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既然不能得到你的全部,我只有选择离开。
细雨的黄昏,格外凄清。
梅若素倚在窗前,看大街上纷乱的人群。每一个都归心似箭,赶着回家,似倦鸟投林。这儿却不是她的家,是白凌霄为她租下来的一套公寓。他不是她的丈夫,只是她的情人。
打小她就痛恨第三者,没想到自己有被“金屋藏娇”的一天。然而,当她遇见了他,一切都无从选择。
初遇的时候,她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他出身书香门第,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好孩子。而她,却是人们眼里的不良少女,喜欢和一群行装怪异的男女混在一起,一副百无聊赖无事生非的样子。但他喜欢上了她,每天放学绕了弯路跟在她身后,偷偷地护送她回家。
一个晚风郁郁的夏夜,她把他截住,霸道地问:“喂,你干嘛总跟着我?”她旁边的姐妹哇哇叫着起哄。他当时进退维谷,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我……我……”支吾了半天,忽然解开袖扣,把左腕亮给她看,然后调头狂奔。
她在那一刻怔住。原来,他在左腕上刺了图案,一朵梅花还有她的名字——若素。
“这小子喜欢你!”周围响起一片戏谑声,她佯装气恼地说:“去!闹什么闹?笑什么笑?”
从那时候,她才开始注意他。他白净面孔,双眼皮,鼻梁高挺,高高瘦瘦的个子,笑起来有两颗虎牙。在一帮青春期的男孩子中,显得出类拔萃。
后来,他们真的恋爱了。她也偷偷地在腕上刺上了他的名字。她甜蜜地咝咝着吸气,一笔笔刻写那繁复的笔画。在蓝得发黑的墨水与鲜血混杂的刹那,她感到一股忧伤的沁凉。他摸着她的刺青,心疼地问:“痛吗?”她笑着摇头,说:“哪里那么娇嫩。”
然而,他们的爱情却注定娇嫩。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年代的早恋,犹如洪水猛兽,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女孩!他父亲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而他母亲则堵在她家门口大吵一顿。两家的大人从此龃龉。
在所有的非难中,他们决意拼杀突围,企图维护爱的尊严。没多久,他就成了一个数学只考八分的逃课大王。当学校要开除他的时候,他母亲领着他在每一个老师面前乞求,声泪俱下,把一切罪恶统统推给了她。整个过程他没说一句话,但他流泪了。这样的泪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不是一棵树上的鸟儿。
他曾经的优秀,使他避开责难,迎来重生。而她难逃垢辱。
很多年后,他的成功证明了他当初的选择合理而正确。但,命运却让他们再次相遇。电光石火,天崩地裂。每一次相见,都好像要把一生的爱全部耗光,那样忘情的沉溺,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他的指上已经戴了戒指,漂亮的白金钻戒,闪闪发亮。
天色不觉暗了下来。对面的学校放学了,学生们蜂拥而出。男学生撑着大伞,把女朋友保护在伞底下。女孩的手放在男孩子的手心里,一路依偎着走过,最合理想的恋情。
她把头别转回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女子凝眸望她,苍白瘦弱,穿着紫白的唐衫,寂寞的脸容,寂寞的眼睛,寂寞的手指……她低下头去,目光正好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凌霄”两个字清晰如初。
白凌霄敲门进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
她帮他拿伞,看见他胸前的米奇老鼠徽章。她知道,他又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在另一个世界,他有结发娇妻,如玉子嗣。他爱他们,从没想到要割舍。她是他的初恋,是他的外遇,仅此而已。
抚着她的头发,他温柔地问:“想吃什么?我打电话到楼下的餐馆去叫菜。”
总是这样,她的厨房永远干净完美而不被动用。他宠着她,或者,是他自觉亏欠了她,不好麻烦她亲手做羹汤吧。
吃过饭后,他照例和她缠绵。
“我爱你,若素。”他的舌头如簧,手掌温热有力。
她愣了一下,只觉得万般滋味涌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凌霄,你到底有多爱我?”
“像窗外的雨丝一样多。”
“骗人。”她心里甜甜的,但又有一些不满,他答得太快了。
“嗯,我再问一次。凌霄,你到底有多爱我呢?不许重复!”
“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多。”他依旧对答如流。
“再来一次,好不好?”她似乎迷上了这个游戏。
“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她心底轻轻一颤,却笑着推开他:“不来了,难不倒你,油嘴滑舌。你老婆就是这样被你骗上手的吧?”
“哪里的话……”他突然觉得口干,起身去倒水。
她拉住他,固执地问:“凌霄,你到底爱过几个人呢?”
“……不管几个,你始终是我最爱的一个。”
沉默一会儿,他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她的手触到他左腕的疤痕。当年,在父母的逼迫下,他去医院“洗”掉了手上的刺青,违心地承认曾经的一切出于荒唐和无知。
她明白,他与她的爱,绝对不是五五分赃,他付出的永远没有她多,她爱他永远比他爱她多一点。爱情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不是吗?
他走后,她发了好一阵子的呆,直到有电话打进来。这么晚了,会是谁的电话?
“若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是母亲的声音。她已经许久不曾回家。
“还好。”她淡淡地回答。
“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很为你担心。”母亲顿了一下,说,“你现在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是的。”
“他有家?”
“是的。”
“若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的语气,颇有点痛心疾首的味道。
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我做了什么?我并没有要求他离婚,更不会让一个8岁的孩子失去爸爸。”
“我没想到,你还在恨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听母亲这样说,她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再吭声。
“你明天回来一趟,好吗?”母亲近乎恳求,“你继父想见你。”
她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轻轻地把电话挂了。
半年前,母亲又结婚了。这是她的第三次婚姻。继父姓林,今年56岁,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公司,是那种事业有成的男人。
女人活在世上,有个男人肯娶,总是好的。
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窗外,雨紧一阵缓一阵地继续下着,让人觉得寂寞惆怅。
她开始收拾东西,做出了一年来第一个重大的决定:走。
少女的祈祷
原来,童年的伤痛,可以跟人一辈子。
母亲李倩如的家在另一个城市。梅若素坐了几个小时的快巴,到家时天色已晚。
在那美仑美奂的客厅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继父林澍培。与她想象中秃发凸肚的矮胖男人完全不同,他的个子很高,眉毛很浓,双目炯炯有神,略略带点白头发,更增添他的成熟魅力。年轻时一定是个俊伟男人。她再打量这幢两层楼的华美豪宅,没想到母亲走老运,钓上了金龟婿。
继父待她很和蔼,但并不过分亲近。吃过晚饭后,便独自上楼去了。留下母女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问:“你觉得你继父怎么样?”
“不错。”她眼睛盯着屏幕。
“若素,你和那个男人……”
“你放心,我们已经分开了。”
母亲有些半信半疑,却不敢再问。
她看了母亲一眼,五十岁的人了,依然风韵犹存。象牙白的皮肤,高高吊起的凤眼,两道直入发梢的浓眉,华贵中带着几分妩媚。
母亲年轻时当过演员,曾在一部轰动一时的剿匪片里饰演压寨夫人,也是在那时候结识了作编剧的父亲。才子佳人,堪称完美的姻缘,却毁于第三者插足,导致父亲远走异国他乡。也许是这个原因,母亲在她面前总有些气短。
想到这儿,她说:“我是真的离开了。你看,我不是连行李都带来了吗?”
“那你就在这儿住下来吧。你继父工作忙,惟凯又不常回来,你就当陪陪我……”
“谁是惟凯?”她打断母亲。
“是澍培的儿子。”李倩如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没见过面。“要不,我明天叫他来吃饭。”
梅若素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有点困。今晚我睡哪儿?”
李倩如领着她到楼上一间带浴室的卧房。互道晚安之后,梅若素把门关上了。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上面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早上离开时,她在电话里跟白凌霄提出分手,他还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当真。想是下午他到了出租屋,找不到她的人,这才急了。
但她已经决定了,不会接他的电话。她要从他的视线里逃出来,逃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上午10点多了。床边放着一碟式样精美的西式早点,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和你父亲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母亲。”
“父亲”两个字对她来说,颇为刺眼。在这世上,她只有一个父亲,他叫梅鸿钧,住在美国洛杉矶。
吃了早点,下得楼来。家里没有人,偌大一幢房子静悄悄的。客厅里,阳光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了。
梅若素转过头来,看到客厅的中间,摆着一架大钢琴。琴盖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可见许久没有人弹过。在有钱人家里,钢琴只是附庸风雅的装饰。
她倒是学过几年钢琴,而且懂行的人都说她弹得很好。
高中毕业那年,她没有考上大学。因为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母亲和她第二任丈夫陈文杰,想让她到部队去当文艺兵。体检时,人们发现了她左腕上的刺青,把她与那些臂膀手腕上刻着丑陋毒蛇虎头的流氓阿飞视为同类,理所当然将她拒之门外。第二年,陈文杰通过关系,让她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艺术系,学的是钢琴。
她坐到琴凳上,掀开琴盖。沉思了片刻,一支小奏鸣曲如流水一般从她指下溢出。她惊奇地发现,对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她的琴弹得顺手极了。一支支熟悉的乐曲从她指尖迸发出来。
梅若素闭着眼睛,沉醉在久违的琴声中。她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当弹到那支《少女的祈祷》时,她缓缓地睁开眼,试图将自己的心绪融合到窗外的阳光之中。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因为背对着光而看不清脸的男人。此刻他正站在沙发边,静静地凝视着她。音乐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不和谐的巨响——她猛然起身,撞翻了身后的琴凳。
“让我来。”男人大步冲过来,帮她扶起凳子。“我是林惟凯。刚刚进门,不想吓到了你,对不起。”
梅若素重新坐在琴凳上,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接着弹吧,你的琴弹得很不错。”
他没问她是谁,好像跟她熟识已久。
她却有些懊恼,这个男人是猫吗,怎么走路没有一点声响?
像是读出了她的质疑,他淡淡一笑,说:“是你弹得太入迷了,所以没听见我回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话刚出口,梅若素便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毕竟这是他的家。她没有心思再弹下去,径直往楼上走去。她不习惯和一个陌生男人相处。
然而,她在楼上没待多久,母亲就来敲她的门,叫她下去吃饭。楼下餐厅的西餐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饭菜,四杯红酒已经斟好。
林澍培对林惟凯说:“惟凯,这是梅若素,倩如的女儿。”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林惟凯笑道,“现在,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林惟凯,是向群律师事务所的注册律师。”
这种介绍未免太“正式”。梅若素疑惑地抬头看他,发现林家父子长得很像,同样魁伟英俊,气度不凡。
一餐饭下来,她跟林家人的关系并没有融洽多少。或者,她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从小到大,她没有什么朋友,常常觉得很孤独。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白凌霄投入那么多的感情。
她怀孕了
得不到他的人,拥有他的记忆也好。
梅若素不想让白凌霄找到自己。她辞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在现代都市要玩“失踪”非常容易。
她也没有住在林家那幢豪宅里,而是和大学同学齐眉合租了一套公寓。
齐眉是个脸圆圆的开朗女孩,她的男朋友叫邵刚,经常到她们公寓来。那天,邵刚和齐眉正聊着天,他忽然扭过头来,对梅若素说:“我在大学里见过你,你一年四季总穿着长袖子衣服,很少穿裙子,大家都叫你长袖美女。”
她穿长袖子是为了遮掩手腕上的刺青,没想到却得了这样一个外号。但,邵刚怎么会知道?
齐眉说:“邵刚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只是比我们高三届,又不同系。你自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因为你是有名的长袖美女嘛!”
梅若素在大学出名,不但因为她穿着长袖,性子也出奇的冷漠。追求的人虽然多,却从未谈过恋爱。曾有男生直截了当地问她:“哎,你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呀?”梅若素回答那人的,是一记白眼。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问。
大学四年,她一直躲避着“恋爱”这回事,因为她早就尝过恋爱的滋味。
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修成正果。就像她和白凌霄。
大概是到这个城市不久,有点水土不服。梅若素这两天老是呕吐,食欲也不振。那天,她早上起来刷牙,一闻到草珊瑚牙膏的味道,就一阵恶心,连胆汁都吐出来了。齐眉一边帮她清理溅在睡衣上的秽物,一边担心地问:“你到医院去看看吧,是不是胃病又患了?”
梅若素也以为是,她肠胃一向不好。但到了医院,医生递给她一张化验单,上面写着:“早早孕——阳性。”
梅若素像被雷劈了一般,头晕目眩:天哪,她竟然怀孕了!
在周围医生、护士猜忌的目光中,她缓缓走出了妇产科的大门。
怀孕的女人会变得脆弱,梅若素也不例外。走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她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强烈的欲望:她想和白凌霄见上一面。
她走向路边的IC电话亭,拿起话筒,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才响了两下,就接通了。白凌霄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喂。”
“我是梅若素。”
他好像怔了一下,然后,声音变得急促起来:“若素,你在哪里?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你.什么事都好商量,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下午能出来一下吗?”她突然打断他,一手抚摸着依旧扁平的腹部,温柔而清晰地说,“我想见你。”
他们约在街心花园见面。
梅若素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开得很慢,一路上都在塞车。她忍受着让她恶心的汽油味,坐在车里,昏昏欲睡。白凌霄的笑容在眼前晃动,亮着两颗虎牙,离得那样近,仿佛触手可及。当她向他伸出手去的时候,一个急刹车,梅若素清醒了。
“小姐,到了。”
她望着车窗外,白凌霄站在梧桐树下,正焦急地张望着。
依旧俊挺的身材,依旧清秀的面容,依旧一副江南才子的动人模样。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流淌,他还是八年前那个志得意满的少年。
这场情爱对他来说,只是手腕上那块浅浅的疤痕,虽然看上去丑陋,摸上去有点凹凸不平,却无伤大雅。而她却为此改变了一生——她的手腕上刻着他的名字,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骨血。虽只有一颗绿豆那么大,但他会慢慢地长大,长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有两颗像白凌霄那样可爱闪亮的虎牙。
那一刻,她决定了,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转过头来,平静地对司机说:“掉转头,回去吧。”
出租车司机没有动,从后视镜里瞪着她。
他大概觉得这个女人有病,巴巴地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在这个城市没呆一会儿,连车都没下,就要往回赶。
“放心,我会加倍付你车费。”她只是想见他一面,哪怕是隔着玻璃窗看一眼也好。
出租车调了个头,往来时的方向驶去。坐在车里的梅若素,看见白凌霄仍站在原地,晌午的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身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度很近,后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不知道,她曾经回来过。更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相亲
我一直等的那个人,就是你。
齐眉从公寓搬出去,和邵刚同居了。
现在这事司空见惯,没有人会在意。只是在别人眼里,从未结过婚,甚至没恋爱过的梅若素,忽然挺了个大肚子,或者一天竟生下个孩子来,那才是爆炸性的新闻。
这天夜里,她作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小小的女孩,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她推开每一扇紧闭的房门,急切地寻找着一个人。
“爸爸……”
她叫喊着惊醒,望着窗外明澈的月光照进屋里,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轻抚着自己的腹部,她下了决心,要给孩子找一个爸爸(当然只是名义上的),给他设计一个能够正正当当迎接他出生的家。
为了这个孩子,梅若素决定结婚了,尽管这违背了她的意愿,尽管结婚对她来说,是件麻烦而多余的事。
医生说,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再过两个月就会被人发现。她一定要在这两个月内找一个男人,马上与他结婚,等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后,又立即与他离婚。那样,她和白凌霄的孩子,将名正言顺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而不必背着私生子的“罪名”。
但是,谁能作他的爸爸呢?这个人不能太精明,也不能太愚钝,至少不能让她讨厌。而且,这个人不能太自私,不能是那种占有欲太强的人,否则一年后他死乞白赖地不肯离婚,让她一生困在无爱的婚姻里,岂不冤哉?
生平第一次,梅若素对身边的男人留意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满意。
现在,只剩下相亲一条路了。
碰巧那天,齐眉到公寓来找她,说帮她物色了一个男朋友,人长得很帅,身高一米八五,还不戴眼镜,是绝对的白马王子。
如果是过去,梅若素对这事一点也不上心。毕业这两年,别人为她介绍了不下一打的男朋友,她一个也没见过面。每次都是人家刚一开口她就推拒了。而这回,她耐心地听了进去。
齐眉以为仙女终于动了凡心,一下兴致全上来了。她激动得脸红,声音带一丝颤抖地说:
“怎么?这么好的条件你也动心了!告诉你,他是邵刚的大学同学,属于英俊潇洒、事业有成的那种。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是绝对的惊艳。听说他也一直没找女朋友,我就想你们俩不是很好的一对吗?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材不该找不到对象,肯定是像你一样心比天高,眼睛长在头顶上。说不定,他一直等的那个人就是你,而你一直找不到的就是他呢!星期天上午九点,梦缘咖啡厅。怎么样,若素,你去不去?”
听了这篇罗里罗嗦、语无伦次的话,梅若素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人对婚姻也不怎么热心,正符合她孩子未来父亲的标准。更重要的是,她只有两个月的期限,不能再等了。
于是,她在齐眉热切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齐眉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临走时,还在梅若素耳边再三嘱咐:
“见面那天,你一定要穿漂亮一点。恋人间的第一印象最重要,要不然怎么会有一见钟情呢?”
一见钟情?梅若素嗤之以鼻。
白凌霄是她十六岁时就认识的,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还是没有真正拥有他,她怎么会相信“一见钟情”呢?像这种第一眼就对人产生爱情的事,只有琼瑶小说里才有!
话虽这样说,星期天早上,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打扮。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她希望对方能看上自己。
到了梦缘咖啡厅门口,她才想起来,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她唯一知道的——他是个很帅的男人,不戴眼镜。
不戴眼镜,这算什么优点?白凌霄就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但一进咖啡厅,她就知道谁是他了----有个男人一见到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抬眼看过去,那人足有一米八五高,穿着一套深色的名牌西装,脖子间系了一条斜纹的浅黄色领带。浓黑的眉毛下有双敛光深沉的眼睛,挺直刚毅的鼻梁,性感而略带笑意的嘴唇……瞬间,她周身像通了电似的,身子微微一震。
“林惟凯,是你?”她脱口而出,直呼其名。
“是我。”对方微微一笑,坐下,然后继续盯着她说:“很荣幸,你还记得我。”
她怎么不记得他?那天差点没被他吓掉半条命。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将她的惊疑看在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今天是来相亲的,你忘了吗?”
相亲?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你早就知道是我,对不对?”
“嗯。”他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你就是我一生中要等的那个女孩,我已等了她很久……”
“没那么快吧?”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不!对爱而言,时间的快慢是毫无意义的。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一定会明白而且同意我的看法。”
“你觉得我很优秀吗?”她问。
“你不觉得你优秀吗?”他反问,略停一下又说,“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很骄傲,骨子里透出的骄傲。在认识我之前,你周围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能够打动你的心。”
真不愧是当律师的,他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要先用气势压住她似的。
梅若素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这其实是你过于自尊的一个表现。你将所有的人拒之门外,想把自己藏匿起来……”
他那冷硬而带刺的话有些伤人,使她忍不住霍地转身,准备拂袖而去。
“等等!”他跟着她站起身,“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完。”
她慢慢站住,掉头看着他。
他把头埋进双掌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讪讪地笑着说:“告诉你吧,你的这种过分骄傲和自尊,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诱惑呢。”
梅若素一句话也没说,仓皇逃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这个充满“陷阱”的地方。
记忆中的父亲
时空的距离,割不断我对你刻骨铭心的思恋。
梅若素出了梦缘咖啡厅,直接去找齐眉。
“那个林惟凯,真是邵刚的大学同学?”
“当然。”齐眉盯着她,脸上满是兴奋、期待的神情,“怎么样?有没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她有点啼笑皆非:“你知道他是谁?他爸是我妈的现任丈夫!”
“这样一来不是更好?亲上加亲,要不怎么叫缘分呢!”
梅若素可不这样认为。不错,林惟凯是长得很帅,就像某个大明星:轮廓分明的脸,壮伟的身型,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如果她是一个浅薄幼稚,而又初涉爱河的小妞,今天一定会为他的英俊所倾倒,更会被他的冷峻所镇服。
但,她要的不是一个情人,而是一个能帮助社会承认她孩子的临时丈夫。林惟凯和她家人的关系太密切了,即使今后她和他离了婚,也是斩不断的姻亲。不,他不合适!
“告诉他,我们不可能。”梅若素说完这句话,就迳直离开,扔下齐眉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卧室的门开了,邵刚从里面走出来。他揉了揉齐眉的短发,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已经尽到你红娘的本份,以后就看惟凯自己了。”
“可是,他们既然有这层关系,林惟凯为什么不自己去追求她,还要绕这样一个弯子?”
“你又不是不了解梅若素。在念大学时,她就以个性孤僻脾气古怪著称,总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如果惟凯要追,那时候就追了。”
齐眉正眼望向邵刚,眼睛瞪得更大:“你的意思是,林惟凯早就对若素动了心?”
邵刚耸耸肩膀,说:“惟凯有很好的家世、出众的才华和英伟的外貌,倒追他的女孩子不会比梅若素的加强排少,有什么道理至今独身?”
一语惊醒梦中人。下一刻,齐眉对林惟凯充满同情:
“但,若素真的很难搞,冷冰冰的像个石头美人。听说这和她的家庭很有关系。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和母亲也处不好。”
“这些惟凯比你更清楚。大学最后一年,他除了念法律,其它时间都用来观察她。他说,梅若素嘴硬心软,冷漠不过是她的伪装,其实是个最多情的人。”
“依我看,多情的是你那个死党吧?”
齐眉记起来了,林惟凯是毕业班的超极学偶,学习好,体育好,长相好,当时有不少女生暗恋他。有的竟在放学时尾随,连他家住哪门朝哪开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魅力,一脸傲气,对身边趋之若鹜的女生不理不睬,却偏偏对梅若素情有独钟。感情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梅若素没有再和林惟凯约会,林惟凯也没有找她,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月。本以为天下太平,那天却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她端午节回家吃晚饭。
她不愿在林家碰到林惟凯,借口工作忙,一口拒绝了。李倩如在电话里没说什么,只要她注意身体,但听得出,语气颇为失落。
她伤了母亲的心,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端午节那天,办公室的人都提早下班。中国的传统佳节,一家老少坐在一起,吃棕子,喝酒聊天,其乐融融,她却像个旁观者。喜庆、团圆这样的字眼,早就与她无关。
一个人走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路边的小吃店飘出棕叶的清香。多少年没吃过棕子了。一吃棕子,就会想到童年,想到父亲。
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风度翩翩、温文俊秀的男人。在外人面前,他不太说话,也很少笑。而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是那样温言细语,小心翼翼,似乎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为了她,他不止一次地和母亲发生争执。最厉害的一次,是她四岁那年端午,小保姆买回几只刚孵出的小鸡放在纸盒里哄她玩。母亲回家看见了,很生气,责怪小保姆自作主张乱花钱,又说鸡虱子会咬着她,硬要小保姆拿出去扔掉。她万分不舍,哭着闹着要把它们留下来。父亲站在她一边,不惜当着小保姆的面,和母亲大吵,替她保住了那些小绒球样的生灵。
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只要有父亲在身旁,她就觉得安全、温暖。他们拥有同样的血型,同样的性情。母亲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连长相,她也遗传了父亲的清秀,五官都是薄薄浅浅的,不像母亲那样浓眉大眼,光彩照人。
可是,她这唯一的父亲,却被母亲逼走了。趁父亲在美国的机会,母亲在国内与陈文杰一起,把贸易公司和独生女儿都划归自己名下。待旅美多年的父亲归来,迎接他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那年,她刚满八岁。从此,只能在记忆中寻找父亲。家里甚至找不到一张父亲的照片。母亲把它们都藏起来了,却割不断她对父亲刻骨铭心的思恋。这十六年来,她没有一刻忘记他。
即使是现在,她都仿佛觉得,父亲正在不远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充满忧郁,像中世纪油画中的绅士。
梅若素慢慢地顺着人行道走,一径低着头,不看前面的人和物。直到红砖道上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顺着笔直的裤线、西装、领带,最后落在一张浓眉微蹙的脸上。
林惟凯略略叉开两条修长的腿,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表情严肃而深不可测,那眼光似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仿佛从天地初开之时,他就一直凝视着她。
一阵窘迫,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好像总是被我吓到。”他的叹息低不可闻。
“什么?”她轻蹙眉梢。
他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说:“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那也不是我的家,是我父亲的家。”他纠正道。
“有区别吗?”
“当然。”他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晚饭我自己会解决。”
“那我送你回家。”他说完,不容她拒绝,就快步走向路边的宝马。
这人怎么这么专横?她皱皱眉,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上了车,坐在驾驶座旁,梅若素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两眼直视着前方,但她的眼角余光仍能清楚地感受到林惟凯的非凡魅力。
他那掺杂着淡淡烟草味的男人气息,直冲她的脑门,勾起埋伏在心底的某种情愫。
大学毕业后,她分在一所中专教音乐。在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与白凌霄重逢。他开始频繁地约她,送俗气的玫瑰。虽然她并不喜欢玫瑰,但还是被他打动,一点也不愿意拒绝。
那时,她住在城郊,上下班要转三次车。白凌霄瞒着妻子,每天用他的富康车接她,用他有力的双臂揽她入怀。在整洁而狭小的房间里,或车上的座椅中,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环绕她的纤腰,然后是长时间的接吻和拥抱,是爱欲难分的迷乱和缠绵。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被回忆吸去的注意力调回前方,却发现,车子开到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恋爱
原来,你排斥的不是婚姻,而是爱。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她不高兴地问。
“别紧张好吗?也不过带你去吃顿饭。”林惟凯握着方向盘,一副笃定的样子。
梅若素感觉自己被愚弄:“停车,让我下车!”
“对不起,恕难从命!这是快车道,况且马上就到了。”
“我也对不起,我没空奉陪。”
“都下班了,你会有什么事?”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讥诮,好像下班后她就应该躲在家里发霉。
她赌气似地说:“与你何干?我有约会。”
“约会?”林惟凯浓眉一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你竟然背着我去跟别的男人约会,这样不太好吧?”
听他的语气,好像她红杏出墙似的。
梅若素冷冷道:“我又没给过你什么承诺。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不,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父亲现在也是你的父亲,我们算是一家人。”
“不!我只有一个父亲。”她用力咬住下唇。
他猛地刹车,转过头来,盯着她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她差点忘记他是律师,最擅长诡辩。
“你不是说不能停车吗?”她顾左右而言他。
“回答我!”他不但语气坚定,还伸手过来抓她的手腕。
“我想齐眉已经告诉你了。”她盯着自己的手腕。他抓住的地方,正是那块刺青。
“她只告诉我,你说我们不合适。”他没有松开手,眉头皱得更紧,“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她一下子愣住了。仿佛脑海里有个声音,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合适?
她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英俊不凡,年轻多金,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如果,她没有那么深地爱着白凌霄的话,说不定她会爱上他的。但至少一点……她不讨厌他。
看到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林惟凯放开握她的手,意有所指地说:“别看着我发傻,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嘴唇往下一撇,故作冷淡地说:“我才没发傻,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收敛起笑容,重新发动车子,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对,你是没有发傻,只是一颗心像小鹿般碰碰地乱撞。”
这个男人怎么如此自大?梅若素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请我吃饭吗?怎么还没到啊?”
“哦,到了!”他把车子泊在一家酒楼门口。然后,回过头来,盯着她说:“今后,别再告诉我你要约会,因为我知道你根本没有约会……下车吧!”
谁说她没有约会?
从那天起,林惟凯向她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不但三番两次地“骚扰”她,约她出去喝咖啡、跳舞、驾车兜风,她的办公桌还常铺天盖地堆满了玫瑰……最意外的一次,他突然闯进她上班的公司,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对她说:“素素,我喜欢你,请答应我的追求吧!”话音刚落,同事们鼓掌、尖叫,吹口哨。
林惟凯很擅长制造浪漫,梅若素简直招架不住。更何况,他自身的条件是那么完美,让人根本无法抗拒。就这样,他们谈起了恋爱。
花前月下的美好日子,她和他拥抱、接吻、抚摸,却始终没有跨越最后的界线。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下班后,他们照例约在酒楼见面。因为林惟凯临时处理一件官司的事,要晚些到。
梅若素找了张靠窗的小桌喝茶,一边环顾四周:淙淙的水流声,轻曼的音乐,柔美的灯光,穿戴整齐的侍者,衣冠楚楚的客人。经过一天的忙碌之后,能够在这样优雅的环境中享受美食,真是人间一大乐事。
这是林惟凯带给她的。因为他们正在谈恋爱,一场“合理”的恋爱,无需遮掩,不用逃避,一场金童玉女完美无缺的恋爱。
这时候,梅若素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向门外走去。她向他们招招手:“齐眉!”
齐眉和邵刚用完餐,正要离开。看见梅若素,她很灿烂地笑起来,说:“若素,好久不见。你一个人在这儿等谁?”
邵刚打趣道:“等谁?这还用问吗?要算起来,你还是他们俩的媒人呢。”
“什么媒人?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一个低沉的男声插进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正是上座的时候,原本空荡寂静的酒楼,眨眼工夫就坐得满当当的。周围人声鼎沸,杯盘交错。
林惟凯的出现,使热闹的场面更加热闹了。他招呼邵刚:“坐下来一起吃吧?”
“我们已经吃过了。”齐眉对梅若素说:“我正想去找你呢,恰巧今天碰上了。”
说这话时,她脸上放着光,比认识以来任何一天的脸色都好。
梅若素心领神会:“是不是要当新娘了?”
邵刚搂住齐眉的肩,坏笑着说:“何止是当新娘?就要做妈妈了!我本来不打算娶她,现在想赖也赖不掉。”
“去你的!”齐眉娇嗔着,脸上浮起一片红云,更加往他怀里钻。
梅若素看着这幸福的一对,周围的喧闹都离她远去。她只看到这幸福的一对,满眼满心都是爱。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邵刚问。
林惟凯看了梅若素一下,低声说:“任重而道远。”
这一眼,意味深长,惊心动魄,让一旁的齐眉恻恻然。梅若素却灵魂出窍,丝毫未觉。
邵刚拍拍他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他们离去后,这边只剩下林惟凯和梅若素两个人。
“你想吃什么菜?”他从侍者手中拿过菜单。
她从怔忡中回过神,问:“你会娶一个怀孕的女人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林惟凯给镇住了。
“邵刚和齐眉很相爱,他们并不是奉子结婚。”
“我知道。”梅若素叹息着说,“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紧盯着她的脸。
“我以为你对婚姻是排斥的。”
“那要看结婚的对象是谁。”她说完,甩甩头,让自己振作起来,“我们现在点菜吧?”
当晚,梅若素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天上已是星光灿烂。
梅若素昏沉沉地躺在汽车后座上,酒后的眩晕使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非常轻,仿佛每一下颠簸都可以让她飞起来。
她真的飞起来了,耳边是风呼啸的声音。她悬浮在半空中,四周景物模糊,她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要飞向何方。
然后,她看见父亲站在一棵树下。那是十六年前的父亲,年轻英俊,温文尔雅。梅若素还看见了母亲,她正朝父亲的方向走去。与此同时,树下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穿着白衬衫,面容清俊。他有两颗小虎牙,手腕上刺着一朵蓝色的梅花……
她正要接近他的时候,他忽然就不见了。
“凌霄!”
她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求婚
开始一段新的爱情,好吗?
那不是她的床,而是林惟凯的。
窗外,是深蓝色的夜空和无数闪烁的星星,宛若童话剧里的布景。
林惟凯坐在床头,喂她喝冰牛奶,一边抚摸着她的额头,问:“还觉得难受吗?”
她摇摇头。他的脸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深邃的眸子,英挺的眉,高鼻梁,性感唇,刀削的下巴。实在好看得不像话。
她知道他像哪个明星了——韩国的张东健。长得过于英俊的男人,会让人觉得薄情。张东健却在《夏娃的诱惑》里饰演痴情男子。
“是想再睡一会儿,还是让我送你回家?”林惟凯说,灼热的呼吸吹在她脸上。
一个夜风沉醉的晚上,一张暧昧的床,一个男人和女人。不用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林惟凯永远那般绅士风度,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带微笑。虽然他也吻她,抚摸她,却从不越雷池半步。
这和白凌霄截然不同。以前做他情人的的日子,每次见面,他总是饥不择食地同她做爱,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她胡思乱想着,一种久违了的激情在心中腾起。
“我不想回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眼神,阴翳得有如深不见底的黑潭。
“我当然知道。”至少她知道,腹中的小生命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引他上床,达到和他结婚的目的。
“给我一个理由。”他顿了顿,“你爱我吗?”
在他不寻常的凝视下,她觉得全身灼热,心跳如鼓。
“不爱。”
“你爱我吗?”
“不爱。”
“再问一遍,你爱我吗?”
“我……”后面的话,被他灼热的双唇给吞没了。
他的吻不复平日的温柔,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忘我狂热。沿着她的唇、脸颊、颈项、胸部,划下一道道火痕。那烧出来的炽烈像燎原野火,一发而不可收拾。在他唇舌的恣意探索中,她掉入汹涌的急流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形体、没有名字、没有世界、没有你我……
与白凌霄相比,林惟凯的表现相当笨拙,远不如白凌霄娴熟,只空有一腔冲动。然而,正是这纯粹的男性的冲动,让她体验到了神魂颠倒的男欢女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接触到林惟凯灼亮逼人的眼眸,宛若由窗外洒落的星光。
他强壮的手臂温柔地圈住她,低哑着声音问:“很痛吗?”
“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
“这是不是你的第一次?……”
原来是这个!“很遗憾,我不是。”梅若素坦白地说,欲挣脱他的怀抱,
“别动。”他加大力道抱紧她,不住地亲吻她的发鬓和耳垂,“既然不能当你的第一个,那么就让我当最后一个!”
她屏住了呼吸。“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嫁给我,你答应吗?”
这正中梅若素的下怀。她却没感到丝毫快乐,反而被一种罪恶感包围着。
“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我的第一次。”他紧盯着她,慢吞吞地说,“你要对我负责。”
她不以为然:“从没听过男人要女人负责的。这是什么谬论?”
“其实,男人也是有贞操的。我既然失身于你,只能和你结婚。”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梅若素实在太累了。
“好吧,我答应你。只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她咕哝了一句,很快就睡过去了。她没听到林惟凯低不可闻的问话:“素素,开始一段新的爱情,好吗?”
他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也许你现在还爱着他。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责任,我会让你的每一天都开心度过。”
几天后,在齐眉的婚礼上,梅若素把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她。齐眉丝毫也不感觉惊奇,反而得意地说:
“相信了吧?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闪电式结婚?”
齐眉说得没错,的确是闪电式——从她认识林惟凯到现在,只一个多月光景。
李倩如知道后,反对得非常厉害。
“你们是兄妹,怎么可以结婚?”
“这只是名义上的,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你们认识才多久?你真的爱他吗?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没有幸福可言的。”
梅若素不想跟母亲吵架,冷漠地保持缄默。
李倩如突然觉得,没有哪个母亲比自己更失败。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迁就她容忍她,不管她有多乖张,却得不到她一点点的尊重和理解。
在心灰意冷之下,她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只是说:“婚姻不是儿戏。珍惜你所得到的,不要步你父亲的后尘。”
林澍培倒是对这桩婚事十分支持。他说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并将一套高档社区的房子送给他们做新房。
领了结婚证,拍了婚纱照,订了酒席。万事俱备,只差一枚婚戒。
那天,林惟凯陪梅若素去逛珠宝店时,一枚钻戒吸引了她的眼光。
淡紫的钻石嵌在白金的指环上,最简单的造型,最美丽的光泽,还有最动人的广告词:“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林惟凯将它买下来,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从此以后,你就被我套牢了。”
就在他们要离开珠宝店的时候,一个男人推门进来。
那男人穿着纯白的衬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儒雅温文尽堆眼底。
梅若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白凌霄相遇。
看到她,白凌霄愣了一下,然后假装不认识似的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一个女人身边。他温柔地和她低语,笑起来时,薄唇上扬,露出两颗虎牙,依然斯文俊秀。
梅若素认出来,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不但姿容娇艳,还是邻市某某市长的女儿。在外人眼中,他们是非常般配美好的一对。没有人知道背后发生的故事,曾经的爱恋、缠绵、欢愉和折磨,都已经随风而逝。
这次意外邂逅使梅若素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去的时候,她不肯上车,说不想这么快到家。林惟凯把车停在路边,陪着她。他们走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三天后,白凌霄收到了一张带有结婚照的喜帖——照片上,穿着白婚纱的梅若素格外娇媚动人。
喜帖上写明,婚礼7月8日举行,邀请他偕夫人参加。
婚礼
因为,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婚礼那天热闹非凡,场面温馨而浪漫。
梅若素穿了件粉红色的旗袍,裙角疏疏几枝娇艳的梅花。林惟凯则是深灰色西装,系与旗袍同质的领带,比平日更添几分俊朗。
席间,林惟凯轻拥着她一桌桌地给客人敬酒。来到他朋友的桌前时,邵刚一边诡秘地冲她笑笑,一边拍着林惟凯的肩说:“哥们,佩服佩服!你终于苦尽甘来,娶到了你的新娘子。梅若素,你知道惟凯他……”
话没说完,就被林惟凯塞进一块糖封住了嘴。早已熟知他们之间关系的梅若素只当他们在开玩笑,并没有细想。
白凌霄是和妻子一起来的,他选了最僻静的位置坐下。妻子推推他:“这就是梅若素?看她风情的样子,恐怕婚后未必肯安于室。而且,谁会选在这么热的天气结婚?八成是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听着这恶毒的口吻,白凌霄忽然想到,也许妻子知道些什么。他不敢作声,只频频跟同桌的客人碰杯,左一杯右一杯,最后醉得人事不省。
婚礼进行至尾声时,梅若素躲去包房休息。白凌霄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说:“来,我敬新娘子一杯,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完,一杯见底,跟着又满上一杯。
“不要喝了。”她出言阻止,并夺走他的杯子。
“我要喝,酒能浇愁,你知不知道?”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若素,我不甘心失去你,我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我已经结婚了。”她抬起手,将他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醉眼朦胧中,他看见她的手腕,系着粉红色的缎带,蝴蝶结扎得灵巧,将她的肌肤衬得莹白。
缎带下面的秘密,这整个一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甚至连新郎都不知道。
趁着酒意,他一把揽她入怀,嘴里喃喃地说:“若素,你不肯洗掉我的名字,你至今还爱着我,对不对?”
他是真的醉了!梅若素挣脱他的怀抱,往后猛然一退,险些被桌脚绊倒,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
林惟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说:“让我来。”
他把白凌霄搀扶到了外间,找到白凌霄的妻子:“麻烦你送他回去。”
“他喝醉了?”白凌霄的妻子一脸紧张。
“是醉了,尽说胡话。”
跟出来的梅若素脸色一白,不知道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林惟凯看看表,对她说:“走吧,我们该出去送客了。”
和他并肩站在门口,她小心地观察他,他依然笑意吟吟,与宾客一一握手告别。
梅若素看不透这个男人。她对他的了解,还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多。
繁忙而疲惫的一天终于结束了。送走闹新房的客人,梅若素回到卧房,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似的。
结婚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幸亏她只结这一次婚。
她坐在梳妆镜前卸妆。镜中的女子有张娇俏面孔,额角和眉梢都扑了金色亮粉,手指上是流行的淡金蔻丹,腕上是粉红色缎带扎成的蝴蝶结。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解开它,林惟凯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你又发呆了,在想什么呢?”他低声问。
“没什么。”
现在是新婚之夜。满屋的红色和喜气映在两个人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幸福和甜蜜。面对镜子里他那双深邃而漂亮的眼睛,反而有点慌乱和紧张。
她匆匆拆开绾在头上的发髻,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困了,想洗个澡。”
“我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他说。
“谢谢。”她找出那条有蝴蝶结的纯白睡衣,走进了浴室。
泡在温热的浴缸里,她紧张的情绪才放松下来,倦意取而代之袭击了她。洗完澡,她顾不得擦干濡湿的头发,就一头倒在床上。
“不要睡。你的头发还没干,明天起来会头痛。”林惟凯皱着眉头说。
“好吵!”她翻了一个身,用手拥着枕头,把头更深地埋进枕中。一会儿就睡死过去了。
他叹口气,用电吹风替她吹干头发,然后拉开毛毯,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一夜无梦。等她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凌晨。林惟凯躺在床的另一边。他们中间约有一尺的距离。当她看他时,他正睁开眼睛凝视着她,黝黑的眸子在台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怎么,你没睡吗?”
“只睡了一会儿,我一直在等你醒。”
“为什么?”
“因为,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他说着,慢慢向她靠近,身上浓烈的男性体味熏得她头昏眼花。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蜷缩起身子。
“怎么,你害怕了?”他没有移开自己的身体,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抓住她纯白睡衣丝绸领结的一头,干脆果断地一扯,蝴蝶结松开了。
当他的手触到她肌肤的一刹那,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由他触到的那寸肌肤直传到心里,随即迅速扩散到全身。
“不,不要这样……”她呻吟似地说。
听到她求饶,他把手挪开,目光望向她,冲她微微一笑。
她的心忍不住一阵急跳——由于睡眠,他浓密的头发有些蓬乱,但他的眼光柔和,这对她来说是更危险的诱惑。
她不敢再看他,将毛毯拉到头顶。但,毯子底下是林惟凯那近乎全裸的身体——微褐色的肌体健硕有力,骨肉结实匀称,充满了男性的美感,令她血脉贲张。
她只得把头又露了出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他远点儿。
“素素,”他柔声低唤,“你不要再退了,否则你会掉下床去的。”
说完,他搂住她的纤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一落入他那宽厚温暖的胸膛,她就彻底垮了。
透过薄薄的内衣,她感受到他健美的男性躯体,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向上翻涌,胸中的欲火熊熊燃烧。她叹息着放弃了反抗。当他的唇掠过她的眼睛和脸颊时,发现她的唇已经微微张开,等待他的舌头深入……
绝种好男人
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梅若素被太阳的强光弄醒。
夏日浓艳的阳光照在毛毯上。她在毯子里酥软地伸了个懒腰,模模糊糊有种奇异的感觉,又不能一下子描绘出那种感觉。早上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的唇吻遍了她每一寸肌肤,他喃喃地对她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素素”。直到令人舒畅、快乐近乎陶醉的倦意袭上来,她才枕着他的心跳,再度进入梦乡……
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梦中,她向右边翻了一下身——他并没有和她在一张床上,床的另一边铺展得平平整整,枕头蓬蓬松松,仿佛没有人触动过。
她正暗自惊疑,门口已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他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套浅灰色的时尚休闲装,更显得潇洒迷人。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掀开她的毯子,温和地说:“素素,该起床了。早点我都准备好了,吃饭吧!”
她有些感动,又莫名地有些负疚。望着他,她轻声说:“你早就起来了?”
“是的,”他转过脸去,语气中竟透出一丝不自然,“我太兴奋,再也睡不着,所以就……”
“第一天就让你早起,又做早饭,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妻子。”
“不,素素,”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诚挚地说,“我愿意,愿意为你做一切。”
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她读出了他的真诚。或许他们的婚姻是一个很大的错误,然而已到了这一步,一切不容更改,也不容她后悔。
她翻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握着发刷,仿佛不经意地说:“林惟凯,或许我会辜负你这一片好意的。”见他不出声,她又回过头来问:“到那时,你会怎样呢?”
“我不知道。我在跟命运赌博。”他低垂着头,声音小到听不见,但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林惟凯是说到做到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果然是个称职的好丈夫,甚至好到无可挑剔。每当节假日,他都耐心地陪她逛街。每天下班后,他虽然一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的样子,但都会主动走进厨房帮她的忙。逢到她心情不好或身体不适时,他便把所有的家务都包下来,让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他的性子也出奇的好,有时候她的小姐脾气上来了,(更多的是妊娠反应),想故意找岔跟他吵,他也总是一笑置之,对她的任性、乖张丝毫不以为意。
梅若素觉得,林惟凯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感动的动步。她常常想,自己就是和白凌霄结婚了,他也像她爱他一样爱她的话,他也做不到这一点。
但,爱情这种事,不是说一个人付出多少,就一定能得到多少。也许林惟凯许多方面都胜过白凌霄。然而遗憾的是,人的感情并不随这些外在条件而转移。她爱的是白凌霄,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仍是——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在这种心情下,梅若素对林惟凯的呵护似乎心安理得起来。她要好好保养自己,让孩子顺利生下来。一年后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请求他原谅。到那时他怎么惩罚她都可以,只是她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齐眉常来光临他们的新居。眼瞅着梅若素一天比一天心宽体胖,羡慕得不行,数落邵刚种种不是的同时,嫉妒她嫁了个“绝种”好男人。
有时,梅若素也会去他们家做客。怀了孕的女人情绪都容易波动,齐眉经常当着她的面,和邵刚吵架拌嘴。有一次,两人竟在饭桌上吵起来。
女的说:“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体贴?林惟凯也是男人,他做得到的事,你怎么做不到?人家还比你有钱,比你长得帅!”
男的说:“后悔了不是?现在也不迟嘛,你可以跟我离婚!”
女的说:“邵刚,你混蛋!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竟然说这种话!你还是不是人呀!……”
看着这吵来吵去的一对,梅若素竟然有一丝艳羡。因为她知道,两个人吵归吵,好归好。而她和林惟凯不管在怎样的情况下,都很少吵架。
又一个月匆匆过去了。梅若素的妊娠反应越来越明显。该是向林惟凯“摊牌”的时候了。
这天,林惟凯下班后,她把他叫进卧室,佯装羞涩地说:“林惟凯,我怀孕了。”
毫无意外,他脸上充满惊喜:“真的?”
“嗯。我今天到了医院,医生说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他一愣,“医生真是这样说的?”
面对他猜疑的目光,她明显底气不足,低着头说:“是两个多月嘛,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见医生。”
林惟凯脸色大变,本来温柔沉稳的神色被一片阴郁所替代。他的眉头紧皱,足足瞪了她有几秒钟时间,仿佛瞪着一个怪物一般。
好半天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问:“你,你怎么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突然爆发出一声低吼,随手把桌上的茶具、台灯都摔到地下去,接着又把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花瓶砸了个稀巴烂。
他从来没有对她这么粗暴过!面对他的恶劣情绪和反常举止,梅若素有些做贼心虚——莫非他知道了?
林惟凯发泄完后,也顾不得看一眼乱七八糟的地面,就阴沉着脸走了出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梅若素呆愣地坐在床上,望着书房紧闭的房门,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他这么讨厌孩子?难道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难道他发现自己上当了?难道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孩子?
她怔怔地想着,终于下了决心——知道就知道,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就离婚!反正这孩子她是一定要生下来的。
梅若素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地上的东西,一个人进厨房去做了一些吃食后,早早地便上了床。
也许时间太早了,也许是刚才的事刺激了她的神经。那天晚上,梅若素睡得颇不安稳,一直在做噩梦。她梦到自己的童年,父亲怀里那个甜蜜的小女孩,像前世一样遥远——
5岁,不愿上幼儿园的她,偷偷躲到沙发后面,无意中撞见母亲和陈文杰偷情。
8岁,她在母亲怀里挣扎、哭叫,望着父亲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14岁,她跟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走出家门,把身后飞来的水晶花瓶和继父的一声“滚!”甩在门后。
16岁,一个大男孩亮出手腕上的刺青——一朵蓝色梅花和她的名字。他有两颗像父亲一样的虎牙,也像她父亲一样斯文白净。
24岁,她没有嫁给他,却怀了他的孩子。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爱她依赖她需要她,每天等着她给他煮牛奶跟他玩。
飘忽的梦境中,那个孩子真的出现了。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长着两颗小虎牙。他蹒跚着向她走来,当她蹲下身去抱他时,他也像他父亲一样不见了!
梅若素从梦中醒来,发现林惟凯就坐在床边,正开着台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在他忧郁而深沉的目光下,她感到一阵发窘,故意扭过脸,假装生气不理他。
他却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一边抚摸她瘦削的脊背,一边满含歉意地说:
“素素,刚才是我不好,原谅我!”
她仍心有疑问,便抚弄着他上衣的钮扣,轻声地问:“为什么?告诉我,你刚才是为什么?”
“素素,我们不能要这孩子。”他低下头,神情严肃而庄重地望着她,“我以前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也不能怪你。素素,答应我,把这孩子打掉吧!”
“为什么?”她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急切而担忧地问,“为什么要打掉孩子?”
“因为,”他神情变得更加忧郁、阴沉,“我家有隔代遗传的先天性白痴病史。医生曾告诉过我,虽然我很正常,但我的后代却有可能是弱智。素素,我们不能要这孩子,我不愿看见自己的儿女生下来就是个白痴。”
他这样一说,很多谜似乎都解开了——难怪他没谈过恋爱,难怪他对婚姻不热心,难怪一个如此优秀,近乎完美的男人,年近三十了还是处男!又难怪他婚后对她这么好!
“不!”她急忙挣脱他的掌握,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固执地说,“你不能打掉他,我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是的,她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因为她知道这孩子不是林家的,他不可能是白痴,他一定是个健壮的可爱的长着两颗小虎牙的正常的孩子!
林惟凯狠狠地瞪了她半天,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沉重而郁闷地说:“总有一天你要为生下他而痛苦的!”
见他放松了口风,梅若素温馨地笑了。她安慰他似地说:“惟凯,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很可能医生说得不准,我们的孩子是正常的。”
“素素,你在冒险,你知不知道?”他继续盯着她说。
“惟凯,我愿意,愿意冒这个险。”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好吧,一切都随你。”
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没注意到,那一刻他的表情很怪异,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海的女儿
爱情是世上最没谱的东西。
以后的日子,林惟凯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但,梅若素发现他变得沉默了。与她在一起时,他很少说笑,眼中时常闪烁着忧郁的神情。
常常他会呆呆地望着她日益隆起的肚子发愣。当她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他时,他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
常常他会半夜里爬起来,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狠命地抽烟。虽然她当时睡得很熟,第二天只要看到一地的烟蒂和他熬红的眼睛,就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眠。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在担心孩子生下来是个白痴。她却不能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孩子,只能旁敲侧击地安慰他,让他减少不必要的负担。
当她刻意安慰他时,他会连忙作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吻吻她的额头,说:“素素,你不用担心我,注意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让孩子平安生下来。”听到这句话,梅若素就会傻呆呆地望着他,在心里说:“为什么,为什么我爱的不是他?”
自从知道她怀孕后,林惟凯就替她辞了职,让她坐在家里当全职太太,等待孩子的降生。
一次,林惟凯去外地出差一个星期。出差前他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稳稳妥妥,生怕他不在家时她会出什么意外。尽管如此,他还每天打一个电话回家,问她家里有什么事没有,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就好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一个星期后,他回家了。她打开门迎接他时,诧异地发现他带回来了许多婴儿用品,尿不湿、高级婴儿床和《孕妇须知》、《父母必读》等。他一边摆弄这些东西,一边兴奋地对她说:“素素,看见了吗?这都是给我们未来的孩子买的。”
以后,他又接二连三地买回了好多这一类的东西。每天下班后,他除了忙着做饭,做家务外,便是陪她到楼下的街心花园散步。
每天临睡前,他都要贴耳于她隆起的腹部,与他未来的孩子说一些悄悄话。当她睡下后,他还在灯下翻阅一些有关孕妇保健的书籍。
然而她知道,林惟凯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开心。现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换成了梅若素。明明知道这样心情抑郁,饮食不进对孩子不利,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天气一天天转凉。冬天来了,梅若素从小就怕冷。她常常在夜里冻醒,然后便再也睡不着。
那天晚上,林惟凯回来得很晚。一进家门,看见她穿着宽大的黑色睡袍,光着脚坐在地板上看书。他问她:“吃过晚饭没有?”
她迷惘地摇摇头,说:“忘记了。”
“我就知道,你从来不会照顾自己。”他低叹了一声,“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望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她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她的自理能力一向很差,有时候宁可饿肚子,也不愿自己煮东西吃。过去和白凌霄在一起时,都是叫外卖,而现在居家过日子,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总是麻烦他。
哪个男人愿意服侍别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厌烦的。也许,等不到孩子出生,首先提出离婚的是他了。
他煮了一大碗肉丝面,还逼着她喝了一杯牛奶。当她提出抗议时,他说:“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看看你,全身上下没有几两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虐待你呢。”
站在镜子前,她看到的是一个苍白而消瘦的女人,加上孕妇斑、臃肿的腹部等怀孕的正常表现,她觉得自己简直惨不忍睹。然而,林惟凯对她却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更体贴,一天比一天更温柔,仿佛她的瘦损都是他造成的。
林惟凯走过来,温存地拥住了她。
看着镜子里他依然俊挺的容貌,她微叹道:“我太丑了,实在不配做你的妻子。”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漂亮?”她黯然神伤,“这个词和现在的我无缘。”
他放开她,一边撤除床上的床罩,一边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
她把书递给他——《安徒生童话》。
“好吧,今晚我就给孩子讲一则童话。”
他们并躺在舒适温暖的床上。他附耳在她的腹部,用轻柔的语调讲述着:
“在大海的深处,海水像矢车菊的花瓣一样蓝,像玻璃一样透明。
那儿住着美丽的海公主。最小的六公主最美丽,也最善良。
她救活了陆地上的王子,并深深地爱上了他。
但水陆两界,犹如阴阳相隔,人鱼如何相爱?
海公主独自请教巫婆。巫婆说:我要剪掉你的舌头,你才可以变成人形;你一旦变成人形,就无法回到海底世界;如果王子和别人结婚,你就会变成一堆泡沫。
这样的代价,海公主竟然答应了。
因而当海公主长出两条修长的玉腿,找到王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哑巴。
哑巴是配不上王子的,王子将她当成妹妹一般。她不能诉说爱情,也无法让王子知道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每当夜阑人静,她便将疼痛的双腿伸入海里,以缓解身心的悲苦。
有一天,王子告诉她,他要和邻国的公主结婚。还说,你为我祝福吧!
海公主肝肠寸断。她知道,婚礼的第二天,当第一缕阳光降临,她就要变成泡沫。
这时,她的六个姐姐浮出海面。她们脸色苍白,美丽的长发全都不见了。原来她们用长发跟巫婆换来了一把尖刀。
她们将尖刀交给海公主,并告诉她,只有杀了不爱她的王子,才可逃避一死。
海公主想了一夜。黎明时分,她将珍贵的尖刀扔掉,自己纵身跃入大海,化为泡沫。”
故事讲完了。他们都一言不发。
许久,林惟凯才说:“这则《海的女儿》实在不像童话,它是一则爱情训诫,写给成年人的。”
“怎么说?”
“它告诉人们,爱情是世上最没谱的东西。有人一辈子耕耘,仍然入不敷出,就像海公主。她为了爱情,到人世走一遭,却什么都没得到,还白白受苦。”
“谁要她这么傻?”她轻轻地说。
“可惜,像海公主这么傻的人不只她一个。”
她不知道他是否话里有话,但她却为这句话,睁着眼听了一夜他的呼吸。
深夜,林惟凯睡得像个孩子,呼吸温柔细碎。
她去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在地毯上,挑了一张旧碟看。是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软而细碎的上海话,旧照片,发黄的墙壁,然后张曼玉出现了,一袭旗袍,娇红牡丹和翠绿叶子,衬出一张俏脸。这是个心事内敛的女人,却清醒地看到自己的丈夫和邻家女人不寻常的交往。那个邻家女子,美丽而虚荣。
剧中的梁朝伟,形象如往日,头发油光,笔挺的西装,忧郁是他所有表情的主基调,笑起来眼神却极诡异。曾深爱家中美丽而虚荣的妻子,全部工作压力只为负担自己的小家庭。
终于真相大白。他和她两个人,因为有着相同的命运,心照不宣地体恤和温暖着,却无关爱情。
同一段音乐反复响起,丝丝缕缕,奏尽1962年的古旧往事:“花样的年华,月样的衣衫……”
碟子很快就放完了。屏幕在黑暗里,散射着幽蓝的光。
她没有开灯,无声无息地爬上床,蜷缩起身子开始发抖——她又回到了那个噩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像野兽一样交合……比现在小一号的她,惊惶失措地看着这一幕,身体颤抖如一片叶子。
“不!不要!”她狂喊着,一下子被惊醒。一滴泪慢慢地浮上来。
林惟凯忽然开灯坐起来,看了她几秒钟,问:“你又作噩梦了?”
她点点头,仍然蜷缩着身子,仍然止不住地发抖——她浑身像冰冻一样寒冷。
他躺回她身边,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紧了她,试图用身子来温热她。他抚摸她冰凉而柔软的身体,把她握紧的手指一粒粒扳开含在嘴里。
她长久地抱着他,像一条冻僵的蛇,躲在春天的树林里,感受着温暖潮湿的雾气,一点一点侵入皮肤,再一次复活。
他细细地长久地抚摸着她,没有欲望,只有温暖。直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有了温度。
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暖。梅若素突然想流泪,喜欢上了这样的温暖。在他怀里,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她在夜里睡着了。
负疚
我是个自私、冷酷,无情无义的坏女人。
第二天,林惟凯就买来一床大红的棉被。
梅若素嫌被子颜色老土,而且也太厚了。他说:“你的身体总是很冷,我要用大红棉被来温暖你。”
“卧房不是有空调吗?还有电热毯。”
“空调和电热毯都对孕妇不好,容易引发早产。”他认真地说。
不是不感动的。她问:“那你呢?”他怕热,晚上常常踢被子。
“要不我们分床而居?”他凝视着她。
她垂下眼睛:“那是再好不过,反正睡不睡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同。”自从得知她怀孕,他就再没有碰过她。
“你这样子像个怨妇。”他脸上有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的语气中果然充满哀怨:“你身边美女如云,我变得这样丑陋臃肿,你当然不会对我有兴趣。”
他走上来,用手捧住了她的脸。
“你说这话,会让我以为你爱上我了。”
她心里一惊,嘴上却说:“本来就是嘛,我好像对你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严肃深沉的表情。
“新婚燕尔,我怎么舍得冷落娇妻呢?只是,素素,我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不想因为一时贪欢,留下终身遗憾。”
梅若素又是一惊——是呀,她怎么没有想到孩子呢?难道和林惟凯相比,孩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不!她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习惯了,习惯靠着他宽厚的胸膛,枕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听着他的心跳入眠,有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她渴望已久的感觉!
于是,她赖上了他,说:“你知道我晚上会做噩梦。如果半夜里醒来,你不在身边,我会失眠的。”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说:“好吧,我们不分床。”
说也奇怪,从这天开始,梅若素就再没有失眠,而且,饭量一天比一天大,最后除了三餐正餐外,还要吃零嘴、水果和宵夜。林惟凯晚上回来,哪怕累极了,还要给她作宵夜,并叮嘱她哪些食物吃了有营养。
随着她的饭量增加,肚子里的胎儿也突飞猛进。那天,邵刚和齐眉到他们家来玩。齐眉瞪了她的肚子半天,忽然问:“若素,你几个月了?怎么肚子这么大?”
梅若素迅速看了林惟凯一眼,说:“七个月。”
“天啊,七个月?看上去比我八个月还大呢!”齐眉说,“不会是双胞胎吧?”
梅若素连连否认:“我作过检查了,医生说只有一个。”
齐眉又问:“照了B超吗?男孩女孩?”
“男孩。”她小声说。
“哦,我也照了,是个女娃。”齐眉说,“我喜欢女儿,就不知道邵刚喜不喜欢。”
邵刚连忙说:“我当然喜欢,只要是咱们的孩子,管他生男生女,我都喜欢。”
“好老公!”齐眉当着他们的面,给了邵刚一个香吻,回头对梅若素说:“既然是一男一女,我们就来个指腹为婚吧。”
“这怎么行?”邵刚说,“算起来,咱们的女儿比人家还大呢。”
“大就大,现在不是流行姐弟恋嘛。而且,他们这一对俊男靓女,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漂亮。咱们女儿不吃亏。”
邵刚见妻子说得有道理,便碰了碰林惟凯的肩膀,问:“怎么样?哥儿们,我们结亲家吧?”
林惟凯笑着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还是问孩子他妈。”
邵刚夫妇走后,室内剩下了梅若素和林惟凯。
她坐在床沿,抬起头来,他正默默地望着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走近了她,他低语:“是个男孩,你怎么没告诉我?”
她有些不安,搪塞着说:“我也是才知道的。而且B超不一定准,我不想你失望。”
“我怎么会失望?”他顿了一下,说,“你以为我重男轻女?”
“你是林家的独子,林家这么大的产业,一定需要有个男性继承人,所以……”
他打断她的话:“你以为我会在乎吗?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不会在乎他是男是女!”
“可是你曾经说过不要他。”
她的话似乎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那些已经过去了,我早就准备接受他。但,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希望你第一个告诉我,而不是最后一个!”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了。
梅若素呆呆地坐在床上,抚着自己的肚子。她怀孕不只七个月,而是九个月。这点连粗线条的齐眉都看出来,聪明绝顶的林惟凯怎么会不产生怀疑呢?也许,他只是没有勇气问罢了。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白凌霄从没给她做过一顿宵夜,从没照顾过她,从没想过娶她,她却爱他爱得无怨无悔。而林惟凯对她这么好,这么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她却不爱他,反而把他当作自己爱白凌霄的牺牲品?
梅若素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个自私、冷酷,无情无义的坏女人。看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她感觉自己的罪孽是那么深重。
她越来越害怕这孩子的出世,害怕他生下来后长了两颗像白凌霄一样的虎牙,那样的话,她怎么向林惟凯交待?她真的忍心和盘托出,把一切向他说明,然后狠心地向他提出离婚吗?
不,她已经做不到!她没有勇气这样伤害他!
醉酒
在大学时,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孩。
对林惟凯的负疚感越来越压得梅若素喘不过气来。
每天当他去上班后,她就一个人躲在家里,偷偷地流泪。而等他回来时,她又立刻作出一副心满意足、快乐天真的样子,像一切将要作母亲的小女人一样。
那天中午,林惟凯出门后,她又一个人趴在床上,让泛滥成灾的泪水奔涌在脸上,仿佛这样才可以洗净她的罪孽,她对他的负疚与不安才可以减轻一些。
正当她哭得痛快、伤心时,门外忽然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是林惟凯又回来了!她连忙用餐巾纸揩去脸上的泪水。
但他已走了进来,一进卧室就看见她眼睛红红,眼皮浮肿的样子。虽然她极力想对他挤出一丝笑容,他还是发现她哭过了。
他把自己回来拿的公文包扔在一边,大步走到她的床前,蹲下身子,仔细端祥着她的脸颊、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素素,你怎么了?”
“我……我没有什么。”她仰起脸,作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我很好哇!”
“不,”他用手指触摸她的眼睑,“你哭过了,否则你的眼睑不会湿湿的。”
“没有。”她仍然坚持说,“惟凯,我没哭。刚才一粒沙子进了眼睛里,我用手揉出的眼泪。”
他微微眯起眼睛,深沉而忧郁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素素,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多心了,我会有什么事瞒着你?”她仍然强装笑颜。
“那就好。”他从床前站起身,拿过公文包,语气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临走时,他说:“今天和同事吃饭,要晚些回来。”
“知道了。”她说,“你放心,我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会照顾好自己。”
梅若素没想到,林惟凯不但很晚回家,而且是被同事小李扶回来的——他喝得烂醉如泥。
自从结婚以来,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惊惶地问
“林律师这段日子好像心情不太好,经常酗酒。”小李说。
酗酒,怎么会?在她的印象中,林惟凯一直是最理智的男人。他严谨、苛刻,一丝不苟。也许和律师职业有关,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总是能十分坚定地控制和把握自己。
送走小李后,梅若素坐到沙发边,闻到了林惟凯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味。他躺在那儿,眉头紧蹙,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
“渴,渴极了。”他喃喃地说。
她抱着他的头,拿白开水给他喝。他的身体灼热,四肢滚烫,像正在患一场大病。
她像照顾一个病人那样,艰难地扶着摇摇晃晃的他,往卧室里走。她觉得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烂醉的男人好重,但她还是用力支撑着,一直把他扶到卧室的床上。
她让林惟凯躺下并解开他的衬衫扣子,把他的西装脱掉。
他在她的摆弄下像一个孩子,一个受到伤害的脆弱而无助的孩子。他需要安慰,需要有人能帮助他。
他忽然拉过她忙碌的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
他说:“陪陪我,我难受极了。”
“惟凯,你到底怎么了?”她低声问,声音沙哑。
“我在大学时,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孩。
她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而富于诗意。
第一次看到她,我以为遇到了一个天使。
我疯狂地爱上了她,却不敢向她表白,只一味病态地迷恋着她。
那个女孩对这些一无所知。
一直到毕业,她都不知道……”
林惟凯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她知道他醉了,他说的全都是醉话。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怕了惊醒他——她想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她。
这世上没有人能超过我……”
然后,他终于安静下来。她听到了他沉睡后粗重的鼻息声。
慢慢地,她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他滚烫的胸膛烤焦了似的。
有几次,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都被他按住了。他在睡梦中依然醒着,一直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他溺水时的一根救命稻草。
因为他的手,她只能离他很近。他呼吸的热浪吹拂着清醒的她。
于是,她坐在他床边,他紧攥着她的手,这样一直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林惟凯睁开眼睛,看见了梅若素。
她默默无语,依然坐在床边,保持着守护他的姿势。
“素素。”他低唤着,猛地一下抱紧了她。她轻轻地挣扎着,他不让。
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喝醉酒。”
她想起昨天夜里他的醉话,忍不住说:“知道吗?你昨晚说了很多话。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我都说什么了?”他问。
“你说,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你说,一直到现在你还爱着她。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他一愣,紧紧地盯住她。
“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当然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林惟凯没有接腔。他下了床,看到她那像小山包一样隆起的肚子,心里一阵歉疚,把她从坐着的椅子上扶起来。
梅若素在站起来的那个瞬间,突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他问。
“孩子,我的孩子……”
下身一片潮湿,羊水破了。他——她与白凌霄的孩子就要出来了!
阵痛袭击了她所有的意识。朦胧中,看到他苍白着脸,急忙拨打电话。
救护车来了,大夫来了,李倩如也来了。
一片嘈杂声。他抱起她,宽大温厚的手掌贴在她的背上,那么大,像是把她整个都捧在手心里。
她一直都那么冷,一直都想要温暖。而等她找到时,一切都太迟了。
颤抖着睫毛,她用力对他笑笑,说:“惟凯,你的手好大,好温暖。只可惜,它不该属于我。”
林惟凯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他刚想说什么,她已经被推进了产房。
出世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婚姻?
由于羊水先破,梅若素一到医院,就迅速被送进了产房。
守在产房外的李倩如焦虑不安地问:“惟凯,离预产期不是还差两个月吗?怎么就要生了?”
“早产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林澍培安慰妻子说,“孙子迫不及待要出来见你了。”
“怎么是孙子?应该是外孙。”李倩如纠正道。
“这倒是个问题。孩子出世后,到底是叫我爷爷呢,还是叫外公?”
“孩子姓林,当然是叫你爷爷。”
自始至终,林惟凯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紧盯着产房紧闭的门。
该死!如果他昨天晚上不喝醉酒,如果若素没有照顾他一夜,也许她就不会早产了。
但是,真的是早产吗?……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老天,只要她平安无事,他什么都不计较,都不追究了!
看他一脸担忧的神情,李倩如突然想到了什么,对老伴说:“医院现在不是有陪产吗?让惟凯进产房吧,也许他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林惟凯找来妇产科主任,向她提出陪产的请求。
主任笑着说:“丈夫陪产可以缓解情绪,对产妇生产很有帮助,我们医院也是提倡的。不过,要先征求一下产妇的意见。”
主任进了产房,很快又出来了。
她对林惟凯抱歉地说:“对不起,您妻子不同意您陪产。”
“她是不好意思呢。若素这孩子从小就脸皮薄。”李倩如陪着笑脸。
林惟凯仍然没说话,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梅若素经过几个小时的挣扎,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
护士微笑着说:“恭喜你,生了个男孩。”
果真是个男孩,一个像白凌霄那样斯文俊秀的男孩。恐怕将来还会长出两颗小虎牙。
她来不及看他一眼,就被推出了产房。
林惟凯迎上来,依旧苍白的脸上,带着欣慰而疼惜的神情,使她不忍直视。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昏睡当中。
梅若素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林惟凯一直守在床头,看见她醒了,关切地问:“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她慢慢地说,很快调开头去——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
“这怎么行?从早晨到现在,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惟凯,我很累,没有胃口。”
听她这样说,他“嗯”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失望、担忧及无奈等各种复杂的心情。他帮她掖了掖被子,小声地说:“素素,我不打扰你了,你睡吧。”
她重新闭上眼睛,却根本睡不着。她能够感觉他灼热的呼吸吹在脸上,他的目光也一定没有离开她的脸。
林惟凯对她这么好,可他爱她吗?
以前,梅若素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曾在意过。现在回想起来,和她在一起,他从来不说爱她,结婚的理由是——“这是我的第一次,你要对我负责。”
她明白了,他不爱她,他爱的是大学里那个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女孩,就像她不爱他一样。他们的婚姻根本是个错误。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这场婚姻呢?
第二天,林惟凯特意请了假,陪在她身边。
护士抱了孩子来让梅若素喂奶,当着他的面,她感到羞涩和窘迫,不肯解开衣服。他不得不把脸转开去。
喂完奶后,她端详着孩子,发现他除了眼睛、皮肤像自己以外,其他的眉毛、鼻子和嘴巴分明是白凌霄的再版。
不知林惟凯发现没有?她偷偷地觑了他一眼,他正兴奋而新奇地盯着孩子,又抬起头来看她,在比较了他们的异同后,肯定地说:“你看,素素,他长得多像你,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下定决心般地望着他。
“惟凯,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他摇摇头:“我还没想好,还是你取。”
“那么,叫他小凌,壮志凌云的凌。”
“林小凌?念起来挺拗口的。”
她在心里更正:“不,他不姓林,应该姓白。”
小凌这个名字,后来被林澍培一票否决了。老人按照林家的辈份排位,给孩子取名“志浩”。
林家三代单传。林志浩满月那天,林澍培大宴宾客,高朋满座。在一片笑语喧哗中,梅若素却觉得无所事从。她害怕和林惟凯独处,更害怕看见林澍培的笑脸。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
在林家请的客人中,她唯一认识的只有邵刚。他告诉她,齐眉前天剖腹产下个女儿,人还躺在医院,不能来吃满月酒。
林惟凯问:“果真是一儿一女,原来的指腹为婚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邵刚一脸初为人父的自豪,“你儿子比我女儿还大一个月,不是姐弟恋,我们这亲家是做定了。”
他又笑着对梅若素说:“齐眉挺不服气的,说你婚比她晚结,倒比她先做妈妈。”
听了这话,她更加心神不定。
当晚,梅若素又做噩梦了。梦见自己置身一片茫茫荒原,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四周只有飘浮游动的薄雾。
她大声呼喊,盲目地寻找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漫天迷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看不清他的脸,她本能地向他跑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他面前。她感觉到彻骨的冰凉和恐惧,急得大叫:“凌霄!凌霄!”……
有人抱住了她,有人摇撼着她。
“素素,醒一醒,你醒一醒!”
她蓦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林惟凯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她,说:“素素,我在这儿。你别怕,那是噩梦!”
梅若素这才完全清醒,想起刚才好像叫了白凌霄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
她看着他,他把她放回枕头上,用大红棉被盖住她,温柔地说:“睡吧,继续睡吧。”
她合上眼睛,又继续睡了。但片刻之后,她再度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结婚周年
现在,终于不用再遮掩了。
已经是春天了。窗外的梧桐树大片大片地绿起来。
孩子出世后,林惟凯比过去更忙了。他每天都按时回家,还和保姆抢着干活。为了给哺乳期的梅若素补充营养,他总买一些高级保健品,给孩子买的奶粉也是最好的。
保姆赵阿姨常在梅若素耳边说:“我活到五十多岁,还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男人。林太太,你真是前世修来的好姻缘!”
但,外人哪里知道她的痛苦,哪里了解她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每当林惟凯抱着浩浩哄他入睡,或是亲吻他的时候,她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割般难受。她总是想,如果林惟凯知道浩浩不是他的儿子,还会这么疼爱他么?
男人活在世上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替别人养孩子。与其以后被林惟凯发现真相,不如她亲口向他坦白。
梅若素终于决定:按原定计划,等他们结婚满一周年,她把一切都告诉他。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过得相当平静,也相当温馨。林惟凯对梅若素关爱如初,而她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对他也是极尽温柔。她想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多少给他一些美好的记忆,也不枉他和她结婚了一回。
7月8日中午,梅若素送林惟凯出门时,特意嘱咐他下班后早点回家。
“什么事?”他有点意外。
她提醒道:“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会?”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我还以为是你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她轻声地说,“下午六点,我在梦缘咖啡厅等你。”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不去酒吧?”
“因为梦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对吧,我记得是……”他停了一下,“嗯,是在我家里。”
“总不好去你家庆祝结婚周年吧?”她笑着推他出门,“就这样决定了,你记得下午六点一定要到。”
“老婆大人放心,我保证准时到。”林惟凯提着公文包兴冲冲地走了。
门刚一阖上,她的笑容就消失了,目光在瞬间转为忧郁。
可怜的男人,他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梅若素给赵阿姨放了半天假,让她把浩浩抱回家。屋内立刻变得安静,她走进卧房,换上结婚时穿过的那件旗袍,再淡淡地化了一点妆。
毕竟生过孩子,她的腰比一年前要粗。所幸还没有太走样,比起生完孩子后一个劲长膘的齐眉,她算是苗条的。
其实,除腰变粗了以外,她比过去还瘦了一点,眼睛深陷进去,下巴也变得尖尖的。结婚一年间,林惟凯的百般呵护,没有使她发胖,反而使她消瘦了。
大概是这“前世修来的好姻缘”,她无福消受吧。
梅若素幽幽地叹了口气,解开左手腕上的蝴蝶结。这一年来,她没有一刻不戴着它,哪怕是睡觉。
现在,终于不用再遮掩了。
黄昏时分的梦缘咖啡厅,非常冷清。
梅若素到达那儿时,正播放着一支忧郁的萨克斯曲。加上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显得更加冷清。
她看了看表,才五点半。林惟凯不会这么快到吧。要了一杯咖啡,听着萨克斯,她不觉出了神。
夜幕慢慢降临。窗外,街树在路灯下一片迷蒙。一个高大的男人推开咖啡厅的门,那张英挺俊朗的脸,立刻吸引了店中几位服务小姐倾慕的目光。
引人注目的,还有他怀里那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
他急匆匆走到梅若素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想到你会去买花。”她从他手里接过那些玫瑰。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嘛。”
他刚坐下,就有一位服务小姐走上来:“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
林惟凯点了一杯意大利浓缩,但那位小姐还不舍得走。
“还要不要来点果汁?”
“谢谢,不用了。”他礼貌地说。
小姐踌躇了半晌,忍不住问:“这位先生,您是不是韩国人?”
“当然不是。”
“可是,你长得跟韩国男星张东健一模一样。”小姐仍然不死心,“您真的不是韩国人?”
“我想,韩国人不会说这么标准的中国话吧。”林惟凯有点啼笑皆非。
小姐瞪大眼睛,一脸惊叹:“你的父母好厉害,居然把你生得这么帅!”
“那我替我的父母谢谢你。”
听了这话,一直置身事外的梅若素不由看了他一眼。
等服务小姐走后,他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你老公脸皮挺厚的?”
“不。”她摇摇头,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他家客厅里,他逆光站在窗前,看不太清他的脸。以后跟他在一起,总有一种“逆光”的感觉。
这一刻,咖啡厅里的光线幽暗,她居然看清了他。他高大英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功男人的沉稳劲儿。这种男人是最容易让女人着迷的,而他又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晓自己的魅力似的。
这样优秀的男人,应该找一个爱他的女人,为他打点一切,帮助他在事业上奋斗。而她只会成为他的负累。
她咬咬牙,从手袋里拿出那只装饰精美的首饰盒。
真相
没想到,你会这样糟蹋我。
当梅若素将首饰盒推到他面前时,林惟凯注意到,她左手腕上的蝴蝶结不见了,露出一段特别白皙的肌肤,还有那块——深蓝色的刺青。
“这是什么?”他隐忍地问,“你送我的礼物?”
“你打开来就知道。”
林惟凯打开首饰盒,在玫瑰红的绸缎间,镶嵌着一枚晶莹夺目的淡紫色钻戒——他送给她的婚戒。
“素素,你是什么意思?”他竭力装作平静,但额上跳动的青筋泄露了他的秘密。
“我把它还给你,因为我不配拥有它。”
“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沉地说。
她突然凄凉地笑了,说:“惟凯,你还是收回去吧。戴在我手上,只会玷污它。”
他无法再平静了,一把抓过她的左手,指着那块深蓝色的刺青,问:“是因为他吗?你一直没有忘记他?”
原来他都知道!她一惊,挣脱他的掌握,说:“你说的他是谁?”
“白凌霄,你连做梦都叫他的名字,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
她沉浸在震惊的余波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她一下子心虚起来。
“没有。”
“真的没有?”他皱起了眉头。
梅若素忽然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态,事情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把心一横,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是关于浩浩。他不是你的儿子。”
她防备着林惟凯的崩溃,或者歇斯底里的发泄。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瞪着她看,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一定是气懵了!她痛苦而负疚地想,盯着杯子里的咖啡,低低地说:“在我跟你结婚以前,我就怀了浩浩,他是我和白凌霄的孩子。惟凯,我实在对不住你,我想要结束我们的婚姻。”
林惟凯看着她,抿紧嘴唇,眼神锋利冰冷,额上的青筋跳动着。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极喑哑:
“梅若素,没想到你会这样糟蹋我!”
他霍然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
梅若素坐在那儿,足足愣了有半分钟之久,缓缓抬起头,看到桌上那枚戒指——他忘了把它带走。
她拾起戒指,放进首饰盒里,走到总台结帐。服务小姐眼中的羡慕已经变成了同情。
拉开咖啡厅的门,一脚踏进夏夜躁热的空气中,有点眩晕。
“小姐,等一等。”
她回头,那位服务小姐追上来,将他们都遗忘的那束玫瑰交给她。
“谢谢。”她低声说。
回去的路上,她紧握着那束玫瑰。等到家时,打开房门,迎接她的只有一室冷清。
林惟凯没有回家。
梅若素将玫瑰插进花瓶里,感觉手指火辣辣的疼——玫瑰的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肉里。
她还是不喜欢玫瑰,这爱情的象征物,不但有娇艳的花,更有伤人的刺。
她后悔刚才没把它扔了。
当晚,林惟凯彻夜不归。
这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夜不归宿。
梅若素打他的手机,关机。在灯下,她给林惟凯写了一封信。
第二天一早,赵阿姨抱着浩浩回来了。
梅若素结算了半年的工钱,把她给辞退了。
然后,梅若素平静地收拾自己和孩子的东西,带着浩浩离开。
她在桌上留下了戒指和那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惟凯:我们离婚吧!我们的婚姻根本是个错误,我还你自由,让你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你的幸福!”
就这样,他们进入了分居状态。
分居
也许离了婚,反而是一种解脱。
离开林惟凯,梅若素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白天上班,晚上回自己的出租屋。浩浩则交给隔壁王大妈带,一个月三百元,她还负担得起。
知道她和林惟凯分居的消息,李倩如来出租屋看她,责备女儿任性,说:“当初是你坚持要嫁给惟凯的,现在又是你提出离婚。
我早就说过,婚姻不是儿戏,你怎么能如此恣意妄为?”
梅若素冷淡地问:“是不是惟凯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才会来问你。”
“那他什么态度,同意离婚吗?”
“他同不同意离婚,你还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答复我。”她垂下了眼帘。
准确地说,是他根本没有找过她。
自分居以来,她从未见过他,也没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就这样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时候,她回想起他们这一年的婚姻生活,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不真实。
“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李倩如看着女儿失神的样子,很突兀地问。
她扬起睫毛,看着母亲,没肯定也没有否定。
李倩如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说:“我早就猜到,你太像你父亲了。”
母亲的话使梅若素全身都武装起来。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像父亲有什么不好?做错事的人是你!背叛爱情的也是你!”
李倩如的脸在一瞬间变为灰白。
看到母亲的脸色,梅若素禁不住懊恼。自从懂事,这些话就被她深深埋在心底,原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说,然而,却在最不适宜的时候,她全说了。
李倩如面如死灰,颤抖着嘴唇,说:“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罪人,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天,你也不会原谅我。”
一切都被搞砸了。她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倩如没听她说完,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但感情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怨,不是你能了解的。”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梅若素升起一股报复的欲望,在她身后冷冷地说:“知道吗?你对父亲的不忠诚,打碎了我对婚姻最初的幻想。就是到现在,我还会做噩梦!”
李倩如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梅若素定定地坐着,几近冷酷地望着她。母亲那张化着浓妆的脸不再美丽,不再高贵,憔悴中显出几分老态——她被自己打败了。
母女俩僵硬地、紧张地对峙了好一阵,李倩如才重新开口,声音既不激动也不伤痛,只有深深的疲累和无可奈何。
“若素,你这样的脾气,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李倩如刚走,梅若素就后悔了。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对母亲做这样恶意的发泄?
母亲即便曾经对不起父亲,对她这个女儿可是仁至义尽的。
父亲走了,惟凯不理她。她身边,只剩下母亲一个亲人了。
她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环顾空荡荡的室内,感到透骨的寒冷和寂寞。
王大妈适时来敲她的房门。
“你回来了?浩浩闹着找妈妈呢。”
梅若素抱过儿子,谢了王大妈之后,把房门关上。
浩浩快八个月了,非常贪玩好动。她把他放在床上,到厨房去热牛奶。
牛奶尚未热好,就听房间里“砰”的一声响,接着传来浩浩凄厉的哭声。
她慌忙跑回房间,看到浩浩俯身摔在地上。她上前抱起儿子,他的额头上已肿起了一个大包,正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梅若素一阵心酸,搂紧了他。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能带好孩子呢?但他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她拭干净儿子脸上的泪水,拿温热的牛奶给他喝。
浩浩一边喝奶,一边牙牙学语:“爸……爸……”
她瞪着儿子:“浩浩,你刚才说什么?”
“爸爸。”浩浩呢喃着,用手去抓她的头发。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儿子说的是“爸爸”两个字。
夜深了,梅若素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当儿子口齿不清地发出“爸爸”两个音节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因为失去父亲,总是缺少安全感。而现在,儿子也没有爸爸了。白凌霄不知道世界上有他,而林惟凯……还会承认自己是他爸爸吗?
原以为离开林惟凯,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没料到,自己竟然会想他。
电话铃每次响起,她都以为是林惟凯,虽然每次都只有失望。
和林惟凯分居已经一个月了,也不知他过得怎样。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忍不住想给他打电话。
屋里的电灯开关坏了,灯光忽明忽暗。她对自己说,如果这灯不再亮起来,她就给他打电话。结果她等了几分钟,灯又亮起来了。
梅若素实在太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便把电话打到了齐眉家里。
接电话的正好是齐眉本人。
“你们夫妻俩到底怎么了嘛?”齐眉在电话里问,“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居?”
“你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还能是谁?邵刚呗。”
“他找过邵刚了?邵刚怎么说?他现在好不好?”
“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他能好吗?”齐眉在电话里叹气,“若素,我真搞不懂你在干什么。林惟凯这么好的老公,你不知道珍惜,等他哪天真的跟你一刀两断,你哭都来不及。”
“齐眉,很多事情你不了解。好了,就这样,别告诉他我给你打过电话。”
“喂,若素,你别急着挂电话,你听我说。喂……”
对方还是把电话挂了,齐眉只能对着话筒发呆。
邵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漫不经心地问:“这么晚,谁来的电话?”
“梅若素。”齐眉把话筒放回原处。
“她跟你说什么了?”
“话还没说上两句,就把电话挂了。”齐眉皱着眉头,“邵刚,她和林惟凯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哪里知道?”邵刚把毛巾扔了,往床上一躺。
“林惟凯最近不是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
“他光是一个人喝闷酒,什么都不肯说。”
“好象挺严重的。”齐眉推了推闭眼假寐的邵刚,“哎,你说他们会不会离婚?”
“惟凯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非常痛苦。也许离了婚,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
邵刚说完,把床头灯关了,屋内一片漆黑。
相聚
留下她一个人,在漆黑寒冷的孤单里。
从售楼部出来,已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时刻。梅若素站在人行道上,一辆又一辆出租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迟疑半晌,她还是伸手拦下一辆。
她不能不赶着回去,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一个人的日子可以浑浑噩噩,但她现在是母亲,只得逼着自己变得忙碌。
车门“咔”的一声关上,她付了钱,走进寂寂的楼道。声控灯一盏盏亮了,又一盏盏自动熄灭。等上了六楼,她抬头,猛地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高大宽厚的背影,双手插在裤袋里。
林惟凯!
她被定在原地,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怕这只是一场梦。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回过头来。
灯恰在这时熄了。她跺跺脚,林惟凯站在光亮中,仍然风度翩翩,英挺俊朗,叫人心折。
她卯足了劲,才走过去,故作冷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他盯着她身后的楼梯:“我是来看浩浩的。”
她一怔,嘴巴张了张:“浩浩他……”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收回视线,平静地注视她,“不过,只要我们的婚姻还存在,我就是他法律上的父亲。”
梅若素看着他,思绪杂乱,无言以对。
直到他说:“快开门吧,你。”
她才用钥匙打开门,让他进去。
梅若素去隔壁王大妈家接浩浩。进屋时,林惟凯指着角落里那一大堆方便面,问:“你就天天吃这个?”
“如果你今晚想在这儿吃饭,也是泡面。”
林惟凯挫败地摇摇头,拎着自己带来的熟食,走进厨房。
他高大的身形让原就狭小的空间更加逼仄。她抱着浩浩跟进去:“让我来吧。厨房太小了,不方便。”
“你在这里,我才不方便。”他欲推她出去,胳膊正好抵在她的胸前。
这是自分居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两人俱是一惊。林惟凯很快缩回手,用命令的语气说:“你给我出去。”
被赶出来的梅若素,坐在沙发上发呆。很奇怪,林惟凯这样一个大男人却喜欢鼓捣吃的东西。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是林家的家族遗传。林澍培闲暇之余也喜欢烹饪,她每次回去,他都要做许多好吃的给她吃。
如果老人知道浩浩不是他的亲孙子,一定会很难过。
厨房不断飘来的饭菜香味,让冷清的小屋有了家的感觉。梅若素却觉得一切奇怪而又荒谬,不像是真的。
从来没想过,林惟凯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客气而又平静地和她一起吃饭,逗浩浩玩,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终于等到浩浩睡着了。梅若素把他轻轻放在卧室的小床上,还来不及转身,外间就传来林惟凯的声音:“我该走了。”
她一窒。他没有骗她,他果真是来看孩子的。
梅若素倚在卧室的门边,怔忡地看着他走向门口的背影,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想他:那宽阔的肩膀,窄瘦的臀部,颀长的体型,温暖的肌肤,一寸寸都是阳刚。她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永远不分开……
必须找一个理由,让他留下来的理由……他们只是分居,并没有真的离婚,他今晚完全可以不走。
情急之下,她忽然出声唤他:“惟凯!”
他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等待着。
“关于离婚的事,你考虑得……”
林惟凯猛然回身,吓了梅若素一跳。他的表情令她怵然而惊,不敢再说下去。
他面色铁青,浓眉纠结成愤怒的线条,漂亮的眼睛里充塞着痛楚和屈辱,仿佛压抑了许久后的爆发。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我,投入他的怀抱?”
“不,惟凯,我不是……”
“我不听你解释,”他用力把她拉向自己,咬牙切齿地,“你欠我太多,我要你统统还给我!”
他的嘴唇狠狠地压住了她的,毫不留情地在她唇上蹂躏。在她面前,他一向绅士风度,从未如此强硬过。由于过于惊讶,她忘了抗拒,一任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粗鲁地扯开了她的衣领。
她感到一丝凉意,不自禁地贴近他的胸膛。他的呼吸与心跳混乱激烈,她感觉到他的男性,他的渴望,如此炙热燃烧!
“素素,素素。”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裸露的颈上。梅若素下意识地等待着,竟然有一丝抑制不住的震颤。他的拥抱令她窒息,他的呼唤令她心碎。他们多久没有亲热了?半年,还是一年?
“还你,我都还给你。”她像作梦一般,飘忽地呓语,“只要你幸福。”
他的动作一滞,放开她,宽阔的肩膀垮下来。
“你永远不了解,我的幸福是什么。”
然后,他迅速站起身,穿好衣服往外走。
她说错了什么吗?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苍凉?
“我送你。”她挣扎着,想站起来。
他的答复是沉重的关门声。留下她一个人,在漆黑寒冷的孤单里。
母亲病了
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林惟凯不会来了。
这开始是梅若素的猜测,后来变成了现实。
她仍旧忙碌。每天早上下楼就上车,下车就进售楼部,直到晚上下班回家。只有在忙碌中,她才能忘却痛苦。其实,也不能算痛苦,只是空虚,无边无际的空虚。
为了排遣空虚,她每个星期天都会约齐眉出来。两人常在一起交流育儿心得。齐眉的女儿也长了一张粉嘟嘟的圆脸,虽然不漂亮,却非常讨人喜欢。
“好可爱的小女孩,只可惜我生的是个儿子。”
“你还可以生呐。生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齐眉心无城府地说,见梅若素神色一黯,连忙道歉,“哦,对不起,我忘了你们还在分居。”
她望着在草地上嬉闹的两个孩子,淡淡地说:“即使不是分居,也不能生。”
“怎么不能?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了,你和林惟凯都是独生子女,按规定还可以再生一个。”
生一个孩子,生一个林惟凯的孩子……现在,她连他的人都见不到,可能吗?
正在这时,手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看号码,竟是林惟凯的!他会给她打电话?
她接通了,语气有些迟疑:“喂?”
“你在哪里?”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中山公园。”
“你在公园门口等着,我马上过来接你。”
她愣了愣,很茫然地问:“什么事?”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母亲病了,现在住在医院里。”
病了?母亲病了?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什么病?严重吗?”
“到了医院你就知道。”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她还拿着手机,神情呆滞。
齐眉坐在对面,露出疑惑的神色。她从来没看过如此惊惶失措的梅若素。
“谁病了?”
“我妈。”她冷静下来,把手机放进手袋里,“我得去医院,麻烦你帮我照顾浩浩。”
“是林惟凯告诉你的?”
“嗯,他现在开车过来接我。”
“他说没说什么病?”齐眉关切地问。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齐眉安慰她:“也许只是小毛病,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
梅若素独自一人走出公园,那辆宝马已经泊在门口。
她坐进车里,看着久违的林惟凯:“能告诉我,是什么病吗?”
他伏在方向盘上,半晌,才吐出三个字:“乳腺癌。”
她的血顿时凝住,脑海里一片空白。
“素素,你没事吧?”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掌仍旧温暖,她浑然不觉,只喃喃说:“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她一个。”
他的手劲不由加大了。“不,你还有我。”
“是吗?”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坚决肯定地点点头。
林惟凯还是关心她的。一股热潮涌进眼底。她把头栽进他胸膛,哽咽地说:“我不要她死,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死。”
“我知道。”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想要发动车子,她却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手。
林惟凯叹了口气,温柔地说:“别怕,她不会死的。”
她还是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他把手揽着她的肩,用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车子开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医院。
医院是梅若素最不愿踏进的地方,有时远远看见医院的救护车,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现在,母亲生病了,她必须去看她。
曾经当过演员,雍容华贵、美丽高雅的李倩如,梅若素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
“若素来了?”她看着女儿,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林澍培坐在床边,满脸凝重,眉毛压着眼睛,像是突然老了许多。
梅若素一句话也说不出,任凭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林惟凯连忙把她拉出病房,递给她一张纸巾。
“快把眼泪擦了。”
她擦干了泪水,深吸一口气,说:“惟凯,你带我去见医生。”
医生告诉她,李倩如的乳腺癌已经扩散到了淋巴线上,医院的治疗方案是先做一个大手术,切除两边的乳房及腋下的淋巴,然后再采用化疗控制。
走出医生办公室,她把头靠在走廊的墙上,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
林惟凯从背后抱住她,说:“不要这样,你一直都很坚强。”
“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坚强。”她拼命摇头,哭得越发厉害,“现在,母亲都快死了,我为什么还要伪装?”
林惟凯叹口气,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说:“谁说得了癌症的人就一定会死?连医生都没判她死刑。素素,你镇静点好不好?”
她停止啜泣,惶惑地抬起头:“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治疗方案要先做乳房切除手术,你母亲一直不肯,我和父亲怎么说她都不听。你是她的女儿,能不能去劝劝她?”
她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肯。一向追求完美的她,怎能忍受身体的残缺?
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
秘密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若素?
那天晚上,林惟凯守在门外,让梅若素一人进病房。
李倩如躺在白色的床上,表情看上去淡然而又平静。
看到她,李倩如的头微微一侧,指了指床边的一张椅子,说:“进来坐吧。”
她缓缓走过去坐下。
“医生怎么说?”
“没那么严重,但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她试图轻描淡写。
“不用瞒我,我早知道了。”
她脱口叫了一声:“妈,这个病现在并不可怕,完全治得好,关键是要配合。”
李倩如像是看透了她的来意,断然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动手术。”
“你难道就这样等死?”她着急地问。
李倩如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说:“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可你今年才五十一岁呀。”
李倩如转过脸来看着她:“若素,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她很烦燥地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李倩如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背叛过你的父亲,你为这件事一直很恨我。是我让你失去了父爱,也扼杀了你对婚姻的信任。这么多年来,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这是梅若素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忏悔的话,她忍不住问:“你爱我父亲吗?”
李倩如毫不避讳地说:“当然。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他?”她颤抖着嘴唇问。
李倩如脸上浮起一个飘浮的笑:“我背弃的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你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我。”
梅若素至为震惊,瞪着自己的母亲:“不,这不可能!”
李倩如改变话题,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若素?”
她迷惘地摇摇头。
“因为他爱的那个女人,叫素心。”她喃喃地念叨着,“素蕊清心。”
素蕊清心?这四个字怎么这么熟悉?梅若素想起来了,小时候父亲的书橱里摆着一幅油画,画中的女子披着一肩长发,冰肌雪骨,楚楚纤柔。画中的四个字,父亲曾经教她念过,就是“素蕊清心”。
“他给你取名若素,你还真的长得像她。他时常望着你发呆,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如果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甚至怀疑你是唐素心的女儿。”
她问:“那个唐素心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早就死了。”李倩如苦笑,“要不然你父亲怎么会娶我?”
一个活人斗不过一个鬼魂!梅若素木然地听着,感觉自己好象陷进了琼瑶小说的情节里。
自从成年以后,她就再也不相信琼瑶了,那些故事都是编出来骗小孩的。没想到,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痴情的人。但父亲的这种痴情,对母亲来说,又是多么残忍的事?
“于是你选择了陈文杰?”她问。
李倩如摇摇头:“我没有选择他,是他自己闯进我生活中来的。在当时,爱上一个已婚女人,是需要勇气的。”
“那你呢,也爱上了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对他只有需要,没有爱。我们后来才会离婚。”
梅若素心里像压着一大堆铅般。她明白,母亲和陈文杰的婚姻之所以解体,自己对陈文杰的仇恨和排斥是一个重要原因。
“夫妻双方的爱情应该是对等的。如果一方光是付出,没有得到,这样的婚姻不会长久。”李倩如看着她,“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我会反对你嫁给惟凯。”
梅若素瞪着她:“那你现在为何又阻止我们离婚?”
李倩如叹了口气,说:“因为惟凯。这孩子太难得。”
她不知道母亲口中的“难得”是什么含义,但这句话提醒了她,她进病房不是来和母亲谈心的——她还有一件艰巨的任务未完成。
“妈妈,你既然这么欣赏林惟凯,他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呢?”
李倩如立刻沉下脸来。
“无论如何,我不会挨那一刀。”
梅若素瞪了她一会儿,说:“美丽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李倩如把身子侧向另一边,对着墙,不再吭声。
梅若素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不稳地说:“是的,我曾经恨过你,是你让我失去了童年的欢笑,不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父亲也有责任。但是,如果你就这样放弃生命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就转过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她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怎么样?”林惟凯低声问。
她摇摇头,突然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他拍拍她的背,说:“我送你回去。”
她轻飘飘地跟着他走出医院,上了他的宝马,才想起什么,问:“今晚谁陪她?”
“父亲年纪大了,你要照顾浩浩。当然是我。”
她抬起头看着他,满脸都是感激。
“惟凯,谢谢你。”
他无言地看她一眼,发动了汽车。
“在齐眉家停一下,我要去接浩浩。”她说。
齐眉开门时看见林惟凯,眼睛一亮,冲梅若素扮了个鬼脸。
梅若素知道她误会了,以为他们又和好如初。
邵刚递给林惟凯一根香烟。林惟凯慢悠悠地吸着,梅若素第一次发现,他吸烟的样子很帅,像外国电影里的绅士。
齐眉也有同感,她在梅若素耳边,悄声说:“真不明白,你怎么忍心伤害如此完美的男人?所以说,这世上就是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梅若素对她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无法后悔。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梅若素抱着浩浩下车时,林惟凯才说:“你母亲住院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和浩浩搬回来住?”
梅若素看着他,愣住了。
“放心,我晚上睡书房,不会碰你。”
他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了。
她仍站在原地,四外里夜雾迷漫,寂静得有点不太正常。
浩浩在她怀里呢喃了一句什么,梅若素仿佛从梦中突然醒来一般,匆匆抱了孩子上楼。
疲累
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
清晨,梅若素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她拿起来,林惟凯在另一头说:“你母亲答应动手术了。”
她心中胀满难言的情绪,说不出是喜是悲。然后,缓缓淌下泪来。
李倩如的手术很成功,接下来是化疗。
期间,梅若素搬回了原来的家。林惟凯果然睡在书房里。
其实,他不睡书房,两人也碰不到面,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地轮流守在医院里。梅若素没有精力照顾浩浩,便把他放在王大妈家全托。她得全力以付,跟母亲一起与癌症打持久战。
一边化疗一边吃中药,李倩如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她每天梳头的时候,都会掉很多头发。她把头发一根根捡起来,放在一个草编的小篮子里。
小篮子里的头发越来越多,李倩如慢慢地不再照镜子,有空就捧着小篮子看。
虽然年过半百,她的头发一点都没白。小篮子里的头发全是黑的,就像枕边那张照片上的长辫子一样黑。
照片上的李倩如,梳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眉飞眼亮,艳光四射。
那是她演压寨夫人时的剧照。
看着母亲照片上年轻美丽的风采,再看她现在对着小篮子里的头发,长时间发愣的情景,梅若素心里酸酸的。
生命是多么脆弱,又多么易老,经不起时间的磨砺和疾病的摧残。
林澍培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从李倩如手里拿过那只小篮子,说:“这小篮子能不能借给我用用?”
李倩如有点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的一天,林澍培到医院来时,手里拿着一顶精美的发套。
那时,李倩如头上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当她戴上那顶发套时,禁不住有些哽咽。
“谢谢你,老林。”
林澍培拉过她的手,说:“不用谢,真的。因为我们是夫妻。”
李倩如笑了,笑着笑着掉下泪来,说:“对,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妻子谢丈夫的吗?没有!”她自问自答,摇头又点头,脸上全是泪珠。
梅若素看得泪眼婆娑,转开脸,看到林惟凯正默默地站在病房门口。
他刚才去见过主治医生,拿到了李倩如胸部的X光片。
X光片显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颈椎。
医生严肃地告诉他,病人只能是每况愈下,治疗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困难。但最长也只有半年时间了。
经协商,医院同意让李倩如回家疗养,每周一次到医院做激素注射。
搬回家后,李倩如住在朝阳的房间里,林澍培特意请了小保姆照顾她。梅若素每天都去看她,陪她聊天,尽量装出快乐的样子。
天气开始冷了,树叶成团地飘落到地上。
李倩如望着窗外日渐稀疏的树叶,幽幽地说:“这个季节是死人的季节。”
“怎么会呢?”梅若素赶紧说。
“你看,人跟这树叶一样,总会叶落归根,到时候就该走了。”
梅若素冲到屋子外面,站在走廊上,伤心地哭了很久。
看着母亲一天天虚弱下去,她担忧而焦虑,又开始夜不成寐。为了迫使自己睡着,她常常吞服一些安眠药。
那天晚上,她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里。林惟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看她一眼,问:“妈怎么样?”
她摇摇头,一言不发,进了浴室。
梅若素在浴室呆了半个小时,洗了澡,热敷了脸,等心情平静下来,才走进卧室。拉亮床头的小灯,她把手伸进枕下,怎么也摸不到那只装安眠药的瓶子。
林惟凯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说:“不用找。药被我扔了。”
“你为什么扔我的药?”她跳起来,直瞪着他。
“我是为你好,长期服安眠药对身体有害。”
“即使对身体有害,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站在卧室的门边,紧皱着眉头,瞪着她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妈妈。但这样与事无补,你要想开点……”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梅若素的胸腔里燃烧起来。她苍白了脸,冷笑着说:“想开点?她都这样了,我还怎么想开?她不是你妈妈,你当然说得轻飘飘!”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段日子以来,林惟凯也在为母亲的病奔波操劳,承受的压力不比她小。她说这样的话,太没良心了。
果然,林惟凯一下变了脸色。
“原来,你始终都把我当外人。”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她急着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解释,有些事情越解释越糊涂。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他有些黯然地说,撇开头,离开了她的卧室。
梅若素听着他的脚步走远,然后是书房的门重重地关上了。她虚脱般地在床沿上坐下,把脸埋在手掌里。
林惟凯的神情和话语如鼓般敲在脑中,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伤害了她。但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照顾一个患了绝症的母亲,她已经很累了,实在没有心力去顾及其他。
久别重逢
他就是那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
医生的预言没错,李倩如的身体果然每况愈下。
春节过后,她的肩背和颈部开始疼痛,疼起来像刀子在肉里剜,在骨头上刮。林澍培遍访名医,用了很多方法,理疗、敷中药熬
的膏药糊,可是都没有效果。
为了扫去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浩浩周岁生日那天,林澍培在家里举办了一个烛光晚会。李倩如唱了一首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唱得凄楚而又美丽。
梅若素望着烛光里的母亲,感叹生命无常。
一个月后,李倩如的右手开始发麻,抓不住东西。
这天上午,李倩如把小保姆支出去买菜,家里只剩下她和林澍培。
夫妇俩关着门说了很久的话。梅若素推门进去时,看到母亲靠在继父怀里,流着泪说:“我知道,这对你太不公平,可是……”
林澍培轻拍着李倩如的肩,安抚道:“没关系,我不会怪你。”
李倩如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喘了一口气,说:“我累了。若素,你把枕头给我垫舒服一点儿,我得好好睡一会儿。”
梅若素走上去,扶着她躺在枕头上。李倩如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李倩如的情况急转直下,右胳膊抬不起来了。医生来家里看过,低声对林澍培说:“没办法了,已经压迫到脊椎神经,很快腿也不能动了。林先生,您得做好准备……”
梅若素一听,只觉得腿脚发软,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送走医生后,林澍培打电话给林惟凯。林惟凯立即赶过来,一把搂住泪流满面的妻子,说:“冷静一点。”
梅若素却如木头人一般,只是流泪。她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如果平日对母亲好一点,她不会生病的。
林澍培说:“惟凯,你陪着她,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办。”便坐着汽车出了门。
林惟凯把梅若素扶到沙发上,倒了一杯热开水,命令她:“喝下去。”
“不……”她摇头。
他温柔地哄着她:“乖,你把它喝完了,我陪你上楼。”
她瞪着林惟凯:“不……”
“有我在,你不要怕。上楼去,和妈说说话。”
她扯住他的衣角,半晌才问:“惟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那神情怯怯的,像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迳直拉着她上了楼。
李倩如一整天都不说话,他们一直陪着她到晚上。
吃过晚饭后,林澍培才回来。李倩如抬眼望着一屋子的人,充满了留恋和不舍。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林澍培脸上,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仍旧不说一句话。
“你放心,那件事我已经办好了。”林澍培握着妻子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抚摸。
这伉俪情深的一幕,让梅若素向往又惆怅。
世间的恩爱夫妻,为什么就不能长久呢?
很快,李倩如的半边身子不能动了。林澍培只得将她送进肿瘤医院。
她成天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睁开眼睛,就盯着日历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天中午,梅若素走出售楼部,一眼看见林惟凯那辆宝马。她急忙向车子走去。
“是不是我妈她……”她的声音里带一丝惶恐。
林惟凯打开汽车门,说:“妈还好好地躺在医院,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坐到他身边,狐疑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聚精会神地开车,眼望前方:“我们要去机场接一个人。”
“谁?”
他回过头来凝视她:“你母亲最想见的人。”
母亲最想见的人,会不会是……?她的心蓦地狂跳起来。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是谁。”他说。
“不会,肯定不会的。”她紧盯着他的脸,“他远在美国,根本不知道我母亲生病了。”
“早在一个星期前,我父亲就联络上了他。”
她有些意外:“这是我妈的意思?”
“是妈的意思。”
梅若素不再问什么了。
她的心情既紧张又激动。事隔十八年再相见,他变了没有?是不是老了,老得她再也认不出来?她童年记忆中的那两颗虎牙,还在不在?
在喧闹的机场大厅里,一个男人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他着一袭深灰色的风衣,身材颀长,气度温文,步履稳重。
“素素,”他停在梅若素面前,声音亲切而温和,“你长大了,比爸爸想象中还漂亮。”
“爸……”她有点困难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曾经做过无数次与父亲重逢的梦,都不是这样的。
梅鸿钧看见站在旁边的林惟凯,说:“这是惟凯吧?你好。”
林惟凯注视着这个高瘦儒雅的男人:清清秀秀的面孔,一头浓密的黑发,两鬓已开始灰白。挺直的鼻梁,一双细长而深邃的眼睛,含着些许沧桑和忧郁。
他就是梅若素的父亲?那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
永别
从此,她没有妈妈了。
走出机场,林惟凯把梅鸿钧的行李放进汽车后备箱。
他问:“爸,您是去酒店还是住我家?”
梅鸿钧说:“我想先去医院看看。”
上了车,梅若素与父亲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梅鸿钧低声问:“你妈的病情怎么样?”
这时,林惟凯发动了汽车。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梅若素的眼睛盈满泪水,但她强忍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梅鸿钧拍拍她的肩膀:“素素,别难过。爸爸回来了,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梅若素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扑到父亲怀里,泪如泉涌。
“爸爸,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妈妈她……”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别哭,”梅鸿钧说,“都是作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梅若素这才镇定下来。她把自己脸上的泪水,弄在父亲前襟上的泪水都用纸巾抹去,问:“您怎么知道?”
“惟凯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梅鸿钧扶起她,“你运气不坏,嫁了个好丈夫。”
梅若素望了坐在驾驶座上的林惟凯一眼,神情复杂。
汽车驶进城区,车速明显减慢了。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医院见到李倩如,梅鸿钧还是吃了一惊。
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女人了。长时期的卧床和化疗,使得她形容枯槁,肌肉萎缩。
一度雍容美丽的人,现在就跟一堆骷髅无异。
林澍培见到他,客气而礼貌地握了握手,说:“她一直在等你。”
对方的眼睛早已濡湿。
梅若素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地叫:“妈,爸爸来看你了。”
李倩如缓缓睁开眼睛,眼光在他们身上移动,终于落在梅鸿钧的脸上。一瞬间,她深陷的眸子居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紧盯着他,蠕动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梅鸿钧趋向前,把嘴附在她耳边,清晰地说:“倩如,我回来了。”
她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会陪着你,不再离开。”
李倩如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梅若素站在一旁泣不成声。
林惟凯走过来,紧握住她的手。
林澍培沉重地叹口气,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来,对梅鸿钧说:“有你陪着她,我就放心了。”
直至他走,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林惟凯说:“你爸决定留下来,陪妈度过最后的时光。”
梅若素含着泪水,说:“他们分开那么长时间了,没想到还会在一起。”
“正是因为那么长时间,一切恩怨都勾销了,剩下的只有怜惜。”
“他们那一辈人都特别重感情。”
林惟凯叹口气,说:“你别忘了,我父亲也是他们那辈人。”
“惟凯,你爸是个宽厚、仁慈的好人。”她看着他,“如果是你,你做得到吗?”
他低下头,沉思良久,说:“我不知道。”
过去是林澍培父子和梅若素三人轮流请假看护,而梅鸿钧来了,便劝大家恢复正常工作。不管白天晚上,他一直守在病房里。
他还特意买了一辆轮椅,经常推着李倩如出去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梅鸿钧对李倩如的照顾不遗余力,但无情的病魔还是一步步把她推到了生命的尽头。
从四月份开始,李倩如再也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4月15日下午,梅若素接到医生通知,赶到医院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梅鸿钧已经有好多天不眠不休了。他像被榨干的柠檬,疲惫得几乎崩溃。但他仍坚持坐在床沿,将李倩如的手贴在脸边,专注地看着她。
梅若素知道,母亲在他的眼中,仍然是初见时那个娇艳如花的女人。此情此景,谁相信父亲没有爱过她?
但,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一切的恩怨情仇、欢乐痛苦都将化为虚无。
护士来替李倩如打针,告诉他们,她会有一刻的清醒。
果然,针头扎进去不久,李倩如就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父女俩,但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她是在对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梅鸿钧感到贴在脸上的手,渐渐冷却。
李倩如非常平静,非常安祥,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悄悄走了。
医生来了,想拔掉吊瓶。
梅若素阻止道:“瓶子里的液体还在滴,让它再滴一会儿吧。我看着它在滴,就觉得妈妈还活着。”
医生点点头,红着眼圈出去了。
这时,林澍培与林惟凯一前一后赶到了。
梅若素抬起头,见到他们,说:“妈妈走了,她终于脱离了苦海。”
林惟凯声音低哑地说:“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但她没有哭,只说:“惟凯,这里交给你了,我想去接浩浩。”
林惟凯紧跟两步,说:“我陪你……”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梅若素温柔地说,“医院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素素。”梅鸿钧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钻牛角尖。”他说。
“我知道。”她木然地点点头,走出医院。
到了王大妈家,浩浩一见到梅若素,就扑上来,嘴里大叫着:“妈妈!”
这声呼唤让她心弦一颤,旋即泪如雨下。
从此,她没有妈妈了。
浩浩的身世
她有种预感,他不会善罢甘休。
从王大妈家出来,梅若素牵着浩浩立在公交站牌下。
母亲虽然不在了,她还要活下去。周围的滚滚红尘依旧喧嚣。
一辆富康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她身边。
开始她并没在意,以为车子是等红绿灯,直至从车窗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她定睛看去,竟是白凌霄!他怎么会在这里?
车门打开,白凌霄展开他那迷人的笑容,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她没有动,下意识地抓紧了浩浩的小手。
“对不起,我在等公交车。”
“何必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等公交车上呢?况且,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公交车上人挤人,坐起来不舒服。”
她漠然地说:“那我搭出租车好了。”
想不到她如此固执,白凌霄只好把目标对准浩浩:“来,浩浩,叔叔带你坐嘟嘟!”
梅若素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浩浩的名字?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过浩浩,放在驾驶座旁。
说也奇怪,浩浩这孩子一点不认生,立刻坐得安安稳稳的。
她只得跟着上了他的车。
“若素,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他看她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目光中有些火辣辣的成分。
“你认为这样的见面,有意义吗?”她依旧冷漠。
“当然有意义。至少可以父子团圆。”他冲她暧昧地笑。
关于小浩的身世,一直是严格保密的。除了林惟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而惟凯,站在他的立场,根本不可能把事情透露出去。
想到这儿,她强作镇定,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急切起来:“若素,浩浩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他爸爸是林惟凯,你不要胡说八道!”
“帮你带浩浩的王姨是我家的老朋友。我妈在她家看见浩浩,说他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听王姨说,浩浩现在一岁三个月。
而你是前年7月8日结的婚,他绝对不可能是姓林的!”
“未婚先孕,再加上早产,有什么不可能?”
原来白凌霄早就见过浩浩!但不管他怎么说,梅若素绝不承认他是浩浩的父亲。两年过去了,他在哪里?他关心过她吗?
车里的气氛有点僵。她说:“快停车,放我下去!”
白凌霄把汽车停在路旁,说:“我会找到证据的,再不行就去作亲子鉴定!”
望着汽车绝尘而去,梅若素有种预感,他不会善罢甘休。
当晚,梅若素服了两片安眠药。
但她还是做梦了。先是母亲,后是浩浩,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她……
惊醒时,仍是深夜。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坐在床边。
“你又做噩梦了?”是林惟凯的声音,“我听见你叫妈妈。”
“对不起,吵醒了你。”她撑起身子,虚弱地说。
坐在黑暗里,他没有说话。
“妈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她问。
“已经送到殡仪馆,后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一个生命就这样化成一缕轻烟,什么都没有留下。
怀着一丝凄怆,她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这些日子,因为妈妈的病,我的脾气不太好,你不要见怪。”
“不光是因为妈妈吧?”他说,“你在梦里还拼命叫浩浩的名字。是不是碰到什么事?”
她一惊,说:“没有。”
屋里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没有就好。”
林惟凯起身离开,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那高大宽阔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
李倩如被安葬在南山陵园里。
她的墓前整齐地摆放着两束鲜花,一束是红玫瑰,代表永恒的爱;一束是黄玫瑰,代表无尽的追忆和思念。
离开陵园时,梅鸿钧对梅若素说:“你妈的后事办完了,我也该回美国了。”
她打了一个冷颤。父亲的话比参加母亲的葬礼更让她伤心。
“爸,妈刚走,你又要离开。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她用很小的声音恳求道。
梅鸿钧看着她,心中一阵恻然。这孩子看上去是这么的孤单、无助。
“好吧。”他说,“我在国内正好有一笔生意要谈,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爸爸!”她扑到他怀里,像个撒娇的小女孩,“我知道你最疼我,我一直都知道。”
他宠爱地拍拍她的肩膀,叹息着说:“谁让你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儿呢?”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瞪着他。
“在美国,你没有再婚?”
他摇摇头:“没有。”
“是为了我妈?”
“素素,”他沉吟了一下,“关于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讲给你听。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在我们离婚这件事上,错的是我,她没有责任。”
“是不是因为妈死了,你才这样说?”梅若素脸上显出不认同的表情。
梅鸿钧垂下头去,说:“不要问,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离婚了
你可以做一个好情人,但做不了一个好丈夫。
隔天上班,梅若素臂上戴着触目惊心的黑纱,每个看见她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而最惊讶的是白凌霄。
他在下班的路上拦住她,目光一触及她臂上的黑纱,便说:“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出事了。”
见梅若素不理不睬,他又说:“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她冷淡地说:“不必了。你现在从我面前消失,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你怎么这样说?”白凌霄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是真心想帮助你。”
“别说得这么好听,你还不是想打听浩浩的事。”
“不,我今天是来告诉你,我离婚了。”
虽然想装作无动于衷,她脸上还是显出了一丝惊异。
“别站在这儿,我们找间咖啡厅坐坐。”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一家新开的咖啡厅里。
她叫了一杯卡布基诺,眼睛迷茫地瞪着面前的杯子。
白凌霄帮她放了糖,等着她提问。
她却始终一声不吭。
“若素,你比过去更冷漠。”他有些酸溜溜地说,“我们那位英俊潇洒的林律师也不能让你热起来?”
她这才抬起眼睛来,说:“别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你不是很爱你妻子吗?为什么会离婚?”
“爱?”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和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互相利用。她利用我的才华,我利用她爸的权势。”
她略带嘲讽地问:“你过去好像不是这样认为的,是什么让你翻然醒悟了?”
“是孩子!”他颓然地用手支着头,“我现在才知道,佳佳竟然是她和别人的野种!”
梅若素猝然惊跳。不,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我们结婚时,她就不是处女了。虽然有点遗憾,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前不久,佳佳出了车祸,需要输血。医生说我的血型不对,并私下告诉我,那孩子不可能是我的!”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她太过份了,竟然让我戴绿帽子!”
她全身冰凉,挂在唇边的笑更冷:“所以,你向她提出离婚?”
“我离婚,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和浩浩。”他目光热切地紧盯着她,“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最爱的女人!”
“不要跟我谈爱。白凌霄,你不配!”她缓缓摇头,低声叹息。
“不!”他扑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能这样说,若素,我爱你!从上中学时就开始了。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现在离婚了,还可以重续我们的情缘,不是吗?”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握着不放。
“若素,给我机会补偿,让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他低声祈求,语气里充满歉疚的爱意。
是的,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
咖啡厅里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脸色苍白憔悴,眼睛里却燃烧着渴望和热情,灼着她的心。
爱情就是这样一件难解的东西,虽然理智上她看清了他,知道他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却不能不爱他。
他一直是她的初恋,是她最初和最深的心痛,就像她手腕上那个深蓝色的刺青一样,他早就深入了她的血肉。
“离婚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如果林惟凯知道浩浩不是他的孩子的话。”
“他早就知道。”她慢吞吞地说,“我已经告诉他了。”
他瞪着她。
“真的吗?”他怀疑地问。
她点头。
“那他怎么说?有没有提出离婚?”
“离婚是我提出的。他一直拖着,没有答复。”
“他是什么意思?”他闷声问。
“我也不知道。结婚快两年了,他仍然对我像一个谜,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坦白地说,“但他绝对是一个好丈夫。”
“如果给我机会,我也可以做你的好丈夫。”他语气里的嫉妒非常明显。
“不,白凌霄,你可以做一个好情人,但做不了一个好丈夫。”她一针见血地说。
“为什么?”他瞠目结舌。
因为你自私,因为你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这些话,梅若素没有说出口,只道:“这是我的感觉。”
“离婚时,她也这样说。”他一脸挫败,“看来我确实做得不够好。”
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凉了。她说:“时间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
“是不是去接浩浩?我同你一块儿去。”他跟着站起来。
走出了咖啡厅,白凌霄不理他的富康,执意要走路。
他们安步当车地走着,走在郁郁的晚风里,走在繁星满天的夜色中。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偷偷爱恋与跟踪她的岁月里。
他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浩浩叫我一声爸爸?”
“你不要太贪心。”她说。
“这是人之长情。”他有些急燥,“你难道愿意看着我们父子长期分离?”
她低头走路,不答。
“好吧,我不敢要求太多。只要你答应以后每天下班后,让我见浩浩一次。”
梅若素还在犹豫,已经到了王大妈家门口。
开了门,王大妈看见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露出神秘的表情。
“浩浩,你看谁来了?”她回头冲屋里喊。
浩浩从屋里跑出来,见到白凌霄,甜甜地叫:“叔叔好!”
白凌霄抱他起来,说:“浩浩,以后不要叫叔叔,叫爸爸,好不好?”
梅若素一听,想从他怀里抢过浩浩:“浩浩,别听他乱讲,到妈妈这里来。”
浩浩却抱紧白凌霄的脖子,赖着不肯松手。
他对林惟凯从来没这般亲昵过,难道真的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
看着浩浩欢快的小脸,她心一软,便答应了白凌霄先前的请求。
争执
你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
每天下午五时半左右,白凌霄的富康都会出现在梅若素的售楼部附近。待她下班,他们就去接浩浩,吃肯德基,上公园,看电影,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送他们回家。
一连三个月都是这样。
梅若素有些怀疑,白凌霄是以看孩子为借口,故意接近自己。但浩浩对他的感情却在与日俱增。
浩浩是个奇怪的孩子,平日怀里抱个小熊,安静得像个大孩子。但只要白凌霄出现,他就像变了个人,一下子恢复了孩子活泼的天性。
白凌霄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有意在梅若素面前夸大浩浩对他的信任和依恋,对浩浩更是极为宠爱,什么事都依着他。
梅若素心里也明白,白凌霄是真心喜欢浩浩,也真心想补偿她。
她还是不忍心向林惟凯提离婚的事,虽然她不明白林惟凯为什么不肯离婚。
同样是男人,同样是因为孩子,白凌霄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就和妻子分道扬镳了。而林惟凯,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白凌霄将他们母子送到楼下,仍有些依依不舍,说:“浩浩,亲叔叔一下!”
浩浩抱着他的头,亲了亲他的脸。
白凌霄盯着梅若素,说:“浩浩,你替我亲亲你妈妈。”
浩浩摇摇头,撅着嘴说:“不亲,浩浩不亲。”
“为什么?”
“妈妈刚刚打了我。”
“谁要你不乖?”梅若素瞪他一眼,“这么晚了还不肯回家。”
“那我自己亲。”白凌霄说着,猝然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吻住了她的唇。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怔在那儿。
“虽然知道你们在分居,我还是不愿意把你送回他身边。”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心跳而气喘,推开了他。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在法律上,我仍是他妻子。”
“你说他是一个好丈夫。但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不介意孩子不是自己的,我就是一个例子。”他认真地说,“若素,你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得到幸福。”
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拉了浩浩下车,一口气跑进电梯里。
五楼到了,她走出电梯,却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待呼吸平定下来,她才掏出钥匙开门。
钥匙还没伸进锁孔里,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她猛然抬头,视线里出现的竟然是一个陌生女子。
那女子看上去十分年轻,有一张娇俏甜美的脸孔,短而卷曲的头发,穿着柠檬黄的超短套裙,修长光洁的双腿裸露着,身材像模特儿一般玲珑美好。
看到梅若素,她似乎愣了一下,立刻绽开一脸微笑,说:“不好意思,我来看林律师,打扰了。”
梅若素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女子就从她身边走出去,浓郁的茉莉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她走进客厅,一眼看到林惟凯,正坐在沙发里,面色反常的潮红,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她拉着浩浩站住了,问:“没想到,这么晚了,家里还有客人。”话语中竟流露出意料之外的嫉妒。
“原来你也知道这么晚了。”他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个揶揄的笑。
她听不出他是否有责备的意味,只对浩浩说:“走,我们去洗脸、睡觉。”
好不容易哄浩浩睡着了,她也累了,正想熄灯,林惟凯走了进来,靠着卧室的门,问:“你不想谈谈吗?”
怕吵醒浩浩,她随他走出卧室,毫不意外地在他身上闻到一股茉莉花香,只不过淡了许多。到了外面客厅,她坐进沙发里,问:
“有什么可谈的?”
“关于刚才的事,我想解释一下。那位杨小姐是刚进我们事务所的新人,政法大学毕业的,挺聪明能干……”
“对不起,我没兴趣听。”她打断他的话。不是不想听,而是不敢听。
他伸手过来拉她,温柔地说:“素素,只是一件小事,没想到你的醋意这么大。”
“拿开你的脏手!”她露出厌憎的表情,“碰了别的女人,不要再来碰我!”
他住了手,看着她,似笑非笑:“那你呢?每个晚上和白凌霄泡在一起,就不嫌脏?”
说这话时,他在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不安一丝惊慌。但很快就被愤怒取代。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林惟凯,你派人跟踪我?”
“你们这样明目张胆,旁若无人,自然会有人传到我耳朵里,还用得着跟踪吗?”
“是呀,我忘了你是交际广泛,神通广大,鼎鼎大名的林律师!”
她的刻薄终于激起了林惟凯的火气,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让我全城闻名,成为别人话柄的,正是你梅若素!”
她试图挣脱,但他的手指坚韧而有力,那种切肤的痛楚让她疯狂。于是,她闭上眼睛,近乎绝望地喊:“既然我让你这么痛苦,这么屈辱,这么难堪,你为什么不放了我?”
她还未喊完,他就全身一震,倏地放开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靠进沙发里,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睛里充满血丝。
“说了半天,你还是要离婚?”
梅若素知道自己又一次伤到了他。她忍着心痛,颤抖地说:“惟凯,我早就说得很明白了。我配不上你,这样的婚姻拖下去,对彼此都是一种折磨。”
“是吗?”他的目光转向她,亮得让人心悸。
她含泪点点头。
很久,他没有说话。然后,忽然间,耳边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她循声看过去,茶几上的玻璃茶杯被他捏碎了,血从他的右手汨汨流出。
梅若素冲上去扳开他的手,拍掉上面的碎玻璃,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横在他的掌心。
“惟凯!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她叫着,眼泪冲出了眼眶。
他却并不感到痛,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视着她问:“你哭了,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她跪在他面前无声恸哭,泪水滴在他的手上。
“素素,你不要难过。”他捧起她的脸,轻抹着她的眼泪,说:“我答应你,离婚的事我会好好考虑。”
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提到离婚,他的反应都如此强烈?究竟错的是她,还是他?
往事
我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第二天一早,梅若素就打电话给白凌霄,说:“在我和林惟凯正式离婚前,请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再去见浩浩!”
白凌霄没有追问原因,只说:“好,我会等你,等到你离婚的那一天。”
他似乎断定她一定会离婚。梅若素可没有丝毫的把握,虽然林惟凯答应考虑,她在他面前绝口不敢再提这事。
林惟凯一反常态,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总是早出晚归,来去匆匆。每天早上,她还没起床,他就不见了人影;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在电脑前坐到深夜。
一个多月,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但,他们闹离婚的事,还是被梅鸿钧知道了。
他约女儿在自己住的宾馆见面,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要和惟凯离婚,有没有这回事?”
事到如今,她也不想隐瞒,说:“一年前我就提出来了,因为妈的病才耽搁下来。”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惟凯这孩子相当不错,你……”
“惟凯是很好。但,好的不一定就适合自己。”
梅鸿钧不再说什么,他掏出一根烟,点燃了,深深吸一口,再吐出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妈的事吗?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
“在遇到你母亲以前,我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她叫唐素心,是我的邻居。我们两家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多年。用过去的话说,我们是青梅竹马。素心文静娇弱,从幼儿园起,我就是她的保护神,经常跟欺侮她的小朋友打架。”
“我12岁时,正值文革揪斗升级。一夜之间,你出身于旧式大家族,又有海外关系的爷爷奶奶被打成了右派,发配到东北劳改。
我和你叔叔则被好心的老保姆带回了老家。几个月后,素心的妈妈悄悄找到了我。原来,自从我走后,素心一直吵着要把我找回来。她妈怕惹事不同意,素心就天天哭,哭得地动山摇,不吃不喝。她爷爷心疼独生孙女,对她妈说:接来吧,有了麻烦我顶着。”
“在素心家,我一住就是三年。这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一同学习,一同看书,听音乐,做游戏。她爷爷的小院如同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让身逢乱世的我们身心得到了健康发展,爱情的种子也悄悄地萌芽了。”
“我十六岁那年,你爷爷奶奶得到解放,回了家。我和素心都参了军。我到西藏,素心去广州做了一名电话兵。我因为从小爱好文学、美术,一入伍便被分到师里搞宣传,后来又被送到广州美术学院深造。我和素心又见面了。素心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18岁的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优雅。我为她画了一张油画肖像《素蕊清心》,在院庆画展上得了大奖。”
“那年,我们终于没能克制住压抑已久的爱意,偷食了禁果。不久,素心就怀孕了。”
“部队发现后找她谈话,可无论领导怎样施压,素心都绝口不肯说出我的名字。部队领导只好在她流产后令她复员了。”
“因为犯过错,地方上只安排素心当个电车售票员。那时,档案里记上了作风错误几个字便犹如脸上刻上了耻辱的红字,走到哪里都遭人非议。素心的处境十分艰难,但她一如既往地在给我的信中报着平安。”
“暑假一到,我便申请复员回了家。素心的父母很生我的气,坚决不准我和她来往。我只有天天坐在素心的电车上跟班,和她一道抵挡各种眼光和闲言碎语。一个冬天的晚上,有名醉汉竟在电车上对着素心撒尿耍流氓。我愤怒之极,冒死将他扔下了车。回到家后,素心病倒了,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昏迷中还惊叫不止。我不顾她父母的白眼,在她床边守了四天四夜,不吃不喝地拉着她的手不放。素心醒来后,我已几近虚脱。我们的真情终于感动了她的父母,他们默许了我俩的来往。”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和素心一同考入了北京大学新闻系。在临去大学报到之前,素心的父母找我做了一次极为严肃的谈话,告诫我不要再干糊涂事。我在两位老人面前郑重地做了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我和素心在北京朝夕相处却守身如玉。”
“然而,1978年8月11日那天,我却永远地失去了她。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天,却又无时无刻不活在那一天里。我悔恨终身,真不该带素心去那条小河游泳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是一条流沙河,没想到水下会潜伏着漩涡啊?当我回头不见素心时,我像狼一样长嗷了一声,拼命向对岸渡船上的人呼救,拼命潜进水底捞摸。可一切都晚了!第二天傍晚,人们才在下游100多里的地方找到了她。”
“我抱着素心的尸体随车回了家,一路上,随她而去的念头死死地跟着我。你爷爷奶奶看我神情不对,把你叔叔从学校叫回来,整天跟着我。素心的父母也用哭干了泪的双眼怔怔地看着我说,素心已经走了,你可不要狠心扔下两家老人走掉啊!这句话令我肝肠寸断,我只有跪在素心的墓碑前失声痛哭。”
“素心死后,我的人也死去了一大半,如同行尸走肉。毕业后,学校根据我的意愿将我分到了广州。我希望到那里寻觅素心的身影。然而,真到了广州,我才发现那是我最不该去的地方。从街头、公园、电影院到大排档,素心的影子几乎无处不在。我陷入了极度思念的恍惚之中。有一次我去医院办事,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我看见前面有个女人脚步踉跄似乎要跌倒,像极了素心以前堕胎后的样子。我大叫着冲上去抱住了她。那女人惊叫起来,用力挣脱着,大声骂我流氓。我这才恍悟自己认错了人。那会儿正是探视时间,很快我们身边便围满了人,那女人还要把我送医院保卫科。我掏出工作证解释了半天,才在人们怪异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我父母得知我的状况后,想办法把我调回老家。脱离了广州那块伤心地,我才渐渐恢复生机。就在那一年,我认识了你母亲。”
“我当年的一位战友带着摄制组进了小城,要拍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不由分说拉我作了他的编剧。你母亲只是一名临时演员,饰演一个出场不多的匪首压寨夫人。当她身披高领黑斗篷,华贵而妩媚地出现在镜头前时,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事后我战友听说了,大喜过望,连声说:哥儿们,你这病有解药了。”
“或许那就叫一见钟情吧。你母亲不同于我过去生活圈子里的女人,更不像素心。在她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娇媚似水炽烈如火的女子。我迷失在对她的热恋中晕晕乎乎,似乎已把素心忘得干干净净。然而,我想错了。”
“就在我得到你母亲的那个晚上,素心的影子突然出现了。她白衣胜雪,玉树临风般地站在我面前,无言地看着我,一脸悲戚,似乎在责备我的负心。我感到了透背穿胸的羞愧,一下子瘫倒在床上。你母亲知道原因后,不仅没生气,反而抚慰我说,这正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凭这一点,你胜过了我以前认识的所有男人。一个忠于爱情的男人是值得信赖的。”
“你母亲的宽容和善解人意,让我非常感动。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你爷爷奶奶很为我高兴。他们希望我们早日结婚。可我仍在犹豫,因为你母亲和素心的反差太大了。她那响亮得近乎刺耳的笑声,高声武气的说话,大红大绿的衣着打扮,常使我惊骇和难堪。每到这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清风明月般的素心。”
“就这样,我和你母亲的关系迅速降温,转入了若即若离的阶段。当我考虑着是否向她提出分手时,她却告诉我她怀孕了。她黑着眼圈低低地说,如果你不想要,我就去做了。那瞬间,她的脆弱的女人天性暴露无遗。我是个传统的男人,很多年来,一直为素心的那次流产后悔不已。我想我应该负起责任。”
“于是,我娶了你母亲。结婚的当晚,我就意识到这个决定太匆忙了,因为我依然没能忘了素心。婚礼那天,一位朋友带的女友有几分像素心,我当时就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复杂心态里,怀旧与自责郁结在一起。酒席未散,我就喝醉了。夜半醒来,我头痛欲裂,想到素心,又看一眼身边的新娘,心中空落落的。我悄悄起床到隔壁书房,从书橱最底部翻出素心的肖像油画呆呆地看着,泪如泉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只手伸进我怀里,向外一点点抽着画框。我抬起头来,你母亲正一脸怨艾地站在我身后。”
“我和你母亲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遇上了尴尬。但后来你的出生,似乎给我们的婚姻带来了一些转机。你出生的那天,当护士把你抱到我手里时,你小小的生命引起我无限的怜爱。我从没见过哪个初生的婴儿像你这么美,长长的睫毛,皮肤白得像玉雕成的一样。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素心,希望你像她一样纯洁美丽、优雅动人,便给你取名叫若素。那时候,我完全没想过,这个名字会让你母亲多伤心、多难堪。”
“为了让你有个稳定健全的家,我退出剧组,以自己的全部积蓄,开了一家艺术照相馆。我想以终日厮守来磨合我和你母亲的感情。”
“可我万万没想到,朝夕相处反而使我们更逼近地看到了彼此的差距。说实话,你母亲很努力,她甚至压抑自己的大嗓门轻声曼语,放弃自己喜爱的流行歌曲,改听钢琴和古筝。开店后,我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家。有一天,我比平日早一点回家,进门时却发现你母亲正慌慌张张地将我的旧影集放回我的抽屉。那里面珍藏着我和素心从小到大的许多照片。我上前一把夺过影集扔进抽屉。你母亲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见她惶恐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火,平静下来后我对她说,没什么,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你母亲听到这话,眼泪无声地掉落下来。这时,我本该上前搂住她抚慰她。可不知怎的,我却一转身走掉了。你母亲的种种努力都无法抹去我对素心的记忆。你四岁那年,为了你养小鸡的事,我和你母亲起了争执。”
“看着她对那些小鸡深恶痛绝的样子,我忽然想到刚到素心爷爷家时,她拉着我的手去看她养的小鸡小兔时的笑容,想起素心在乡下搂着小毛驴让我照相的情景。事后,你母亲伤感地对我说,反正,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不惯,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她,根本容不下我。无数次的争吵之后,便是无言的冷漠。后来,我干脆放弃了发言权,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整天泡在照相馆里。”
“不久,我姑妈,也就是你的老姑婆在美国病危。老人孤身一人晚景凄凉,极想临终有个亲人在身边。我正苦于家庭生活沉闷无法解脱,立即表示愿去美国行孝。你母亲知道我去美国的打算后,好久不表示意见。直到签证办下来,她才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一定要去美国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签证都拿到了。倩如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语:只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此话的含意,连连说,那怎么可能呢,我肯定会回来的。再说等我站稳了脚跟,接你和女儿出去不也一样!倩如好象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她两眼空洞,挺怪异地一笑,便不再说什么。”
“我到美国没多久,你姑婆就去世了。长期靠养老金生活的她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产。我设法自己谋身,渐渐走出了一条经营之路。这期间,我失败过,绝望过,在倍尝海外漂泊的艰辛与孤独之后,我才深感家对于一个人是多么宝贵。我几乎无时不在盼望家人的来信或电话。然而,倩如很少给我打电话,信更少。想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已不再是素心,而是你母亲。”
“这时我才明白,倩如在我心中,其实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可有可无。我为自己以前对她的疏远和冷漠而后悔。”
“有了些经济实力后,我开始每星期给你母亲打一个电话。许多次我都想轻轻地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但始终没开口。我想,老夫老妻了,说这些也没意思。最重要的是拼命多挣些钱,早日接你们到美国来。”
“就在我想让你们来美探亲之时,你外公却得了食道癌。你母亲说她必须守着父亲。从她的答话中,我听不出丝毫相思之苦,却仍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我以为你母亲应该还爱我,就算感情已不如当初,但我生意的成功仍能大大满足她的虚荣心。她不可能在这时离开我。”
“你外公病故后,我再次要求你母亲带你到美国团圆。我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完全有能力让你们在美国过上好日子。倩如却建议我在国内开拓业务,以便于经常回家。我采纳她的意见,在国内注册了一个贸易公司,你母亲将学外贸的陈文杰介绍给我,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想让他在公司做副手,我答应了。
后来,我在你母亲的要求下,又将国内企业的法人换成了她。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对爱情心灰意冷的她正一步步设计着离开我。你八岁那年春节,旅美后我第一次回家过年,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刚下飞机,迎接我的不是倩如久别重逢的笑脸,而是一纸离婚协议书。我简直惊呆了。当我痛苦地高叫这是为什么时,你母亲却用那种平静得足以冻僵一切的声音说,梅鸿钧,我曾那么深地爱过你,也幻想有一天你能像爱唐素心一样爱我,可我失望了。你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只爱你自己,爱你自己的过去!她告诉我,陈文杰追她已有好多年了,她一直拒绝他,直到我那么绝情地去了美国。”
“离婚不久,你母亲就带着你嫁给了陈文杰,我落了个妻离子散、人财两空。但,我不恨她,真的不恨。如果说失去素心是上天的捉弄,那么失去倩如则是我自作自受。正是我痴情面纱下的无情,把她越推越远。酿成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是我自己。”
梅鸿钧深邃而忧郁的眼睛,隐藏在层层烟雾中。
“人,常因自私、愚昧而忽略许多宝贵的东西,到失去时才追悔莫及。素素,爸爸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呀!”
梅若素咬住下唇,努力压住胸腔里澎湃的情绪,说:“爸,你不了解。我和惟凯之间比你们复杂得多。浩浩不是惟凯的。”
他像是被烟头烫到手,皱了皱眉。
“惟凯……他知道吗?”
“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才要离婚。”
梅鸿钧把烟重新放进嘴里:“两个人在一起,孩子并不是最重要的。在洛杉矶我看过很多夫妻,没有自己的孩子,一样恩恩爱爱,温馨甜蜜。”
“那是在美国。”她说,“在中国的家庭,孩子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您当年不也是因为有了我,才娶我母亲的吗?”
“既然如此,惟凯为什么不同意离婚?”梅鸿钧反问。
“或许是出于一种责任吧。他像他父亲一样,是有责任感的男人。”这是她想了很久得出的答案。
“不,以我的经验,没有很深的感情,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像你继父,他就深爱着你的母亲。”
“可是,我妈爱的是你。”她看着他,“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人,一定是她最爱的人。”
“可惜我一直忽略她的爱。”他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我知道珍惜,我们一家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安慰地说:“爸爸,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太自责。”
真的都过去了吗?梅鸿钧想着女儿的婚姻,他的眉纠结在一起,眼眸变得更加忧郁。
仳离
素素,你快乐吗?
同居在一个屋檐下,梅若素和林惟凯却形同陌路。
好在这样的情形,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她在公司上班,意外地接到林惟凯的电话。
“今晚能不能不接浩浩回来?”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
“有事吗?”她疑惑地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不去酒店吃饭了,在家炒两个菜,顺便谈谈离婚的事,彼此……都该有个交代。”
生日?离婚?这两件事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
“今天多少号?是你的生日吗?对不起,我都忘了。”她在电话里一迭连声地说。
“不要说对不起,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你能不能换点别的?”她终于发觉,他的声音有点异样。
什么别的?他指的是礼物吗?整个下午,她都想着这事,根本心不在焉。
将近六点,梅若素随下班的人流走出售楼部。
9月11日,一个并不特别的日子。他多大了?好像比她大三岁,今年29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她进了百货大楼,站在柜台前,却不知道该买什么送给他。
他喜欢穿什么款式的衣服?系什么颜色的领带?用什么牌子的男士香水?……她这才发现,结婚两年多,自己对林惟凯仍是一无所知。
最终挑了一只金利来的领带夹,叫人用彩纸包装好了,再贴上“生日快乐”几个字。
回到家,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饭菜的香味。她再细看,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几道菜:红烧排骨,剁椒鱼头,宫保鸡丁,全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你回来了?”林惟凯站在餐厅门口。
“祝你生日快乐!”她有些羞惭地说,从手袋里掏出礼物递过去。
他望她一眼,并没拆开包装来看,只说:“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谢谢,也是最后一次。
当晚,他们喝掉好多酒。到后来,两人都有些醉意。
吃完晚饭,林惟凯一直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望着她。她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借着酒意问:“是不是要跟我谈离婚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素素,我们分居多久了?”
“一年零两个月。”
“再过十个月,在法律上,我们就等于是离婚了。”他说,“你不愿意再等等吗?”
“如果结局是一样的,我看也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她冷静地说。
“是的,没有这个必要。”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逼近了她。
她感到有些不妙,正想逃开,林惟凯已一下子抱住了她。
“我没有耐心再忍受下去!素素,我要你!”
他喝醉了!恐惧袭上梅若素的心头。她拼命挣扎,一心要挣脱他的怀抱。但他以男人的力量把她抱得紧紧的,很快,她就被控制在他那宽厚的怀中……
渐渐地,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淹没了她。她全身血液沸腾,身体一下子酥软下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挣扎的意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在他温暖的怀里不断地战栗,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腰。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一直怀念和渴望的,不就是这种感觉吗?
林惟凯开始吻她,温柔地抚摸她。她并没有拒绝。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喃喃地在她耳边说:“素素,到床上去吧,我会让你快乐的……”
她知道应该拒绝,但还是任他把自己抱上了卧室的床。
到了床上,林惟凯几乎是粗暴地扯开了她的衣服,贪婪而狂热的吻扑面而来。当他的唇碰触到她身体的一刻,许多隐匿的欲念迅速苏醒,令她倏然亢奋。
她抱住他温热厚实的肩,手指深嵌进他的肌肉里。那情绪高涨起来,淹没所有的理智和意念……
那晚,她对他表现出来的热情感到诧异。他和她激情缠绵,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尽。
于昏沉欲睡中,她感觉到他的亲吻,沿着她的唇、脸颊、颈项,一路向下。他辗转吮吸她的肌肤,已没有刚才的欲望,轻轻柔柔的,像在回味或依恋着什么。
“素素,你快乐吗?”他在黑暗中低低地问。
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有点奇怪,却没有精力再去想什么了。像忽然失足入深水,她跌入无边无际的睡眠中。
才睡了一会儿,就听见鸟叫。应该是清晨了。
梅若素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她感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天!她竟然和他缠绵了整整一夜。
她转过脸,林惟凯已经不在身边,枕边放着房产证和一张纸。
她拿起那张纸,是离婚协议书,上面签了他的名字。
而房产证上的户主,赫然写着“梅若素”三个字。
无言的结局
你是好丈夫,始终都是。
林惟凯终于答应离婚了。
然而,就像盼望得到一件东西,等得太久了,当真正得到它时,并不觉得快乐。
梅若素心里空落落的。
白凌霄却兴奋得不行。西餐厅中,他端起酒杯,说:“祝贺你,干杯!”
“你祝贺我什么?终于被丈夫甩了吗?”她无情无绪。
“别把自己弄得像个弃妇似的。谁不知道,是你先不要他。”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离了婚又怎么样?你依然年轻美丽,况且还有我爱你。”
她抬头看他一眼,讥诮地问:“你爱我?你是真的爱我?”
“我当然爱你!”他叫了起来:“我对你的爱,根深蒂固,从你十六岁时就开始了。若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怀疑我的感情!”
这就是他和林惟凯不同的地方。白凌霄成天把爱挂在嘴上,甜言蜜语会把人醉死;而林惟凯,从恋爱到结婚,他说得最肉麻的话,就是那次在她办公室,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喜欢她,请求她答应他的追求。他不轻易示爱,或者……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虽然都要离婚了,但想到第二种结果,梅若素的自尊心还是有点受伤。
“若素,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白凌霄坐在对面,皱着眉头喊。
她真是犯贱,跟林惟凯在一起时,常常想着白凌霄。而现在,她又忘不了林惟凯。
“哦,你刚才说什么?”她竭力拉回自己的思绪。
“林惟凯真的把那套房子给了你?”
是的,他在离婚协议上说,房子归她,银行存款也归她,只带走了他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
她明白白凌霄问这话的用意,说:“这房子是林澍培的,我不能要。”
“但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林惟凯是什么时候办的房产证,更想不到他会写她的名字。
“我会尽快和林惟凯协商,把户主的名字改过来。”
“为什么要改过来?那套房子在高档社区,值一百多万呢。”
“我欠林家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要他的东西!”
说着,梅若素站起来,往餐厅外面走。白凌霄在后面喊:“喂,你去哪里?”
“向群律师事务所!”
这是梅若素第一次走进向群律师事务所。
接待她的小姐说,林律师正在开会,可能还要半个小时才能结束。说话的当口,小姐倒给她一杯饮料,并自我介绍说姓杨,刚分来不久。
“杨小姐,我见过你。”梅若素对着她,又闻到了那股茉莉花的清香。
“我知道,你是林太太。”杨小姐礼貌地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正式分手了。”
杨小姐的眼睛瞪得很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林律师说起过?”
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林惟凯当然不会提。除非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看那位杨小姐关切的表情,完全有这种可能。
梅若素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这半个小时真难等。
杨小姐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红着脸说:“那天晚上,真不好意思。林律师生病了,请了一天假,我代表律师事务所的人去看他,不知不觉就坐得那么晚。如果让你们有什么误会的话,请一定要原谅。”
那天林惟凯病了?难怪他满面潮红,情绪也不稳定……但,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杨小姐说:“林律师来了。”
抬起头,林惟凯正在门口站着。看到梅若素,他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用眼睛紧盯着她,目光令她不安。
杨小姐退出去后,他们相对无言,不是陌生人,却比陌生人更尴尬。
“你离婚协议书上说的,我不同意。”她终于开口。
“你是指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磁性。
“我们住的那套房子,本来是你父亲送给你的结婚礼物。现在我们离婚了,它应该属于你。”
“那不是送给我一个人的,也是你的。”
“不,惟凯!”她说,“我已经欠你太多,不能再要你的东西。”
“什么欠不欠的,”他的笑意有些凄凉,“你分得太清楚了。”
“惟凯,你是律师,应该明白,那套房子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我无权得到它。”
林惟凯叹了一口气,望着她,轻声而平静地说:“那就当作是浩浩的抚养费好了。”
“什么?”她瞪视他,一时语塞。
“依照法律条文,我应该付给浩浩抚养费,直到他成年。”他清楚地说。
“惟凯,你没有义务这样做!”泪水在梅若素的眼眶里打转。
这句话像是击中了林惟凯的要害。他迅速把头埋在手掌中,梅若素只能看见他浓密的黑发。看他痛苦的样子,她的心也在颤抖。
时间静静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林惟凯抬起头来,似乎已恢复了镇定。但,她在他的眸子中仍可看到受伤的痛楚。
“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你可以走了。”他喑哑地说。
“我……我还有话要说。”
他看着她:“请说。”
“惟凯,你是好丈夫,始终都是。只是我们……相识得太晚。”泪水溢出了梅若素的眼眶。她没有管,任它们沿着面颊滚落。
她拭去泪痕,林惟凯正深切地凝视着她,带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如果有下辈子,你会选择我吗?”
“会的,”她含泪望着他,“我一定第一个选你!”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送你出去。”
他们并肩走过长廊。林惟凯始终不说话。梅若素垂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用送了。”她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你决定吧。”
她想了想,说:“10月20日上午,我正好有空。”
“好的。”他点点头,轻声道:“再见!”
后来,她才知道,他说的再见,是永不“再见”。
飘然远去
不要说再见,我们永不再见。
10月20日上午,梅若素走进民政办公室,才知道来得不是时候:屋子里几乎坐满了人,清一色都是来领结婚证的。
每年九、十月份都是年轻人结婚的高峰期。梅若素不愿扫新人的兴,想改天再来,打林惟凯的手机,关机。或许正在来的路上。
算了,长痛短痛都是痛,还是早点结束吧。
她在屋子角落找到一张木椅,坐了下来。
对面沙发上,一对新人在玩游戏。女的让男的伸出双手,把中指弯曲,其它手指对手指互抵着。女的说:“大拇指代表父母,他们最终要离开我们,请把它们分开。”
男的很灵活地照做了。
女的说:“食指代表朋友,他们都是匆匆的过客,随时都会离开我们,请把它们也分开。”男的也很快照做了。
女的又说:“小拇指代表孩子,求学、长大后都会离开我们,请把它们也分开。”男的又照做了。
女的说:“最后就剩无名指没有动了。你把它们也分开。”男的做了,但怎么也分不开。女的咯咯笑了,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男的摇摇头。
“因为它代表……”女的扬一扬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让男的猜。
那男的仍在傻愣愣地猜着,梅若素却已经明白了。
她和林惟凯之间发生过类似的事:结婚前,林惟凯陪她到珠宝店去挑婚戒。他买下那枚淡紫的钻戒时,曾说:“你知道婚戒为什么要戴在无名指上?因为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通到心脏,左手代表女方,右手代表男方。丈夫用戒指套住妻子的心,妻子用戒指套住丈夫的心,从此永不分离。”
尔后,他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郑重其事地说:“从此以后,你就被我套牢了。”
梅若素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发现无名指空空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戒指还给了林惟凯。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他们都没有套住对方的心。
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梅若素从手袋里翻出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是我。”
她一听是林惟凯的声音,着急地问:“你怎么还不来?今天人很多,恐怕要等一个上午……”
他截断她的话:“对不起,我今天来不了。”
“那就改天吧。”她体谅地说。
林惟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办好一切手续了。”
“什么手续?”她不知所云。
“去加拿大。本来早就要走了,但是一直拖了下来。”
去加拿大?遥远的加拿大?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林惟凯要去加拿大了?
“惟凯,我……”梅若素把手机从左手递到右手,再从右手又递到左手。她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素素,不要说再见,我们永不再见。”他在电话里低声地说。
梅若素终于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打乱了似的。即使她和他离婚,也没感觉到真正的分离。她总以为,只要她回头,他就会在原地等着她。
可是现在,他要走了,梅若素急得想哭的冲动都有。
不!他不能就这样走了,这让她不知所措。
梅若素声音颤抖地问:“惟凯,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想见你,我们见了面再谈。”
“不用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林惟凯平静地说,“素素,你知道吗?其实9月11日不是我的生日,是我们认识八年的纪念日。八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见过你。我还知道你为什么穿长袖衣服,因为我看见了你手上的刺青。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去艺术系的钢琴室,只不过是为了每天与你相逢而已。我爱了你整整八年,总相信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可是,我错了,我永远也代替不了刻在你手上的那个名字。”
电话断了。
梅若素把电话往回拨,已经无人接听——那是一个公用电话。
她发疯似地奔出民政办公室。
迎面撞在邵刚的身上,他扶住她,说:“是惟凯叫我来的,他委托我替他把离婚手续办了。”
“惟凯!惟凯!惟凯!”她在他面前很紧张地叫着林惟凯的名字,仿佛就要失去生命般的疼痛,“邵刚,你带我去机场,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邵刚从来没见过如此模样的梅若素。即使当初她母亲身患绝症给她如此大的打击,在外人面前,她都是强装得镇定自若。而此刻,只能用“失魂落魄”四字来形容她。
二话没说,邵刚拦下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去机场的路。他明明知道他们追不上林惟凯,再怎么快,汽车也追不过飞机的速度。
天意弄人
每次在她和一个男人分手时,总会出一点意外。
林惟凯还是走了。
当梅若素赶到机场时,飞往加拿大的航班已经起飞了。林惟凯是在上飞机的最后几分钟给她打的电话。
“我不知道他要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加拿大。”梅若素站在那广阔的机场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身边的邵刚说。
邵刚看着她,眼中带着沉思:“我想,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比如,在大学时,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他就爱上了你。那时候,我们天天笑话他,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情痴。”
梅若素想起浩浩出生前一夜林惟凯的醉话:“她什么都看不到。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她。这世上没有人能超过我……”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她。
“惟凯有极好的家世,本人又很优秀,倒追他的女孩一大堆。我们都奇怪他怎么会喜欢你。不错,你是很漂亮,有一种冷漠、高贵的气质。但大学里比你漂亮的气质美女也大有人在。我们都以为这种暗恋不会有结果,谁知道,他真的和你结了婚。这正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特别是你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时,他天天泡在酒吧间,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顿了顿,说:“惟凯是个高傲的人,情绪一向不外露。同学多年,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痛苦过。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劝他就此放手。凭他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可是,他竟然又跑去见你。”
邵刚的语气明显激动起来:“梅若素,当初在大学时,我就看出你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却没想到你会狠心至此。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惟凯,直到他对你彻底绝望。现在,他走了,什么时候想办离婚,你可以随时通知我。”
他说完,便把她扔在那儿,转身走了。
梅若素站着,被他话里强烈的谴责镇住了。是的,她是个坏女人,无情无义的坏女人!
她的头晕眩着,胃在绞痛,全身疲倦而乏力。
机场里人那么多,空气那么坏。冷汗从她的额头冒出来,眼前金星乱冒。
她支撑不住了,得赶快离开那儿。
梅若素走出机场,一辆出租车主动停靠在她身边。坐进车里,闻到那股汽油的味道,她觉得恶心,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你没事吧,小姐?”司机皱着眉头,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摇摇头,用纸巾擦去唇边的秽物。
“去哪里?”
是啊,她要去哪里?林惟凯走了,办不办离婚手续已不重要。母亲死了,父亲不在本城。她唯一想到的是浩浩。他这会儿正跟白凌霄在一起。
她报了白凌霄家的住址。
手机恰在这时响了起来。
“喂,若素,”白凌霄在彼端兴奋地问:“你在哪里?手续办好了没有?”
“我正在来你家的路上。”她靠在座位上,有气无力地说。
“好,我和浩浩一块儿到门口来等你!”
电话挂断前,她听见他对浩浩说:“浩浩,爸爸带你接妈妈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和浩浩父子相认了。
汽车驶了三个多小时。
梅若素看见白凌霄和浩浩站在住宅小区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白净的皮肤,瘦瘦的脸,亮着两颗虎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俩。
“妈妈来了!”白凌霄用手指着出租车。
浩浩迈着两条小短腿向她的方向跑来。
梅若素从座位上起身,她觉得虚弱,一阵昏眩,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个年轻的护士站在床边,微笑着说:“好险啊,差一点就保不住了。”
“什么保不住了?”她迷惑地望着那张清丽的面孔。
“你怀孕了!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什么?!”梅若素像触电一般,整个人都轻弹起来。
那个护士狐疑地望了她半晌,问:“你是第二胎吧?”
“是,她已经生过孩子了,这个孩子不能要!”一个男声在门外说。
梅若素抬起头,白凌霄拉着浩浩,阴沉地站在那儿。
那个护士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严肃地对梅若素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必须进行人工流产。还好月份不算大,只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她记起和林惟凯的最后一夜。天意弄人!每次在她和一个男人分手时,总会出一点意外。
“你确定你是什么时候受的孕?”护士还在问。
“9月11日。”她轻轻地说,看到白凌霄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可以不必动手术,用药物流产。”护士对白凌霄说,“请你跟我到药房去拿药吧。”
白凌霄走后,浩浩走向病床上的梅若素,怯生生地问:“妈妈,你生病了?”
她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说:“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宝宝。”
“真的?”浩浩一脸惊喜,“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可以。”她拿过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浩浩天真地睁大眼睛:“妈妈,他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梅若素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唯一可以确定,这是林惟凯的孩子。
在怀着浩浩的时候,她曾经做梦都想,如果这是林惟凯的孩子就好了。而现在,她真的有了他的骨血,他却已经飘然远去。
“拿掉他!”白凌霄这时走进来,说,“若素,你必须拿掉他,否则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看着他一脸绝决的表情,她无言以对。
日记
年少轻狂的她,从不把别人的爱恋当一回事。
梅若素从医院回来,妊娠反应更加严重。在她还没下最后的决心前,突然接到林澍培的电话。
“若素,你能到家里来一趟吗?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听着林澍培苍老的声音,梅若素不无心酸。刚刚失去妻子,唯一的儿子又远走异国他乡,老人一定是感到孤独了,才会打电话给她。
“好的,我马上就来。”
到了林家,她看到林澍培果真憔悴了不少,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变白了。
“对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孩子,婚姻本来就没有对错。连惟凯都没有怪过你,我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提到林惟凯,梅若素有些恻恻然,问:“您知道他去加拿大干什么吗?”
“攻读法律学位。”他叹息着说,“本来两年前,惟凯就有机会去国外深造。他却一拖再拖,我一直不明白原因,直到他告诉我说他要结婚了。”
梅若素把头低下去。
“你们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惟凯在临走时,把这叠东西交给我,要我把它们烧了。我猜想一定和你有关,还是由你处置吧。”
林澍培把茶几上的一叠东西,推到她面前。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还有一张计算机的软盘。
她有些迟疑,拿起来,又放下:“这不太好吧。”
“你不要,它们对我也没有用,只能一把火烧了。”他深沉地凝视她,“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惟凯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那我拿走了。”梅若素听见自己仓皇的声音。
林澍培送她到门口,她匆匆地说:“我会再来看您的,再见!”
他站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回到房里。他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动也不动。
深夜。梅若素拧亮书房的台灯,拿起一本日记本。
她不知道林惟凯有写日记的习惯。
写日记,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平生写的第一篇日记,就是关于白凌霄的。当然是真正意义上的日记,而不是老师在课堂上布置的那种。
她抚摸着有些发黄的封面,这里面锁着林惟凯的青春岁月,更锁着他的梦想和烦恼,真的……和她有关吗?
她把日记本打开,扉页上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爱梅小札
林惟凯
1995年9月。”
爱梅小札?她想起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梅”和“眉”同音不同字,难道是……?
她迫不及待地翻到第一页,上面的日期是1995年9月11日。
1995年9月11日 晴
邵刚他们笑我,我也觉得自己好傻,竟然去买了这本日记本。
一个大男人吃了没事,每天写日记,如果是以往,我也会觉得无聊。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犯了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第一天。作为老生,特别是毕业班的男生,最感兴趣的,当然是新生中的美女。而艺术系的女生总是最让人关注的。
在报到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素白的长裙,一直站在校园那棵大榕树下,淡紫色的、茸毛气息似的花朵次第在她身旁飘落……
我站在教室的窗前,久久地张望着她。
她长发披肩,身材高挑,那张小脸的线条像刀削一样精致。最吸引人的,是她淡定的神色,不着急的气质,站在那一帮喧闹、兴奋的艺术系女生中,显得鹤立鸡群,光彩眩目。
不,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气质的。但,确实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
我正在疑惑间,旁边的邵刚忽然碰碰我的肩膀,说:“你看见没有?那边站了个冷美人。”
“哪里?”我装作不在意地问。
“就是站在榕树下的那个,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笑过。更奇怪的是,大热的天,她竟然穿着长袖子衣服,就不怕捂出痱子来。”
是了,是她的衣服,太素净了。而且在场的艺术系女生中,只有她没有化妆。
“如果《红楼梦》剧组到我们学校来选演员,她演林黛玉是最合适的。”邵刚调侃道。
正说着,她忽然跳起来,伸手去接榕树上掉下的花瓣。
袖子从她手腕上落下去,露出一块深蓝色的刺青。
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再看,真的是刺青,而且是两个字:“凌霄。”
“你说这凌霄是什么意思?”我问邵刚,相信他也看到了。
“谁知道?也许是凌霄之志吧,刻在手腕上,用来励志的。”
邵刚看出我对她感兴趣,挤挤眼睛,说:“要不要我帮你问一下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拒绝。如果说,以前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笃信不疑。
邵刚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她叫梅若素,梅花的“梅”,安之若素的“若素”,一个美丽而富于诗意的名字。
一整天,我的脑海里都叠印着梅若素飘飘的长发,纯净、安祥、沉静的面孔,眼睛里似乎深藏着许多内容,举手投足实在不像一个大一的新生,而是那么成熟,有一种迷人的韵味。
她能让你心情平和,像清风抚平你心头的褶皱。但她又有几分忧郁、柔弱,忍不住叫人去呵护。
晚自习后,我到学校的商店,买了这本日记本。邵刚说我中邪了。
我是中邪了,就像徐志摩当年迷上陆小曼一样。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题目就叫《爱梅小札》。
梅若素用颤抖的手,翻过那一页。后面的每一页都写着她的名字。
1995年9月28日 晴
爱情为何物?是一种感觉,心跳的感觉。有人说,不在大学里谈场恋爱,似乎太亏待了自己。也有人说,在大学不谈恋爱,就不像上了大学。可能,心跳的感觉是一种流行病,校园流行病。
在遇到梅若素之前,我从未为任何女孩心跳过。不是我冷漠,也不是我矜持。因为我信奉一个观点,人的一生当中,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幸运的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遇见了她。
上个星期四,我和几个同学走进学校阅览室,有人轻声地说:“看,长袖美女在那儿。”我抬起头,一眼看到梅若素坐在靠窗的角落,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很专注、很投入的样子。她好像只在乎蓝天、白云——望去一切是那么平静,那么茫然,像一潭秋水,很和谐,很美。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得了一个“长袖美女”的绰号,却知道,在学校里对她有好感的男生绝不只我一个。
中午回到寝室,几个男生在一起谈论学校的哪个女生最漂亮。我没有作声,保持着往日对女孩的那份冷漠和孤僻。有的说是新任的文艺部长,有的说是我们系里的系花,还有的说外语系的,终于我听到了“梅若素”的名字。发言的是有“政法系才子”之称的张文渊:“她天生丽质,又有一种神秘、忧郁的气质。一段伤春,都在眉间。如果她能成为我的女朋友,我今生无憾。”
“什么一段伤春,都在眉间。得了吧,张文渊!就凭你这副酸不溜秋的样子,也能让那个冷美人动心?别自不量力了。”邵刚戏谑地说。
张文渊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邵刚的轻视让他胀红了脸,大声说道:“就凭我又怎么样?”
邵刚他们几个相视着眨眨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如果你能让那个长袖美女成为你的女朋友,从今往后,我们几个人唯你是从,否则,你就自认服输吧。”
于是,他们和张文渊便依照所说的,订下了赌约,并立字为据。
打赌后的几天,张文渊茶饭不思,一直在苦苦思谋着怎样向梅若素表白。邵刚见他还没有什么具体行动,开始挤眉弄眼地嘲笑起来。张文渊被他们逼上梁山,便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情书大全,又熬了一个通宵,给梅若素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昨天一早把它扔进了邮箱里。
那封情书,张文渊给我看过。他不愧为政法系的才子,里面那些灼热滚烫的语言,连我看了都脸红心跳。不知梅若素怎么对待这封情书。这两天,我和张文渊一样紧张,感觉度日如年。
1995年10月13日 晴转阴
两个星期过去了,梅若素没有对那封情书做出任何回应。张文渊本来就对自己在赌约情况下写出的情书,没抱多大的希望,现在更是彻彻底底地失望了。
这次伟大的求爱行动,不过成了邵刚他们的一次笑料而已。张文渊对我说,他有些后悔,不该贸然地打赌,不该自以为是地写情书。
我却觉得他比我勇敢,起码他有勇气向自己欣赏的女生求爱,而我……与其说是一种冷漠,不如说是自卑,或者懦弱。
每天上课下课,我都借故绕道艺术系,只为了看她一眼。可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我。邵刚说,她不是不注意我,她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男生。“这是个针都刺不出血来的冷美人。有张文渊的前车之鉴,惟凯,你就算了吧!”
我也想算了,可是,谁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忘掉她——这个让我第一次心动的女孩?
1995年11月5日 雨
近来,梅若素成为学校男生公开追逐的对象。很多人对她彬彬有礼,大献殷勤。听艺术系的男生说,她的课桌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很别致、精美的礼物,还有情书、玫瑰花,而她对于这一切显得不屑一顾,看完后只是淡淡一笑,而后又恢复了那份平静,那份矜持。
她至今没有男朋友,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怅惘。难道,她真如邵刚所说的,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冷美人?
我发现,对她的感情越来越让我迷茫、徘徊,并渐渐成了一种病苦。
1995年11月17日 晴
下午,邵刚偷偷告诉我,每天吃过晚饭后,梅若素都会到艺术系的钢琴室去弹钢琴。
“你知道,艺术系坐落在学校最偏僻的山坡上,那会儿没有什么人。女孩子最胆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吓得尖叫,你何不来个英雄救美?”
这家伙在讥笑我“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我还是决定晚上去钢琴室看看。
傍晚时分,学校广播里放着流行歌曲。我拿了一本法律方面的书,往宿舍后面的山坡上走。顺着长长的阶梯,我一直走到了艺术系。那时,太阳已经西沉,秋风萧瑟,树影在月光下摇曳,很寂静,也很荒凉。
我以为今晚梅若素不会来。一个女孩子独自到这儿来练琴,确实需要一点勇气。
还没走到钢琴室,就听到了琴声。我悄悄地走到门口,果然是她!
她坐在靠墙的一架钢琴前,手指在黑色的键盘上跳动。乌黑的长发从额头披泻下来,遮住了她美丽而忧伤的脸。
我没有走进去,怕了惊扰她。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手。那双没涂指甲油的红润的手,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透露出小布尔乔亚式的高贵和典雅。
纤纤素手,皓腕如玉。我忽然想到了这样两句话。在那圆润白皙的手腕上,我又看见了那个深蓝色的刺青。
“凌霄”,到底有什么含义呢?
今晚,我倚着门,听着她的琴声,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有人到艺术系来上晚自习,我才匆匆地离开。
自始至终,她都没发现我的存在。
……
1995年12月8日 阴雨
今晚我又去了艺术系的钢琴室。像往常一样,梅若素仍旧没有发现我。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藏身功夫很好,还是她根本就心不在焉。
她在弹琴的时候,是真正的全神贯注,周围的一切都不在她的眼里。
她像一位温香软玉的贵族女儿,那种高贵、冷漠的气质,是要有良好的家境做底子的。我好奇她的父母是什么人,更好奇她曾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忧郁?尤其是弹钢琴的时候。也只有她,会把贝多芬的《命运》弹得像哀乐,把抒情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成名曲弹得那般凄婉、忧伤。
可是,除了名字和系别之外,我对她根本一无所知。
1996年1月24日 晴
放寒假了。很久都没有见到梅若素,我发疯般地想她。
怎么可以这样想她?在日里,在夜里,在每个恍惚的瞬间!
好像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从起床那一刻起,我就满脑子都是她!我算计着每时每刻她在做什么,像个傻瓜一样对着窗外发呆。理智命令我不可以想她。毕业后的去向,考研……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是她的倩影总是在我脑海里蹦出来,不思量,自难忘!
想她每个沉思的表情,想她每个忧郁的眼神,想她……太多太多!
我很想见见她,即使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只是见见她也好!起风了,她添衣了吗?夜深了,她入梦了吗?
哦,素素,(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喜欢这样叫她,带着一点点宠溺和怜惜。)我怎么会这么为你倾心?哦,素素,请给我多一点信心,多一点勇气,多一点力量!
这样刻骨的相思,让我更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一阵冲动之下,我竟然重蹈张文渊的覆辙,给她写了一封情书,引用的是周华健《孤枕难眠》里的歌词:“想着你的夜晚,想着你的容颜,反反复复孤枕难眠。告诉我,你一样不成眠。告诉我,梦一定会实现……”
我没有张文渊那么好的文采,却和他一样多情。
不知道梅若素的家庭住址,我把信直接寄到了学校。盼望着开学的第一天,就能看见她如花的笑靥。
梅若素不记得自己收到过这样一封信。不,很有可能是她收到了,却连信封都没拆,就把它当废纸,扔进了垃圾箱。
那时候,年少轻狂的她,从不把别人的爱恋当一回事。不知道尊重,更不懂得珍惜。
原来他是知道的
要怎样的深情,才会让一个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藏着别的男人?
1996年2月14日 阴
很久没写日记了。
我的那封情书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苦涩。我一直在犹豫,《爱梅小札》还要不要坚持下去。但,今天是情人节,我又看见她了。
情人节是爱神的节日,对我们这些情场失意的人来说,只有借酒浇愁。正好张文渊拿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稿费,邵刚闹着要他请客。同寝室的人都去了,只有高渤缺席。他和中文系的女友正在热恋之中。
酒至半酣,张文渊忽然敲敲桌子,说:“看哪,又有人向我们的长袖美女献殷勤了!”
我从餐厅二楼的窗子望下去,果然看见梅若素穿一件雪青色的宽袖毛衣,脖子上挂着精致的木制项链,像一个童话中的仙子,缓缓飘进昏暗而狭长的女生宿舍楼道。她身后,一个看上去挺稚气的男生很窘迫地站在台阶上,脸比手上的玫瑰还要红。
看到她,我的心温柔地伤感起来。
邵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连忙推推张文渊,满脸轻蔑的神情:“得了吧,人家根本不睬你,你还想着她!”
张文渊把脸转向我,说:“今天是情人节,我们几个人却坐在这儿喝闷酒。其他人也就算了,只有惟凯太不可思议!我敢打赌,咱们学校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女生暗恋你。都要毕业了,你怎么还不交女朋友?”
他的话使我心里更加苦涩。我借着酒意,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是同病相连!”
“连?”张文渊的舌头有些打结,“我又穷又酸没人要,你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们怎么连?”
邵刚赶紧打哈哈:“你哪里能跟惟凯比?人家是选择的对象太多,都不知道挑哪个好。”
“不!”我打断他的话,看着一桌的人,说:“你们听过那首歌没有?叫《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一片,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
这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我走在校园里,独饮着那份孤独和落寞,哼上一首忧郁而苍白的歌!
看着这些文字,梅若素深深地被触动。
大学四年,看着校园里俪影双双,同寝室的女孩儿有人在旁嘘寒问暖,她不是不羡慕的。但为了所爱的人,她和林惟凯一样固守着那份寂寞。
而那时的白凌霄,却在千里之外的另一所大学,精心地扮演着另一个爱情故事的男主角。故事的女主角,正是他的前妻——一个家境优越、美貌出众的女子。
1996年2月23日 晴
昨天吃过晚饭,我照例到钢琴室去,却没有看到梅若素。她今天怎么没来练琴?是不是生病了?整晚我都想着这事,心里忐忑不安。
晚自习后,我又去了一趟艺术系,迎面碰上几个声乐班的女生,正七手八脚地拖着梅若素上楼。她面色潮红,满身酒气,已醉得不省人事。
不行,这样会烧坏胃的!顾不得其它,我拦腰抱起梅若素直奔校医院。那几个女生认得我,都跟了上来。
到了校医院,医生说要马上输液。挂上输液瓶,梅若素清醒过来,睁眼看到我,她惊惶失措,发疯般地捶打我,嚷着要我走开。
我吃痛,但并不躲闪,依旧牢牢地扶住她。这是第一次我离她这么近,怎么舍得放手?
结果,她在我怀中吐得一塌糊涂。我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吐得更舒服些。
整整一夜,我紧紧握着梅若素冰冷的手,陪她战胜不断袭来的痛苦。
天放亮时,痛苦的潮水退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风雪过后一朵素白的梅花,清馨而又美丽。
她没有问我是谁,我也没作自我介绍。和她们班的几个女生打过招呼后,我准备离开。
“等等!”其中一个女孩叫住我,要我把溅满秽物的外衣脱下来,拿给她洗。
我多希望说这话的是梅若素。她却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强抑着心中的失落感,我对那个好心的女生说:“不用了,我自己会洗。”
邵刚得知我夜不归宿的原因,大大地奚落了我一顿:“像她那样的人,就像歌词里唱的,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你这又是何苦?”
“不,冷漠不过是她的伪装,也许她是最多情的人。”昨晚,我听见梅若素在昏睡中不停地叫“凌霄”,凭直觉,我知道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今晚,我又去了钢琴室。梅若素披着一条缀着长流苏的黑色披肩,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弹琴。我看到她的脸惨白惨白的,黑眸里的忧伤深不见底。
这是一个有心事有沧桑的女孩。为什么我早没发现?
1996年3月12日 阴
中午,我刚吃完饭回到寝室,就听见值班的大爷在楼下喊:“林惟凯,有人找!”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站在大爷的身边,披着一肩长发。高渤正好从楼下上来,朝我挤眉弄眼道:“是个很漂亮的女生,艺术系的。”
我的心不知怎么跳得快了。会是她吗?我期待着,匆匆地跑下了楼。
“你好!我是艺术系声乐班的曹蕾,我们见过面。”那女孩自我介绍道。
我认出来,她是那天那个热心的女生,不禁隐隐有些失望。
“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们班要出几期黑板报,是关于法律方面的,想请你多多指教。”
看得出,这个叫曹蕾的女孩对我有好感。这样的情形我不是第一次碰到,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她。但想到这也许是我接近梅若素的唯一方法,我有些心动,说:“好吧,我试试看!”
曹蕾没料到我会答应,满脸惊喜,笑得很柔美很妩媚。看到她的笑容,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1996年3月29日 小雨
从曹蕾口中,我终于弄清楚:2月23日那天下午,梅若素在收到一封从外地寄来的信后,便握紧信纸,冲出了寝室。等曹蕾他们在校外的小酒店找到她时,她已经喝醉了。
信是那个叫“凌霄”的男生写的吗?他一定伤了她的心!
我问曹蕾:“写那封信的是不是她男朋友?”
曹蕾摇摇头:“从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又会是什么人?
我多想了解,在冰肌玉骨下,她有着怎样一颗精致而敏感的心!
1996年5月8日 晴
一个多月了,曹蕾天天来找我,商量出黑板报的事。校园里竟然有人传言,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我觉得应该和她说清楚,澄清这个误会。
我还没开口,就收到曹蕾送我的生日礼物——一盒蛋糕和一条名牌领带。我有点意外,她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当你在乎一个人时,一定会千方百计打听他的生日,并记住这个有意义的日子。”曹蕾看着我,双颊晕红,眼中柔情似水。
勿庸置疑,她是在婉转向我示爱。
我佩服她的勇气,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谢谢你的蛋糕。不过,这条领带我不能收。”
“为什么?”她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大概不了解,领带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送你领带呀!”
“那我就更不能接受了。”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咬着嘴唇,半晌不出声。
“对不起。”我诚挚地向她道歉,她却一下子抬起头来:“这是为什么?他们说,你没有女朋友!”
“我是没有女朋友,但不代表我没有喜欢的人。”
“我明白了。”曹蕾点点头,从我手里接过那条领带,“替我祝福她,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孩!”
说句实话,我很欣赏她,也乐意和她交朋友。可是……
难道真应了校园里流传的那句老话: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
1996年6月18日 多云
这些天,高渤的情绪有些反常。听邵刚说,他失恋了。
怎么会?他和女友刘歆是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他们两情依依、丝丝入扣的感情,堪称现代校园的爱情经典。
今晚,高渤找我出来喝酒,跟我说了他和女友的事。一个星期前,刘歆对他说她累了,想分手。其实,是她认识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可以帮她毕业后留在省城。
在酒桌上,高渤喝得酩酊大醉,说:“为了留下来,她竟出卖了爱情!惟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都不想活下去了。这是我生命中最用情的一次啊!”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记住她,把她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这句话,像是对高渤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高渤仰天长啸:“不!你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爱越深,心越痛,受伤越多!”
“既然痛苦多于快乐,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爱?”我真的不明白,诚心诚意地求教。
“感情的事,不是你说爱就爱,你说不爱就不爱!有时候,你越不想爱,却越是欲罢不能!”高渤的话像在绕口令。
“所以,我劝你不要轻易爱上什么人!”末了,他仿佛大彻大悟似的对我说。
可惜,他说这句话已经晚了。
1996年7月2日 晴
明天是毕业生离校的日子。
一天到晚,宿舍楼里都有人高昂着嗓子唱:“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你要相信我,再不用多久,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过……”
这首温暖、深情而充满希望的歌,到了我们嘴里,却变得忧伤、郁闷。
高渤始终都提不起劲来。前天晚上,他又喝醉了酒,跑到中文系女生宿舍楼外,狂喊刘歆的名字,差点被学校保卫处当疯子给抓起来。
看他那个样子,邵刚对我说:“我很庆幸在大学里没谈恋爱。明知道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陷进去?”
“有时候感情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我想起高渤那晚的话。
“我看你就控制得很好。”
邵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瞒他:“其实,我也试过了,只是以失败告终。”
“我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他看着我,“好在毕业了,你不会再看见她。”
“世事难料。也许,我们会在人生的下一个路口相逢。”这是我心中一个美好的期许。
“假如真有这种可能,你会怎么做?”
“如果到时候,我还是放不下她,我一定会告诉她那句珍藏了很久的话。”
这句话,我一生只说一次。
第一本日记,到这里结束了。
墙上的钟已经指到十二点,梅若素却毫无睡意,又翻开后面的日记,看了下去。
2001年5月4日 晴
大学毕业后,每天穿着整齐的西服,穿行于石头森林,在生活的夹缝里谋取营生,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心情写日记了。
但今天,当我在家中看见梅若素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五年来,她就像水中的月亮,明晃晃的常在我心灵中映现。
难道真是天赐良缘吗?还是上天听见了我曾经的期许,而有意成全?我一打开家门,竟然发现,梅若素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怀疑地停下了脚步,以为自己在做梦。
是她,苍白得有些晶莹的面孔,长长的而又飘柔的长发,迷蒙的搀杂着冷淡与忧郁的眼神。无数个夜晚,就是这张面庞,一次次让我辗转不眠。
和五年前一样,她坐在钢琴前面,用那双我曾深深爱慕的红酥手,弹奏着幽怨的曲调。
我站在那儿不敢动,近乎贪婪地盯着她看,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和五年前不同,这次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并且吓了一跳。
我走上去,扶起被她撞翻的琴凳。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懊恼,似乎在责怪我的莽撞。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问她:“还记得我吗?”
梅若素依然保持着大学时的清高,连招呼都没打,就转身上楼了。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在楼梯口,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就是继母李倩如的女儿!
晚饭过后,我悠然点上一根烟,信手翻开五年前的日记本,翻起了我最初的爱。
当看到最后那一页时,我和邵刚毕业前关于梅若素的讨论仿佛又响在耳边:
“好在毕业了,你不会再看见她。”
“世事难料。也许,我们会在人生的下一个路口相逢。”
“假如真有这种可能,你会怎么做?”
“如果到时候,我还是放不下她,我一定会告诉她那句珍藏了很久的话。”
既然命运再一次将她推到我面前,我不会再放过她了。
2001年5月10日 阴
今天和邵刚通电话,意外得知,他的女朋友齐眉和梅若素是同班同学,现在合租了一套公寓。
邵刚在电话里说:“梅若素还和以前一样漂亮,一样矜持,模样一点都没变。”
“我知道。”
“你知道?”他吃了一惊,“难道你见过她了?”
我将和梅若素的“姻亲”关系告诉他,邵刚笑着说:“我觉得你不要当律师,干脆改行当算命先生。”
我和他开玩笑:“行啊,不过现在我这个林半仙,想请你女朋友扮一回红娘。”
“你想追她?”
“你忘了我毕业时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邵刚沉默半晌,才叹口气说:“惟凯,我真服了你!好吧,君子有成人之美。”
他答应由齐眉出面去约梅若素。我不知她是否会赴约,可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她,正像把自己从平静的生活抛入一个满是激情的漩涡。
2001年5月15日 晴
今天,我约梅若素在梦缘咖啡厅见面。之所以选在这儿,一是因为“梦缘”和“梦圆”谐音,二是我一向喜欢咖啡厅的幽雅,不
像酒楼茶肆那般喧闹。
在繁忙的日子里,我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坐在午后静谧的咖啡厅,看着窗外纷纭的人流,像一部无声电影,而我是一个安祥的旁观者。记得读大学时,我曾和同系的师兄探讨晚年理想,我说:“开一间咖啡厅,只卖我喜欢的几种咖啡,只放我喜欢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忆往事。”那位师兄说:“如果下雨,就关起门来自己享受。”
正合吾意!不过,那是在没有意中人的情况下。如果能和心爱的人一起享受,那又是另一番“香浓”的味道,丝毫不亚于古人推崇的“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浮想连翩之际,梅若素走了进来。看到我,她显然大吃了一惊。我和她说话时,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那种表情,近似于冷漠,又好像是好奇,却终究给人十分平静的感觉。她那种眼光让我感到自惭形秽,感到难以忍受——我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这样不知所措过。
作为一名职业律师,我给人的一惯印象是沉稳而冷静,但她似乎比我更为冷静、稳重。在她面前,我很难冷静,有的只是惶惑和患得患失。
我使出浑身解数,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但她根本不屑一顾,话也没说,就一头冲了出去。
没想到我平生的第一次约会,竟然这么失败!
2001年5月21日 阴
虽然再次被梅若素拒绝,在邵刚面前很没有面子,但我依然抗拒不了对她的思恋。爱情像咖啡一样,是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何况我默默地爱了她这么多年?
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她的爱没有消褪,反而更加强烈了。
2001年6月3日 晴
今天是端午节,继母一大早就打电话要我回家吃饭。我以为会见到梅若素,爽快地答应了。但令我失望的是,她没有来。
我知道她是在躲我,心中很是懊恼。难道我是凶神恶煞,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只吃了几个粽子,我就开车离开了父亲家。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兜圈,最后发现自己停在梅若素公司的门口,看见她随着下班的人流涌出了大楼。
我一直开着车,跟着她。走在人行道上,她的身影十分孤独,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觉得心被揪得很疼。这个孤独行走的女子,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段乍失母爱,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下了车,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梅若素一步步走近。她抬起头,目光依次滑过我的皮鞋、西服、领带,最后停驻在我的脸上。我从她茫然的双眼里,清晰地窥探出她内心郁积的忧愁。
这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在心灵深处,她和我一样孤独,一样无助,一样有创伤。或许这就是她如此吸引我的原因?
2001年6月11日 晴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没有什么事情会比恋爱更让人感觉幸福。恋爱中的人好像被注射了无穷的能量,恨不得一天里会有36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可以看见对方。彼此的眼中和心里已经容不下其它的东西。
美中不足的是,梅若素并不像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她太冷静,也太从容了。交往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不向我撒娇,也没向我发过脾气,更不会提什么要求。即使我吻她的时候,她也不能全情投入,心好像飞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是她的冷傲个性使然,还是她的心已经不再为爱情燃烧?
2001年6月18日 大雨
这些天,我有意无意,常向李倩如打听梅若素小时候的事情。
我的直觉没有错,她几乎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女孩。在我看来,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听人说,没有童年的孩子长大以后,都会有一种情感饥饿。这饥饿,只有一个特别爱她的人才能补偿。
我想给她一些补偿,又担心她不会接受。因为她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我一直都知道。而她,也分明从他那里获得过补偿,才会如此刻骨铭心,非要在手腕刻上他的名字。
我嫉妒着那个名字的主人,更希望有一天能够取代他,成为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2001年6月21日 晴
好像做梦一样,我居然得到了她。
今晚,她是那么的温柔、静穆,身上散发着让我沉醉的气息,像是春天雨后的花朵般娇嫩。一阵又一阵电流涌遍全身的感觉,让我不顾一切投入其中。事后,我有些后悔,生怕弄疼了她。这是我的第一次,而她主动坦白并不是第一次。
也许因为太爱她的缘故,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我不是太在乎性的人,否则也不会年近三十了,还守身如玉。我一直认为,性是男女之间感情发展到极至的表现,是我爱她的另一种方式。
当然,在今天以前,我也真诚地希望自己是她的唯一和最初。不过,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即便意外得知她并非处女身,我还是一样爱她。我只担忧她不能忘记“最初的那一个”,可是正为此我会越发地珍惜她。因为无论如何,现在她是属于我的。
不,她的未来也是属于我的,我绝不让任何人把她抢走!
天知道我有多爱她!她是我的主宰,没有她我就没有了灵魂。我要以后的每一天都这样把她拥在怀里,即使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她沉静的睡容,听着她平稳的呼吸,也是一种幸福。
可惜她睡着了,听不到我的心声。不过没关系,她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就是把她的一生一世许给了我。
我要温柔地呵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2001年6月30日 晴
为了结婚的事,我忙得焦头烂额。
即使再忙,我也没忘送给她一枚婚戒。不为别的,光冲着那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广告词,我都要把钻戒亲手给她戴上。
那一刻,我的心是虔诚的,甚至希望能够像电影里一样,在教堂里举行一场隆重而庄严的婚礼,在牧师和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抱着我心爱的新娘,走过长长的红地毯,走向幸福而平静的婚姻生活。
我深情地看着梅若素,却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脸上没有丝毫幸福的表情,更不要说什么羞涩甜美的笑容了。
一定有什么人或事困扰着她。我环顾那家珠宝店,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皮肤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儒雅模样。是他吗?他就是刻在她手腕上的那个“凌霄”?
回去的路上,她执意不肯坐车,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一路上,她都不说话,显然沉浸在回忆当中。我陪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在结婚的前夕,她还想着另外的一个男人?她为什么就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看,身边的这个男人也爱她至深?
我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能让她彻底忘记那个男人!
阖上日记本,梅若素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她不爱他,一直知道白凌霄,一直知道她手上的那个刺青。
究竟要怎样的深情,才会让一个男人,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藏着别的男人?
梅若素抹去脸上的泪痕,拿起那张软盘,只可惜林惟凯将笔记本电脑带走了,她无法知道他在里面记了些什么。
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梅若素把那张软盘放进了自己的手袋里。
赌
哀莫大于心死。
中午,别人都去外面用餐了,梅若素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把那张软盘插进了计算机中。
文档徐徐打开,原来是一些零散的句子,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
“梅若素越来越像个小女人了,她常常无缘无故向我发火,还学会了使小性子。”
“今天,她问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进厨房?我开玩笑说这是家族遗传。其实,谁天生喜欢做家务?真是又繁琐又没完没了。
我只是体谅她上班辛苦,不愿意看着她成天为家务事而烦恼。”
“在结婚以前,我就知道,她不会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但婚后才真正见识到了她油瓶倒了也不扶的涵养。她什么厨艺都不擅长,炒的菜只勉强可以下肚。最让我吃惊的是她的懒散和迷糊,星期天她一个人在家,从不做饭烧菜。晚上我下班时,她还躺在床上午睡未醒,茶几上扔着方便面的空盒子。像娇养一只宠物似的,我娇养着什么家务活也不会做,也不想做的妻子。”
“今天下班后,梅若素告诉我,她怀孕了。说这话时,她的神色显得很紧张,没有应该表现出来的惊喜,让我起了疑心。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是6月21日,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半月。而她却说医生告诉她已怀孕两个月了。我联想到那天她曾经莫名其妙地问我:‘你会娶一个怀孕的女人吗?’,感觉自己受了愚弄。结婚以来第一次,我向她发了火,但看到她满脸惊恐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不知怎么面对这件事。
我想当面向她问清楚,又怕给我们两人的感情罩上阴影。我了解她的个性,如果她真的是冤枉的,那种伤害将无法弥补,会是一辈子的痛。我那么爱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绝不愿意伤害她。思来想去,我在她面前撒了个谎,说我们家有隔代遗传的先天性白痴病史,让她把这孩子打掉,再看她的反应。她却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白痴,并坚持要把他生下来。
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吧,谁忍心扼杀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
“这些天,我一直被她怀孕的事困扰着,怎么想把它忘掉都是徒劳。特别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个蝴蝶结时,心绪就更加不宁。她借着那个蝴蝶结来掩饰手上的刺青,会不会也借着我们的婚姻来掩饰她怀孕的事实?
我整夜整夜地抽烟,辗转难眠。我打电话咨询过妇产科的朋友,问他从医学角度来讲,这是不是正常现象。那位朋友的回答模梭两可,说像这种情况,不能排除受孕的可能性。我又打电话问父亲,梅若素是否向他打听过家族遗传病的事。父亲说,梅若素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我的,她怎么一点不担心他是否正常?难道她真的欺骗了我?”
“今晚,我在外地出差,自从结婚后第一次在外面过夜。我对她的思念超出了以往任何时候。事实证明我还是很爱她,即使有孩子的阴影,我仍然牵挂着她。
如果失去她,我不敢想像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我有勇气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吗?我会要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吗?
真是痛苦的抉择呀!为什么小说里才有的故事情节,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这段日子,她常常失眠。午夜,她情愿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愿意睡觉。
怀孕期的女人因为没有安全感,容易陷入忧郁的情绪。我必须让她感到加倍的关爱。但她还是不快乐,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有许多心事和忧愁,总是在发呆,哪怕我看了她一个小时都丝毫不觉。”
“躺在床上,她总是那么凉,我想用大红被子和我的身体温暖她,又怕自己会伤了她。每天晚上拥着她入眠,我必须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
“邵刚笑我是个妻管严,说我对她太好,痴情得让人羡慕,让人感动。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她不感动呢?我付出了这么多,不求别的回报,只要她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信赖、可以倾诉心里话的人就足够了。可是她却不这样。”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我在医院里守着她。她却不敢看我的眼睛。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我早就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也早有心理准备去接受他。因为和亲生骨肉相比,她更让我难以割舍。”
“作了母亲的她,比原来更美了。她个子高挑,长发柔婉,于少女脱胎为少妇之后,母性的温存和与生俱来的高贵融为一体,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落落大方。我承认现在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重,对她的爱恋仿佛也愈深。”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特意提醒我早点下班。我感到受宠若惊,原来她还记得这个日子!一整天我的心情都特别好,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买了一大束红玫瑰,抱着赶到了梦缘咖啡厅。我想告诉她,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学校园里。我还想告诉她一句话,那句早就该说却一直没说的话!
但是,她并不是来庆祝结婚周年的。当她将我送给她的钻戒还给我时,我就知道她心里已经作了某个决定,脑袋中仿佛有个炸弹爆破了,只剩纷纷碎片。
邵刚没有说错,她果然是铁石心肠,果然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无论我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感动,不会融化!我并不在乎浩浩是不是我的亲生,只要她从心里接纳我,只要她让我照顾他们母子一生一世,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她却把这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撕碎了!
有一阵冲动,我很想将杯子里的咖啡泼向她,就像港台片里受了伤害的男主角。但,我没有这样做。我知道,即使当时这么做了,最终后悔的还是我自己。
早知道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爱?虽然不会有那么多快乐,却也不会有这么深的痛苦。
回想起很久以前高渤失恋后在深夜的街头买醉的情景。今时今日,我终于尝到了那种“爱到深处痛入骨髓”的滋味!
“梅若素走了,留下了一封信,她说要还我自由,给我幸福。她不知道,我的幸福和爱情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我天天晚上约邵刚出来,到闹猛的酒吧,躲在角落里,在热闹的氛围当中,脑袋一片空白地守着自己的孤独。
邵刚一直追问我原因,自己梦寐以求、苦心经营的一段婚姻,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除了独饮这杯苦酒,还能说什么呢?
邵刚问我恨不恨她?说心里话,我是有点恨她。但恨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觉,心底深处的还是思念。”
“没有她的日子,我照常上班,然后一个人买菜做饭吃饭看报。我最害怕的是漫长的夜晚,会因为想她而整夜整夜失眠。”
“邵刚劝我和她离婚。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但离了婚,她怎么办?带着浩浩一个人过吗?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去抚养一个幼小的孩子?
邵刚不了解,梅若素是那种很脆弱的女人。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缺少安全感。在我眼里,她更像一个任性和不懂珍惜的孩子。
如果她以后后悔了怎么办?我想到她未来的种种结局,实在很怕她再受伤害。”
“这段时间,我下了班就往拳击馆跑,试图用练拳击来打发无聊的日子。但到了晚上,还是会失眠。想她的时候我真想去看看她,但念及她的无情,我又灰了心。这一个多月来,她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
究竟要怎样做,我才能从这样的泥潭当中拔脚出来?感情为什么不能像练拳击一样,想出手时就出手,想收手时就收手?”
“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她。跟我想象的一样,她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天天吃方便面,脸色看起来很差,整个人也瘦了一圈。但是,这样苍白消瘦的她,依然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真想把她狠狠搂进怀中,揉进骨血里。而她却把这当作是一种施舍和报恩,浇熄了我所有的热情。”
“今天一早,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继母在医院,被检查出了乳腺癌。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梅若素,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到了医院,出乎意料之外,继母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的平静给了我勇气,我拨通了梅若素的手机。
当她知道母亲的病情后,无法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彷徨,看上去是那么可怜兮兮。我的心蓦地疼痛扭绞起来,尽管我是她舍弃的,但我仍不能坐视她的痛苦与无助。我决定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度过难关。”
“继母的病越来越重,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去日无多,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明,都冷静。昨天晚上,她特意把我留下来,说有话跟我说。我知道是关于梅若素。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照顾她,对不对?’她看着我问。
‘不要这样说。妈,您不会有事的!’我有点言不由衷。
‘我的病自己最清楚。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人早晚都要走的,我最不放心若素。你是她的丈夫,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会照顾她。’
‘她并不需要我照顾。’
‘不,若素看起来坚强、冷傲,其实她很脆弱,遇到挫折就会逃避,自暴自弃,你一定要在她身边帮助她,别让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会的。妈,我会照顾她。’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竟露出一丝笑纹:‘这我就放心了。’
继母像是在交待遗言。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从今天开始,她就陷入了昏迷状态。”
“父亲告诉我,继母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临终前,她想见梅若素的生父一面。我内心很是震动,问父亲:‘你答应了?’父亲点点头:‘我已经联系上了他。’
自己身患绝症的妻子临终时,想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我看着奔波操劳得面颊凹陷、胡子拉茬的父亲,为他感到不公平。父亲却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你继母最后一个心愿,我怎么忍心拒绝?惟凯,宽容也是一种爱。’
话虽这样说,换作是我,恐怕很难做到,除非我不爱那个女人。
如果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得到她的心,我会在那之前主动放弃。”
“我终于见到了梅若素的生父。他的身材高瘦,儒雅的气质,安闲的态度,眼中却有着超龄的憔悴和苍老。
一个陌生的男人,却又像是似曾相识。因为他一直根植在梅若素的心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她也能靠在我的肩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妒意。这世上有跟岳父吃醋的女婿吗?有,我就是!”
“继母今天去世了。悲痛之余,我还感觉到失望。因为在最痛苦的时候,梅若素并未选择我的胸膛作为擦拭泪水的位置。她向我转过身来,面孔已恢复了平静。她不需要我的陪伴,更不需要我的安慰。
晚上,我无法入眠,在床上不断翻腾辗转。一片寂静中,听到她在隔壁大声哭叫。我知道她又作噩梦了,连忙赶过去,听到她叫妈妈和浩浩。她很快醒来,我问她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她的回答是没有。听了她的话,我觉得心如刀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把我关在心门之外?”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不,是她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有什么心里话,她不会对我说,总是跟她父亲说。我们像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自从继母去世后,她常常早出晚归,已经持续两三个月了。我不想过多干涉她的自由。”
“今天起床后,我感觉头痛,全身发热,打电话向律师事务所请了假。杨小姐晚上来看我,说事务所曾有人看到她经常跟一个三十岁左右、五官清秀的男人在一起。我猜想那一定是白凌霄。
她半夜才回来,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压制不住胸腔里的郁闷和嫉妒,把她和白凌霄在一起的事抖露出来。她丝毫不感觉羞愧,反而要我放了她。原来我的爱,对她竟是一种禁锢!那一刻,我好像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我死命握住茶几上的玻璃杯,看着玻璃在手掌中裂成了碎片,就像我的心一样。
她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来问我痛不痛?我想告诉她,伤口不痛,可是心很痛,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要自由,我就还她自由好了。但与其她离开,还不如我走,把温暖的屋子留给她吧。我向她母亲承诺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现在做不到了,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飘泊。最起码要给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顶。”
“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前,我打电话给她,谎称今天是我的生日,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回来了,手里拿着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居然不记得我的生日!很久以前一个女孩曾经说过:当你在乎一个人时,一定会千方百计打听他的生日,并记住这个有意义的日子。
她最后的迷糊和粗心,将我对婚姻仅存的一点幻想都全部抹去。
我想我已知道答案。这场婚姻,我根本是在赌,一开始就知道是必输的游戏,只是我已忘了理智。
回首两年的短暂婚姻,浮上脑际的竟是陆游的那阙词: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为这份感情,我付出了一切,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到头来却一无所有,里子和面子都输光了。我只能选择远走他乡。”
觉悟
寒冷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孤独地醒来。
关上计算机,梅若素取出那张软盘,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售楼部。
出租车停在林澍培家楼下。
她敲开了林家的大门,面对着一脸意外的林澍培,突兀地问:“惟凯在哪里?渥太华、温哥华还是多伦多?”
林澍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他把她让进客厅,说:“进来坐吧。”
“爸爸,请您告诉我!”她的神情十分焦虑。
他微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爸爸。
“我只知道惟凯去了加拿大,不知道他在哪个城市。”
“惟凯竟然连你都不告诉!”梅若素完全失了主张,脸上闪现迷乱和震动,“他是故意的,他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问他的地址?”林澍培问,“你看了他的日记?”
“我……我无法形容惟凯对我的意义,也无法形容失去他的感受……”隐抑不住的痛苦令她哽咽。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深深吸一口气,说:“爸爸,我不想为难您。但我真的想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吗?”
“请相信我,我确实不知道。你问问邵刚吧,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林澍培的话提醒了梅若素。她立即拔通了邵刚的电话。
电话那头,邵刚的语气冷若冰霜:“我不知道惟凯在加拿大的地址,即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邵刚的话尖锐而不留情面:“为什么?梅若素,他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抛家舍业,远移他乡,一个人躲到加拿大去舔舐伤口。
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请你放过他!”
“这是他说的?”她心中凄凄惶惶的。
“是的。惟凯临走时说,之所以出国,就是要费尽心思毁掉你在他生活中的印迹,彻底将你从内心深处驱逐出去。”
电话挂了,传来嘟嘟的忙音。她紧紧地握着话筒,完全没意识到要松开。他出国……是为了彻底遗忘她?惟凯真是这样说的吗?
梅若素抬起头,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林澍培的脸。
“非常抱歉打扰您……爸爸,我走了。”
林澍培无言,把她送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来:“爸爸,惟凯的生日是不是5月8日?林家是不是真的有隔代遗传的白痴病史?”
“惟凯一直希望你问我,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林澍培表情落寞。
“爸爸,我错了,错得离谱!”说完,她夺门而出,奔下楼去。
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她走进雨中,沁凉的秋风夹着细雨,扑在脸上、身上。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雨水把头发淋湿了,顺着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是泪。她才想到要打车。
出租车上放着音乐,竟是陈百强的那首老歌: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她的额头抵住车窗,泪水滔滔而下。
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当失去的痛楚令她觉悟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的。
傍晚,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她打开客厅的灯,一眼看到雪白的布艺沙发上,那摊暗红色的鲜血。
她慢慢走过去,用手指触摸着已经干涸的血渍,恍若触到他的心伤。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忍心伤害她。
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到发狂的地步,有哪个男人会这样做?
一直以来,他对她太好太好,好到他只关心她,而不用她付出一丁点的回报。
她怎么就没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在执著地爱着她呢?
她回想起最后那个晚上,脸上湿湿的东西,应该是他的泪。
要怎样一次次的伤害,才能让一个男人对爱情彻底绝望,才能让一个男人默默流泪?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梅若素躺在床上,清楚地感觉到床铺的冷硬,棉被的单薄,和因冰凉而失去知觉的双脚。
她挣扎着坐起身,拉开床头灯,服下了两颗安眠药。
重新躺下,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她很快跌进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她置身于莽莽荒原中,有轻烟或薄雾笼在眼前。她在雾中奔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周围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困难而费力地迈着步子,感觉出路就隐藏在雾中,却一直找不到。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悠长、深沉、男性的叹息。
她蓦然回首,看见林惟凯站在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之中,朝她凝望。就像她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这次,她想将他看清楚。可是,阳光隐去了,薄雾飘过来,他的脸渐渐变得模糊。
不,不要!她朝他拼命地奔过去,摔倒了又爬起来。
林惟凯给她的是一个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雾中……
梅若素醒来,冷汗淋漓,全身毛孔张开,痛楚与虚弱自心底升起。
原来,她在梦中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不是白凌霄,不是父亲,而是林惟凯!
她想起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阔。每当她深更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都是他把紧紧拥在怀里,温柔地抚慰着她。
而现在,这样寒冷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孤独地醒来。
有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泛滥到全身。
她蜷着身子,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助地痛哭起来。
记忆里,从小到大,她没这样绝望地哭泣过,哭到整个人都掏空了。
如果眼泪能够换他回来,她甘愿做“还泪”的林黛玉。
彷徨
我现在才知道,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
因为睡眠不足,头胀着痛,梅若素到下午才去上班。
刚接待完两个客户,就听同事说,外面有人找。
她走进会客室,是白凌霄。
他一见她就问:“孩子拿掉没有?”
这些天太伤心,她几乎忘了这事。
原来,这不是上天的捉弄,而是命运对她的恩宠——让她在惟凯走后,还能拥有他的孩子。
“我不会拿掉他,我要这孩子!”她坚定地说。
“你脑子坏了?”白凌霄气急败坏,“你和林惟凯都离婚了,还要他的孩子干什么?”
“我们没有离婚。我根本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她说着,露出了自惟凯走后的第一个笑容。
那笑意如电光石火,神秘而又美丽,让他的声音充满疑惧:
“你还想跟他在一起?”
“是的,我要找到他,我要对他说抱歉。”
白凌霄静默了好几分钟,脸色变得苍白。
“那么,在你走之前,请把浩浩留下来。”他阴沉地说。
“为什么?”她也变了脸色。
“因为我是浩浩的爸爸。”
“你不是!”梅若素忍不住说,“你尽过一天作父亲的责任吗?我怀孕的时候,是惟凯在身边照顾我;浩浩出生的时候,是惟凯第一个迎接他。他才是浩浩真正的爸爸!”
“不管怎么说,浩浩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绝不让他姓林!”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你跟我在一起,完全是为了浩浩。”
“你胡扯些什么?”白凌霄把身子倾向她,抓住她的手腕,“若素,我爱你,也爱浩浩。你把孩子打掉,嫁给我。我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很幸福!”
她挣脱他的手,猛烈地摇头:“凌霄,我们不可能了!以前,在一年以前,或许可以。现在,我办不到!”
白凌霄瞪视着她,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办不到?”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你爱上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他!”
“既然这样,把浩浩还给我,”他咬牙说,“你去加拿大跟他作恩爱夫妻吧!”
“凌霄,”梅若素叫,“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抢走我的儿子!”
“别忘了,你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两个孩子之中,你只能选择一个!”
说完,他拉开会客室的门,走了出去。
整个下午,梅若素的脑子里始终转着白凌霄的话,人也显得恍恍惚惚的。
她了解白凌霄的性格,为了浩浩,他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绝不可能回到白凌霄身边去。但要放弃浩浩,也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通常女人在没主意的时候,总喜欢听天由命。
抽屉里恰好有一副吉普赛游戏扑克。她根据引签的提示抽出了自己的命签:
“坚强将带来幸福,切勿彷徨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怎样才能算坚强呢?是说坚强一点不要怕白凌霄的要胁,还是说坚强些接受失去惟凯的现实?
梅若素更加糊涂了。
看来,上天也帮不了她。路,只能靠自己走。
但是,脚一旦跨出去,就没有回头路,她该如何抉择?
梅若素走出售楼部。
外面,这个城市最寒冷的冬天已经降临。
一辆一辆的汽车闪着白亮的车灯从她的身边开过。
夜已寒,路人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
她却像个游魂似地在街头晃荡。
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一个温暖而安稳的家?
她是有家,但没有了林惟凯,那个家毫无意义,只是一座空空的房子,与窒人的死寂。
到王大妈家接了浩浩,带他到肯德基吃炸鸡腿。当天很晚,梅若素才回到家中。
洗完澡,正想上床,却听到门铃响。
她开门,站在那儿的竟是梅鸿钧!
她有些错愕,还没想到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她等着父亲开口。
他却用了解一切的神情静静地望着她,这样的目光令她凄惶、酸楚。
“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竭力使语调显得平和。
“今天下午。”他在她身边坐下,“刚下飞机,就听到惟凯出国的消息。”
“是继父告诉你的?”
他并不回答,盯着她的脸,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是不是哭过了?”
一直刻意隐藏的尖锐痛苦,突然之间溃决,如汹涌的洪水,泛滥成灾,令她无法抵挡。
“爸爸!”她用手掩住脸,因泪流太多而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
梅鸿钧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看着她。
“你现在明白了,当幸福在身边时,应该好好珍惜和呵护,否则稍纵即逝,徒留遗憾和惆怅。”
“是的,爸爸,我明白了。但,明白以后,我的痛苦就能减轻吗?”
“你想怎么减轻痛苦?到加拿大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惟凯的地址。邵刚说,他去加拿大,就是为了彻底忘掉我……”她扑到父亲的怀里,脸上的泪奔流不息,“爸爸!我该怎么办?”
梅鸿钧抱揽住她,心凄凄恻恻作痛。
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像我呢?
她在父亲胸前狠狠哭了一场,哭完后还抽噎不止。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他把她的脸抬起来,“看!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戴墨镜都遮不住了。来,咱们商量正经事。”
“什么事?”
“你的未来呀!没有惟凯,还是要活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怎地,听了这句话,她顿时脆弱无助起来。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他不容她逃避,直截了当地问:“你会和浩浩的生父破镜重圆吗?”
“不会。”
通过今天的事,她总算明白了:她和他,只是一对自私的男女。在爱的领域里,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牺牲,也是要看环境和氛围。当初,如果他不表现出十足地爱她,她不敢完全把自己交出去;而他,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家庭和名誉。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不会回头来找她。
他们总是互相把对方刺得鲜血淋淋,一边拥抱,一边流血。如此循环着,他们的爱情疲惫地拖着尾巴,终于爬到了终点。他又将孩子作为最后的筹码。
就这样简单,他们都是普通的凡人,各人爱的,无非还是他自己。
而林惟凯不同,他无条件地爱她,为她付出一切,甚至不求回报。
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失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男人。
如果可以,她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地挽回他!
梅鸿钧不说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久久的沉默之后,他问:“你就这样,一个人带着浩浩过?”
她不是只有浩浩,还有……她和惟凯的孩子!
她注视着父亲。闪闪发亮的眸子,没有惊慌或者悲伤,甚至隐隐含着喜悦。
“爸爸,我怀了惟凯的孩子。”
他凝视着她,渐渐有些明白。
“你想把他生下来?”
梅若素低低叹息,把头依偎在父亲的肩上。他们父女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她轻声说:“请您帮助我!”
决定
那是一朵雪地里的梅花,从此寂寞绽放。
一个月后,齐眉接到梅若素的电话,约她星期天在公园见面。
放下电话,她发现邵刚正看着自己。
“八成是向你打听林惟凯的地址,你不要去。”他说。
她摇摇头:“你是惟凯的死党,但,我总是她的好朋友不是?”
他笑笑:“而且是唯一的好朋友。”
“还算有点同情心。”她也笑了。
他悠悠长长地叹口气:“你觉得她可怜,我却替惟凯不值。”
“其实,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都很清高孤傲,属于同一类人。我一直看好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么般配的一对,怎么会分开?”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们的爱情故事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比电视上的肥皂剧短得多,没有可视性。只是遭遇的人太过专情,才变得神秘隽永。”
看他莫测高深的样子,齐眉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成言情小说家了?”
“小说来自生活,生活本来就是小说。”
“可你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权去操纵别人的命运。”齐眉的神情变得严肃,“或许,他们之间情缘未了呢?”
“那也是他们的事,与你何干?”邵刚冷淡地说。
齐眉急了:“你还是不把林惟凯的地址告诉她?”
“我不能违背对惟凯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齐眉跺跺脚:“哼,君子?我看你更像个拆散人家姻缘的小人。”
他将她揽进怀里,宽慰地说:“不要担心。如果他们真的情缘未了,终究会在一起的。”
星期天,齐眉苦着一张脸去见梅若素,惊奇地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憔悴、忧伤,只是把一头长发削短了,气色很好,一双眼睛更显黑亮有神。
她没有提到林惟凯,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你要离开?去上海,还是深圳?”齐眉很是意外。
“我要去美国,下礼拜就走。”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林……”她猛然住嘴,不敢说下去。
梅若素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初。
“我爸在美国的第四家分公司即将开张,需要人手。谁让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若素不说话。
齐眉明白了,她不会再回来。
“林惟凯呢?你们的事怎么办?真的缘尽情了,到此为止吗?”
她低下头,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望着齐眉。
“我有了他的孩子。”
齐眉有听没有懂,仍然焦燥不安地说:“我知道,浩浩嘛!但他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梅若素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慢慢地说:“不是浩浩,他还在我的肚子里。”
“啊!”齐眉失声尖叫,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你的意思是,你怀孕了?”
她点点头。
齐眉恍然大悟:“有了孩子,也许,林惟凯就不会离婚了?”
“用孩子去换婚姻?齐眉,你看扁我了,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可是,他知道你怀孕了,能够无动于衷吗?”
“嗯,大概不能吧。”她看着齐眉,“所以,你要替我保密,绝对不能告诉邵刚。”
齐眉越听越糊涂。
“你向邵刚要林惟凯的地址,不就是想挽回你们的婚姻吗?”
“那是在他还爱我的前提下。如果爱情已经不在了,我不要他为了孩子而勉强和我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他不再爱你了?”
“我看了他留下来的日记,他对我的爱已经由甜蜜变成了痛苦。既然他不想见我,我尊重他的意见,不去打搅他的生活。”
“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不,齐眉。”她说,“我想要赢回他的爱,但不是依靠孩子。”
在她薄施脂粉的脸上,齐眉看见以前从未发现的执著,是淡漠、冷清之外的另一种样子。
走出公园的大门,齐眉依依不舍地说:“你什么时候走?我去机场送你。”
“不用了。我受不了你的鼻涕眼泪,多谢!”
“我保证不哭。”
“你能保证,我可不能。齐眉,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难怪邵刚说你是无情的女人,什么都决定了,才告诉我……”
“当然要快。再迟肚子大了,恐怕混不进美国。”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安祥而满足地微笑。
“别为我担心,到了美国,我爸爸会照顾我的。”
梅若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又一副笃定自信的样子,让齐眉不知该悲该喜。
“齐眉,能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并且天天和他在一起,你是幸运的。好好珍惜你身边的爱情……”
梅若素招手,拦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
齐眉送她上了车。出租车载着梅若素,驶离落叶纷飞的街口。
那是一朵雪地里的梅花,从此寂寞绽放。
只有记忆中林惟凯的情深义重,给她永恒的慰藉。
沿着街道走回家,齐眉决定不将梅若素怀孕的事告诉邵刚。
进门的时候,邵刚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随口问道:“怎么样?”
“没有什么。”
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闭上眼睛,说:“吻我一下。”
“你受什么刺激了?”邵刚笑道,“变得这么茶煲。”
齐眉飞快地逃到房间里去,眼泪忽然失控,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不知道,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一年后,齐眉收到梅若素从美国发来的电子邮件。
她在E-mail中说,洛杉矶一条繁华中心街的末端,新开张了一家别具风格的咖啡厅。
小小的一间,里面透着简约浪漫的情调。
年轻的女老板开这间不起眼的咖啡厅,只为陌生国度里迷茫困惑的人们歇歇脚、静静心。
钢琴的乐曲和咖啡的浓香中飘动着一首委婉动人的歌:
“不一定最爱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问……
续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曾经错失了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人。五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悔恨里。如果可以,她愿意不计代价地挽回他,和他牵手一生。
苍天开眼,她终于又见到他了。然而,他却冷酷地告诉她,爱情已成往事。
难道错过了,就永远无法回头?……
第一章 有故事的女人
洛杉矶的冬天没有梅花。
冬日的下午,阳光很好。
方宏恩坐在“牵手”咖啡厅里,被明媚的阳光晒得有些迷迷糊糊。
当初是听同事说公司附近有一家咖啡厅,极品蓝山很地道,而且比别处便宜三成。他便于某个星期天的下午踏进了“牵手”。
来了之后,发现这里的蓝山确实不错,但环境太逼仄了。他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在寸土寸金的中心街,开这样一家小得可怜的咖啡厅?
当听说老板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他就更加好奇了。
在洛杉矶,中国人一般开中餐馆,谁会傻到去和老美抢生意?
突然间,他看见一个亚裔女子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派的优雅与漫不经心。
“How beautiful!”方宏恩不禁在心中低呼。
其实,说美丽还不足以形容她带给他的震撼。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完美,黑亮的长发松松地系成长辫,柔顺地贴在胸前。一袭纯白的皮衣,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唯一是手腕上有一条链子,举手的时候链子会随着她的手腕滑动。
她面前放的是会喝咖啡的人才懂得品味的“意大利浓缩”。
下午的咖啡厅,剩下的都是情侣和闺中密友。像他这样单独来喝咖啡的不多,独身女子就更少见了。
方宏恩的视线不时停留在那个亚裔女子身上。
她一个下午都很安静,没有看杂志,也没有接过任何电话,甚至连笑一下也没有。
她一直看着窗外,目光很迷茫,思绪飘在没有人可以打扰的地方。
他在心里断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有故事的女人,看上去总是那么不一样。
以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方宏恩都能在“牵手”遇见她,每次都坐在固定的位置上。
但,今天她没有来。
他坐了一个下午,感觉百无聊赖。
方宏恩打了个手势,侍者过来结帐。他付完钱后,忍不住问:“坐在靠窗那个位置的小姐怎么没来?”
“哦,你是说女老板?她今天有事,不会来了。”侍者微笑着说。
“女老板?”方宏恩很是意外,“她就是那位中国老板?”
“是啊。”侍者转身要走。
方宏恩又一次叫住他:“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老板的英文名字叫茱利叶。中文名字嘛,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叫她mei。”
mei——是梅,还是玫?
应该是玫瑰的玫吧?她看上去那么优雅、纯洁、高贵,就像一朵白玫瑰。
隔天下午,再看到那朵白玫瑰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桌子旁边。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他用英文说。
她抬头看他。
“当然可以。”
他坐下后,要了一杯和她一样的意大利浓缩。
“很少有女人喜欢这种口味。”他试着和她搭讪。
“男人喜欢的好像也不多。你以前每次都点蓝山。”
方宏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居然注意到他平常喝的咖啡。
“有什么奇怪?你是这儿的常客,而我是这儿的老板。”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又是一愣。她的笑容好美,微微翘起的嘴角使她显得有些孩子气。也是第一次,他知道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你的笑容很温暖,足以使冰块融化。”这话虽然有点肉麻,却是实情。
“温暖?”她失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词。
她只记得有人说她冷得像冰,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是的。平常你比较像寒星,一颗挂在天际的寒星。”
“看来我真不是一个好老板,给客人这么差的印象。”她无奈地叹口气。
方宏恩满脸歉意:“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别紧张。”她随意啜了口咖啡。
人们总是被她的冷漠外表唬住。其实,她的脾气挺好,或者说,她在意的事并不多,总是一派淡然——大悲大喜的心情已经离她很远了。
然后,两人愉快地聊起了天。
方宏恩很健谈,见人熟。他自我介绍也是中国大陆人,来洛杉矶已经十年了,去年才加入美国国籍,在一家汽车公司作业务经理。他从最初的跑客户做起,终于拼到经理这个职位。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现状相当满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杯中的咖啡早就凉了,她催促他:“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方宏恩看了下手表,晚上八点多,但他仍有不舍之意。“十二点才打烊吧?”
“您要待着我也不介意,失陪了。”她说着,起身往咖啡厅的里间走去。
他清楚地感觉到,白玫瑰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和矜持。她,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
“等一下。”他急急叫住即将消失的她,“我叫方宏恩,宏伟的宏,恩德的恩,你
呢?”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窗外,用中文回答:“梅若素,梅花的梅。”
可惜,洛杉矶的冬天没有梅花。
她随即望向方宏恩:“安之若素的若素。”
原来,她不是白玫瑰,而是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第二章 爱情顾问
咖啡里只有自己的往事,已经成为习惯。
自从那次交谈后,方宏恩总忘不掉梅若素。
在洛杉矶,要遇上一个中国人不容易,何况是这般年轻美貌的女子。
每回到“牵手”,他都找机会与她搭讪。她总是维持着淡淡的情绪,不拒绝,但是疏远,使他有深深的挫败感。
方宏恩发现自己的直觉没错,在梅若素美丽而精致的脸庞背后似乎藏着一丝沧桑,这使她比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女人”显得神秘。
她常常微皱眉头,望着一个地方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伤神的事,方宏恩真的很想了解她。
而这次,他们的话题又是从“咖啡”开始的。
“你干嘛认定了意大利浓缩,不换换别的口味?”他很好心地劝她,“比如最具情调的卡布基诺,应该更适合你。”
她依然是浅浅地一笑:“我喜欢意大利浓缩,那种强烈的香和涩的冲突有一种戏剧效果。”
“你到底年轻,没经历过什么波折。”他说,“像我,就喜欢喝蓝山,那种清爽平和符合我目前对一切事物的要求。”
“我记得上次你也点了意大利浓缩。”
那是因为你。
这句话方宏恩没有说出来——他现在只是她的顾客,谈不上任何交情。
“所以我说要换换口味嘛!”他笑道。
她怔忡地摇摇头。
“不,咖啡是容易上瘾的东西。”
“你是说你对意大利浓缩上瘾了?”他问。
“是的。我喝意大利浓缩,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当我已经离不开它的时候,我发现,那关于咖啡能化解痛苦的话完全是假的。一杯咖啡能承载多少的思念?一杯咖啡又能忘记多少的痛苦?”
他被她这番话镇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你对咖啡这么有研究。”
她苦笑:“我刚才说的根本就不是咖啡。”
他冲口而出:“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爱情!”
她扬起睫毛,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笔挺的西装和吹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像所有的白领一样,然而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却使他比别人多了一分儒雅的气质。
“对不起,我失言了。”他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镜片上的热气。
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咖啡:“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其实,这咖啡里只有自己的往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
接下来的时间,方宏恩没有再开口。他知道,她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不论坐在对面的是谁。
但那天晚上,他离开“牵手”时,梅若素第一次对他发出了邀请:“欢迎你再来。”
这句纯属客套的话,让方宏恩兴奋得彻夜无眠。
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电脑前。
在OICQ里,他找到了“维克”的名字。
维克是方宏恩新近认识的网友。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感觉中那是一个沉稳、冷静的男人。
或许是身在异国他乡知己难逢吧,他一下子就把心里的苦恼全都倒给了对方。
“维克,我最近爱上了一个女子。她不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也不艳丽,不属于过目不忘的类型,可我就是忘不了她。”
“你了解她吗?”维克问。
“只见过几面,根本谈不上了解。”他老实地回答。
“如果可以,我劝你不要轻易地去爱,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可我觉得我已经陷进去了。常听人说,异国他乡,有一个人陪你同在,会好点。我也一直渴望有这么个情投意合的人,互相鼓励,互舔伤口。呵呵,现在终于实现了。”
“但愿你的感觉是对的。”
时间过得飞快,聊着聊着,天亮了。维克说他要下了,方宏恩感到很失落,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多分享一点快乐的心情。
“是真的快乐吗?其实,爱情不只是快乐,有时候还会让你痛不欲生。”维克最后说。
方宏恩不知道维克为何总用“痛苦”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爱情,或许是曾经历过一场让他痛苦的爱情吧!
但,爱情此刻对方宏恩来说,却是充满甜蜜和诱惑的。他有预感,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果然,方宏恩再到“牵手”的时候,梅若素对他明显比以前热情。
她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听他诉说工作中的挫折,也谈谈对未来的期许。
相处久了,他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温柔与善解人意的一面。
每天深夜,方宏恩在网上向维克叙述两人的交往经历,维克总是耐心地“听”着,作他的爱情顾问。
“我不知道,原来她是那么容易相处的人。她的外表,是一种古典的美,给人湿润细腻的感觉。那种美是只可欣赏,不会令人产生邪念的美。”
“你是在描绘女人呢,还是描绘你心中的理想?”
方宏恩几乎可以看见维克嘲讽的笑容。
他飞快地敲打出:“请不要嘲笑我,这就是爱情的感觉!”
维克也很快敲打出:“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向她表白呀!”
“你不是说,爱情有快乐,也有痛苦吗?而她是那么完美,优雅、神秘、成熟、美丽……”
“正因为她有这么多优点,你才会爱上她。奉劝你一句话,既然爱了,就要勇敢说出来。在爱情面前,过于骄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
受到维克的鼓励,方宏恩向梅若素提出了约会的要求:“明天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
她点点头,迎视着他灼热的眼光:“我可以再带一个人吗?”
“什么人?”他有点诧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也许是她的闺中密友吧?方宏恩很是受宠若惊,他在QQ里对维克说:“这回我是真的很快乐,她竟然答应了我的约会!”
维克却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老兄,你劝你不要忘乎所以。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令你痛苦。甚至于,你回想起此刻的快乐,更会加深你彼时的痛苦。”
方宏恩并不同意维克的观点。
“也许,我的爱情是喜剧结尾呢!我不想要有太多的痛苦,只希望两个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是幸运儿了。祝福你!”
“谢谢!”
方宏恩关了电脑,早早地上床。他满心期待着明天的约会。
第三章 漂亮的小男孩
她结过婚,还有个四岁的儿子。
到了约定的时间,方宏恩把车停在“牵手”咖啡厅门口。
梅若素出来了,她迈着轻盈灵巧的步态,着一袭素白的羊毛大衣,宽肩束腰敞摆,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材,头上一顶银灰色软帽上,点缀着一朵寒风中嫣然盛放的百合。
冬季是让眼睛最晦涩的时节,每个人都像变成了灰暗无色的一分子,而梅若素这身素色的装扮,沉静典雅,洁净脱俗,让人目光为之一亮。
方宏恩瞪大了眼睛,为她出色的外表,更为她左手牵着的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很漂亮,清秀的脸庞,慧黠的大眼睛,两道剑眉隐隐透出男子气概。
他多大了?四岁,或是五岁?方宏恩从来看不出孩子的年龄。
梅若素温柔地对那男孩说:“快叫叔叔。”
“叔叔。”那男孩说的是英文,声音稚嫩而清脆。
“他是你的孩子?”方宏恩的心狂跳,有种不祥的预兆。
“嗯。”她点点头,“他叫杰克。”
方宏恩的心跳那一刹那停止,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声音。
天!他早该猜到,这样优雅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单身?但,她看起来那么忧郁,总是形单只影,让他产生了错觉。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轻声问:“还要不要吃饭?”
“当然要。”他仓促地回答,失魂落魄,“你想去什么地方?”
最后,他们选了一家意大利餐厅,气氛温馨,食物鲜美。梅若素因为要招呼杰克,吃得很少。方宏恩一直沉默着,胃口明显不佳。而孩子是不知道客套的,杰克整晚忙着对付那些比萨。
“为什么不说话?”梅若素安顿好孩子兴奋的情绪,回头问方宏恩。
他嗫嚅着:“我不知道你结了婚,我还以为……”
她低头啜一口红酒,说:“早在出国前,我就结婚了。”
“那孩子的爸爸呢?我从来没见过他,还留在国内吗?”方宏恩问。杰克长得这样好,他的父亲一定也是个出色的男人。
“不,他离开我了。”她神情黯然。
方宏恩又是一惊。那是个怎样狠心的男人,竟舍得抛下眼前这如花美眷,如玉子嗣?
“是我对不住他。”梅若素眼睛没有看着他,低声说,“他在我身边时,我不知道珍惜,而现在……”她叹口气,举起酒杯,“不说了,我们喝酒吧!”
方宏恩的唇还没有碰到酒杯,他的心已经先醉了。
他沉醉在她的美色中,更沉醉在她的轻言细语里。
得知她和丈夫分开了,他不由地一阵窃喜,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却控制不住。
饭后,方宏恩送梅若素母子回去。
她倚着门框,左手牵着儿子,轻轻说道:“谢谢你。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
“再见。”他依依不舍。
“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他热情地说。
他的神情如此真挚,令她不能拒绝。
于是,她开始了和他的约会。
每天,方宏恩下班便去接梅若素,吃三个人的晚餐,享受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夜晚。
每当深夜回到家里,他都疲倦得倒头就睡,渐渐疏远了维克和他的QQ。
直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
“Hello!”是一个沉稳成熟的男声。
“请问找哪位?”他听着那富有磁性却陌生的声线,谨慎地回答。
“汤姆,我是维克。”
“维克?”他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的电话,你忘了吗?”
“哦,哦,真是太意外了。”方宏恩惊喜交加,“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我如果不找你,恐怕你永远也不会记得我了。”
他话里似乎有责备的意味,方宏恩赶紧解释:“怎么会?只是最近太忙了,没有时间上网。”
维克在电话里沉默半晌,问:“你和那位古典美人进展如何?”
“维克,你一定想不到,她结过婚,还有个四岁的儿子。”
“那又如何?”维克冷静地回答,“这丝毫不能削减她对你的吸引力。”
“真是太对了!”方宏恩变得激动起来,“维克,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你确定,你是真的爱她?”他的语调依旧平稳。
“当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她占据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不!”维克痛心疾首地说,“别爱那么多,八分就够了。”
“什么?”方宏恩一脸茫然。
“太爱一个人,你会被她牵着鼻子走,动辄方寸大乱,如被魔杖点中,完完全全不能自已。从此,你没有了自己的思想,没有了自己的喜怒。你以她为中心,跟她在一起时,她就是整个世界;不跟她在一起时,世界就是她。太爱一个人,你会无原则地容忍她,慢慢地她习惯于这种纵容,无视你对他的付出。她会习惯你对她的好,而忘了自己也应该付出,忘了你一样需要得到回报,她完全被你宠坏了。不要以为你爱对方十分,她也会爱你十分。爱是不讲道理的,爱也是不公平的。
汤姆,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不要爱一个人爱得浑然忘我。那样全身心的爱只应该出现在小说里,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不顾一切的爱。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正在进行时固然让人觉得壮美,但若它成为过去时,你如何收拾那一地的狼藉?投入那么多,你能否面对那惨重的损失,破碎的心?所以,爱一个人不要爱到十分,八分就足够了,剩下的两分爱自己。”
维克不是一个多话的男人,然而,每每说到爱情时,他总是感慨良多,言辞犀利。初涉情场的方宏恩无法驳他,只说:“如果爱情能够控制,便不是爱情了。维克,当你对一个女人动心时,你如何能让自己只爱她八分,而不是十分?”
电话线那头许久没有声音。
“喂!维克,你还在吗?”方宏恩对着话筒叫。
维克叹口气,缓缓地说:“汤姆,也许你是对的。祝你幸福!”
在这句话里,方宏恩听出了一丝苍凉,忍不住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维克,你到底遭遇过什么?”
“一段失败的爱情,你不会有兴趣听,听了对你也毫无益处。”说罢,他就收了线。
这个光听声音都会让人着迷的男人,要怎样的女人才伤害得了他?
方宏恩微微叹气。唉,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会说遗憾。若是真的爱过,又免不了要为情所困、为情所伤。
幸好,他和梅若素的交往还算顺利,唯一的遗憾,她从来不提感情的事。每次和他约会,都带着杰克这个“第三者”。
看得出,梅若素非常疼爱杰克。想要获得她的感情,不能不接近杰克。但,方宏恩总觉得,她对待儿子的态度过于专注,对自己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到这儿,便拨了梅若素的电话。
接通后,他照例约了她晚上一起吃饭,后面加上一句:“今晚,我可不可以单独请你?”
梅若素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
放下电话,方宏恩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他没料到,她居然会答应。
想到自己去和一个小男孩争宠,他又有些汗颜。
“对不起了,杰克。”他在心里说,“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你的!”
第四章 难解的谜
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梅若素放下话筒,兀自出神。
她知道方宏恩为什么单独约会自己。其实,在他第一次跟她搭讪时,她就从他眼里看出了无法掩饰的好感。
她早就应该和他说清楚的,明明白白地拒绝他。可是,因为杰克的一句问话:“妈咪,他们说我爹地是中国人。中国男人是什么样子?”她决定和方宏恩约会,让儿子接触所谓的“中国男人”。
但,这个男人毕竟不是林惟凯……他是杰克的父亲,她的丈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
转眼间,杰克也四岁了,时间竟这样无情地流逝,五年前的那场短暂婚姻好像船过水无痕似的。但是,聪明可爱的杰克就是最深的痕迹,是他留给她的无价之宝!
当年,为了杰克,她舍弃了浩浩,把他交给白凌霄。白凌霄两年前再婚,现任妻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待浩浩很好,稍许减轻了她对浩浩的负疚。尽管如此,每个月梅若素都会跟浩浩通一次电话。她无法忘记林惟凯日记里的话:“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她要竭尽所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只是,她没有办法现在就还杰克一个“爸爸”。
在洛杉矶,像她这样的单身母亲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关注,好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她也已经习惯了独身一人,穿梭于这个异国的城市,陪伴父亲,抚养儿子,大大小小的坎自己一个人跨过。
可是,每到夜晚,她对林惟凯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起。他常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每次她想触碰他时,梦就会惊醒,独自面对一室凄清,只觉得疲惫与心冷。
每年春天,她都会飞去一次加拿大,渥太华、多伦多、温哥华……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寻觅,希望有奇迹发生。然而,他竟消失在茫茫人海,再难觅影踪。
老天爷似乎要惩罚她当初的无情,五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悔恨当中。
梅若素轻轻摇头。不能想了,再想下去,真会觉得万念俱灰,这样活着毫无意义。
她振作起来,打电话给父亲,说今晚不回家吃饭。
梅鸿钧体贴地什么都没问,只嘱咐她早点回家。
她也想早点回家,可是该如何面对方宏恩呢?只希望他别陷得太深,否则她又要添一桩罪过了。
然而,事与愿违。当晚,方宏恩摆明了是来求爱,餐桌上放着一大棒红玫瑰。
梅若素故意岔开话题,问他的工作和生活,还给他的公司业务提了很多建议。
方宏恩变得沉默了,好半天。他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冲口而出:“Give me a promise!”
她在心里把这句英文念了两遍才明白,他要自己给他一个承诺。
她缓缓地用力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瞪着她。
“我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我一直在等他。”
他屏住呼吸,盯着她说:“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他是我的前夫,不,是丈夫,我们没有真正离婚。”
“可他已经离开你了,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到这儿,不免有些心浮气燥。
“我可以等,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她无比坚定地说。
“既然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懂不懂?”
“我只知道,如果等不到他,我宁愿孤独一生。”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懊恼而怜惜地说:“想不到世上还会有你这样痴情的女人!”
“不,我并不痴情,对他而言,我太绝情……是我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幸福的可能。”
她眼中痛楚的光芒,深深撼动了他。
“我能帮你什么忙?”
“谢谢你,真的!对你的爱意,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
“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他有些垂头丧气。
“你别难过,我们依然是朋友。男女之间不是只有爱情,还有纯洁的友谊。”
他抬头,很是意外:“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当然。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相信你也不是。”
梅若素的真诚,令方宏恩又一次的感动。唉,漂亮的女人真是祸水,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玫瑰花,不无尴尬地说:“这些花只能当作垃圾了。”
“不行!你送给我的东西,怎么可以收回呢?”她从他手上一把抢过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说:“哦,多可爱的玫瑰花!”
她用略带孩子气的言行,维护了他男性的自尊。他感谢她的善良。只可惜这样一个内外兼美的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把梅若素送回家后,方宏恩又坐到了电脑前,把自己今晚的遭遇告诉维克。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恋了。很奇怪,我并不悲伤,更没有你说的痛苦。这场爱情对我来说,就像得了重感冒,等烧退去后,一切又恢复正常。”
“这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爱上她。你对她的感情,只是对一个美丽的异性的倾慕。”
“也许吧。好了,不说我了,维克,还是谈谈你吧!”
“我早就说过,我的爱情没什么可谈的。”
“的确,你描绘的爱情,好像比瘟疫更可怕。一场瘟疫袭来会死人,死了也就算了,而失恋又不致死,让人活活地受煎熬。如果这是爱情,但愿我一生都不要恋爱。”
维克冷嘲热讽道:“这么快就否定你的爱情了?我真替那位古典美人不值。”
“你不要笑我,如果你见到她,也会被她吸引。古典的美貌,现代的气质,清雅纯净得像在非人间见到她一样。”
“你的话似乎勾起了我的兴趣。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她姓梅,梅若素。”
对方许久没有反应。
“喂,喂,你还在吗?”方宏恩以为维克下线了。
“我在。”维克回话的速度明显变慢。
“那你为什么不回话?”
“屏幕看久了,眼睛很痛,想休息一下。”
“那好吧,明天见。”
“对不起,我明天很忙,没空上网。”
“那就后天吧。”
“后天恐怕也不行。”
“维克,我每天晚上在网上等你,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找我聊天。”
“你怎么变得这样难缠?幸亏我不是女人。”维克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向梅若素学来的,她说她一直在等她的丈夫,如果等不到,就孤独一辈子。很感人吧?堪称二十一世纪版的《望夫石》。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早就回来了。”
好半天,维克才回话:“你真是她的丈夫,大概不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方宏恩一头雾水。
“好了,时间不早。我先下了。”
方宏恩盯着屏幕上那个静止的画像,感觉维克像个谜般令人难解。
第五章 生日祈愿
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虽说是朋友,方宏恩再和梅若素相处总有些尴尬。他去“牵手”咖啡厅的时间越来越少。已经有三个星期,他没见到梅若素。
但那天,梅若素主动找到了他。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她在电话里问。
“谁说的?”他明显心虚。
“那你为什么不来牵手?是嫌我们的咖啡口味不好,还是侍应生服务态度欠佳?”
“都不是。”他嗫嚅地说,“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一个朋友……”
方宏恩听不下去了,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女人伤心,尤其是漂亮女人。
“好,好,今天下午在牵手见!OK?”
到了“牵手”,梅若素还是坐在靠窗的位子,那优雅、美丽的身影还是让他怦然心动。
她招呼侍应生过来:“喝什么?今天我请客。”
“随便。”
“没想到男人也会说随便。这通常是女人的专利。”
他笑了。
她说:“既然你说随便,那只好由我帮你挑了。”
咖啡上来了。他以为是蓝山咖啡,却不是,不是意大利浓缩,也不是卡布基诺。他尝了一口,并不怎么特别,却感觉随意、朴实。
“这是地道的牛奶咖啡。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简单、最朴实的咖啡,却最温暖、最安全。”
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映在她清丽的脸上,看去如在油画中一般。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束马尾的美国男人在弹钢琴,是那首《献给爱丽丝》。
她忽然振作了,说:“好了,不谈咖啡了。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方宏恩如梦初醒,“我可是什么礼物都没带。”
“不要礼物,只要你的祝福。”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吧,我们上酒吧去庆祝。”
五点光景的酒吧,很是冷清。
方宏恩临时买了一盒蛋糕,梅若素插上了三十一根蜡烛。
“三十一岁?”方宏恩猜疑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出头呢。”
“东方人皮肤细嫩,身材娇小,看上去不显老,尤其跟老美比起来。”她举起了手中的杯子,“说一句祝福的话吧!”
“祝你青春永驻,健康美丽!”他碰了她的酒杯,诚挚地说。
“红颜弹指老,花无百日红。青春美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黯然地说,不知不觉喝掉了桌上的一瓶红酒。
“不要再喝了。”他阻止她。
她摇摇头,眯着微醺的眼睛:“知道吗?以前每次过生日,他都会给我布置一个温馨浪漫的烛光晚餐,而我却连他的生日是哪天都记不住。难怪他会离开我,这都是我罪有应得……”
“不要让自己太辛苦,过去的,就让他埋葬在记忆里吧。”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么刻骨的感觉,想忘反而忘不了。”
“至少一点,你不要这样刻意地折磨自己。”他很谨慎地说,“世上何处无芳草,你很快又会爱上另一个男人的……”
“你不明白,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她望着面前蛋糕上的蜡烛,眼睛如一泓秋水,静静地闪着波光,“除非他亲口告诉我,他不要我,我才会死心。”
他知道劝不了她,微微叹口气。
“许个愿吧。”他点亮了三十一根蜡烛,“听人说,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真的?”她抬起眼帘。
“你有什么愿望?”
“祈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见到他,让我告诉他——我爱他。”
听着这单纯的愿望,方宏恩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再看梅若素,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那么虔诚地祈祷着。对于她,幸福似乎遥不可及,他那荒谬的说法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生日快乐。”方宏恩递过去一块蛋糕。
接过蛋糕,梅若素感激地说:“我很幸运,在最孤单的时候,还有你这个朋友。”
“别这样说。”他试图安慰她,“你身边还有你父亲,还有杰克,你并不孤单。”
“你没听过那句话?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自从五年前他离开,寂寞就像一个影子,终日跟随着我,每一分每一秒……”
他清楚地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里有着忧郁的泪光。
晚上,方宏恩在QQ里逮着了久未露面的维克。
“她单纯又世故,美丽得让你觉得忧愁。她无比亲近,又让你觉得难以靠近。她流泪了,你知道,那不是为你。”
“女人啊女人,都是些自私和虚荣的动物。她们即使不爱你,也不会反对男人的照顾。现在,你这个忠实而又可靠的追求者,便是她最好的选择。”
“维克,梅若素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像她这样漂亮的单身女郎,爱慕者不计其数,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向她求婚。她把我当作朋友,向我倾诉心事,因为她实在太寂寞了。”
“你既然说她有这么多追求者,又怎么可能寂寞?”
“很简单,她只是一个女人,离了婚,带着孩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来,什么都要靠自己,孤伶伶的一个人,挺不容易。”
方宏恩等了半天,始终不见维克回话。一查才知道,他已经下线了。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真是太不够朋友。
第六章 寂寞的男子
有些事情,心甘情愿;有些事情,无能为力。
维克在网络中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
方宏恩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每天晚上,他面对的只有冰冷的电脑和那个再也不会跳跃的头像。
维克没有留给他任何有效的联系方式,除了虚拟网络上的E-mail、QQ。
方宏恩非常沮丧,那种感觉竟像是失恋。
“别傻了。网络只是个游戏而已,你们已经GAME OVER了。”现在,轮到梅若素来安慰他。
“我绝不承认它只是个GAME,我们之间的友谊是真诚的。”
“现实中朝夕相处的人,尚且不能真正了解对方,何况是虚拟的网络?你该彻底醒悟了。”
“如果要说GAME OVER,你的婚姻也早over了,为何你还执迷不悟呢?”
她瞪着他,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方宏恩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响,好久,才幽幽地问:“你的网友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他本人,应该是个心里寂寞的男子吧,就像我一样,每天过着独立、平静的生活,寂寞深埋在心底。所以,我们才会在网上无所顾忌地聊天。”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子?或许是个女人,一不小心爱上你,坠入网恋不能自拔。可是,身边已有男朋友,只好痛苦地割舍这份感情,干脆来个不告而别。”她盯着杯子中黑色的液体,“QQ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怎么可能?”他啼笑皆非,“我跟维克通过电话,听过他的声音,百分之百的男性。”
“维克?”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你说他叫维克?英文名还是中文名?”
“当然是英文名。”他疑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是我神经过敏了。”
她啜了一口咖啡,醇厚的香浓过后,只剩满嘴的苦涩,就像林惟凯给她的感觉。
方宏恩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他不再深夜上网,每晚都在“牵手”咖啡厅消磨时间,然后送梅若素回家。
“不要这样,否则别人会误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
方宏恩笑道:“反正你一向讨厌男人纠缠,由我作你的护花使者,没有人敢骚扰你。”
“我是怕耽误你。你总要交女朋友的。”她关心地问,“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他沮丧地耸耸肩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你又没谈过恋爱。”
“是呀,一直以来我只有暗恋别人的份,好不容易有勇气示爱了,又被人家拒绝。”
“那是因为你没在对的时间碰到对的人。”
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所以,去年过生日时我许了个愿,给我一个对的时间对的人,我只愿一生爱一人。”
只愿一生爱一人?梅若素心弦一颤,曾经几何,她也以为今生今世只爱白凌霄一人。正是这份固执与任性,让她忽视了林惟凯的爱,错过了身边的幸福。
见她沉默不语,方宏恩自我解嘲道:“如果维克在这儿就好了,他一定会为我指点迷津。”
“你还没有忘记他?”她清醒过来,开玩笑地说,“要不是当初你追求过我,我会怀疑你的性取向有问题。”
他说:“我也感到奇怪,自己竟然会怀念一个男人!我甚至渴望见维克一面,就像你想见你的丈夫一样。”
“这是感情饥渴的表现。”她感慨地摇摇头,“宏恩,快点找个女朋友吧,否则会被我不幸言中。”
“别说得那么吓人!这是男人之间的友谊,你们女人永远不懂。”
“我以为你在美国呆了十年,早就被洗脑了,没想到还是男尊女卑的那一套。”
“NO!”他赶紧解释,“我说这话,绝对没有瞧不起你们女人的意思,只是男女有别嘛。女人往往重视的是爱情,而男人更看重友谊。”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句老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即使是衣服,也有好几种。有的穿一次便脱掉扔了;有的穿上便再也脱不下,因为它已经跟皮肉连在了一起,强行脱下来会有撕裂的痛楚,会破皮出血,甚至留下永久的伤痕。”
她蓦地陷入恍惚当中。
“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很有哲理。”
“维克。”方宏恩坦白地说,“他曾经当过我的爱情顾问。”
“这样说来,他不但是个寂寞的男人,还是个受过伤的男人。”
“确实。他说他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感情,至今还没有复原。”
“没有什么感情是前人所没有经历过的。我的痛,千百人都尝过。这样想我会好过一点。”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却听懂了,回答道:“再深长的伤口,也会被时间治愈。我们应该向前看,而不是沉溺于往事当中。”
她淡淡地一笑,嘴里呢喃着:“有些事情,可以遗忘;有些事情,可以纪念;有些事情,心甘情愿;有些事情,无能为力。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会遗忘,永远不会!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也都是我无能为力的。”
好一个“无能为力”!只有真正爱过、痛过的人,才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吧。方宏恩第一次觉得遗憾,自己年近三十,还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一次。
第二天上班,方宏恩一直回味着梅若素的话,以致没注意到有人敲门。
“方先生,有人找。”秘书琳达小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一个非常英俊的中国男人,太迷人了!”
方宏恩以为是公司的客户刘先生,五官端正罢了,算不上英俊。美国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他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说:“请他进来。”
门口传来脚步声,在他桌子前停下。
方宏恩转头,下一刻,他呆住了,张大嘴看着来人。
琳达没有夸张,这男人的确英俊得无懈可击,仿佛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男明星。
他大概三十多岁,身材颀长,约一百八十五公分,不胖不瘦。浓浓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加上连老美都要羡慕三分的高挺鼻染,简直是鬼斧神工下的杰作,足以让许多女人为之疯狂。
方宏恩当即确定自己不认识他——这样出色的男人,他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会终身难忘。
“请问你是……?”
“你好,汤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汤姆?方宏恩几乎要跳起来。
“你是维克?”
“维克只是我的网名,”他沉稳地说,“我的中文名叫林惟凯。”
第七章 灯火阑珊处
上帝听到了她的祈求,他终于出现了。
林惟凯的突然出现,让方宏恩措手不及。他手忙脚乱地招呼林惟凯坐下,又唤琳达端咖啡进来。
“维克,你总是给人惊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很简单,你在网上告诉了我地址。”相比之下,林惟凯镇定得多。
方宏恩对他充满好奇:“你也住在洛杉矶吗?是做什么职业的?”
“我一直都在加拿大,这个学期才到南加大来念法学博士。”
“原来你是留学生。”方宏恩释然,“难怪有这么多时间上网。”
“不,对电脑的痴迷是最近才有的。我骨子里不是个喜欢和陌生人敲键盘谈心的人。”
“是因为那段失败的感情吗?”他试探着问。
“可以这样说吧。”林惟凯的语调还是那么冷静。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方宏恩拿起话筒:“喂?”
“宏恩吗?”是梅若素的声音,“今晚牵手咖啡厅开PARTY,想邀请你参加。”
“有什么事值得庆贺?今天可是9月11日,莫非你是恐怖组织的一员?”
“我这里忙得不亦乐乎,没空听你插科打诨。”电话那头传来轻笑声,“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既然你这么盛情相邀,我肯定要参加。”方宏恩看了林惟凯一眼,“不仅如此,我还要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那就这样说定了。晚上八点,不见不散。”梅若素挂了电话。
方宏恩带着一脸笑意,回头对林惟凯说:“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梅小姐。她晚上开PARTY,我想请你和我一块儿过去。”
林惟凯紧闭着嘴唇,脸色凝重,仿佛有难言之隐:“汤姆,我……”
“没关系。我说过,她是非常好相处的一个人。”他笑着说,“如果是十个月前,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她见面,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而现在,她只是我的好朋友。”
“你以为我会和你争夺她?”林惟凯盯着他,眼神非常奇异。
“是呀,你见了她就会知道,她是那么美丽清纯、高贵大方,就像她的名字,梅若素,一朵素白清馨的梅花。”
“你只看到她的外表,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
“我当然了解,她的内心和外表一样美好。”他拍拍林惟凯的肩膀,劝道:“维克,你千万不要因为一次失恋,就否定世上所有的女人。”
林惟凯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自然。
“好吧,我就跟你去见她。”
梅若素的确很忙。
这天,她早早的就到了“牵手”,指挥几个侍应生布置PARTY的场面。
他们在咖啡厅的屋顶、墙壁挂上彩色的小灯泡,在每张桌子上摆放一个小蜡烛。最重要的是用红玫瑰填满“牵手”的每个角落,热情地对所有踏进门来的客人微笑。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天是9月11日——他认识她的第一天。
晚上八点的时候,咖啡厅里已经非常热闹。窗帘把外面的夜色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闪烁的彩灯和怒放的红玫瑰,营造出一派浪漫而温馨的景象。摇曳的烛光中,琴师弹奏着欢快的曲子,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在唱《蝴蝶夫人》里的咏叹调。
梅若素示意她停下来,走到钢琴前,对琴师说:“今晚你休息,让我来。”
那位琴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说:“不要小瞧我,我的钢琴可是具有专业水平。”
她坐到钢琴前,静思片刻,然后轻抚琴键,一段熟悉的旋律从她指尖流泻出来。
梅若素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反复地弹着,不厌其烦地弹着,心底只重复着两句歌词:“不一定最爱的人,就能相伴一生;不一定失去的人,就能不想不问……”
隐隐的,似乎听到有人鼓掌。她慢慢地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子。幽暗的光线下,有两个男人站在钢琴后面。一个是方宏恩,而远一些的……她猛地站起来,将琴凳撞翻了。
方宏恩抢步上前,替她扶起琴凳,笑着说:“原来,女人看到英俊的男人,也会失魂落魄。我来介绍一下,他就是维克。”
梅若素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踉跄着、一步一步走近那个站在暗影里的挺拔身形,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张俊逸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睛。
在嘈杂的人群里,他身长玉立,散发着温暖与沉稳的气息,一如往昔。
几个小时前,他还是她连做梦都触不到的人,如今竟然近在咫尺——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他终于出现了!
“是你么?真的是你?”她轻轻地问,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栗。
一旁的方宏恩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林惟凯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点点头。
“我们曾经是夫妻。”
梅若素只觉得一阵眩晕,人一趔趄,似要跌倒。林惟凯及时扶住她,不动声色地说:“五年不见,你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他结实的手臂挽着她的腰,她心跳慢了一拍,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可惜,他迅速收回了手,说:“我是你的客人,你不请我坐吗?”
梅若素依旧恍惚如在梦中。方宏恩咳嗽一声,说:“是呀,找个座位,坐下来喝杯咖啡。”
她这才清醒,带着他们走到一个安静而幽闭的座位,待两人坐好后自己才坐下。
“你要什么咖啡?”她问的是林惟凯。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要咖啡,想来点威士忌,你这儿有吗?”
“你过去是不沾酒的,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喝个酩酊大醉。”
“你还真了解我。”他略带揶揄地说,“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梅若素紧咬着嘴唇,瞪视着他。
方宏恩连忙插进来:“我要一杯蓝山,另加一份牛排。”
第八章 昨日重现
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幸亏有这样一个人在中间打圆场,才免除了久别重逢的尴尬和兴奋。
但,激动的似乎只有梅若素一个,林惟凯始终平静从容,表情淡漠。
她心绪难平地望着林惟凯,问:“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方宏恩识趣地站起来,说:“哦,对、对,你们好好谈,我先回去了。”
目送他离去,林惟凯回过头,两道冷冷的眸光射向她。
“你想谈什么?”
“惟凯,你不是在加拿大吗?怎么会出现在洛杉矶?”
“我在这边的大学进修法学博士。”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在加拿大找不到你……”
他冷酷地打断她:“你找我作什么?如果是为了离婚,我早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不,不是!”她深吸一口气,连忙解释,“惟凯,我不要离婚!”
“为什么?”他眯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笑容,“因为白凌霄离开你了?听说他两年前结了婚,新娘却不是你。”
她惊愕了。好久,没有听人提到“白凌霄”的名字,他终于说出来了。这是否表明他依旧介意?
“你知道白凌霄结婚的事?”她心中有丝隐约的期盼,“那么,你也知道我在洛杉矶?”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五年前我就知道,是邵刚告诉我的。因为我委托他的那件事没办成。”
“什么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然是我和你离婚的事。他说,你至今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现在我既然人在洛杉矶,那就把这件事了结了吧,不能再拖下去。”
“我说过,我不要离婚!”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梅若素,婚姻是件严肃的事,不能由你出尔反尔,玩弄我于股掌之中。”
“惟凯,我没有玩弄你,我只是后悔……”她声音哽咽,泪盈于睫,“后悔没有好好地珍惜你……珍惜你的爱,珍惜我们的幸福……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忽然不说话了,表情冷峻而严肃,让她有些害怕,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迟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像从地底传来,“一切都太迟了。”
“怎么会迟?”她急切地说,“除非你另有所爱……”
“我有了女朋友。”他再一次打断她,“我必须马上和你离婚,恢复单身去娶她。”
林惟凯没有温度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凌迟着梅若素的心。
女朋友……娶她……这就是自己苦苦等待的结果吗?不,她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她不甘心!
她低下头,声音虚弱无力:“即便是这样,我也可以和你的女朋友公平竞争,不一定我会输给她。”
林惟凯冷笑着,他说:“你不是一向清高孤傲吗?为何要乞求一份已经死亡的感情?”
“因为我爱你,惟凯!”抬头望着他,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坐着,无动于衷:“梅若素,如果五年前你说这句话,我会感激涕零,甚至跪在地下吻你的脚。可是,现在,没有用了。”
“不,惟凯!”她用手掩住了脸孔,“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惟凯……”
林惟凯看到她左手腕系着一条银链,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又止不住如针刺般的疼痛。
再开口时,他平淡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残忍的是你,梅若素!我曾经那么爱你,爱得几乎忘了我自己。我以为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携手共度此生。是你亲手毁掉了我对你的爱!”
然后,他立即起身,说:“很晚了,我该走了。离婚的事,你考虑好了通知我一声。”
确实太晚了,已经过了午夜。
“牵手”咖啡厅里一直响着《昨日重现》。
音乐声中,梅若素木然而坐。泪眼模糊的视线中,流淌着和林惟凯在一起的时光:相识、恋爱、结婚、分居、患难、争执……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昨日真的无法重现?
第二天下午,林惟凯走出南加大图书馆,看到方宏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维克,我有话想问你。”他的表情很严肃。
林惟凯皱了皱眉头:“我马上就要上课。”
“我只借用你一杯咖啡的时间,不会耽误你太久。”
林惟凯没再反对,随他到附近的小店。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浓浓的香气在彼此之间弥漫着。
“维克,我们是不是朋友?”
“这还用问吗?”
“你觉得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惟凯沉吟了一下,说:“彼此信任,坦诚相待。”
“回答得很好。”方宏恩盯着他,“我把你当作知己,有什么事都告诉你,包括我对梅若素的追求。可她是你妻子这件事,你却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瓜!”
他苦笑。
“汤姆,我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我是来跟她办离婚的。”
方宏恩替梅若素打抱不平:“维克,我不清楚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连瞎子都看得出,她非常爱你。”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她,让她不甘心。这并不是爱情,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林惟凯说这话时,异常冷静。
“她为了等你,拒绝所有的追求者,独自抚养你们的儿子。你怎么能说她不爱你?”
“我们的儿子?”林惟凯顿了一下,问:“他小名是不是叫浩浩?”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叫杰克。”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方宏恩,清楚地说:“那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方宏恩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紊乱,“你是她丈夫,儿子却不是你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他笑得落寞,“我和梅若素结婚时,她并不爱我,她爱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又不想当未婚妈妈,才答应了我的求婚。我当时因为爱她,原谅了她所做的一切,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但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她对我依然冷淡,并且提出了离婚。她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婚姻,她只在乎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
林惟凯英俊的脸,因回忆而变得沉郁。
“出国前,我委托我的一个好朋友帮我办离婚手续,她迟迟不肯签字。我这次到洛杉矶来,就是为了和她当面谈清楚,希望事情能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林惟凯站起来,夹了厚厚的书本就要往外面走。
身后,方宏恩突然叫住他:
“维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五年前你为何不把手续办了才出国,却要委托别人?”
他一愣,僵住了。
“因为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无法对她真正狠绝,无法面对你们离婚的事实!”
第九章 伤痕
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早晨,雾气还没完全散去。阳光斜斜地从树顶照下来,穿过悬铃木的树杈落到地面。
林惟凯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望着不远处几个孩子奔跑的身影。
男人过了三十,很多想法都会改变,开始厌倦热闹纷繁的世界,向往平静安详的家庭生活。白天,和妻子在林荫道上牵手散步,去超市买回沉甸甸的日用品;晚上,听着孩子呢喃的梦呓,拥着妻子恬静的笑容。这对别人来说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他只能在梦中回味这一切,醒来后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林惟凯燃起一根烟,让层层烟雾缭绕着自己。人在寂寞的时候,最能体味微妙的细节。烟的味道涩涩的,使嘴唇干燥,却有一种干净而冷淡的香。他第一次抽烟就迷上了这种香。那淡淡的苦涩、清香和疏离,颇似最初梅若素给他的印象。
五年的时间并不短,她却岁月无痕,依然年轻美丽,优雅动人。难怪方宏恩会对她一见钟情……一见钟情?那种年少时的冲动,像前世一样遥远。他现在知道,人的外表美不美,根本没什么实际的意义。一个漂亮的人,不见得就能拥有如美好容颜一样璀璨夺目、经久不衰的爱情。
林惟凯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察觉一只小皮球滚到了石椅下面。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叔叔,你能帮我捡那只皮球吗?”
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裔男孩,尽管玩得灰头土脸、汗水淋漓,仍掩不住一张漂亮的脸孔:浓黑的眉毛,慧黠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透着活泼灵气。
林惟凯弯腰捡起了皮球,待要交还给他,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动作——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那小男孩擦汗。
“谢谢叔叔,你好帅喔!”小男孩接过皮球,一脸崇拜地望着林惟凯。
林惟凯摸摸他黑亮的短发,温柔地说:“妈妈没告诉你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吗?小心遇见坏人。”
小男孩皱着眉,偏头一想,又咧嘴笑了:“叔叔,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帮我擦汗呢!”
林惟凯觉得他的话天真好笑,想再说什么,却被一片孩子的呼唤声打断:
“Hurry,杰克!你还要不要玩?”
杰克应了一声,很有礼貌地冲他挥挥手:“叔叔,再见!”说完,立即飞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像个精灵般在草地上跃动。
林惟凯直觉地喜欢这个小男孩,那么有教养、懂礼貌的孩子,不多见了。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惟凯,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晚上九点,“牵手”咖啡厅。
林惟凯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梅若素。她正站在吧台前,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男人用英语低声交谈,看到他进来,她对那男人说了一声“Sorry”,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梅若素今晚的打扮有些特别,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着一袭粉红色的中式旗袍,脸上化着精致而淡雅的妆。当她穿过咖啡厅时,引来不少人转头注视,那个美国男人热切的目光更是一直胶着在她身上。
坐下后,林惟凯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是谈离婚的事吗?你都考虑好了?”
“难道我们之间除了离婚,就没什么可谈的?”她轻蹙着眉梢。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想谈什么?谈你的咖啡厅?听说,你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不会养不起你吧?你为何还要开这间巴掌大的咖啡厅?”
她就等着他开口:“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你想过过当老板的瘾。”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发亮:“惟凯,你在日记里说过的,如果不做律师,你会开一间咖啡厅,只卖自己喜欢的几种咖啡,只放自己喜欢的老歌,每天呆坐在窗前回忆往事。”
“你看过我的日记?”
她静静点头。
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原样。
“你难道不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非常不道德的行为?”
“对不起,惟凯。日记是爸爸给我看的。”
“爸爸?”他扬眉望她,讥诮地问,“是你爸爸还是我爸爸?”
“是你爸爸,也是我爸爸。”
“是吗?我可从没听你叫过他一声爸爸。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你一向都分得很清楚。”
“惟凯,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根本不是你!”
他忍不住嘲讽道:“你知道林惟凯是个怎样的人?你何曾了解过他?”
“我当然了解。林惟凯温柔、善良、宽厚、仁慈、大度、深情,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可惜,你嘴里的那个绝世好男人早就不存在了。”
“惟凯,你骗我,你没有变,你永远不会变!”
“梅若素,你太天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有些人的爱情就一辈子都不会变。”
“是啊,尤其是十几岁就定终身,青梅竹马的那种。”他依旧是那样讽刺的语气,“比如你对白凌霄。”
她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立刻有一种被刺伤的感觉,脸一阵红、一阵白地说:“惟凯,我和他早就成为过去时了。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美国。”
“真的过去了吗?那这是什么?”林惟凯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很粗鲁地撸起她的袖子。
梅若素忽然想逃,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你为什么怕了露出你的手腕?又为什么要戴着这条银链?”
“你真的想知道?”她恢复了镇定。
他突然放开她的手,满脸疲惫。
“这些早就不关我事。”
但,她已经摘掉那条银链,光洁圆润的手腕上,露出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
“出国前,我想洗掉他的名字,不料留下了疤痕。也许,美国这边的技术会好些。”
林惟凯盯着她手腕上的伤疤,虽然早已愈合,仍有些让人惊心。然后,他抬起头来,惊异的神情消失,只剩下漠然的凝视。
“没有用的。皮肤上的疤痕可以洗掉,感情上的创伤却永远无法复原。”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惟凯,我只想问一句,你还爱不爱我?”
“不爱,早就不爱了。”林惟凯冷酷地说,站起来,“以后不是谈离婚的事,请你不要再找我!”
扔下这句话,他决绝地走出了咖啡厅。
梅若素仍然坐着,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脚下的那块地毯。她感觉胸腔深处有一股浓重的寒意,由内到外一寸寸都冻僵了——再不会笑,不会哭,不会思想,不会爱……
“忧郁的女神,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那个美国男人走了过来。
她费力地转头看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以失败告终。
“是那个男人伤害了你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没关系,到我身边来吧!茱丽叶,我爱你,我会给你幸福的!”
“不要这样。西蒙,我们只是朋友。”她觉得头疼,希望他什么话都别说。
但,西蒙仍然滔滔不绝。
“嫁给我吧!我有足够的能力给你幸福。我要带你去巴塞罗那,去维也纳,去罗马,去巴黎,去任何一个可以让你忘记痛苦的地方!”
“Sorry!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如往常一样,客厅里亮着壁灯。不管她多晚回来,父亲都会为她留下一盏灯。
想到父亲,梅若素冰冷的心才有了一丝暖意。
上了二楼,她在杰克的卧房外停住,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杰克拥着被子,睡得很香,呼吸细碎平稳。
她俯下身子,爱怜地在儿子紧皱的眉心吻了一下。杰克脸上最像林惟凯的地方,就是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时常皱眉头的神情都很像。
“爹的!”杰克突然发出一声呓语,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她。
一股恻然的心酸,令梅若素动容。她一动不动,任儿子紧搂着自己,重新进入梦乡。
爹的,爹的……什么时候,他才能和自己的爹的相见?
第十章 金玉良言
她只想拥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凌晨两点,方宏恩被梅若素的电话吵醒。
“宏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她在电话那一头问。
“是有一点。”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小姐,我明天还要上班!”
“对不起,我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他叹了口气,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哀叹:“维克说你是个自私任性的女人,我还不相信,看来他没有冤枉你。”
“惟凯他真是这样说的?”她屏息问。
“嗯。”方宏恩强打起精神,“他还说,你不爱他,又要嫁给他,然后生了别人的孩子……我很理解维克的心情,谁愿意戴绿帽子?”
她沮丧地说:“我当时是做得很过份。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维凯爱我。他从来没说过……”
“他是只做不说的那种男人嘛!”这一下,方宏恩的睡意全跑光了,认真地说教起来,“其实,不光是维克,很多东方男人都这样。一个男人遇上了你,就情意绵绵地说爱你,并百依百顺地讨你欢心,这里边肯定有水份。中国男人的真爱都是埋在心底的,绝不会轻易说出。男人的爱沉默是金。”
“沉默是金?”她停了半晌,“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我从来都没说过‘我爱你’。最深沉的感情往往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最轻浮的感情常常以最热烈的方式表现出来。‘我爱你’三个字经常挂在嘴边的男人,不见得动了真情。外表对你冷漠的男人,也许爱你爱得最深。”
“真的?”她问。
“我这是金玉良言,绝对不会错。”
“好了,不打扰你休息。”她想挂电话。
“哎,等一下。”他着急地叫,“杰克到底是谁的儿子?”
“当然是惟凯的。”她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
“可维克说不是。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你应该和他说清楚。”
老天,竟有这种事情?
她冷静下来:“谢谢你,宏恩。我知道该怎么做。”
梅若素决定去南加大找林惟凯。
她化了个淡妆,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很像一个秀雅的大学生。路过花店的时候,她特意买了一束玫瑰花。捧着玫瑰花,她觉得自己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了。
虽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当初和林惟凯约会,只是“恋”却没有“爱”。而现在……希望不会太迟!
很快,梅若素就找到了林惟凯住的公寓。树木掩映中远远瞧见一屋灯火通明,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音乐声?犹豫了一下,她按响门铃。林惟凯出现在镶着铁皮边的木门后面。
梅若素嗫嚅着:“惟凯,我……”突然就没了声息,像停电一般。
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走过来,站到惟凯身旁。一肩乌黑发亮的长发,一双盈盈波光的杏眼,白里透红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身材,粉面娇色,亭亭玉立。
“维克,有客人来了?”那个女孩说一口标准国语,声音是俏生生的甜脆。
林惟凯回过身去,扶着那女孩的肩膀告诉她:“叶雯,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梅若素。”
“你好!”叶雯绽开柔美的笑容。
空气一下子凝结住了。
梅若素无法言语,直直地瞪着那个陌生的女孩。
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类型,清纯可人,温柔娇美,衬着高大俊朗的林惟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知道惟凯有女朋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他的女朋友,又是另一回事。梅若素的心骤然下坠,沉到最底、最深……
“进来坐啊!”叶雯依然笑意盈盈。
“哦,不了,不打扰你们……”不及思虑地,她转身就跑,手里还握着那束玫瑰花。
梅若素匆忙地穿过树林,身后仿佛有脚步声传来,她跑得更快了,仓皇而狼狈。
站在马路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的老毛病又患了——每当遇到自己无法应付的场面,只会逃避。
但,不逃避又如何?难道看着惟凯和那个叶雯卿卿我我?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她的心一阵阵绞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梅若素靠着树站了一会儿。月光从树缝里泻下来,照着她手中的玫瑰花。
她将红色的玫瑰花瓣一片片扯下,很快的,花瓣随风飘零,在黑暗之中,完全失去它们的明艳。
玫瑰代表爱情但不能代替爱情,满地撒落的都是花和花瓣的血。
恍恍惚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想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一辆汽车疾驶而来,车灯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站在马路中间,不知何去何从。汽车的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到了眼前,直直地朝她撞上来。
她左右躲闪不及,缓缓闭上眼睛。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就这样死去!
眼看汽车就要辗压过她,忽然,有人从身后使劲拽了她一把,在天旋地转之中,她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耳边尖锐的刹车声,也盖不过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用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皮夹克。她把视线慢慢地往上挪移,看到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竟然是林惟凯!
“你还好吧?”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焦虑。
她把脸埋在他的皮夹克里,鼻内充满了皮革和男性的味道。贪着他身上的温暖,她没有说话。
在生死边缘,她更加明了自己对他的爱——没有他的日子,她生不如死,像是在黑暗的地狱里煎熬。此刻,她只想拥有他,能多久算多久。
林惟凯轻轻推开她,用冷淡的口吻说:
“你家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静静站着,看着他英俊严肃的轮廓,又止不住一阵心痛。
“惟凯,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你明知故问。”他简单地回答。
“那你不陪着她,跑到马路上来做什么?”
他皱着眉瞪她:“如果我不来,这会儿你已成车下亡魂。”
“谢谢你。”她轻声说。
林惟凯转开脸,不看她:“这倒不用。即使是个陌生人,我也会出手相救的。”
她忽然想起来,过去他最不喜欢她对他说“谢谢”,太生分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尴尬地僵持着。
他重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岑寂:
“你为什么来找我?是不是谈离婚的事?”
梅若素这才记起今天的来意,情绪莫名地紧张。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会不会去?”
“那要看是什么人了。”
望着面无表情的他,她挺直背脊,清楚地说:“如果是你的儿子呢?”
他一凛,迅速转头,盯着她,不能置信:“我的儿子?”
“他叫杰克,已经四岁了。”
第十一章 父子相认
她做错了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林惟凯开着汽车,一路上都无言。
他还没从震惊之中回复过来。杰克竟然不是浩浩,而是梅若素为他生的儿子!
五年前那个痛苦与迷乱交织的夜晚,他怎么就没想过,她会怀孕呢?
梅鸿钧的家在郊区。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旁边是车库。
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了两扇玻璃门,林惟凯置身于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客厅中央摆着一套雅致的布艺沙发,两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垂着白色的窗帘。
梅若素请他在沙发上坐,一边扬声叫道:“杰克,妈咪回来了!”
“妈咪!”伴随稚嫩的童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出现在楼梯上。
林惟凯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瞪着他:那秀气的脸,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你就是杰克?”他情难自抑,脱口而出。
杰克从楼梯上走下来,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林惟凯。
“叔叔,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闻言,梅若素一脸愕然。
林惟凯对她说:“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在公园里,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是自己的儿子!
梅若素走上前,轻轻抚着儿子的脸颊,怜爱地说:“杰克,他不是叔叔,是爹的!”
“真的?”杰克半信半疑地望着母亲,“我也有爹的了!?”
梅若素的心一阵酸楚。
“妈咪没有用,”她下意识地望向林惟凯,“现在才找到你的爹的。”
林惟凯避开她的视线,唤着儿子:“杰克,到爹的这儿来!”
杰克怯生生地走到林惟凯面前,仰头看着他:“你真的是我的爹的吗?”
他的眼光凝注在儿子脸上,那张酷似梅若素的俊秀的脸上,轻声说:“是的。”
“你也会跟别人的爹的一样,送我去上幼儿园吗?”杰克的眼睛发着光。
林惟凯满心激荡,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会的。以后爹的天天送你去幼儿园!”
“太好了!哇塞!”
看着儿子那张欢愉的小脸,梅若素只觉得有两股热浪直冲进眼眶里,视线模糊成一片。一种崭新的、激动的、近乎喜悦的情绪掠过了她。
她应该早一点让他们相见!
杰克兴奋了一夜,在林惟凯的怀里睡着了。
“让他到楼上去睡吧。”梅若素说,想从他手里抱过杰克。
林惟凯阻止她:“让我来!”
他小心地抱着杰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梅若素还愣在那儿,他说:“告诉我,他是哪个房间。”她才回过神,领着他到了楼上杰克的卧房。
然后,两人回到客厅中。没有了杰克的欢声笑语,气氛重新变得压抑,好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中间。
林惟凯掏出一支烟,点着了火。
梅若素在一旁出神地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很潇洒,深深地吸进去,又徐徐地吐出来,悠悠闲闲又像有万千心事的样子。
“你爸爸呢?整晚都没见到他。”他问。
“他出去谈生意了,过几天才会回来。”她低下头,有些儿心神恍惚。今晚发生的一切,使她内心充塞了某种酸楚的情绪。
他沉默地吐着烟雾。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梅若素,这改变不了什么。”
她怔了怔,抬头凝视他:“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隔着烟雾看她,率直地说,“你这时候安排我们父子见面,是想用孩子来缠住我。可是,你错了!五年前,我没有因为浩浩离开你,现在,我也不会为了杰克回到你身边!”
梅若素完全愣住了,瞪着林惟凯,眸子晶亮,嘴唇紧抿。他居然这样看她!
“惟凯,如果……如果我要用孩子纠缠你,五年前就这样做了,又何必……何必等到今天?”她拼命咬住下唇,稳定话语中的颤抖。
林惟凯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你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杰克!”她说,带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你也看到了,那是个孤独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没有童年,没有父爱。”
“早知如此,你又何必生他下来?”
梅若素惊骇地望着他。
“明知道我离开了你,明知道我们要离婚,你还执意把孩子生下来,让他成为单亲孩子。梅若素,你一心只想着你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的声音冷得像从深谷吹出来的冷风。
梅若素坐在沙发上,不住地打着哆嗦,仿佛跌入几千万尺深的冰海之中,寒彻了骨。
天哪,她做错了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林惟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了。
林惟凯按熄了烟,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从明天开始,由我送杰克去幼儿园。”
“如果勉强,你可以不这样做。”她绝望地垂下眼睫,声音如游丝般微弱。
“我答应了杰克,就一定会做到的。但不是为你!”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只知道自己整颗心都裂成了碎片,再也无法合拢。
第十二章 领悟
是我太傻,一直执迷不悟。
天还没亮,屋外就有人敲门。
林惟凯打开门,是方宏恩。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真是太过份了!”他闯进来,怒气冲冲地说。
林惟凯有些意外:“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昨晚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望着愤怒的好友,平静地说:“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只在电话里哭。”方宏恩紧握拳头,咬牙切齿,“梅若素并不是一个柔顺软弱的女人,让她委曲求全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爱你!”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梅若素。”林惟凯用清晰冷静的声音说,“她不是个柔弱的女人,她是个偏执的女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越觉得好,就越想得到。从前对白凌霄是这样,现在对我也是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我只不过充当了那堵南墙。”
方宏恩恍然大悟:“维克,你是故意气她,让她对你死心。”
林惟凯走到窗前,用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压抑:“汤姆,世上许多恋爱,都是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最怕的是我感情已逝,你以为缘未了,一个不情愿,一个不心甘,毫无意义地纠缠下去。”
“你真的不再爱她了?”方宏恩望着他高大而孤独的背影。
他的手抓住了窗框,脸上的肌肉显得僵硬。
“我承认我忘不了她。寂寞的时候,仍旧时常想她。但是,就算她想回头,我也回不到从前了。伤过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是因为你有了女朋友吗?”他问。
“这完全是两码事。”林惟凯回过身来,“即使我没有女朋友,我也不会再接受她。”
方宏恩注视着他:“这是你的真心话?”
林惟凯肯定地点点头。
“那好,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追求梅若素。”方宏恩郑重其事地说。
他皱了皱眉头:“汤姆,你开什么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方宏恩仍旧一脸严肃,“我早就对她有好感。可惜,她一直都在等你。碍于朋友之妻不可欺,我才因为你而退让,真心希望你们能够破镜重圆。现在,你既然已经放弃她了,我怎么不可以重新追求她?”
林惟凯紧闭着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
“放心吧。我一定会善待杰克,做个好继父。”
他闷闷地问:“你就这么肯定梅若素会接受你?”
“没试过怎么会知道?在爱情面前,过于骄傲自尊,往往容易失去幸福。”方宏恩眉开眼笑,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维克,这可是你教我的!”
林惟凯无言以对。好半天,他才开口:“汤姆,只要你能说服梅若素离婚,我帮你追求她。”
“根本不用我说服,她已经想通了。”方宏恩紧盯着他,“她让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放寒假,她什么时候跟你回国办手续。”
林惟凯猛然一震,思绪全被抽空了。
方宏恩拍拍他的肩膀:“走吧,你答应了要送杰克去幼儿园,大人可不能食言!”
到了梅家,林惟凯把车停在门外,上前按响了门铃。
杰克背着卡通图案的小书包地从大门出来,一看到林惟凯,就欢快地扑上来,嘴里嚷着:“爹的,你怎么现在才来?”
林惟凯替他打开车门:“快上车吧!”
“等一下!”杰克又跑了回去,“我还没有亲妈咪。”
林惟凯回头,看到梅若素站在台阶上。杰克扑到她怀里,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再见,妈咪!”
“再见,宝贝!”梅若素亲切而温柔地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在幼儿园要乖,要听老师的话。”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林惟凯一眼。
“知道了。”杰克跑回林惟凯身边,说:“现在可以走了。”
林惟凯把他抱上车,正想关车门,方宏恩却从另一边下了车。
“你们走吧,我今天上午休息,正好可以陪若素去咖啡厅。”
林惟凯从后视镜里看见,方宏恩走到梅若素身边,非常亲昵地揽着她的肩。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梅若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爹的,为什么还不开车?我都要迟到了!”一旁的杰克催促道。
林惟凯发动了汽车,梅若素仍仰着脸同方宏恩说话,那明媚的笑容,专注的神态,竟然没有察觉汽车开走了。
“爹的,你也认识那个方叔叔?”杰克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好奇地问。
“哦,他是爹的的好朋友。”
“就像我和迈克、约翰他们一样吗?”
“是的。”
“他们说,方叔叔是妈咪的男朋友。爹的,什么叫作男朋友?”
面对他天真的表情,林惟凯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咪会不会和方叔叔结婚?”杰克又问。
林惟凯呼吸一窒。
“谁告诉你,妈咪要和方叔叔结婚?”
“方叔叔呀。他说,以后要当我的爹的。”杰克皱着眉心,一副不胜困扰的样子,“你不是我的爹的吗?怎么还有一个爹的?”
林惟凯猛踩刹车,差点撞到前面的挡风玻璃。
“方叔叔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很早以前。他天天请妈咪吃饭,看电影,送玫瑰花,他还教我说中国话呢!”
林惟凯把车停在路旁,对杰克说:
“以后让爹的教你中国话,好不好?”
“好哇!好哇!你也请妈咪吃饭、看电影,送玫瑰花吗?”
林惟凯又是一窒,半晌,才缓缓点头。
于是,第二天早上,林惟凯来梅家接杰克的时候,他拉着梅若素的手,兴奋地说:“妈咪,晚上爹的要请你吃饭呢!”
“是吗?”梅若素把目光投向林惟凯。
“一起去吧,我答应了杰克。”他的声音干而涩,听上去毫无诚意。
“不用了。”她很快地说,“我已经和宏恩约好,今天晚上去听音乐会。”
杰克脸上立刻浮现出失望的神情。林惟凯安慰他:“爹的单独请杰克吃饭,好不好?”
“为什么别人的妈咪和爹的都在一起,你们两个人却要分开?”杰克忽然冲他们叫了出来。
梅若素心底一阵紧缩,迅速转开头去。
林惟凯震动了一下,上前抓住杰克的小手,用最温柔最温柔的声音,说:“杰克,爹的和妈咪虽然不在一起,我们都一样爱你呀。”
“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你们分开,不想让别人作我的爹的和妈咪。”他撅着小嘴说。
林惟凯的眉头紧蹙了起来。梅若素苍白着脸,一声不吭。
正在这时,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插进来:
“杰克,你又在闹什么别扭呀?”
三个人一起转头看过去,梅鸿钧提着行李箱,出现在院门口
杰克立刻抛开了父亲的手,扑奔过去,叫道:“外公,你回来了?”
梅鸿钧一把抱起他,亲吻着杰克的脸颊,宠溺地说:“哦,几天不见,我的小外孙又长高了!”
“外公,我有爹的了。”杰克用一种爱娇的声音,甜甜地说。
“是吗?”梅鸿钧把脸转向林惟凯,微笑着,“惟凯,好久不见!”
“你好,梅先生。”林惟凯淡淡地对他招呼。
“梅先生?你应该叫我一声爸爸吧。”他说,“你现在还是我的女婿。”
林惟凯无语,匆忙抱了杰克上车。
等他们走后,梅若素回过头来,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很快就会办离婚,他不再是您的女婿了!”
梅鸿钧的眼光直直地射在她的脸上,深思地说:“你终于决定了?”
“您说得对,感情的事不能强求。爱情一旦消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她说,唇边漾起一抹冷涩的、酸楚的笑,“是我太傻,一直执迷不悟。”
梅鸿钧深深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既然决定了,就快点把手续办了吧,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好。”
第十三章 信
这场游戏没有胜负,我们都是输家。
期末考试刚结束,南加大的学生就差不多走光了,整个校园成了一座空城,使这个冬天越发显得萧瑟。
林惟凯在图书室里查阅一份资料。有脚步声传来,在冷清的室内回荡,空洞而清晰。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是叶雯。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问:“维克,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国吗?”
“对不起,我答应了杰克,要每天送他去幼儿园。”
她微笑了一下,说:
“不光是为了杰克吧?”
林惟凯屏息了几秒钟,盯着她。然后,很快的,他恢复了自然,用平淡的声音说:“当然,我也在等梅若素,她已经答应跟我回国办离婚。”
“和梅若素离婚?”她轻哼了一声,依旧笑得甜美,“维克,你舍得吗?”
他诧异地瞪着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从加拿大到美国来,就证明你对她余情未了,我还傻乎乎地跟着你转学到南加大。”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直到那天晚上,你抛下我去追她,我才知道,你迟迟不肯接受我的原因,并不像你说的,是丧失了爱的勇气,而是你一直没有停止过爱她!”
“你错了,我不可能再爱梅若素!”他紧结着眉头。
她惨淡地笑了笑:“真是这样,我的等待还有点价值。”
“叶雯,如果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幸福,我非常抱歉。”
“又来了!”她说,眼中飘过一抹难过的、困扰的神情,“维克,你总是这样礼貌温文,这样客套疏远。你不知道,这种态度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震动了一下,低哑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也曾经尝过这种滋味。”
“是因为梅若素吗?”她紧盯着他问。
“是的。”他坦白地望着她,“那种痛苦和煎熬,至今无法忘怀。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只要你真的下了决心,没有什么断不了的。”叶雯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梅若素刚才来找过我,她要我把这个给你。”
林惟凯狐疑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几本已经泛黄的日记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惟凯: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随函附上),只等回国办手续。从此,你我的人生不再有交集。
人,总要到失去,才知道拥有时的可贵。五年前,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有多爱我。翻着你留下的日记,我一遍遍回想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心中疼痛万分。你的心意那么明显,我怎么就感受不到呢?错过了你,是我一生当中最后悔的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来挽回你。
于是,我放弃了国内的一切,甚至于浩浩,跟随父亲来到美国。这个决定,是一种忏悔,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追寻。我想在离你更近的地方等着你。不论要等待多久,不论思念有多难熬,我相信你一定会出现!
你真的出现了,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深情款款、温存体贴的林惟凯。你变得冷漠,变得残酷,也变得绝情。那天晚上你走后,我坐在沙发上痛哭失声,感到心被撕裂般的痛。当泪水快要流干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是那么可笑——我用五年的悔恨、等待和思念,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结局!
但是,我一点都不怪你。长久走在感情的单行道,付出的爱得不到回应,我明白,你的伤痛有多深。这伤痕是我亲手划下的,我甘愿承受你所有的责难。但是,你不可以否定杰克。他是那么无辜,那么纯真无邪,那么聪明可爱,我从不后悔生下他!
你不会了解杰克对我的意义——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液,时时刻刻提醒我,你曾在我生命中真实地存在。即使你不再爱我,即使我们形同陌路,不能拥有全部的你,能够拥有一半的你,我也心满意足。
维凯,我爱你,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爱着你。从前我不知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这是命运给予我最严厉的惩罚!
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快乐,虽然口口声声说爱你,但我却从来没有让你快乐,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我想,如果结束这段感情是你要的结果,这样能让你快乐的话,我愿意接受你的决定,彻底放手。
我把你的日记本还给你。既然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看你的日记,那么,我更没有权利拥有它。
你在日记里说,这场婚姻,你根本是在赌,一开始就知道是必输的游戏。其实,谁置身真爱,谁便是输家。这场游戏没有胜负,我们都是输家。
最后,祝福你和叶雯小姐,希望她能带给你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梅若素”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林惟凯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再拿起那个信封,他抽出的是一张梅若素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协议书。那里面还夹着一张飞往上海的单程机票。
“这是什么意思?”他瞪着那张机票。
“梅若素已经替你订好回国的机票,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
“总是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他咬着牙低语,“擅作主张!”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在说我吗?”
“当然不是。”他阖上书本,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接杰克。”
“哦,梅若素要我告诉你,今晚她会接杰克回家吃饭,你不用去了。”
林惟凯皱起了眉头:“我们离了婚,杰克还是我的儿子,她不可能不让我们父子相见!”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叶雯在后面叫:“维克,我和你一块儿去!”
“不必了。”话音甫落,他的身影消失在图书室外面的走廊上。
她回过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维克,你明明还爱着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第十四章 晚餐
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林惟凯敲响了梅家的大门。看见他的刹那,梅若素眼里有着惊异:“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杰克。”他板着一张脸。
她还想再说什么,杰克已经扑了上来:“爹的!”
林惟凯把杰克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小脸,问:“你欢迎爹的吗?”
“当然欢迎。”杰克挣脱父亲的怀抱,牵着他的手往里面走,“外公今天作了好多好吃的。”
跟着杰克,林惟凯顺着那条水泥路,穿越小花园,走进了客厅。
“外公,我爹的来了!”
闻声,梅鸿钧从厨房里出来:“惟凯,你坐一会儿,马上就要开饭。”
林惟凯看他穿着围裙,问:“怎么?您亲自下厨?”
“平常都是厨师弄,今晚是特意为素素送行的。你坐下来喝杯酒,我再去加两个菜。”
梅鸿钧转身又要进厨房,梅若素连忙说:“爸爸,您忙了半天,让我来吧!”不由分说,她从梅鸿钧身上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
看着她起身离去,林惟凯有点难以置信,过去她是最讨厌进厨房的。
“爹的,我带你去参观我的房间!”
杰克兴奋地说,拉了林惟凯上楼,高兴地指给他看,哪一间是他母亲的房间,哪一间是他外公的,哪一间是自己的。
杰克房间里散放着小汽车、小手枪、小猫、小狗等玩具,还有成堆的儿童读物。他拿起一本《格林童话》,要林惟凯给他讲故事。
这时,梅鸿钧走进来,说:“杰克,妈咪上回买的烫伤药,你拿到哪里去了?”
“在妈咪房间的床头柜上,我去拿!”杰克跑了出去。
“怎么回事?”林惟凯问梅鸿钧。
“素素煎鱼时被油烫着了,手上都是水泡。”
林惟凯从杰克的小手里接过烫伤药,走进厨房。梅若素正站在灶台前,对着右手指吹气。看到他进来,她连忙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看!”他说,神情阴郁而冷淡。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快点,把手伸过来!”他仍旧臭着一张俊脸。
她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向他伸出右手。
林惟凯屏息,仔细察看,她的手指上布满了小水泡,又红又肿。
“你是怎么搞的?”他浓眉紧蹙。
她一脸无辜:“鱼快烧焦了,我一时心急,忘记油是热的,就把手伸进了锅里……”
“我以为你的厨艺有了长进,没想到还是这么差劲!”他讥诮地说,一边执起她的右手,轻轻地把药膏涂抹在伤处。
他的头俯得很低,梅若素感觉有柔和的气息吹在手指上,麻麻的,酥酥的。
五指连心呵!她必须紧紧咬着牙,强忍住心底那份蠢蠢欲动的激情。
他刚涂完药,她就迅速收回手,脸上的表情怔忡不定。
林惟凯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她。
“你没看到我的信吗?”她垂下头,“你不该来的。”
“我说过,我是来看杰克。”
她不说话,下意识地扭绞着手指,不小心触到了伤处,疼得轻呼出声:“哎哟!”
“怎么?弄疼了吗?”他一把拉起她的右手,紧张地问。
她再次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说:“不要这样,惟凯!既然选择放手,你就不该出现在我身边,更不要对我这么温柔!”
他怔了一下,盯着她的脸:“你迫不及待地订下机票,就是想要结束这一切?”
“迫不及待的是你!想要结束的也是你!……惟凯,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她极力克制眼中的泪水。
林惟凯猛地转过身,眉心紧结,颊畔的肌肉因为强自压抑而抽动。
“这一趟我真是来错了。”他背对着她,沉沉地说,“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可以对你说出最狠绝的话,却无法对你不闻不问?”
“惟凯!”她扑上去,紧紧环抱他的腰,把濡湿的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强烈地感觉到他的震动,以及自己的悸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语调生疏而僵硬:“素素,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素素?他又叫她“素素”了!她的心在冲上云霄后,又立刻坠入地底。
“为什么?为什么回不去?”
他突然转回身,扣住她的左手腕,按着她的伤疤说:“你能让它不留一点伤痕,完好如初吗?”
虽然早已结了疤,但他的触碰,还是让她浑身颤抖。
“你不能,是不是?”他松开她的手,无力地说,“所以我也不能!”
晚饭在沉闷的空气中结束。饭后,林惟凯本想立即告辞,杰克却缠着他不放,直到在他的身上玩得累了,睡着了。
梅鸿钧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对始终沉默的女儿,说:“你们好好谈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梅若素看了林惟凯一眼,“我送你出去吧!”
她把他送到门口,说:“明天机场见!”
“再见,素素!”
说完,他迅疾地转过身,走得那么急,那么坚决,头也不回。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当晚,林惟凯并没有回家,而是被方宏恩约到酒吧。
“你今晚又去见梅若素了?”
“怎么?有意见吗?”他喝了一口白兰地。
“她现在可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林惟凯用微醺的眼睛瞪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根本是在演戏,演给我看的!”
方宏恩瞠目结舌:“不愧是当过律师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和当没当过律师没关系,而是我太了解梅若素。她不会这么轻易爱上别人。”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侍者,再来一杯白兰地!”
方宏恩被他的豪饮吓住,用手按住他的杯子。
“别喝了,惟凯!”
“为什么不喝?不但我要喝,你也要喝!”林惟凯夺过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杯子,笑着嚷嚷,“干杯!汤姆,我要庆祝!”
“庆祝什么?”
“离婚哪!我等了整整五年,才等到这一天,不该庆祝吗?”
“你就这么想离婚?”方宏恩皱着眉头,“你不是曾经很爱她吗?”
“曾经?”他呢喃重复,语气透着浓浓的忧伤,“告诉你,我现在还爱着她。和梅若素离婚,我比任何人都痛苦!”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重新开始?”
林惟凯身子向后,陷进椅背中,面颊因酒精与激动而涨红:“你们总是问我还爱不爱她。如果能少爱她一点,我早就回到她身边,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是,我不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老实说,方宏恩是更加糊涂。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没有尝过那种滋味,那种爱恨交织,痛不欲生的滋味。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去遗忘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站在她面前。但看到她的时候,心还是痛得无法呼吸。说穿了,我不是不再爱她,而是太爱她了。我无法承受下一次的伤害。”
“所以,你就一再折磨她?”
“也在折磨我自己!”他垂下眼,喝干杯中的酒,“还好,梅若素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她始终比我勇敢。”
“你们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林惟凯伏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方宏恩不知他是否真的喝醉了,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以及来自内心的挣扎。
第十五章 失而复得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浓睡不消残酒。清晨,林惟凯醒来,觉得口干舌燥,到厨房去找水喝。
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果汁饮料,倒进嘴里。然而,这冰凉的液体并不能解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一双温柔的小手,抚平自己满身的疲惫和伤痕。他想要两片柔软的红唇,解他的饥渴,吻去他唇边的忧郁……昨晚梅若素的拥抱,几乎让他难以自持。三十多年来,她是唯一能触动他心弦的女人。只要他一回头,她就在他怀里了。他多想狠狠地抱紧她,狂热地亲吻她,好填补一些内心的空虚与痛楚。
最终,他还是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了。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泥淖,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难道又要沉溺陷落进去吗?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刺穿了他的耳膜。
方宏恩在电话里慌乱地说:“不好了!梅若素出事了,她切开手腕,出了很多血,正在医院急救……”
血一下子冲上了林惟凯的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在一片混乱之中,他还记得问医院的地址。
放下电话,林惟凯顾不得穿上外套,飞奔下楼,立刻发动汽车,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他不知道自己开得有多快,只一个劲对着前面的汽车猛按喇叭。
在急诊室的走廊里,他忽然迈不开步子,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冻结了。
梅鸿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上去很疲倦。他告诉林惟凯:“昨晚,素素在浴室里,用水果刀切开了动脉血管。好在刀口很浅,失血不多,医生说没什么大碍。”
“杰克呢?”林惟凯在他身边坐下,掏出香烟,手微微颤抖,许久才点上。
“这孩子吓坏了,一直哭哭啼啼的,我让方宏恩领他回家了。”
林惟凯不再说话,只抽着烟。他的目光空茫凝滞,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鲜红鲜红浓稠的血,鲜红得让人窒息。
手术室的门开了,梅若素被护士推进病房。因为麻醉未退,她仍在昏睡中,紧蹙着眉,嘴唇毫无血色。
“您回去吧!”林惟凯对梅鸿钧说,“让我守着她。”
“也好,我回去看看杰克,晚上再来换你。”
“不用了,我会一直守着她,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等梅鸿钧答应,他迳直走进病房。
梅若素躺在雪白的床上,穿着一件粉色的丝质睡衣,袖口上有斑驳的血渍,点点滴滴,触目惊心。她蜷着身子,黑色的长发披在枕上。左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白皙纤弱的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终于遮盖住了原有的那个伤疤。
梅若素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灯光照射下,她的面容惨白,只有两眼漆黑晶莹,婉转流动,低回着万千心事。
“惟凯,”她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是你吗?”
他坐在她床前,眼睛布满血丝,两片嘴唇抿得很紧,脸色比她的还黯淡。
“对不起,误了回国的班机,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是故意的!”他的愤怒突然爆发出来,不可遏制,“你想用死来威胁我、报复我,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悔恨和绝望里!梅若素,你害我还害得不够惨吗?竟然想到要自杀!”
她的眸中有流动的波光,语音凝咽:“不是!惟凯,你弄错了,我并不想自杀……”
“不是自杀,难道闹着玩吗?”他俯下身,脸上带着冷咧嘲谑的笑,“你是三岁的小孩,玩小刀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昨晚,我一直想着你的话……虽然我不能让那块伤疤消失,但我可以在手腕上刻上你的名字。当时我服了安眠药,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手上抓起水果刀就……惟凯,我怎么会自杀?我怎么舍得爸爸、杰克……和你?”
她因突然涌出的泪水而停住。
病房里一片安静,静得让人心惊。
林惟凯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在瞬间变成了泥雕塑像。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地掀动着他的胸膛。
“你原谅我……好不好?”她的声音微弱,喉头紧逼,紧逼得疼痛。
“原谅你?”林惟凯皱起眉头,眼睫毛之间闪着带有冰霜寒意的光芒。只是一转眼,他突然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声音压抑地从齿缝里迸了出来:“你这个傻瓜!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能乱吃安眠药吗?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蓦地,她的呼吸心跳全部停顿——他停止摇晃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拥入怀抱。
他的胳膊牢牢地箍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完全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喑哑地说:“我的确是个傻瓜,看不到你的深情挚爱,错过了今生最爱我的男人。”
林惟凯紧拥着她,深深叹息:“不,素素。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固执!我懦弱!我自私!我现在才知道,我可以失去全世界,也不能没有你!”
五年了,她等的不就是今天吗?听他一声温柔的呼唤,重温他热情的拥抱。
梅若素心中一酸,大量的泪水涌出来,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林惟凯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抹去她颊上的泪。
“天哪!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想活!”他心痛低喃,颤栗地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缱绻而深情,温柔而痛楚,一如五年前那个离别之夜。
但不同的是,五年前,她失去了他。而五年后,她重新得到了他。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放开她,疼惜地说:“我忘了你手上的伤口,一定很痛吧?”
梅若素确实被弄痛了,却一点不介意。她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触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英俊脸庞:“惟凯,你不再恨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我恨的是我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谁说我不爱你?如果不爱你,我就不会那么内疚,总觉得对不起你,而想要和你离婚了。”
他抓住她的手,温存低语:“你不是因为看了我的日记,良心发现,才……?”
“原来你是这样误会我的。难怪你总不肯接受我!”
“还不只这些。当年你跟我结婚,就是为了生下浩浩,而你在出国前,竟然把他给了白凌霄,我以为你仍然爱着他……”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附在他耳边,柔声说:“惟凯,你知道,杰克的中文名是什么吗?”
“是什么?”
“梅思凯——梅若素思念林惟凯。”
他停了停,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不好。”
“为什么?”她屏住了呼吸。
“首先他应该姓林,而不是姓梅。另外,我们两个朝夕相对,还用得着思念吗?”
“惟凯?”她低呼。
他深沉地望进她的眸子,认真地说:“如果我再向你求一次婚,你会答应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离婚呀!”
“我们分居七年,婚姻早就失去法律效力。素素,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她有些烦恼,“那叶雯怎么办?她是你的女朋友。”
“她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他温柔地回答,“自始至终,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惟凯,你骗我!”她连声说,情绪激动,“你骗得我好惨!”
“你和方宏恩还不是一样骗了我。”他点点她的鼻子,“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原来,你都知道!”她不由红了脸。
“我当然知道。”他鼻息粗重地靠近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梅若素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颤栗。
“惟凯!”她昏乱地叫了一声,他立刻翻身将她压在床上,嘴唇紧紧地贴了上来。再一次的唇舌交缠,引燃了体内的火焰。他们急着吞噬彼此、融化彼此,想用身体的亲密接触,来解多年的相思之苦……
压抑许久的情欲瞬时贲张,仅是亲吻已远远不够。林惟凯突然抬起头,喘息着说:“素素,我们必须停止!再下去,我会控制不住。”
“我就要你控制不住。”她更紧地抱住他,不愿两人再有一点距离。
他坐直身子,双眸火热地凝视着她:“刚才我的求婚,你还没有答应呢。”
“惟凯,经过了这么多事,你还要我?”
他轻执她的右手,放在心口上说:“我愿意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你愿意吗?”
她在他眸中看到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我愿意!”她不再迟疑,投入他的怀中。
林惟凯立刻坚定地拥抱她。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他用温柔喑哑的声音说。
“我也是!”梅若素将脸贴上他的胸膛,在幸福的晕眩之中,闭上了眼睛。
尾声
不只我的眼中,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两人的缠绵缱绻是被一阵咳嗽声打断的。
梅若素轻轻推开林惟凯,抬起头看过去。方宏恩站在门口,笑道:“我说不来,梅伯父偏叫我来替换维克,结果坏了你们的好事。”
“汤姆,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要你帮忙。”林惟凯对他说,“我和素素准备举办一场婚礼,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天主教堂?”
“你们不是没离婚么?干嘛还要举办婚礼?”方宏恩眼睛瞪得老大。
林惟凯握着梅若素的手,郑重地说:“那场婚姻已经死亡了,我们想在教堂里举行一场西方婚礼,在神父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开始新的婚姻生活。”
“那干嘛非要找天主教堂,一般的教堂不行吗?”
“天主教的教规是不能离婚。我要和素素白头偕老,永不离弃。”林惟凯看着梅若素,眸中有着汹涌澎湃的情感。
方宏恩转向梅若素,笑着问:“茱丽叶,你到底是怎么打动你老公的?昨天还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已经结束了,今天又说不离不弃。”
梅若素也笑了,她朝自己的左手腕努努嘴,调皮地说:“你没看见,我付出了血的代价吗?”
“这是苦肉计,加上先前的欲擒故纵,还有我的美男计……”方宏恩搔了搔头皮,“我真够朋友,居然为你牺牲色相!”
她真挚地说:“谢谢你,宏恩。”
“谢倒不必,吻我一下,怎么样?”方宏恩笑嘻嘻地盯着她美丽动人的脸颊,“我追了你这么久,你还从来没有吻过我。”
“这可不行。”林惟凯立即说,挽紧了梅若素,“她是我的妻子,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许碰。”
“维克,你可真小气!”方宏恩抱怨道,“茱丽叶,嫁给这样专制的男人,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早就考虑好了,”梅若素注视着林惟凯,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痴迷,“他是我唯一想要共度今生的男人。”
婚礼在三个月后举行。
林澍培特意赶到美国参加他们的婚礼,并带来了邵刚和齐眉的祝福。
婚礼在一种宁静、庄重、肃穆的氛围中进行。
当神父宣布他们结成神圣的夫妻时,两人相对而视,都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赞颂音乐中,林惟凯取出那枚淡紫色的钻戒,戴在梅若素的无名指上,说:“我说过,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
泪水瞬间冲出梅若素的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坐在观礼席上的梅鸿钧,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仰头向天,在心里说:“倩如,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女儿终于幸福了。”
一双小手抚上他的眼睛,杰克好奇地问:“今天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妈妈哭了,外公也哭了?”
林澍培将孙子搂进怀里:“对!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都应该高兴。”
婚礼结束后,教堂里仍洋溢着温馨美好的气氛。
大家围着一身白纱,宛如仙子的梅若素,嚷着说:“新娘子,快点扔出你手中的捧花,让我们知道下一个结婚的是谁!”
梅若素闭上眼睛,将手中的花束扔了出去。
结果捧花砸在了一个眼睛大大、身材娇小的广州女孩身上。
她叫叶秋寒,是来美国探望男朋友的。
她男朋友是惟凯的朋友,一位年轻的IT界精英。当他看到女朋友被捧花扔中了,竟然有点难以置信。
而叶秋寒手捧着那束鲜花,一脸憧憬和娇羞。
这对年轻人,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呢?
“素素,你又发呆了。”林惟凯把她的脸扳过来,“从今天开始,你的眼中只能有我。”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带着宠溺和怜惜。
“不只我的眼中,我的心里也只有你。”她轻轻地说。
“素素,有你这句话,我不枉今生。”
说完,他不管有那么多人在场,就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
偎在他温暖的怀抱,梅若素又一次泪落如雨。
她这块拒绝融化的冰,早就被他化成了一汪春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