抱怨也不迟。”容若一边擦干脸上的水渍,一边说。
  “回家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热水澡。”脱掉外套,何以纯发动车子踩下油门,往山下开去。
  车子在环山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空调出风口里吹出温暖的风。容若擦掉窗上雾蒙蒙的水汽,望着外面的漆黑一片,道:“开慢一点。”
  “嗯。”何以纯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虽然开车技术不差,但这却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黑的雨夜里开车,而且,走得还是狭窄的环山公路。几个小时前开车上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由于山上温度低,路边仍有前两天下雪后残留下来的零星雪渍,使得她更加小心驾驶。
  仪表盘的指针在20km/h处左右摆动,容若靠在椅背上笑道,“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回市区。”
  “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时,估计回到家也得十点以后。”
  何以纯的话音刚落,一直将手放在空调出风口附近吹风的容若突然“咦”了一声。与此同时,何以纯也感到了不对,两人对视了一眼,车子就已经慢慢停了下来。
  “熄火了?”看着何以纯试着转动钥匙,却徒劳无功,容若不由得坐直身体。
  “……好像是的。”何以纯凝着眉。
  又试了一次,仍旧只听见马达空转的声音,她转头看向容若,“怎么办?发动不了。”
  “我怎么知道。”无奈地苦笑,容若重新重重倒回椅背。
  车子罢工,在下着大雨的夜里,在这种僻静的半山腰上,不能不说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
  “先等着看看有没有车上下山吧。”她叹了口气。
  没有了空调,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温暖的卧室内,佣人端着晚餐进门。
  “几点了?”放下手中的杂志,云湛问道。
  “八点过一刻。”
  云湛撑着身体移动了一下。
  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佣人又拿来一只软枕,垫在他的腰后,“小姐刚才打来电话,听说这边天气不好,叮嘱您早点休息。”
  “……嗯,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是。”
  侧头瞥见床头的手机,云湛伸手拿了起来。
  “没人接。”容若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摇头,“不知道她和杜凯之跑到哪里去了。”
  “那再找别人吧。”
  “嗯……”容若低着头,翻着通讯录。
  当云湛的名字突然跃到眼前时,她顿了顿,手指继续按着向下的键,屏幕往下滚动。
  事实上,在等了近十分钟,确定不会有人经过后,她们决定打电话找人帮忙。而在拨出第一个电话时,她想到的不是田玉,而云湛!只不过,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便被她迅速地压了下去。
  “这种天气还得被我们叫到郊区的山上来,虽然我很感激将要来接我们的人,但还是忍不住同情那个倒霉的‘他’。”何以纯开玩笑地说。
  容若轻笑一声,找到叶凌秋的名字,刚要接通电话,手机已经先一步响了起来。
  “救星!”何以纯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笑着叫道的同时,却看见容若瞬间呆愣的表情。
  “怎么不接?”她奇怪地问。
  盯着屏幕上闪烁着的名字,容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竟真有这么巧的事!——在她想到,并需要他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来了。
  “喂。”她的心跳变得有点不规律。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些微低凉,却令她感到异常温暖。
  ……
  沉默片刻,容若终于放松身体,慢慢靠向椅背——此刻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竟如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之前因为寒冷而紧绷的神经。
  扭头望着黑沉的夜,看着不断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优美的唇边逸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明眸下是沉静似水的柔和。
  “……我们被困在山上了。”
  在这样的巧合下,她相信,有些事是注定的。
  五十分钟后,当对面车灯照过来的时候,容若忽然觉得,周围仿佛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在寒冷冬夜里涌动着的莫名暖意令她异常安心。
  从山顶调头回返的车挨着她们并排停下,车窗降下,昏暗的光线中,云湛的侧脸模糊不清,容若快速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你的车,我明天会打电话叫人来处理。”下山的路上,云湛对副驾驶座上的何以纯说。
  “麻烦你了。”何以纯转头笑道。
  “不客气。”
  车子行驶得平稳匀速,然而环型的山路却仍给云湛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晕眩。他侧头瞥了一眼从上车后就一直沉默着的人,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休息。
  他庆幸自己打了那个电话,同时也知道,即使自己不来,她们最终仍能找到别人帮忙。只是,他由衷愿意并希望,那个接走容若的人,是他。
  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在身体里渐渐蔓延开来。容若转过头仔细地看着身边正闭目养神的人,即使车内太暗,看不见,她也清楚地知道,此刻他的脸色有多差。
  刚才,她打开车门的时候,车内的灯跟着亮起,她看见云湛转向自己的疲倦憔悴的脸;看见他的下半身被很厚的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住;看见他的腰后明明垫着柔软的靠垫,却仍吃力地用手支撑着身体;也看见当她们坐进车内时,车子几不可见的震动给他的眉间带来的纠结……也许她早该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会有多么辛苦。可是,仅仅一通电话,便让他在正常时间之内赶来。
  ——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么?为何从前我却从未感觉到?
  开上平路,车外光影变化,容若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在心里默默地问。
  问他,也问自己。
  路上,她听到司机说,通往她和何以纯家的街道在堵车。没等何以纯答话,她先开口道:“直接去别墅吧。”
  云湛的眉尖蹙起得明显,她在心底计算时间。第一次觉得,距离回别墅还需要的十五分钟,竟是如此的漫长。
  直到车子停在车库里,云湛才睁开眼睛。
  他转过头,淡淡地吩咐等在车门外的佣人,“你先带她们进去。”
  看了云湛一眼,容若率先下车,拉着何以纯一同随佣人先行进入室内。
  直到脚步声消失,云湛才慢慢放松一直紧绷着的手臂,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倒去。
  没有能力自行坐上轮椅,他任由司机半抱起自己,离开车子。
  “原来,他就是那个我说的‘倒霉’的人。”洗完澡,何以纯上床,和容若躺在一起。
  “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容若摸着睡衣的蕾丝花边,盯着天花板。
  自从被佣人带进客房以后,云湛便没再出现。而就在刚才,佣人送来两套睡衣,竟是她从前穿的。
  她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找到过去生活的痕迹。
  “他连你的衣服竟然都还留着。”像是知道容若在想什么,何以纯突然轻轻叹气。
  笑着转过头,容若看着她,“看起来,好像你比我还感慨。”
  “我是感动。”翻了个身,何以纯轻声道,“当他今晚出现的时候,在那种情形下,我觉得你幸福得能让所有女人嫉妒。”
  一怔,容若继续开玩笑,“也包括你么?”
  “我说正经的!”何以纯叹气,“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情况有多糟。你不担心么?”
  “……你不困么?”
  “铁石心肠!”
  “睡吧。”
  “……”

  26
  深夜。
  云湛平卧在床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胸口,吃力地喘息。
  也许是之前身体撑到了极限,如今,后背的抽痛已经由一整片的麻痹所取代,竟令他连抬起手拿药都做不到。
  黑暗中,他清醒地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同时,也听见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本以为是每晚进来帮他翻身的佣人,却意外地没有听到进屋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只是停在了门口。
  云湛慢慢睁开眼,不期然,看见倚在门边的那抹纤细身影。
  容若的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借着走廊照进的微光,她看见床上的人将脸转向自己的方向。
  “……还没睡么?”她用极轻的声音问。
  “嗯。”黑暗中,云湛皱眉低低地喘了口气。
  一阵沉默之后,像是意识到自己此刻举动的突兀,容若动了动唇:“……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她朝隐没在阴暗中的云湛望了一眼,慢慢退出门去。
  “咔”门被重新关上。
  安静的走廊中,容若轻轻靠在门板上,盯着光洁的地板,若有所思——她终究无法停止对他的关心……
  房间里,云湛对着一室黑暗,静静闭上眼,压在心脏处的手,渐渐放松。
  “真想不到!你居然就这么跟我一起回去了!”
  “那我还要怎么办?”望着计程车外快速后退的风景,容若问。
  “不过,说起来,我也想不通。”何以纯偏着头,神情疑惑:“以云湛的职位,他有必要这么辛苦么?”今天一早,等她们起来的时候,云湛已经早一步出了家门。而更重要的是,明明昨晚他看起来还是一副憔悴疲倦的样子,可第二天照样在九点之前前往公司。是否男人工作起来,都是这副拼命的架式?
  “他一向是这样的。”容若的声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此刻,她的眼前确实不自禁地浮现出云湛苍白削瘦的脸。
  工作狂——这个词用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吧。容若在心里暗想。只是……以他如今的状况,却还一如往常地为公事费心费力,难道说,习惯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么?
  她将脸转回车内,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同时在心里暗自嗤笑:这就是一晚没睡的代价。
  “明天圣诞,你怎么过?”
  “陪你。”容若回答得干脆。
  “拜托!”何以纯翻了个白眼,“你可以自己算算,大学过后有多久没和我一起过圣诞了。现在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正是因为久到连我都快忘记了,所以如今才‘理所当然’要陪你。”
  “还记得上次是怎么庆祝的么?”
  “喝酒,狂欢。”
  “那这次呢?”
  “一样。”
  音乐电台里放出的《EVERY HEART》回荡在车内,车窗轻轻降下一道细缝,立即有冷冽的空气钻进来。容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湛,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听到云昕清脆的声音从遥远的电话那端传来,云湛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我给你买了礼物,明天回家带给你。”
  “嗯,好的。”
  “其实她根本已经乐不思蜀,不想回家。”高磊的声音插了进来,显然是用了分机。
  “你好意思说我?明明每天和宝宝玩得不亦乐乎的人是你。”云昕立即反驳。
  云湛靠坐在床头,低声浅笑:“既然假渡得开心,何必急着回来。”
  “不行!这家伙把公司丢给你一个人怎么可以?你这几天还好么?”云昕轻声问。
  “嗯,不用太担心。”
  “湛,你有没有发现她有未老先衰的趋势?操心的事比谁都多。”
  “呵。”云湛只来得及笑了一声,电话那边便传来意料之中的嗔怒声。
  静静地等待那边安静下来的空当,云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整。这个没有雪的圣诞节,即将过去。
  “湛,我们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时见。你早点休息。”
  “嗯,明天见。”
  挂上电话,云湛依旧斜靠在床头。除了在容若家度过的那一晚,他几乎没在十二点之前入睡过。
  今夜,也不例外。
  “……少爷。”
  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不等他回应,便被推开。
  云湛应声转头——门边,除了垂手而立的佣人,还有斜斜倚在门框旁的容若。
  “云湛,圣诞快乐!”容若一边脱下大衣,随手丢在地上,一边脚步不稳地朝床边走去。
  “你喝酒了?”看着那张泛着浅红的脸,云湛皱眉。
  在床边停下,侧着头想想,容若用手指比了比:“……一点点。”
  伸手扶住她不稳的身体,拉她坐在床上,云湛转向门口吩咐:“泡杯醒酒茶来。”
  他抬手掠起容若垂在脸颊边的凌乱发丝:“喝了茶,就去休息。”
  “我不困!”皱着眉摇了摇头,容若蹬掉脚上的高跟鞋。
  “……云湛。”她突然转过身子,眼神迷蒙地盯着对面那双沉静幽深的眼,“你都还没跟我说圣诞快乐。”
  云湛扶住她的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圣诞快乐。”也许,真如她所说,只喝了‘一点点’酒,但如今看她的神情,他可以肯定,她已经醉了。否则,倘若换作平日的容若,又怎会以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那……你有没有准备礼物?”甩甩头,摆脱晕眩,她继续不依不饶。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么?”
  “嗯。”
  得到保证,容若轻笑:“让我想想……”
  “你可以明天告诉我。”伸手接过佣人端进来的茶杯,云湛递过去,“先喝了它。”
  “唔……不喝!”容若皱起脸,用手挡开。
  云湛轻叹一声,对着佣人道:“你先出去吧。”
  “你……”容若突然定定地盯着云湛,然后伸手抚上他的脸,“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的脸色都这么差?”不复清澈的眼底,除了迷蒙,还有一点点心疼在静静流泄。
  看到这样的眼神,云湛身体一僵,他闭了闭眼,反手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你醉了,去休息吧。”
  “……为什么连嘴唇也没有颜色?”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容若皱着眉凑上前。
  “你……是不是很辛苦?”她几乎趴在云湛的胸前,长而翘的睫毛在云湛眼前上下闪动,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不会……”鼻间袭来淡淡的酒味,混合着熟悉的清香,云湛静静地看着那张精致的脸,极轻的两个字从口中逸出,带着暗哑。
  “是么。”一抬眼,便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容若抓紧了手底的被单,缓慢地将唇印上去。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让她不自禁地环住云湛的肩膀,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混合着遥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容若闭上眼,带着模糊的思维,深深地沉溺。
  当那张饱满优美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时,云湛的心狠狠一窒。
  ——她果然是醉了。
  微醺的酒气中,他的眼前闪过多年前那个倒在自己怀里的宁静女子;闪过她平静的眉宇,温雅的笑容,柔顺似水的眼神。
  时隔两年,他与她,再一次肌肤相接,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眼底滑过深沉的幽黯,然而,肩颈及唇边的温度却让他下意识地渐渐收拢手臂。
  同样的温暖和柔和,即使隔着意外和怨怼,隔着七百多个日夜的分离,仍然未曾改变。
  “……我想到我要的礼物了。”从云湛的怀里坐起来,模糊不清的笑容在容若的脸上浮现。
  “给我一个婚礼。”
  “……”
  “……我们结婚吧。”
  这一刻,容若的眼神迷离,竟分不清是醉是醒。

  27
  容若躺在宽大的床上悠悠醒来,睁开眼的同时,按住眉心轻轻呻吟。她不懂,明明宿醉是这样痛苦,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宁愿夜夜醉酒到天亮。
  额际的隐痛还在继续,她环视此刻身处的卧室,渐渐皱眉——这是云湛的房间。
  白色的被单与床罩,枕边还隐隐残留着清爽干净的男性气息。容若侧过头,下意识地将脸埋在松软的枕间,闭眼呼吸。
  昨晚,她与何以纯从酒吧狂欢庆祝出来后,她竟鬼使神差般坐着计程车来到云湛的别墅。然后,她在云湛的床边和他说了很久的话……这些,她都记得。只是,最后自己为什么会睡在他的床上?她却完全没有印象。
  起床的时候,容若看着自己身上的睡衣愣了愣,狠狠地摇头甩去晕眩,披上早已摆在床边的睡袍。
  窗外一片明亮,冬日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斜斜地射进房内。
  容若看着浴室镜中的自己,好半晌,失神地抚上柔软的唇瓣——昨晚,她与云湛接吻了。
  也许,无法记清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半醉半醒间,他们接吻了
  对着镜子,讥诮而无奈地掀起唇角。她竟无法肯定,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清醒多一些还是迷糊多一点。
  还有最后,她似乎对云湛说,“我们结婚吧”……
  是真心,抑或是酒醉兴起?她也不能分清。
  容若竟说要和他结婚……
  云湛陷在轮椅里,黑发在阳光中被染上淡而眩目的金色,平静的眼中,深不见底。
  倘若她是清醒的,那么,自己一定会答应她。云湛在心里默默地想。只是,她醉了。
  说完那句话,她便趴在他的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酒醉后的话,又岂能分出真假?这样特殊的圣诞礼物,即使他愿给,她也未必真愿接受。
  “今天天气很好。”双手插在睡袍口袋里,容若靠在门边,望着淡蓝的天空。
  “你醒了。”应声回头,云湛点了点头,侧脸在阳光下俊美无俦。
  容若低下头,轻声道:“昨晚……”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字出口后,她又犹豫着停下。
  云湛看向她,静默地等着。
  “……没什么。”忽地笑着摇头,容若抬起脸来,“希望我喝醉酒的样子不会太难看。”
  “我有点饿了,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东西吃。”没等云湛接话,她又径自说着,转身走回客厅。
  昨晚的事,她都记得,只不过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么?
  云湛淡淡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索然。
  “……这么说,你们有进展喽?”
  “这不能算吧。”坐在床上,容若握着话筒,声音低沉。
  “你昨晚睡在他房间,那……”
  “喂!少乱想!”容若无奈地叹气,“昨晚他睡客房。”这也是后来佣人告诉她的,睡衣也是云湛吩咐佣人帮她换的。
  “唉,早知道就不和你一起过节了,那样说不定你们进展更大。”何以纯在电话那边窃笑。
  “呵,“容若仰面躺倒在床上,轻声低语:“如果没和你喝酒庆祝,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什么意思?”
  “……你知道么,我昨晚,竟然说想和他结婚。”
  “真的?那他怎么说?”
  容若淡淡摇头,“不记得了。”关于那之后的事,她全都记不起了。
  “再说,这是醉话,又有谁会当真。”她低语。这句话,不知是说给何以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如果云湛他真的答应了呢?”何以纯试探地问。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容若怔了怔,才幽幽笑道:“你说,如果我真的嫁给了他,到最后会不会舍不得离开他?”
  “能够留在爱人的身边是多么好的事!尤其是,当那个人也爱着你的时候。”何以纯轻叹。
  “你又要开始说教了么?你明知我已经无药可救。”
  “……那么,如果他愿意,你是否会嫁给他?”
  面对窗外的残阳,容若闭上眼,缓缓道:“我想,以这种最亲密的姿态突然离开,带来的伤害才会最大吧……那么你说,我会不会答应呢。”
  “你确定,这是你全部的理由么?难道,在你的私心里,就不愿意么?”
  “……”面对如此直接的质问,容若选择了沉默。
  私心里?
  倘若她私心里不愿意,昨晚又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只是,如今她却令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她真的怀疑,最终有一天,她会深深沉溺在对云湛的爱里而无法离去。然而,倘若真是那样,她这样一个当初被他绝决地抛下的人,岂不是真的太低贱?
  所以,她宁愿云湛将昨夜的一切只当作一场酒后乱语。
  门外,一双深黑黯淡的眼。
  云湛的脸陷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出无限苍白。略微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有骨节均匀修长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神色间,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脸的同时抬了抬手,成功地阻止了佣人的出声。
  房间内,仍有断断续续的语言传出。深色的轮椅缓慢地从那道未关紧的门前滑过,留下深深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容若的真正目的——
  将她当初被离弃的痛毫无保留地还给他。
  陷在轮椅中,云湛强迫自己将手从跳动得微弱且毫无规律的心脏处移开,微闭上眼,逐渐加重喘息,与此同时,浅色的唇边却逸出一丝极淡的笑,似有若无——他终究迎来了真相揭开的这一天。同时,却也可笑地发现,即使早有准备,自己似乎仍旧无法承受此刻胸口的痛。而这种痛,正在愈演愈烈。
  一下又一下,费尽力气般呼吸,窒息般的疼痛仍然迅速蔓延开。云湛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闪现的那张清灵的脸却又迅即为心脏带来一阵更为强烈的痉挛。一波波的眩晕侵袭而来,他视线模糊地了瞥一眼近在手边的药瓶,最终放弃支撑已经无法平衡的身体,无力地陷入深沉的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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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旷狭长的医院走廊里,容若坐在长椅上,第一次发觉,这个冬天是这样的寒冷。
  纵使紧紧环抱住双臂,她依然在瑟瑟发抖。
  她不记得此刻坐在对面的云昕是何时来的,也忘记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脑中唯一清楚的,是当她在卧室里被门外的喧闹声惊起时,云湛已经陷入了昏迷。
  ——深度昏迷。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听见一个医生这样说。
  当看见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一股很深的恐慌将她牢牢包围,以至于一时无法反应,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而此刻,云湛正在她身后的门里,她却不被允许进入。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一下一下,回响在安静得可怕的回廊上。
  容若寻声转头,对面坐着的云昕也在同一时间起身。
  “怎么样?”云昕迎上刚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高磊。
  “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么,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拍了拍妻子的肩,高磊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目前,他需要静养,医院只允许留一个人下来陪护,所以,你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就行了。”
  “不行。”云昕摇头,“我在这里等。……容若,你呢?”她回头看向一直坐在长椅上的容若。
  深呼吸,容若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高磊抢先一步:“你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容若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晚,反正湛一时也不会醒,你们明天再来。”说完,他看向容若,“放心,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们的。”
  云昕犹豫一下:“那……你记得,有状况要立即打电话来。”
  “嗯。乖,快回去吧。”
  点了点头,云昕转身:“容若,走吧。”
  皱着眉向身边紧闭的病房门再度看了一眼,容若无言地点头。
  待两人离去后,高磊轻轻推开加护病房厚重的门,站在隔间里,隔着玻璃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云湛。
  他的心脏病已经恶化到心力衰竭——适才医生的诊断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未免引来过度的担心,这件事他暂时没有告诉云昕和容若。
  只是,云湛的情况为何会逐渐严重到这种地步?而他,时时在他身边却毫无所觉?
  凝着眉,明显的忧虑刻在高磊的眼底。
  “云先生,心脏病最忌过度劳累和受到刺激。特别是你现在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我建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最好充分静养,这样有助于病情的好转。”
  清早,医生在为苏醒后的云湛做完例行检查后,仔细地交待了一番,方才离开。
  高磊靠在窗台边,神色严肃地看着仍显虚弱的云湛,“医生的诊断,Ⅱ级心力衰竭。”他顿了一下,见云湛的神情依旧淡然,没有变化,便接下去道:“病情恶化,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自己应该早就感觉到了吧?”
  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半躺在病床上的云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回应,只是慢慢闭上眼,眉宇间一片疲惫。
  “……你再休息一下吧。”低低叹了口气,高磊走上前为他调整床头的高度,“我已经通知云昕和容若,大概她们过一下就会到了。”
  听到容若的名字,放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紧,云湛重新睁开眼睛。
  “高磊。”
  “……什么?”刚要离开病房的修长身躯被突来的声音唤住,高磊回过头。
  “诊断的结果,不用告诉容若。”陷在雪白的枕被中,云湛的眼晴幽深而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高磊不解地挑眉,“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吧。”云湛的声音中满是倦意。
  直到脚步声随着病房门被关起而消失后,他才将脸转向窗外的方向。
  隆冬,连阳光都显得微弱单薄。
  清冷的空气中,枯枝在风中轻轻晃动,投在云湛深沉的眼底,映出一片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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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暖的病房中,容若穿着淡紫色的毛衫静静地坐在病床前,专心削着水果。
  虽然低着头,但她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云湛此刻盯着她的视线。只是,她不语,任由静谧在空气中流淌。
  光线照在那张被垂下的发丝隐隐遮住的侧脸上,显得沉静安宁。不知过了多久,云湛似乎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深沉幽静。
  “容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微低哑。
  “嗯?”低头应了一声,她没有抬头。
  “圣诞礼物,你还要么?”很轻很淡的问话,却让容若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正对上云湛的目光,深不见底,看不见情绪,却恰恰是每一次都让她深深陷落的眼神。
  云湛的声音低而平稳,他缓缓说道:“这是我对你的允诺。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啪!”
  削了一半的苹果皮掉在地板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不住容若眼里的震动,她动了动唇,却最终只是怔怔地看着半躺在雪白病床上的人。她没想到,云湛竟真会兑现那夜的许诺。更没想到的是,“结婚”这两个字,当从云湛的口里说出来的时候,带给她的撼动竟是这么大。
  “需要考虑么?”云湛深深地看着眼前一脸震惊的人,淡色的唇角轻轻抬起,“我等你的答复。”眉间唇边,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病房套间的浴室里,容若扭开银色的水龙头,在流水的哗哗声中,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结婚……
  她默念着这两个字,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清此刻心里是甜蜜还是苦涩——成为云湛的妻子,无论是私心或是另有目的,此刻,都牢牢地攫住她的神经。只是,她在幻想,倘若这是在两年前,在一切都未发生的情况下,她应该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幻想——那种单纯的幸福,已经不能再存在了。
  望着镜中正在苦笑的自己,她缓缓闭上眼睛。
  走出浴室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云湛深黑的眼眸,轻声道:“我愿意。”
  ……不需要考虑,她愿意。
  即使时至今日,嫁给云湛,仍是她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同时,也是她最沉重的悲哀。
  云昕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探头望向轮椅上的云湛:“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准备开始了,可以吗?”
  “嗯。”对着镜子,云湛整理颈上的领结。桔色的灯光遮掩住他略微苍白的脸色,只剩下完美的脸部轮廓和线条。
  “磊呢?”注意到伴郎不在,云昕问道。
  “他……”
  云湛的话未说完,高磊已经快步越过云昕,走进室内,带着一脸严肃。
  他没回头,低声说,“小昕,你先出去看看容若准备好没有,我有话和湛说。”
  “……哦。”云昕一愣,直觉高磊的表情不对,看向云湛,又见后者点点头,只好再出声交待一句,“你们尽快,别误了时间。”说完,才顺从地离开,并关上门。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高磊立在门边,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眼扫过他手中捏着的纸,云湛转过轮椅,淡淡地:“戒指取来了?”
  “不单是戒指,我还无意中发现这个!”烦躁地松开领结,高磊皱眉。如果不是他帮云湛去家里拿婚戒,他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当初征信社送来的有关容若的调查报告。
  “容若的失忆是装的,对不对?”他重重地叹气,“你早知道她的假装的。”
  “是。这很重要么?”云湛反问。
  “她有什么目的?她这样做,一定有目的,对吧?”也许是习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自从知道容若假装失忆后,他便立刻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且他相信,这一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而云湛思考的时间比他更长,他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云湛有些自嘲地抬起嘴角,“她想报复我。”既然高磊猜到,他也不想隐瞒,“她会以最亲密的姿态,从我身边离开,用来报复当年我对她的离弃。”前一句,是容若的原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湛的胸口仍旧一阵闷痛。
  一阵静默。
  高磊似乎没想到,这样直接地面对着容若的意图,云湛居然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初是因为云昕怀孕。”
  “在我看来,没有必要。”
  “为什么?”
  “高磊,”云湛沉沉地问道,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如果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你是否会想凭自己的力量,亲自保护它?”
  “当然。”
  “当初我也是这样想。”云湛的眼神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悲哀。
  如果说,云昕的怀孕,导致了她最终被选择。那么,让他毫无犹豫地作出选择的原因,恰恰是容若。为了换回她,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东西,包括性命。也许,这也可以理解为可笑的男性尊严和骄傲。
  “可是,我却没有做到。”是他太过自信和笃定,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高磊垂下眼,云湛继续说道,“其实,不论理由多么充分,早在我选择云昕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伤害了容若。”
  他很清楚,理智与情感,有时候并不能达成一致。在他无意中听到容若与何以纯的通话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想得很仔细,也完全能够理解容若对他的怨恨。
  “我不习惯为自己辩解,况且,我确实亏欠了她。”是他让容若生死一瞬,单单这一项,便已经是致命的错。
  云湛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动轮椅,“时间到了,我们出去吧。”
  “可是……”高磊皱起眉。明知终会到来的伤害,他实在不愿见好友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高磊。”停下动作,云湛的脸上一片淡然的坚定,“这是我的婚礼。是因为那次事故而迟到了两年的婚礼。而你,今天是我的伴郎。”
  门被打开的同时,楼下大厅的乐曲隐隐传来,带着悠扬的喜悦。
  夜,冷峭。
  然而,所有的寒意都在这一晚的云鬓香影中消失殆尽,琉璃光影中,倒映着一场盛大完美的婚礼。
  拖曳着无肩及地的白色礼服,用紫色薄纱结成的花朵在容若白皙的颈边静静怒放。
  此刻,原本喧闹的大厅里一片安静。轻扬的乐声中,容若站在云湛的身边,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有一瞬间的迷晕。微微侧头,灯光下云湛俊挺的侧面,在她的眼中突然变得有那么一丝的不真实。
  ——今天,她竟真的成为他的妻子。
  耳边司仪的话唤回容若的思绪,她转过身,同一时间,左手被云湛握住。
  握着那只修长温凉的手,一阵淡淡的暖意从指尖漫延开来,容若对上云湛的眼睛,然后,无言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上被套上璀璨的钻戒。
  一刹那,她陷在这一种正式而传统的仪式中,竟觉得,从此以后她与云湛,是真真正正被牢牢套在了一起。
  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容若中了咒一般,主动倾下身去,吻在那张完美的薄唇上,任由云湛的清雅气息将自己完全包围。
  大厅中,一片持久的掌声。
  何以纯轻轻抚过用玫瑰花装点的墙面,望着台上拥吻的二人,对着身旁的田玉笑道:“这是女人的梦想。”
  田玉但笑不答。
  其实,她与何以纯都知道,如今这场带给在场所有人喜悦的美好,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泡,也许最终,它将会被容若残忍的戳破。
  而到时候,带来的伤害又将有多大?
  目光落在台上那个集所有光芒于一身的男人身上,田玉不忍去猜测。
  结束了婚礼,当容若跟随云湛回到别墅后,她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成了夫妻,自然从此得过夫妻间的生活。最基本的一件事便是,他们要睡在一间房的一张床上。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云湛正靠在床头看杂志,容若掀开被子,动作僵了一下,才放轻动作坐上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她在床边躺下,轻声问了句:“不累么?”突然觉得,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和云湛睡在一起,此刻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云湛看了一眼背朝自己躺着的人,放下杂志,顺手熄灭手边的灯。
  “睡吧。”他说。
  一阵动作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容若确定云湛已经躺下,黑暗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带着一丝僵硬和不自然。
  安静的室内,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疲累袭来,让容若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时此刻云湛就睡在她身边所带来的些微困窘,渐渐陷入睡眠。
  迷糊朦胧中,她感到掌中传来微微的暖意,顺着温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放弃之前自己蜷缩着的领域,向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令她安心的怀抱靠去。
  云湛感受着近在颈边的轻微呼吸,以及攀上自己手臂的柔软的手,唇角在黑暗中抬起轻微的弧度。
  他还握着容若的左手,她的手心有微微的低凉。他知道她在紧张,从她上床的那一刻起。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还并不至于陌生到让她排斥的地步。
  关于这一认知,总算让他的心里有了少许安慰。
  也许今后,她会越来越习惯。
  容若洗完脸,有些失神地靠在洗手台前。
  一早醒来,她发现自己竟在云湛的怀里安稳地睡了一夜。干涩地道了声早安后,她动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脸颊旁边的长发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
  以前,她也曾和云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个日夜,常常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安心地渡过每一个夜晚。可是如今,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将会到来的与云湛的亲密相处,害怕会渐渐唤回过去的熟悉和习惯,让自己错以为,这场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与他的关系将会延续至生命的终结——就如同昨天司仪所说:他们的婚姻将会地久天长。
  可是,只有她知道,不会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这一场注定虚空的梦境中。
  然而,当她扭开门,看见云湛掀开被子的时候,仍不自主地问了句:“要我帮忙么?”
  云湛将手放在腿上,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随即点头,“帮我拿条长裤好么,在橱子里。”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条休闲的棉布裤子,容若坐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我帮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么有些事是无法隐藏的,而他也不想回避。
  云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动手褪下睡裤,双腿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有些不见阳光的苍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动没有知觉的腿套进裤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时,云湛也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并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心脏是否能够承受这一连串的动作,所以,他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由着容若帮他。只是,直到一切穿戴妥当之前,他都没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尴尬的感觉,仍是不能避免。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饭桌上,云湛喝着白米粥,突然淡淡地问。
  容若还在神思恍惚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闻声抬头,“……嗯?”
  “渡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一时想不到,以后再说也不迟。”
  “嗯,随你决定吧。”
  “嗯,那就以后再去。”
  容若低下头,挟了一筷绿海苔放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轻微的辣味,她却好像没什么感觉,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心思仍旧放在刚才帮云湛穿裤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让它们动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她扶着他的膝盖,帮助他弯起腿的时候,她确定自己能够深切体会他的痛苦和无奈,所以,她几乎不用考虑地否绝了外出蜜月的计划。
  早餐后,容若单腿跪在沙发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举步走到花园的台阶边。
  沐浴在一片暖意里,容若眯着眼仰头,神情愉悦而慵懒。冬日里,这样难得的好天气,似乎更适合休闲而不是工作。
  没有回头,她稍微放大声音,问着身后客厅里的人:“你放假几天?”
  “我是老板,所以,无所谓几天。”客厅里传来淡淡的陈述。
  难得!容若低头轻笑,转过身,“以纯说你是工作狂,难得你今天说这种话。”也许是天气的原因,竟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我原以为,你只给自己一天的假。”
  云湛转动轮椅,来到容若身边,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遥遥望着前方,“我很久没放长假休息了。”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几天。”
  接着他的话回应了一句,容若迈开轻快的脚步,往花园中走去。
  容若弯着腰,认真而耐心十足地看着蹲在墙角边的园丁修剪花枝,时不时漫无边际地聊上两句。
  浅玉、紫红、纯白,三种颜色间隔摆放开来的月季,正在灰砖矮墙下热闹地开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面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余的枝叶应声而落,容若微笑:“种花养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总能让人自得其乐。”
  “您一直很爱花草,从前就是这样。”老园丁抬起头。
  微微一怔,“是么?”容若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轻描淡写地略过所谓“从前”这一话题,偏头欣赏自己方才的成果。
  “为什么满园的花草,偏偏那块地空着?”望向之前专属于自己的小块土地,容若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时值冬天,那块地的空白与此时周围的色彩缤纷相比起来,更显得突兀的荒芜。
  园丁脱下手套,站起来,顺着容若的目光,“那是两年前,少爷吩咐的。”
  “吩咐什么?”
  “他让我不要在那里种任何东西。”
  “为什么?”
  “少爷没说原因。”
  容若愣了愣,再次看了一眼那一片惹眼的荒疏,心中隐隐有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愿细想。
  进屋的时候,佣人迎面而来。
  “云湛呢?”
  “少爷在书房。”
  “工作?”
  “是的。”
  容若忍不住轻哼一声。今天是他给自己放假的第四天,却已经开始耐不住空闲恢复本性。
  “少奶奶有事么?”
  容若一愣,无奈地笑着摆手,“这个称呼我不习惯。你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像以前一样叫我。”
  “……容小姐?”佣人脸上明显露出“不妥”的表情。
  “对。”反正总有一天,她将恢复单身的“小姐”身份。
  往书房的方向移动了两步后,容若突然改变主意,转身拎起衣架上的风衣。
  “今晚不用做我的饭,我不回来吃。”交待了一句,她踏出家门。
  “新婚燕尔,怎么有空跑出来?”
  “我一直都很闲。”容若靠在竹圆椅中,有些漫不经心。
  “但……”
  “客人来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断何以纯的话,容若轻轻推了她一把,自顾自地喝着柠檬水。
  何以纯站起来,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容若笑着耸肩,直到何以纯离开,才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谁说过,习惯是第二个上帝。可是她没有想到,对自己来说,这个上帝居然降临得这么迅速——不过短短四天时间,她竟似乎已经从内到外彻头彻尾的习惯了云湛的亲密存在和气息。当今早她又一次挽着他的手臂醒来时,已不会像前天那样带着惶惑迅速离开他的身边。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静地在云湛的怀里继续停留了近十分钟,然后,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下床,洗漱,换衣。
  吃早餐的时候,她看见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里,带着清澈晶莹的水滴。
  ——那是她喜欢的花。
  侧头对上云湛的眼,心下了然之余,更有淡淡的喜悦在缓慢涌动。
  还有这两天总是与清淡口味背道而驰的各色餐点食物——她当然知道油盐对心脏病人的影响。
  淡黄色的柠檬片在水里慢慢旋转,最终沉入杯底。
  也许,不只是习惯,也许,她已经开始贪恋那一份生活中的温情,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可能会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和宠爱中……心不在焉地转动水杯,容若在心里这样想,带着一点慌乱,无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乡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时候,何以纯说。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个星期后吧。”
  “店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守着,当然就继续开着,否则,只好暂停营业。”
  容若慢慢咀嚼着牛排,咽下后,又喝了口水,才说:“交给我吧。”
  何以纯接地飞快:“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一点,不要偷懒。”
  “当然。”刀叉在白瓷盘中熟练流畅地来回运动,容若露出一个理所应当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纯挑高了眉,眼里流动着怀疑。
  “有么?”
  “你对‘蓝夜’何时有过主人的自觉?”
  “从今天开始,不行么?”
  放下餐具,容若和着音乐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
  早出晚归,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从明天起,我可能会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妆台前擦头发,从镜子里看云湛,看到他坐上床,动作不甚流畅地躺下。
  “怎么?有事?”云湛拉好被子,与镜中的她对视。
  “以纯回老家,我负责看店。”
  “晚上几点关门?”
  “十一点。”
  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着云湛。
  “怎么了?”
  “你没告诉过我。”她没头没脑地说。
  “告诉你什么?”
  “……这个。”伸手拿过一旁椅子上的软垫扬了扬,她又看着他被子下的脚。
  如果不是刚才云湛洗澡的时候,佣人恰好进来,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他睡觉的时候脚下是要垫着软垫的。而这几天晚上,他从没这样做过。
  云湛怔了怔。
  以前这都是佣人帮他做的,自从结婚后,夜晚时间佣人不会擅自进来,并且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工作已经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说。而事实上,有和没有,也确实没有区别。
  无言地掀开被子,容若按方才佣人教给她的方法,将软垫抵在云湛的脚上。
  上床熄了灯后,她平躺着,安静中,又突然问:“通常都是夜里几点翻身?”
  “……两三点。”黑暗中,云湛的声音很低,带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出的些许无奈。
  许久没听见身旁的回应,他又说:“你睡吧,不用特意醒来。”事实上,他也不认为平时本没有在半夜清醒习惯的容若,能够在那个时间醒过来,帮他翻身。
  仍旧没有回应,容若只是动作很轻很慢地侧过身,背对着云湛。被子挡住了她一半的脸,她在暗夜里微微皱着眉,心里有一阵很强烈的悲伤不断地涌上来,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身旁的人。
  “通常那样,你会醒么?”好半晌,当云湛以为容若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她低声地问。
  “会。”他原本就浅眠,即使下半身没有感觉,但当有人靠近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仍旧会立刻清醒过来。
  “那你是不是已经习惯每天在那段时间自主醒来?”
  “嗯。”
  “今晚你醒后,叫我。”
  “……”
  睁开原本微闭着的眼,云湛转过头,容若仍然背对着他,并且不再说话。寂静中,她的呼吸轻微而均匀,似乎说完刚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云湛的心里有些乱。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计划的,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从他身边离开,会将当年她的伤痛还给他。那么,既然如此,为何她又这么执意而主动地关心他的生活。
  ……关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个词。
  只是,刚才容若的反应,确实让他的心里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云湛轻轻微笑。

  28
  深夜十一点半。
  和服务生收拾好所有东西,临出门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何以纯走了两天,她也在店里从早到晚地待了两天。因为雇了服务生,所以她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只是,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里都只局限在柜台后的一小块空间,这让她觉得有些困乏和无所事事。
  难怪以前每次自己过来,那个女人都会抱怨连连。
  锁上门的时候,容若算是能够体会何以纯无数次对着自己的悠闲状而表现出的忿忿不平了。
  没有意外的,她看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尾灯在昏暗的夜里忽闪忽灭,不知等了多久。
  坐进车里,温暖扑面而来。脱下缠在颈上的大围巾,容若对着司机点头笑了笑,下一秒,车子平稳地驶向前方。
  “让你久等了。”容若觉得有些抱歉,平常这个时候,司机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现在却还要在寒冷的夜里来接她。
  “没事。”年轻的司机诚恳地笑笑。
  将视线调回前方,容若调整椅背,舒适地坐好。此时的街道,与白天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对面有车子驶来,车灯照出强烈的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容若顺势闭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从店里出来时,看见云湛坐在车里等自己。其实她昨天出家门的时候,并没打算要车接送,所以,当她看到云湛带着司机在等她时,确实有些吃惊。
  昨天在车里,云湛说:“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她想拒绝,但想了想,又作罢。也许是因为她对云湛的了解,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能起到作用,况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与他争什么。
  ——不需要太认真,这只不过是短时间的状况,连同这场婚姻也是如此。
  这两天,她几乎时不时地给着自己这样的暗示。
  突然间,她有一点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兴起这个所谓的报复的念头,倘若当初回国后,干脆断了与云湛的一切联系,让他彻彻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么如今也不至于担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挣扎之中。
  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讨苦吃?
  回到家,卧室里的清冷让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云湛从今天开始恢复上班,却不认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佣人从厨房里端出餐盘。
  虽然这个称呼不妥当,但佣人们显然一直都很习惯这个叫法,只是,当昨天云湛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容若不经意间看见他微微地皱眉。但他接着并没有表示什么,所以,她自然全当没事。
  “您找少爷么?他去公司了。”放下刚做好的宵夜,佣人笑眯眯地说。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他晚饭时候回来过了,接了电话,大概公司里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听了,疑惑地走到餐桌边,不清楚公司有什么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后还亲自回去处理。
  “咦?”当看到桌上冒着香气的雪菜牛松粥时,她突然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白天吃午餐的时候,她想起已经很久没吃到云家的厨师做的牛肉粥,没想到,晚上居然有这个当宵夜。
  “容小姐以前就很喜欢吃啊。”
  佣人的话刚出口,容若便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些佣人待在云家超过五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喜好?
  “不过,这倒是少爷吩咐做的。”
  “……他?”拿汤匙的手顿了一下。
  “对啊,少爷吃晚饭的时候让我准备的。”
  容若抬起头,佣人脸上的笑容让她的心紧了一下——那个笑容分明是在告诉她云湛的体贴和细心。
  “哦,是么。”她匆忙低头,对着香气四溢的牛肉粥,一口一口地吃下。
  “司机到了?”高磊等云湛接完电话,问。
  “对,在楼下,我们走吧。”
  低头整理腿上的毛毯,云湛觉得有些乏力,眼前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如果不是海外分公司的经理督导不严管理有失,致使属下员工泄露重要资料给竞争对手,使得公司几乎同时丧失众家重要客户,他也不会临时召开董事会直到深夜。
  出办公室的时候,胸口突然微微一窒,云湛停下轮椅,闭目皱眉。
  “怎么了?不舒服?”跟在后面的高磊弯下腰询问。刚才开会的时候,看见云湛的脸色,他就隐隐担心。以云湛目前的状况,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的劳累。
  “没事。”心悸的症状在十几秒后,稍稍退去,云湛睁开眼睛。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下楼?我打电话叫司机先等着。”
  “不需要。”见高磊拿出手机,云湛摇了摇头,“早点回去吧。”
  已经过了十二点,也许容若要准备睡了。他不想太晚回家,以至于上床的时候吵醒她。
  进电梯的时候,高磊突然问:“你和容若怎么样了?”这段婚姻,从他知道真相那天开始,他就是不赞成的。事到如今,他担心的是好友将来受到的伤害有多重。
  云湛淡淡地答:“并没你想像中那么糟。”
  “可是以后呢?”高磊追问,他并不认为他所认识的云湛会对着这样的表像自欺欺人,“等她要离开的时候,怎么办?”
  “叮!”电梯门开了。
  云湛转动轮椅朝外移去。
  “如今我和她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何必在乎时间的长短。”
  地下停车场灯火通明,司机等在车门外。
  “也正是因为明知时间不多,不知道哪一天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我才会尽可能地做完我应该做的,趁我还有机会。”包括宠她,关心她,甚至,纵容她。
  车子流畅地滑出停车场的斜坡。高磊侧头看向身边的云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知晓实情的情况下,仍愿意和容若开始这一段没有结果的婚姻。
  只因为爱。
  躺在床上的容若,翻来覆去,全无半点睡意。
  当她再次看向床边的闹钟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云湛停在门口,看见床头还亮着台灯,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他低声问:“吵醒你了?”
  容若摇摇头,借着灯光依稀看见云湛苍白的脸色。
  “还没睡。”她下床,走进浴室,拿了块热毛巾出来,递给已经进入屋内的他。
  云湛眉宇间明显的疲倦让容若不太好受,她接过他擦完脸的毛巾,问:“帮你放水洗澡?”语气有刻意平淡的痕迹。
  轻轻点了点头,云湛只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坐不住,想要勉强转动轮椅,眼前却瞬间一片漆黑。
  “小心!”
  向前倾倒的身体被一双温软的手扶住,他闭着眼睛等待突来的晕眩散去,才摇摇头,声音低弱,“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就上床睡吧。”云湛现在的样子,让容若的心微微紧缩。她扶着他坐好,推着轮椅到床边停下,用力撑起他的身体。
  让云湛平躺下来后,她才帮他轻轻盖上被子,绕到另一边躺上床。
  “公司的事,怎么样了?”临睡前,她问。
  “嗯,已经解决了。”
  ……
  云湛回答后,脱力一般,忍着背上的一片抽痛,昏沉地陷入睡眠。
  睡到半夜,容若被身边的动静惊醒。
  帮云湛翻身,这是她醒来时的第一反应,但是,这个念头却在她听见一阵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后立刻被抛到九宵云外。
  一声重似一声,近在耳边,在深夜听来格外清晰,也让人极度惊心。
  容若迅速爬起来,顺手扭亮床头的灯,转头的同时,看见云湛灰白的面孔,和痛苦蜷缩的身体。
  “你怎么样?!”嘴里问着,她快速跨到床的另一边,去拿床头柜上的药。
  得到的回答仍是吃力的喘息,她扶住云湛的肩膀,将药喂进去。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等了片刻,容若才轻声问:“……好点没有?”
  事实上,她很害怕,声音带着明显的轻颤。如果情况仍然不能好转,下一刻她便要去惊醒全屋子的人。
  幸好,似乎并没有她想像的严重,看见原本按在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她也跟着慢慢松下一口气。
  “好点了吗?”她再次问。
  无力地点头,云湛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窒息的疼痛虽然在减轻,但仍然胸闷气喘得厉害。
  得到了确认,容若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屋子里开着暖气,她穿着睡衣跪坐在床上,胸前从云湛的后背传来的体温非但没有温暖她,竟还让她无端打着冷颤。
  “……没事了。”不知又过了多久,云湛沉声道。
  容若仍不敢移动,只是问:“那你现在可以躺下吗?”
  再次点头,云湛伸手扶住床沿,借着容若的扶持慢慢躺平。这个过程中,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他躺好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发现那只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凉。
  “进被子里来睡。”他放开她的手。
  “嗯。”
  容若调转方向,跪着从云湛的身上跨回去,却在中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暖色的灯光中,她半俯着身子,长发从脸颊两边垂下,扫在云湛的肩头,不经意地抬眼,与他的视线对上,她看见他的脸有一小半隐在自己头发的阴影里,瘦削而完美,还有那双眼睛,此时此刻显得愈加深不见底。她想动,却偏偏愣在那里。
  ——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和状态。
  脑中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意识,容若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别开脸,迅速继续适才被自己贸然停下的动作,回到被子里安静地躺好。
  她轻咳一声,“晚安。”
  关上灯,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妈竟然让我去相亲!”
  正当容若午间倍觉无聊的时候,何以纯打来电话,听筒里传来她忿忿的高声。
  “那恭喜你了。”将手机从耳边稍微移开,容若轻描淡写地回应。
  “真是上当!早知道就不回来了!真不懂她在搞什么!”
  “那么,你妈为你找的对象,你还满意么?”
  “……喂!你明知我最反感这种事情的,竟然还这样问?!存心气我嘛!”
  明显的气急败坏从电话那头传来,容若托着下巴,低声笑开。
  “我今晚就回去。”
  “……嗯?这么快?”她望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明亮的天空,一片澄澈。
  “那个书呆先生还打算邀我共渡情人节,我当然不能再留在那里任人宰割。”
  “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这会是个有情趣的书呆。”说完这句,容若几乎能够想到此刻何以纯翻白眼的模样。
  “至少他的外表无法让我看到情趣的踪迹。”无奈的声音再次传来,有气无力。
  容若笑着靠倒在椅背里,“那就不要多说废话,祝你顺利逃离你妈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来了。”临挂电话前,何以纯由自咬牙切齿。
  结束了通话,容若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旋转圆椅。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纯提醒,她差点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号。
  “情人节……”她小声低喃,“结了婚的人,应该不用过了吧。”
  “女人果真难伺候!”高磊推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重重坐在沙发上,一脸灰暗。
  云湛抬眼:“怎么?”
  高磊扯开领带,仰面靠在沙发里,语气低沉:“和小昕吵架。”
  “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让着她一点。”云湛转动轮椅从办公桌前退出来,来到沙发旁。
  “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本以为争过了就算了。没想到越闹越严重,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高磊闭上眼摇摇头,有些力不从心。
  事实上,除了不接电话以外,这两天他还被赶到书房睡觉。这次算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现在即使他肯主动认错,云昕估计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更何况,他并不认为完全是自己的错。
  “她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难免会任性一点。”云湛淡淡地道。对于他们的家务事,即使是他,也不便过多干预,只能要求高磊多做让步。
  闭着眼睛点点头,高磊沉声道:“我知道。”现在他只希望云昕能够尽快消气,那么就算要赔礼道歉,他也认了。
  “我倒不是后悔结了婚,”过了片刻,高磊似乎很有感触,“但我觉得,很多男人不愿结婚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对于婚姻中的矛盾,似乎男人的承受力比起女人差得太多,而偏偏这些矛盾又是不可避免的。”
  “……你说对么?”高磊侧过头看向云湛。
  而后者,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婚姻,或是爱情,大多无非都是苦中作乐,喜忧掺半。如何承受压力、能不能忍受至最后的终点,大概只能取决于对另一方的爱的深浅,以及对这一份感情的是否执着。
  云湛相信,高磊确实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与云昕的这段婚姻,即使无法十全十美,也不至于半途破灭。
  而自己与容若,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无关执着,无关爱的程度。
  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着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丝很小的失望。在她眼里,这样的节日如果能够是个雪天,似乎应该更完美。
  车子在咖啡厅门口停下,跨出车门,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见身后云湛的声音。
  “容若。”云湛透过降下的车窗,叫住她。
  “什么事?”
  “今晚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还和平时一样吧。”
  “嗯,没事了。”
  “拜拜。”
  拨了拨额前的发,容若挥手走进咖啡厅。
  她并没有告诉云湛,何以纯已经回来了,因此,其实她今天没必要再来店里;她也没有告诉他,今天“蓝夜”会提早结束营业。
  “你说,两个女人今晚在这里吃饭,会不会很怪异?”在弥漫着温馨情调的西餐厅,何以纯环视隐在幽暗处的一对对情侣,感觉自己几乎被这样的浓情蜜意淹没。
  “已经吃完了你才这样想,是不是太迟了点?”容若抬手招来服务生买单,走人。
  在店门外道别后,她才沿着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无数对情侣从身边走过,或开心,或温情,鲜红的玫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容若迎着风,突然想起云湛,并且发觉这种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了笑,她在心里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着时间不想和他一起过节的,那么现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张脸呢?
  再抬起头的时候,容若发现,自己正经过市中心的和平广场,而这里,此刻已聚集了很多人,无比热闹。
  灯光,鲜花,汽球,音乐,还有喧闹的人声,来往穿梭的卖花的小孩……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应该两人私下独享的甜蜜竟发展成为大众共乐的喜悦了?
  站在这些成双成对的人群中,一股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可笑的孤独寒冷迅速涌来,可是容若却发现,即使再可笑再矫情,她此时是真的很想念那双手的温度,想念那个令她安心的怀抱,想让自己站在这里的时候也能有个人陪着她,就在她身边,渡过专属于恋人的节日。
  “容若?”当云湛的声音真真实实地从电话里传来的时候,容若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吃过饭了吗?”她听见他问。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还没有。”
  “……我没什么事。”抬头看着周围的人,她顿了一下,才说:“只是正好经过广场,看见这里很热闹,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没再说下去。所以什么?明明是夫妻,可她却发现要开口让云湛出来和她过节,很不容易。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识地往避开人群走了两步,用手捂住一边的耳朵,确认地“喂”了一声,她以为信号不好,或是云湛说了话而她没听见。
  “你在那里等我。”略微低凉的声音传了过来,无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头看着不知是谁放飞了的汽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只汽球绑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颜六色,渐飞渐高,直至消失不见。
  穿好外套准备出门的云湛,从卧室里出来便看见正倚在客厅门边的云昕,脸色黯然,带着明显的泪痕,佣人在一旁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转动轮椅靠近,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云昕摇头,不肯说话。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试探地问。
  “……嗯。”云昕将脸埋在手间,声音微微沙哑,带着鼻音。
  转头吩咐佣人倒杯热水,云湛看着开始轻微抽泣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容若没想到,仅隔了十分钟,云湛便告诉她他可能来不了了,并让她在想回去的时候打电话回家通知司机来接。
  合上手机的翻盖,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时在心里暗想:也许一开始的那个电话就是多余的;也许,一段并不单纯的感情,是没有必要和资格过这样一个美好的节日的。
  广场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灯骤亮,人们慢慢向台下聚拢。突然发现失去了欣赏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却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还来不及放回包里的手机就这样脱手飞出,下一秒,已经沦为别人脚下的牺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着裂成几瓣的银白色手机,再抬头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捏紧从肩上滑到手里的挎包……
  ——皮包背面一条长长的裂口让容若在有想骂脏话的冲动的同时,却又欲哭无泪!
  刀口划在中间的位置,所有的东西都仍安全地留在里面,只除了钱包。容若不知道她该庆幸还是诅咒,如今,她连叫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了。
  “请你等一下,我进去拿钱给你。”
  不好意思地对司机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现在,除了想快点付掉车钱外,她更想找个人诉说她今晚有多么倒霉,而她首先想到的,是云湛。
  穿过客厅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
  她看见房门开着的卧室里,云昕正趴在云湛的腿上哭,而云湛显然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里面的人对视了一眼,容若转过头对旁边的佣人说:“请帮我拿钱给外面的计程车司机。”
  说完,她从云昕的房门前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
  浴室里亮着灯,云湛敲了敲玻璃门。
  “啪”,门被打开,容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越过,走向衣橱。
  “手机没电了吗?”云湛调转方向,问。那之后,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给她,得到的回复全是机械的语音。
  容若没回头,拉开橱柜门,语调轻描淡写:“掉了。”
  云湛抬眼看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转动轮椅上前:“你生气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问:“气什么?”
  “今晚是我不对,电话里不好说,所以也就没告诉你我有什么事。”当时云昕就在旁边,他不想当着云昕的面说她和高磊之间出了感情问题,因此,在电话里他并没有跟容若说明。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容若拿着大衣转过身,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厉害。”
  “嗯,是么。”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应了一声,坐回梳妆台前,自顾自地梳着头发。
  云湛看着她明显的冷淡,微微皱眉:“你到底是怎么了?”
  “啪!”
  梳子被重重地放回台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没怎么!”略微抬高了声音,容若觉得自己之前独自一个人在街上吸进的冷风已经全部转变为怒气,没地方发泄。
  冷冷哼了一声,她站起来,重新恢复平静,“我确实没怎么。相比起来,云昕的事显然重要得多。”说完这句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钝痛。
  ——确实,云昕从来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手机坏了,联络不到别人;钱包丢了,没办法付计程车的钱;找到了公用电话亭,却发现磁卡放在钱包里一起无影无踪了;在成双成对的路人中,她孤独地站在路边拦了十几分钟的车……可是,这些和云昕与高磊之间的战争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容若的心里真的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不为那些钱,不为她最喜欢的皮包,不为那只手机,也不为自己在冷风中等了多久的车……只因为,云湛的行动和心,总是一次次地偏向云昕。
  事实上她当然清楚,情人节的约会,在云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机面前,的确是应该退在一边的,只是,让她倍觉无奈的是,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或者有关于她的事,似乎从来都没办法比云昕更重要。
  无论是可以由云湛自主选择的,还是确实迫于无奈的,她,一直都只能处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云湛跟了出来,刚才容若的那句话,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转过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唇边是全无笑意的笑容:“还剩最后一个小时,我要去找一个不被其他事情阻碍,能够安心陪我过节的人。”
  话的尾音消失在平静的关门声中,云湛捂住胸口,闭目靠在椅背里,苍白的脸上一片黯然。
  为什么要生气呢?
  完全静下来之后,容若为自己几个小时前的情绪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脸颊,她喃喃自语。
  原本就是一场动机不纯的婚姻,只不过是她自己因为一直无法抹去的爱而错误地陷在假象里,甚至还想占领云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却似乎早已经忘记,当这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云湛爱谁多一些,都将变得没有意义,也许,还可能多添烦恼。
  “容小姐!你深夜过来我家,我以为你是要和我共渡温情时光,而不是让我在这里听你自言自语。”
  容若看着斜躺在沙发上的叶凌秋,站起来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对了,谢谢你借客房给我。还有,请允许我再次为你今晚竟然没人陪伴表示我的惊讶。……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喂!你什么意思?你以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门背后,把客厅里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门外。
  趴在宽大的床上,她静静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有些事,也许应该趁早结束。
  清晨的天地间充斥地淡淡的白色雾气。
  容若坐在叶凌秋的车子里,回到云家。接近门口的时候,一辆红色跑车从对面驶来,与他们交错而过。容若看见云昕坐在车里,而开车的,是高磊。
  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她在心里想着,车子已稳稳停在别墅外。
  跨下车的同时,容若看见客厅的大门外,云湛和他的轮椅笼罩在雾气里。
  扭过头,她抓住叶凌秋的手臂,想了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要帮我做一件事?”
  “嗯。怎么?”
  “……给我一个GOODBYE KISS。”
  “就这样?”
  “对。”
  叶凌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头,在容若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呵。”敏锐地收到从斜前方投来的锐利目光后,他放开容若,了然一笑,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人影。
  容若从他的怀里退开,抬头,牵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却滑过无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叶凌秋环起双臂,笑着问。
  “是什么?”
  “你总是能够理智地给自己的行为下最准确的定义。”
  容若轻笑:“这是褒还是贬?”
  “这不重要。”叶凌秋摇头,“我现在更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时兴起而已。”容若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挥挥手,“改天见。”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远处的人,去完成凌晨时考虑清楚应该了结的事。
  看着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渐靠近,云湛退后轮椅,转回客厅。
  容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着他,“你不打算问我昨晚去哪了吗?”
  “你和叶凌秋在一起?”云湛当然记得那晚在酒会上认识的男人。
  “你会不会担心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容若又问。
  云湛的手握在轮圈上,没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这个问题,她其实并不愿他回答。如果要他说会,那不符合他的个性;可如果他说不会,也只会令她自己更难过罢了。
  “容若!”云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脚步。
  他抬起眼:“昨晚云昕的事……”他突然说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气,可他却没办法要求她不要气。换作对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许他的作法都无可厚非,只是,对容若,他明白昨晚却是两年前的一场变相重演。所以,下面的话,他说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挣脱他握着的手,她盯着地板,平静地问:“云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气,仿佛要积蓄力量让她把后面的话一次说完,“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不会让我走?”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云湛不动声色地扶紧轮椅扶手,沉声问:“你指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里,离开你,和你离婚。”容若说得很快,说完,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
  ……
  “会。”听不出任何情绪,完全没有讶异和无措,这是一个明显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只不过,容若没有发觉。
  她只是陷在这个回答所带来的巨大的失落中,连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地说:“那么,今天我们就说再见吧。”
  那道走得决绝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
  “少爷,您的药。”佣人显得手足无措,她站在轮椅旁,手里端着温水和药瓶。
  云湛坐着没动,只是淡淡地挥手。
  寒冬的冷意从门外穿堂而入。
  他捂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闭上眼睛,尝试放松身体,却发现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五月凤凰城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容若坐在前院里,享受着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带来的悠闲时光。
  隔壁的琼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样,在下午三点以前进入花房,各种花的香气混合在风中,隐约飘来。
  “嗨!”容若坐在圆椅中向正在二楼拍打枕头和被褥的琼斯太太招了招手,并轻快地问:“琼斯太太,愿意下来一起喝杯茶吗?”
  拨开覆在额前的发,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三个月前,当她离开云家的时候,突然间发觉,原来之前所谓的报复和伤害,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在她与云湛宣告结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任何快感和胜利。
  在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容若想,人,当真是贪心的动物。
  如果说两年前,她所质疑的是云湛是否爱她的话,那么现在她却更想知道,如果爱,那么云湛对她的这份爱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却并不是为了以正比的关系去推测云湛受到的伤害是否足够大,那些在她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已变得不重要。
  当飞机滑过跑道,冲上云宵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连挽留都没有,那么,也应该不会深到哪里去吧……
  如果飞机在途中坠毁,他会不会为自己的死难过?望着白色的云层,她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经质。
  “需要叫琼斯先生一起过来么?”等待琼斯太太来到院子里,容若微笑着问。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属于叶凌秋。而与她为邻的,是这一对六十出头的白人老夫妇。
  “现在不要去叫他。”琼斯太太坐下后,接过容若递来的茶杯,笑着:“你知道的,他爱花胜过一切,当然,也包括我。通常这个时候,他更喜欢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听出对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着杯子,说:“爱花的男人,总是比别人更加细心,对么?”
  “是啊。只不过,我不得不说,他确实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虽然我知道他爱我,但是却从没听他主动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不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不是更好么?”这个时候,容若的脑海中浮现出云湛的脸。
  “你说得对。”琼斯太太笑眯眯地,白皙的脸上漾着满足,“你知道,我对玫瑰花粉过敏,因此,无论他有多喜欢那种花,都从不把它的花籽带回家。医生总说我的骨质不好,他每晚睡前都会为我准备热牛奶,即使他最讨厌牛奶的气味。还有那张摇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亲手做的,因为我有在户外阅读的习惯……虽然他固执倔强,不惹人喜爱,但一直对我很好。”
  容若微笑着倾听。她微微仰起脸,用手遮挡在额头上,透过指缝去看明媚的阳光。
  随着琼斯太太在诉说着平日里让自己感动的点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男人。
  ——那个每天清晨为她订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踪两年后仍然保留着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着专属于她的花圃的他;总是吩咐佣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只适应清淡饭菜的他;每晚不愿吵醒她睡眠而宁愿自己平躺一夜的他;还有那个分明支撑得很辛苦却仍为接她而在雨夜亲自上山的他……
  这些,都能算作爱么?
  如果算,那么,原来自己竟被他这样细腻而深沉地爱着。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带着很轻的笑容。
  她说:“也许,我应该回国了。祝你们永远幸福。还有,谢谢你,琼斯太太。”
  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猛然领会到一份自己从前未曾真正体会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这样深深地宠爱着。这种感觉,很美好,竟能冲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绪,让她只想立刻回到有那个人生活着的土地。

  29
  容若回到家,接到律师的留言。
  三天后,约在律师楼见面的容若,见到云湛的专属律师。
  “容小姐,这里有几份协议和文件,需要你签字。”
  协议?心不规律地跳了几拍,容若伸手接过律师递来的东西。
  “首先是这个,云先生已经签过字了,你看看,如果同意,请也在下面签名。”律师在一旁说明。
  当“离婚协议书”几个黑体字赫然跃进眼里时,即使心里已隐隐猜到,但她仍不禁怔了怔。
  想不到,云湛的动作竟比她还快!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容若发现自己没心情按照律师的话去仔细浏览上面的内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底部那个潇洒的签名上。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文件吗?”伸手将协议书推到一旁,她抬头问道。
  律师点头,看着面前的一沓文件,说:“一共有三份。其中,云先生将他名下拥有的云氏企业股票的20%转赠给你,同时,还有他名下的一部跑车,和一栋位于英格兰郊外的别墅,都将属于容小姐你。”说完,他把文件递过去,交给容若。
  皱着眉听完律师的话,容若瞟了一眼交到自己面前的一叠文件,禁不住质疑:“这是什么意思?离婚补偿吗?”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
  伸手握住摆在旁边的马克杯,她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也不接受。虽然在离婚协议里先签字的一方是他,但是,我也并没有反对,所以,也不需要他的补偿。”
  “我想你误会了。”律师推了推眼镜,“这原本是云先生的遗嘱,只不过在前天已经……”
  “咣啷!”
  马克杯在瓷盘里重重一震,淡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也打断了律师的话。
  容若放在桌上的手收紧,她挑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惊慌:“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遗嘱?”心底里涌过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呆呆地看着律师,脑中一片空白。
  “云先生在两个月前立下遗嘱。但是他随后要求,倘若你回到国内,而遗嘱尚未生效,那么他将更改其内容,而这项财产让渡也改为一般性质的资产赠予,不受遗嘱生效日的限定。所以,只要你现在签字,办理完相关手续,这些文件也就生效了。”
  容若茫然地看着律师的嘴一张一合,拼命想抓住其中的重点,偏偏大脑因为那两个敏感的字眼嗡嗡作响,让她连静下来思考都做不到。
  好半晌,她才慢慢开口,问:“他在两个月前,立遗嘱?”
  “对。”
  她停下来想了想,刚才似乎提到遗嘱尚未生效,她又问,带着小心翼翼:“……还未生效,就代表,他……没事,对不对?”
  “没错。”
  “那他……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容小姐还是去问云先生的家人……”
  律师的话还未说完,容若已经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约。”没等回答,她径自冲出去。
  踏着匆忙的步伐走出律师楼,虽然确定云湛没事,但容若仍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为什么要立下遗嘱?
  走在阳光里,她却觉得一阵阵的寒冷,害怕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容若没想到刚进医院大门,便与高磊相面遇上。
  “云湛他,怎么样了?”从佣人那里得不到她想要的详细情况。
  “你关心么?”
  面对那道复杂中带着冷然的目光,她抬起头,心却狠狠地往下沉。
  走进加护病房,容若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却看见安静地睡在病床上的人后,她停在原地,隔着一定的距离,连呼吸都不禁放轻。
  床头抬高了一个角度,云湛半卧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削的手背上插着点滴,从被单下伸出的管子连在一旁的仪器上,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动,整个病房里除了规律的滴滴声外,寂静地让容若感到害怕。
  她一步一步走近,一直走到床头,看着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轻轻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此刻,她很庆幸云家有雄厚的背景,在属于云氏的医院里,她得以进来这里,来到他身边。
  那只修长的手被她握住,没有一丝生气。她靠在床边,静静等待他每天少有的清醒。
  在这段安静的时刻里,高磊之前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
  ——“还关心他吗?”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的失忆是假的。”
  ——“你以为上一次他为什么会病发住院?你所谓的计划和目的,他统统都清楚。”
  ——“明知道你是要报复,却还坚持要和你结婚,难道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两个月前他在办公室昏迷,送来医院,差点救不回来!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律师签离婚协议书和立遗嘱。当然我们担心得要死,而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之后他又昏迷了三次,虽然次次都还算很幸运,但医生说他的心力衰竭已经达到最严重的地步,如今连平躺下来都不能够!……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他在和你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Ⅱ级心衰,可他却不让我们告诉你。”
  ——“还有,当年他选择了云昕,因为云昕当时已经怀了孩子。”
  ……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容若趴在床边,喃喃低语。
  云昕怀孕……倘若她早知道,也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低下头,轻轻抚上云湛的手背,容若暗自叹气。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事,却从来不肯说出来?”面对这样的云湛,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无奈。
  隐隐有轻微而熟悉的声音传近耳里,云湛慢慢睁开眼。
  看着自己被人握住的手,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引起床边人的注意。
  迅速将脸抬起来,对上那双沉黑的眼眸,容若轻声道:“……你醒了?”
  无力地闭了闭眼,算是回答。云湛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眼底流动着复杂的情绪。
  容若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禁向前倾了些,不懂此刻云湛在想些什么,而她也只是静静地等着。
  动了动没有血色的薄唇,过了很久,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云湛才开口,声音低哑虚弱:“……你回来了。”
  “嗯。”点点头,因为他说的这句话,容若竟没来由的眼底泛酸。
  不禁凑上前去,她问:“你……”
  她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她想说,如果没力气,不要多说话,因为她看得见他眉间浓重的疲惫和虚弱。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云湛已经紧闭着眼睛开始急促地喘息,唇色迅速由白转为暗紫,与此同时,床边的仪器尖锐地叫嚣起来。
  容若立刻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按下呼叫铃。
  看着医生和护士鱼贯涌入,她仍旧立在床边。
  “小姐,请你让让,不要妨碍我们急救。”
  听到护士的话,容若想离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云湛紧紧地握住。
  之前无力的手此刻却无比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掌,力量大得令她的骨头暗暗生疼。只是,让容若觉得吃惊的却是,在护士叫她让开之前,自己竟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手上的痛。
  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她默默跪坐在地毯上,她的头顶上方,医生护士迅速有序地救护着。
  从掌中传来的疼痛,她清楚地知道云湛现在有多痛苦。床在颤动,在耳边清晰的喘息声,和仪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中,她的视线努力穿过医护人员之间的缝隙,捕捉到那抹失血的惨白。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高磊和云昕承担着多么巨大的害怕。
  等到一切终于恢复平静,容若仍旧跪在地上,摊开手掌,手心里薄薄的汗水是灯光下隐隐发亮。
  云湛的手重新瘫软无力地搭回病床上,而在她的手背上,有深深的指痕。
  看着重归安宁的眉眼,容若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再次醒来。而在这段时间内,她开始沉沉地陷入思考。
  从美国飞回来的决定,与过去所有的怨恨无关。至于是否能够原谅当年云湛的选择,这也是她在回来之前,并没有去考虑的。如今虽然从高磊口中知道了太多从前并不知道的事,但,她仍然需要云湛亲自给她一个解释。
  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人,容若转回窗前,望着天边下沉的夕阳。
  忽然间发觉,事实上,原谅与否,又有什么重要?两年前的事,无论有再多理由,再多无奈,它仍然是真实发生了,并且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她承认,一直爱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陷入生死边缘的人,是她的悲哀。可是,即使悲哀,她仍不能停止对他的爱。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对当年的事能否释怀,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排到第几,这些问题,突然变得失去了意义。
  因为,无论答案如何,她都无法放开这份感情。
  也许自己真的很没用。她在心里暗暗笑道。
  就在刚才,当云湛接受急救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痛苦,竟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我向上天祈求,只要能让他活着,我愿从此不再爱他。
  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深刻地体会到说出这句话的女子的心情。只不过,如果换作是她,她会祈求,只要能让云湛平安地活着,她愿忘记从前的一切,不再怨他。
  云湛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睁开眼睛的同时,看到容若的脸,他的眼里闪过少许讶异,他没想到,她竟然仍在这里。
  从浴室拿了条热毛巾,容若走到床边,却发现他微微皱眉。
  “怎么了?”
  从最初的以为他不舒服,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上的瘀青,容若无所谓地道:“没事。”
  云湛费力地伸手握住那只还残留着他的指痕的手,动了动苍白的薄唇,却在下一秒被容若抢先说道:“医生叫你不要多说话。”
  手指轻轻地在那些瘀紫上来回摩挲,他闭上眼睛,“……对不起。”
  容若静静坐下来,没再开口,她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为她的手,还是为了过去的事。只是,现在的云湛,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和平静,是以,所有的疑问和解释,她都让它们留到以后再说。
  云湛的情况在逐渐好转,虽然进度缓慢。
  三个星期后,他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而这段时间,容若一直留在医院里。
  在移出加护病房的第二天下午,云湛看着正在床尾帮自己的双腿按摩的容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累了么?”容若抬头问。
  云湛扶住腰侧,“有一点。”
  长时间半卧的睡姿让他的腰开始僵硬疼痛。
  容若看了他一眼,轻步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再回来,手中已多了个软垫。
  “医生说可以垫上这个,只要动作轻一些。”
  容若走到床边,伸手扶住云湛的肩,动作轻缓地将他的上身托离病床,并迅速把软垫塞到他的腰后。
  可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云湛重新躺下的时候,仍旧抚上胸口一阵低低的气喘。
  平复了心跳后,他看着安静地坐在床边的人,突然沉声开口,“容若,对不起。”
  轻微一怔,容若看向他,“高磊已经告诉我了。”
  微微动了动眉,云湛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他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低涩:“……没能保你安全,对不起。”
  容若眨了眨眼,不说话。
  “云昕是我的亲人,而你,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我一直分得很清楚。”云湛微闭了闭眼,“……可是,我总是让你没有安全感,对么?”
  很多事,很多感情,他从前总不习惯,也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流露在表面上,可是自从两个月前进入急救室,他逐渐开始后悔,后悔有些话并没有及时说给容若知道,而以后,很可能再没有那个机会。
  感觉到容若的手紧了紧,云湛缓缓接下去说:“云昕怀着孩子,我无法让她冒险。……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我愿意为了你和云昕中的任何一个,付出我能给的一切代价,可是,那一天,当我要用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平安时,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看到那双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的眼睛,他几不可见地抬高唇角,“……很矛盾,对不对?我甚至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你平安,却又没在第一时间选择让你脱离困境。”
  无声地摇了摇头,容若加重了手上回握的力气,阻止还要继续说下去的他。
  “不用再说了。”她轻轻地道。“你还需要多休息。”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云湛确实感到有些累了,他慢慢闭上眼睛。
  坐在床沿,容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方才云湛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重复着。
  “……而你,是我爱的人。”
  “……当我要用自己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平安时,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
  这些,似乎便已足够了。
  一直以来,她的怀疑,她的忧虑,她的不确定,在他说完这些话后,慢慢烟消云散。
  总是缺乏是否被他全心爱着的安全感,总在努力思索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全都是多余的。
  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她轻声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语气中带着很低的无奈,她倾下身去,在他光滑的额前印下一吻。
  “云湛,我爱你。”
  两个月后,出院的日子。
  不论是他们的感情,或是云湛的身体,一切似乎都从那一天开始向一个好的方向转变,很迅速,并且令人满意。
  一直承认自己无法放下对云湛的爱,更何况,因为那天他说的那些话,容若对过去已经完全释怀。
  坐在床边收拾衣服,她突然停下动作,转过身,“你居然签了离婚协议书!”
  云湛坐在轮椅上,微微一愣。
  这段时间,这件事似乎一直都被遗忘着,却没想到容若今天突然想了起来。
  “我走之前,并没有提出要离婚,你竟然比我还主动。”
  “可是,你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不是么。”云湛淡淡地反问。他并没有忘记当日无意中听到的电话内容。
  一时语塞,容若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是啊,这是她当初的目的,如今想来,却又冲动幼稚得可以。因为最终她发现,面对爱情,找不到真正的赢家。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无法想像,云湛竟会如此甘愿地配合她。那天在医院门口得知真相,瞬间的憾动没法去形容。
  轮椅慢慢地滑过来,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阻止了她叠衣服的动作,将她的手包住。
  转过头,她看见明媚的阳光照进病房,同时,也看见云湛脸上平静的笑容,淡淡的,却异常令人安心。
  “你已经坐得够久的了。
  低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湛在遮阳伞下侧过脸,调转了轮椅的方向,看向正站在花园台阶上的人。傍晚的夕阳将他背后远方的风景染成一片迷人的橘红。
  “医生不是说了么,我已经好了很多了。”
  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容若轻步走下台阶,弯腰整理好盖在那双腿上的毛毯。他的腿,在这几个月间变得更加瘦弱无力。
  “医生也说,你仍旧需要多休息。”
  轻扶着云湛的腿,就着他喝过的杯子喝下一口温水,容若站起来,径自推着轮椅往斜坡方向走去。虽说他心力衰竭的程度已经减轻,但仍然应该避免过度疲劳。
  “再说,今晚云昕一家要来吃饭,你总得养足精神吧。”
  “……”
  云湛没有异议地任由身后的人推着自己回卧室,听着她温和的絮叨,淡色的唇角扬起幸福的弧度。
  “我再扶你上床睡一会儿?”
  “好。”
  拉上窗帘,容若走回床边,对上那双沉静的黑眸,她微微笑着坐下来。
  云湛伸手与她十指交扣,带着手心里熟悉柔软的触感,轻轻闭上眼睛。
  ……
  久久凝视那张平静的脸,均匀沉稳的呼吸声近在耳边,这一刻,容若觉得,无比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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