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客厅里只得几件简单的家具。
一把旧风扇轧轧声转动,左摇右摆,像一些人的立场,忽而转向这边,随即又拧到那边,十分劳碌,转得多了,机器不灵光,发出烦琐的声音来。
华芝子坐在塑胶皮梳化上,一动不动。
她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洪钧与赵香珠,也是她在保险公司的同事,他们是经纪,她不过是接待员。
芝子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这可怕的一刻终于来临。
她的头愈垂愈低,下巴几乎碰到前胸,一声不响。
洪钧咳嗽一声,他开口了:“芝子,其实一开始你已经知道,租住这间小公寓,不过暂时用来歇脚,我家早已移民,我是最后一个亲属,现在,签证终于出来,我与香珠决定下个月到加拿大去。”
芝子只得点点头。
洪钧说下去:“香珠已经怀孕,我们非走不可,孩子在那边出生,领取护照,报名读书,一切顺理成章。”
他喜孜孜搂住妻子的肩膀。
这时,芝子忽然克服了恐惧,她抬起头来,微笑说:“香珠,你真幸福,洪钧一切都想到了,他愿意照顾你。”
香珠看丈夫一眼,“是呀,交换条件是终身有人帮他洗熨煮。”
芝子看见他们调笑,心中有一丝羡慕,两人环境不算很好,香珠婚后也需工作,但是不知怎地,他俩对生活热忱,未来充满希望。
“芝子,”香珠说:“你得尽快找个地方搬,我们要退租了。”
“我知道。”她只是三房客。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洪钧走到另一头去。
香珠趁这机会轻轻说:“公司里,许辉明对你很有意思。”
芝子不出声。
“他也算得年轻有为,外形、能力,都比洪钧好。”
芝子轻轻摇头,“洪钧善良,洪钧胜他多多。”
香珠微笑,“你眼光凌厉,但是,如果他喜欢你,他会对你好。”语气带着试探。
“小小一个经理,不是一块稳固的踏脚石,一不小心,踩个空,掉到水里。”
香珠适可而止,“是,你说得对。”
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不宜讲太多。
洪钧叫她:“妈妈想同你说几句话。”
香珠乘机说:“又叫我带什么?”
把芝子丢在角落。
芝子静了一会,走回卧室,轻轻掩上门。
洪钧挂上电话,低声说:“怪可怜。”
“竟一个亲人也没有。”
“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许辉明喜欢她,会得照顾她,但是她又不理他。”
“阿许爱喝啤酒,又赌马,难怪她不喜欢。”洪钧说。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香珠说。
“或许,芝子胸有成竹,长得那么漂亮,就是本钱。”
香珠瞪丈夫一眼,“你的口气像夜总会经理。”
“这是真的,男生见到芝子,下巴全落下来,嘴张得老大,真没出息。”
香珠低头,“帮不到她,真是遗憾。”
“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听说,彼邦生活水准相当高,找工作并不容易……”
那边,芝子躺在床上。
租住这间小小睡房已有年余,与洪钧夫妇相处融洽,可是,人生无常,很快就要与他们分手。
她又落单了。
她有点害怕。
她的未来永远漆黑空洞,伸手不见五指,那洞里还发出轰轰的声音,试探她的勇气。
芝子的额角布满冷汗。
非往前走不可吗,也不见得。
但是,她不甘心就此止步,她不愿投降。
将近天亮,她才睡着。
一早就听见香珠呕吐呻吟。
她立刻起床帮忙,只见香珠半蹲在浴室里,芝子连忙扶起她,替她清理。
“真辛苦。”她抱怨。
“没有痛苦那来收获。”
“女子通常只得两条路走:一是学我,嫁夫生子,终身扮龟,要不闯荡江湖,拚个死活。”
芝子尽管烦忧,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手脚敏捷,收拾好浴室,斟杯热茶给香珠。
“洪钧已经上班?”
“他一早约了人客。”
“快走了,还这样拚搏。”
“嘿,一家三口,不出力行吗。”
“真羡慕你们同心合力。”
芝子跟着也出门去工作。
忙了一个上午,在茶水间碰到许辉明。
他问她:“洪钧可是下个月走?”
芝子点点头。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
芝子轻轻答:“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立刻说:“我那里有间空房。”
“谢谢你的关心。”
许辉明追上去,“随时欢迎你。”
芝子笑笑走出茶水间。
她没想到要与一个染棕色头发的男人同居。
她完全不喜欢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匆忙地牺牲得这样彻底。
每个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跟着阿许不是一条好路。
那天晚上,洪氏夫妇开始收拾行李。
“芝子,你可以住到下个月底,一共还有四十二天,我们月中走。”
期限到了。
芝子不出声,什么叫做前途茫茫,她有深切的体会。
接着,洪钧与香珠为一些琐事争执起来,芝子只得走到街上去避一避,在小店吃一碗面,才折回公寓。
渐渐与洪钧他们没有话说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有女同事一早在看报上聘人栏,指指点点,吱吱喳喳。
芝子不禁问:“有什么好新闻?”
“芝子,你看这段广告奇不奇。”
芝子取过报纸一看,“咦”一声,广告有四分之一页大,地位显著,字句却相当简单。
“聘请陪读生一名,中学毕业,年二十一至二十五,相貌娟好,举止斯文,需刻苦有耐心,愿超时工作,薪优,三万以上,面议,包食宿。”
“喂,大家都去应征罗。”
“可是,陪什么人读书,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读什么,读多久,去哪读?”
“读书要叫人陪?”
问题一箩箩,也正是芝子想问的。
“打这种工,不算履历一部分,我才不要去应征,最理想是到政府机构,或是大银行做,讲出来响一点。”
“你打算做一辈子小白领?”
“不如去竞选香江小姐。”
说到这里,目光忽然一致落到芝子身上。
芝子抗议,“喂,关我什么事?”
这时私人秘书珍珠出来说:“芝子,忙得踢脚,既要影印又要做茶,帮帮忙,你做哪一样?”
芝子说:“全包在我身上,你回去写会议记录吧。”
珍珠十分感激,“芝子,好人有好报。”
她把字条交到芝子手上,只见画着一张会议桌,每人要什么茶水写在座位旁,有一位还要两颗阿斯匹灵。
芝子手脚敏捷,记性又好。
她立刻影印,接着泡茶冲咖啡,借来一张有轮茶几,推着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诸人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发觉饮料送到,不禁精神一振。
芝子五分钟内就派送好茶水及文件,悄悄退出。
中途珍珠出来感激地说:“谢谢你。”
芝子笑,“举手之劳。”
“这个会,恐怕要开到下午。”
“做经理也真累,一个个招牌似地竖着,坐得腰酸背痛。”
中午,芝子独自坐着吃苹果,摊开报纸盛果皮,一眼,又看到那则广告。
这时,许辉明走近,把一盒炸虾饭放在她面前。
芝子不会在这种时候争意气,立刻说声谢打开来吃。
小许讨女孩子欢心也真有一手,他接着送上冰茶一杯。
芝子在该刹那有点软弱,唉,有人照顾多舒服,小至一盒饭,大至一幢公寓……
“在想什么?”
吃饱了,芝子吁出口气。
小许说:“我有个朋友开时装店,我介绍你去做,那就不必斟茶递水了。”
芝子轻轻说:“届时,帮人宽衣解带,穿鞋著袜。”
小许笑,“你想做什么?”
芝子索性做起白日梦来,“我想躺在绳床里,看蓝天白云,睡醒了,去读书,闲时,打球游泳,到欧陆去看名胜古迹。”
小许静静听着,半晌说:“我也想过这种日子,但是需要很多钱吧。”
“不,假使父母拥有一间小小经营得法的工厂已经足够。”
小许搔搔头,“时间到了,开工啦。”
真是,别做梦了。
下班,有男同事搭讪请她看电影,芝子推辞。
她一个人在大街逛到深夜,霓虹灯渐渐熄灭,累极了,她才回到小小的窝去。
第二天一早返公司,开始问同事的亲戚朋友家里有无空房出租,她记下了几个地址。
忽然听见另一个接待员红宝说:“……很客气,给了五百元车马费,说我不适合那份工作。”
芝子脱口问:“你去见什么工?”
红宝答:“那份陪读生。”
“到底陪谁读书?”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录取我。”
芝子又问:“在什么地方见工?”
“隔壁经纬大厦余周林律师楼。”
芝子好奇,“你去看过?”
“为了那份优薪呀,也许,只是坐家里陪孩子们做功课。”
“那等于做保母,你有耐心?”
红宝答:“芝子,我没你那样聪明,我想法也不同。”
“多不多人应征?”
“大堂坐满了年轻女子。”
可见社会永远人浮于事。
那天下班,芝子去看过出租的地方,均在中下级住宅,腌臢、狭窄,最可怕的是房东都是光穿内衣裤的中年汉,目光猥琐,芝子不敢同这样的人一个门口出入。
都说因市道差,手上的公寓成了负资产,所以才考虑出租帮补。
芝子又回到街上,在银行区看橱窗。
天下起雨来,她往檐下躲。
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不禁喃喃说:“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洋人从来没有这种充满悲怆的谚语,他们只有早起的鸟儿吃到虫子之类的励志话。
华人经过数千年的苦日子,练出一套人生哲学,乖乖接受命运。
这时,芝子一抬头,看到大厦门口写着经纬大楼四个字。
她轻轻走进大堂,不料又见余周林律师楼招牌。
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了。
就在二楼,已经打烊了吧。
芝子想顺道看看,乘电梯上去,看到二楼灯火通明,律师楼玻璃大门打开。
她不禁走近张望。
接待处有人看见她,不满地说:“你这么迟才来,还不进去?”
芝子刚想退出去,一间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一边笑一边向她招手,“请进来。”
她身不由主地走进房间。
“请坐,是叶小姐吧。”
“不,”芝子说:“我叫华芝子。”
“栀子?多么好听的名字,我这里刚好有一盆栀子花。”
中年女子伸手指一指,果然,那边一株盆栽有绿油油大叶子与象牙白花朵。
这时,芝子闻到一股醉人甜香,清幽地轻轻钻入鼻端。
“可有带身分证?”
芝子打开手袋取出递上去。
“原来叫芝子,同音不同字,我是周律师。”
芝子轻声问:“你们聘请陪读生,什么叫陪读生?”
周律师不去回答,反而笑问:“芝子,你对读书的看法如何?”
芝子猜想这便是面试的题目,她想一想答,“华人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及士农工商,读书人在社会上排第一位,由此可知,一向注重学识,华人近年在国际上地位跃进,会得读书也很有道理。”
周律师听了不置可否,笑问:“你呢,可愿升学?”
芝子失笑,“我哪有能力,找生活还来不及,”忽然感怀身世,“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想看多份报纸都没有时间。”
“如果有机会呢?”
“如果中了奖券,一定回到学校里,学一门专业,有足够履历,将来找份理想工作。”
周律师看着她皎白的小面孔,听得出这女孩子语气由衷诚恳,不由得有三分欢喜。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芝子答:“我没有家人,我在灵粮护幼园长大,那是一所孤儿院。”
周律师动容,“啊。”
“那一年,所有的孤儿都姓华,保母随口叫我芝子。”也许,当时护幼院也有一棵栀子花。
周律师想一想,“你先回去,留下通讯地址,我们再联络。”
芝子在接待处写下公司电话,果然,她收到一只信封,里边有五百元。
芝子乘车回家。
洪钧与香珠等她。
“芝子,快来吃嫩鸡煨鸏。”
芝子坐下,且不理任何闲事,据案大嚼。
“芝子,找到地方搬没有?”
芝子抬起头,“请不要担心。”
“芝子,我们要提早过去。”
什么?
“房东找到买主,出了个好价,但是,希望我们早些搬走,我俩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工作也已辞去,随时可以动身,不如答应房东。”况且,他们会得到额外补偿。
芝子处变不惊,一边吃一边问:“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的飞机。”
“我需即时迁出吗?”
洪钧点点头,“对不起,原先以为──”
“没问题。”
芝子抹抹嘴,静静进房间去。
她并没有痛哭流泪,相反地,一转身,睡着了。
经验告诉她,辗转反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如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清早,芝子醒来,左边身压住手臂睡了一晚,有点麻痹,像她一颗心般。
她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回到公司,才坐下,红宝过来说:“有一位周律师找你,请你与她联络。”
“谢谢。”
“听说你找地方住?”
“是,你有好主意?”
“家母好客,必要时你可以到我家来住一阵子。”
“红宝,我会记住你的好意。”
芝子立刻找周律师。
“芝子,请你再来一次,十点钟有空吗?”
“我会准时到。”
时间催近,她已被迫到角落,再不攀墙逃生,恐怕就要睡到街上。
她整理一下白衬衫就出门去。
周律师办公室多了一位客人,“我是陆管家。”
那位中年太太打量她一下,问了几个问题。
“你晚上睡得可稳?”
芝子答:“相当醒觉。”
“十二小时当更照顾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病人的起居,你可以胜任?”
芝子轻声问:“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他有什么问题?”
“他心脏有病。”
周律师咳嗽一声,代那位女士发言:“芝子,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他的心脏先天性损毁,不能运作,现在植入一枚电子仪器,即人造心脏,负责血液循环,这次出国,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心脏移植。”
芝子愣住。
“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芝子问:“他会得走动?”
“他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脉搏心跳。”
芝子惊异得讲不出话来。
无心之人!
没有脉搏心跳,同死人有什么分别。
唷。
周律师笑了,“陆管家,你觉得怎样?”
管家答:“见过五十多个应征人,以她最好。”
“试用三个月如何?”
管家沉吟,“只怕太年轻了,心不够静。”
芝子任得她们评头品足,并不出声。
“下星期就要出发,没时间另选别人了。”
又是下星期一?那一定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芝子,我们需从速替你办理签证往旧金山,保险公司那边,我会帮你辞职,你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吧。”
芝子一点也不犹疑,“好。”
周律师给她一具小无线电话,“我们随时联络。”
芝子离去。
两位中年女士异口同声说:“是她了。”
“没有家,就不会想家。”
“孤儿多数养成坚毅性格。”
“希望可以照顾到元东。”
芝子没听到这番对话。
她回到工作岗位,心鸏有点踏实,天无绝人之路,呵,又找到歇脚处。
许辉明迎上来,“芝子,我听到洪钧早走的消息,你不如到我家来暂住,我可以搬往父母处。”
芝子有点感动。
她静静看鸏这个本性有点浮夸的年轻人。
“芝子!”他急起来,“你总得有地方住呀。”
他是真的关心她,她不由得向他透露消息。
“我找到一份包食宿的新工作。”
他一听,脸色煞青,“你要当心,外头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住到什么地方去?万一半夜有怪手出现怎么办!”
芝子大笑起来。
他忍不住摸摸后脑,隔一会,嗒然坐下来,“你要走了。”
芝子点点头。
他忽然自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芝子手中,“这是我本月薪水,你收着防身,将来有机会才还给我。”
一转身走开。
芝子摊开手一看,只见钞票用一只米奇老鼠夹子夹住,怪可爱的,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但是芝子无暇发掘,她要上路了。
她把现款交给红宝,请她还给小许。
经理传她讲话,平日有点嚣张的她今日和颜悦色。
“芝子,你要到申氏去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担任何职位?以后,大家多多联络,你打我私人电话好了,恭喜你。”
芝子不出声,她也不知道那家人原来姓申。
“芝子,周律师已替你办妥离职手续,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芝子忽然想到赎身两个字。
经理最后说:“祝你前途似锦。”
从头到尾,芝子没有说过一个字。
这位小小经理平时眼睛长额角上,在走廊相遇,低级职员要侧身避她,让她先过,她从来没有称呼过芝子,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她亲昵的表现叫芝子毛骨悚然。
芝子退出经理室时要用手把竖起的寒毛抚平。
接着,回家收拾杂物。
几件衣服,一本照相簿,小小一只行李箧也装不满,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真是矫情,佯装反璞归真,像华芝子真正身无长物,才叫做悲哀。
周律师给她的小小手提电话响起来。
“芝子,我派司机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车牌是……”芝子趁这段时间写了一张便条给洪钧夫妇。她说明即日搬走,各奔前程,还有祝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五世其昌。把便条黏在他们的房门上,芝子离去。
临关上门前看多了一眼,发觉小公寓像豆腐乾一样,不知道什么人会搬进来住。
楼下,司机已经在等,芝子对过车牌号码,上车去。
是陷阱吗?不知道。眼前只得这条路,后边是悬崖,只得往前走。
车子在山上一间小小洋房门前停住。
陆管家亲自来开门,“欢迎你,芝子。”
芝子不敢四处张望。
“护照及签证都出来了,你过来签个名字。”
芝子并不笨,她知道这个签证不易办,需亲自到领事馆门外排队,像她这种独身年轻低薪没有经济能力的女性,通常连旅游证件都免谈,这家人神通广大。
“芝子,我同你谈一谈。”
芝子跟管家到会客室坐下。
“芝子,你要照顾的人,叫申元东。”
果然姓申。
“元东脾气略怪,但心地不错,人久病难免急躁,这一点你要包涵。”
芝子很懂得聆听弦外之音,她立刻知道这位申先生脾气十分不堪。
陆管家叹口气,“我看着他长大,亲眼目睹他大大小小做过十多次手术,真代他辛苦。”
芝子不出声。
“他父母好几次央求医生免他吃苦,放弃算数,熬到今日,少点意志力都不行。”
半晌,芝子问:“我怎样称呼他?”
“我们都叫他元东,你叫他名字好了。”
“我该做些什么?”
“看着他,叫他按时候吃药,他有时需坐轮椅,推他走,他不愿再用看护,我们只得折衷地请一个保母。”
“他人呢?”
“他已经到旧金山去了,大学昨日开学。”
芝子意外,“他还读书?”
管家笑,“他教授电脑课程,你没想到吧,他不是一般病人。”
芝子张大了嘴。
“我们不想你委屈,替你报读了工商管理,他上课,你也上课,免得浪费时间。”
芝子呆住。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周到的东家,她鼻子发酸。
“好好照顾元东。”
“是,我明白。”
“你在这里住两天,星期一上午动身,行李我已替你收拾好。”陆管家说。
芝子意外。
“你喜欢白衬衫卡其裤可是?那可容易办。”管家笑。
她走了。
衣箱里的果然是衬衫长裤,尺码全对,可是人家的料子与裁剪完全不同,穿上格外贴身。
接着,有发型师上门来帮她修剪头发以及整理指甲,临走留下一批护肤品。
小洋房里只剩芝子与一个女佣。
芝子累极入睡。
傍晚,女佣来敲门叫她吃饭。
芝子洗一把脸,看到书桌上放着两大包雪白棉质内衣。
她不禁脸红,她一向能省就省,内衣尤其穿得像霉菜,橡筋失效,破破烂烂,什么都瞒不过陆管家的法眼。
吃完饭,她一个人坐在露台看日落。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又闻到一股清香,转身去看,原来是两盘象牙色的栀子花,几十朵一齐旋开,在晚霞的热气中,香味蒸起,延蔓整间屋子。
女佣斟一杯冰冻西瓜汁给她。
一向三餐不济的芝子几乎流下泪来。
案头有书报杂志,芝子取来看。
邻家有音乐声传出来,咦,举行舞会呢,年轻男女驾鸏颜色鲜艳的开篷跑车纷纷赶到,看到芝子站在露台上,向她招手:“过来呀,一起玩。”
芝子完全没有与这个阶层的年轻人接触过,十分诧异,不是说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吗?这班人好像都不用做什么已经锦衣美食,凡事不忧。
不公平?
芝子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公平太久了,一出生就这样,已成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偶然感怀身世。
他们都穿着暴露时髦的服饰,其中一个男生走到露台下,高声问:“是茱丽叶吗?”
大家都笑了。
“下来玩呀。”
芝子躲回室内。
可是那帮年轻人并不罢休,走来敲门。
女佣笑说:“他们请你随时过去跳舞。”
芝子没想到交朋友这么容易,是因为她住在这幢小洋房里吧,他们以为身分地位相同。
芝子看了一会电视,就休息了。
邻舍的音乐一直延至凌晨,然后,一部部跑车飞驰而去。芝子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梳洗。
精致的小小卫生间归她一个人所用,已是一种享受,不俾别人夹住,一边刷牙一边听别人是否也想用浴室。
她花了一些时间梳洗,每只足趾都冲洗干净,耳后脖子也再三搽上肥皂,手肘粗皮用浮石磨光,然后搽上润肤油,换上新衣服。
她带着一身清香下楼,佣人已经做了咖啡等她。
通常只有芝子帮人做咖啡,这还是第一次由人侍候她。芝子到门外拾报纸,刚弯下身子,有人向她打招呼。
这么早,抑或,根本还没睡觉?
是一个年轻男人,晒得黝黑,看着芝子微笑。
“你好。”
芝子不出声,在孤儿院里养成的习惯:沉默是金,索性像哑巴一样最好。
她转身回屋内。
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你真人比他们说的还要好看。”
他们,他们是谁?芝子却没有回头去问个究竟,她不上当,她回转屋内。
陆管家迎出来,“做得好。”
她是几时来的?
芝子说:“早,我什么也没做。”
“最难得是愿意什么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坏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管家坐下来喝茶。
“对面那家姓曹,刚才那个少年是哥哥,他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成日开舞会。”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请的陪读,一下子就走到对面马路去,乐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敛笑容。
“心那么野,怎样服侍病人。”她叹口气。
管家讲得对。
“芝子,你不同,你够稳重,这次我没看错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没有,交给司机,送到飞机场,明天我与你一起出发,对,坐过长途飞机没有?”
芝子低声答:“从未试过。”
“什么都有第一次,”管家说:“我头一趟乘飞机已是二十七岁,倒翻了饮料,淋湿裤子,还有,上卫生间忘记锁门,不知多么尴尬。”
芝子点点头。
管家又问:“会用电脑吗?”
“只会剪贴、查看电邮,以及看网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来,“司机在门外,想出去的话,告诉他一声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对户那姓曹的年轻人在前园与两只金色寻回犬玩耍,对芝子仍然虎视眈眈。
芝子回到房内,收拾行李,把衣物归一,她看到管家为她买来的舒适走路便鞋。
她连忙换上新鞋,把脚上破鞋扔到废纸箱。
一双鞋最能出卖人的身分,廉价鞋同便宜的车子一样,最不经用,一下子歪歪斜斜,头穿里破,颜色脱落,可是,荷包艰涩,也只得因价就货。
芝子把行李提到楼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丽吗,不得而知。
这时,她忽然听得玻璃窗上嗒一声。
芝子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另一块小石子击在窗上,她本能想过去看看是谁,但,慢这,还会是谁,一定是对面那个淘气鬼。
定力稍差,就会失去工作,千万别去理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接着,又有一颗石子,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芝子听音乐读报纸,又考虑写日记,可要把见闻记下来?不用了,她又想,这番经历,到了八十五岁,都不会忘记。
下午,女佣对她说:“对面曹先生请你过去喝茶。”
芝子摇摇头。
这杯茶喝来做什么,她并不贪图热闹。
傍晚,曹先生又来请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谙水性。
她一早熄灯睡觉。
半夜醒来,有点紧张,睡不着,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银盘似的照耀。
曹家门口有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拥抱亲吻,难舍难分,芝子却不觉他俩猥琐。
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类构造本来如此,只见他俩沉醉在二人世界里,忽然,门口的顶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内打信号叫他们适可而止,别再当众表演。
芝子见了这一幕不禁笑出来。
那对男女分开,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说的曹家妹妹,她穿着半边明钉珠片的纱衣,极细极高跟的凉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艳羡,这样,才不枉少年时呀。
他俩笑着在门前分手,少女回屋里去。
华芝子呢,一辈子也别妄想这样大胆放肆,她没有资格风流快活,她要脚踏实地,才有生机。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陆管家很欣赏这一点,陪她吃了早餐,出门到飞机场。
在车上管家说:“先做一年试试看,好歹忍耐。”
芝子点头,她不相信一个教大学的知识分子会打保母,其余困难,她会克服。
芝子没有坐过飞机,觉得刺激新奇,不过十多小时直航,长路漫漫,仿佛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飞机仍然在半空浮游,别的乘客像处之泰然,玩牌、阅读、闲谈、看电脑、玩游戏机,各有各精彩,一点也不烦。
管家一上飞机要了枕头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这次是去侍候一个没有心的人。
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学习驾驶,熟悉一些护理程序,以及讲好英语。
她觉得有点压力。
终于到了。
听说海关特别严格,凡是华人,很难不被查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见陆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时顺利过关,毫无困难。
芝子跟住陆管家快捷地离开海关大楼。
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管家仍然闭目养神,芝子目光四处游览,忽尔见到著名金门桥,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下了车,风劲、空气清新,他们在一层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佣人迎出来帮手。
管家问:“元东呢?”
女佣回答:“在学校上课。”
管家说:“芝子,来看看你的房间。”
她把她带到二楼,呵,这岂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进来也不觉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齐,最新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器,还有私人浴室、衣柜、床铺、被褥。
“你的时间表在电邮里,请查看。”
“元东住哪里?”
“问得好,他在地库,我带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库?”
“可不是,怪脾气。”
推开地库门,只见自成一国,三四千平方尺面积全无阻隔,堆满书籍文件仪器电线,杂乱之中仿佛有点纹理。
“他不叫你进来你切莫擅作主张。”
“那我怎样照顾他?”
“小心听我说……这是一具信号仪,”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针那样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脏有什么不妥,仪器会响起来,有这种嘟嘟声音发出,你立刻要赶到他的身边,并且即时通知指定的医生,一切详细指示在电邮里,你好好熟习。”
“知道。”
“我还有事,稍后见。”
芝子把握时间淋浴更衣,即时开启电邮熟读指引。
她记性好,全神贯注,默读三次,已全部记在脑海鸏。
申元东有一只药盒子,约书本那样大,分成许多小格子,每格标明日期,放满药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误,芝子负责提醒通知他吃药。
她看一看时间,立刻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她再拨一次,这次,有人一取起听筒,就冷冷说:“知道了”,立刻挂断。不问她是谁,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开会,真难以想像一个患重病的人可以过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机上来说:“华小姐,该送你到学校去报到了。”
芝子骇笑,她还想躲懒睡一觉呢。
连忙更衣出门。
原来申宅就在学校附近,十分钟车程,司机对她说:“我叫阿路,负责教你驾驶,车房有脚踏车,也可以来往学校及超级市场,请注意车子方向,全部左驾。”
他把一只信封交给芝子。
“这是什么?”
“陆管家说是入学证明文件。”
都不用笔试面试,而且假设她读得上,对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进校园,就看见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闲谈,他们不修边幅,喜欢通处坐,不怕脏,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梦。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们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进招待处。
校务处有人迎出来,“是华小姐吧,请这边来。”
她把文件交上去,那位文职人员笑说:“我们已接获通知,你上课时间需与申教授相符,已经替你办妥。”
芝子不由得问:“谁,谁通知你?”
对方有点意外,“申校董的办公室呀。”
“呵,是,是。”
“这是你上课时间表。”
接着,她又发书目给芝子。
芝子问:“申教授现在什么地方?”
她查一查,“在甲座十二室。”
芝子想去见一见他,有机会的话,自我介绍。
她找到甲十二室,课室里只得几个学生全神贯注学习。
芝子走向走廊另一头,猛一抬头,看到申氏图书馆五个字。
呵,这一定是申家捐款所建,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轻轻走进去,图书馆属电脑科专用,面积中等,先进的机器陈列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物里,有一边窗户是七彩染色玻璃,芝子再次看到中文字,一边写着“学海无涯”,另一边是“达者为先”。
芝子很受感动,这仿佛是变相鼓励她。
她静静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静默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眼角濡湿,低下了头。
“想家?”
芝子抹干眼泪抬起头。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同情地看着她。
芝子不想搭讪多事,立刻站起来打算离开图书馆。
“放心,学校里气氛融洽,像个大家庭。”
芝子不出声,悄悄走出图书馆。
的确没有礼貌,可是,她不是来做交际博士。
司机在侧门等她,“元东已经回家。”
芝子点点头。
她一直没有见到他。
阿路替她买齐书本纸笔回来,她兴奋之极,一抬头,发觉又到了吃药时间。
她到地库,发觉门紧紧关着,只得敲敲门,扬声说:“吃药时间。”
里边又冷冷回应,“知道了。”
芝子刚想转身,听见地库里传出一阵悠扬的歌声,极温婉地唱:“洪湖水呀,浪嘛浪叠浪呀,洪湖岸边是嘛呀是家乡呀─”
芝子生活在崇洋哈日的都会里,极少听到华人民歌,没想到这样动听,一时坐在门口,细细听起来。
接着,是一首情歌:女孩爱上了邻居的年轻人,借点藉口拿着花去探访他,说了几句,知道他要走了,舍不得,含蓄地唱:“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缠绵温柔地订下明年之约。
芝子把头枕在膝头上,呆呆地听着。
管家回来,看见笑说:“干吗蹲在这里?”
芝子呀一声站起来。
“见过元东没有?”
芝子摇摇头。
“帮我替他收拾衣物。”
他有几个帆布袋衣服丢了出来,打算拿到慈善机构去。管家吩咐把衣袋全部清一清,整齐摺好,才不致失礼,真是,免费捐赠,亦需做得好看,这才叫修养。
芝子认真地把袋里字条零钱抖出来,放在一只竹箩里,坐在衣堆中,忽然累了,身体一歪,在大衣及外套上盹鸏。
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在旅途上,不停地向前走,有时看见熟人,像孤儿院里的同学与老师,有时是同事,最后有人推她,“喂,吃药时间到了”,她猛地睁开眼睛,连忙看时间,原来只睡了十多分钟。
芝子觉得羞愧,自衣堆里挣扎起来,斟杯水喝,终于完成任务。
多么长的一天,她忽然想念做接待员的时候,说说笑笑又一天,一点具体的责任也没有。
佣人捧着一大盆栀子花,敲敲地库门,走进去,出来时看见芝子,笑说:“元东喜欢栀子花。”一路幽香。
那天晚上,芝子唤他吃药。
他在门内冷冷说:“你不必扮演闹钟,我自有分数,管家的话,不用信得十足。”
门开着一条缝,里头有灯光透出来,芝子呵一声,转身离去。
她也是人,也有自尊,他这样难讨好,她也不会故意迎合,做妥工作算数。
闹钟,唉。
第二天清早,闹钟把芝子叫醒。
在厨房,看见女佣做早餐,两块干烘面包上什么都没有,另一杯清茶,一小杯橘子汁。
芝子骇笑,“谁吃这个?”
“元东呀。”
“替他搽些牛油。”
“怎么可以,医生吩咐,需尽量维持清淡。”
哗,简直没人生乐趣。
女佣小声说:“中午饭吃两片白烚鱼,或是鸡肉,红糙米饭半碗,一点点菜。”
听见都打冷颤。
女佣接着替芝子做了煎双蛋加香肠,还有一堆薯饼,呵,原来吃得下也是福气。
芝子连忙大嚼,一边喝加了大量牛奶蜜糖的咖啡。
她取过背囊预备与申元东一齐出发,他却已经开走车子了。
司机笑说:“我送你。”
芝子再笨,也知道申元东不喜欢她这个陪读生。
芝子猜想申元东是一个畸人,面孔窄而长,双目阴森,手足细如爪……
因此自尊心特别强烈,衬托一发不可收拾的自卑感,他虽然读饱了书,仍然仇恨这个世界。
他不要任何人怜悯,抗拒他人帮忙,一路掩饰,扮作一个健康正常的人。
可怜又可厌。
芝子自顾自上课,时间到了,她拨电话给他,“我是闹钟。”
他嗯一声,挂了线。
芝子坐在课室里,感动得泪盈于睫,学生身分是她梦寐以求,没想到今日都变成真事。
她留心聆听每一个字,讲师立刻感觉到她的凝聚力,对她另眼相看。
上完三节课,她找个清静地方温功课。
她喜欢申氏图书馆,桌子上用铜线嵌着中文字,这张座位上有“温故知新”四个字。
她轻轻抚摸成语,然后摊开刚才派发的讲义,仔细阅读。
图书馆另一角有工作人员在整理资料,昨天那个年轻人也在那鸏。
他先看见她,想同她招呼。
可是想起昨日碰了钉子,她对他不瞅不睬,今日,还是不要去骚扰她的好。
那女孩有一双大眼,衬粉红色脸颊,乌黑头发,用夹子夹在脑后,看多了时下染得熨得似粟米丝般的头发,真觉得她天然清丽。
这时,他身边一位中年太太同事留意到他目光去向,轻轻说:“像一幅图画。”
“可是我们系里的学生?”
“没见过。”
他不出声。
同事鼓励他:“过去同她说说话呀。”
“昨日已经试过,她不睬我。”
“唏,失败乃成功之母。”
同事推他一下。
今年一开学,他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一律把小背心与短裤子当校服,衣不蔽体,总露鸏肚脐大腿,叫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这一位例外,穿着大衬衫长裤子,叫人放心。
他调皮地吐吐舌头。
“说几句话有什么关系?”
他却看着资料书说:“这几本要续订了。”
再转身,那女孩已经离去。
他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他已受过家长严重警告,叫他用心读书。
中年女同事却安慰他:“不怕,还有明天。”
芝子走到门口,司机说:“来,我教你驾驶,由你把车子驶回家去。”
芝子骇笑,“不不不。”
司机用微笑鼓励她。
“我害怕。”
可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她坐上去,司机立刻挂上学字牌,指导她发动引擎。
芝子没想到她会那么快上手,虽然手心背脊都爬满冷汗,车子却顺利驶出街。
“每天来回,你很快学会。”司机说。
那申元东却比他们早返,吉甫车身都是泥泞,像是到野外打猎回来。
司机笑,“他抄近路经过溪涧。”
芝子不出声。
她到厨房去看他吃什么。果然,只得公立医院三等病房式饭菜,菜都煮得又黄又烂,一股霉味,水果碟子里永远只有香蕉及苹果。芝子恻然。
她回房去找资料。网络上什么消息都有,她问心脏科专家:“如此这般的一位病人,可吃什么食物?”
“他现在吃些什么?”
芝子把餐单告诉他。
“太可怕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家长可能误会小心饮食的意思,以下是我们推介的菜单,不过,实施之前,宜先请教他的主诊医生。”
芝子手上有医生的号码,她立刻与他商量。
半晌,主诊罗拔臣医生批准新菜单。
“但是,”他提醒芝子,“保母小姐,你需征求陆管家意见。”
芝子呆住,一层层的架构,牢不可破,难怪申元东只得吃狗猫都怕怕的清淡餐。芝子同情他。
下午,司机在洗刷车子,芝子经过,看到他在行李箱拣出垃圾。
芝子看到空的葡萄酒瓶、汽水罐、意大利薄饼及蛋糕盒子,刹那间她明白了,掩住嘴笑。
司机阿路嘘一声,“千万别说出去,叫申先生太太知道,我们全体要开除。”
芝子连忙点头。
阿路低声说:“其实,还怕什么呢,他用的是机械心脏,还戒什么口。”
芝子认为他说得对。
他把一个冰柜抬进车尾箱,打开盖子给芝子看。
芝子又笑。
冰柜里什么都有,海鲜汤、烤牛肉、水果冰淇淋、啤酒。
“这是他的晚餐。”
那还差不多。
“他从侧门出来,拿了进地库,热了就可吃。”
“管家知道了会怎样?”
司机又微笑。
呵,陆管家也什么都知道。
奇怪,这个人那么讨厌,大家都喜欢他。
“还忌讳什么?最要紧是活着的时候开心,你说是不是。”
芝子点点头。
“进出医院那么多次,每次都剖腹开胸,吃足苦头,真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芝子垂着头回房。
什么都有,除了健康,上帝也许是公平的。
芝子则只有健康,其余什么也没有,她苦笑起来。
那天晚上,芝子睡到一半,警报器忽然响起,她整个人弹跳起来。
连忙飞奔到地库,用力敲门,“申元东!申元东!”
厉声呼叫,把管家与佣人都吵醒,纷纷赶到。
大家刚想破门而入,冷冷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我还活着,是否警报器缺电?”
管家连忙接过机器看,果然,有液晶字样表示电池即将用罄。
芝子立刻涨红了脸。
房里的声音很讽刺地说:“拜托,闹钟女士,镇静一点,大家去睡觉吧。”
管家莫名其妙,“闹钟?”
接着,她拍着芝子肩膀安慰她几句。
“明天我回大宅,这里交给你了。”
芝子苦笑。
交给她?这样的责任她恐怕吃不消,况且,住地库里的人又不同她合作。
她疲乏地点点头。
管家对她说:“慢慢来,给多点耐心。”
芝子问:“从前,有无人做过我这个职位?”
管家先笑一笑,接着回答:“有,现在不怕老实同你说,每人做上几个星期便辞工不干。所以我想,也许替你报读一项课程,可以解闷。”
“他生活可以独立,可能不需要我。”
“有人照应到底好些,这是东家的意思。”
“我一直没见过他们。”
管家笑答:“这个时候,他们贤伉俪在斯德哥尔摩接受瑞典国王授勋。”
“他们很少来看申元东?”
管家迟疑一下,“各有各忙,东家已尽了能力。”
回到房内,天色已微微发亮,天边露出鱼肚白,中国人叫这做曙光。芝子想,如果能够自己命名的话,曙光是个好名字。
等到太阳下山,那光景叫暮色,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住在郊外,才可充分领会,以前的小公寓可看不到这些风景。
那一天,芝子遇到第二个打击,作业卷子发下来,她读错了题目,答非所问,只得到一个丙级。
功课比她想像中艰涩,又天天遭申氏白眼,芝子用手撑着头,怀念做接待员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大把男同事围住,做事也得心应手。
她嘲笑自己:真没出息,一遇挫折,立刻退缩。
芝子深深吸一口气,走进图书馆,重新再做习题,并且参考同学的佳作,忙到下午,功课完成,站起来的时候,有种胜利的感觉。
她交上卷子回家。
那一日,饭菜特别香。
走过地库门口,看到女佣正在清理瓷器碎片。
摔破了什么?谁这样不小心?
芝子脸上有个问号。
女佣看见,嘴巴向地库房门努一努。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是已经交换了消息。
摔东西出气于事无补,这样坏脾气是为什么?
但是,芝子很快知道她误会了,搞破坏的另有其人。
只听得地库里传出尖锐的女声:“钱不够用,你给我开支票。”
没有回应。
照说,芝子应该立刻走开才是,但是,她驻足不动,陆管家说,这家交给她了,她想知道谁在这里呼喝放肆。
“你别装聋,你耳朵还在,佯装听不见?”
他终于开口了:“你的支票在周律师处。”
“不够用。”
“我不能再支付你更多。”
那把声音又提高一度:“你要钱来还有什么用?不如慷慨一点。”
芝子不禁心中有气。
这女人是谁,上门来要钱,态度却这样不恭敬。
能够如此放肆,可想一定身分特殊,是申氏从前的女朋友吧?
芝子满以为他会发怒,他却没有,他像是写了一张支票并且说:“我俩已经没有关系,以后不要再来,我不会再开门给你。”
那女子哼一声,像是满意了,下次?下次再说。
门打开了,芝子不想避开,也来不及回避。
只见鸏边走出一个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年龄身段都与芝子相仿,但是眼睛瞪大大,嘴巴紧闭,有股狠劲。
她当然也看到了芝子。
她上下打量芝子,忽然噗哧一声冷笑出来:“看着我干什么,想知道前身长相如何?告诉你,他是个科学怪人,哈哈哈,你想做科学怪人的新娘?”
她笑了一阵子离去。
芝子见她语无伦次,不与她计较。
只要她不再生事,乖乖离去,已经够好。
芝子看一看地库,正想回自己房间,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请留步。”
芝子问:“我?”
“是,对不起,那人太过无礼。”
“呵,”芝子很豁达,“不关你事,你不必道歉,我并没有接受她的侮辱。”
申元东不出声。
“你好好休息,我在楼上。”
本来,芝子可以进地库去与他打个招呼,藉这个机会正式见面,但是她不想勉强他。
她低着头回自己房间去。
真没想到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与申元东第一次对话。
她躺在床上,想到童年时,一直等好心人来收养她,过正常家庭生活。
不知怎地,都没挑上她。
一年又一年,每次穿上好衣服,应召去候选,待六、七岁时,已经明白,愈大愈没有机会,有人从美国来呢,华小芬被选中了,立刻有个新名字叫芬妮史蒂文生,喜孜孜跟着养父母去过新生活,跟着,华玉燕被一对华裔夫妇领到澳洲去,芝子更觉孤单。
然后,过了十岁,她知道不再有希望,都那么大了,不好领养,她留在孤儿院做了大姐,在院里读书,成绩不错。
院方每次都想她得到归宿,极力推介,但是总没有被挑上。一次,芝子听见一个太太惋惜地说:“太好看了,恐怕不安份。”
是说她吗?相貌太好,怕她不听话,这叫芝子十分灰心。
终于,在院内读到中学毕业,找到工作,出来独立生活,这时,已经忘却被收养的梦。但是,那种失望却刻骨铭心。
今晚,芝子也感觉到同样的失意。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学。
司机阿路告诉她:“元东的车子还没走。”
芝子看一看记事簿,“他八点半有课。”
“会不会是等你?”
芝子笑笑,“不会,我们管我们走。”
申家佣人那么多,他怎么会等她。
到了课室,重做的卷子发下来,分数是乙减。
芝子又像挨了一记闷棍,要怎样才可得到甲等?她与同学讨论起来。
他们邀她到饭堂去喝一杯咖啡。
在那里,有人向她打招呼。
“好几天没看到你。”
芝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
她不想多事,不见得来到外国,所有华裔都是知己,听说华人圈子最多是非,少说少错。
她立刻面向同伴,不去注意那个人。
那个年轻人识趣走开。芝子松口气。
同学却问:“你认识申君?”
芝子一怔,世上姓申的人不是太多,这是谁?
另一个同学说,“芝子好像不大理睬他。”
“可怜的富家子,也有碰钉子的时候。”
芝子清一清喉咙,“你们说的是谁?”
“申经天,他祖父几乎拥有这间大学,你不知道吗?”
“别夸张,申氏不过捐了一间图书馆及电脑室东翼,李氏比他捐得更多,啊,富有的东方人完全令我迷惑。”
芝子怔住,这么说来,这个年轻人与申元东有亲戚关系,都是她东家的子孙。
一位女同学问:“栀子花,即是嘉汀妮亚吧,你有英文名字吗,不如大家叫你嘉汀妮亚?”
“不,维持叫芝子好。”
大家为她的名字争论了一会儿,终于散会。
同学间也不是没有私心,功课方面,即使有精见,也不会轻易提出来,多数留待己用。
芝子转出饭堂,迎面碰到一个赶时间的冒失鬼,一头撞上来,把她手中的课本碰得一地都是,奔着离去,道歉都没一声。
芝子一看右手,中指被屈,立刻肿起,她怕伤及筋骨,马上拗动关节,幸亏不碍事。
这时,有人替她拾起课本,并且告诉她:“急救室在那边。”
芝子忙不迭道谢。
他领她进护理室,取出去瘀药,芝子才发觉他正是申经天。
这时,她的手指已经肿得像香肠,痛不可言,她也没有表示什么,急救后急急回家。
芝子在厨房找到冰桶,把整只手浸下去,舒服不少。
女佣担心:“没有骨折吧。”
“不,只是扭伤。”
“这种膏布很有效,一会你黏上。”
芝子忽然问:“你一共知道几位申先生?”
女佣一怔:“就只得申元东呀?”
即是说,申经天从来不到这鸏。
“你们,都叫他元东?”
“是,你做久了,就会知道他这人很随和,没有架子,从不挑剔衣食,他不喜欢人家叫他先生。”
可是,他孤僻,拒人千里。
“昨天那个女子,是他前任未婚妻,自动要求解除婚约,可是,又上门来找麻烦,不让她进来,她在大门外吵闹,摔东西,惹邻居报警,真的可怕。”
芝子心里很想知道更多。
但是,她也知道,不便向女佣打听更多,否则,就是一个好事之徒。
女佣切出一碟子水果交给她。
她敷上膏布离去。
芝子感慨,享福了:放学回来吃水果温习功课,真是奇遇,不知迟些,会否有人建议她交出灵魂来交换这一切享受。
她回寝室去,噫,有电邮找她。
芝子去查看,“闹钟小姐,昨天的事,你没有介意,可见你宽宏大量。”
芝子坐下来回答:“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提,闹钟”。
片刻,回覆来了。
“请问你什么年纪身分?”
芝子很幽默:“一只闹钟,只需功能准确,出厂年份有何重要?”
“对不起,我冒昧了。”
芝子与申元东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又天天上同一间大学,可是却避不见面,用电邮对答。
芝子想,也许,明天,可以悄悄到他系里的演讲厅去看看他的真面目。
那天,睡到半夜,芝子忽然惊醒,她清晰听到警报器尖声鸣叫。
可是一跳起来,却发觉屋内静寂无声。
她抓起示警器查看,一切无事,芝子放心不下,到楼下去看个究竟。
地库门缝仍有灯光,有人在里边走动。
芝子放下心来,抹去额上冷汗。
她刚想转身离开,室内人听到脚步声,低声问:“谁?”
“是我。”芝子补一句:“闹钟。”
“还没睡?”
“我又似听到警钟。”
“你太紧张。”
他没有出来,她没有进去,宾主之间,彬彬有礼。
“早点休息。”
“你该吃药了。”
芝子回卧室去。
第二天一早,罗拔臣医生来替申元东检查。
芝子在电邮上问他:“情况可好?”
“一切正常。”
芝子下楼去碰到罗拔臣医生。
她自我介绍。
“呵,你就是保母小姐,放心,他精神很好。”他朝芝子眨眨眼,“漂亮的保母有功劳。”
芝子微笑。
“仍然在等待一颗合适的心脏。”罗拔臣医生神情有点惋惜,“那么有为的年轻人─呵,今日是个晴天,最适合到公园走走。”他很快又扯开话题。
他告辞。
太阳很厉害,芝子已经晒黑,手臂朝外的皮肤呈金棕色。
她送罗拔臣医生到门口。
芝子忽然问:“申元东有无特权?”申家富有,为什么还同平常人一般长期轮候。
罗拔臣医生听懂了,他轻轻回答:“若不获特殊照料,申元东早已不在人世,可是,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他已经得到过一次捐赠的机会,第二次轮候时间较长。”
芝子点头,“我明白了。”
“你这样关心他,很是难得。”
她看医生上车。
那天,申元东没有外出,芝子也耽在家中。
她在电邮上问他:“坏心脏是否已经完全切除,抑或,仍然留在胸膛内,只是不再运作?”
回答:“从来无人问过我这样赤裸裸的问题。”
“与其旁敲侧击,不如直接问你。”
“你的年纪想必还轻,所以有这样大的好奇心。”
“你猜中了。”
他忽然问:“离家后有无想念家人?”
“我是一名孤儿,我没有家。”
他沉默一会儿,“真没想到。”
通讯中断。
傍晚,整间申宅骚动起来。
罗拔臣医生来电:“心脏来源已经证实,请申元东准备入院。”
芝子又惊又喜,她希望申元东获得新生,握紧拳头,十分紧张。
“我可以帮你什么?”
“我有特别看护,不用劳驾你。”
“总有一个地方用得着闹钟吧。”芝子说。
“手术后你可以来看我。”元东说。
“一言为定。”
一时整个家忙起来,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职责,像消防演习似奔到自己的岗位,收拾的收拾,整理的整理,全体站在门口等申元东出发。
芝子站在楼梯口,终于可以看到他了。
可是,一切又静了下来。
芝子立刻问:“发生什么事?”
大家垂下头,不出声。
芝子追问:“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司机阿路低声说:“有家人反对捐赠器官,一场空欢喜,医生通知取消入院。”
芝子一听,完全泄气。
她索性坐在楼梯上。
众人慢慢散去,只剩芝子一个人。
芝子想一想,奔上楼去,开启电邮。
她这样说:“我会立刻填写捐赠器官卡,”她停一停,“灵魂已经脱离躯体,物与草木同腐,如果可以遗爱人间,何乐而不为,我没有家人,无人反对。”
半晌,回覆来了:“多谢安慰,我已习惯失望,将来你也会知道,虚报甚多。”他这样豁达,倒是难得。
“吃了药没有?”
“我想静一会儿。”
芝子不放松,“今天不打算回学校?”
“已近暑假,同学们渴望歇暑。”
“我有报读暑期班争取分数。”
“祝你成功。”
“功课上有阻滞,盼望你指教。”
“给我看看,互相切磋。”
自从遭到那艳女歧视之后,申元东对她已经撤掉防线,芝子因祸得福。
芝子把功课传真到楼下。
一会儿,指示来了,他把她的卷子详尽改过,次序、分段,以致标点文法都有改良,并且说:“亚洲人用英文习惯先有母语腹稿,文法难免拗撬,试用英语思想”。
芝子把功课重新打一遍印出来,觉得完全改观,感激不尽。
“这类题目我早年也做过不少,可以借你参考,曾经让同学抄袭,全获甲级。”
芝子笑出来。
“习题排山倒海,偶然借用师兄笔记,不算过分。”
“你真开明,学生一定喜欢你。”
“还算过得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说:“罗拔臣医生找我。”
芝子只得站起来。
第二天,大家都似忘记失望,申元东一早回学校去。
芝子跟着出门,车子被一辆跑车拦路。
司机立刻下车调停:“新小姐,早,有什么事?”
芝子看到来人正是那个时时来拿钱的前任未婚妻。
新小姐叉着柳腰,“叫申元东下车来说话。”
司机答:“他不在车上。”
那女子走近,只见芝子,哼一声,“女佣去买菜,也坐大车?”
司机心想,又不是你的车子,你管谁坐在上面。
“新小姐,请让路。”
“申元东在什么地方?”
“他在大学。”
“我这就去找他。”
芝子不由得担心起来。
司机轻轻说:“学校有守卫。”
跑车并没有后退。
那女子一早穿鲜黄色短裤,配红黑大圆点上衣,打扮夺目,露着腰肢,她不放过芝子。
“现在是你得宠?”
这时,司机阿路果断地开动车子,绕过跑车,迅速驶走。
从头到尾,芝子不发一言。
阿路称赞:“不爱说话的人最难得。”
芝子笑笑,“我不擅言辞。”闲言闲语,当做耳边风。
她看着窗外。
在孤儿院里,初时还收到被收养同伴来信,绘形绘声地形容鸏精彩正常的新生活:“在美国,上学不用穿校服”、“我房鸏有私人电话及电视机”、“父母当我是亲生”、“小狗饼乾与我十分友善”……渐渐就没有音讯,芝子再努力问候,也失去回音。
她伤心很久。
后来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那位新小姐处处轻蔑她,用言语践踏她,也稀疏平常。
小息,同学邀请芝子去看游泳比赛。
“这是挑选男伴好机会。”
什么?
“身段体力一览无遗,”女同学眨眨眼,“我崇拜皮相,你呢?”
芝子想一想,“精神上投契也很重要。”
“不,”女同学笑,“肉体上满足才是实在的享受,你们东方人太过压抑了。”
芝子讪讪地不出声。
她们来到室内全天候泳池边,看见健儿飞身跃进池内,争取第一,啦啦队在池边大声?喊,热闹激烈。
刹那间已分出胜负,笑着出水,一个个宽肩膀,细腰身,煞是好看。
芝子觉得女同学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
有人朝她走近,脱掉潜水镜泳帽,“欢迎。”
原来是申经天。
真没有想到他身段那么好,全身没有一点赘肉,几乎全无脂肪,自肩至腰,是一个美丽的V字。
芝子有点不好意思,稍微别转面孔。
他说:“接着是跳水项目,我带你到最佳座位去。”
经天忽然拉着子的手向前走。
衣服已经除下,全身只剩小小泳裤,没有束缚,行动也磊落起来。
他陪她坐下。
“我叫申经天,你的名字可是珠子,抑或锱子?”
“芝子。”
“呵,他们发音不准确。”
“是有点难读。”
他笑,“要你开口说话,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轮到他了,他走向跳台。
他全神贯注自高台跳下,只听得噗一声,溅起一小圈水花,每一个观众都知道这是上佳成绩,一起鼓掌欢呼。
芝子也不由自主地挥起手来。
随即觉得不应这样高兴,她有职责在身。
芝子退出泳池边。
人家叫她来照顾病人,可不是来享受社交生活。
她刚走到门口,申经天已经迎上来。
“等我更衣,一起喝杯果汁。”
她摇摇头。
申经天正想再次游说,几个女孩子已经趋近,“申,申,申,这一跳你得八十七分”,密密围住了他。
芝子松口气,乘机溜走。
她朝校门走去,司机迎上来,“元东有点不舒服,他已经回去。”
芝子惭愧,立刻跟着走。
回到家,看见医生护士全部来了。
她坐在楼梯上,等罗拔臣医生。
医生有点沮丧,看见芝子,咕哝说:“我不喜欢这座地库,阳光不够,空气也欠流通,照你们华人看法,即是风水不佳,你懂风水吗?”
芝子摇摇头。
对她来说,居有定所,就是好风水。
“劝元东搬到一间有顶楼花园的公寓去,高高在上,安枕无忧。”
芝子只得答应“是”。
医生终于说:“他身体功能普遍衰退,叫人担心。”
“可需要入院?”
“你如能说服他,最好不过。”
芝子看到佣人取出轮椅。
医生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芝子走向地库门口,轻轻敲两下,“我们在电邮里说话。”
申元东答应一声。
芝子回到房里,看到电脑荧幕上有一行字:“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芝子连忙答:“请说。”
“下星期六我想请客,在后园举行一个烧烤会,你负责菜式。”
芝子吓了一跳,“打算请几多人,应付得来吗?”
“所以要你帮忙呀,请二十五名毕业生,食物要多肉类多甜品,还有,多水果多饮料,开放泳池,每人还有一份礼物。”
“我试试安排。”
“够你忙了,我把名单传给你。”元东说。
他绝口不谈健康问题。
既是事实,怎样抱怨也无用,不如搁在一边,芝子又学会他的优点。
名单来了,二十五名学生之中,十五个是男生,余下的是女生。
芝子先在电邮上发出邀请信,不久回覆来了,全体热诚答允出席,有些还说:“万分期待”、“不醉无归”、“万岁”……
芝子与司机及女佣商量这件事。
他们怔住,“你答应了他?”
“我以为这是一项命令。”
“他不能够参加。”
“那么,享受一下欢乐气氛也是好的。”
“可请宴会公司代劳。”
“我打算自己来,请厨子做烤牛肉、咖喱鸡及烧排骨,加蔬菜及芝士蛋糕,我会做甜品。”
“野心别太大。”
“都可以提早准备,我有信心。”
“我与厨子商量一下,看看厨房用具可齐全?”
“一于这样办。”
大家都说:“已经有点兴奋,许久没请客了。”
餐会订在下午十二时至三时举行,让申元东有充分时间休息。
芝子早三日去办货,她精神奕奕。
这是申元东第一件派给她办的差使,她一定要做得周到。
食物愈买愈多,各式果子像樱桃、覆盘子草莓、蓝莓,还有西瓜、蜜瓜、桃李杏,摆出来十分好看,又不费工夫。
她找来几只大塑胶箱,装满碎冰,里边密密放满矿泉水冰茶果汁,她肯定说:“没有酒精。”二十五人带酒意闹事,她可吃不消。
接着,食物也都准备好了。
先给元东试食,他觉得满意,厨子兴奋地操作起来。
芝子用长方形大盘子做巧克力蛋糕。
司机骇笑,“吃得完吗?”
“一定吃光光。”
阿路载她去商场选购纪念品。
她决定不论性别一律送一枚小小金币,店员笑逐颜开招呼芝子。
那天傍晚,申元东问:“都准备妥当?”
“是,一切就绪,幸不辱命。”
“看你的了。”
“你会出席?”
“恐怕不会,能够完成今年课程,已经满足。”
芝子忽然说:“我们始终没有见过面。”
“没有什么好看,身上插满管子,人家叫我科学怪人,不是没有原因。”
“那人说什么,就不必理会了。”
“听司机说,她又骚扰过你?”
“我忘记了。”
“她针对的是我。”
芝子好奇问:“你俩曾经订婚?”
申元东却反问:“你呢,你可有感情经验?”
芝子想一想,“从前在保险公司工作,有男同事对我表示好感。”
“他仍然在等你?”
“我想不会,他不像是那种人。”芝子反而宽慰。
“时间晚了,请早休息。”
“吃了药没有?”
“那烧排骨滋味真好,明午请给我一大块。”
“伴冰茶还是石榴汁?”
“我想喝香槟。”
“没有酒精。”
“他们会偷运进来,都嗜酒,禁不了。”
芝子气结。
第二天不到十一点客人已陆续来到。
几乎每个学生口袋里都有两瓶酒,他们先游泳、下棋、聊天,完全不需要招呼,惊人的是,还没到十二点,食物已经去掉一半。
接着,邻居少年来敲门要求加入,人数一下子增加到四五十名。
厨子叫人继续送食物饮料来,忙得一头汗。
申家像是举行流水席,到了三点,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但是,主人家一直没有出来。
然后,芝子看到一个熟人。
申经天驾车来到。
他像是熟悉这幢平房,佣人与司机也与他招呼。
他看到芝子,讶异地说:“你也听说这里有餐会?”
芝子说:“你并不是今年的毕业生。”
“你也不是。”
芝子微笑揭晓,“我住这里。”
他怔住,呆半晌,然后说:“芝子,这里是我小叔申元东的家。”
“我替他工作,我是打杂。”
“陆太太呢?”他与每个人都相当熟稔。
“她回大宅去了。”
申经天坐下来,“真没想到,原来是自己人。”
芝子斟一杯茶给他。
“你同他相处得好吗?”
芝子不想说太多,只是陪笑。
池畔有人表演跳水,芝子点头说:“孔夫子面前卖文章,鲁班跟前弄大斧。”
好话谁不爱听,申经天笑起来。
有人叫他:“申,你来示范。”
申经天先是不愿,最后被人簇拥上去,他脱下上衣,露出美好肌肉,穿着卡其裤,就表演了两周半转体,姿势优美,赢得热烈掌声。
女佣刚刚捧出一只大西瓜。
芝子过去打理,“做一碗柠檬姜汁,淋上西瓜肉,更加香甜。”
她把西瓜切开,众年轻人一拥而上。
申经天过来取了一大块西瓜就吃,他金棕色的赤裸上身湿漉漉,衬着西瓜美丽原始的红绿白,背景又是蓝天白云,煞是好看。
他告诉芝子:“我也不常来这里,小叔生性孤僻,不易讨好,我们都避得远远。”
“你们?”
“申家总共有七名堂表兄弟姐妹在这里读书。”
芝子羡慕,“多热闹。”真是另一个世界。
他笑笑,“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好,上一代有争拗,我们也面和人不和,都分开住,不算齐心。”太可惜了。
“而且,连我在内,功课都欠佳,叫小叔痛心,他把我叫来重读,严加管教,不准我结交猪朋狗友……”说到这里,无奈地擦擦鼻子。
芝子忍不住笑。
申经天抱怨:“你看他,有这样热闹的宴会都不叫我。”
这时,厨子满头大汗出来说:“人客都希望留下吃晚饭。”
芝子一看时间,快六点了。
“我去请示主人家。”
芝子走到地库门外,发觉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一线。
跟在她身后的申经天十分机灵,立刻说:“小叔出去了。”
果然,地下室里没有人。
佣人进去收拾杂物,捧出食物,一动没动过。
经天耸耸肩,“他仍然是老样子。”
芝子轻轻说:“健康比从前差。”
经天说:“能到今天,已是奇迹。”
芝子感喟,她多希望他可以同学生一起喧哗作乐。
厨子请示“怎么样?”
“桌上的食物吃完就散席,总不能举行通宵宴会。”
“是,我去宣布。”厨子松口气。
申经天看着芝子,“我到现在才相信你确是管家。”
芝子不放心,出去找司机。
“阿路,元东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附近公园散心,很快回来。”
芝子说:“我去找他。”
“他请你派发纪念品给他学生。”
芝子走不开,只得听他的指示办事。
人客逐一散去,佣人开始收拾。
欢乐时光过得最快,瞬息间漫天金红色晚霞。
申经天建议:“跟大伙去跳舞。”
芝子看着他,“你要接受管教才是呀。”
他笑着坐下来,“手脚都不听话,想动……”
芝子从未见过这样活泼的人。
他假装控制不住右臂,往芝子肩上搭来,左手却大力去阻止,左右手滑稽地搏斗起来。
芝子笑。
他真会逗人开心,手脚不停。
终于,右臂赢了,轻轻搂住芝子。
芝子说:“你也是客人,你可以走了。”
“管家逐客。”经天说。
“不敢当,你玩了一整天,也该休息。”
“夜还没有开始。”
“我们家已到了休息时候。”
申经天转过身来笑说:“你是小叔的忠徒。”
芝子伸出手把他推走。
然后,她同司机说:“我们去找元东。”
“他已经回来了。”
芝子这才放心。
园子乱成一片,起码要收拾到深夜,芝子觉得累,坐下透口气。
她身后有声音说:“宴会很成功,谢谢你。”
芝子回头,看到树荫后有人影。
“应该的,别客气。”
“听说来了近五十人。”
“是呀,许多人自动响应。”
“你处理得很好,的确应该读管理科。”
“申经天也来了。”
“啊,他,”申元东声音有丝笑意,“他读书成绩差,他爸切断他经济,把他送到我这里来,不准他再结交女友。”
芝子也笑,“他不像会听话的样子。”
“我是他,我也不会做呆子。”
暮色渐渐合拢,芝子再想说话,发觉树荫后的他已离去。
芝子喝完果汁也离开花园。
第二天清早,园丁还在整理花圃,抱怨空酒瓶压坏了花蕾。
申元东回学校去收拾杂物。
芝子刚想出门,那位新小姐又来了。
申宅其实很热闹。
女佣很客气地挡路:“新小姐,元东不在家。”
“我不信,我自己进来看?”
“新小姐,上次你把他的电脑都打烂了,我们不敢让你进来。”
“我坐在车上响号直至你们开门为止。”
“新小姐,何必惊动派出所。”
“你们不怕,我也不怕。”
“新小姐这次来可是拿零用。”
“不管你们下人事。”
“这里有点零钱,新小姐拿了去再说。”
“叫陆管家出来。”
“她也不在,现在是华小姐代她。”
“谁是华小姐——
芝子在佣人身后,隔着铁闸,看住她,不出声。
新小姐忽然明白了,“原来是你呀。”充满轻蔑。
芝子朝她点点头。
“我是新曼琦,元东的未婚妻。”她骄傲地说。
芝子说:“幸会。”
“站着干什么,你还不开门?”
女佣立即说:“新小姐,你请回吧。”
新曼琦却在门外大闹,把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女佣无奈:“又得劳驾邻居报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位新小姐没有家人?”
女佣摇摇头。
今日,她显得比较憔悴,干燥的黄头发底下露出黑色发根,紫色指甲油有点剥落,打扮前卫的她必须不住修饰,否则外形立刻破败。
巡警前来问话,司机阿路负责对答。
说了半晌,新曼琦在警察劝喻下离去。
她悻悻地说:“我明日再来,我有的是时间。”
大家都很无奈:“时间为什么不用在学业或是事业上。”
“竟有这样恶劣的女子”,“同华小姐相比像日与夜”,“怎样应付这个女子呢”……
芝子暗暗好笑,一屋都是斯文人,自然束手无策,她也不便献计。
其实,随便找个人,把新曼琦打一顿,丢下一句话:“以后不准去申家”,她一定会收敛许多。
是,打人是非法行为,但是她这样骚扰勒索,又何尝是良民,以牙还牙,是芝子所认可的自卫术。
稍后,申元东回来,与他们隔着房门问话。
“发生了什么事,都告诉我,不准瞒我。”
大家不敢出声。
“芝子,你留下来说话。”
走廊里放着栀子花,浓香依旧,但是花瓣已经转黄,转瞬即谢,再要看花,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你说该怎么办?”
芝子笑:“是你爱过的人,又不是没有能力照顾她,找周律师再同她谈谈条件,一次过打发她。”
“她那脾气,她一定会再来。”
“那也没有办法,或许是前世所欠,一个男人,总不能把女人丢在街上不顾。”物伤其类,芝子悲哀。
申元东沉默。
“对不起,我讲多了。”
芝子骑着脚踏车往街角复古式冰淇淋店。
那里是同学们最喜欢的歇脚处,看到芝子,都觉意外,并且叫:“申,看谁来了?”
申经天自一角转出来,他穿着紧身衣,像是预备去赛车。
“我请你来参观这场非法山路赛车。”
芝子骇笑。
“不要怕,是脚踏车,不过,时速很劲,随时逼近五十公里。”
“你真热爱运动。”
“是,家里已不准我滑浪,否则,可终身住在沙滩上,这些有限活动,也全靠小叔只眼开只眼闭,才有机会实施。”
“他厚爱你。”
“我不善读书,亦不想勉强自己。”
经天笑嘻嘻,取过头盔。“芝子,跟我来。”
“我有职责在身。”芝子说。
“一会就走,不怕。”
有人递一瓶啤酒给芝子,芝子喝一口壮胆。
她随团出发。
芝子坐在四驱车后座,跟着申经天他们往树林泥路出发,飞溅起来的泥斑沾满一身,他们欢呼喝彩,在明月劲风下,享受自由。
芝子心想,这是会上瘾的,玩累了,回去倒头大睡,第二天再来。
谁要读书求上进呢,这班子弟,反正一生用的永远是长辈挣下来的产业。
将近终点,忽然数辆车撞在一堆,有人飞跌到山坡上,申经天爬起来,除下头盔,芝子看到他,一脸鲜血。
她连忙下车奔过去扶他。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轻轻说:“输了。”
那边终点有人欢呼,已选出冠军。
芝子说:“回去吧。”
“慢着,我足踝脱骹,需往医院。”
芝子说:“我不能陪你,我要回去。”
申经天点头,“我明白。”
自有同伴来扶起他。
芝子一个人静静回家,除下泥迹斑斑的脏衣服,累得立刻睡着。梦中,还像是劲风袭脸,叫她辗转反侧。
清晨,她醒来梳洗,下楼,看见申经天左脚打了石膏坐在会客室。
看见芝子,他眨眨眼,有点尴尬。
芝子意外,“这么早来干什么?”
“想念你。”
芝子没好气,“来听小叔教训吧。”
“被你猜到了。”
这时,女佣出来请他。
他担心,“希望不是扣零用。”
做他真好,最大的惩罚不过如此,不像孤女芝子,弄得不好,死在街边。
芝子不替他担心。
不到一会儿,他出来了,低着头,有点无奈。
芝子忍不住问:“小叔说什么?”
申经天边吃早餐边说:“叫我珍惜身体发肤。”
“金石良言。”
“他说他失去健康,不知多羡慕我,最后,劝我改练游泳及高尔夫。”
“没有扣零用?”
“所以才叫我更加羞愧。”
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看样子受伤的足踝很快可以复元。
吃完了,他躺在休息室的沙发里,“芝子,替我搥腿。”
芝子笑着不去理他,她抓着一本杂志翻阅。
“其他的保母都闷得吃不消辞职。”
“是吗?我特别迟钝,我觉得很安静舒适。”
“芝子,你这个人很特别。”经天说。
这时,朋友在门外找他,他走到厨房顺手捧起一箱红酒离去。
芝子忍不住摇摇头。
还是个大孩子呢,遗传因子作祟,也许一辈子不会长大,也可能是故意纵容自己,为什么要长大承担责任?
他乘坐朋友的车子呼啸着离去,有着散发不尽的精力。
芝子回到屋内。
身后传来声音:“我的情况虽然严重却相当稳定,你不妨出去走走。”
芝子没有转过头去,“我不闷。”
“怎样看经天?”
芝子不予置评,过一会儿她说:“听说爱冒险也是一种遗传,天生不觉害怕,从冒险中取得无上快感。”
“你说的不折不扣是经天,前年在巴西悬崖跳伞险些丧命;又爱潜水,一次深入大堡礁海底崖洞氧气耗尽差点出不来;在佛罗里达滑浪,又被他人的滑板击中头顶,缝了二十多针。”
芝子骇笑。
“自十五、六岁起就不愿静下来。”
芝子轻轻说:“祖先一定有冒险细胞。”
申元东答:“我可没遗传到。”
芝子惊讶,“你更加强烈,做这么多次大手术,少一点勇气都不行。”
“咦,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芝子笑,“不自觉也是常事。”
“可是,人贵自知呀。”
这时,佣人找过来说:“元东,罗拔臣医生来了。”
芝子回过头去,他已经走进会客室。
每次都迟一点点,不然,可以看到他的容貌。
是故意的吧,芝子同自己说:她不敢看他,怕失望,愈是不看,愈是不敢,一听他声音,立刻垂下头。
女佣走近说:“元东快要换季,由你帮他整理衣物吧。”
芝子点点头。
她拎来大包小包,“这些都是新衣,请把招牌都拆下来,贴身穿的全洗一洗,然后分类。”
芝子都接过来。
她已经替他整理过旧衣服,知道申元东衣着朴素简单,一式一样的翻领T恤十多二十件,卡其裤半打,已经足够,绝不花巧。
不过他要求绝对清洁,白毛巾时时用沸水烚煮,床单也天天换。
这样一个人,外形不会太叫人讨厌吧。
况且,他有一个那样英俊的侄子,他们长得相像吗?
想起经天,芝子微笑。
比起他小叔,他邋遢得多,头发无暇理会,衣裤团得稀皱,一看就知道搁乾衣机里没即时取出,球鞋脏得像一团垃圾……但不知怎样,看上去反而无比潇洒。
叔侄要是相似,两个人都长相漂亮。
女佣赞美,“眼力真好,小招牌逐针挑出,元东说这种标签叫他看上去像广告牌。”
真有性格。
芝子抱着衣物到洗衣房,柔软的男性中码内衣,不属于兄弟,也不是男友的衣物,她忽然尴尬起来。
女佣接过,“让我来。”
她正在熨衬衫,芝子取起熨斗,开始操作。
在孤儿院,她什么都做过,家务都拿手,是个熟手女工。
女佣笑说:“元东口袋里总有东西。”
一支透明塑胶走珠笔、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字条、角子、锁匙,什么都有。
芝子觉得脖子有点酸,揉了揉。
司机进来通报,“陆管家来了,找你呢。”
芝子连忙奔上去。
陆管家一脸笑容,“芝子,做得很好,众人对你都嘉奖。”
芝子难为情,其实她什么也没做。
“薪酬都替你存进户口,你怎么一毛钱都不花。”
芝子这才想起,她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
“可是走不开?这份工作最磨人的地方是没有例假,很多人不愿做。”管家有歉意。
芝子不出声。
“接着这半个月会更忙,申先生太太会来探访元东,我先过来准备一下。”
芝子一愣,父母与子女见面,还要准备,规矩一多,关系一定生疏。
“他们住哪一间房间?”
“不,他们另有住宅,这次来,预备请客招呼亲友,有得忙了。”
看来,探访儿子只是其中一个节目。
“课程还忙吗,可跟得上?”
芝子答:“快放暑假了,还能应付。”
管家点点头,“我要去电报山,这里还是由你打理。”
她匆匆离去。
芝子这才知道,申氏住在电报山。
他们喜欢分开住,索性一人一间屋子,心情好,预约才见面,客客气气,保持距离。
在孤儿院,十多个孩子一间大房,晚上,呼吸声此起彼落,卫生间地下永远湿漉漉,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啊,相差太远了。
不过,心理上,申元东也与她一般孤苦吧,父母来了,竟要管家通报。
回到房间,发觉申元东留下电邮。
“罗拔臣医生说,可尝试采用机械手臂做手术,这种仪器可以进行人手做不到的精细手术。”
芝子问:“可是,还需要适合的心脏?”
“正是,仍在等待中,久病成良医,我对这方面的常识异常丰富。”
芝子转了话题,“请播放中国民歌给我听。”
“哪一首?”他有点意外。
“那首‘到了明年花开时,我再给你送花来’。”
“你听过这首歌?”元东问。
“在你门外欣赏过。”芝子答。
“明年今日,猜猜你在什么地方,我又在什么地方?”
芝子很肯定:“我仍在这里打工,你已经完全痊愈。”
他吃惊:“你竟这样有信心。”
芝子答:“是。”
“我父母前来探望的事你已知道?”
“陆管家已知会我。”
“麻烦你一件事。”
“一定办到。”
“陪经天买一套西装,配衬衫领带,还有,头发剪短,刮去须碴。”
芝子笑了“真是苦差。”
“为了他的前途设想。”
“还有冇其他事?”
“这个请求也许过分。”
“做得到我一定做。”
“扮作经天的女友,他父母见你斯文娴静,一定对他改观。”
芝子愣住。
“你也准备几件见客的衣裳,见一见长辈吧。”
芝子连忙说:“我怕穿崩,我不会说话。”
“你毋须说一个字,无论人家讲什么,你爱不爱听、接不接受、懂或不懂,一于微笑。”
“我还是认为─”
“芝子,”他的语气沉下去:“请捱义气。”
芝子咧开了嘴,捱还用到一个“请”字,真是怪人。
“好吧,我看看经天可会接受?”
“这样可爱的女伴,到什么地方去找。”
芝子觉得这话中有话。
她立刻说:“我来申家做工,并无他意。”
电邮中止。
下午,申经天来了。
他赌气地躺在梳化上,面孔朝里边,一直诉苦:“爸妈随着祖母一起来查我功课,这次惨了。”
芝子劝慰他:“不是说这里一共住了七八个堂表兄弟姊妹吗,查也查不了那么多,况且,你小叔一定挺你。”
“幸亏有小叔见义勇为。”
“孝顺父母,顺从他们意思,你看我,是个孤儿,多么可怜,来,我陪你去买几套衣服。”
他一动不动。
芝子过去推他,他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笑他:“真幸运,可以一直做大孩子。”
他转过头来,“我正要去参加一个自南极到北极的旅行团,计划又一次遭到破坏。”
芝子吃惊:“乘车还是步行?”
“用各种交通工具,经过十三个国家,一路上帮助志愿团体工作。”
“开销由谁负责?”
“小叔答允支付。”经天回答。
芝子点头,伟大的志向后边,往往需庞大的财力支持。
“本来可以在阿里桑那州乘热气球,跟着跳降落伞,那处风向最稳定,全无危险,现在却要留在家中见家长,呜呼。”
芝子笑说:“叫我陪你呢,真不幸。”
他转过身来,“幸好是你。”
芝子同他去城内置新衣,申经天指着橱窗一套金色皮衣裤说,“是它了。”
芝子无法不笑得弯腰。
她与他走进一间装修典雅的时装店。
经理看见一对身形修长的金童玉女进来,眼睛一亮,立刻过去招呼。
芝子自问对品味一无所知,却明白到愈是平实愈不会出错,她替他选两套深灰西装,白色衬衫,配淡灰领带,加同色袜子,黑色皮鞋。
申经天故意刁难,不愿试穿。
芝子站起来,低声说:“你不是我老板,不合作,就算数。”
他立刻取起衣服往试身间。
片刻出来,芝子一看,惊讶得睁大眼,没想到一套西装可以叫人气宇轩昂,她忍不住说:“真好看。”
保险公司里的男同事,没一个有这样的气质。
申经天高兴地说:“大功告成。”
经理问芝子:“小姐,你呢?”
“我?”
“这边是女装。”立刻叫女店员过来。
芝子选了两套深色裙子,全身没有花式,只有领口处钉了几颗珠片,一看价钱,觉得贵,踌躇一下,放下其中一套。
她也不喜试穿衣服,任务很快完成。
在商场,申经天指一指即拍摄影厢,“来,你我合照。”
不知怎地,芝子点点头。
他们坐进去,合拍了四帧小照,这种照片影象简拙,作不得准,可是,也忠实地记录了他俩活泼可爱的笑容,申经天珍藏了照片。
芝子说:“去理发吧。”
他俩剪了一式的短发,骤眼看,像一对大眼睛兄妹。
接着,他又说肚子饿,拉芝子吃咖喱热狗,加一种碧绿色的番茄酱,芝子不肯吃。
这是约会吗?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
傍晚他俩才回家。
“到我住所来看看。”
芝子摇摇头,“我得到的忠告是:切勿上单身汉公寓。”
申经天气结。
“改天吧。”
“记住,在宴会上,你是我女伴。”
芝子提醒他,“不是密友。”
申经天看着她,神色转为温柔,“真拿你没办法。”
第二天下午,他来接芝子,众人见了他都喝一声采,“经天真英俊。”
芝子走出来,他们又哗一声,“呵,金童玉女。”
芝子笑笑,随男伴出去。
司机把车子驶往电报山,全城美景就在脚下。
芝子贪婪地欣赏这个国际闻名的港口,一个人见闻一广,气质自然不一样。
到了大宅门口,她有点紧张,手心冒汗。
申经天比她镇静,“我们见过家长就走。”
他握住她的手,过去叫爸妈。
一对修饰得无懈可击的中年夫妇转过头来,看见他们,惊喜交集。
通屋是打扮妖异的年轻男女,不知怎地,女子统统露脐,穿个肚兜,大露背,男生也大半染发,穿透明衬衫,他们忽然见到打扮端正的经天及他秀丽文静的女伴,觉得耳目清凉。
一切都在申元东意料中。
七八个堂兄弟姊妹见了面,连忙交换最新消息,不外是哪种跑车最劲,什么红酒最醇,还有,某学院的女生身段甚佳之类,芝子轻轻走开。
她坐在一个角落。
有一个人在她身后问:“要喝些什么吗?”
一看,是位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芝子连忙站起来,心中有数,这必定是申老先生了,但是想起申元东的吩咐,只笑不答。
“你是谁的女朋友?”
芝子仍然不出声。
这时,申经天走过来,“爷爷。”
今日,他扬眉吐气,全凭一套西装及一个秀丽的女伴。
“你同经天一起来?”
芝子点点头。
“爷爷,那边有人叫我们。”
他把芝子拉走。
芝子轻声问:“为什么不让老人说话?他怪寂寞。”
申经天笑,“那么有钱,一定有人陪,他时时请十个八个傍友带鸏家眷坐水晶号邮轮,不愁寂寞。”
芝子笑了。
他说:“我们可以走了。”
“这么快?我爱看众生相。”
“那么,我陪你。”
晚宴开始,长辈忽然另外安排座位,叫芝子坐在身边,芝子欣然接受。
她挂住申元东:他为什么不出席?这次他见过父母没有?他一个人在家可觉孤单?
宴会结束,申经天拖着芝子的手告辞,他父亲说:“经天,小心不要放走华小姐。”
“是,芝子对经天有好影响。”
他们都喜欢芝子。
芝子鞠躬道别。
光是坐着不动,也十分累人,芝子想休息。
司机来接他们回去。
芝子好奇问:“你家一共多少雇员?”
“小叔一早分了家,他的员工不算在一起。”
“你呢?”
“我全靠父母,”经天很坦白,“赚一份薪水,数万美元年薪,已经要全力以赴,每天十多小时花在工作上,浪费生命,我才不干。”
“所以要努力讨好爸妈。”
“多谢你帮忙。”
“谢你小叔才真。”
“小叔对我算是没话讲。”
“因此把你纵容成这样。”
“他有意拉拢我同你。”他把脸趋近。
芝子感喟,“他是好人,不知这世上有阶级身分成见。”
经天笑,“我怎么也不觉得?”
“你们叔侄相似,叫人钦佩,势利的人一听见我的出身,立刻退避三舍。”
“有这种事?”
芝子温柔地看着他,“有,人人都想拣便宜,不想吃亏,谁看得起孤女。”
“你的气质比他们都好。”申经天语气由衷。
芝子听了很高兴,忽然之间疲乏全消。
回到申宅,她轻轻上楼,有人问候她。
“今夜成功吗?”
芝子连忙坐到电脑荧幕前回答:“非常热闹,见到老先生,我侥幸坐在经天父母身边。”
“觉得他们怎样?”
“很客气。”
“是,也很隔膜,我从未见过他们哭,也没看过他们大笑。”
芝子想一想,“有修养的人大抵是这样控制情绪。”
申元东在荧幕上画了许多笑脸。
芝子忽然说:“经天倒是毫不掩饰,七情上面,是个性情中人。”
“所以不受家人欢迎。”
芝子问,“你见过父母没有?”
“明早上他们家去。”
“今晚为什么不见你?”
“我不喜热闹,有聚必有散,散会时那样惆怅,不如不聚。”
芝子明白他的心情。
谈话中止,芝子沐浴休息。
第二天,芝子正在写功课,女佣同她说:“元东说,申太太请你去喝下午茶。”
芝子吓一跳,连忙走到地库去敲门,问个究竟。
她在门外问:“你回来了?”
“是,经天也在,不知怎地,说起你,老太太想见见你。”
她低声说:“我没有心理准备。”
申元东沉默,过一刻才说:“那么,叫经天推说不舒服。”
“经天也去吗?”
“是女宾茶会。”
芝子踌躇,“仍然可以只笑不答吗?”
“任何场合都适用。”
她听得出他极想她去,为什么?
“那我只得勉为其难了。”
他说:“老人其实也很孤寂。”这是理由吗?
“经天说他们朋友极多。”
元东又笑,他说:“老人都喜欢漂亮温婉的女孩子。”
女佣走近,“咦,你在这里。”她手里捧着一套衣裙。
芝子一看,是淡灰紫色山东丝小翻领蝴蝶袖衬衫配圆裙,好看到不得了,芝子一见就喜欢。
“你穿这套衣服去喝茶吧。”
另外配银色平跟鞋及小手袋,她换上新装出门。
司机阿路称赞:“真漂亮。”
芝子问:“老先生他们几时走?”
“明天中午。”
芝子松口气,什么时候她变得同申经天一样了,听见长辈来,拉下脸,闻说长辈走,笑嘻嘻。
一日不走,一日叫她出去陪饭陪茶,真吃不消。
下午茶设在玫瑰园,老太太穿淡紫色纱裙,戴宽边帽子,端坐不动,像皇太后似的。
别的不说,玫瑰园像仙境,叫人心旷神怡。一班年轻女子围□老人说笑逗她开心。
芝子过去招呼过,退在一旁喝茶。
有人向她传话:“申太太在图画室等你。”
芝子猜想那是经天的母亲,只得放下茶杯站起来走进室内。
她不知图画室在哪里,正抬头找,听到有人叫她:“芝子,这里。”
申太太伸手招她。
芝子笑容满脸走过去。
申太太在日光下打量芝子,赞道:“牙齿长得真好,一看就知道自小由家长督促着勤刷牙,又时时去看牙医,并且箍得整齐。”
芝子不出声,自觉这时笑容可能傻气。
“经天说你念社会系。”
呵对,自小在社会大学攻读,是名高材生。
“可是同马来西亚华家有点亲戚关系?”
芝子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我与经天的父亲都很喜欢你,这是我们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别客气。”
申太太拿出一只扁平盒子,芝子有点高兴,可是最新型号的手提电脑?正好派用场。
盒盖打开,却是一串淡粉红色珍珠,颗颗眼核大,晶莹可爱,但是对芝子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禁失望。
申太太替芝子戴上珍珠,“几时同你爸妈见个面。”
芝子用身体语言道谢。
申太太忽然鼻尖发红,“芝子,拜托你管管经天。”
啊,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
芝子忽然忘记不说不错的原则,轻轻安慰:“经天很好,伯母你请放心。”
申太太紧紧握住芝子的手,“去,同姊妹们聊聊天。”
芝子只得过去坐在那班娇纵的小姐当中。
她们正在取笑一个人。
“是经坤那个读护士的女友,缠住经坤。这女子很奇怪,出外像英女皇一样,不带钱包,从不付钱,什么都由经坤支付,经坤不付,我们付,总而言之,她从来不掏腰包。”
她们笑作一团。
芝子恻然,这就是高攀者的下场吧。
忽然之间,项子上的珍珠似冰块一样,叫她哆嗦。
有人发现了,“咦,这串珠子真好看。”
“是婶婶送你的吗?婶婶等了三年,才叫珠宝店找到颗颗相似的南洋珠,原来是你的礼物。”
大家立即对芝子另眼相看。
芝子一味笑,脸颊麻痹。
真是苦差。
回到家里,她把珠子除下,放进丝绒盒子,还给申元东。
“给你的,收下好了。”
“无功不受禄,况且,首饰于我无用。”
“什么才叫有用?”
“学问、智慧、友谊及安定生活。”
申元东说:“说得很好。”
芝子说:“经天的姊妹们十分聪敏伶俐。”
元东答:“可惜都不务正业。”
“经天说得好,为了一点点薪水,整日被困,多划不来。”
“这样的歪理你也相信。”
芝子双手抱在胸前,笑起来。
罗拔臣医生带着看护来到,诧异地说:“你俩时时隔着一扇门说话,却是为什么,面对面说不是更好?”
芝子不出声,含笑走开。
罗拔臣医生笑着对申元东说:“这位保母小姐真是可爱。”
申元东说:“她与我侄儿正好一对。”
“是吗?”医生讶异,“不过她与你讲话的时候,情深款款,像是喜欢你。”
申元东大吃一惊,“不,不。”
眼睛看向看护,希望求证,看护笑着点头,附和医生,申元东愣住。
他急急分辩:“她完全没有见过我。”
医生说:“坐好别动,接受注射。”
申元东颓然:“你误会了。”
医生看着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不。”罗拔臣医生说:“你也非常喜欢保母小姐。”
申元东呆住,他缓缓低下头。
医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检查过后,与他讨论一些重要问题。
“你这个情况,进医院轮候叫我比较放心。”
申元东冷笑:“在护理病房一住好几个月,几个同病相怜的病人天天无所事事下棋读报,互相诉苦,等亲友来访,不,我已表明不愿过那样的生活。”
医生说:“我不会勉强你。”
申元东不出声,他仰卧在梳化上看牢天花板出神。
医生告辞。
他顺手取过案头一只米奇老鼠闹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闹钟小姐,在她出现之前,生活刻板了无生机,无论他怎样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他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元东也想过放弃,他听腻了一句话:“真是医学上的奇迹”,像一个古怪畸人,随时可以到马戏团演出。
幸亏有一份工作,叫他稍为分心,渐渐体力不足,看情况下学期已不能续约。
每一晚,他都不知会否在睡梦中悄悄离去,完全有心理准备,一切要说的话都放在最当眼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
“吃了药没有?”
申元东答:“医生刚走。”
“怎么说?”
“谁高兴覆述他的话。”他笑,“听经天说,这次人人对他另眼相看。”
芝子轻轻说:“这个大孩子,不愁没有好女伴。”
第二天一早,芝子便听到大孩子欢呼:“走了,走了,他们今午全体会走。”
芝子啼笑皆非,“那么,你几时出发到南极?”
“呵,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芝子温和地说:“经天,我在申宅打工,一点没有其他意思。”
他佯装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是一对。”
芝子说:“我要到学校去一趟,不与你说笑了。”
女佣叫住她,与她商量菜式,芝子在厨房逗留了一会儿。
女佣对她说:“我辞工了。”
芝子意外,又不便置评。
“申家对我极好,可是这间屋子真闷,新工作是照顾一个婴儿,一定忙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喜欢小孩,有趣、可爱,叫人忘忧。”
芝子黯然,她说得对。
“我已通知管家,替工很快会来报到。”
芝子点点头出门去。
她自车房取出脚踏车,自申宅驶出去,拐一个弯,就被一辆车子截住。
芝子警惕地退后。
“不要怕,是我。”
一个女子下车来,原来是新曼琦。
芝子更加预防,一言不发,留意她动静。
“可以借个地方说话吗?”
芝子大力摇头,表示不想与她对答,“我有事,对不起,先走一步。”
她飞快驶走脚踏车。
半途回头一看,见新曼琦没有追上来,才放下一半心。她最怕纠缠不休的人,世上一切事,有就有,没有算数,不用苦苦哀求。
芝子叹口气,到了校门,才觉得安全。
可是,新曼琦又迎上来。
噫,这女子像幽灵一样。
芝子停下脚步,看着她。
新曼琦说:“到图书馆说句话好吗?”
图书馆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是芝子维持缄默。
“你放心,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得到一笔钱,足够做点小生意,我会回到原居地,从头开始。”新曼琦说。
芝子点点头,表示代她高兴。
“我来见你,是向你道谢,照周律师说,申元东听了你劝告,才愿这样大方。”
芝子连忙摇手。
新曼琦说:“你不居功,很是难得,我的确曾是申元东的未婚妻。开头的时候,像你一样,我申请做他的护理员,那年,他第一次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正在康复中。”
芝子在图书馆坐下来。
桌子上刻着“学而时习之”。
“我也来过这间申氏图书馆。”
芝子仍然不出声。
新曼琦看着她,“奇怪,你像哑巴一样。”
芝子不介意她嘲笑。
“他并没有像预期那样痊愈,是我不好,我不甘寂寞,我另外有朋友,对他不忠,他知道了,同我分手。”
芝子悄悄看邻座格言,原来是一句“人不知而不愠”。
新曼琦絮絮说下去:“我来告诉你一句:申元东疑心很重,你要小心。”
芝子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
新曼琦说:“现在你得宠,你不会明白。”
芝子忽然轻轻说:“我只是申宅其中一名员工。”
新曼琦错愕,难道,她真的误会了?
她终于转头离去,把这里的故事告一段落,临走丢下一句:“有办法,谁会到申家讨钱。”
背影仍然窈窕,不愁没有新的开始。
芝子喃喃说:“再见珍重。”
这时,有人说:“我猜到你会在这里。”
她一转头,见是申经天,不禁受他乐观感染。
“来,我带你看飞行表演。”
“不,我得回去了。”
“‘不’小姐,”申经天笑说:“哪里还有事呢?长辈们已赴飞机场,管家工人随行,你放心好了。”
芝子从未看过飞机演习,于是点点头。
申经天把她载到空地,只见人头涌涌,玩具小贩与茶水档林立,像小型嘉年华会一样。
申经天先买了啤酒及热狗,又租了两张帆布椅,把一顶宽边草帽递给芝子。
这时,军用直升机已开始表演花式,观众喝彩,场面热闹。
螺旋桨轧轧声叫,芝子掩住双耳。
她在想:司机阿路负责接送,女佣今日辞职,厨子例假,她又在这里看热闹,申元东一人在家?
芝子忽然不安。
她掏出警报器查看,安然无恙,但是心中忐忑的感觉有增无减。
芝子同申经天说:“我要回去看一看。”
申经天为天空中排成品字形飞过的喷射机着迷,掏出车匙交给她,“你用我的车子吧。”
“谢谢。”
他不忘说一句:“留不住你的心,也留不住你的人。”
芝子笑着摇摇他的手,他无奈地笑。
芝子驶着他的跑车回申宅,屋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走近地库,听见轻轻的音乐声,芝子又像有点放心,“元东。”她走过去,“元东?”
没有人应,芝子有第六感,她知道今日非与申元东见面不可,她试推一推门,没锁上,可是再推一下,鸏头有重物堵住,她再用一下力,看到门缝里有一只手。
芝子一颗心几乎由胸腔里跳出来,她慢慢把门推到尽头,侧着身子,自狭窄空间摄进地库。
原来堵住门的重物是申元东的身躯。
芝子耳畔“嗡”地一声,手脚不听使唤,四肢颤抖,一时间脑袋完全空白。
过了一会儿,意识渐渐回来,只知道要快,迟了来不及,她立刻打电话给罗拔臣医生,看护也很紧张,“医生在手术室,我马上替你叫救护车。”
这个时候,芝子才蹲下去看申元东。
他已经昏迷。
一只手捂住心房,很奇怪,手中像是握住一件东西。芝子轻轻拨开他的手,发觉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的金属盒子,像一只泵,他的胸腔肌肉裂开,却没有血液流出,那只泵显然被人硬生生从胸腔里扯出来。谁,谁这样残忍?
芝子受到惊吓,泪流满面。
申元东显然是受到袭击,倒地不起,用最后的力气挣扎到门口,想爬出去,可是力有不逮,昏倒在地。
这个根本没有脉搏的人现在不知还有没有呼吸?
芝子无助地蹲在他身边,忽然听到门铃响。
她正想出去开门,已听到救护车呜呜响号。
接着,有人走进来,“芝子,怎么一回事,大门虚掩着呢?”
芝子叫出来:“经天,快来这里。”
申经天一看,非常震惊,但嘴里却安慰芝子:“不怕,救护人员立刻赶到。”
他把芝子紧紧拥在怀中。
这时,数名急救人员已经冲进屋来。
“有没有移动伤者?”
“没有。”
“做得很好!医生已通知我们病人情况,请让开。”
他们一边把伤者抬上担架,一边做连串急救。
申经天拉着芝子一起上救护车,紧紧握住她的手。
芝子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申元东的面孔。
申元东神色平静地躺在担架上,但是脸色死灰,似无生命迹象,五官非常像申经天,叔侄几乎一般英俊。
不,他不是一个狰狞的科学怪人。
芝子又落下泪来。
申经天轻轻说:“这件事有可疑,他们已通知警方。”
芝子问:“你怎么来了?”
“你一走我忽然觉得不安,借了车子驶回来。”
“幸亏你赶来。”
“不,你做得很好。”
罗拔臣医生在急救室门外等候,不发一言,立刻把申元东带进去。
芝子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走到大门外,拨电话通知管家。
陆管家急问:“医生怎么说?”
“报告还没有出来。”
“我们在候机室,你等等,我与申先生商量过才覆你。”
芝子十分错愕,还要商量?人既然还在陆地上,就可以立刻赶来医院。
芝子呆呆的坐在草地上等。
终于,答覆来了:“他们决定飞往巴黎,叫我回来照应,我立刻到医院来。”
芝子不相信双耳,震惊地垂下头来,原来,申元东与她一样,不折不扣是个孤儿。
这时,申经天奔出来找芝子,“他情况危殆,但仍然生存,电子心脏的接触器仍在胸膛之内,信号扰乱,但未终止。”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这时,觉得双颊恢复知觉。
他俩回到候诊室,见到罗拔臣医生。
连医生都忍不住叹口气。
申经天问:“发生什么事?”
“有人不想他活下去。”
电光火石间,芝子想到一个人。
“警方已着手调查,推测是个熟人,室内没有搜掠痕迹,门窗亦无毁坏。”
“元东可有苏醒?”
“他可以示意,不愿说话。”
“可以进去看他吗?”
“一次一个人,逗留五分钟。”
芝子说:“经天,你先进去。”
申经天点点头。
罗拔臣医生看着芝子,“他们都听你话。”
芝子答:“我没有说什么呀。”
“这样更加难得。”
片刻,经天出来了,轮到芝子探访。
申元东睁开双眼,芝子趋向前去,微笑说:“元东,你好,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毫不避忌,握住他的双手。
病人瘦削的双颊泛红。
“你比我想像中年轻漂亮得多,与经天似两兄弟。”
他的嘴唇颤动一下,身上搭着的管子实在太多,他身不由主。
芝子又说:“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特别。”
看护示意时间到了。
芝子说:“稍后再来看你。”
她在候诊室见到陆管家。
她俩神情一般无奈。
陆管家喃喃说:“老人家不愿再受精神折磨也值得原谅,他们已经知道他有最好的医生照顾……”可是又觉得不能自圆其说,藉口无效。
“发生什么事?”管家问。
“我走开一会,有人来找他,起过纷争,有人愤怒中把他的人工心脏拉出。”芝子说。
管家受惊,“霍”一声站起来:“新曼琦!”
芝子不出声。
申经天在一旁说:“要问过小叔才可以肯定。”
管家苦笑,“他怎么会说出来。”
他们对申元东的性格都有了解,顿时沉默。
半晌,管家说:“经天,我有一个请求,你不如暂时搬来与小叔同住,多一个人照应。”
申经天有点犹疑,他崇尚自由,不喜束缚。
芝子说:“很快放你走。”
他笑了,“请别每晚十时叫我刷牙睡觉。”
芝子答:“明白。”
那天晚上,芝子没睡着,和衣躺在床上,申经天在她房外问:“可以进来聊几句吗?”
“请进。”
他穿着T恤短裤,“真不习惯这种时间在家。”
芝子微笑,“应该在哪鸏?”
“在俱乐部喝啤酒。”
“我以为你会说吊在悬崖的一只睡袋里。”
“你呢,你习惯穿衣服睡觉?”
芝子坦白地说:“在孤儿院长大,十多人睡一间房间,良莠不齐,从无安全感,只觉随时要逃命,所以都穿齐衣裤鞋袜,预备逃难。”
他不出声,内心恻然。
这样艰难的生活都没有影响她成为一个健康的人,真是难得。
“训练得我什么地方都住得。”
“你一定会有自己的家。”
芝子微笑,“我也这样想。”
“今日多得你,救回小叔。”
芝子懊恼,“我根本不应走开,今日我受尽惊吓。”
“你需有心理准备,我们各安天命。”
“请改变话题。”
申经天微笑,“最近读过什么好书?”
“书目众多,眼花缭乱,只得挑热门书来读。”
“看过些什么电影?”
“许久没进戏院,一向不喜欢灯一熄漆黑一片与世界隔绝的感觉。”
“你有什么嗜好?”
“幻想,不必出门,不花分文。”
“可有尝试写作?”
“爱乱想不代表有创作能力。”
两个年轻人都笑起来。
“我去取啤酒来。”
芝子点点头。
芝子和经天坐在房内聊到深夜。
天亮,管家来唤人,看见申经天睡在地上,芝子靠在床上,两个人都轻微扯着鼻鼾。
她识趣地退出。
然后,管家在门上敲两下,“芝子,我们需去医院探访。”
芝子睁开双眼,跳起来,“是,马上下来。”
芝子一边推醒申经天,一边进浴室。
她淋浴更衣,立刻下楼,看到管家在吩咐女佣司机办事。
管家转过身子,“元东情况,危殆而稳定。”
跟着,经天也下来了,两个年轻人头发都湿漉漉。
他说:“我自己驾车。”
最爱自由的他才不会跟别人的车。
在车上陆管家说:“经天喜冒险,第一次?断腿是十岁那年暑假,他用滑板跳过栏杆,滚下楼梯,幸亏戴着头盔。”
芝子说:“听说这种性格得自遗传,长辈中不知有谁特别大胆?”
管家想一想,“是申家的太太公吧,百多年前离乡别井飘洋过海,到北美洲西岸发掘金矿。”
“可以追溯到那么远?”
“听说是一八四九年的事了,你说,是不是英勇大胆,据说满载而归。”
这时,申经天的跑车与他们擦身而过,向他们招手。
管家自篮子取出三文治及热可可,“芝子,你的早餐。”
“陆太太,你对我真好。”
她却微笑,“我从未结婚,虽属中年,还是小姐呢。”
芝子忙说:“又讲错话,元东说得对,不开口最安全。”
管家笑笑。
到达医院,大家都静下来。
“芝子,你先进去。”
申元东精神比昨日好,看到芝子,有点盼望的神色。
芝子趋向前去,把耳朵附在他嘴边,想听他讲话。
他的呼吸呵到芝子耳畔:“替我走私鲟鱼子酱进来。”
芝子笑鸏点头,“还要什么?”
“威士忌加冰。”
“立刻去办。”
他叹一口气,伸出手来握住芝子的手。
芝子轻声问:“那天,谁来找你?”
他不回答。
“警方想知道是否有人想加害于你。”
他低声说:“屋里只我一个人,是我自己失手。”
他立意要包庇她。
“警示器没有响,是你关掉?”
“是,成日呜呜吵,多讨厌。”
这时看护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下午要做手术。”
芝子只得退出。
接着,申经天进去片刻就出来。
警务人员过来问经天:“他不愿透露那人是谁?”
“他说当时屋内只得他一个人。”
“你们提供的名字,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人已经离境。”
“是事发前还是事发后?”经天问。
“事发后三小时,因此嫌疑最大。”
申经天说:“小叔不肯说。”
警长无奈,“这件案子只好暂时搁置。”
管家说:“下午元东将做一项新手术,植入心跳记录及分析仪器,假使病人突然昏迷,可透过卫星定向系统测知病人所在地。”
申元东愈来愈像机械人了。
芝子说:“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瞒不过陆管家的法眼,“可是替元东办事,他要什么?”
芝子笑,“我去做得了。”
申经天说:“我陪你。”
“你没有其他事?”
“有一个风帆比赛邀请我参加,因疏于练习,已经推却,下午如果没事,同你去室内爬山。”
“是那种垂直峭壁,一个个洞爬上去吧,很具挑战性。”
“有无兴趣?”
陆管家说:“你们且去松一松,这里有我。”
经天说:“手术完毕后通知我们。”
管家点头。
他拉起芝子手离去。
管家露出艳羡目光,她最向往两情相悦,男欢女爱,尤其是那么年轻漂亮合衬的一对年轻人。
她从未恋爱,亦不愿草草找个人结合,因此独身,但心底始终有个盼望。
她愿意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孤儿虽无家底,可是人品那样好,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边,芝子穿上安全带,学习攀爬峭壁,一步一步垂直爬上去,终于力尽,松手,堕下。
申经天在下边问:“可辛苦?”
“在社会往上爬,大概也是这个情况。”
申经天说:“不,肮脏得多。”
“你已经是天之骄子,怎么知道。”
他笑:“来,再试一次。”
这一次成绩比上次稍高几尺,芝子手脚酸软,再度放弃。
“一天之内做这么多已经很好。”
他们去买了鱼子酱及威士忌,冰放在小型冰桶里。
罗拔臣医生已自手术室出来。
“他暂时脱离险境。”
芝子进去看他,替他调酒,把吸管递到他嘴里。
他喝一口,长叹一声。
医生即使知道,也不会责怪,九死一生,喝口酒,算得什么。
他轻问:“是哪种威士忌?”
芝子回答:“皇室敬礼。”
元东微笑,“好酒。”
“你好好休息,我们去催医生让你尽快出院。”芝子说。
芝子把鱼子酱放进抽屉鸏。
“看护又要来催,我先出去。”
他点点头。
一行三人回家,只见一队五、六辆四驱车在门口等申经天。
“申,到什么地方去了?等你一个人呢,快!”
他犹豫一刻,呼啸一声,跳上同伴的车子,车队立刻驶走。
管家无奈,“你看,像匹野马。”
检查行车道上的红砖,都被压烂。
谁也管不住他。
那一日深夜,他回来了,“还没睡?”
衬衫上积着盐花,那是出了汗风乾,又再出汗,三蒸三晒的结果,面孔黝黑,可见玩得真正痛快。
芝子正在看书,“你精力百倍。”
分一点给他小叔就好。
他淋了浴用毛巾擦鸏头过来。
“天天都想见你,人们就是这样结婚的吧。”
“经天,结婚没有这样简单。”
“有多复杂呢?”
“在对方贫穷时、患病时也得斯守,这段日子可能长达大半生。”
申经天骇笑:“哗。”
“你以为生活永远花常好,月长圆吗?”
他笑笑,“咦,这盆花好香,小叔最喜欢它。”
“是,午夜梦回,鼻端一阵甜香,真不知置身何处。”
换了是别的女孩子,他早躺到她身边,但对于芝子,他有份特殊的尊重。
“晚了,去休息吧。”
他居然听话,乖乖出去。
芝子把书合上。
第二天她的闹钟先响。天已亮,才六点多一点点,她梳洗更衣到厨房吃早餐。
女佣正在做菜,看见芝子说:“元东想吃蒸蛋。”
“精神一定好多了。”
“是,又一次脱离险境。”
大家都无限感慨。
管家进来要了杯茶,“我已通知申先生说元东无恙。”
“那颗心,还需等到几时去呢?”
“可惜人人只得一个心脏,若有两个,一定乐意捐出。”
芝子说:“我已填妥捐赠卡。”
申经天下楼来,精神奕奕,手臂有擦伤痕鸏,可是一夜之间,已经结痂。
他说:“我的捐赠卡在这里。”他取出钱包。
陆管家笑,“难得你们不忌讳,与无儿无女的我想法相同,来,趁元东尚未回家,替他收拾一下地库。”
“医生说他最好搬到楼上住,空气流通,阳光充沛。”芝子说。
管家不出声。
半晌,经天说:“谁敢动他的东西?”
芝子答:“我,最多开除我。”
管家轻轻说:“楼上主人房连私人大露台及书房,面积同地库差不多,够用。”
“动手吧。”
“先去看看楼上。”
房间一推开,芝子看到一间小小私人会客室,然后才是书房,可通出露台,再进去,才是卧室、衣帽间及卫生间,面积起码千多平方尺。
打开露台门,看得到海景,阳光照进整个单位来。
“啊,环境这样开扬,一定要搬。”
“的确比幽暗的地库好得多,”管家笑,“最多捱骂,来,先搬床及办公桌。”
经天说:“我帮手,先斩后奏,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会震怒。”
芝子摇头,“不会,经过这么多,不再会为小事动气。”
屋子里一共五个人,立刻帮申元东搬上两层楼。
芝子把家具抹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将书本照原来次序排列,报纸杂志软件全整理出来。
五个人努力几个钟头,全体挥汗。
“嘘,怪不得元东拒绝搬动,果然辛苦。”
“他不肯麻烦别人。”
“在地库住了多久?”
“八年了。”
“身外物也很多。”
芝子看着经天,“你的收藏更加丰富吧。”
管家说:“他?爬山脚踏车就三、四辆,没处放,索性挂在墙上,另外雪橇、冰曲棍球装备、降落伞、爬山绳、靴子……像体育用品店货仓。”
芝子轻轻说:“我只得一只皮箧。”
管家答:“已经足够,这样简约,令人羡慕。”
他们约罗拔臣医生来参观。
医生一进去,便喝声采,“谁的好主意?”
芝子笑,“是你呀,医生。”
医生很高兴,“一点不错,病人需要大量新鲜空气。”
他参观过浴室,看到大叠雪白毛巾,“很好,很好,出院后就住这里。”
芝子说:“我们等着捱骂。”
医生笑,“要骂先骂我。”
连申经天都佩服芝子机灵。
现在,把医生都拖落水。
芝子算一算,她来了不过两个月,但是仿佛已经很久,更多时候,却像是前两天的事,因为她刚刚才见到申元东的脸。
在这里,时间有点混淆,叫人迷惘。
芝子把房门轻轻掩上。
申经天在楼下起坐间听音乐,一个黑人歌手温柔地唱:“我想知道什么叫你哭,又什么叫你微笑,我想知道,什么使你兴奋,因为你会令我神魂颠倒,你一走近叫我晕眩,是以我想知道……”
芝子埋首在臂弯中,听着歌手快乐无奈的申诉,有点羡慕,能够恋爱真是好。
经天看见她,伸手招她。
芝子走近,他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芝子微笑,“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我知道,”他把她的手放在脸颊边,“但是我已爱上你。”
芝子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爱得那么广泛那么多,生活中一切都令你兴奋快乐。”
“是我热爱生命。”
“你爱我像爱海浪白沙一样吧。”
“你们都美丽到极点。”
芝子见猜中了,不禁拍手。
“芝子,我们一起读书──”
芝子给他接上去,“年年都放暑假,永远不要毕业,开销全靠家里,直到五十岁,请问:以后怎么办?”
经天想一想,“长辈会有产业留给我们。”
芝子笑得弯腰。
“你喜欢工作的话,我不介意。”
芝子拍拍他的手背,“但愿你永远不老。”
芝子与管家接申元东出院。
他坐轮椅,鼻端接小小氧气罐,头上戴渔夫帽。
他轻轻说:“罗拔臣医生说已经作主把我搬到楼上。”
芝子点点头。
“真可恶,你们也不向我汇报。”
芝子赔笑。
“立刻把东西全部搬下去。”
芝子劝说:“你先看看。”
“我自己的家,有什么好看。”
芝子蹲下来,“楼下在粉刷。”
“你们好似反客为主。”
芝子说:“我扶你到楼上去。”
“我自己走得动。”
他轻轻推开门,看得出众人出过一番力,光线柔和,一大盘栀子花犹有余香。
“这花已经谢了。”
芝子轻轻答:“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忽然无限悲哀,“送到什么地方?”
芝子不慌不忙,温柔而肯定,“送到你书房来。”
他只得笑了。
“我想静一静。”
“好,有事叫我们。”
芝子看见管家拎着行李出来。
“你又要回大宅去?”
管家无奈,“你好好看视元东。”
经天探头出来,“芝子,我们带小叔出去散心。”
“到什么地方去?”芝子问。
“我教你跳伞,他在地下看。”经天说。
芝子瞪大双眼,“别开玩笑。”
“我教你,纵身一跳而已,并不难。”
芝子骇笑,“我不跳。”
引得管家也笑起来,“也好,有你俩,元东不至寂寞了。”
她笑着出门。
经天让芝子站到桌子上,替她背上降落伞,“往下跳,过一分钟左右,拉降落伞绳索打开。”
“打不开呢?”
“拉这张后备伞。”
“又不张开呢?”
他坐下来笑,“那就完蛋了。”
“你好似不甚担心。”
“很多人走路也会摔跤。”
芝子没好气,“你自己跳吧。”
“我去邀请小叔。”
一抬头,看见申元东站在楼梯上。
芝子扬起一条眉毛,作一个询问状。
申元东笑说:“楼上都住得,还怕什么。”
经天欢呼:“下午无风,天气好,我们出发吧。”
到了草原,芝子陪申元东坐着看经天跳伞,草地上还有许多同道中人。
真没想到这样热闹,芝子自车尾箱取出冰柜,请众人喝啤酒汽水。
她调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给申元东。
他看着蓝天白云,不由得说一句:“活着还是好的。”
忽然之间,听到小型飞机引擎声,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有人跳出来。
自地面看去,像一只鹰那样大小,迅速往下堕,忽然之间,七彩缤纷的降落伞张开,跌势变缓,终于像风筝般缓缓飘落着地。
经天在地上翻一个斤斗,磊落地站起来,哈哈大笑,解下降落伞。
他走近取一罐啤酒喝,“芝子,你真应该试试。”芝子暗暗佩服。
申元东问侄子:“感觉如何?”
“真正自由,全无拘束。”
“大家都羡慕你。”
他坐在地上,“小叔,多出来走走。”
申元东点头,“你讲得对。”
芝子听了,很是高兴。
他们一直在草原上留到黄昏,那是一个悠长的日落,金橘色的晚霞良久在天边不散,最后,云层幻化为浅紫色,但是,天空仍未黑透,回家路程异常愉快。
第二天一早,芝子下楼,看到周律师从书房出来。
像是已经办妥了事;笑着招呼:“有没有牛乳咖啡?”
“请到这边。”
“元东的精神相当好,病人的意志力很重要。”
芝子微笑,“周律师可要吃早餐?”
“我节食,但是,有无巧克力蛋糕,加点覆盆子酱。”
芝子一声不响,从容地切了一大块蛋糕,连咖啡奉上,活着而不能吃,还有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周律师愉快地离去,没有说来干什么,当然,芝子也不会问。
她是一个雇员,她不是家庭一分子,必不能过分。
申元东自书房出来。
芝子站停等他吩咐。
他轻快地问:“今日有什么好去处?”
芝子骇笑,“我不知道,这得问经天,他才是向导。”
“别躺在家着,叫他起来。”
芝子走过去,“不如先征求罗拔臣医生意见。”
申元东却说:“别理他,他最好叫我进医院坐着等。”
这时背后传来经天的声音,“小叔想出去?我们到附近哈勃河飞线钓鱼。”
申元东十分高兴,“这我或许胜任,芝子,准备食物饮料,我们出发。”
芝子却先跑到楼上与医生通电话。
医生沉吟,“让他散散心也好。”
芝子放下心。
她从不知道钓鱼也有这么多花式,经天带来高及腰际的连靴厚胶裤,穿上了完全防水,可舒舒服服站在溪涧里。
他教她把鱼线飞掷出去。
她问:“然后呢?”
“等鱼儿上钓。”
“好像有点渺茫。”芝子笑起来。
申元东提点,“可乘这段时间冥思。”
真的,流水淙淙,空气清洌,芝子决定背诗篇第二十三篇。
忽然之间,她的内心明澄如水,再无杂念: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你使我的福杯满溢,我这生这世必有思惠慈爱随着我,直到永远。
河流这一段只得他们三人,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蛙鱼划游,申经天是好手,钓了一条又一条,量过尺寸,又放回河中。
太阳渐渐发威,气温升高,经天建议休息。
芝子带了绳床,在树干两边缚好,让元东躺着休息,她与经天生火烤起鱼肉来。
元东问:“是刚才的鱼获?”
芝子答:“不,超级市场的蛙鱼腩。”
大家都笑起来。
元东在绳床上盹着。
经天说:“假如我们三个人流落在荒岛上,谁是最后活着离开的人?”
芝子毫不犹豫答,“我。”
经天笑,“怎么会是你。”
“我最能吃苦,我最不会放弃。”
“搭个帐篷,在此过夜,你看怎么样?”
芝子摇头,“我怕蚊子咬。”
经天大笑,“才说最勇敢,又怕起虫蚊来。”
芝子不出声,孤儿院里卫生情况不差,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多蚊子,夏季,咬得两条腿又红又肿,满是豆子,皮肤一抓就烂,直到搬离,才免了此苦,芝子谈蚊色变。
“你会陪我到冰川露营吗?”
“经天,你与大自然有缘。”
“人类根本是大自然一分子。”经天说。
“当初他们说你不羁,我以为你喜好灯红酒绿。”芝子说。
申经天笑。这时鱼烤熟了,香气四溢。
“叫醒小叔。”
“不!让他多睡一会儿。”
“那我们先吃。”
申元东其实听见他们对话,但是不清楚内容,他像是一个迷途的樵夫,误入仙境,在丛林中,听见仙子絮絮细语,他心底格外平静。
如果可以醒转,他会努力生活,享受每一天,如不,他也乐得不再为生命挣扎。
他觉得他不再会输,更加睡得安稳。
直到有人轻轻拍他手背,“该回家了。”
他睁开双眼,看到芝子小小秀丽的面孔。
他微笑,“睡醒了,也该回去了。”
芝子却没听懂话里的哲理,她帮经天淋熄火种,一边收拾工具。
“肚子可饿?我带了清鸡汤给你。”
申元东摇摇头,伸个懒腰,他对室内生厌,希望天天出来。
“经天,明日又去什么地方?”
芝子代答:“明日你去覆诊,接着,到大学取下学期学生名单。”
申元东苦笑。
经天其实有好去处,第二天一早,他把跑车驶出来,叫芝子:“别淋花了,我们去一个好地方。”
“元东要去覆诊。”
“我已代你请了半日假,替你作主,让你出外轻松一下。”
“啊。”芝子点头,“你们两位事前也不必征求我同意。”
“你不会后悔,跟我走。”
芝子抬起头,看见元东站在露台上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散心。
芝子只得点点头,跟经天上车。
他把跑车驶进一座小型私人飞机场,立刻有同伴迎上来。
芝子以为又是跳降落伞,微笑地看着他们。
只见经天穿上全身装备,拉□芝子上一辆老式双翼飞机。
“咦。”芝子说:“这可是林白飞过大西洋的飞机?”
经天笑,“不,还要早,这是怀特兄弟用的始祖飞机。”
“由你来驾驶?”
“放心,我已考获执照。”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芝子叹口气。
飞机上一前一后只得两个座位,经天把头盔交给她。
芝子犹豫,这是有危险的吧,应不应该上去呢?
她看着经天,发觉他也正凝视她,芝子血液内的冒险因子发作,她毅然攀到座位上。
后悔吗?不,正如她离开孤儿院往外走一样,她乐得看一看蓝天白云。
轻巧的小型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片刻,突然上升,飞上几百尺高空。
芝子觉得空前舒畅,开头有点紧张,随即放松。棉絮似白云在身边擦过,她伸手去抓,高兴得哈哈大笑,又有雁群在机身附近飞过,可以清晰看到羽毛的颜色,叫芝子惊叹。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经天说。
他兜过海湾,飞往田野,忽然,他站了起来。
芝子惊问:“你做什么?”
“我出去走走。”
芝子急叫:“神经病,在高空上,走到什么地方去?”
“走到飞机翼上站一会儿。”他笑嘻嘻。
芝子瞠目结舌,在高空说话有点困难,她大声叫:“你站出去,由谁驾驶飞机?”
“放心,它会自动浮游。”
芝子惊吓得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
“芝子,看。”
芝子自指缝中看出去,只见他站在机翼上,快乐得像一只鸟,半刻,又回到驾驶舱,将飞机平安降落。
芝子只觉唇焦舌燥,双腿发软,整个胃部像是反转,只想呕吐,但又不敢在众人前出丑。
“怕什么,我背上有降落伞。”
芝子不去睬他。
回到家中,她向元东诉苦。
元东只觉好笑。
“真是疯子,神经病。”
元东笑说:“他们说,一个女孩子控诉男生神经病才是对他有好感。”
“我真是被那个疯子吓得呕黄胆水,活该他一生没有女朋友,谁还敢同他出去散心?”
元东说:“嘿,不知多少女生为他颠倒。”
芝子说:“自从他搬进来住,永无宁日。”
“可是要叫他走?”
芝子忽然觉得自己话说多了。
元东笑,“家里有他比较热闹。”
这时,女佣进来说:“芝子,喝碗定惊汤。”
芝子把那碗苦茶一饮而尽。
“那神经病呢?”
“经天梳洗后出去了,说是朋友生日。”
“他的同伴同他一样疯。”
芝子赌气上楼去。
申元东的世界是静寂的:听一首歌,看一本书,聊几句,看窗外日出日落,又是一天。
芝子回忆刚才一丝丝棉花似的白云扑到面颊上的感觉,真新奇好玩。
整个晚上,她辗转反侧,兴奋得难以入睡。
半夜,到厨房取水喝,发觉经天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在吃消夜。
他看见芝子,“咦!我以为你睡了。”
“受惊过度,难以瞌眼。”
“我向你陪罪。”
她看着他,叹口气,“谁会同你认真。”
“有,我爸妈。”
芝子一怔。
“他们一早放弃了我。”经天黯然。
“胡说,到了要紧关头,仍然是一家人。”芝子说。
“他们对我彻底失望。”经天说。
芝子温言安慰:“不会的,你不听话,他们不高兴,下了气,就误会冰释。”
他忽然握住芝子的手吻一下,“芝子,你真可爱,思想天真。”
芝子何尝不知道他家事没有这样简单,可是总得温言劝慰。
他们两人都没有回头看,否则,可以看到申元东站在楼梯上。
他静静看这对年轻人絮絮细语,和好如初,她不再怪他是个疯子,他也不会介意她胆小。
申元东微笑,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停了一停,心中像是有点辛酸。
稍后,芝子也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芝子听见屋顶有巨大声响,初时,她以为是打雷,惊醒了,到露台去查看。
只见经天早已起来,正指挥工人安装碟型天线。
芝子连忙披上外衣,“喂,早。”
经天看见她,也笑说:“你早。”
“元东可知道这件事?”
经天蹲下来,“你心中只有元东。”
芝子看着他,“你这精力过剩,一刻不停的猢狲。”
“是元东想看欧洲直播足球大赛。”
芝子说:“听说欧洲电视上有许多艳情节目。”
“你比我清楚。”
申元东已经醒来,听见他们两人斗嘴,不禁好笑。
自从他俩搬进来之后,家里热闹许多,一早就有人声,从前,只有开门关门声,还有,轻悄小心的脚步声,有时,大半天没人说一句话。
经天在屋顶作一个要跌下来的姿势,芝子不为所动,回转房间去梳洗。
才睡了几个小时,有点累,但是不怕,喝一杯咖啡,体力又会回来。
经过元东房间,她推门进去,把药丸放在当眼的地方,拨好闹钟提醒他服用。
芝子把会客室的长窗打开,隔夜空气多少有一股霉味,尤其是病人,呼吸带气息。
一抬头,发觉元东站在门边。
她笑说:“你也被吵醒了?”
他不出声,早上的芝子清丽如一朵鲜花,素净面孔,湿发拢在脑后,小小白色衬衣,蓝布三个骨裤子,根本不需要任何首饰或化妆品。
她是清晨,他已接近黑夜。
芝子说:“请过来服药。”
他过去把各式药丸吞下。
“经天说你想看球赛。”
“是,运动场上充满生气,公平竞争,各显才能,代表一个理想世界。”
屋顶又传出敲打的声音。
“我们避一避。”
“悠长暑假,不知做什么才好。”
芝子像遇到了知音,她说:“你也不喜欢暑假?那时,孤儿院一放假,孩子们纷纷被亲人领走,只剩几个没人理的孩子,我是其中之一。”
“啊。”
“我们打扫课室庭院,帮着洗衣煮饭,可是日长夜短,无法排遣,什么都做完了,红日仍然高挂,太阳极恶,晒得人金星乱冒,恹恹欲睡,躺在树底下盹着了,梦见一个漂亮的太太来领我,说是我妈妈……”
元东静静听着。
“后来,也终于长大了,到了十四五岁,知道那梦境不可能实现,于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绍我们到厂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较好过。”
忽然有一把声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应该是我。”
经天下来了。
工人们忙着接驳电线,他坐在他们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课补回来,真残忍,三个补习老师车轮战,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恶补。”
芝子骇笑。
“补习完毕又要听母亲教训,她时时落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为何小题大做。”
申元东笑,“可怜三个最不喜欢暑假的人凑在一起了。”
经天说:“真奇怪,我们三人性格脾气其实全部不同。”
元东看着芝子说:“我们两人之中叫挑一个,你选谁?”
芝子一怔。
经天跳起来,“她怎么会选我!”
元东也说:“亦绝对不会选我。”
芝子笑,“不不不,两个都好。”
“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芝子说:“你们心中都没有阶级观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这都是很难得的质素。”
经天笑,“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处。”
“是,只可惜停不下来。”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东问:“又玩什么?”
他笑答:“有一个朋友摔断双腿,躺在家里,怕他无聊,去陪他谈天。”
“怎样受的伤?”
“啊,越野赛车不小心翻侧。”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类聚。”
元东却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两人之中挑哪一个。”
芝子迟疑,“我哪有资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东说:“你心底必定有个答案。”
工人进来说:“天线已经装妥。”
电视荧幕上正踢球,绿茵场上你争我夺,芝子乘机轻轻退出。
她问自己,会选谁?
真的没想过,同申经天一起生活,听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会什么都不理:家中经济、杂务、细节,一于抛诸脑后,回来吃饱了呼呼大睡,一辈子爱玩。
元东完全不同,他细心、有工作能力、愿意照顾人,可惜没有健康。
芝子低下头,两个都选,抑或两个都不选?
这时听见有人轰隆滑倒的声音,芝子一颗心像要自胸膛跳跃出来,狂奔出去查看。
原来是厨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东就好。
她扶起厨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医生。”
“午餐……”
“我来做好了。”
司机一看,“咦,足踝肿了,可大可小。”
他送厨子往医务所,芝子帮女佣拾起菜蔬搬到厨房。
有几只桃子摔烂了,芝子不舍得扔,连忙吃掉。
女佣问:“午餐煮什么?”
“煮个罗宋汤吧,那时一个人,做这个汤最方便,一锅汤连面包吃足一星期。”
女佣骇笑,“不腻吗?”
“只觉美味,怎么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东下楼来,“什么事?”
“来,元东,帮手切蔬菜。”
“也好,我来学。”
一锅肉汤,很快炖香。
芝子想起童话中狐狸炖石头汤的故事,她轻轻说:“一只狐狸,煮了一锅开水,放进几块石头─”
元东接上去,“它说:‘这锅美味的汤,假使有块肉就好了’。旁边好奇的狼便加进一块肉,它又说:‘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进菜蔬,结果汤炖好了,‘多么美味的石头汤啊’狐狸说。”
芝子笑了。
“这个家本来也是一锅石头汤,芝子,你带来了材料。”
芝子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把午餐搬到花园去吃。
元东忽然呕吐。
芝子说:“啊,这样难吃。”
元东忍住笑叹口气,“去叫医生。”
芝子点点头,扶元东进屋坐下,立刻打电话叫罗拔臣医生。
司机与厨子回来了,一大班人围着申元东团团转。
会挑选他吗?
当然不,失去健康,比一无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头开始,他却不行。
医生赶到,安慰芝子,“情况可以控制。”
阿路轻轻说:“我去找经天回来。”
芝子诧异,“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路有点尴尬,“我找找看。”
芝子马上醒觉,也许探访受伤的朋友只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点暧昧。
司机出去,芝子本来想偷偷跟着去,捣蛋地拆穿经天,可是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申元东。
医生诊治过之后说,“放心,让他多休息。”
芝子点点头。
经天匆匆返来,与芝子招呼过,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半晌他下来。
他说:“这阵子他太劳碌了。”
“也不过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动了心,这对他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芝子轻声说:“但是,他根本没有心。”
“这里的心,是指情绪。”
“你看,中文多复杂。”
“伤了心,心情坏透了,窝心,热心,一颗心冷下来。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颗心有关,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帐。”
“心还有债。”
“西方人替一颗心画上了双翼,随时会得飞走。”
“疑心,”芝子说:“失心疯,心结解不开来,啊,全关乎一颗心。”
“其实心脏不过是一只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作用,牵动了情绪,所以洋人常说:跟随你的心。”
“你可见过真的心脏?”
芝子摇头。
“可以捧在手心里,罗拔臣医生说,切除后仍能跳动,似有独立生命。”
“心的确是生命的依据。”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么?
“芝子,你可愿意跟随我?”
芝子轻轻问;“去哪里?”
“天涯海角,芝子,我们流浪天涯。”
芝子看着他。
“我会使你快乐。”
芝子微笑,“这一点我可以相信,女生们一定对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经天,我一听见居无定所便恐惧得浑身战栗,我终身盼望便是有一个永久地址,稳固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天涯海角对我来说,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经天被她说得笑起来。
芝子温柔地抚摸他头发,“你还未决定安顿下来,拖着个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着她的手,“你会等我?”
芝子故意说:“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事,有空看看你进展如何。”
经天也笑了。
芝子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
“口气像一个母亲。”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经很好。”
经天说:“你不会与小叔这样调笑。”
芝子答:“这是你的特权。”
“我访友后去了一个人工潜水箱接受训练,看看身体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压力,而且,不带氧气,潜泳五分钟。”
“危险。”
“我成绩斐然,你可以放心。”经天说。
“仍然要当心。”芝子说。
“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芝子,一个年轻人若真能做到那样,也十分可悲。”
“你的话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应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样等人,你还是保持自由身吧。”
说到这里,芝子抬起头。
唤人铃响,元东叫人,芝子赶去招呼,他想喝威士忌加冰。
芝子立刻斟给他。
“芝子你对我最好。”
芝子微笑,“纵容你呀。”
他像是极之口渴,乾了一杯,“再给我一杯。”
芝子连忙帮他斟上。
“没有酒,更不知道时间怎么过。”
“这是过渡时期,喝多些无妨,将来痊愈了,可不能放纵。”
那天傍晚,芝子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絮絮细语,没进屋来,又似有说不尽的话,这会是谁呢?
她好奇地走到园子探望。
她听到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男的是经天。
女的有一头长头发,漆黑乌亮,但是整排发梢却染成深紫色,非常特别。
他们背着芝子,芝子坐在不远的树荫中。
“是,我决定了。”是经天的答案。
女方说:“我走了以后,不会回来。”
“我知道。”
“你不予挽留?”
经天不出声。
“你不再认得我的声音,你不再怜惜我的眼泪。”
女子声音非常凄酸,令芝子动容。
但是申经天无动于衷。
芝子学得一个教训,要是她也遇到同样情况,千万不要求情,走就走,不要再回头说些什么。
此刻,她低下了头,物伤其类,她为那女子难过。
“你已经变心。”
呵,又同一颗心有关。
心变了,无可挽回。
“听人说,你爱上你小叔的伴侣。”
芝子瞪大双眼,不敢透气。
这在说谁?
呼之欲出。
芝子一动不敢动,后悔出来偷听,真没想到会牵涉到她。
申经天仍不出声。
“你与小叔争一个女子?”
经天忽然轻轻说:“你走吧,不要讲太多,言多必失。”
“听说,她不过是个女佣人。”
经天拉起她的手,牵到门口,轻轻说:“再见。”
那女子扬一扬长发,也不再说话,悄悄离去。
芝子一个人呆坐树丛,看着申经天回转屋鸏。
她心里想:“女佣人!”
受雇来到申家,管头管尾,做些杂务,叫她走,补三个月薪水已经了不起。
她黯然,是,这就是她的真实身分。
同其他幸运的女孩子不同,她们父亲是某人,母亲又是名媛,父兄叔伯都有来历,清清楚楚交代。
她什么都没有。
很久很久之后,女佣出来浇花,看见芝子,“咦,你怎么在这里,快进来,等你说话呢。”
只见经天与他小叔不知在讨论什么。
经天喜欢啤酒,面前已有好几只空瓶。
芝子轻轻走过去。
她不说话,替他们收拾一下,把坐垫拍松一点,放在元东腰后。
又走到厨房,取出水果,她吃起桃子来。
不发一言,申元东却觉得无限温馨。
“在说什么?”芝子轻轻问。
“风花雪月,教坏小叔。”
“元东不是任何人教得坏。”
经天说:“傍晚,我想带小叔去参观湾区夜生活。”
芝子笑,“那我可不方便去。”
“我想不会有问题,我们不过是到山顶去看日落。”
申元东问:“你们俩陪着我,不觉闷?”
谁知经天笑起来,“小叔,你跟着我付帐,可觉不值?”
任何事都有两个看法,芝子更觉幸运,此刻她支薪,又有书读,还有他们叔侄陪她玩耍,多么开心。
从申宅出去,不知还有什么地方更加吸引,这倒是一项忧虑。
申元东轻轻地说:“我是一个不知道明天如何的人。”
芝子诧异,“经天,你知道吗?我又知道吗,没有人知道,别担心,过了今天再说。”
他被芝子乐观感染。
芝子说下去:“我甚至没有昨天,爸妈是谁,出生时多重,可有兄弟姐妹,姓氏是什么?我只有今天。”
经天听了一个电话出去了。
芝子觉得非常疲倦,沐浴后睡得很熟。
她忽然走进一间无窗的房间,看到小小一个孩子,只得一岁左右,坐在地上玩球。
那小孩抬头看她,眼睛圆大清晰,芝子轻轻问:“是你吗?”她知道这是她自己。
小孩放下球,蹒跚走过来,抱着她双腿。
芝子哭了。
她紧紧拥抱自己,生活了那么久,她只有她自己。
忽然之间,有人问她:“芝子,为什么哭?”
原来是申经天回来了,悄悄上楼,却听见芝子寝室传出哭声,进来查房。
芝子把头埋到他胸膛里,痛哭起来。
芝子并没醒来,渐渐哭声停了,又转个身继续睡。
申经天替她掩被。
门外,他小叔问:“没事吧?”
“大抵是做噩梦。”
“呵。”
“孤儿院里留下的阴影吧。”经天有点感慨。
“真不容易。”
叔侄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清晨芝子起来,浑忘昨夜的事,她以为梦中有梦,全是幻境,白天,又有许多事要忙。
一早,有一班朋友来找经天,摊开地图,不知研究什么,兴高采烈,大呼小叫。
芝子同元东笑说:“我陪你去医院。”
“不用,司机可以送我。”
“我不放心,在家也坐立不安。”
这时,经天探头出来,“芝子,请准备八个人早餐。”
“厨房已经准备妥当,式式俱备。”
“可有蓝莓克戟?”
“有有有,还有法式多士,薯茸煎饼。”
那班年轻人一齐涌进厨房去。
芝子对元东说:“我们走吧。”
由她驾车往医院。
元东赞叹,“芝子,你学得真快。”
芝子不出声,她希望可以自医生处听到好消息。
同医生看护都熟稔了,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仍然鸏他们继续漫长的等待。
看护有点意外,“元东,你脸上是太阳留下的金棕色吗?”
“是。”元东答:“我到户外活动。”
“真羡慕,我一年未放假了,你知道我至想做什么?坐最刺激最高速的过山车。”
罗拔臣医生说:“元东,你别听这神经看护乱讲。”
芝子说:“那种叫大跌的玩意儿,像升降机似的高速在三秒钟内下跌三百尺,然后扯高,再下堕,人人尖叫,不试过不知有什么好玩。”
“元东,千万不可冒险。”
元东也笑,“对经天来说,都是小儿科,太被动,他才不屑。”
“经天喜欢的是瀑布激流独木舟这种。”
“为什么不呢,有的是精力。”
“惊险的玩意叫人忘我,尽抛忧虑烦恼,所以会上瘾。”
他们离开医院,元东说:“芝子,我们去吃海鲜。”
“有一种大蟹,当街烚熟了,用手拆开来沾牛油吃。”
“我们到码头去。”
坐在露天餐厅,蟹盖一打开,海鸥已经飞来,想分一杯羹。
芝子吃得唔唔连声。
元东说:“奇怪,我一直嫌这蟹肉木,不好吃,今日又觉得鲜美。”
芝子笑,“那是因为有人陪的缘故。”
元东点头,“你讲得对。”
风劲,芝子帮他穿上外套。
“夏季可是要过去了?”
“早着呢,况且,夏天也不是一年最可爱的季节。”
“秋季我们同经天北上去看枫叶,”元东说:“我两年前去过,到处都是日本游客,他们的箱根湖也有枫树,可是赞美北国红叶。”
芝子听得神往。
“今年你来迟了,阿路在花圃种了好几百株各种蓝色郁金香,开起来真好看。”
芝子点点头。
“但总不及栀子花幽香。”
芝子看看时间,“到学校去吧。”
“不知下学期力气可还胜任。”
芝子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将车子往大学方向驶去。
校务处工作人员看到申元东十分欢迎,问东问西。
芝子走进一间演讲厅,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拥吻。
本应即时退出,但是不知怎地,芝子留恋地凝视。
他俩旁若无人,全情投入,因为年轻,身段好,一点也不觉猥琐,像在说,喂,热情有什么不对?
直至元东在背后叫她,她才关上门转过头来。
“看什么?”
“演讲厅的设计真特别。”
元东说:“我不想回家。”
“我陪你去喝下午茶。”
“有一种跳舞厅,不知你有无去过?”
“啊,知道,是老人消遣的好去处。”
“是,”元东笑,“我曾经在那里做义工,专陪老太太跳四步,很有趣。”
“有那样的义工吗?”
“我同你去看。”
芝子大开眼界,只见跳舞厅里有现场乐队演奏,不少年轻男女陪八九十岁老人跳舞当运动,有些活力充沛,还跳着狐步。
元东说:“拿一个号码牌,你就可以加入服务。”
芝子取一个十八号,“我不会跳舞。”
“老先生会教你。”
芝子大笑,助人为快乐之本,果然,还没开始,已经这样高兴了。
一位老先生过来邀舞,芝子欣然走下舞池。
老先生同她说:“你长得像我妻子。”
“她好吗?”
“已回到上帝身边去了。”
芝子唯唯诺诺。
“上帝赐予,上帝取回,四十年夫妻。”
这时,芝子故意踩他一脚,他移转注意力,“不,你应该左脚向前。”
芝子看着元东,他坐着向她微笑。
她走过去,“怎么样,累吗?”
“芝子,我请你跳舞。”元东说。
芝子说:“早知,穿大圆裙来。”
“稍后就去买。”
啊,许久没有跳舞了,他带着她下舞池。
芝子不敢完全把身体靠上去,怕他支撑不住,可是仍觉享受。
“回去看看经天他们干什么?”
元东微笑,“你仍然像一个闹钟。”
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叫他太过劳累。
在车上芝子说:“真好玩。”一转头,见他已盹着。体力已不能同正常人比。
回到家,经天的朋友已经散去,他问:“去了什么地方?周律师在书房等元东签署文件。”
元东立刻到书房去。
经天低声问:“他支持得住吗?”
芝子轻轻说:“他像是已经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屋里。”
“医生怎么说?”
“医生十分慈悲纵容。”
“那么,随得他去。”
芝子点点头。
“周律师来过好几次了。”
“你亦应猜到,小叔正处理遗嘱。”
芝子不出声。
“遗嘱仿佛是百岁老人的事。”
周律师出来,芝子迎上去招呼。
转头发觉元东在书房梳化上已经睡鸏。
经天说:“我与你比赛游泳。”
“你得教我。”
他俩更衣跃入池中。
片刻,元东醒来,用手抹了抹面孔,听见窗外有水声,推开长窗,看到芝子与经天两人在泳池鸏。
芝子穿一件式样古老密实的泳衣,但是美好身段毕露。经天教她吸气,他更是浑身肌肉,没有一点多余脂肪,人类的肉体也有好看的时候,申元东叹息一声。
芝子看到了元东,立刻上来穿上浴衣。
“可是要些什么?”
元东摇摇头,“你继续玩。”
芝子笑,“一天运动已够。”
经天问:“小叔,可要去山顶看日落?”
“我已经累了。”
他到地库去看过。
墙壁已经粉刷过,地毡拆掉,铺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装上许多暗格照明,比从前开扬。
即使再搬下来,也没有从前忧郁。
他想到今日罗拔臣医生的话。
“老实同你说,元东,你的情况不甚乐观。”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态。”
他点点头。
医生说:“我的忠告只有那么多。”
深夜,元东的呼吸忽然急促,还未来得及呼救,芝子已经站在面前替他接上氧气,并且急召医生。
他微笑说:“闹钟响了。”
医生来到,同元东说:“你还是进院吧。”
申元东坚决地说:“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说不。”
罗拔臣医生无奈。
经天在旁,不发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带着女佣出去买菜。
申元东叫住侄子:“经天,我有话说。”
“小叔,你请吩咐。”
“我父母疏远我,是因为老年人总觉得子孙不妥或不肖是一种报应,他们不想面对。”
经天低头不语。
“但他们一早把部分财产分了给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喂,好好听我说下去。”
经天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来。
“你爸妈老是抱怨你永远不肯坐着听他们说超过三句话,可见与我投缘。”
“小叔从不骂我。”
“生性活泼,其实身不由己,也是种遗传。”
经天笑,“像太祖公不错,掘到金矿,盖大学图书馆。”
“经天,你觉得芝子怎样?”
经天答:“像那种沙漠里开出来的小花,不理恶劣的环境,她悠然自得。”
“来到我们家,是一种缘分。”
“她与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决定从北极走到南极,一定把她带在身边,我愈来愈讨厌一遇事就尖声哭叫的女子。”
申元东笑:“还要动辄哭诉‘你不再爱我了’。”
叔侄两人一起吁出一口气。
过一会申元东问:“经天,你会否照顾芝子?”
经天大为不解,“小叔,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们很合得来。”
“小叔,你知道,我这生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养儿育女,我不想结婚。”
“将来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没有这种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会欺骗女性,不过,芝子十分了解我,她等于我的好兄弟,况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有时,她深夜也会哭泣。”
经天温和地说:“女子总有眼泪。”
“我以为你会欣然答允照顾她。”
“这一阵,没有出门,其实是为着她。”
申元东微笑,“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事。”
这个时候,芝子在街市里,到处找黄油蟹。
芝子同女佣说:“叫我们出来找南中国海才出产的海鲜,真是难题。”
她俩一档一档海鲜摊位找,出示彩色图片,忽然之间,一个意大利人拉住她们。
他取出一小箩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们所要的海鲜。
意大利人说:“有人订下,可是爽约没来取货,海鲜同女人一样,不能耽搁,卖给你们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点。”
“美丽的小姐,一开口还价就不再漂亮。”
芝子只得检查过付款。
“还有一种长毛的淡水蟹,北美不准进口。”
女佣问:“那是什么?”
芝子轻轻说:“可能是大闸蟹。”
她们拎着鱼获回家。
女佣又问:“你会不会做?”
“大抵是洗净蒸熟吧。”
“不,元东说要果了面粉来炸至金黄。”
“怎么忽然吃得这样刁钻?”
“可能身体好一点了,贪吃。”
会不会是故意支开她们?
芝子聪敏,想得也比较多。
回到家,芝子在电脑网络里寻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纽约的网友这样告诉她:“这种蟹有个名堂,叫做上海面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开嘴笑,如获至宝。
她与厨子合作整个上午,中午饭时刻,香喷喷一大盘道地面拖蟹捧出来,申元东怔住。
他不过信口说说,没想到芝子真替他办到。
他坐下来尝一口,味觉像是康复,只觉香甜。
厨子笑说:“学会了这一味,已经足够开一间餐厅。”
芝子说:“还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做。”
大家心里都有点恻然,随他放肆一点好了,时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东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经天下楼来看见,欢呼一声,开了瓶安蒂白酒,与他小叔对饮。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们每喝一口酒之前说一句唐诗。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乡明。”
“劝君莫惜金缕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芝子笑,“这句不对,这不是中国人写的。”
申经天喝一大口,“罚酒,罚酒。”
这间屋子,在华芝子来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这样热闹。
下午,芝子帮申元东取出下学年学生名单,逐一了解他们年纪背景。
许多讲师等到学期过去一半,才记得住学生姓名,申元东不是这样的人。
元东放下手册,“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芝子答:“我们总得作最佳盼望。”
“你说得对。”
“这里有位超龄学生。”
“啊,二十七岁了,超龄学生往往是最佳学生。”
“不然不会努力争取机会。”
“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是华裔青年。”
“华裔生近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名美女。”
申元东探头过去看,果然,小小彩色报名照上的女生秀发云一般散在肩上。
“这个也漂亮。”
女子总是特别注意别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学生是否必获高分?”
“看她成绩如何。”
芝子好奇,“师生之间,会否有暧昧发生?”
“不少人会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胆问。
申元东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吗,幸亏不是。”
芝子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涨红面孔。
申元东也吃一惊,喂,你刚才说些什么?
大家发了一会呆。
然后芝子哗一声:“这个平均分数九十九点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么长大?”
申元东也抢着来看。
申经天走过书房听见,“我功课一向只得丙级,但我肯定比他们快乐。”
他穿着整套潜水衣。
芝子问:“去什么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带氧气直潜一百五十尺。”
“会有危险吧。”
“七分钟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项纪录。”
芝子皱上眉头,“经天,不要下水。”
“我做观光客而已。”
他笑着出门去了。
申元东说:“没有人能改变他,最近已经算是修心养性。”
“幸亏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担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胜,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冲口而出。
芝子看着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员工。”这话她已说过好几次。
“华人叫你这种脾气为狷介。”
芝子忽然问:“你知道我们三人为什么合得来?”
“你说说看。”
“我们三人都是弃儿,我被父母所弃,经天没有学业,你又失却健康。”
“啊,我们同病相怜。”
芝子大胆地说:“所以成为好友。”十分感慨。
“是吗,你真的那样想?”元东说。
芝子点点头。
“不,是你的善良乐观,以及罕见的生命力拉了我们一把,你带来欢笑,所以我们乐于亲近你。”
芝子抚摸手臂,像是想扫平寒毛,“呜,似文艺小说对白。”
他有点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说,我应当痊愈。”
小说剧情,爱怎样写都可以。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了,结束它,再写新的。
真实的世界可不一样,过去是铁一般事实,一生跟紧了,抹不掉。
“芝子,多谢你来申家。”
芝子低下头,忽然讪笑,“我刚想说,感激你让我留在申宅,让我暂时离开脏、乱、穷。”
因为他已经病重,他只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顾忌,什么都可以清心直说。
他看着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申宅。”
芝子轻轻说:“不久,你会康复,申家有了女主人,就会换工作人员,女主人会说,咦,这年轻女子是谁,整天又做些什么,说说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东微笑,“这件事不会发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过正常日子,届时,把她赶出去又如何。
她把学生的履历再扫描进资料库,收拾好案头杂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个陪读生。”
这时,维修泳池的人来了,有点纠缠不清,芝子走出去与他们理论。
申元东在露台上看她。
只见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点也不懦怯,轻轻说话,白人先是强硬,稍后开始点头,渐渐软化,接着,司机也出去帮着解释,问题终于解决。
芝子回到楼上。
元东问:“什么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接着,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来,他内心十分平静,伸手去抓栏杆,可是没有抓稳,他跌倒地上,看见芝子探头来叫他,但是已经听不见声音,那层金光渐渐被漆黑代替,不过他还有一丝知觉。
申元东紧紧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没有预期会醒来,内心十分舒畅。
芝子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想到遥远的岁月去,身为孤儿的无助,忽然之间,初中那个猥琐的班主任肮脏的嘴脸又浮现出来。
他喜欢与小女生讨论成绩表上的分数,积分打得很低,多数不及格,先板着面孔教训女生,等她们流泪,然后,一只手搭在她们肩上,“可以加分数给你,不过……”笑得似一只禽兽。
芝子记得她站起来,轻轻说:“谢谢老师,再见老师。”
她内心悲哀多过愤怒,这世上永远有坏人,假如她有父亲,她可以回家哭诉;身为孤儿,只得与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谈论这件事。
救护车赶路中不住摇晃,芝子低着头,思潮飞得老远。
那一年,有个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报警,事件才被揭发,该名班主任琅璫入狱。
在康乐室电视新闻里看到他,只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秃顶中年人,似受害人多过凶手,记者说他结婚二十年,有五个孩子。
芝子把申元东的手按在脸旁。
从来没有人想过不收受代价地爱护她,申元东是例外。
世上其余的人都会说:加你分数也可以,不过──
芝子一早已决定放弃这额外的分数,她只得一生一世做个五十分的人。
出来做事之后,她见过许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牺牲,还自愿地扭着上去争取机会,整个环境带些黑色幽默,因为是自愿,故此悲惨意味减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头来。
是罗拔臣医生同她说话。
“芝子,请集中精神。”
“对不起医生,”她揉□面孔,“我脑海一片空白。”
“芝子,别自责,听着,从今日起,申元东必须留在医院,靠心肺仪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点头。
“一切方法都已失败。”
看护出来说:“病人苏醒,希望有一副扑克牌玩二十一点游戏。”
医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机:“找经天回来。”
“我一直联络不到他。”司机有点焦急。
“经天有无说几时回家?”
“没有留言。”
“去了那个海湾潜泳?”
“我不清楚,找过他房间,没留下地图。”
芝子抬起头,人急智生,“他四驱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去通知汽车公司,找他车子下落。”
“我怎么没想到!”他立刻赶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应迟钝。
消息很快来了:“经天的车子在贝斯肯湾,距离这里约四十分钟车程。”
“有无携带电话?”
“他最讨厌电话。”
“阿路,你去把经天接回来,你记住带手提电话。”
“元东情况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静,“医生说他已经失救。”
那个好心的大块头司机阿路呜咽一声。
“请随时向我汇报。”芝子嘱咐他。
司机阿路答声是。
芝子在卫生间洗把脸,梳理头发,她怕憔悴样子吓倒病人。
女佣来了,携着鸡汤,“你喝一点,厨子都不知做什么菜式好,说鸡汤是百搭。”
芝子低头,她没有勇气去见申元东。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仰起头,走进病房。
申元东手中拿着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过去握住他的手一会儿。
然后她熟练地洗牌,每人派了两张,掀开,申元东得到两张爱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过去。
他用纸笔书写:“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呼吸系统搭满管子,他已不便讲话。
“芝子,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再来一手牌。”芝子又再发牌。
“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卑。”
申元东又拿到两张好牌,一只皇后一只老K。
芝子说:“你好不幸运。”
申元东苦笑,“你听我把话讲完。”
“话永远说不尽,你先休息。”
看护轻轻进来,示意芝子离去。
芝子走到停车场,等司机电话。
电话终于响起来。
“喂,喂。”
“我是阿路。”司机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知道,叫经天来说话。”
“芝子,经天出了事。”
“你说什么?”
“你扭开电视看新闻,贝斯肯湾挤满警察、记者及急救人员。”
车里装有小型电视,芝子立刻按钮,她一颗心像要自喉头跃出。
电视荧幕上打出红色“突发新闻”字样。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新闻记者报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紧紧拖住还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体,为时一小时之久,直至游到上岸获救,他本身抵达医院时亦宣告死亡,当时,湖水温度只有六度。”
芝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边,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终于问:“他可有获救?”
阿路哭诉:“不,他是救人那个。”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记者说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称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绵绵的搭在座位上。
“死伤者姓名待知会亲人后才会公布,这里报告暂时告一段落。”
阿路说:“芝子,我要去办事,你请看牢元东。”电话挂断。
女佣找到停车场来,“芝子,医生想见你。”
芝子下车,一跤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手脚都擦损流血,也不觉痛。
女佣拉她起身,这时芝子反而镇定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情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情,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交谈,迅速交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欲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交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情,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龙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床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人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律师推开门。
芝子抬起头来,双眼无神,漫无焦点。
周律师握住芝子双手,叹口气,“元东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这家人真不幸,非要牺牲其中一个不可。
“这件事,元东还未知道呢,怎样同他说,也是一个关键,任务交给你了。”
芝子垂下头。
“长辈们不会过来,事情完全交给我们办。”
芝子看着窗外,忽然吃一惊,原来天还未黑透。
这一天怎么会这么长!
“早点休息,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
半夜,芝子起床呕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四肢不能伸展。
她怕倒下来,第二天没有力气做事。
你是谁,为什么哀伤,你不是申家一名雇员吗,东家的事与你何关?
一清早,大家还是全起来了,周律师预备了黑衣裳,正在分发。
陆管家赶到。
大家都没有说话,取了衣裳去换。
管家说:“慢着,元东那边需要人,芝子,你去看他。”
芝子点点头。
她露出一丝笑容,“带一小瓶威士忌去。”
他们出门才发觉目的地是同一间医院,只是申元东在西翼,而申经天在南翼。
到了大门,他们才分手。
申元东仍在深切护理病房。
芝子穿上消毒衣进去。
他还没有心情喝威士忌加冰,但是睁开眼睛,看到芝子,轻声问:“没有同我送花来?”
芝子强笑,“要待明年花开时,才能给你送花来。”
“那么,你要记住了。”
医生在一旁,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的病人可以存活了。
忽然申元东问:“经天呢,经天还在睡懒觉?”
罗拔臣向芝子施一个眼色,芝子支吾一声。
医生说:“芝子,下午再来看他。”
申元东抗辩:“让芝子再陪我说多几句。”
医生出去了。
芝子见那副朴克牌仍然在茶几上,取过来,洗了洗,发了两张给他,一打开,仍然是两张爱司,一张红心,一张黑桃。
真是难得的好牌,一连三次如是。
她握住元东的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他轻轻自嘲:“可是像只骷髅了。”
芝子低声答:“想长肉,还不容易。”
元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批学生名单,看样子会用得着。”
芝子回应元东,“这一定是班勤力的好学生。”
“说好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去阿尔及尔的坦畿亚可好?”申元东问。
“不是法国罗华酿酒区吗?”芝子反问。
“去,叫经天来,我们马上研究去处。”
这时一名看护走进来,同申元东说:“你女友真正爱你,不眠不休驻守医院,难怪你康复得那么快。”
元东忽然傻笑。
他削瘦的脸颊上全是皱纹,芝子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这时,周律师推门进来,满面笑容。
“元东,医生的报告非常乐观。”
元东答:“我真幸运。”
“元东,我想与芝子说几句话。”
周律师与芝子走出病房。
“还没有向他说?”
芝子哑口无言。
“你还未找到机会?”
芝子遇到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任务。
“我也觉得至少要待他离开深切治疗病房才说。”
芝子点点头。
“芝子,经天的母亲还是来了,住在酒店里,你可愿意见她?”
芝子答:“我立刻去。”
是个下雨天,夏季还没有结束,已经风大雨大,打伞也没用,裤管湿漉漉。
申太太在酒店套房鸏喝下午茶,她穿黑色裁剪熨贴的黑色套装,一看就知道一早备下,大家族少不了这种场合,黑套装也是必需品。
她很镇定,替芝子斟茶,问她要几颗方糖,像朋友叙旧,丝毫没有失态。
老式妇女最喜呼天抢地,申太太一直维持尊严,也许,太过庄重了一点。
芝子几乎认为她会完全不提到经天,但是她还是说到了他:“芝子,经天有遗书。”
芝子抬起头。
“他把一些书籍送给朋友。”
芝子哀伤地点点头。
“这孩子,没有任何资产,只得一颗热心。”
申太太终于饮泣。
芝子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出生的时候,已有九磅,是个小大块头,爱笑,胃量大,整天睡,一点麻烦也没有,真想不到,一到五、六岁变成个最顽皮的孩子。”
她掩住面孔。
呵,一切琐事历历在目。
她渐渐镇定下来。
芝子说:“也许,他会同情有些人的生命从来未曾燃烧过。”
申太太讶异地说:“你很了解他。”
这时,秘书通知她,有别的朋友前来探访,芝子向她道别。
楼下风雨更大,芝子抬起头,任由雨点淋在脸上。
一辆车子驶近,原来是阿路来接芝子。
去什么地方呢?芝子茫然,申元东还需要书僮吗?她还适宜留在申家否。
阿路说:“陆管家叫我们全体回家吃饭,吃不下也吃多少,没有力气不行。”
芝子苦笑,真没想到管家的指引这样原始简单。
他们一共六个人在偏厅吃饭,菜式相当丰富,大家也努力多吃一点。
这六个人都为申元东工作,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到底是个富家子,这些年来可以心无旁骛,尽心尽意与病魔拚斗,终于获得胜利。
“给芝子添碗鸡汤。”
“瘦得像棚骨了。”
“当初来时胖嘟嘟。”
大家纷纷说着将来:“元东康复后一定会搬到较宽敞的房子去。”
女佣说:“那可要雇多一个人专职打扫。”
“芝子可兼任秘书。”
“可能时时有学生来访,届时可热闹了。”
“必须订下规则:欢迎大吃大喝,喝酒免谈。”
“是,醉酒驾驶,易生危险。”
大家愈说愈高兴,几乎忘记申经天。
他的房间已经收拾过,又成为一间毫无性格的客房。
“过几日元东出院,记得去订鲜花。”
“可惜栀子花已经开完。”
管家吩咐:“去看看还有没有晚香玉。”
“夏季末,只剩下玫瑰花。”
芝子已经吃饱,但是胃部不像愿意操作,非常不舒服。
半夜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她起来巡视,轻轻问:“经天,是你?”
屋里有六个人,相当热闹,个个熟睡,只除了她。
芝子老是觉得经天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什么,又忘记我?”
她在会客室呆坐。
忽然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沼泽里,看到支离破碎的自己躺在那里,无生命迹象,已有野兽过来,嗅闻残肢,意图噬食,芝子吓得魂不附体。
她想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出现,走近,他混身散发荧光,芝子电光火石间领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轻轻拾起芝子的残肢,用手抹净污泥,逐件并好,忽然踌躇:“咦,心呢,心不见了”,四处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泪。
天使喃喃说:“来不及了,少一颗心,也没办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气,芝子肢体裂缝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见。
她变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难时更光洁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这样说:“你好好生活,我会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侣。”
她啊地一声,想伸手去拉住荧光。
这时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么睡在这里。”
芝子睁开双眼,发觉在会客室里睡着了。
“去,去看元东,阿路说他想吃广东腊肠饭,厨子已经在煮,你给他带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来,奔上楼去梳洗,一边抚摸着胸膛。
这一天,申元东的精神好多了,额上及嘴角皱纹也渐渐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兴,充满生机。
“那多好。”
“芝子,经天在什么地方?”他已经起疑。
芝子觉得也应该向他透露事实,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元东,经天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离开我们。”
他坐起来一点,“这两天你们都穿着黑色,原来是这个缘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飞机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将,可游过一个海峡。”
“他当时拖着两个朋友,水温又极低。”
申元东怔怔地说:“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欢他,大家担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颗心被剜出来一样。”他低下头。
“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你可以放心。”
他叹口气,“申家最多会办事的人。”
看护进来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食物给病人,不适合的不能吃。”
申元东转侧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护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东又问:“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会是那一天。”
“不记得就最好不过。”
“不,我记得入院后他还来过。”
芝子看住他不出声,他记错了。
“他在耳边叫我小叔,我应他,问他有什么事,只看见他对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脸多好看,他只笑不语。”
“后来呢?”芝子追问。
“他走了,再接着,我已经做过手术,回复知觉。”
芝子轻轻问:“你真的见过经天?”
“他肯定来过。”
太捣蛋了,确像他一贯作风。
这时,医生进来说:“咦,一时间讲这么多话,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讲话需要很大力气,少说话,对身体有益。”
医生边说边打开桌子上的饭盒子,“哗,香味四溢的腊味饭,但是不适合你吃,不如请客。”他老实不客气的捧走。
从没见过那么爱讲话的医生。
芝子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能够看到元东得救已经安慰。
元东亲友差人送花来,看护小姐羡慕不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水果花篮。”
元东慷慨,“转送给你如何?”
“这不好意思呢。”看护说。
“你不信陆续有来?放着来不及吃,烂掉多可惜。”
话还未说完,又有花送到,一盘比一盘大,颜色愈来愈鲜艳,只是没有栀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他会退出大学,回到家庭事业掌权,此刻在申元东身上落工夫,也是时候了。
接着几天,朋友跟着来探访,好奇地猜测那个站在角落脸容清秀神情忧郁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连陆管家都对她那么客气。
每人只准与申元东说几句话,可是甲听说乙同丙来过,就不甘后人,陈与张见郑与林到过,怕吃亏落后,亦来报到。
渐渐有人专程乘飞机前来探访,除却申老先生太太,几乎所有亲友都出现过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愈是涌上来。
芝子比较喜欢元东的学生。
他们也来了,大孩子们口没遮拦;“咦,都没有打石膏,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师,可以看看手术疤痕吗?”
元东大方地打开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肤颜色较深,新的伤口就在旧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还有一排钉书机似钉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学说:“嘘,手术一定万分惊险。”
元东忽然活泼地说:“比起黑夜飞车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头,一怔。
元东从来不会拿他的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口气像煞一个人,呵,是经天。
实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们原来还想说下去,却被看护请走,他们送来的金银红三色氢气球留在一角。
这时,司机捧一只大玩具熊进来。
“今朝刚送到。”
元东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开贺卡信封看过,一声不响,放在一旁。
芝子过去与那只半个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经意瞥到卡片上一个新字,立刻禁声。
阿路说:“管家在办理出院手续,稍后可以回家,有什么要带回去?”
元东轻轻说:“不用了,送给医院处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里,还笑说:“玩具熊送给儿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东坚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轮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个用拐杖的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开起玩笑来,拐杖当剑,互相过招。
看护连忙笑着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东是多么的像他的侄子经天。
芝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于那些在危急关头溜溜不绝口才一流的人,她永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芝子没有那样超越的应变能力,她只会发呆。
回家途中,元东叮嘱司机:“到山顶兜个圈,许久没有看清这个世界,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到了半山,他说:“阿路,停在这里,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说:“不如改天再来。”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没想到他兴致那样好,只得扶他下车。
房屋经纪满面笑容迎出来。
那是一幢大屋,设施簇新,元东一进门就说喜欢,问芝子意见,芝子只是陪笑。
元东说:“请周律师来看一看。”
参观了半小时才愿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黄昏。
他不理劝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饼,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陆管家悄悄说:“芝子,元东性情仿佛有变。”她也发觉了。
司机却唏嘘说:“经过九死一生,变得乐天也很应该。”
芝子回房躺下。
她发觉有人留电邮给她。
一看电脑荧屏,她又一次发呆,是经天有话同她说。
“芝子,这几天真为小叔的情况担忧,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伤,我一直觉得,倘若他会痊愈,你将是他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你俩完全接受我,丝毫不想改变我,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畅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潜泳,回来,我会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要惊讶。”
芝子手足冰冷。
那会是个什么决定?他没说出来。
电邮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觉上经天并没有离开他们,随时会进来“啊哈”一声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佣人上来说:“芝子,有人找你。”
“是谁?”
“说是经天的朋友,一位叶小姐。”
芝子连忙下去看个究竟。
一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坐在会客室里,看见芝子她站起来,她左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戴住颈箍。
“你是芝子?”
芝子点点头,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说。
“我叫叶如茵,那日潜泳,我也在场,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她满面通红,落下泪来。
芝子递热茶给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镜,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日子,我未婚夫迈可顺利下潜了百多尺,一点事也没有,在上升的时候,他忽然气促,失去知觉,可恨我们太过自信,没有携带氧气。”
说到这里,她用手掩住脸。
芝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意外现场实况,握住拳头。
叶如茵继续说:“这时天色突变,像是注定要我们把性命交出来,小艇在水中打转,划不出漩涡,风劲、雨大,经天决定游上岸求救,我们全无救生装备。”
啊,擅泳者溺。
“那时,我知道迈可已经离开我们,但是经天仍然把他的脸托上水面,他很镇定,他忽然同我诉说心事,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华芝子。”
芝子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打颤。
“他当晚回家,会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弯下腰身。
“他一直同我说着你们之间的趣事,然后他说:‘如茵,我不行了,到岸后,记住同他们说,器官捐赠卡在皮夹子里,尽快联络我小叔申元东。’”
芝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时,有人看到了我们,我大声叫:经天,我们到岸了,但是他没有再回答我。”
声音渐渐低下来。
“他说,他会教你驾驶滑翔机,那是他最喜欢的运动之一。”
芝子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抹干了还有。
“对不起,芝子。”
芝子鸣咽。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会客室门口问:“谁在这里?咦,这不是如茵吗。”
叶如茵抬起头来,看牢门口,十分讶异。
申元东走进来。
叶如茵抹去眼泪,“这位一定是经天口中的小叔了。”
芝子这才明白,他们从未见过面,可是,元东却认出她,并且,口气亲昵。
元东随即犹豫,像是不再愿意多说,“你是经天的朋友?”
叶如茵点点头。
“芝子,你好好招呼如茵。”一边沉思,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客人的名字。
叶如茵待他走出去,才说:“他们两人竟这样相像!”
芝子低声说:“经天高大强壮得多。”
“是神似,一颦一笑,同经天一模一样。”
“毕竟是叔侄呢。”
叶小姐留下电话地址,含泪告辞。
芝子回到屋内,元东叫住她。
他沉吟一下,“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叶小姐?”
“也许,经天带过她来这边喝茶。”芝子说。
“会吗?但是我像是与她极之熟稔。”元东说。
“那也好,即时多一个朋友。”
“芝子,这几天我脑海里忽然充塞许多新奇古怪的回忆。”
芝子不动声色,“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事情搁下了,不再去想它,现在慢慢又想起来了,也是有的。”
“不,”他摇摇头,“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又怎么会记得或是忘记?”
“告诉我,是什么地方?”
“首先,是一道细长的瀑布,沿边约四十五度倾斜的岩石,一级级冲下山,像天然水上游乐场似的,我仿佛顺着激流滑下,畅快得呼叫,最后落到一个碧绿色的深池里,非常快活。”
芝子发呆。
这一定是经天从前常常去的郊外游点。
“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元东的声线忽然轻柔,“那是一个跳舞厅,大厅当中,挂着个银色镜片拼凑成的水晶球,把灯光反射到全场,乐队热烈演奏,我正与一个女孩跳快步”
芝子呆呆聆听。
“然后我猛然醒觉,这会是谁常去的地方呢?”
芝子只得说:“医生叫你多休息。”
“于是我同罗拔臣医生详谈过一次。”
芝子看着他。
元东知道秘密了吗?
“医生嘱我好好休息。”
芝子松口气,“看,每个人都那么说。”
“芝子,做我司机,开车去看那道瀑布。”
“也许根本没有那个地方。”
“不,我记得路,我教你怎么走。”
芝子无奈,带了食物、药品和饮料陪元东出发。
司机不放心,追上来说:“芝子,无线电话一定要开着。”
元东转过头去,“阿路几时变得这样婆妈,我最讨厌去到哪里电话响到哪里的人。”
阿路怔住。
他在想,这口气像煞一个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吓一跳,不敢出声。
元东说下去:“有什么道理需要二十四小时讲电话,有谁会那么重要,又有什么电话非听不可?”
这完全是申经天的理论。
芝子驶出车子,元东对路程十分熟悉,一路指挥:“往左转上公路,往国家公园驶过去,第三个出路就是,转入幽思谷,对,一直走。”
不是常客的话,哪里会这样熟悉。
他们来到目的地,停好车,看到戴着头盔穿着橡皮潜水衣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
芝子与元东走到山顶一看,只见一道新娘婚纱似的激流往下坠,溅起雾幕。
年轻的男女们跳下瀑布,即时被浪冲下,只听见一阵阵欢呼声。
芝子忍不住说:“危险。”
元东讶异,“这情景与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芝子,几时我们也来一试。”
芝子握住他的手,“回去吧,站久了都觉晕眩。”
“我倒是不记得那间舞厅在什么地方了。”
芝子好不容易拉他回家。
半路,元东一定要在草地上看人放风筝。
芝子也觉有趣,把车停好,斟一杯果汁给他,一起欣赏。
蓝天白云,同道中人聚集一起放起各式各样的风筝。
芝子最喜欢一只头尾四脚都会摆动的蜥蜴,异常生猛,它不住在空中游动,不住引起喝彩声。
元东说:“那边有热狗档,我去买两只回来。”
“太油腻了。”
“不怕,加多些洋葱圈及芥辣。”
他已经走到小贩那里去。
片刻他捧着食物回来大嚼,一边往天空指指点点,“你看,到底是华人的设计好看,蝴蝶及美人风筝,婀娜多姿。”
芝子垂头不语,元东的脾性竟有那么大的改变,与他的本性各占一半。
不过,那天下午回到家,他坐进书房准备讲义,直做到傍晚,对外边不瞅不睬,又恢复申元东本色。
管家问:“元东会不会累?你去叫他休息。”
芝子微笑,“他自己有数。”
“明晨,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我也去。”
管家点点头,“早上五时出发。”
医生来了,芝子请他到书房。
“芝子,你有疑问?”
“可有告诉元东捐赠人身分?”
医生说:“院方从来不公布对方身分。”
“可是,那是他的至亲。”
“他没有提出要求。”
“你有没有觉得元东变了许多?”
“这是正常现象,他逐渐康复,拥有自信,一定比从前活泼乐观。”
“照你说,医生,他一切正常?”
“正确,”他忽然对芝子说:“你如果喜欢他,不妨让他知道。”
芝子吓了一跳。
“你对他的康复有功,芝子,何必掩饰感情?”
“我只是他的闹钟,按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罗拔臣医生微笑,“我们像是数十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别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已经历过最大考验,以后的路一定平坦无阻。”
芝子忍不住笑,“医生,你真是个好人。”
“我看住申元东为生命挣扎多年,他这个病人变成我的私事,似我亲友一样。”
芝子不住点头。
“芝子,你有什么愿望?”罗拔臣医生问。
“读完这个课程,找到工作,独立生活,培养自信。”芝子回答。
医生称赞:“真好。”
这时,他的随身电话响了,医院促他归队。
“这个星期,我工作已达一百小时,不能再超时了。”
他却依然匆匆离去。
晚餐时,申元东出来找芝子。
他说:“我想起来,那间舞厅在东十二街,是间老年人俱乐部。”
芝子看着他。
“可惜今日已经累了,不然同你去察看。”
“那里下午才热闹。”芝子回答。
“你去过?”
芝子点头。
元东大惑不解,“那么,与我跳舞的女孩可是你?”
芝子温柔地笑说:“你何止同一个女孩跳过舞。”
元东忽然脸红,半晌才说:“明天一早,我们去送花给经天。”
芝子说:“我会叫你起来。”
“我自己有数。”
“这么说来,闹钟可要解雇了。”
“芝子,需要你的地方多着呢。”
那晚芝子睡得比较沉实。
但还是做梦了。
她坐在椅子上,颈后一直有人朝她呵气。
“是你吧,经天。”
转过头来,但是看不见他。
“经天,叶如茵来过。”
没有回音。
“明天,我们给你送花来。”
她好像觉得经天笑着问她:“可有栀子花?”
“栀子要等明年才有。”
他像是有点失望。
芝子低下头,“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直至叶如茵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现在也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
芝子几次三番回头,看不见他,急得握紧双手。
“你没有看见他吗?”
芝子不出声。
她听见轻轻的叹息声。
啊,这一定是她自己,庆幸已经走了这么远,同时又焦虑往后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她回答:“我会申请助学金,半工读至商科毕业,做好本份。”
芝子听到一阵笑声。
她侧着耳朵,细听可有调侃嘲讽的意思,但是那笑声是活泼愉快的。
“经天,真正想念你。”芝子说。
但是感觉上经天已经远去。
芝子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天色已经微亮。
耳畔听到走廊里有人说:“为什么这样早?”
“心清一点。”
是新来的女佣在说话。
芝子梳洗更衣,先到元东房间去叫醒他,他已经在淋浴。
她在浴室门外说“早”。
他也回答了一声早。
芝子心情有点沉重,悄悄退出,走到厨房,看到管家、司机已经准备就绪,正把大束新鲜的白色花束搬上车厢。
女佣斟出咖啡。
大家都没说话。
稍后,元东下来了,穿着黑色西装,各人上车出发。
山坡面对着大海,芝子蹲下,放下花束。
她默默说:“经天,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清晨,没有旁人,他们一家逗留了许久,终于,是申元东先抬起头,大家跟着他的脚步退出墓园。
陆管家发觉双腿有点麻木,趁人不觉伸手去揉一下。
这时,已陆续有人进来,见到一队整齐的黑衣人,不禁多看两眼。
他们上车回家。
周律师在等他们。
“元东,新房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搬进去,可要叫人装修?”
元东答:“交给芝子好了。”
芝子站起来说:“我对美学一无所知。”
周律师微笑,“我推荐助手给你。”
芝子怔住,她一向只以为有才干的人带领助手,没想到不懂的人反而可以用能干的助手。
只听得元东说:“不要白色,已经腻了。”
他进书房工作去了。
芝子用手托着头,“真是难题。”
周律师说:“搬家是好事,重新开始。”
芝子点点头。
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想她留下来,她却另有打算。
芝子并没有到新屋去为他布置灯饰墙纸,她把这几个月的积蓄摊开来,计算过,认为够明年学费,就在那天傍晚,她向申元东辞职。
元东一急,把桌上文件茶杯扫到地上。
芝子忙帮他收拾。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像许多学生那样半工读。”
“住什么地方?”
“像从前那样,与人合租一间小公寓,量力而为。”
“这里没有你怎么行?”元东着急地说。
芝子笑了,“半年前申宅也没有这个人。”
“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闯?”元东说。
芝子微笑,“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多年。”
他急得团团转,“管家,管家。”
陆管家赶到,听说了因由,惊讶地说:“芝子,你一直在半工读,又何必转工?”
姜是老的辣,说话没有漏洞。
芝子低头微笑不语。
世上除了做婢仆之外,还有其他职业。
不过,她也知道感恩,没有申家,她来不到这里,得不到新的开始。
她诚恳的说:“这间屋里已经没有病人,不需要我这临时工,我唯一的要求是
周末可以大吃一顿,吃不完打包走。”
陆管家恻然,“真是孩子,净挂住吃。”
芝子笑了,没捱过饿的人根本不知道吃饱是多么重要。
陆管家说下去:“何必要走呢,大屋有的是房间,你住楼下,或是阁楼,谁碰得见你。你若是不喜欢,大家不与你招呼好了。”
芝子骇笑,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只恐怕迟早需付出更昂贵的代价。
“这一带租金不便宜,不容易租到整洁的地方。”
芝子说:“所以,请给我多一点时间。”
“芝子,一动不如一静。”
芝子已决心自立,“不,我-”
申元东忽然动气,“你不必辞职,我开除你就是。”
管家连忙说:“是,是。”
她一把将芝子拉出去。
芝子颓然,管家却笑了,“开除拿遣散费,比辞工好多了。”
芝子啼笑皆非。
“你看你,好心有好报,不过,我们会不舍得你,我从来未见过像你这样没有私心的人。”
“陆管家,这句话由我来讲才对。”
她们的眼睛都红了。
管家帮芝子找到间小小一房公寓,近学校,治安不错,又把一辆性能尚佳的二手车让给她。
搬出去那一日,已微有秋意,申元东亲自开车送她去新居。
元东给芝子的遣散费,足够她用到毕业。
他叮嘱芝子:“晚上门窗都要拴好。”
“我都知道。”
“有空到新家来吃饭。”
“全装修好了?”
“差不多齐全。”
“用什么颜色?”
“只得我一个人住,大部分用大理石及不锈钢。”
“哗,多么特别。”
“有一间会客室,专门用来招呼学生。”元东说。
芝子忽然问:“你的心怎样?”
“我的心无恙,仍有盼望。”元东回答。
芝子没接上去,稍后她说:“只有健康最珍贵。”
元东走了,芝子松一口气。
自由了,不再做一只闹钟,身边不再日夜带着警号器,做梦可以走得远一点,毋须担心警号声大响。
但是她又无比地怀念他,想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他。
申元东上车。
司机阿路大胆咕噜:“真不明白,怎么会放她走。”
申元东不出声,过一会才答:“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放走了,不回来。”
申元东轻轻说:“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阿路叹口气。
“阿路,你想想,倘若我没有病,又怎么会认识她?”
真的,八杆子也打不着,当然是与身分相若、门当户对的女生往来。
“经天如果得到父母宠爱,也不会来投靠我这个小叔,我又怎会得他救命?”
阿路一愣,不敢出声。
“是,我都知道了。”
申元东望向车窗外边。
过一会儿他说:“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有安排。”
阿路不再说话,车子朝大学驶去。
芝子在小公寓内收拾行李,百般无聊。
这一段日子她寄居在申元东身上,一旦离开他,知道一定不惯,却没料到会这样失落。
她做一杯咖啡,靠在窗前,正在看对面公园风景,忽然有人按铃。
门一打开,只听得一声欢呼:“果然是你!”
芝子来不及有反应,那人已经说下去:“我看着你搬进来,就觉得是你,不敢肯定,故此冒昧来按铃。”
芝子看见一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有点面善,可是不知道他姓名。
她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声音忽然轻柔,“谁也不会忘记你这双憔悴忧郁的大眼睛。”
这时,芝子实在忍不住问:“你是谁?”
他感慨,“果然,不记得了,我叫曹祖光。”
芝子仍然茫无头绪。
“我还有一个妹妹,约大半年前,我们曾是邻居,你住我家对面,我请你过来参加舞会,记得吗?”
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着:“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藉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着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睛,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告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碰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着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
但是当初,一定有人把她宠成这样子,一直放纵她,直至忍无可忍,才喝令她走。
日子过得很平静,转眼又是周末,芝子最忙是这两天,她在咖啡店兼职,做早晚两更,工作十六小时,清晨五点便到店铺打点一切。
年轻、力壮、站整天,腿肿了,揉一揉,又再展开笑脸。
老板是犹太裔人,十分喜欢这个沉默勤力的女孩子,另眼相看,把大门锁匙交给她。
芝子站在柜台后做各种咖啡,极快上手,记性上佳,熟客的选择她全部记得。
一日,正低头倒咖啡渣,有人说:“牛乳咖啡小号。”
“立刻来。”她边应边动手。
慢着,声音好熟,一抬头,原来是曹祖光。
“祖,”她惊喜,“你怎么来了。”
“同学们说你在这里工作。”
“请坐,咖啡马上来。”
“几时收工?”
“晚上六时,这是份苦工。”
“我来接你。”他拿起咖啡就走。
“喂喂喂。”芝子叫住他都来不及。
犹太人看见,轻轻说:“当心,他想追求你。”
芝子笑,“他是我邻居,是朋友。”
“那么,他现在才打算追求你。”
“不会的。”芝子说:“你误会了。”
犹太人的声音高一度,“我也是男人,我会看不出来?”
芝子不再答辩。
“他是斯文人吧,一双手多干凈,是艺术家?”
芝子只是笑。
“我如果有子女,就会对他们说:世上有三种职业做不得,那是作家、画家与音乐家,成了名才是家,不成名可惨了。”
芝子脱口说:“近窗处地板要拖一拖。”
犹太人一看,果然,有人倒翻了饮料,他只得走去找地拖。
芝子松口气。
六时正,小曹来了,手中拿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在店外与她招手。
芝子除下围裙下班。
犹太人靠在店门看他们离去,无限惆怅。
小曹说:“芝子,多辛苦。”
“不见得比在通宵舞会内大叫大跳到黎明更吃力。”
“你总有充分理由。”
芝子低头嗅那束花,她轻轻说:“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毕业。”
“同学说你倔强如牛。”
芝子笑:“他们背后尽说我坏话。”
“大家都赞美你。”曹祖光说。
芝子不出声,双肩酸痛,她想早点休息。
曹祖光送芝子到门口,“有时间吃晚饭吗?”
芝子据实说:“明早我又得返店里工作,这个时候必须回家,否则起不来。”
小曹点点头。
芝子感激地说:“多谢你尊重我。”
曹祖光说:“我又没有能力说:‘芝子,跟我走,我照顾你生活,我们结婚。’”
“哗,动辄说到结婚,其实婚后一样得吃饭洗衣服,烦恼更多。”
“对,你还得洗多一双袜子。”
芝子开门进屋。
她全身都是咖啡味,淋浴后气味自皮肤毛孔内缓缓散出,整晚像是喝咖啡一样。
比在厨房掌油锅好得多了。
有同学说,炸完薯条,油腻一世难清。
芝子的愿望达到了,她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学生,她果然努力实践。
那一天,已是初冬,周律师探访旧友。
申元东来开门,她一见他,便笑着说:“不认得了。”
元东强壮健硕,精神奕奕,穿旧球衣粗布裤,看上去与普通人一样。
室内炉火融融,周律师脱下大衣,他帮她挂起。
“请坐。”他斟上热茶。
“新居真漂亮。”
“周律师纯是来参观我家居?”
周律师坦诚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事。”
“想一想,真的无事?”元东笑。
“呵,对,新曼琦结婚了,我代你送了一件银器,她回我这张照片。”
申元东点头,“我早知你一定有事。”
她把照片递给他。
他低头一看,照片中一对新人,与所有的婚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周律师看着他,“你不大记得这个人了。”
元东揉一揉脸,“病愈后淡忘许多事,但是,脑海中忽然又多了回忆。”
“你的确变了不少。”
“他们说我像经天。”
“不见得,我一早认识你,病发之前,你也很活泼。”
他放下照片,再也不关心。
“她得到归宿,大家都放心。”
元东又笑笑。
周律师说:“不知道是谁讲的,他希望朋友与敌人都飞黄腾达,五世其昌,那样开心,才不会加害于他。”
元东说:“气象报告说明日大风。”
“可有见到芝子?”
他点点头。
“你们生疏了。”
元东无奈地摊摊手。
周律师说:“芝子在申家时与你形影不离,大家都以为你们会成为一对。”
“需要给她一点时间思考,对一个病人关怀备至,同爱上他有很大分别。”元东说。
“你俩彼此尊重。”
元东微笑,“现在,我不再是她要照顾的病人。”
“一直等下去?”
元东笑,“是,心甘情愿地静候。”
“她可知道?”
“我等候是个人意愿,毋须她知道作为报酬。”
“祝你幸运。”
周律师没有久留,她穿上外套走了。
车子开到一半,她掉头,驶到芝子的小公寓去。
芝子正为期考用功,室内堆满参考书,开门看到周律师,不禁啊一声。
“你要来为何不早通知我,倘若我不在家,岂不是要你扑空?罪过。”
周律师只是笑。
芝子也胖了,脸色红润,公寓没有开暖气,她在室内也戴着帽子。
“暖气坏了?”
“省电费。”她怪不好意思。
周律师问:“功课还好吗?”
“不是高材生那块料子,死读,才拿乙级。”
“所以,九个甲真不容易,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生出那般聪敏的子女。”
“周律师可是有话同我说?”
“没有事,我纯粹是路过。”
芝子看着她,会吗,可是申元东差她来?
有人按铃,芝子去开门,原来是小曹给她送圈圈饼当点心。
她同他说了几句,关上门。
周律师有点好奇,以半个长辈身分问:“男朋友?”
芝子摇摇头,“邻居。”
“他对你有意思吧。”
芝子笑,这都不像是周律师了,一向庄重的她从来不会过问他人私事。
芝子为免她尴尬,据实说:“与那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做朋友,先是解释孤儿两字的意义已是苦差,只得假装同他们约莫是同类人,那样虚伪,不可能更进一步。”
周律师恻然,“不能尝试一下吗?”
“没有必要同普通朋友诉衷情。”
周律师叹一口气,“芝子,你可是还放不下经天。”
芝子鼻子发酸,双手抱膝,不说一句话。
“有时,回忆会伤人。”
“周律师你也知道。”
“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不老。”
周律师说:“早已过了那种岁月了,免役之后,反而放心,可以努力事业。”
芝子好奇,“你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
周律师十分辛酸,她轻轻答:“有一首词这样说:‘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每个角落都看过了,没有,他不在那里。”
“也许,你要求太高。”芝子安慰她说。
“这样的大事若也要降低水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芝子不敢再说话。
半晌,周律师笑笑,“唉,都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得赶飞机去东岸。”
芝子微笑,“你还没说你要说的话。”
“我想告诉你,元东在等你。”
芝子低下头。
“试试从头开始。”
芝子不出声。
“天气很快转暖,届时,给他送花去。”
芝子抬起头,茫然问:“什么花?”
周律师笑答:“栀子花。”
她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申元东邀请几个学生到家来恶补习作。
正热闹,元东忽然觉得耳朵痒,他走到寝室找药膏。
一抬头,看到荧屏上有电邮找他。
他按下钮键。
“下雪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原来到今日为止,还未足一年。”
申元东轻轻坐下来,一只手搭住电脑荧屏,又惊又喜。
“不,”他回答:“我躲在地库,我们一直未曾见面。”
“现在,可是完全走出来了?”
“海阔天空,的确自由了。”
“恭贺你,元东。”
“你呢,芝子,你也住在一只茧里,本来开朗乐天的你,自从经天去世便像被灰雾笼罩。”
沉默了一会答案才到:“我自觉内疚,我没有好好看住他。”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上,家里每个人都失败,可是他已成年,芝子,他有他的意愿。”
“我需要时间洗涤创伤。”
“我也一样。”
元东有点激动。
这时,学生在门外叫他:“申教授,我们肚子饿。”
谈话中止了。
从那天之后,芝子有空便与他通讯,有时一星期三、四次。
他们什么都谈,心事、功课、朋友、饮食,还有前途……
“最近不甚做梦了,真好,那座孤儿院像是终于远去。”
芝子在电邮说:“有电脑公司到学校来面试找人,我立刻挺胸而出,职位不过是学徒。不过,我觉得是一个好开始。”“我的邻居小曹有了追求者,一个美女开车接送他,我由衷替他高兴,她比他大几岁,十分迁就他。”“我辞去咖啡店工作,专心应付功课,过去三个月薪酬已储蓄起来,足以到欧洲旅行,算是好成绩。”
芝子的语气同申元东学生的口气差不多,但是元东读完又读,深觉温馨。
有时芝子兴起,扮天真,不住用重叠字:“我太兴奋太兴奋了,好震撼好感动啊,一百个多谢你一万个感激你,叩谢你把我安排返学校。”叫申元东会心微笑。
天气渐渐转暖,他们恢复从前那种稔熟。
芝子毕业了。
她开始上班,觉得神气,置了深色套装,在办公室穿着。
“是非闲事很多,但是我不予理会,埋头苦干,真的做不下去,有人定要我人头落地,我可以转工,决不反击。”
申元东暗暗佩服。
一天下午,他的学生又来聚会。
“叫申教授开放室内泳池。”
“煮滚那么大缸水要多久?”
申元东说:“还不快下水,池水全年恒温。”
“哎哟,早知天天来游。”
这时,女佣人进来说:“外边有人送花来。”
元东一怔,“花?”
他走到门口。
只见花店职员等他签收,接着,从小型货车搬下一盆栀子花,约大半个人高,结满花蕾,有十来朵已经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申元东看得呆了。
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给你送花来。
他鼻子发酸,是,他还活着,他还可以收花。
他扶着花枝发呆。
学生们一路吵下来。
“张彩清一直拿甲级,我们有许多怀疑。”
“咄,赖恩安达逊得奖,岂非更加令人震惊。”
“至少他是活人,总比学术界选举公平,他们只愿每年抬一个神主牌出来重新粉饰赞美一次。”
大家哈哈大笑。
元东挑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在等待那清脆笑声重新在申宅响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