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才一走进更衣室,看护人员便迎上来,“杨小姐,你来了。”
本才问:“孩子们今日如何?”
“加乐今日发脾气。”
本才套上淡蓝色泡子,洗净双手,一边说:“加乐最近情绪老是不安。”
“你去看看她。”
“是。”
本才推门出去。
护理室装修成幼稚园模样,墙壁颜色鲜艳,到处都是柔软玩具,老师正在教小朋友读字母。一见本才,老师汤巧珍高兴地说:“杨小姐,加乐在黑板后边。”
她们都觉得只有杨小姐才可以安抚加乐。
本才绕到角落,看到小小的加乐蹲在那里,身躯缩成一个球那样,在啜拇指,脸上还挂着晶莹的眼泪。
“加乐,”本才唤她,“加乐。”
加乐看到了她,轻轻爬过来,本才把她拥在怀内。
“对不起,我迟了一点,有人开快车,造成交通意外,喏,嘭一声,两车撞在一起,所以赶不及来。”她温柔而肯定的声线安抚了加乐。
本才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不一会,加乐沉沉睡去。
汤老师探头进来微笑问:“静下来了?”
本才点点头。
“也许你声音的频律对她有特别感应。”
“今天发生什么事?”
“今日本是加乐七岁生日。”
“是,我也记得。”
“她母亲一早带着礼物就来了,大蛋糕、洋娃娃,与小同学们一起庆祝,加乐也十分高兴,可是忽然王太太一定要她叫妈妈,加乐不肯,一手丢开蛋糕,大哭大闹。”
本才默然。
“王太太也值得同情,试想想,女儿七岁,从未叫过一声爸妈。”
本才不便发表意见。
“王太太藉词回家换衣服,起身便走。”
本才终于说:“母女都不容易做。”
“加乐是全班小朋友中惟一毫无进展的一个。”
“多付点耐心吧。”
老师叹口气,“也只得这样。”
本才轻轻放下加乐,她已经抱不起这个孩子。
初初来儿童医院做义工,认识王加乐的时候,她只有三岁,一点点大,可以轻易揣在怀中。
那时加乐刚被断为智障儿,陌生人可是一点看不出来,大眼睛,长鬈发,与常儿无异。可是相处久了,才发觉她精神目光,全不集中,长时间坐在一角独处,发起脾气来,除出打入,也打自己,十分可怜。
本才却与她一见如故,两人渐渐形成默契,她天天下班都会来看这个孩子,风雨不改,而到了时间,加乐会在门口张望她。
四年晃眼过去。本才从来没有见过加乐的父母,想象中他们大概不常来。
看护进来,抱起加乐,摇摇头:“又是混身湿臭。”她需替孩子更衣。
汤老师叹口气,“看,还有人说,希望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正常的七岁孩子会做什么?”
“应读小二,会讲读写,懂得打扮,富想象力,游泳溜冰打球都已上手,如果勤练弹琴,可以奏出巴哈的小步舞曲。”
本才苦笑。
汤老师也感喟,“我七岁的时候,还会照顾弟妹,帮他们做功课。”
七岁生日。
杨本才想到她九岁那年已经在家长怂恿之下开第一次画展。
她被誉为天才儿童,直至十七岁时已彻底厌倦,情愿隐居避世。
今日只为一间出版社设计封面,有空的时候,到儿童医院做义工。
在这里,她结识一班好友,汤老师是其中之一。
“你不用等加乐醒来了,她闹了整天,这一睡也许会三两个小时。”
本才颔首,“我到别处走走。”
护士长看到她,呵哈一声,“杨小姐,正想找你。”
“什么事?”
“医院新翼有一幅四十乘八的空白墙壁——”
“啊,我明白了。”
“杨小姐,全靠你啦。”
“打算怎么样?”
“请你率众住院病童用颜色填满它呀,不过,我们车马费有限。”
“不用不用,我乐意相助。”
“杨小姐真是好心人,请过来看新墙。”
本才跟着去研究。
“我会先做好设计草图给你拿到董事局开会。”
“杨小姐真是明白人。”
“给我一个月时间。”
“杨小姐,两个星期如何?我急于立功。”
本才见她讲得那么坦白,便笑道:“我尽力而为。”
填满那么一大幅墙壁还真不简单。
本才指指手表,“我告辞了。”
她想再去看加乐,折返护理院,推开房门,只见小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背着门口,看不清楚容貌。
而加乐依然憩睡不醒。
这,可能是加乐的亲人吧。
她刚想轻轻退出,那男子却已转过头来。
本才只得点点头。
他却非常礼貌地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是加乐的父亲,我叫王振波。”
本才只得说:“我是义工杨本才。”
“啊原来是杨小姐,我一直想向你亲自道谢。”
“不用客气,我同时采访好几个孩子。”
“请坐。”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他连忙替她推开门。
本才心中恻然,那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相貌清癯英俊,言语诚恳有礼,可是却终生背着一个痛苦的包袱。
她踏上吉普车。
车上电话响了起来。
一定是马柏亮,一听,果然是他,本才露出笑容。
“杨小姐,我在府上已经呆等了一小时。”
“对不起,交通挤塞。”
“我半生就这样报销掉,杨小姐,等你等得头发白,谁叫我爱上天才艺术家。”
“请做一大杯热可可等我回来。”
“天气真糟糕可是?”
“天昏地暗,阴雨不停,令人沮丧。”
一边聊一边开车,十分钟后,已经到家门。
马柏亮在门口等她。
“你看上去倦极了,这义工不做也罢。”
本才揉揉双目,“的确伤神。”
“与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情绪自然会低落。”
本才不出声。
“今日又发生什么事,是哪个癌症孩子药石无灵?”
“听听你这张乌鸦嘴。
马柏亮赔笑,“你来说说究竟有什么事?”
“是那个孩子。
“哪一个孩子?”马柏亮莫名其妙。
本才微愠,“你从不关心我的言行。”
“再给我一次机会。”喀皮笑脸往往奏效。
“那个叫王加乐的孩子。”
“对,想起来了,你说过,是名弱智儿。”
“很多时我凝视加乐晶莹的双眼,真想钻进她内心世界。”
“本才,离开工作岗位之后,就该休息了。”
“是,我知道,可是有时我迫切想伸手进小加乐的脑部,把堵住的神经给清除掉,使她恢复正常。”
马相亮看着她,“做艺术的人想法时时匪夷所思。”
“我知道加乐的灵魂渴望走出来。”
“越说越玄,我没听懂。”
本才气馁,“马柏亮,你尽会吃喝玩乐。”
他一怔,“咦,这也是本事呀,对,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本才叹口气,“胃口欠佳,你找猪朋狗友去寻欢作乐吧。”
马柏亮光所谓,他立刻打电话四处约人。
本才从容地看着他忙。
这个人永远像大孩子,家中的老三,上面两个哥哥连同爸妈及父母一起惯坏了他,生活一直无忧无虑。
开头本才就是欣赏他这一点,无论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下子就振作起来:“喂,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他的世界里没有荆棘。
生活似一个大大的筵席,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吃完了就踏上归途。
这一刻他一边咬苹果一边怂恿朋友出来陪他热闹。
在一起两年,本才渐渐觉得他无聊。
一次她问他:“天天这样无目的地寻找娱乐,算不算一种惩罚?”
马柏亮居然也生气了,“你开始嫌我。”
本才只得道歉。
本才窝进白色大沙发里。
她的家本来有三房两厅,此刻完全打通,光亮的一半做画室,另外一半是起坐间及寝室。
她不喜欢间隔,不设衣帽间,衣服全挂在架子上,似时装店的陈设。
马柏亮来惯了也十分开心,满屋游走,有时在室内踩脚踏车。
这时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找齐人了。”
本才连忙说:“玩得高兴点。”
他取过外套吻别女友。
本才做了一杯首菊茶喝,在画桌上勾划壁画构图。
忽而又丢下笔。说真了她同马柏亮何其相似,不然也不会走在一起,都是享受家长勤奋的,上头有人支持生活,大树好遮荫,所以他俩才可以把时间精力用来寻欢作乐。
午夜梦回,庆幸之余,也不是不略觉羞愧的,故此决定到医院去帮助有需要的人。
半夜,本才忽然惊醒,汗流浃背,极度不安,却完全不知因由。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小加乐。
推开窗,天已经蒙蒙亮,她二话不说,立刻驾车驶往儿童医院。
一早汤老师已经在护理室。
本才一进去即刻问:“加乐呢?”
汤老师答:“每个周末她都回家,你是知道的。”
“请把她家地址告诉我。”
“杨小姐,你先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加乐出了事。”
“杨小姐,我们不方便披露病人住址。”
“那么,请代我拨电话过去问加乐情况。”
“杨小姐,才早上六点钟,不大方便吧。”
“我真有不安感应,请你帮个忙。”
“唉,杨小姐,”汤老师按住她,“你太关心加乐。”
想了想,温婉的汤老师终于拨电话到王宅。
电话很快接通,可见加乐家人已经起床,汤老师说了几句,脸色忽然沉重,给本才一个眼色,意思是“果然不幸被你料中”。
“王先生,我们可以派人来看加乐。”
本才焦急起来。一方面坐立不安,一方面她的理智轻轻在斥责自己:杨本才,你是怎么了,你不过是名义工。
这时汤老师挂上电话,“加乐整夜哭泣不停,你去看看也好。”
她把地址写给本才。
本才马上风驰电掣赶去。
王家住在宁静路。
她的吉普车一停下,三号小洋房的大门已经打开。
王振波走出来招呼:“杨小姐,是你。”
他衣履整齐,神情憔悴,可见根本没有睡过。
“加乐呢?”
“请随我来。”
进屋便听见加乐凄厉哭声。
本才吓一跳,那孩子从未试过那样号叫,她随着哭声奔上楼去,一边喊“加乐,加乐”。
一个小小人形蹒跚地扶着墙壁走出来。
本才扑上去抱住,“加乐,什么事,告诉我什么事?”
加乐把头埋在本才怀中,哀哀痛哭。
本才有常识,知道不妥,用手探加乐额头,使她平躺地上。
本才鼻尖滴下汗来。一碰到加乐胸口,她顿时尖叫。
本才轻轻按动,忽然抬起头对王振波说:“快叫救伤车,加乐肋骨折断。”
王振波脸色煞白,立刻去拨电话。
本才把脸贴近加乐,“不怕,加乐,不怕。”
加乐呜咽,小小手臂扣住本才颈项。
王振波气急败坏回来,“救护车五分钟就到。”
本才大惑不解问:“发生什么事?”
王振波垂下头。
“加乐自高处堕下?”
王君不语。
“为什么没好好看住她?”
仍然没有回答。这里头有蹊跷,本才轻轻除下加乐衣裳,看到胸前一片瘀紫,分明由重钝之物殴打所致。
本才大怒,“谁打过加乐?”
王振波连忙答:“是我,我——”
本才凝视他,摇头:“不,不是你。”
这时救护车已经来到,佣人开门,护理人员抢上楼来。
加乐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注射针药后那幼儿平静下来,面孔略为浮肿,双目半闭,张着小嘴昏睡,看上去仍然似一只洋娃娃。
本才落下泪来。她与王振波跟随救护车进医院。
急救室医生证实本才所说不讹。
他把本才拉到一边,“杨小姐,这件事里可能有虐儿成份,我们打算通知警方调查。”
本才尽量维持镇静,“医生,许多意外造成的瘀伤看上去都似人为。”
“你与他们家熟稔?”
“我与王加乐是好朋友。”
医生十分细心,“王加乐的母亲呢?”
本才人急生智,“出差在外国办公。”
医生沉吟,“我想跟汤老师谈谈。”
“请便。”
本才松一口气,回到病房去看加乐。
只见王振波捧着头独自坐在一角。
本才喃喃自语:“怎么带的孩子。”
王振波一震,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本才叹口气,握住加乐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应该鼓起勇气,接受事实。”
仍然没有回应。
“殴打智障儿至内伤,令人发指。”
王振波喉咙发出浑浊的声音。
“社会福利署可能会带走加乐代养,我是为着加乐才替你们隐瞒,孩子总是有父母的好,你们宜速速悔改。”
本才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自己都吓一跳。
这时,汤老师匆匆进来。
“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加乐在我们这里四年,从来没受过伤。”
本才站起来,“是意外。”
医生随即唤王振波出去谈话。
这时汤老师悄悄说:“王先生面如死灰,懊恼得似要吐血。”
“这件事里人人都可怜。”
“王太太呢?”
“问得好。”
汤老师说:“加乐休息几天便会复元,其他的小朋友会想念她。”
“这边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一直在此地陪加乐?”
“嗯,我把画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汤老师点点头。
小加乐呜咽一声,但又沉沉睡去。
这时,本才忽然听见汤老师轻轻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怪女人,我亦经历过一段不愉快婚姻,做过七年猪八戒,从丈夫的衬衫皱没熨好,到孩子的功课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错。”
本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骇笑。
“所以我怀疑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才说:“不过——”
汤老师接上去:“不过无论什么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个坏母亲,可是这样?”
本才无言。
“孩子们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走过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洋人说过,不要批评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里路。”
本才笑了,“这样,批评家可都吃什么呢?”
汤老师笑笑离去。
太阳没有出来,阴雨绵绵。
加乐醒来,揪住本才不放。本才一下一下抚摸小孩头发,片刻王振波进病房来,加乐看见父亲,神情忽然呆滞,目光充满疑窦。
本才轻轻问她:“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加乐不出声,躲在本才身后。
王振波轻轻说:“明早我要出门。”
本才十分无奈,功利社会中,名利实在太过重要,孩子在医院里已经获得专人最好照顾,他在与不什,亦不能改变事实。
可是,跟着王振波又说:“我到新加坡去结束工程生意,决定亲自照顾加乐。”
本才反而吃惊,她看牢王振波。
他说:“你讲得对,我不应再逃避现实。”
本才忽然很庸俗的吐出一句:“生活不会成问题吧?”
他笑了,“不必担心,我略有点积蓄。”
本才尴尬起来。
“我一两天就可回来,这几日拜托你了。”
“我乐意负起责任。”
第三天,加乐已可回到课室学习。
本才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游戏室,在一角展开壁画设计。
她同护士长说:“有几个题材在此。”
护士长端详,“这是天地人吧?”
“是,借用半边天花板,画出九大行星,孩子们可自由发挥,这边是五大洲,七个海洋,各以一人一兽一种植物做代表。”
“很可爱。”
“这一边是人类进化过程。”
护士长抢着说:“嗳,我们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创造人类。”
本才只得笑,“对不起,对不起。”
“请说下去。”
“这一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护士长拿着草图爱不释手,“杨小姐,感谢你。”
本才笑,“这是我的荣幸。”
“对,王加乐怎么样?”
“身体在康复中。”
“这孩子需好好护理。”
“正是。”
谈话间有人在门口要求进护理室。
“探访时间已过,明日请早。”
那人扬声,“我找扬本才。”
本才只得走去看个究竟,发觉来人是男友马柏
亮。
本才觉得他有点陌生,这男人衣着过分鲜艳,声线过高,动作太大。
“来,”本才说,“我们到外边去说话。”把他带到一角,“找我什么事?”
马柏亮大奇,“光是想见你不行吗?”
“我正忙。”
“无事忙。”
本才脸色略变,这些年来她并无正职,最不高兴听见人家说她是富贵闲人。
“你干脆住在儿童医院里了?”
本才不想与他计较,“不,我晚上仍然回家休息。”
“电话可没人听。”
本才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个人。
马柏亮伸手出来,“跟我回去吧。”
本才不理他。
他诉苦:“寂寞得要命。”
本才笑了,这人需要一个全职保姆。
“让我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这件工作可好?”
马柏亮颓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来叫她:“杨小姐,请你过来一下,加乐要你。
本才连对不起也来不及说便匆匆奔进去。
只见加乐躲在钢琴背后不愿出来,一个穿红色套装的女子正欲用力推开钢琴,一边低声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认识我,给我出来!”
汤老师在一边跌足,其余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才知道这时不动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一掌推开那红衣女子,大声问:“你在干什么?钢琴压到孩子怎么办?”
红衣女霍地转过身子,又惊又怒,“你是谁?”
本才也问:“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加乐的母亲。”
本才吸进一口气,“原来是你。”
“怎么样?”
本才说:“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那女子本来来势汹汹,听了这句话,立刻变色,似一只打败仗的猫,整个身形像是缩小了三号,不再张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这时本才方发觉她容貌秀丽,长得与小加乐十分相似。
来不及欣赏别人的五官了,本才钻到钢琴底下,躲在墙壁角落的是混身发抖的加乐。可怜,竟害怕成这样。
本才伸出手,“加乐,是我,相信我,出来,没有人会伤害你。”
加乐大眼里充满原始恐惧,本才更加肯定打伤她的正是王太太。
这时,工作人员前来合力推开钢琴,本才轻轻把加乐拥在怀里。
加乐十分逃避,累极就睡。
王太太看到这种情形,更加失望沮丧,问汤老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接近我?”
汤老师说:“王太太,你需要多点耐心。”
那王太太哭泣,双手掩脸,“七年来我耗尽了精力时间,生不如死。”
本才恻然,低下了头。“王太太,对加乐不可斗力,只好斗智。”
王太太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比哭还难听。
“同白痴斗智?”她睁大布满红丝双眼。
她奔出护理室。
本才松一口气,“以后,不准她进来。”
汤老师笑了,“这门护理室叫什么名字?”
“丽间护理院。”
“杨小姐,她便是捐助人之女翁丽间。”
什么?
“款项由翁女士父亲翁志炎捐出。”
本才做不得声。
“护理院建成之际小加乐尚未出生。”
本才感慨万分。
一抬头,发觉马柏亮仍然站在一角。
本才过去说:“送我回家休息一会儿。”
马柏亮说:“遵命。”
本才喃喃道:“真是悲剧。”
“你指父子不和?”
“柏亮,我不是说你。”
马相亮忽然也有感慨:“我与家父一直形同水火。”
每个人都有伤心事,连大快活马柏亮也不例外。
他们出去的时候碰见护士长。
她兴高采烈,“杨小姐,我们收到一批免费压克力漆油可做壁画颜料。”
“那多好。”
“一共百多罐,各种颜色都有,可节省不少,明日可运来,暂时放储物室里。”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手。
到了家,本才淋浴更衣。
马柏亮躺在本才的床上,看着穿浴袍的她用大毛巾擦干头发。
欣赏半晌,他忍不住说:“本才,让我们结婚吧。”
本才笑,“真的,多么简单,合则结,不合则离。”
“我们才不会分手,我们一向各管各。”
本才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走到屏风后换上白衬衫蓝布裤。
“告诉我,本才,你可爱我?”
本才笑,“我不能否认三年前的我对你的确十分迷恋。”
“今日呢?”
本才凝视他,“实话可能接受?”
“说吧。”
“今日不妨姐弟相称。”
“本才,你明明比我小三岁。”
“柏亮,心智年龄我确实比你大。”
“你在说什么你。”
“来,”她自屏风后出来,“送我回医院。”
“哪有二十四小时工作的义工。”
“暂时性忙碌你也看不过眼。”
他又问:“我们几时结婚?”
“柏亮,十年内你不宜论及嫁娶,况且,我有第六感,你的对象不是我。”
“胡说,我爱你。”
本才无奈地摊摊手,“柏亮,你应当发觉我对吆喝玩乐已经厌倦,而你却仍然好此不疲且变本加利,光是这个分歧就令我们疏离。”
“我会为你改变。”
“千万别为任何人受罪。”
“杨本才不是任何人。”
从前本才听了这种话会甜滋滋,今日只觉得不切实际。
马柏亮苦笑,他自问自答:“你女友变了心?‘是’,‘对方是谁’,‘儿童医院’——这叫人把面子往何处搁。”
“请送我往新欢处。”
那天傍晚,本才与加乐对着读故事。
见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时时借此倾诉心事。
“加乐,父母去世之后,我已没有亲人。”
“遇到失意事,只好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来越怕应酬场合,许多中年人会得走过来虚伪地说:杨小姐,我小时候就去过你的画展……”
“我想说名利如过眼烟云,又怕没人相信!"
本才摊摊手,“人生从不完美,你我也充满缺点,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达。”
本才微笑,“这才是我的天赋。”
她不想再谈,看看手表,“我还有约会。”
翁女士却叫住她:“杨小姐,我愿意跟你学习。”
本才转过头来,“那么,每天抽时间出来,重新认识王加乐。”
她回到自己车上,一溜烟驶走。
马柏亮在她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耳上还戴着听筒,本才轻轻取过,放到耳畔去听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声如泣如诉地在唱:“我糟踏了这许多眼泪,浪掷了这些岁月……”
本才叹气,喃喃道:“马柏亮你懂什么。”
伸手替他关掉收音机。
以前,她会挤到他身边,贴近他,享受他的气息与体温,今日,她想都没想过要这样做。她回到书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这点好,有兴趣时才开工,做到天亮才睡觉亦不妨。
有三张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编辑殷可勤打电话来:“下星期要交货了。”
本才不服,“什么叫货?话说得好听点,我的都是作品。”
殷编辑十分识趣,“对,你的杰作几时完成?”
“快了。”
“先把《三只温暖的手》做出来。”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书名也真特别。”
“你别管,就是流行这种书名。”
本才问:“还有什么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来取货。”仍然是货。
挂了电话本才继续努力,许多读者觉得封面好行就买书。
正在用电脑着色,忽然之间,她心里生出极之不安的情绪来。
本才霍一声站起来,取过外套车匙就往外跑。
马柏亮躺在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摇摇头,关上门,开车到儿童医院去。
她仿佛听到呼召,有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车子驶近,先嗅到一阵焦臭味。
本才一时尚未醒悟是什么事,直至救火车呼啸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劲踏油门,赶上去。
现场已有警车救护车展开救援,本才一看,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跳出来。
正是丽间护理院那一翼,一大团一大团黑烟冲天而上,其中隔杂着鲜红炽热的火舌头。四周有人围观,本才跳下车往灾场奔去,警员立刻过来拦截。
一眼看到汤老师,她不顾一切叫:“留宿的孩子们出来没有?”
汤老师满脸煤灰,像个大花脸,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谁还笑得出,她跑过来说:“除出加乐,都出来了。”
本才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间找不到加乐,她一定又躲起来了,现在救火人员在里头搜索。”
一个警员正向记者报告:“电线走火引起火头,不知怎地附近竟储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一发不可收拾。”
本才握紧拳头,进去,进去,只有她可以找到加乐,刹那间她不顾一切,脱下外套,往消防水龙头处浸下去,待湿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风兜,往护理院冲过去。
警员大声吆喝,“喂,站住!”
“危险,快回头。”
来不及了。
本才不顾一切冲进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空气燠热,她必须争取时间,幸好她对护理院间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进孩子们的寝室,大声呼喊:“加乐,加乐。”
喉咙即时吸进浓烟,胸肺似要炸开来。
“加乐——”本才流下泪来。
忽然之间,有一双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才伸手一摸,正是加乐,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场外冲出去,呵,命不该绝。门外有接应的消防员,大声叫嚷:“这边,快,这边来。”
近在咫尺,跨出几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才双腿已软,可是提起余勇,大步奔出。
消防员伸长手臂来接应,眼看无事,一忽然天花板泼辣辣一声,直塌下来。
本才抬头,心中异常宁静,急急把加乐搂在怀中,电光石火间,泥灰砖头塌在她身上。本才眼前一黑,妈妈,她心中喊妈妈。
一点也没有痛苦,只记得双臂还紧紧保护孩子头部,揣在怀中,她随即失去知觉。
本才坠入一片黑暗中,与憩睡完全不同,人睡着了无论如何还有意识,可是这次她完全丧失了知觉,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静,世上一切纷争都远远离去,与她不相干了。然后,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一丝亮光,耳畔有嗡嗡声音。
本才第一个感觉不是喜悦,而是烦恼,她不自觉地挥动手臂,想把光与声挥走。
她留恋那黑暗平静之乡,这一觉醒来,不知还要吃多少苦:恋爱、失恋、结婚、生子,为家庭与事业付出时间精力……
她长长叹息一声。耳边嗡嗡的声音更响了。
本才集中精神,约莫听到有人兴奋地说:“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睁开双目。
真没想到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需费那么大的劲道。
虽然听觉不甚灵敏,可是视觉却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汤老师。
可爱的汤老师俯视她一会儿,忽然喜极而泣。
她身边的看护立刻奔出去唤医生。
本才伸出手、握住汤老师手臂。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发声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才吃惊。
她想问的是:“加乐,加乐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护士与医生同时冲进来。
医生立刻替她检查,他眼睛里亮晶晶闪着感动的眼泪,大大松口气。
“赶快通知她父母。”
本才耳朵有许多杂声,可是她辨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父母,她何来父母,他们早已去世。
本才呆呆看着他们。
汤老师大声:“加乐,你苏醒了。”
加乐?她叫她加乐。
“加乐,你要记住,杨小姐救了你。”
本才张大了嘴。
不,她就是扬本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老师说下去:“加乐,你要记得杨小姐舍己为人。”
医生接住汤老师的肩膀,“孩子刚醒,别刺激她。”
“是,是。”
汤老师走到另一角拭泪。
本才大惑不解,她挣扎着要起床,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她喊:“不,不,我有话要说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头打结,声音浑浊。
然后,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随即尖叫起来。
她的拳头只有一点点大,似一个小孩,她接着看自己的身躯,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但是来不及了,药力发作,她已经没有力气,手脚颓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才做了许多乱梦,她忽然变得很小很小,穿着红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亲在另一边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声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紧紧搂住父亲脖子,无知而快乐。
为了讨好父亲,她努力学习画画,听老师指示光与影的运用。
一日,贪玩,画了米老鼠,被父亲看到了,顿时拉下脸,“本才,我不要你画这些,记住,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本才被送到天才儿童学校读书,七岁读十四岁的中学课程,同班同学都比她大,她没有朋友。
本才在梦中喘息挣扎,她想醒来,从未试过睡得那么辛苦。
半昏迷中感觉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额角,她略感好过。
本才喊出来:“妈妈妈妈。”
她听见有人回应:“加乐,妈妈在这里,妈妈在你身边。”
她听到母亲哀哀痛哭。
本才觉得只要醒来,噩梦便会成为过去,那爱一时讨厌一时可爱的马柏亮照旧会得带她出去吃喝玩乐。
她大声呻吟半晌。然后,她放弃挣扎,四肢再也不动,身躯平躺着,静寂了。
本才没听到她身边人的对话。
“谢天谢她终于苏醒。”
“这七天来叫人担尽心事。”
“把她俩自火堆瓦砾中挖掘出来时二人均缺氧。”
“多亏杨小姐用身躯护住小小加乐,她奇迹地一点损伤也无。”
有人饮泣,“可是杨小姐她——”
“也许杨本才也会醒转。”
“医生说杨本才已经陷入植物状态,很难有康复机会。”
“不,会有希望。”
“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本才的思绪回到十五岁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见了朱至舜,几乎立刻爱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点是英俊,少女都喜欢漂亮的面孔,本才怎会例外。
但是他并不爱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别于网球、英国文学及他自己。
本才很吃了一点苦,早熟的心受伤后结了一个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觉得到。
她在睡梦中落下泪来,一生都在渴望中度过,盼望父母的欢心,希望功课做得更好,画展一次比一次成功,到最后,希望得到异性——
本才口渴难当,半明半灭间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头,喂她喝水,她尝得到是蜜水,贪婪地喝了许多。
她又再睡着。
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来,心头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则又是针药侍候。她一切悄悄行事,先四边看清楚,有没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乐的父亲回来了,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医生看护都在外头,比较容易办事。
本才发觉她手腕上只有一条管子,她轻轻将它拔掉。
又一次觉得惊骇,手臂细细小小,像个七岁孩子。
她掀开被单,看到身躯。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没有胸部,尚未发育,不,不,根本没有长足,还是个小童。吃惊之余,她掩着嘴巴,下床,蹒跚走到浴室找镜子看个究竟。
不够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吓得目定口呆。镜子里不折不扣是王加乐。
大眼睛、卷曲发,七岁的智障儿王加乐。
本才掩着胸口,尖叫起来。
加乐脸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点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镜子来。
嘈杂声吵醒王振波,他发觉加乐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发狂的加乐,大声叫医生。
看护奔进来看个究竟。
本才努力挣脱,忽然之间,不顾一切钻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不住哭泣。
本才又惊又怒,心中不住说:“出去,出去同他们讲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个低能儿要争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谈何容易。
她更加绝望,除出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只听得王振波叫她:“加乐,出来,爸爸在这里。”
忽然有人说:“汤老师来了。
汤老师轻轻钻进床底,可是没有伸手来拉扯她。
“加乐,别害怕,来,让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见到熟人,连忙爬过去,汤老师紧紧抱住她。
本才想说话,可是舌头打结,无论如何发不出句子来,这才想到加乐缺乏发音的训练,急得浑身是汗。
汤老师说:“嘘,嘘,加乐,静静,静静。”
这时她听见王振波同医生:“她最听杨小姐的话。”
加乐叫起来,“我就是扬本才。
汤老师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凄酸地说:“我们都在等杨小姐醒来。”
什么?
一个又一个意外,惊涛骇浪似复盖上来,本才窒息,咳起来,脸色突转。
医生蹲下来,“交给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乐拉出去,给她罩上氧气罩,呼吸总算畅顺了。
“可怜的孩子。”
本才泪流满脸,她不住央求:“让我见一见杨本才……”
说出口才知道有多么荒谬,她自己就是杨本才呀。
本才镇静下来。
她握紧拳头。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须要沉着应付,否则会终身被关在疗养院里。
医生温和地看着她,“加乐,认得父亲吗?”
本才点点头。
“汤老师呢?”加乐乖乖握住扬老师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都松口气。
从那刻开始,本才决定做一个乖孩子:她自小是个天才,与加乐不同,她当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须先让别人开心,皆大欢喜正是这个意思。
看护轻轻说:“加乐,妈妈来了。”
本才觉得一丝寒意,她害怕这个母亲。
她看到翁丽间走近,化妆艳丽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声。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伤心不流泪,她轻轻拍打翁丽间的肩膀。
做母亲的讶异了,停止哭,凝视本才,“叫我妈妈,叫我妈妈。”
本才迟疑。
“昏迷时你叫过妈妈,让我再听一次。”
这样简单的要求,应该如她所愿,本才张口叫:“妈妈。”
翁丽间却反应激烈,号啕大哭起来。
看护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乐苏醒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头脑像是清晰不少。”
“叫专科医生来替她检查。”
原来的护理院已经烧毁,小朋友都归纳到新翼接受照顾,接着一个星期里,本才住在医院里,努力做一个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机构里工作一样,表现不能太好,那会引起疑窦,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头增嫌,宝贵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场。
再次做回一个孩子!真正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小手、小脚、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统共忘记做一个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一切苦与乐回来了。
因不用负任何责任,生活真正轻松,每日只认认生字玩几个游戏已算一天。
加乐简单无求的思绪影响了她,这几天她过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见到自己的身体。
机会终于来了。
下午,看护问她:“你记得杨小姐吗?”
本才连忙点头。
“杨小姐当天进火场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烧伤,经过抢救,伤势倒是无碍,但是却一直昏迷,没有苏醒,你愿意去见她吗?”
本才一颗心突突跳起来,忙不迭点点头。
她取过纸与笔,努力写出“我是杨本才”交给看护。
字体因为手肌肉运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护一看,笑了,“写得很好。”
本才叹口气。
看护叮嘱她:“见了杨小姐,不准打扰她睡觉。”
她领着本才到医院另一翼去。
本才紧张得面色煞白。
来到病房附近,看护与看护打招呼。
“小加乐怎么样?”
“听话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样子,等待奇迹出现。”
“我带加乐来看她,希望唤醒她知觉。”
“熟人都来过了。”
本才心里叫:马柏亮呢,马柏亮来过没有?
病房门轻轻打开。
本才向里边张望,因身型矮小,什么都看不见,她轻轻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张大了嘴。
她知道万万不能叫出来,否则前功尽弃,又要被关起来,打针吃药,昏昏沉沉睡上几天。
她静静走到床边。
杨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为背脊烧伤,她俯睡,脸朝下,鼻孔喉咙都插着管子,双目半开半闭,敷着湿棉布,啊可怕,这明明是个植物人。
看到自己这个情形,不禁伤心起来,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手。
看护在一旁说:“试叫叫杨小姐。”
本才在喉头里咕噜着叫:“杨小姐。”
“很好,很好,加乐,在她耳边说:‘加乐来看你’。”
本才呜咽地轻轻说:“我,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汤老师紧张地进来,“加乐反应如何?”
看护答:“很好,与常儿无异。”
“对,加乐像是真正苏醒了。”
“杨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兴。”
汤老师不回答,低下了头。
有人敲了敲病房门。
本才第一个抬起头来:呵是马柏亮。
他真的来了,本才有点高兴。
只见马柏亮略为憔悴紧张,同汤老师颔首,与医生谈了起来。
他看上去充满忧虑,本才不由得感动,只见他把带来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张椅子,坐到窗边,像是预备逗留一段时间。
本才轻轻走过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马柏亮转过头来,“是你?”
本才点点头。
“你无恙?”
本才点点头。
马柏亮叹口气,“是天意吗,本才却可能永远不再醒来。”
医生在旁听见了,轻轻说:“永不说永不。”
马柏亮颓然说:“是这千万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医生不语,检查后走出病房。
汤老师在房外与看护不知商谈什么。
房内只剩本才与马柏亮两个人。
柏亮轻轻抚摸本才头发,“这一等,可会超过一百年?”
本才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苦笑。
马柏亮说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认同她所作所为。”
本才正想设法与他相认,听到他这样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丢下尘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与猿猴作伴的那种人。”
本才没好气,她才不会那样伟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她不能比。
“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她那清新气质,真正与众不同,叫人心折。”
本才静静听,一个女子没有多少机会得知男友心事。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你这个小小智障儿,你永远不会知道人间疾苦。”
本才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吗,马柏亮。
“来,坐叔叔膝上。”
本才忽然脸红,忘记此刻她寄居在七龄童的身体里。
她往后退一步。
马柏亮又说:“稍后,我方得知杨本才是一笔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本才真正愣住,呆若木鸡,呵,怎么忽然到钱字上去了?
马柏亮把声音压至低不可闻,“你听不懂,你也不会说话,同你讲不要紧,杨本才名下财产,不多不少,正够一对夫妻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本才瞪着马柏亮。
是为看她的钱吗?他从来未曾透露过半丝风声,隐瞒得可真好,本才做梦也没想过他有那么深的城府。
她又退后一步。
只听得马柏亮喃喃说下去:“别人会想,马家不也是生意人吗,三代做百货,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顶不得宠,家长每月只给我一点点零用,唉。”
这时,汤老师回转来。
她握住本才的手,“咦,加乐,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吗?”
马柏亮赔笑,站起来,“我也该走了。”
好心的汤老师说:“你若有空,请常常来,医生说亲友探访对病人有益。”
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边,吻一吻她的手,“本才,你要是听得见的话,请速速醒来。”
本才在心里嚷:马柏亮,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他走了。本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汤老师讶异,“加乐,你怎么哭,你可是听得懂?”
本才伤透了心,轻轻呜咽。
“看,加乐,朋友送了书给杨小姐看,他们以为她只需卧床休养。”
汤老师取过书,轻轻叹息。
杨本才的身体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时会抽搐一下,那只不过是肌肉的交替反应。
汤老师对加乐说:“我们明天再来看杨小姐。”
本才要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接受事实。
男朋友爱的只是她的钱。
她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人们叫她加乐。
她的智慧原来同一个七岁的低能儿差不多,知人面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才只觉得天下虽大,最舒适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钢琴角落,故此毫不犹疑,一骨碌滚到钢琴底下,躲在那里,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体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灵的灵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体内,力不从心。她呜咽着睡着。
半明半灭间觉得有人轻轻把她拖出来,移到床上,盖好被褥。
本才有点自暴自弃,根本不欲分辩,用被子蒙着头,觉得天大喜事是永远不用醒来。
其实她凄苦的愿望已经黑色地达成一半,杨本才的确躺在医院里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载。偏偏她的灵魂却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乐的身体里。
还何用申辩,都说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阶段,不如重温一次。
醒来已不再惊骇,她已知道她的身分。
一看身边,正是那本朋友送到医院给她的书,封面写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里头夹着一张卡片:“本才,快速痊愈,爱你,执成。”
执成,执成是谁?
正在思虑,听到房门外有讲话声音。
女声属于翁丽间:“把加乐领回家来,应付得了?”
她的丈夫王振波答:“医生说加乐这一段日子有极大进展,况且,我答应过要陪伴她。”
翁丽间说:“自讨苦吃。”
“丽间,我需要你的支持。”
“我整年行程工作已经排满。”
“丽间,不要逃避,现在回心转意,也许还来得及。”
“我已吃足苦头,与加乐相处的头三年,我自杀过两次,已经赎了罪。”
“丽间——”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加乐终于叫了妈妈。”
翁丽间饮泣。
本才放下书,无限内疚,原来翁女士是这样痛苦,她爬下小床,看一看布置精致的卧室,摸出房去,“妈妈,”她叫,“妈妈。”
翁丽间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加乐,你可是叫我?”
本才挣扎着走出去。
她看到王振波与翁丽间逼切爱惜地凝视她。
本才清晰记得这种目光,幼时她父母也常常这样看着她,训练她,希望她成才。
刹那间她原谅了翁丽间,她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她过去说:“妈妈,留下来陪我。”
发音仍然模糊,但是可以辨认。
加乐的父母不相信耳朵,“加乐,”声音是颤抖的,“你同我说话?”
翁丽间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是,我一定留下照顾你。”
王振波说:“我去请医生。”
保姆走过来,“加乐,欢迎回家,请来沐浴更衣。”
本才跟着保姆走到卫生间,不禁欢喜起来,原来小小浴室的洗脸盆水厕都小一号,像幼稚园的设计,十分可爱。
真是想得周到,本才自己洗脸刷牙,并且找到替换衣服。
保姆大奇,她本来以为加乐样样要她照顾,是份苦差,谁知孩子精乖磊落,比普通幼儿更易服侍,噫,莫非东家把天才当作白痴。
保姆替她放浴缸水。本才转头:“谢谢。”
保姆想扶她进浴,本才说:“我自己来,你可以出去了。”
保姆讶异到极点。
肥皂及洗头水正是本才幼时用过的牌子,无限温馨。
梳好头发穿上衣服,保姆在门边张望,“加乐,可需要帮忙?”
加乐已经出来,全身整整齐齐。
保姆连忙去向女主人报告。
本才回到房内,取起十四行诗,轻轻朗诵数句:“爱,盲目的愚者,你在我眼睛做了什么手脚,以致我视而不见?”
忽然发觉房门口站着两个人,本才放下书,原来是王振波与医生。
医生惊讶不已,“加乐,你认得我?”
本才颔首。
“你在读莎士比亚?”
本才又点头。
“加乐,你可是突飞猛进呀。”
本才想对医生透露真实情况,他们是科学家,应该有更强的理解能力。
才想开口,医生对王振波:“这种情形只可以说是奇迹,医学界时时有不可解释的情况出现,假使你们有宗教的话,便不难相信是上天的旨意。”
王振波颔首,“加乐,到我这里来。”
本才不想与他太过亲热,微笑坐在一边。
医生笑说:“享受这项奇迹。”
“可是——”
“她讲话的能力受到先天性局限,不过可以请语文发音老师矫正。”
医生已经向大门走去,回过头来,“不过人不需要十全十美,也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他走了。
本才连解释的机会也无。原来大人都无暇聆听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对女儿说:“加乐,爸爸已经结束生意,从此有更多时间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兴。
“加乐,你可想上学?”
本才吓一跳,连忙摇头,她最怕学校刻板生活,对她来说,学习与课室不挂钩。
“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这点不好,统共没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里,孩子也跟着去,反对无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滚,最后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摇头。可是已经听见翁丽间在电话联络学校。
本才重新拾起诗集。
所有的十四行诗都在歌颂青春,又慨叹时光飞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们一定羡慕扬本才吧,又可重头活一次。
她闭上眼睛休息,听见王振波坐到她身边。
“加乐,真看得懂?”
他取过诗,读第七十八首:“我时时祈求你成为我的缪斯,玉成美丽的诗篇……”
本才看着他。
王振波神情英俊忧郁,他原是名出色的男子。
“这本书从何而来?”一翻,“咦,原属杨小姐所有,是她送给你的吗?”
本才不置可否。
“可惜杨小组重伤不起,否则,她一定非常高兴你今日心绪明澄。”
他说下去:“她一直悉心照顾你,你只与她一人投契。”他深深叹息,“我们得时时去探访她。”
在外头,翁丽间正对牢电话同伙计大发脾气,责骂之声,传到房内。
“你们怎样做事?一个个像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又似单程票,用一次报销,我马上回来,你们不准动。”
她大力摔下电话。
王振波无奈,轻轻说:“好好一个女子,一做事就变成这样,加乐,相信我,女性千万不要工作。”
本才一听,笑得打跌。
王振波却感动了,“你听得懂,加乐,你明白我抱怨什么?”
翁丽间怒不可遏走进来,“我回公司去看看那班饭桶搞些什么。”
王振波的反应十分冷淡。
翁丽间出去了。
王振波对女儿说:“她一直不喜欢留在家里。”
也许,她有别的责任。
“她说她是翁志炎的女儿,必须承继父业。”
翁家,到底做什么?“加乐,你外公是著名的航运家。”
本才肃然起敬。原来王加乐有这样优秀的遗传。
“翁丽间什么都要机械化地做到最好,可惜我同你都不够好。”
本才恻然,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人比她更可怜,她拍拍振波的背脊。
王振波转过头来,看着小加乐。
“你会是爸爸的知己吗?”
本才拼命点头。
他们紧紧拥抱。在他怀中,本才觉得安全满足。
“我同你母亲,分手在即,你必须接受事实。”
本才连忙摇头。
“不用担心,与其貌合,不如正式分开。”
本才露出十分无奈的神情来。
王振波又惊又喜,“加乐,你竟然什么都明白。”
可以说明白,也可以完全不懂。
这时,佣人来叫吃饭。
“加乐,陪爸爸午膳。”
王振波想法正确,是女儿陪他,不是他陪女儿。
父女胃口都不错,可以看得出他已很久没在家吃饭。
本才一直吃素,王家的菜式很适合她,佣人给她一只碟子,一只调羹,她这才想起,加乐不会用筷子。
她需要重头学的事,不知有多少。
不过也有许多规矩她记得清楚,像坐下来要立刻把裙子拉好遮住膝盖。
本才忽然笑了,想得那样周到,莫非想在加乐身上过一辈子。
这件事,需要说清楚。
最理想对象应该是汤巧珍老师,她对王加乐与杨本才同样熟悉。
这个时候,王振波去接了一通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说:“加乐,汤老师稍后来看你。”
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
加乐预备了笔纸,打算与老师通讯息。
她希望王振波也在场,可是汤老师一进门,他即有事。
“汤老师,你与加乐谈谈,建筑师来了,我想与他商量后院加建泳池的事。”
汤老师点点头,与加乐走到会客室坐下,她放下带来的小礼物。
长窗正好对牢后园,可以看得到工程人员量地打算挖掘,王振波则在看蓝图。
汤老师一贯温柔,“加乐,你带了笔纸来,是要画画给我看吗?”
加乐提起笔,写下:“我是杨本才。”
她把画纸拿到汤老师跟前。
可是汤巧珍的眼睛根本没留意加乐写了些什么,她心不在焉,目光落到站在后园的王振波身上。
她说:“来,加乐,坐我身边。”
本才急了,推她一下,叫她看纸上句子。
汤巧珍全不会意,她喃喃:“你瞧你父亲是多么英俊。”
本才怔住,纸笔落在地下。
汤老师轻轻叹口气,“少女时期,我也是一个标致的可人儿,但是我从来没机会认识像王振波那样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男子。”
本才这时候看上去,瞠目结舌,不折不扣似个傻孩子。
啊,成年人的世界真复杂,成年人没有一个值得相信。
只听得她说下去:“医生觉得你有惊人进展,加乐,但是我跟你这个案足有五年,我很清楚,你将永远是智障儿。”
本才不由得伤心起来,汤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接着,她吁出一口气,“你看你是多么幸运,父亲打算为你建一所暖水池,你什么都不懂吗?不要紧,你可以一世享福。”
语气渐渐不乏讽刺,本才不相信这就是她相识四年,一向谈得来,得蔼可亲的汤老师。
“五年来我对你悉心照顾,可是你父亲从来不多看我一眼,对他来说,我只是护理院一个保姆。”
本才讶异得做不得声。
她猜也猜不到汤巧珍会有这种非分之想。
“我多渴望可以做王宅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现成的,你看,豪宅、佣仆、大车……扬眉吐气呢。”她苦笑起来,“以往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也可以雪耻。”
她握着本才的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陪孩子说话。
“后来,杨小姐出现了。”
本才心底呀一声,终于烧到她处了。
真没有勇气再听下去。
“他见过她一次后,印象深刻。”
本才呆呆聆听。
“他一直问起她。”
是吗,有这种事?
“杨小姐漂亮潇洒,是成名的画家,又有妆奁,条件确胜我百倍。”
本才瞪大了眼睛。
“世上看人,一切讲表面条件,是,我诚实,我苦干,有什么用?”
语气十分酸涩。
原来,月亮的背面,是这样的光景。
“加乐,你父母将分手,你可否帮汤老师一个忙。”她低声向孩子恳求,“让我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好不好?”
说完之后,自觉是妄想,讪笑起来。
本才已吓得呆了,动也不敢动。
刚才还想向汤巧珍求助,此刻才知道她既不是王加乐更不是杨本才的朋友。
汤巧珍诉完心事,像是舒服一点,转过头来,“对了,加乐,你画了什么给我看?”
本才背脊爬满冷汗,退后一步,拾起纸张,团皱了它,丢在一旁。
汤老师笑了,“你这个傻孩子,什么都不用愁,也永远不会长大,你看看,多少人侍候你。”
本才不出声。
“大家都曲膝卑躬地对待你,知道是为什么?”
本才还来不及回答,王振波已经进来了。
本才连忙跑到他身边去。
王振波问汤巧珍:“老师,有无发觉加乐大有进展?”
汤巧珍的声音马上变得非常诚恳,“认得人了,还画画给我看呢。”
哗,这么虚伪。
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不敢出来。
汤巧珍又说:“对了,王先生,昨日我的建议,不知你有无考虑?”
什么建议?
王振波马上说:“怎么好意思叫汤老师离开护理院。”
原来如此。
“不。”汤巧珍急急说,“我乐意到府上来照顾加乐一人。”
王振波沉吟。
汤巧珍招手,“加乐,过来,加乐。”
如果小孩肯过去,说法就不一样了。
可是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动也不动。
王振波咳嗽一声。
“我同加乐母亲商量过,想把加乐送进学校,多些与同龄小朋友相处,方便学习。”
汤巧珍急道:“加乐不是一般小孩。”
“所以要学习。”
“单独教授比较适合加乐,我是专家,我最清楚。”汤巧珍十分情急。
王振波微笑,“这件事,慢慢再说吧。”
汤巧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不能再辩。
王振波说:“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汤巧珍只得告辞。
本才松下一口气。
她走了,王振波问女儿:“刚才汤老师叫你,你为何不过去?”
本才不出声。
王振波轻轻问:“可是你也有疑心?”
疑心什么?
“加乐,那次你肋骨折断,你母亲发誓不是她做的,我心里疑惑,会不会是汤老师的疏忽。”
本才一颗心掉进冰窖里。
“你不觉得汤老师太刻意讨好?”
不,本才心中嚷,我一直把她当好朋友,从未想过她会藏奸。
父女走出会客室。
女佣进来收拾,看到纸团,摊开一看,“这是什么?”只见上面有涂鸦,“我是,我是杨——写些什么?”一手丢进废纸箩。
本才表白身分的想法也都丢进海里。
无助的小孩在成年人世界里存活,焉得不小心翼翼。
所以幼儿的模样被上帝设计成那么可爱吧,就是希望大人因怜生爱。
翁丽间回来了。
大包小包拎着玩具与新衣,唤女儿过去。
本才知道她必须感恩及讨好大人,便耐心地让保姆替她披上新大衣示范。
呵,不能自主独立,苦不堪言。
本才却知道有许多成年妇女也心甘情愿过着这种生活,真正可怪。
王振波看见了,便说:“丽间,孩子不是洋娃娃。”
翁丽间一愣,这次却没有发作,只是说:“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取悦于你。”
王振波不语。
“正是你说来,我去,你往东,我向西。”
王振波只得走出书房。
“不是吵架,就是避开,这样痛苦,为的是什么,我会叫欧阳律师联络你。”
王振波问:“就是因为我说一句别将加乐当洋娃娃?”
“王振波,你我根本从未相爱过。”
王振波感到极大的屈辱,但强忍着不发作,握紧拳头。
翁丽间发现了蛛丝马迹,客人带来的糖果。
她问佣人:“谁来过?”
“护理院的汤老师。”
翁丽间哼一声,“呵,那个看勃朗蒂及奥斯汀小说太多的家教,妄想一下走进学生的家做女主人?”
本才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汤巧珍的意图路人皆知,由此可知最低能的是杨本才,她可是丝毫不觉。
“加乐,过来。”
本才走近她。
“说,那日推跌你引致受伤的并不是我。”
王振波劝说:“她哪里记得。”
本才实在没有印象。
“加乐,明天你试试上学,我已替你找到学校。”
王振波意外问:“这么快?”
翁丽间举起双手,“王振波,我投降,我一百次建议你反对一百次,我真替你累死。”她走出去。
本才为难。
她轻轻脱下大衣,放到一角。
王振波轻轻说:“加乐,你如果会聊天,当可与爸爸解闷。”
本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她并非一个轻佻的女子,这双手,只碰过马柏亮的鬓脚。
汤巧珍老师说得对,王振波是何等英俊潇洒。
天气冷了,他领她到海边散步,本才习惯了沉默,觉得不说话好处无穷,以免说多错多。
而且她发觉,他们都喜欢对她诉衷情,不知不觉把她当一个小小心理医生,但求一吐为快,根本不祈求任何回应。
因此她更加不方便加插任何意见。
在海滩路边跑步的健美女郎不住回头向王振波展开灿烂的笑容。
王振波轻轻说:“看到没有,加乐,要是我愿意,不愁没有伴侣。”
本才微笑。
“可是,这种路边邂逅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坐在公园长凳上,本才整个人缩在绒线帽围巾手套大衣内,不觉寒冷。
王振波买了冰棒给她,本才津津有味吃起来。
假使王振波遵守诺言,长期陪伴她,生活还算不错。
有一个漂亮的女郎骑脚踏车在他们身边停下。
她看一看他们,娇俏地问:“是大哥,还是父亲?”
王振波笑答:“父亲。”
本才心中有气,真是男女兜搭中的陈腔滥调,但是王振波好似十分受用,任凭是他,也有肤浅的时候。
本才气鼓鼓看着那女郎。
只见她吸一口气,收腹挺胸,坐到他们身边,“今日真冷。”往手内呵气。
王振波说:“可是有阳光。”
“我叫香桃,”她伸手与王振波一握。
本才嗤之以鼻,天下会有那样俗气的名字。
只听到香桃小姐:“小朋友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王振波说,“我们正在享受冬日阳光。”
“今冬会多雨。”
“我也听说了。”
“我在镇上有一家礼品店,有空请来参观。”
“叫什么名字?”
“香桃呀。”
她摔一摔长发,推着脚踏车要走了。
本才忽然走上前,把吃剩的巧克力冰棒印在人家雪白的运动衣上。
王振波跳起来,“加乐,你这是干什么?”
香桃却满不在乎,“放心,洗得掉。”
她骑上脚踏车离去。
王振波问女儿:“为什么?”
真笨,捣蛋呀。
“没想到你比从前更加顽皮。”
父女俩回家休息。
本才牵记自己的旧躯壳。
静静想半天,她决定利用电子邮件向医院查询杨本才近况。
她走进书房,打进号码及问题,答案很快来了:“杨本才情况如旧,并无进展。”
本才叹息一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本才想按熄电脑,已经来不及。
一转身,见是王振波,她只得笑一笑。
“咦,加乐,你几时学会写电子邮件?”
一看,讶异到极点。
“加乐,你会书写?”
本才看着他,好不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表白身分?
“加乐,你关心杨小姐?”
本才点头。
“加乐,难道是医生断错症,你本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本才坐到字键面前,打出“事实上我是杨本才,你不会相信——”
可是王振波惊喜过度,一把抱起女儿,“我们立即找医生重做智力测试。”
他竟没有留意电脑荧屏。
本才大声嚷:“看,看。”用手指着。
“好,好,稍迟我一定看。”
真要命。
赶到专家的诊所,看护出来:“王先生,我们休息了。”
“何教授在不在?”
“我还没走。”
一位漂亮的女士笑着走出来。
“世坤,加乐忽然会书写,会使用电子邮件,请为我们解答疑团。”
何教授凝住笑容,看着小加乐。
半晌她说:“振波,一直以来,我怎么同你说?”
王振波叹口气,“你说,加乐另有心智世界,需要尊重,切忌将她唤出与我们看齐。”
本才一听,不由得对这位漂亮的教授发生好感。
她是哪一科的教授?
办公室内挂着她的文凭。
本才走近仰起头看,孩子身量矮小,无论看什么都需仰观,相当辛苦。
呵原来何世坤是儿童心理学医生。
“我一向反对你们强要加乐做一个普通人。”
王振波苦笑。
“来,加乐,让我看看你如何传递电子邮件。”
本才老实不客气,坐到电脑面前,三两下手势,接通了一间出版社。
王振波惊喜地问:“这算不算奇迹?”
何教授微笑,“还不算,电子仪器根本专方便弱智人型使用。”
本才也笑了,这何教授聪颖到略见尖刻。
何教授俯视小孩,“你听得懂我的话?”
本才取过桌子上纸笔,写下“幽默”。
何教授变色,“这才是奇迹!”
王振波困惑地:“那次意外出院之后,加乐就产生显著变化。”
“你要我替她做详细检查吗?”
“再好不过。”
“翁丽间赞成吗?”
王振波犹疑。
“你知道丽间一直不喜欢我。”
王振波强笑道:“你太多心了。”
何世坤也笑,“若不是她出现在你我之间,故事恐怕要重写。”
噫,这里边另外有学问。
本才分外留神。
何教授又低下头来轻轻说;“振波,加乐非你亲生,你却视若己出,我真十分尊重你为人。”
本才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呵,不是他亲生,那就真正难得。
而成年人的世界何其复杂。
王振波忽然紧紧握住小孩的手,非常维护,神情略为紧张,像是怕有人会抢走加乐。
何教授把这一切都看在限内,唏嘘道:“而翁丽间却似丝毫不见情。”
王振波才张开嘴想说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闲谈莫说人
非。”
啊,翁丽间来了。
本才有点害怕这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大家都是成年人,千万不要太冲动。
不过,她先机灵地退到墙角去。
果然,翁丽间先发话:“你穿插在我们夫妻之间,倒还想破坏些什么?”
何教授如果忍不往还口,一场骂战就要触发。
可是何世坤却一言不发。
本才益发喜欢她。
半晌,何教授唤着护士进来,“送客。”
“慢着。”翁丽间叫住。
何世坤看着她。
“你确是本市最好最著名的儿童心理学家,我希望你帮一帮加乐。”
本才吁出一口气,啊,吵不成架。
何世坤看着王振波。
“世坤,请你援手。”
何世坤说:“我收费高昂。”
“不是问题。”
何世坤写了一个数目字,“请先把这笔捐款送到飞行眼科医院。”
“没问题。”
“明早九时把加乐送来。”
“现在开始不可以吗?”
“诊症时间已过。”
王振波说:“那我们先走一步。”
夫妻俩领回加乐。
桌子上有一副七巧板,本才顺手把它们拼成一只大象。
何教授实在忍不住,她说:“加乐,你愿意现在留下来做测试吗?”
本才颔首。
“好,那我就超时加班工作好了。”她抬起头,“劳驾贤伉俪两小时后接回加乐。”
王振波偕翁丽间离去。
在电梯里,两人静默良久。
然后,翁丽间问:“你仍然爱她吧?”
王振波心平气和地答:“不,我一向尊世坤如姐妹,不过,你会在乎吗?”
片刻,翁丽间回答:“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下什么。”
承认事实之后她反而松弛下来,微微笑,“多谢这几年来关怀加乐。”
“加乐亦是我的孩子。”
“谢谢你。”
电梯门一开,冷风吹进来,翁丽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办公室中,何教授问小加乐:“你还会拼图吗?”
本才迅速将七巧板拼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有几个还是自选花式。
何教授不动声色,“试试说话。”
本才取过纸笔:“情愿写字。”
何教授凝视她,“你是谁?”
问得真好,本才双眼红起来。
她想了一想,这样写:“请勿惊疑。”字体歪斜,似孩子书写。
“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王加乐。”
教授笑笑,“那么,你是谁?”
“我是另外一个人。”
“谁?”
“我是杨本才。”
教授悚然动容,“杨本才身受重伤,躺在医院昏迷不醒,你怎么会是她?”
“请相信我。”
“你可是怀念杨小姐?我知道她一向关怀你。”
“不,我就是杨本才,你可以测试我。”
何教授遭到迷惑。
“你这个想法,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没有亲友,我不敢向别人披露。”
“加乐,来,我们先做一个脑电波测验。”
教授叫她躺到小床上。
“你记得来过这里吗?”
“不,我没有加乐的记忆。”
“那也好。”
教授把各种仪器搭在她身上。
忽然她说:“听些音乐如何?”
录音带开启,是那首著名的《三小猪与大坏狼》,本才觉得轻松悦耳,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教授笑了,“原来并没有全部忘记。”
“教授,你一定要相信我。”
“当然,好,请过来做智力测验。”
本才自幼被视为天才,这种测试不知做了凡几,父母找了全世界的问卷来,叫她做熟了才去应考,三五年一过,答案早已背熟,她一看就知道问的是什么,不如思索,立即写出。
她的智商分数无与伦比。
此刻见到了大同小异的问题,自然手到擒来,觉得易如反掌。
十分钟不到,已做了一百题。
何教授嗯地一声,“加乐,你应该去上学了。”
本才微笑,写道:“回大学重读?不必了。”
教授只得说:“告诉我关于扬本才。”
“无奈的天才画家,到最近才获得自由,可以
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一觉醒来,发觉成熟的灵魂竟被困在一具小童的躯壳内,惊骇莫名。”
教授怔住。
如此流利简约的自我介绍,决非孩童可以做到。
她不动声色,过片刻,轻轻说:“我的思想困境与你略略不同:我老觉得我的心灵十分年轻活泼,却被困在一具中年女性的肉体内,故日日忿忿不平。”
本才一听,笑得弯下腰,笑出眼泪来。
何世坤暗暗吃惊,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她曾经替王加乐检查多次,对她印象深刻,加乐不折不扣是弱智儿,坐在一角,独自玩耍,半日累了,蜷缩在地上便睡,害怕时则哀哀痛哭,钻进角落。
王加乐怎么会是今日这个模样。
这是每一个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个案。
一本论文著作的内容已经呼之欲出。
何世坤尽量按捺兴奋之情,斟出苹果汁给王加乐。
本才却说:“甜腻腻的,谁喝这个,请问有无无气矿泉水?”
她取出各式芝士及咸饼干。
“太好了。”本才欢呼。
他们给小孩的食物真不敢恭维,炸鸡腿、薯条、牛肉茸,吓怕人。
教授说:“加乐,你我谈话内容,可否守秘?”
本才看看她,写出:“你是怕引起惶恐?”
“当然。”
“几时才可披露?”
教授想一想,“等你成年。”
本才发呆,教授仿佛已经做出最坏打算:杨本才精魂配王加乐躯壳,得过上一辈子。
本才忽然对自己原来的身躯无限依恋,怔怔落下泪来。
她写下:“我想去看看扬本才。”
“我陪你去。”
何教授通知王振波半小时后在医院会合。
杨本才仍然昏迷。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面庞明显肥胖。
看护说:“所喂的营养液会产生这种效果。”
将来苏醒了减肥不知要减到几时去。
“她看上去心境十分宁静。”
“是脑部活动几乎完全静止。”
“有无梦的迹象?”
“只是偶然。”
“呵,脑部仍未死亡。”
“是。”
本才想,是谁的梦,是小加乐的梦吗,她梦见些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凝视自己的身体。
何教授要到办公室去查视杨本才的病历。
“加乐,你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
本才表示愿意留下。
“看护小姐就在你身边,不必害怕。”
何教授一走,就有人推门进来。
对方一见她,也同样意外,“咦,小朋友,我们见面了。”
是马柏亮。
看护含笑说:“马先生早。”
可见他是常客,他如此诚心,也真不容易。
马柏亮插好花,“她今日如何?”
“无大转变。”
马柏亮叹口气。
他走近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一挥手,想挣脱,但她挥动的,只是加乐的手。
马柏亮转过头来。
本才看牢他。
马相亮闪:“你会说话吗?”
本才不出声。
“你有一双亮晶晶洞悉世情的大眼睛,可是,这双瞳孔内没有灵魂。”
本才忽然生气,“马柏亮,不得无礼!”
马柏亮吓一跳,退后一步,“你说什么?”
看护连忙上前来调解:“马先生,孩子没有心思,她听别人说过,鹦鹉学舌而已。”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看护小心地把加乐领到另一角落,给她一本图画书。
本才一看封面,见是睡公主的故事,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马柏亮刚想走,何教授迎面而来。
“慢着,这位可是马先生?”
“是,你是哪一位?”
“马先生,刚才我与一位罗允恭律师接触过。”
本才立刻放下画书,罗律师正是替她处理日常事务的负责人,何教授怎么会与她联络?
何教授冷冷地说:“听讲你想以杨本才同居人身分申请领取她遗产。”
本才呀一声站起来。
喂喂喂,杨本才还活着,怎么可以分她的产业?
何教授亦大大不齿马柏亮为人,“罗律师同我说,只要有她在生一日,你莫指望得到一个铜板。”
马柏亮理亏气衰,“你是谁?”
本才忍不住颤声指着马柏亮:“你以后不必假仁假义再来看我!”
马柏亮又吓一跳,“你是谁?”
何教授答:“罗律师手上有充分证据你俩从未同居,你休想染指杨本才名下财产,而且我告诉你,杨本才不是没有复原希望,我倒要看看将来你有什么颜面与她叙旧。”
马柏亮匆匆逸去。
看护在一边轻轻鼓掌。
何教授说:“大家是女性,互相照顾,份属应该。”
她紧紧握住小加乐的手。
看护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教授叹气,“一个女子不知要小心到什么地步才能安然度过一生。”
本才却不想讨论女子的命运,她想见罗律师。
何教授说:“看是谁来了?”
这时,王振波进来。
本才立刻走过去埋首在他怀中。
王振波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才钻到他大衣里,躲到他腋下,黑暗温暖,真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成问题。
只听得何教授叫她:“加乐,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都笑。
何教授又说:“我也巴不得有一个那样好的地方可以藏身。”
王振波索性把大衣纽扣扣紧,搂着加乐。
“当心摔交。”
父女就这样走出病房。
等她自大衣里钻出来,发觉已经走到新翼那幅空白的壁画之前。
本才感慨万千。
护士长走过来,“王先生,现在我们已经决定照杨小姐的草稿,叫孩子们动工画这幅壁画。”
王振波立刻赞成,“那太好了,需要什么,我当尽绵力。”
“王太太已答应重建护理院烧毁部分,贤伉俪真是善心人。”
王振波轻轻说:“不敢当不敢当。”
“加乐,我们壁画开工时,你记得来。”
本才高兴得手舞足蹈。
“咦,加乐比从前更擅于表达感情。”
王振波感到安慰,“这是真的。”
忽然翁丽间出现了。
“你们还在这里?加乐需要休息。”
何教授说:“我约了杨本才的律师罗允恭谈事情,你们要不要来?”
没想到翁丽间那样爽快,“杨氏本人已不能做主张,她舍己为人,于我有恩,我理应为她出头。”
本才深深感动,她一直相信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果然,那么多人见义勇为。
她没有失望。
“让我们到罗律师写字楼去。”
老好罗允恭。
她一直是杨本才的财务守护。
罗一早在办公室门口等客人,本才一见她便会心微笑,罗还是老样子,名贵套装下是一双球鞋。
一关上门,她便恨恨地说:“那可恶的马柏亮若再敢说一声他有权处理杨本才的财产,我告到他人头落地。”
王振波笑了,“我们鼎力支持。”
罗律师继续说下去:“本才生前并不喜欢我。”
喂喂喂,本才心里嚷:我还没有死呢。
罗律师也发觉说错了,“呃,我是指我们老是争吵,她太喜花费,我管得她太严,许多无谓开支我都禁止。”
本才微笑,罗说得很坦白,她俩的关系一直不算好,曾经一度,本才甚至想开除她,不过由于聘用她的是本才的父亲,本才无权,罗才留得下来。
“现在想来,真觉过分,为什么不让她花呢?”罗允恭十分懊恼,“什么二十五万元一辆的平治爬山脚踏车,一百万元一套名建筑师怀德设计的拼花玻璃窗……现在,送她也不能享用。”
本才觉得不忍,她走过去,轻轻拍罗的肩膀。
“小朋友,你不知我有多后悔。”
本才走近书架,移开两本淳厚的法律参考书,自空格处取出一只装拔兰地的扁银瓶子,递给罗允恭。
罗律师顺手接过打开瓶盖喝一口,觉得不妥,跳起来,瞪着加乐,“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酒放在何处?”
王振波连忙说:“小孩顽皮无意翻动东西,你别见怪。”
翁丽间也说:“加乐,过来这边。”
本才只觉好玩,打开茶几上瓷盒,找陈皮梅吃。
精灵的罗律师处处留意加乐动静。
她蹲下来看着加乐,“小朋友,你对我办公室摆设这样熟,你从前又没来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一按钮,音乐响起来。
翁丽间笑,“加乐,别多手,我们这就告辞。”
何教授一一看在限内。
至此,她已毫无疑问,王加乐与杨本才的确心灵相通。
这时,众人眼中的小加乐打开了衣柜,取出一件大衣。
罗律师立刻说:“这件外套是上次本才留下的。”
最后,本才方乖乖坐下吃点心。
表演了那么久,本才累了,靠在王振波身边。
王振波原来并非小加乐生父,本才觉得减低不少压力。
她毫无顾忌地紧紧靠他身边。
做小孩也有好处,可以肆意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像握住王振波的手不放,不必怕羞,不用解释。
翁丽间说:“我们要告辞了。”
归途中,本才在车子后座睡着。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本才醒了。
刚刚好听见王振波说:“离婚文件已经做好。”
本才不出声,只觉悲凉,有两个人投资了多年的心血与感情泡了汤。
“欧阳过几天便会叫我们去签名。”
当真无可挽回了吗?
翁丽间说:“离了婚反而轻松。”
王振波问:“你始终对我有误会。”
翁又反问:“还重要吗?”
“不,不再重要。”
“所以,连恨意也无,不分手还待几时。”
王振波又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错的都是我。”
糟,本才想,连争都不屑争,可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多谢你仍然让我们母女住在王宅。”翁丽间说得十分客气。
“你们永远受欢迎。”
“熟悉的环境对加乐很重要。”
她转过头来看女儿。
本才连忙展开一个笑容。
翁丽间心酸,“加乐,再给妈妈一个机会。”
本才伸出手去,何世坤教授说得对,女性应支持女性。
“对了,世坤叫加乐每天下午到她诊所。”
“我会通知司机接送,教授有什么结论?”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看得出加乐此刻起码有三岁智力。”
本才啼笑皆非,太会开玩笑了,杨本才三岁就在做十岁儿童的功课了。
翁丽间拭泪,“她似终于开窍。”
车一到家,母女拥作一团。
翁丽间说:“你对加乐,真是赤诚爱护。”
本才疑惑,那么,谁是王加乐的生理父亲?
这个人身在何处?
保姆出来笑说:“竟去了那么久,加乐,过来洗澡休息。”
本才回到卧室,不知怎么,身不由主,钻进床底,拥着玩具,蜷缩在角落。也没有人来劝她出来。
躺半晌,她安然入睡。
真没想到床底比床面舒服安全。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小小被褥,可见有人照顾她,是谁?
本才伸个懒腰,这样小的手与脚,可以做些什么?平胸,尚未发育,非常方便,毫不费劲可以俯睡。
她自床底爬出,发觉床上有人。
是王振波累极而睡。
床不够长,他的腿伸在床沿外,像巨人到了小人国,英俊的人入睡了也是好看的,青色须根已经长了出来,浓密的头发有点凌乱,眉头紧皱。
领带已经解下,握在手上,来不及放好,已经睡着。
本才愿意多了解这个充满爱心却又得不到爱的人。
房间浅蓝色天花板上漆一朵朵白色的绵羊云,真是一间可爱的儿童寝室。
架子上有音乐盒子、画册、洋娃娃。
本才始终挑了纸笔,打草稿,画床上的王振波。
肯定被爱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啊,开心得有幸福的感觉。
本才自遭突变以来第一次心境平静。
保姆轻轻推门进来,食指放唇边,暗示本才不要吵醒王振波。
她再招招手,叫孩子出去。
看,人类其实何需说话,简单手势已足够表达心意。
能说善道,反而说多错多。
保姆让她吃点心。
“你是个乖小孩,为什么把你说成低能?”
本才笑笑,不出声。
“是否偏心?”保姆轻轻说,“人的心一偏,难有公道意见。”
真的,朴素变寒酸,聪明变嚣张,勤力变巴结,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件好事。
本才觉得饿,吃得很多,加乐需要发育,她不能辜负孩子,必须吸取营养。
她看了一会电视儿童节目,挂住王振波,走回寝室。
他刚刚醒来。
看到加乐,他微微笑。
本才伸手过去,用小小手指,轻轻揉平地皱着的眉心。
王振波唷一声,“原来我连睡着都满面愁容。”
本才看着他不出声。
“加乐,你看,成年人一丝快乐也无。”
本才握住他的手。
“不过,加乐,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天真的笑脸可救我贱命。”
他长叹一声。
本才骇笑,人生被他形容得一文不值。
“早上起来,也是为了你,加乐,否则真不愿睁开双眼。”他说下去,“看着你一天一天进步,我心欢欣。”
翁丽间探头进来,“同孩子瞎讲些什么?”又对女儿说:“加乐,换衣服去见老师。”
离了婚,感情反而好转,语气,表情,都减少敌意。
保姆替本才换上蓝白二色的绒线裙,再替她穿上深蓝色大衣。
翁丽间打扮孩子的品味,同本才的母亲一样,不知怎地,觉得幼儿也要穿蓝白灰才好看,本才小时从来没穿过大红或是红,没想到加乐的遭遇完全相同。
本才穿上黑色漆皮鞋,跟着父母出门去学校。
校长出来接待。
“嗯。”她说,“真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我已看过有关加乐的资料。”
本才静静坐着不语。
“不过,我们这间学校的学生全部与众不同。”她笑容可掬,信心十足。
老师走进来。
“加乐,江老师陪你参观学校设施。”
本才轻轻跟在江老师身后。
江老师年轻漂亮,声音动听,“我负责教你语文数学,我们一对一,你说可好?”
本才随即想,这笔学费一定是天文数字。
“小息时你可与其它同学玩游戏。”
本才点点头。
“听讲你不爱说话?”
本才笑笑。
“说得不好不要紧,慢慢讲,我们华人对口舌便给的人其实并无好感,夫子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又说,君子讷于言。”
本才笑了,江老师真可爱。
“你喜欢绘画?”
本才又点头。
“那好极了,在这里,你不会失望。”
小小课室,光线柔和,布置舒服。
“我们这里,有患自闭症但钢琴不学自通达到演奏级水准的学生。”
本才啊一声。
“也有对生活一窍不通至今不会扣衣纽的数学奇才。”
本才惊讶,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同病相怜的孩子。
江老师说下去:“不能用科学解释,简直像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样。
本才呆呆聆听。
“还有一个女孩子,原籍美国田纳西,可是两岁时一张嘴就说马赛音的法语,至今研究不到因由。”
本才眨着眼,呵,全是小怪物。
今日的杨本才亦是其中之一。
“你们与一般孩子不同,有些方面输给普通人,可是,在其他方面胜过多多。”
本才抬起头来。
江老师问:“我说的话,你都听得懂吧?”
本才颔首。
“没有经验的人,时时对天才手足无措,大意扼杀。”
本才不语,不会讲话有这个好处。
半晌,王振波出来了。
他悄悄问幼儿:“喜欢这间学校吗?”
这次,本才连忙摇头。
“我也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本才笑了。
“学校里怪人很多,可是加乐,我们不过是普通人,我们不用上这所学校。”
本才见王振波如此护短,不禁好笑。
“我们回家再从详计议。”
本才十分感动,王振波真是一名好父亲,事事替孩子设想,尊重小小人的意愿。
翁丽间在车中抱怨:“你太纵容加乐了。”
隔了半晌,王振波十分低声说:“我同你不宠她,还有谁会宠她呢。”
翁丽间还是听到了,泪盈于睫。
本才紧紧靠在他怀中。
“由我亲自来教加乐好了。”
没想到翁丽间赞成,“今日许多北美洲的家长都申请在家教育孩子。”
“学校制度,并不适合加乐。”
“试一试吧。”
“我那张陈年芝麻教育文凭,也许还派得上用场。”
“唉,我俩都叫家族事业所累,学非所用。”
本才又觉可笑,人类的快乐不得完全,因为没有人会对现状满足,有父业可承继者居然抱怨,她身为天才也感到寂寞。
翁丽间轻轻说:“记得我俩如何认识?”
王振波不回答。
忘记了,抑或不愿想起?
翁丽间说下去:“高中时你替我补习数学,记得吗?”感慨万千。
啊原来他俩历史那样悠久。
可是王振波一直不出声,静静把车子驶回王宅。
他接到一个电话,听完后喜悦地抬起头来,“加乐,儿童医院的壁画明日开始绘画,邀请我们参加呢。”
翁丽间叹口气,“明日我需招待重要客人,你陪加乐吧。”
王振波只轻轻说:“加乐,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到何教授处。”
不,他俩不会重修旧好。
翁丽间出去后,本才好奇,轻轻走到她卧室张望。
哗,真是闺房,全白矜贵的家俱衬蓝色与银色装饰,私人起坐间及办公室连在一起,大窗对牢海景。
佣人正在收抬床铺,看到加乐,笑说:“过来,坐下,看照片簿子。”
把照相簿交到加乐手中,再给她一颗巧克力。
本才打开照相簿,第一页便是王氏伉俪的结婚照片。
而站在他们前面的,正是小加乐。
呵,原来翁丽间之前已经结过一次婚,加乐是那次婚姻带来的孩子。
婚礼在外国一间大宅的花园里举行,气氛良好,观礼嘉宾不多,大概是十分接近的朋友。
翁丽间穿着得体的乳白色套装,戴珍珠首饰,加乐则打扮得像小淑女。
两段婚姻都只维持了几年。
佣人笑说:“加乐你老是沉思,到底在想什么?”
本才继续翻阅照片。
从照片中她得到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点滴。
保姆找了过来,“加乐,你在这。”
本才忽然想念自己的家。
她同保姆说:“带我回家。”
不料保姆却听懂了,“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呀,真是傻孩子!”
本才不知多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觉。
下午,到了何教授诊所,她写出来,“教授,我想回家一行。”
教授不动声色,“你家在何处?”
“梭子路十号。”
不错,这正是杨本才的住址。
小小孩儿怎么会知道?王加乐智力不高,连自家路名都未必说得出来。
本才写道:“当初对这个路名一见钟情: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何教授隔半晌,不知怎地,也许因为震惊过度,也取过纸笔,写下:“你真是杨本才吧?”
本才回答:“是。”
“你有家里门匙?”
“有一条后备匙收在电梯大堂花盆里。”
何教授说:“来,我们到杨家去。”
回到家楼下,本才感慨万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锁匙,与何世坤上楼开门进去。
何世坤一见地方那么明亮宽敞,便喝一声:“不愧是艺术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头,发觉情况有变。
啊墙上几幅名家版画全部不见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马上问:“不见了东西?”
本才点点头。
除了她,只有马柏亮有锁匙。
“是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结论。
本才看看空墙,一个个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怀念失去的画,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个世家子,怎会如此不堪。”
花费阔绰惯了,上了瘾,停不下来,不得不到处搜刮来花,没有人路,只得拐骗。
“我替你报警。”
“不。”本才写:“都是身外物,随它去吧,请罗律师叫人来换把锁就好。”
何教授叹口气,“你说得很对。”
本才四处查查,打开衣柜,数一数衣物,全部无恙,她的画笔画纸草稿,都分文不动。
也许,在整件无妄之灾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马柏亮为人。
那几幅版画,出售之后,足够他喝一年上佳红酒了,以后如何?之后再说吧,马柏亮一定还有办法。
本才轻轻躺在床上,无比惬意。
“本才。”问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么样?”
本才无奈地说:“长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维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学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
“以往可有类此个案?”
“我诊治过一个男孩子,自六岁起他就觉得他是五四时期一个著名的诗人。”
本才纳罕,“是想飞的那位吗?”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可以回忆到与女伴在欧洲古国赏月的浪漫情景。”
“结果呢?”
“他父母决定把他带到美国诊治。”
“失去联络?”
“是,那种个案,在心理学上,不过归类于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个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严重,比比皆是,可是,你显然是例外,有什么人会故意妄想她是个平凡的杨本才呢。”
本才一听,悻悻然跳起来,“喂,谢谢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个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么?”
“真正的天才浑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业,亦不觉任何压力,你那种,是所谓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导终于达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觉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说到她心坎里去。
“而你也并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这样?”
本才不语。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经营,越是失望。”
本才叹口气,写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说,“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头奖,更有人写一本书就成了名。”
本才低头不语。
“凡觉得辛苦,即是强求。”
本才说:“教授的话里都好似有个真理。”
教授笑了,“来,我们回诊所去,这里叫罗律师来换锁。”
“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
“不见得,说不定有人会连家俱电器都抬走,杨本才昏迷不醒,我们需好好照顾她。”
本才感动,“可是,我同你并不认识。”
“那有什么关系,路见不平,见义勇为。”
教授牵起她的手离去。
王振波在诊所一边等一边急得团团转。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讶异,“这是为担心我的缘故吗,何其荣幸。”
“你是大人,我不担心。”
何教授立刻对本才说:“瞧,是为着你呢。”
本才轻轻答:“不,是为小加乐。”
王振波蹲下说:“终于会讲话了,可是没人听得懂,加乐,加把劲。”
何世坤问王振波:“辞去工作后,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实。”
“不是真的。”
“世坤,你应该试一试,时间收为己用,不知多高兴。”
“你不觉浪费?”
“我正在车房做一具百子风筝,打算明春与加乐去公园放晦气,欢迎你来观赏。”
“王振波,你永远叫我惊讶。”
王振波说:“明年春季,加乐便八岁了。”
本才颓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这之前,她从不觉得做杨本才有什么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住在自己的躯壳里,有多么舒惬。
“加乐,我们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丽间在书房见客。
本才趁没有人,走进车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制中的百子风筝,它搁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原来是一个个小孩的图像,用尼龙绳串结在一起,足足一百个之多,放起来,宛如一条长练,一定漂亮得无与伦比。
两边还结有排穗,响铃,蔚为奇观。
本才爱不释手。
“原来你在这里。”
本才转头,见到翁丽间。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侧击是不礼貌行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她在长凳坐下。
翁丽间走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捧起女儿的小面孔,揉了一会儿,拥在怀中,呢喃道:“加乐几时陪妈妈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价之一是要任由长辈们搓揉,脸颊与手臂都得奉献出来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发誓她若恢复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们的面孔四肢。
孩子们也有肢体私隐权。
凭什么大人可以随意看幼儿洗澡?
还有,强吻更是常见行为,有无想过,实在过分无礼。
翁丽间忽然诉起苦来:“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
翁丽间一怔,苦笑答:“连你都问为什么,不,我们不是一对好夫妻。”
她抬起头,想一想,“我俩经过太多,伤痕太深,加乐,大家都觉得牺牲得不值。”
本才恻然。
“我们认识之际十分年轻,毫无顾忌地恋爱,我俩二十四小时融在一起,看不见对方就坐立不安,我对他说:‘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
本才轻轻呵地一声。
那也不枉这一生了。
翁丽间笑,“加乐,你好似听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只听不说。
“可是那样燃烧,是何等劳累伤身,最后还是分手了。”她掩着脸,“那年我二十岁,被送到美国读书,我过了极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脱口说:“自暴自弃。”
“加乐,你说什么?”
翁丽间正想讲下去,佣人推门进来,“太太你在这里,国生银行黄经理来了。”
翁丽间只得站起来,苦笑说:“你看,加乐,现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钱搬来搬去,学五鬼搬运。”
本才骇笑。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只百子风筝。
翁丽间刚开始讲她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一则传奇,本才愿意聆听。
原来一个户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银行会得派专人上门侍候。
翁丽间吩咐这个那个之际,本才觉得乏味,便溜到园子外边散步。
保姆随即追出来,“加乐,天气冷,快回来。”
她力气很大,硬是将本才拉进屋内。
本才挣脱,往楼上跑去。
保姆直追过来,抱怨道:“加乐,你又疯了。”
本才生气,这才知道加乐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残疾,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随便谁派一个罪名下来,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错的永远是她。
保姆用力拉她,本才反抗,用力一推,那保姆没料到,失足滚下楼梯去。
众人听到轰然巨响连忙跑出来查探,刚好看到保姆爬起来,面孔跌得青肿,嘴角更撞出血丝。
“太太,”她挣扎起身,“我不做了。”
不知怎地,本才有丝快意,她终于为加乐出了一口气。
翁丽间叹口气,“加乐,这已是第三个被你推落楼梯的保姆,看,又得去找新保姆了。”
原来加乐并不软弱。
翁丽间牵着女儿的手,“你脾气确是像我,这是你外公说的,翁家的人有两个特色:一是坏脾气,二是够聪明。”
本方不出声。
“在你的世界里,你知道聪敏是什么一回事吗?”
可能加乐也什么都知道。
门铃响,进来的是罗允恭律师,本才刚想迎上去,却被阻止。
翁丽间讶异,“我们并不认识,有什么事吗?”
“我们有个共同朋友何世坤。”
“是吗,何教授认是我的朋友?”翁丽间冷笑一声。
“我想见一见加乐。”
“加乐今日情绪欠佳,再者,你为何要见她?”
本才真想与罗允恭说几句,可是翁丽间拦着她不让她过去。
幸亏王振波刚刚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什么事?”
罗允恭再一次说明来意。
王振波很简单地解决了此事,他转过头来问:“加乐,你可想和这位阿姨聊天?”
本才连忙颔首。
王振波真好,他明白到孩子也有选择权。
翁丽间大惑不解,“可是,她俩素昧平生。”
王振波把她拉出会客室,轻掩上门。
罗允恭凝视小孩,半晌,不置信地问:“你是杨本才?”
本才坐在写字台后面,取过笔纸,写道:“教授同你披露这件事?”
罗律师一看,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本才继续写:“以后我们在教授处见面比较方便。”
“她一同我说,我实在忍不住马上赶了来。”
“看到你很高兴。”
这是真的,本才的声音由衷地热诚。
“慢着,你这孩子,说不定是宗恶作剧,又有可能受人指使,请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可以。”
“第一个问题:我女儿几时生日?”
“令媛有两个生日,胎胚时曾剖腹取出做过修补横隔膜手术,放入子宫缝合后九个星期才真正出生。”
“我的天!”罗允恭震惊,“你真是杨本才?”
“其余两个问题呢?”
“上一次我为何与你吵架?”
“为着万恶的金钱,罗女士,我想搬家,你不允许。”
罗允恭痛心,“幸亏没答应你,你受马柏亮教唆,想与他联名添贵重物业。”
“其实我同他已经濒临分手。”
“哪里,你与他好得很呢。”
本才不想吵架,“第三个问题。”
“这个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去年你在纽约逗留一个星期,是否去做矫形手术?”
本才不得不承认:“是,我修窄了鼻尖。”
“嘿!”罗允恭像是逮住了什么似的,“一个天才艺术家竟会如此虚荣浅薄。”
本才瞪着她,“我何需向你或是任何人交待我的意愿。”
“我必须承认,大家都发觉你放假回来漂亮得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罗律师终于泪盈于睫地:“你真是杨本才,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才万般无奈,“我不知道。”
二人忍不住拥抱。
罗允恭说:“现在,你可以挨在我怀中聊天。”
“是,阿姨。”
这时,王振波探头进来,“你们可要茶点?”
分明是来打探一大一小究竟有什么话可说。
罗律师顺口说:“两杯威士忌加冰。”
“什么?”
罗律师连忙补充:“我想喝上两杯。”
翁丽间在外头皱着眉头说:“何世坤是怪人,同她有关系的人也全属异形。”
王振波亲自把两杯酒送进书房。
他一出去,本才便抢过一杯,喝一大口。
哗,快乐似神仙。
罗允恭说:“本才,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跟我走。”
“我不行,我现在是王家小女儿。”
“你并不姓王,你姓卫。”
“你怎么知道?”本才大吃一惊。
“我是律师,我手下有一队调查员。”
“说下去。”
“翁女士与卫君并无正式结婚,小加乐是私生女,直至王振波出面,但二人都没想到加乐会是智障儿。”
“那卫氏在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
“可否寻访他?”
罗允恭反问:“找他做什么,加乐已有世上最好父亲。”
“你说得对。”
“本才,让我向他们披露真相。”
“不。”
“为什么?”
“他们必定接受不来。”
“不接受也得接受。”
“不,他们一惊吓,会签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你得为我设想。”
“那依你说怎么办?”
本才不出声,她苦无答案。
“在王家生活,直至十八岁成年?”
本才呻吟。
“你得想想办法呀,天才,平时你专门最多刁钻古怪的馊主意,把我治得头昏脑胀,现在为何沉默,再呆下去,杨本才的肉身可支撑不了。”
“它会怎么样?”本才大惊。
“它此刻已经危殆,靠维生器支持,咦,你不是不知道。”
本才急出一身冷汗。
她取过威士忌一饮而尽。
罗允恭抱怨:“你早应找我商量。”
这时,王振波推门进来,“对不起,罗律师,我怕加乐累了。”
本才连忙掩着嘴跑出去,怕王振波闻到酒味。
下次,要喝喝伏特加,无色无臭。
王振波问罗允恭:“你与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
罗律师叹口气,“我不知如何解释的好。”
“加乐智力比不上一般孩子。”
罗允恭看他一眼,“王先生,请尝试与她交通。”
王振波送客人出去。
罗允恭转头说:“你对加乐真好。”
王振波微笑,“我喜欢孩子。”
“那么,应该添一打。”
王振波没想到陌生的罗律师会如此打趣地,但笑不语。
关上门,听见翁丽间冷冷在身后说:“都似白骨精见了唐僧肉。”
王振波诧异道:“你也不应在乎。”
“我只是说出怪现象而且。”
他走进书房,取出支票,正想做帐,忽然看到桌面一叠纸上有书写痕迹。
看半晌,才辨认出童体字写的是什么。
“他们必定接受不来。”
“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地上还有纸团。
摊平一看,是“我何需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意愿。”
这是谁写的字条?
不可能是加乐。
也不会是罗律师。
王振波握着字条匆匆上寝室找孩子。
一推开门,发觉加乐睡着了。
他闻到酒气,这是怎么一回事?探近孩子的小面孔嗅一嗅,发觉加乐原来喝醉了。
他不由得生气,罗律师太不负责任,怎么给幼儿喝酒。
一转眼,看见加乐熟睡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儿,不禁感慨万千。
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需要照顾,孩子此刻缠得你发昏?好好享受,不消十年八载,她找到自己的淘伴,接着结婚生子,想见他还得预约。
他做过十多年的工作狂,六亲不认,把所有不如意埋葬在公事里。
父母曾反对他的婚事,索性避而不见,与妻子意见分歧,不能冰释的误会也导致他一天十八小时躲藏在公司里,迫不得已下班,立刻去灌酒。
是怎么样爱上这个孩子的?
一夜醉酒回家,独中呕吐,滑跌在地上起不来,妻子在外国办公,佣人没听见他挣扎,王振波心灰意冷,躺在地上痛得不住呻吟。
正在绝望消沉,忽然听见小小脚步声朝他走来。
啊,是那小小智障儿,在门边张望一下,十分关切模样,走近他,丝毫不嫌他脏,蹲下,轻轻抚摸他的脸。
是这一下救了王振波。
那只小手把他自万丈深渊里拉了出来。
接着,保姆找了过来,“唉,加乐,你在这里,哟,王先生,你怎么了?”
他摔断了左手臂,上了一个月石膏。
自此之后,他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老是刻意抽空回家看加乐,陪她玩一会儿,说几句话。
加乐在三四岁若果静坐的话完全看不出毛病,渐渐就算不动,闲人也知道孩子有问题。
王振波十分多心,一见保姆稍微不耐烦,或语气略重,便即时解雇。
是因为他对这孩子的爱心,婚姻才名存实亡地拖下去。
他带着她访遍名医,结论完全相同。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她同普通的孩子一模一样。
他替孩子盖上毯子,回到书房去。
本才醒来之际,头痛若裂。
平时酒量颇佳的她今非昔比,小小身躯已不能负荷超过一杯酒。
撑起床,洗了一把脸,凝视镜内的面孔,突发奇想,要是永远可以维持七岁时白皙滑嫩的皮肤就好了。
她走下楼去。
还没到楼下就听见银铃似一阵笑声。
有点夸张,像是想对方知道,他的笑话令她有多么兴奋。
本才也是成年女性,当然知道这种笑声是一种轻微含蓄的挑逗,像果子汁,醉了也不觉得。
这是谁?
如此轻狂。
本才心中有一丝不悦。
她是怎么进门来的?人家妻女都在这间住宅里,几时轮到她来大声笑。
她走近书房,往里张望。
只见一个成熟高大硕健的女子坐在沙发里,一手托着头,一手拿着酒杯,意态撩人地看着王振波,脚上高跟鞋有一只脱下踢到一角,另一只吊在足尖。
她嘴唇鲜红,长发披肩,身段美好,略胖了三五磅,更加吸引。
王振波似与她极之熟络。
本才更加不高兴。
这究竟是谁?
忽然之间,那女子也发觉门外有人。
她一抬头,只看见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呵,”她友善地问,“你就是加乐吗?”
王振波也说:“加乐,进来。”
本才缓缓走进去。
那女子穿回鞋子,拨好头发,对牢加乐,“你好吗,我叫陈百丰,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本才近距离打量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那陈小姐疑惑了,这孩子的智力哪里有问题,一看就知道聪敏绝顶。
是以她再问一声:“这就是加乐?”
王振波答:“是,加乐,过来这边?”
本才老实不客气地坐到王振波身边。
为免太过敌意,她低头不语。
她的出现打断了银铃般笑声以及有趣的对话。
陈百丰归纳一下谈话:“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王振波说:“彼此彼此。”
“今晚早一点到。”
“一定。”
走到门口,王振波帮她穿大衣,她回眸对牢王振波一笑,才出门去。
奇怪,某些女子天生有这种风情,杨本才就统共不懂,不过,可以趁这个机会学习。
她跑回寝室去对牢镜子,学陈小姐那样,侧着脸,斜斜地看着人,丢下一个媚眼。
呵不像不像。
本才没想到她有个观众。
王振波刚走到门口,看到镜中反映,一个小小的漂亮女孩在做大人状,正挤出娇媚笑容。
他呆住了,像是偷窥到什么不应该看的景象,连忙缩到门后。
他十分震惊突兀,加乐实在是一个标致的小女孩,扮起大人,十分诡异,那神情妩媚动人,分明属于一个成年女性。
接着,他看到加乐坐下,掏出粉金胭脂,化起妆来。
小女孩学大人化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有时把口红糊了一脸都有。
可是加乐的神情完全不似贪玩。
她小小的手握住粉扑,像一个精灵,细细抹匀了小脸,接着,又描上眼线与口红,整张小面孔忽然鲜明凸出起来。
王振波越看越讶异。
这不是小加乐,这是谁?
本才正在打扮自己,忽然觉得好似有人看她。
谁?
女佣人笑着跑进来,“加乐,你在玩妈妈的化妆品?上次折断妈妈所有唇膏,今日又再顽皮?”
顺手取过纸巾,往她脸上擦。
嘴边犹自咕哝,“好好的化什么妆,十八岁也不必用到这些脂粉。”
本才喂喂连声,却无人理睬。
她被带进房中换衣服。
王振波这才缓缓走进来。
女佣提醒说:“加乐看医生的时间到了。”
王振波忽然对加乐陌生起来,“准备好了吗?”
加乐点点头。
他轻轻说:“今晚,我有一个约会。”
是同陈百丰小姐出去吧。
不知怎地,王振波竟向小加乐解释起来:“我希望恢复正常社交生活。”
本才看着他。
“你不反对吧?”
本才不出声。
“看得出你一时不喜欢陈百丰。”
女佣走过看见笑说:“王先生真好,什么都同加乐说,也不理她懂不懂。”
加乐瞪女佣一眼,女佣觉得那眼光寒沉沉,不由得噤声退出。
王振波轻轻说:“这种事慢慢再说,我先送你往教授处,记住,回来我们上算术课。”
在何教授的办公室,本才诉苦:“送来送去,叫你去何处便去何处,一点自由也没有。”
何世坤微笑,“许多女子梦寐以求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本才用手捧着头,“从前,我也有社交生活,现在,那些人都跑到哪去了?”
“你不在,便找别人,有什么稀奇。”
本才抱怨:“太没有人情味。”
何教授说:“我在你家取了电话录音带来。”
“让我听。”
“可以。”
教授将录音带放进机器。
“本才,明早一起吃早餐游泳。”是马柏亮的声音。
“本才,”又是他,“廖家打算在农历年到碧绿海岸度假,邀我们同去,自费,但有伴。”
“杨本才小姐,我们是惠丰银行.你的支票户口超支,请尽快与我们联络。”
“杨本才,”是罗允恭极不耐烦的声音:“你如此花费,不到二十八岁就得睡到街上去,速速复我。”
本才笑出眼泪,忽尔觉得像是听着前生的事,不禁又悲凉起来。
接着,是一把温柔肯定的声音:“才才,这是殷可勤,我的封面画得怎么样了,十五号是死线,书即将出版,作者想看你的设计。”
“本才,有什么困难吗,大家可以商量,等着你交稿。”
“本才,为何避而不见?请复。”
然后,阿殷的声音不再出现,大概已经知道了噩耗。
本才用手掩着脸。
“我这就去找殷编辑。”
“且慢,一个小孩子,独自走街上,多么危险。”
“我欠她习作。”
“太迟了,看到没有,凡事拖到无可再拖,一定会有遗憾,你为什么不早做妥?”
录音带上忽然传来一把陌生的男声。
“本才,我应该早些与你联络,现在,太迟了,我懊恼到极点。”
这是谁?
声音中的哀伤真实感人。
“本才,今天我到医院看你,你不认得我,你完全没有反应。”
本才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何世坤微笑,“看样子是你某个秘密仰慕者。”
本才脱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这个电话,目的是再听听你在录音机上的声音:‘请留言,我会尽快复你’。”
这人是谁?
本才忽然想起来,会是那个留下诗集,叫执成的人吗?
“我叫刘执成,醒来的话,请电三五四七八。”
本才嚷:“我并不认识这个刘执成。”
“没想到你那么粗心,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都不加以注意。”
本才不语。
教授咳嗽一声,“本才,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本才不疑心地顺口说:“请讲。”
“你见过罗允恭律师了。”
“是,她认出是我。”
“那多好,本才,我与她商量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必须你百分百同意才可行。”
本才开始觉得事情有严重性,“是什么事?”
“本才,我们联手做一件事可好?”
语气刻意地温柔,一听就知道有特别要求,她是心理学家,一开口,自然有分寸。
可是本才也有第六感,她忽然之间警惕起来,全神贯注应付。
“本才,我与罗允恭商量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如果可以公开,可真的会震惊社会。”
本才一听,一阵凉意自头顶传到背脊骨。
“罗律师有足够专业知识帮你处理往后事务,我将全力证明你的个案百分百真实。”
本才双手颤抖,连忙藏到身后。
是要把她当怪物展览吧,像马戏班中的胡须美女、双头怪婴、侏儒矮人。
“本才,我已有理论,一公布当可扬名国际。”
何教授的声音开始有点激动。
本才表面上不露声色。
她不能再吃眼前亏。
不久之前,还以为何与罗都是她的朋友,会陪伴着她度过难关。
她呆着一张脸,动都不敢动。
原来都只想伤害她来图利。
“本才,你觉得怎么样,公开后说不定会找到医治还原的方法。”
本才逼不得已嗯了一声。
“女人不帮女人,那还怎么说得过去,与其静静蹲在一个幼童的身体内,不如做些新闻。”
本才知道情况凶险,非得沉着应付不可。
她清清喉咙说:“这件事,还需从详计议。”
讲了这句话之后,自己都吃一惊,声线清晰,较以前进步得多。
可是何世坤紧张过度,竟没有发觉。
“本才,我会把计划书给你参考。”
她想借杨本才出名,因渴望过度,唇焦舌燥。
“我累了。”
“明天再说吧。”她故作轻松。
这时翁丽间推门进来,“加乐,今天怎么样?”
本才如看到救星一般,立刻走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想回家?”
本才点点头。
翁丽间本来就对何教授冷淡,即时带着加乐离去。
何世坤还在身后说:“加乐,明天见。”
走到电梯大堂,本才已经呜咽。
翁丽间问:“加乐,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又惊又怒,号啕大哭。
“有人欺侮你?”
本才忙不迭点头。
翁丽间紧紧拥抱女儿,“不怕,我们以后永远不来这个地方就是了。”
没想到原先的头号敌人反而是她庇护神。
本才觉得非常失望,世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她的神情呆滞,坐在车中,不知如何挨过这个童年。
好不容易到了家,王振波似有预感,早站在门口等她们。
离了婚反而比从前接近,真是异数。
翁丽间立刻把加乐哭诉的事告诉他。
“说,加乐,谁欺侮你,是谁欺侮你还是打你?”
本才为着保护自己,连忙做了一个推的手势,跟着,她很害怕地钻到角落。
是,撒了谎,可是实在是逼不得已。
翁丽间说:“振波,你去问个究竟。”
王振波沉吟半晌,“以后不去也就是了。”
翁丽间怒道:“都以为护理人员至有爱心,全是误会。”
王振波蓦然抬起头来,“也有例外。”
“谁?”
“我们不可忘记杨本才。”
“呵,是。”
本才听见他们说起她,黯然神伤。
“杨小姐可有进展?”
“肾脏功能正在衰退。”
翁丽间用手掩着嘴,“那样一个好人……”
本才回到房间,取出她惟一的工具,颜色腊笔,以及一本拍纸簿。
她还欠殷可勤三个封面,非要做出来交稿不可。
画好了,她自有办法交出去,是,通过打印机传真。
她忙至深夜,王振波巡过,本才连忙收起封面。
王振波说:“加乐,你还在画画,医院的壁画也等着你去添上颜色呢,快睡吧。”
还没等本才钻上床就熄了灯。
怪不得孩子们日等夜等就是等成年可以争取自主权。
清晨是王宅最静的时刻,佣人都要到七点多才起床,整间屋子都属于本才一个人。
她五点多就起来,把昨晚画妥封面再收拾一次,然后走到书房,静静将作品传到出版社。
然后,她静静坐在窗前,看太阳升起来。
那日没有下雨。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本才回头看,是王振波起来了。
本才微笑。
王振波站在她身后不出声,过了很久,他轻轻说:“不如趁现在,把真相告诉我。”
本才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王振波已经梳洗过,穿着便服,混身散发着药水肥皂的清香味,他凝视本才。
“你不是小加乐,你到底是谁?”
本才十分紧张,握着拳头,“你是几时发觉的?”
“你出院不到几天我就觉得不对。”
“你观察入微。”
他试探地问:“你可是杨小姐?”
“是。”
虽然是意料中事,王振波也忍不住双手颤抖,“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本才悲哀地说:“我也想知道。”
“还有什么人知道真相?”
“你的朋友何世坤教授及我的朋友罗允恭律师。”
“啊,朋友。”
“是,她俩正密谋出卖我的故事。”
“我知你一向低调。”
“王先生,自幼我被视为一个天才,惹人注目,我实在不想再出风头。”
“加乐呢,加乐可是在杨本才的体内沉睡?”
“可能是,可能不是。”
“可怜的小加乐。”
“有你那样爱护她,加乐也不算很可怜。”
王振波看着她闪烁的大眼睛,“杨小姐,我家的事,相信你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
本才说:“王先生,希望你保护我。”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身后有声音传来,“加乐,你在楼下?”
本才轻轻说:“暂时请代我保守秘密。”
王振波点点头。
翁丽间进来,“加乐,我有急事要到东京去几天,很快回来。”
本才有点不舍得,过去握住她的手。
翁丽间安慰她:“在家很安全,不用怕。”
她上楼去收拾行李。
本才这才缓缓地问:“昨晚的约会可热闹?”
王振波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她提醒他:“那位陈小姐,好像同你很熟。”
王振波还来不及说什么,本才已经一溜烟跑掉。
下午,他们送翁丽间到飞机场,回到家,佣人说:“有一位殷小姐,一定要等你们回来。”
本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
她轻轻走进会客室。
殷可勤站起来,“是王先生吗?”
王振波:“我们好像不认识。”
“是,这件事有点复杂,我到府上来,是找一个人。”
王振波看加乐一眼,“请坐,慢慢说。”
“今早我一回公司,便收到杨本才的作品,稿件传真过来,经过彩色打印机,纸张左上角清晰印着府上电脑的密码。”
王振波不出声。
“这张封面分明由府上传到我处。”
王振波答:“的确由我交给你的出版社。”
殷可勤纳罕地说:“你认识杨本才?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
王振波笑笑,“也许,我不值得她说起。”
“为什么到昨天才把封面交给我?”
“因为事忙延迟,请你原谅。”
“还欠两张呢?”
“画好了一定立刻交上。”
殷可勤跳起来,“你说什么,她此刻如何工作?”
王振波显然不擅说谎,连忙掩饰:“找到了立刻交给你。”
殷可勤看着他,“有很多事我不明白。”
王振波不出声。
本才暗暗说:殷可勤,多谢你关心。
“我们很担心本才,每天都有同事轮流去探访她,王先生,你究竟同她什么关系?”
王振波看着加乐:“好朋友。”
殷可勤说:“本才无亲无故,现在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王先生,希望你多予支持。”
“是。”
“我们刚收到消息,本才的男朋友马柏亮订在下个月结婚。”
马柏亮。
本才对这个人已没有什么印象,她已再世为人。
“女方是一位汤巧珍小组。”
呵,他们竟碰在一起了。
“本才出事才一个月不到,男朋友便掉头而去,我们十分齿冷,替本才不值。”
本才走过去,轻轻拉拉殷可勤衣袖。
可勤正拭泪,看到小孩走近,不禁说道:“成年人世界孤苦残酷,不长大也罢。”
她站起来告辞。
本才追上去,可勤可勤,我在这里。
殷可勤转过头来,“你就是加乐吧,本才时时提起你。”
王振波送她到门口,她走了。
本才喃喃道:“老好可勤。”
王振波说:“我替你去买材料画封面。”
本才笑,“你又不知买什么。”
“那么一起去。”
店员见了他们迎上来,“这边有大量儿童绘画器材,我们新到有一种颜色铅笔,干湿两用,可蘸水当水彩,非常受小朋友欢迎。”
他们两人咿咿喏喏。
本才选择了一些简单的材料。
正预备离开,迎面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目不转睛看着本才。
过片刻,他问:“你是王加乐?”
本才一怔,“你是谁?”
小男孩略觉失望,“我是司徒仲乐,你不记得?”
“我们是同学吗?”
“不,六月乘邮船去北欧,我们天天坐同一张餐台上吃饭,记得吗?”
本才连忙点头,“记得记得。”
小男孩笑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像以前那样哭闹吗?”
本才居然这样回答:“我现在好多了。”
答毕,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加乐,有空可以找你一起去科学馆吗?”
本才说:“好呀。”
“那么,我打电话给你。”
“你有我的号码吗?”
“上次已经记下来,咦,我姐姐叫我,我要走了。”
本才松口气,转过头来,发觉王振波正笑嘻嘻站在她身后。
“你也不替我解围。”
“怎么好打扰你同男朋友叙旧。”
本才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那小孩气宇不凡,值得长线投资。”
“我与你完全有同感。”
本才又笑了,不能哭,也只能笑。
走到柜台,本才说:“对不起,我身边并无一文。”
王振波欠欠身,“怎可叫女士会钞。”
这真是早已失传的美德。
本才在钱财方面一向疏爽,否则也不会让马柏亮有机可乘,以前她觉得谁结帐都不要紧,现在荷包空空,才知道有钱的好处。
以后可得加倍小心了。
“你真想逛科学馆吗?”
“我同加乐不久之前才去过,她爱煞那巢蜜蜂,我们也时时去海洋馆看海豚,及太空馆找和平号。”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王振波讶异。
本才微笑,“你太忙了。”
“我得再一次多谢你。”
“加乐与你,其实没有血缘。”
王振波讶异,“你认为那重要吗?”
“不,无关重要。”
“很高兴我们在这方面获得共识,来,去吃顿饭庆祝。”
王振波挑他相熟的法国馆子,本才几乎茹素,只选一汤一菜,慢慢吃。
刚好邻座也有一个七八岁女孩,不住躁动喊闷,她母亲抱怨:“嘉嘉你看隔壁那女孩多乖,斯文秀丽,一动不动。”
本才听了,只觉好笑。
不知是哪个医生说的,小孩若坐在那里不动,警惕!肯定有病,需即时检查。
她静,因为她不是小孩。
“吃什么甜品?”
“我节食。”
“你才七岁,可以随便吃什么。”
这是真的,苦中作乐,本才一口气点了好几种甜品。
邻座那母亲惊讶不已,“听,人家还会说法文。”
她女儿动气,“人家人家,我不是人家。”
王振波微笑,“有一个天才女儿,感觉不错。”
本才听到天才二字会得打冷颤。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本才说:“我?只记得从来没有童年,一直过着成年人的生活。”
“父母呢,是否已经不在世上?”
本才隔一会地方说:“是。”
王振波看着她。
“在那之前,我已正式循法律途径与他们脱离关系。”
“为什么?”王振波大奇。
“做他们的女儿压力实在太大,无论如何努力,还是做得不够好,完全没有透气空间。”
“你这样做,必然伤透他们的心。”
本才不出声。
“不过,你还是承继了遗产。”
本才:“以及罗允恭律师,父母极顽强地继续控制着我。”
她无奈地笑。
客人相继离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王振波不得不结帐。
回家途中,本才说:“真没想到马柏亮会那么快结婚。”
这里边,似乎有个误会。
本才亦不好意思说出来:汤巧珍又无妆奁,马柏亮怎么会看中她。
片刻王振波说:“不过不怕,你现在有司徒仲乐。”
没想到他那么会打趣人。
本才也问:“那位陈百丰小姐呢?”
“我今晚与她有约。”
本才不语,真是自讨没趣。
晚上,王振波换上西装外出赴约。
很普通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看过去无限舒服熨帖,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玫瑰花球。
本才站在楼梯回旋处往下张望,倾心地凝视他。
假使她是受花人,那该多好。
电话响了,一定是女伴来催,果然,他说了几句,匆匆出门。
本才寂寥地坐在那个角落良久。
大人总有大人的事,怎可一天到晚陪伴孩子。
本才一向会得独处,她缓缓站起,回到房间作画。
新来的保姆很会得养精蓄锐,没有人唤她,她索性不出现。
本才乐得清静。
佣人听过好几次电话,都是何教授来找。
“对不起,何教授,只得加乐在家,叫她听电话?加乐不懂得讲电话。”
多好,什么都不会,免却多少烦恼。
“叫她到你的诊所来?何教授,保姆不是已经同你联络过了吗,加乐需同父亲外出旅游,暂停诊治。”
何世坤在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你此刻过来看她?何教授,时间已晚,我们不招呼客人了,再见。”
佣人索性把电话接到录音装置上,她下班了。
本才继续画她的封面。
她有灵感,运笔如飞,笔触变得单纯清澄,画风像孩子般天真清晰。
本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绘画天分,直至现在。
她得心应手,痛快淋漓地完成作品。
画还没有干,她把画放在书桌上,呼出一口气。
有脚步声上楼来,本才看钟,原来已经十一点多。
王振波回来了。
他手中挽着外套,一边解松领带,本来疲倦的脸容看到本才忽然笑起来。
“你看你,面孔上沾着颜料。”
本才去照镜子,连忙用湿毛巾擦干净。
“像个小小印第安土人。”语气充满爱怜。
本才看着他笑,“约会进行得愉快吗?”
他身上有烟酒味,隐隐尚有香水味,显然颇为尽兴。
王振波不回答,他走过去看本才刚刚完成的画。
“啊,”他说,“真是美丽的作品,感觉充满希望。”
他很懂得欣赏。
过片刻,他:“我根本不喜欢晚宴。”
本才一怔。
“为着避免晚上对牢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故意避开,到了主人家,立刻走进书房,躺到沙发上睡大觉,直到宴会结束。”
本才睁大双眼,竟那么自若。
“有时睡到天亮,劳驾主人叫醒,直接上班。”
“太太怎么想?”
“她也不在家,两人皆不知所踪,彼此不追究,不了了之。”
“真可怕,”本才双手掩到胸前,“听了,没人敢结婚。”
王振波憔悴地笑,“也有成功的例子,老先生老太太金婚纪念,手拉手,恩爱如昔。”
本才怀疑,“总也吵过架吧。”
“那当然,可是仍然在一起,才最重要。”
“你好似很寂寞。”
“是,我可以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一间空屋,三辆跑车,就那么多。”
本才笑着给他接上去:“还有许多年轻美貌但是不甚懂事的女友。”
王振波正想抗议,保姆进来讶异地说:“加乐,你还不睡觉?王先生,你也该休息了。”
王振波与本才都笑起来。
王振波搔搔头,“许久许久之前,我坐在小女友家里聊天,伯母也是这样催我走。”
“那少女可美?”
“像个安琪儿。”
“现在还有联络吗?”
“早就失去影踪。”
“那也好,永远留一个好印象。”
保姆又探头进来。
王振波:“记住,明早我们要去儿童医院。”
“是。”
他走了,忘记拿走外套。
本才走过去,轻轻拎起外套袖子,略为摇动,袖子上有极浓郁香味,像那种印度的琥珀树脂,一小块,放镂空木盒内,立即香遍全室,令人迷醉,心神轮回。
是哪个艳女用这种香水?
本才睡了。
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直至天亮,有人推醒她,“加乐,该梳洗出门了。”
她睁开双目,娇慵地问:“时间已届?”
叫她的是王振波。
“是,已经八点了。”
保姆进来帮她梳洗穿戴。
考究的童装同大人衣服一样,层层叠叠,最后,给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王振波在门口等她。
看到她下来,微笑站起来,“小姐可以出门了。”
本才打一个阿欠。
她根本没睡足。
做成年女子那么久,永远挨饿,因为节食,永远渴睡,因为昨宵不寐。
她惺松地登上车子,随着王振波出发。
到了医院,迎接他们的人竟是汤巧珍。
王振波仍然很客气,“今天虽有阳光,可是特别清寒。”
汤巧珍却问:“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没有?”
“恭喜你。”
汤巧珍微微笑,“缘份来时挡都挡不住。”
本才静静看着她,汤老师你要小心,抑或,叫马柏亮小心?
王振波说:“我们想先去探访杨本才。”
汤巧珍说:“一会儿见。”
本才推开病房门,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感觉奇突,无限依恋。
她走过去,轻轻伏在躯壳之上。
看护过来说:“加乐,别压着杨小姐。”
本才看到她身上有溃疡,大吃一惊。
看护叹口气,“这是疮,长期卧床,在所难免。”
本才泪盈于睫。
“她本身一无所知,并无痛苦,亲友替她难过罢了,一位年轻人天天来陪她,必然是情深的男朋友。”
谁?
“他叫——”
本才脱口而出:“刘执成。”
看护惊异,“你怎么知道?”
只是,本才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刘执成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天天来,真不容易、”看护说,“所以,我有第六感,杨小姐会有痊愈机会。”
好心人还是很多。
汤巧珍来催:“时间到了。”
她看了看杨本才,放下一张白色请帖,“虽然你不能来,可是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本才冷冷看着她。
只听得她轻轻说:“马柏亮相信我领取了一笔遗产。”
本才吓一跳,这种谎言迟早拆穿,毫无益处。
杨巧珍忽然笑了,“可是他不知道遗产只得数十万。”
本才既好气又好笑。
“我渴望归宿,”她转过头来对小加乐说,“你不会明白吧。”
那边王振波过来说:“时间不是到了吗?”
“王先生,有一件事我需要坦白。”
“请说。”什么事那么严重?
“加乐折骨那次,早上,她在护理院曾经摔交。”
王振波沉默,过片刻他说:“为什么没有即时通知医生及家属?”
汤老师回答得真正坦白:“我怕上头谴责,一点点薪水,功夫又吃重,我实在不想再听教训。”
王振波忽然说:“我明白。”
汤巧珍吁出一口气,“你永远懂得体谅人。”
“只是加乐很吃了一点苦。”
“当时我没有察觉她伤势严重,对不起。”
“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渴望脱离这个环境。”
“祝你成功。”
本才把一切都听在耳中。
汤巧珍走开之后,王振波问:“你生气吗?”
本才摇摇头。
“你代表加乐原谅她?”
“是。”
“那么,我们去画画吧。”
本才没想到场面如此热闹,医生、护士长、护理院里小朋友及家属都到了,还有一大堆记者。
本才见了颜料及白壁,说不出的高兴。
护士长致辞:“壁画由杨本才小姐义务设计,她虽然不能亲自动笔,由她所爱护的小朋友们来完成这幅壁画,相信她会一样高兴。”
大家热烈鼓掌。
墙壁上已用铅笔勾出原稿,并且注明颜色。
小朋友们一涌而上,取起画笔,便动起手来。
本才退后两步,端详墙壁,她上前调好颜料,忽然用力挽起锌桶,爬上扶梯,然后将颜色朝墙壁泼去。
众人惊呼。
淡蓝颜料顺地心吸力流下,看上去就似一匹瀑布,孩子们大乐,拍手欢呼。
这时,本才身上也沾了不少颜色,她笑了。
这是自从她做王加乐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电视台记者一边报道一边说:“孩子们创作力量不容忽视,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他们多么开心,欢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
家长忍不住上前参与,在该刹那,护理院所有学生同正常儿童并无两样。大家画得筋疲力尽才收手。
来时打扮得似小公主般的王加乐现在看上去也的确像个小小艺术家,连头发上都纠缠着颜色。
她对王振波说:“还你一点颜色。”
王振波转过头来,“给我看颜色?”
两人相视而笑。
王振波说:“假使父女之间感情真的如此融洽倒真是好事。”
本才说:“你年龄不足以做我父亲。”
“之前我并没有把你看仔细,你约二十余岁吧?”
本才笑笑,不予回答。
“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与异性谈得那样投契了。”
“陈百丰小姐呢?”
王振波但笑不语。
本才有点惆怅,他们谈的及做的,也许是另外一些事情。
回到家,何世坤教授又来催人。
王振波正式把她推掉。
“世坤老是想成名。”
本才须首:“教授成千上万,名教授又是不同,所以非得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论文。”
“你愿意与她合作吗?”
本才退后一步,“我最怕众目睽睽。”
“看,有资格出风头的人根本不稀罕。”
“恐怕要叫何教授失望了,”本才叹一口气,“真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你明白吧,熟悉的四肢肌肤,可以自在地运用……我发誓不再抱怨胸脯不够健美,或是双腿有欠修长。”
王振波只能骇笑。
“虽然加乐的身躯长大后肯定是个美女,但,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的狗窝。”
“本才,你有无想过,你无故添了十多年寿。”
本才摇手,“喔唷唷,很难讲,也许王加乐不如杨本才长寿,你说是不是。”
“本才,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子。”
“不再可爱了,我的财产都抓在罗允恭律师手里,来,把这些完成的封面给我送到出版社殷可勤处,叫她预支稿酬,付现金。”
王振波笑了。
第二天,他亲自陪本才到出版社去。
本才感慨万千。
以前来的时候,目不邪视,匆匆交出作品马上离开,她不想在工作地方留连,以免是非多多。
本才怕人,也怕闲言闲语。
今日,换了身分,才能自由自在参观。
殷可勤迎出来。
“我头都白了,”她对王振波苦笑,“有一本书自去年二月追到今年十月,年年都说年底交稿,唉。”
本才笑。
殷可勤纳罕,“小朋友,你笑什么?”
杨本才把封面交给她。
“你们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作品?”殷可勤惊呼,“而且水准这样优秀。”
本才很高兴。
殷可勤忽然扬声叫:“执成,执成,你请过来看。”
本才愕然。
执成,刘执成,原来是出版社同事。
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了。
本才金睛火眼似等待那个年轻人站出来。
她有点紧张。
可是秘书前来说:“刘执成不在。”
“去了何处?”
“每天这个时间,他都到医院去看杨本才。”
本才发呆,啊,他去了看她,所以她才看不到他。
多么奇怪而不能置信的一件事。
她开口问:“他坐在哪间房间?”
殷可勤看看她,“加乐你真有意思,请随我来。”
推开一间小小工作室房门,杨本才看到了神秘人刘执成的办公室。
地上有一双破球鞋,四处堆满了书本画册,墙上挂着背囊风衣,工作台上全是设计,貌似杂乱,其实甚有条理。
然后,本才看到了一样叫她感动的东西。
是一只小小银相架,里边不经意地镶着一张小照,是一男一女的合照,女的是杨本才,男的一定是刘执成。
照片是出版社同人不知在几时拍摄的团体照,他把他们二人剪了出来镶好。
照片中的刘执成长发,留胡髭,根本看不清楚面孔,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热情、不羁、活泼。
他与王振波的文质彬彬完全是两回事。
这个人会是杨本才的秘密仰慕者吗?
殷可勤在一边说:“不像老板可是,我们很幸运,刘执成一点架子也无。”
是老板?
这么说来,杨本才也算是他的伙计。
可是她竟对他一丝印象也无,由此可知,在生活上她糊涂到什么地步。
天才同白痴仿佛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这可能是杨本才与王加乐相处奇佳的原因吧。
刘执成工作台上什么都有:各种贝壳、小白玉摆件、锁匙、信件、茶杯……
同王振波的整整有条亦是两回事。
只听得殷可勤说,“这人平时直爽可爱,可是也有口难开的时候。”
本才静静听着。
“他喜欢扬本才,可是不敢声张。”
本才睁大双眼。
“听得本才要来出版杜,便紧张莫名,大家看在眼内,只觉可笑。”
王振波也听见了,忍不住说:“有这种事?”
“是,”殷可勤说:“本才出事后,他十分憔悴,事实上我们都为本才担心。”
本才想都没想过她真正的朋友会在这里。
殷可勤说下去:“本才并非骄傲,天才艺术家嘛,不大留意身边的人与事。”
本才十分感激殷可勤,她真了解她。
“我们希望她早日苏醒。”
本才正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殷可勤接着又说:“在商言商,杨本才画封面的书总是吸引读者,可多销二十五个巴仙。”
本才讶异,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替我们送来这两张封面。”
“不客气。”
接着有许多人与电话找殷可勤,王振波站起来告辞。
直到他们离开出版杜,刘执成始终没有回来。
在车上,王振波打趣:“意外收获。”
本才摇头,“不是我的类型。”
“女孩子都不切实际地喜欢温言软语的家伙。”
“是,我们无可救药。”
“为什么?”
本才笑,“我不知道,也许,为着耳朵受用。”
“最后,那些人会欺骗你们。”
本才笑意更浓,“不要紧,有时,我们也害人。”
王振波既好气又好笑。
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女孩秀丽的小脸上露出无比狡黠的神情,似个人精,既诡秘又可爱,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中年男人喜欢极之年轻的女伴,就是为着追求这一点鬼灵精吧。
“请保护我。”
“我一定会照顾你,直至你不需要我为止。”
“王加乐真幸运。”
“你呢?”
本才无奈,“我现在就是王加乐。”
“有什么心得?”
“平跟鞋真舒服,做孩子不必经济实惠,还有,我连功课都不用做。”
本才笑了。
她同王振波说:“到医院去看刘执成可好?”
他立刻用车上电话同医院联络。
“刘执成刚刚走。”
本才不语。
“你要见他,也很容易,可以随时约见他。”
本才摇摇头,这件事,还需三思。
回到家,她翻阅那本十四行诗。
没有多少人可以站在一旁那样冷静客观地看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她与其他小朋友会合,教他们画壁画。
她当然懂得指挥众小孩。
“你这样握笔,在这里描上黑色线条。”
“橘黄是黄色加一点点红色,是秋日叶子的颜色。”
孩子们像在上画课一样。
护理人员讶异,“加乐,你像小队长一样,真了不起呢。”
小息时他们一起喝果汁吃三文治。
本才做起她的本行当然兴致勃勃,正起劲地把颜料搬到近墙壁处,发觉身边有一个高大的黑影。
本才暗叫一声不好。
抬起头,发觉那人是何世坤教授。
她找上门来了。
只听得她冷笑一声,“杨本才,你想避开我?”
本才身段只到她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退后一步。
“你这个怪物,我非揭露你身分不可,你以为躲在小童的身躯内就可以为所欲为?”
本才没料到何世坤会如此动气。
“你趁机霸占着王振波可是?”
啊,原来如此。
她已经失去过他一次,她认为今日又一次败在别人手下,一道气难下。
地狱之毒焰还比不上妇人受嘲弄的怒火。
本才害怕。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只见何世坤伸手来捉她。
危急间本才忽然想起她是一个小孩,幼儿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她立刻尖叫起来,接着摔开何世坤的手,大哭大叫。
护理人员马上奔过来,大声喊:“你是谁,怎么闯进私人范围来,你为什么难为小孩?”
其他的孩子一见本才哭,也接着哭闹成一团。
气氛大为紧张。
何世坤震惊,刹那间清醒了。
她在干什么?
穿制服的护卫人员已经围上来,搞得不好,她会身败名裂。
趁还能抽身,速速退下为上。
她一步步后退,一溜烟走脱。
众人为着保护一班弱智小孩,也不去追究她。
本才喘口气,好险。
幸亏是孩子,若是成年女子,脸上恐怕早就挨了一巴掌。
可是,小朋友们的情绪已经大坏,绘画习作只得中断。
王振波接本才回家时听到消息,不禁生气。
“还亏得是一名教授。”
本才犹有余悸,“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我打算叫律师追究。”
“算了,别追着打压一个人,物极必反。”
王振波不语。
“翁丽间怎么还不回来?”
王振波更加沉默。
本才奇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半晌王振波答:“她有男朋友在那边。”
啊,他们的世界真复杂。
“也许,在他那里,她可以得到若干安慰。”
“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存在?”
“总有蛛丝马迹。听完电话,忽然笑了,买一条鳄鱼皮带,并不是送给我,到很奇怪的地方像是利约热内卢去办公事,永远化妆得整齐似期待有事发生……”
本才恻然。
“与她说话,十句有九句听不见,精神飘忽,对加乐异常生气。”
看样子是有心要埋葬过去,重新开始。
本才担心,“那男人会骗她吗?”
“看,连你都焦虑了。”
本才有点不好意思。
“生活总有风险。”王振波说得有点幽默。
他是真的丢开了。
本才问:“妻子有男友,初初发觉的时候痛苦吗?”
王振波不出声。
本才立刻知道唐突,“对不起。”
王振波微笑,“没关系,我愿意回答,很奇怪,每个人的想法不同,面子对我来说并非那么重要的事,我反而觉得轻松,她终于找到另外一个人承担她的感情了。”
本才怔住。
像陌生人一样,除出名义,一无所有,甚至不会不甘心。
“你还年轻,你的感情激烈明澄,恩怨分明,你不会接受妥协。”
本才不语。
她的确是不明白,在她来说,黑是黑,白是白,再痛苦也要即时分手。
“你打算参加马君的婚礼吗?”
本才生气道:“我昏迷不醒,我怎么去?”
“那么,我代你送礼。”
“何必虚伪。”
“因为不值得生气。”
本才服帖了,“王振波先生,我在你身上学习良多,得益匪浅。”
“我生活经验比你丰富。”
才叹口气,“王先生,看样子,我同你得相处一段长时间。”
王振波看看她,“我会那么幸运吗?”
本才叹气:“王先生,你把这件惨事化解得可以接受了。”
他轻轻说:“我愿意等你长大。”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话对一个十七岁的人来说尚可。”
到家了。
“对,”王振波说,“我已托人去罗允恭处取回你的门匙。”
“嗄,你有什么法宝?”
“我的律师,是她的师父。”
“啊。”本才五体投地。
王振波微笑,“并且,我正在找人看看你父母的委托书里有什么漏洞,以便将财产运用权取回。”
本才说:“其实这些年来多亏罗允恭,否则有限的数目早已花光。”
“现在你不同,我相信你已比较智慧。”
“我现在要钱来无用,原来,被人照顾是那样舒适称心的一件事,怪不得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那么多年轻女性想找个户头过日子。”
厨房里,新保姆同女佣说:“王先生真好耐力,同七岁孩子絮絮细语,把她当大人一样。”
女佣不搭腔,不肯说东家是非。
“而且,加乐一点也不像低能儿,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聪明。”
女佣站起来,“我得去买菜了。”
保姆赔笑,“你看我,多嘴得很,真是,我们在这里不过听差办事,领取一份薪水,理那么多干什么。”
她也讪讪地走开。
本才伏在床上睡着了。
做梦看见母亲伏案正在书写,一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妈妈。”本才站在门口叫她。
她看到是女儿,十分讶异,“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的屋子着火了,你还不去打救?”
本才愕然,莫名其妙,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只见她扬手,“去,去。”
本才惊醒。
正好这个时候,王振波推门进来,神色黯然。
“本才,我们马上去医院。”
“干什么?”
“杨本才心脏衰竭,医院正予以急救,嘱我们去见最后一面。”
本才怔住。王振波替她穿上大衣。
“来,本才,我背你走。”
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本才伏在他背上,他飞快跑下楼去,上了车,直赴医院。
本才一句话不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这是她一生中最奇突的一个冬季。
天气一直很冷,幸亏小加乐拥有许多漂亮舒适的大衣,裹得暖暖。
但是本才仍然忍不住打寒颤。
她得赶到医院去见自己最后一面。
本才手足冰冷,欲哭无泪。
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
停好车,王振波仍然背起本才往医院里跑。
本才发觉她没有穿鞋,王振波把她自一处背到另一个地方,她毋需穿鞋。
她伏在他温暖强壮的背脊上,双臂围着他的脖子,以后,怕得这样过日子了。
到了病房门口,他把本才放下。
主诊医生迎上来,“啊,你们到了。”
他们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杨本才身上搭的管子比平时还多,面孔的颜色像黄蜡一样,已经没有生气。
王振波不忍再看,垂下了头。本才落泪。
看护轻轻说:“加乐,过来见杨小姐。”本才走近。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难看的自己,从前,即使没化妆,生病、醉酒,面孔都不会如此浮肿,此刻她双目像线一般陷在眼泡里,嘴唇似金鱼似张着吸收氧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啊,可怕。本才混身颤抖。
忽然之间,其中一部仪器发出紧急的嘟嘟声。
医生与看护立刻围上来。
“预备用电极器,各人退开。”
医生取过心脏电极器。
这时,仪器显示扬本才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表上只有一条直线,讯号长鸣,非常刺耳。
本才大哭。医生吆喝:“请病人亲友先出!”
王振波连忙拉起她的手想退出病房。
不料本才大力挣脱,向前扑去。看护大惊急急拦阻。
这时,主诊医生已经将电极器盖下,电光石火间,本才扑到自己身躯之上,紧紧抱住不放。
医生双手来不及闪避,电极器印在本才背脊。
只听得噗地一声,本才身躯大力弹跳,接着她听得众人惊呼声。
然后,全身麻痹,自踵至顶迅速消失知觉。
本才心中一凉,啊,是要去见父母了。
她与他们感情欠佳,见了面,又该说什么才好?
她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不放。
终于,她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沉睡。
她永远不知道那一刻深切护理病房内乱成什么样子。
医生与看护齐齐尖叫,王振波大声喊:“本才,本才。”小加乐昏迷的身躯落到地下,扬本才动也不动。
看护连忙抬起加乐放在床上,替她诊治。
“心脏脉搏正常,背脊被电极器炙伤。”
“把她移到另一病房诊治。”
“医生,看。”
仪表上扬本才的心电图恢复跳动。大家松了一口气。
整组护理人员满头大汗,有两个觉得双膝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忽然说:“病人蠕动。”
“张医生,我想那只是无意识的肌肉反应。”
“不,请快过来看。”
大家又提起精神走近杨本才。
这时,谁也没有空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王振波。
他轻轻走到本才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本才的眉尖颤动一下,喉咙发出干涸的声音来。
主诊医生说:“啊,快替她做检查。”
这时,本才四肢开始挣扎。
“不可让她乱动,马上注射。”
护理人员异常亢奋,已经忘却疲劳,全神贯注照料扬本才。
昏迷个多月的病人终于有苏醒迹象了。
一名看护这时才发现了王振波,讶异地说:“王先生,你还在这里?”
“请出去,王先生,病人若果好转,我们会通知你。”
王振波只得离开病房。
才出房门,已经有人问他:“本才怎么样?”
他是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长发留胡,王振波一怔,好面熟,想起来了,这不是刘执成吗,真人比相片中的他高大。
“本才怎么样?”
“看情形她会度过难关。”
年轻人忽然松弛,他竟忍不住饮泣。
王振波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幸亏看护过来向刘执成汇报最新消息,王振波趁机去看加乐。
“加乐。”
加乐微微睁开双眼。
眸子内精光已经消逝,他没有叫错人,她是加乐,不是扬本才。
“加乐。”
加乐认得他,伸出小手臂拥抱他,并且不愿放开。
王振波轻问:“本才,本才你去了何处?”
加乐没有回答。
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王振波转过头去。
翁丽间回来了,声音充满歉意,“我一到家听见你们来了医院便即时赶来……”
王振波挥一挥手,表示不必解释。
“每一次加乐有事我总是不在。”
王振波叹口气,“你也是人,总得透透气。”
翁丽间难得听到这样体贴的话,半晌做不得声。
加乐见了她,迟疑半晌,恢复本色,不再愿意叫妈妈。
王振波这时肯定本才已经离开加乐。
他百感交集,凝视加乐的小脸。
加乐蠕动小嘴想说话。
王振波鼓励她:“加乐,你想说什么?”
加乐终于没说什么。
看护说:“给她一点时间,加乐会学习,是不是,加乐?”
加乐忽然点点头。
翁丽间已经十分满足,笑着拍手。
王振波叹口气,离开病房。
在候诊室,他看到了另外一位男士。
王振波像是有第六感,他知道他是谁,向他点点头。
对方也似认得他,大方地站起来伸出手,“我是区立纬,丽间的朋友。”
终于见面了,两人握了手。
“加乐没有事吧?”
看样子也是个爱孩子的人,加乐运气不坏。
“她无恙。”
区立纬:“我在这陪她们母女,你大可回去休息。”
“多谢你关心。”
区立纬不再说话,取过杂志阅读。
王振波看到两位女士均有男伴,一时十分失落,呆呆坐在会客室另一头,半晌无人与他说话,他只得回家去。
本才未料到还会再一次醒来。
她睁开眼,立刻想翻身下床,可是手脚笨重,不听使唤,她不由得怪叫起来。
“醒了醒了。”
有人围拢来,“杨小姐,看着我的手指,几只?”
本才眼前模糊一片。
她苦笑,声音沙哑,“我有八百多度近视,没有眼镜,一如盲人。
大家一怔,继而大笑起来。
“啊,奇迹奇迹,病人恢复神志。”
“可是仍需小心护理身体。”
本才呻吟:“痛,痛。”
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想通知哪位亲友?”
本才马上说:“王振波,殷可勤,刘执成。”
死而复生,有三位知己可见,也不枉此生了。
“刘先生就在门外,我请他进来,记住,别多说话,你情况仍然严重。”
本才嗫嚅问看护:“我样子可丑?”
看护俯视她,微愠:“你应当庆幸你还在世上。”
本才苦笑:“加乐——”
“她很好,你不必担心。”
“她已苏醒?
“正是,现由专人照顾。”
“我想见她。”
“杨小姐,你尚未脱离危殆情况,请先安静。”
这时有人走到她身边:“本才。”
本才抬起头,牵动嘴角说:“刘执成,你来了。”
高大硕健的刘执成这时高兴得像一个小孩,“本才,你认得我?”
“当然,”她轻轻说:“你是我好友。”
“我一直以为你不知我存在。”
本才连忙否认,“谁说的,你送的那本十四行诗,我看到了。”
刘执成一直点头。
“还有你每次探访带来的勿忘我,谢谢你,都给我极大鼓励。”
看护已经过来,“刘先生,时间到了,明天上午再来吧。”
刘执成忍不住吻本才的手背。
手上插满管子,体无完肤,刘执成恻然。
他依依不舍离去。
“看,男朋友对你多好。”
看过她这个鬼样子而不介意,的确是挚友。
有许多势利的人见到朋友略降一级就开始疏远,佯装陌路。
本才闭上眼睛。
“杨小姐,你至少还需要个多月时间才能完成植皮手术,杨小姐,你背部烧伤部分复原情况理想。”
本才说:“只是不能穿露背装了。”她渐渐入梦。
母亲仍然在书房内,看见她,问道:“你有没有救熄那场火?”
本才颔首,“多亏你提醒我,已经救下来。”
刚想聚旧,母亲却说:“那你还不去做功课,下个月要开画展,作品质量那么参差,行吗?”
本才一惊,急急跑出去,外边是一片碧绿的草地。
她看到小加乐坐在秋千架子上,大眼睛像玻璃珠,一点神采也无。
“加乐,加乐。”她并没有应她,本才着急到极点。
她挥舞双手,挣扎得很厉害,呻吟着醒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本才称之为非人生活。
心肺脾虽然奇迹般逐渐复原,可是接踵而来的物理治疗叫她吃尽苦头,早知,她想,躲在加乐健康的小身躯内不出来也罢。
可是,也不是没有乐趣的,朋友逐个来探访,扶着她重新学步,都使她振作。
殷可勤赶来看她。她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老好殷可勤。“忽然之间,她俩痛快的哭了。
“他们都怕你不再醒来,可是我却有种感觉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是吗?”本才微笑。
“我觉得你来看过我们,还有,连交了三个封面,从前,那是你一年的产量。”
“我疏于交货。”
这次是殷可勤改正她:“是作品,不是货。”本才笑了。
“真没想到刘执成那样的大块头会流泪。”
“看上去他似铁汉。”
殷可勤问:“可有感动?”
“但是爱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求过高。”
“可勤,你又取笑我了。”
“本才我是惟一敢对你讲老实话的人。”
“所以真正难得。”
“以后请勤力交稿。”
“是是是,多谢指教。”
可勤总偷偷带些鲜味、医院不供应的食物进来。
香槟,甜美芬香得本才差些连舌头也吞下肚子,鲥鱼,咸得甘香,使味觉苏醒,勃露哥鱼子酱,齿颊留香。
本才感激不尽。
医生护士也有疑心的时候。
“这是什么气味?”
本才连忙使诡计:“会不会是雪茄?”
护士大惊失色,“什么,谁胆敢在这里抽烟?”
又过了关。也许是真心同情她,故意扮傻,不去拆穿。
王振波出现的那日,本才正在检查背部皮肤。
医生看着他进来,隔着屏风说话,好使病人分心,减少痛苦,因有外人在,他们的话忽然暧昧起来,很多时候欲言还休。
王振波说:“丽间打算带着加乐搬出去。”
本才问:“你可有探访权?”
“有,随时随地。”
“我替你高兴。”
“加乐想见你。”
“都是医生百般阻挠刁难。”
正在操作的医生笑了。
“加乐与母亲的关系大有改进。”
“她心智如何?”
“进步迅速。”
医生替本才穿上压力衣。他们移走屏风。
本才看到了王振波,这次,用成人的眼睛好好地贪婪地凝视他。
王振波过去蹲下,不顾外人眼光,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两人都泪盈于睫。
王振波颤声问:“有解释没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颓然,“不知几时才可搬出深切治疗病房”
医生答:“快了。”真是好消息。
“我会每天来。”
看护骇笑,没想到这位眉青鼻肿的杨小姐有那么多人追求。
这年轻女子一定有常人不如的可爱之处。
护理人员退出去。王振波问:“一切恢复正常了?”
本才摇摇头,“肉体受的创伤需要长时间调养。”
“可是,你的精灵已经归位!”
水才笑得弯腰,“多么巧妙的形容。”
“难怪何世坤要把你当作研究材料。”
本才收敛笑容,“何教授近况如何?”
“听说她已与多名弱智儿童联络,专题研究。”
“她的工作其实很伟大。”
“马柏亮如期结婚,场面冷淡,父母兄弟都没有参加婚礼。”
汤巧珍又一次选错对象,本才叹息。
王振波轻轻说:“看,我似一个长舌妇,絮絮向你报告是非。”
本才想一想,“也许,她已清楚地考虑过,反正厌恶目前生活方式,不如冒险,变一下,可能会看到曙光。”
“祝她幸福。”
“她对你有好感,你一直没有给她机会。”
王振波吓一跳,“他们竟对加乐毫无顾忌,乱诉心声,你现在知道太多秘密。”
“为什么?”
“我一直只喜欢比较活泼的女子:热情、坦白、丰富的想象力,勇敢果断的性格。”
本才忽然涨红面孔,“请恕我对号人座,这好似在说我。”
王君微笑,“还有谁。”
本才讪讪地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缓缓说:“扶我站起来。”
“要拿什么?”
“扶我!”
王振波缓缓扶着她站起来。
他没料到本才这样说:“看,终于长大了。”
“是,”王振波也笑说,“齐我耳朵这么高了。”
“让我们出去走走。”
“医生说——”
“别听他们,死人了。”
“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
“奇怪,天气还是这么冷,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这真是一个冰冻的冬季。”
“过一个月春天便要来临。”
他把本才裹得十分严密,像一只粽子似,与她悄悄经过医院的图书馆,偷偷走到草坪。
本才诉苦:“冷。”嘴里呵着白气。
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银酒瓶,打开瓶盖,喝一口。
王振波大惊,“这是什么?”
本才眨眨眼,“拔兰地。”
“什么地方得来?”
“殷可勤偷偷给我。”
“竟有这种损友。”王振波顿足。
“所以我同她的友谊长存。”两个人都笑了。
本才得寸进尺,“来,带我去跳舞。”
王振波骇笑,“杨小姐,你尚未复原。”
“你我都知道扬本才永远无法恢复旧时模样,管它呢,先去跳舞。”
王振波急说:“待你出院,再找舞厅。”
本才颓然,“这段日子真坑人。”
话还没说完,看护已经追出,“原来在这里,吓坏人,王先生,再这样,以后不让你探病。”立刻把他们抓了回去。
本才嘻嘻笑,一点也不生气。
王振波说:“对,我已把你家门匙自罗允恭处取回。”
“谢谢你。”
“住宅已经再次换锁。”本才点点头。
“我还擅自闯进香闺巡视了一下。”
王振波没想到有那么可爱别致的住宅。
白得耀眼,全无间隔,主要的家俱是一张宽敞的原木工作台与老大的双人床。
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有点放肆,不失天真。
随即他看到墙上淡淡的印子,像是有几张画被人除了下来。
他替她把画册书本略略整理一下便关上门离去。
本才说:“叫你见笑了。”
“活脱是艺术家之家,只是天窗如此光亮,怎样睡觉?”
本才骤然面红,这问题太私人。
王振波说:“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
本才咕哝:“生意都已结束,还忙些什么。”
王振波微笑,开始管他了,真是好现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他走了,本才坐在藤椅上看杂志。刚有点累,没想到翁丽间来看她。
本才觉得亲切,毕竟做了那么久的加乐,在她怀中依偎了那么多次。
本才想撑起来。
翁丽间连忙按住她,“杨小姐,不用客气。”
“加乐好吗?”
“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学。”
本才担心,“不是特殊学习所吧?”
“不,是普通小学,由一专门助教协助,希望过正常生活。”
“那她会喜欢。”
“杨小姐,我还未正式向你道谢。”
“任何人都会那样做,请不要再提了。”本才十分尴尬。
翁丽间握住她的手低下头,想一想她说:“我愿意负责你的医药费。”
“这是公立医院,不费分文。”
“那么,我如何表达心意?”
“翁家一家乐于捐助医院设施,已经足够。”
“杨小姐,真没想到你救助加乐是完全无偿的慈善。”
本才觉得有必要转变话题,“听说,你好事近了。”
翁丽间一怔。
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刚刚才苏醒的杨本才怎么会知道。
本才连忙道:“对不起,太唐突了。”
“不,杨小姐,我不怕你见笑,明春我会再婚。”
本才忍不住低声嚷:“你们都第二次结婚了,只有我,无论如何没人要。”
翁丽间一听,只觉好笑,并不当作嘲讽,她很幽默地,“放开怀抱,保不定可以嫁三次。”
本才这才觉得失言,连忙掌嘴,“讲错话,讲错话。”
翁丽间凝视她,“年轻真好,内分泌自然生产抗抑郁素,无论环境怎么困难,一样挺得起胸膛来顽抗。”
这时,翁丽间伸出手来,摸了摸本才的头顶,像爱抚小加乐那样。
真奇怪,她说起加乐,“有很多表情相似。”
本才笑。
“唉,我在说什么,你俩资质差那么远,我一定是失心疯了。”
两人客套一番,翁丽间才告辞。
她一走,本才缓缓站起来,才发觉背脊尽湿,没想到应酬竟是那么累的一件事。
抑或,她有点心虚。
毕竟,刚才同她说话的人,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侣。
本才轻轻坐到床沿,把笑容收敛。
翁丽间太夸奖她了,扬本才体内的抗抑郁素也渐渐在消失中,不比那些少女,一点点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戴着蔷薇色眼镜,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她不过故作活泼。
客人一走,整个人消沉不已。她取出酒瓶喝一口。
酒已饮尽,她学醉翁那样把瓶子甩一甩,希望倒出最后一滴。
本才不敢照镜子,她看到的面孔浮肿无神,双目呆滞,难怪马柏亮一见就走,这个女人要不得,不过,可是,她的财产还是有吸引力的,可否只要她的钱?
她睡着了。朦胧有人进来,轻轻坐在床沿,在耳畔唤她名字。
本才知道这是刘执成。
想到这些日子来的委屈,不禁在睡梦中呜咽。
刘执成一直陪着她。
少年时,本才也把男朋友分两种,跳舞一种,诉苦一种,两类从不混淆,灵与欲必然分家。
本才不大记得她借用过的肩膀,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却铭记在心,真不公平。
直到她再次熟睡,刘执成才悄悄离开。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
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干透仍然芬芳可作装饰用。
再过一个星期,本才坚持出院返家休养。
看护劝她:“杨小姐,不要把健康当玩笑。”
“病床矜贵,你则当我们是推销员,硬要你留下。”
“一定要走?我们才是你的老朋友,还到哪里去。”
经过研究,还是放她出院,每日下午,院方会派护理人员上门去检查她近况。
刘执成与殷可勤接她回家。
可勤一进来便说:“前门有行家想采访你关于火灾受伤始末。”
刘执成立刻代本才发言:“从后门走。”
本才坐轮椅内,用帽子遮着头,绕到后座,经过那幅儿童壁画。
“啊,完成了。”
“是,充满生气,为沉重的病房带来希望及色彩。”
殷可勤催刘执成,“电梯来了,快走。”
一辆吉普车驶近,司机正是王振波。
刘执成一手将本才抱起,放进后座。
可勤接着跳上车关上门。
本才急道:“执成还未上车。”
可勤微笑,“他会去引开记者,并且同他们讲几句话,人家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刘执成在车外向他们挥手。
“谢谢你们。”
可勤笑,“啊,一句谢就想了此恩怨,真没那么容易。”
“那,做牛做马可管用?”
“倒不必,有十个八个俗而不堪的小说封面等着你来做才真。”
本才伸出手臂,全手都是蜂巢似针孔,像资深瘾君子,她连忙拉下衣袖。
王振波感慨而放心,“总算救回来了,好歹出院了。”
可是,为什么至今未见过加乐?这是本才心中一个极大疑点。
回到家,王振波掏出锁匙开门,那日,阳光满室,本才一进门便啊地一声。
原本空白的墙壁现在挂着那几张失去的画,原壁归赵,本才雀跃。
连殷可勤都忍不住问:“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王振波笑笑,“我找到马某,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便把画交出来。”
可勤问:“你说些什么?”
“我只告诉他,这几张乔治亚奥姬芙的花卉也算是名画,自有转手记录,如拿不出单据,做贼赃论。”
“他怎么说?”
“他说他怕屋内无人,画会失去,故此暂时代为保管,直到屋主回家。”
“画一早买妥保险,是不是,本才?”
本才不语,仰头欣赏那几幅画,失而复得,真正高兴,本才指的是她的生命。
可勤看着她,“你好似不甚生气?”
本才坐下来,“可勤,去做茶来我们喝。”
“马上去。”
本才微笑,解释:“经过这次,发觉自己高大许多,再也不与小事计较。”
王振波宽欣,“那多好。”
本才伸了伸四肢,“谢谢你。”
“不客气。”
“你付了赎金是吗?”
“总得给他运费。”
本才笑了,有点讪讪,她没带眼识人,今日的羞愧是应得的。
可勤捧着茶出来,讶异地说:“本才,我在你厨房里找到七种茶叶,洋洋大观。”
本才立刻看着王振波,是他代办的吧。
那么细心周到。
本才终于问:“为什么不见加乐,加乐好吗?”
“她如常。”
“几时带她来我家?”
“待你比较有精神的时候。”
“明天可以吗?”
“我看看她有没有时间。”
语气内有推搪因素,何故?
王振波站起来,“本才,你休息吧,我先走一步。”
他告辞了。本才心中隐隐觉得有事。
殷可勤犹自不觉,“本才,我找到鹅肝酱,想不想吃一点?”
“可勤,我累了。”
“那么,我送自己出去。”
本才松口气,缓缓走到自己的床边,一头栽下去。
床铺太久没沾人气,略有潮湿味道,但仍然熟悉地柔软。
看,只有床是她最忠心的朋友。
敏感的本才觉察到王振波对她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他仍然处处为她着想,体贴入微,但是同以前已有不同。
与他做加乐的时候,无异有段距离。
那段时间,她即是他,他也就是她。
电话铃响,本才不想去听。
“本才,你已回家?我是柏亮,有事商量。”
什么,他还敢打电话来?本才不由得笑出来。
百密一疏,电话号码没有更改,被马柏亮有机可乘。
下午,看护来了,叮嘱她几件事。
“杨小姐,多出去走走,一个人呆在家中不好。”
“不是叫我多休息吗?”
“你眼睛有点忧郁。”
“什么都瞒不过你。”
“工作是最佳精神寄托。”
“那我明日便开始作画。”
本才自觉语气冷漠,言不由衷。
“是否苏醒之后感觉到反高潮的低落?许多病人在痊愈后才觉得抑郁,因为亲友都回去做正经事了,不再拥摄着病人。”
本才苦笑,“又不幸被你言中。”
“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缠住男朋友不放,造成他压力,叫他为难。”
“是。”本才微笑,这些她都懂得。
看护好心一如老友。
她接着:“这间公寓多么奇突,坦荡荡,太君子了。
然后约定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再来。
一连几天,刘执成与殷可勤同时来探访她。
本才问:“出版社好吗,生意如何?”
可勤笑,“自本才口中听到生意二字十分突兀。”
刘执成回答:“形势低迷,大家都在等新的畅销书大作家出现。”
可勤笑,“需年轻貌美,身段姣好,气质幽雅,才思敏捷,天才横溢,而且工作态度严谨勤奋,每年著优秀长篇小说十五套。”
“哗,但愿你有日梦想成真。”
刘执成笑,“生意目前还可以维持。”
可勤在厨房忙做午餐,他与本才闲聊。
“去年出版社搞晚会,你就喝得比较多,那天由我送你回家。”
本才一点也不记得。嘴巴虽然不说,脸上却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一切都落在刘执成的目光里,他暗暗叹口气。
可勤也是个聪明人,出来看到这种情形,便劝说:“人家大病初愈,你却来考人家记忆。”
本才却问:“你们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加乐?”
两人摇摇头。
“她仍住在王宅?”
刘执成奇道:“本才,你应该最清楚王家的事。”
本才不语。
可勤说:“我还记得出版社七周年纪念请你设计宣传海报,你无论如何不肯。”
本才想起来,“有一个人在电话中滔滔不绝告诉我他的构思,唏,我顿时反感,这还叫我干什么,干脆他来做好了。”
刘执成讪讪说:“那人是我。”
可勤拍手大笑,“哈哈哈。”
本才十分尴尬,她说:“我去冲咖啡。”
刘执成看着她的背影,“奇怪,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她身边,吃饭开会通电话不下百来次,可是她对我一丝印象也无,我仍然是人海芸芸众生中一名,连我名字也记不清。”
可勤赔笑,“怪不得有些男生为求博取印象分,刚相识不由分说先把那女生痛骂一顿,好叫她刻骨铭心。”
刘执成奇问:“真有这样的恶棍?”
殷可勤不出声。她刚上班,第一次开会,就因小故叫刘执成严词责备。
当时她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哭完了好出来辞职。
那次出丑叫她没齿难忘,可是很明显,刘执成本人却已经忘怀。
可勤不打算提醒他。
之后,才发觉他是个热诚坦白对下属没有架子会玩政治的上司。
可是她一直有点忌惮他。
这时,刘执成摇摇头,“也许,我应知难而退。”
旁人实在不便置评,故此可勤只有低下了头。
“咦,本才呢?”
厨房不见人,这才发觉她躺在露台上的藤椅子睡着了。
刘执成说:“来,一、二、三。”与殷可勤二人抬起藤椅回到室内,替她盖上毯子。
“我们一起回公司吧。”
本才半明半灭间听见他们约好同时走,不禁宽慰。这两个好人应当走在一起。
第二天,本才对王振波说:“我想见见加尔。”
王振波咳嗽一声,“这件事,我也不想瞒你。”
呵,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你最最了解加乐。”
本才屏息聆听。
“本才,加乐,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本才抬起头来,“我没听懂。”
“本才,”王振波吸进一口气,“你离开加乐的身躯后,她并没有变回她自己。”
本才变色,“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你苏醒了,做回标本才,加乐却没有,她救醒之后,不再是王加乐,也不再是杨本才。”
本才睁大双眼。
“本才,故事并没有完结,现在,加乐成为第三个人。”
本才握紧拳头,额角沁出汗来,“振波,让我见一见加乐。”
“早该让她见你,可是,她不愿意。”
“什么?”
“她有主张,她不认识你。”
本才愣住。
“我非常惊惶,觉得加乐这种现象一定有个解释,可是不敢知会任何人。”
本才跌坐在沙发。
王振波困惑得无以复加,“本才,加乐现在是一个少女,自称区志莹。”
“请介绍她给我认识。”
“你可以到我处来吗?”
“就现在如何?”
“好极了。”
本才换好衣服,随王振波出门。
一路上王振波断断续续说他的感受。
“会不会加乐本身似一张白纸,容易接收别人的思维……”
“丽间却并没有觉察到,她在忙着筹备婚礼。”
“志莹,她十八岁,在一次车祸中身受重伤。”
本才看看他,“也是昏迷不醒?”
“不。”
“情况究竟如何?”
“你不会相信,本才,区志莹已经辞世,器官也全部捐赠出去。”
本才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半晌她问:“区小姐几时去世?”
“同一间医院,同一天。”
“你查证过这件事?”
“已经彻查清楚,我还见过区氏夫妇。”
“他们有无相认?”
“还没有。”
他俩到了王宅。
才开门,就有一个人冲出来,停睛一看,是妖媚的陈百丰,手挽一件红色长大衣,边穿边走,气冲冲道:“王振波,你那女儿,是只妖精,我实在吃不消,我知难而退好了。”
她瞪了本才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本才轻轻走进屋内,“加乐,加乐?”
一想不对,那孩子现在并非加乐。
她推开书房门,“志莹,你在里头吗?”
书桌后边坐着一个人,闻声把旋转椅霍一声转过来。
不错是王加乐。
俏丽的小面孔,大眼睛,尖下巴,疑惑的神情。
本才太熟悉这张面孔了,她曾经借用她的脸生活了个多月之久。
“记得我吗?”
加乐微微张嘴,好似认得,可是终于说:“不,我不认识你。”
声音的确属于加乐,可是语气不驯、嚣张、任性。
“你叫区志莹?”
她一愣,反问:“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本才微笑,“记得吗,我是你的前生,你此刻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
本才占了上风。
区志莹反驳:“可是,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本才怎么会输给她,她闲闲地问:“还习惯吗?”
区志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打开烟盒子,取过一支烟,点着吸一口,盯着本才。
呵一个七岁的孩子做出这连串动作,令人震惊。
本才不由得生气,“你要好好珍惜加乐的身躯,老实告诉你,你这生这世未必还可以离开。”
区志莹缓缓放下香烟,慢慢转过身子,“你可以走了,我没有心情听你唠叨。”
本才啼笑皆非,她竟把她当老太太办。
一时不想争吵,本才退出书房,与王振波会合。
他们坐在会客室中,两人沉默良久。
是王振波先开口,“你看怎么样?”
本才回答:“的确是另外一个人。”
“我该怎么做?”
“翁丽间不是打算同孩子一起搬出去吗?”
“交给她?”王振波反问。
“加乐是她亲生女儿。”
这是最合情理的做法。但王振波低下了头。
本才看着他,“你不舍得加乐。”他不出声。
本才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真打算等她长大吧?”
王振波踱步到窗前,不置可否。
本才暗暗心惊,原来他真有这个意图。
本才试探地问:“你爱的,一直是加乐?”声音已微微颤抖。
王振波仍然没有直接回答。
本才再作进一步推测:“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入住过加乐的身躯?”
“你真聪明。”
本才的确不是笨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才,这种现象实在太难解释。”
“我可以接受,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事。”
“她是否一个可爱的女子?”
王振波答:“是。”
“她在加乐身上生活了多久?”
“一年。”
“啊,那么久,后来呢?”
“她觉得实在太闷,离我而去。”
本才张大了嘴合不拢,外人只以为王振波深爱继女,实则上不是那么一回事。
王振波悲哀地说:“看,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看我?”
本才不答。她一背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气问:“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是个女演员。”
所以才能够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你认识加乐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走,”本才忍不住问,“走往何处?”
“我不知道。”
“消失在世上?”
“或许是,或许在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人身上寄居。”
“你答应替她保守秘密?”
“正确。”
“她叫什么名字?”
“怨我不能透露。”
“她原来的身躯是否完好?”
“本才,我不想再说什么。”
王振波低下头,黯然销魂。呵他至今还深深悼念她。
本才一时间解开了那么多谜语,不禁疲倦,用手撑住头,不想动弹。
一个小小身躯忽然出现在门边。
加乐尖刻的声音传来:“你们还在谈?你,你还没有走?”
小小的她一手撑住门框,说不出的刁泼,一看就知道不好应付。
难怪连姣媚的陈百丰都吃不消兜着走,落荒而逃。
本才说:“加乐,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是志莹。”
“我们做个朋友可好?”
志莹笑了,伸出舌头左右摆动,“成年人,我才不会同你做朋友。”
本才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振波这时开口:“本才不是那样的人。”
本才十分感激,刚想道谢,加乐眼睛一红,哭了出来,一边顿足,一边转身就走。
她嘴巴嚷着:“没有人爱我,人人都欺侮我。”
本才服了。可是,她做加乐的时候,不也是利用过这种特权吗?
她站起来,“我告辞了。”
“本才,我叫司机送你。”
王振波急急追上楼去安慰区志莹。
不,是加乐,他一直以来深爱的,也就是加乐。
本才站在王宅门口,天气冷得要命,司机并没有出现。
她打手提电话叫计程车。
“小姐,今日车子非常忙,你愿意等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吗?”
本才只得致电殷可勤。
可勤二话不说:“我马上来接你,你穿够衣服没有?这是我一生所经历过最冷的冬季。”
本才落了单,孤清地站在人家家门口,呆呆地等救兵。
越站越冻,足手指都有点麻痹,鼻子冰冷,她想哭,却不甘心。
王振波根本不理会她去了何处,再也没有出来看过她。
本才又急又气,是他叫她来,现在又把她关在门外。
幸亏可勤的车子随即驶至。
“本才,快上车,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干吗站在王家门口,为何不按铃?”
跳上车,可勤把自己的手套脱下交给本才戴上,本才方觉得暖意。
“快走。”本才都不愿多说。
可勤看她一眼,把车驶进市区。
“去什么地方?”
“想喝酒。”
可勤说:“我不反对,可是你身体状况……”
“可以应付,放心。”
可勤说:“我从前总以为像你那样的天才处理俗世的事必定会得不落俗套。”
本才给她接上去:“不过渐渐发觉天才还不如蠢才机灵。”
“对,这两封信由纽约寄出,在出版社压了已有两个星期。”
“多半是读者信。”
“那更应立刻处理。”
本才学着可勤的口吻:“读者才是我们的老板。”
到了相熟的酒馆,本才坐下,叫了六杯苦艾酒,一字排开,先干掉两杯。
情绪略为稳定,取过信件一看,“嗯,是辜更咸博物馆寄来。”
可勤心向往之,“法兰莱怀特设计的辜更咸博物馆。”
信纸抽出摊平,本才读过,一声不响,折好又放回信封。
“说什么?”
“邀请我去开画展。”
“那很好呀,真替你高兴。”可勤雀跃。
本才微笑,“三年前已经来叫过我。”
“你竟没答应?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任何事情都得有所付出,不划算。”
可勤大奇,“你怕什么?”
“怕我其实不是天才,曝光过度,自讨苦吃。”
本才喝下第三杯酒。
“好了好了,别再喝了。”
“我已经痊愈,除出一背脊的伤疤,没事人一样。”
可勤一点办法也没有,徒呼荷荷。
她一抬头,不禁笑了,救星来啦,“看是谁?”
向她们走近的正是刘执成。
本才诧异,“可勤,是你叫他来?”
刘执成坐下,一声不响,看看桌子上空杯,也叫了六杯苦艾酒,酒上来,他学本才那样,干尽三杯。
本才不禁劝道:“喝那么多那么急做甚……”
刘执成笑了。
本才这时不好意思不放下酒杯。
她说:“哎呀,你的头发胡须都清理了,这叫洗心革面,为着什么?”
刘执成笑笑,“谈生意比较方便。”
可勤真是个正经人,“这种地方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本才说:“可勤开车,可勤没喝酒。”
可勤嘀咕:“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叫就六杯酒,表示什么呢?”
本才答:“豪气。”
可勤嗤笑出来。
刘执成陪她坐在后座,她把沉重的头靠在他肩膊上。
这个铁胆忠心的好人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动她。
本才默默到了家。
可勤叮嘱她:“早点休息。”
“你们呢?”
“回公司赶功课。”
“有工作真好。”
刘执成:“本才,要是你愿意到敝公司来上班,我马上替你装修办公室。”
这样的话自然中听。
本才进屋,甫坐下,忽然想起还有话说。
辜更咸那边,得请刘执成代为婉拒才是。她出门追上去。
到停车场一看,不见人,心里想:只得呆会补个电话,可是刚转头,就看见刘执成与殷可勤自转角处走出来,本才想迎上去。
本才忽然凝住,她随即躲到大石柱后边去。
本才看到刘执成紧紧的拉住殷可勤的手,朝吉普车走过去。
拉手本属平常事,但是也分很多种,看他们的姿势,立刻知道是情侣。
本才躲得更严。
他们走到车前,忽然紧紧拥抱,随即分开上车。
可勤潇洒地把车驶走。
本才嗒然低下头。是她撮合了他们二人。
这两个人在同一间写字楼工作已经好几年,相敬如宾本无他想,直到杨本才把他们拉在一起。
看,谁也没有等谁一辈子。
本才沉默了。
她缓缓走回家,关上门,倒在床上。
终于求仁得仁,完全寂寞了。
屋内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大难过后,必有落寞,现在,又该做什么才好。
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去同这个人谈几句也好,无论是谁,不论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能解闷。真没想到他会是马柏亮。
“本才,是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他没期待她会亲自来听电话。
不知怎地,本才的气已消,只是轻轻同:“还好吗,婚姻生活如何?”
“过得去,托赖,听说你痊愈了,十分庆幸。”
“是,差些更换生肖。”
“我知道你一定会挣扎下来的。”
事后孔明。
“柏亮,好好过日子。”
“钱老不够用。”
这句话本才一早听得麻木。
“省着点花。”
“已经不敢动弹,可是一出手就缩不回来。”
他哪里还有得救。
本才以为他会开口问她借,终于没有,始终尚有廉耻。
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要钱已经够不堪,居然向前头的女人要钱,那真不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才好。
他最后只说:“听到你声音真好。”
本才轻轻放下电话听筒。
那时年轻,不懂事,糊涂到极点,自有乐趣,他们也有过快乐时光。
看护来了,又去了,十分关注病人那颓丧情绪。
那晚本才睡着后,没有再梦见母亲。
或是任何人。
杨本才做回自己,才发觉有多大失落,她的生命何其苍白。
午夜醒来,沉思良久,累了,再睡,心中已有决策。
第二天一早起来,沐浴更衣,刚想出门,王振波来访。
“本才,打扰你。”客气得像陌生人。
他与杨本才根本不熟,也是事实。
本才原是个大方豁达的人,她招呼他进来。
“有什么事?”
王振波把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很含蓄地说:“本才,你卧病的时候,我自作主张,替你办妥一点事。”
本才取过文件看,哎呀,她低声叫出来。“罗律师终于把遗产承继权批还给我了。”
王振波微微笑,“她擅于经营,不负所托,这几年来遗产几已增值百分之一百。”
本才暗暗感激。
“不过,还是由你自己来管理的好。”
本才搔搔头,“我不懂理财。”
“各间大银行都有值得信赖的人材。”
“是,我会好好运用。”
“你是一名艺术家,身边有私蓄,人就清丽脱俗,如否,立刻沦为江湖卖艺人。”
本才由衷地感激,“振波,多谢指教。”
“我希望看到你健康快乐。”
明敏的杨本才立刻意味到他的另有深意,“你可是要远行?”
王振波微笑,“被你猜到了。”
本才黯然,依依不舍,“到哪里去?”
“去一个比较宁静的城市,看着加乐长大。”
本才想喊出来:我就是加乐呀。
不,现在加乐已是另外一个人。
本才问:“你已取得加乐的抚养权?”
“我正说服她母亲。”
凭他的人力物力以及毅力,一定没有办不到的事。
王振波站起来,“我走了,本才。”
“我祝你称心如意。”
王振波点点头。
本才加上一句:“你要小心,加乐最近刁钻不驯,而且只得七岁。”
话已说得十分露骨。
王振波微笑,“你仍然真正关心我。”
本才忍不住拥抱他,把脸靠在他胸前,像从前的小加乐那样。
然后,她静静送他到门口。
王振波有点无奈,终于转身离去。
本才站在门口良久,沮丧得不得了。
她提醒自己:要振作,杨本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刚想出门去办正经事,门铃又响起。
呵,莫非是他忘记了什么,又回头来拿。
打开门,门外却是小小王加乐。
本才无比亲切,却忍不住惊讶,“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岂不叫王振波担心?”
小加乐笑一笑,“你的确是个好人。”
“让我通知他。”
“且不忙,我有话说。”
她自顾自走进客厅,坐下,打开手袋,取出化妆镜,取出唇膏,补了补妆。
然后淡淡地说:“给我一杯咖啡。”
本才看得呆了,半晌才答:“是,是。”
她斟出饮料。
小加乐,不,区志莹慢条斯理的说:“振波不再爱你。”
本才不由得更正她:“王振波从来没有爱过我。”
“尚算你有自知之明。”
本才啼笑皆非,下令逐客,“我有事要出去,你请长话短说。”一个人的涵养功夫究竟有限。
“以后不准再见王振波。”
“哈。”
区志莹斥责:“这是什么意思?”
“由不得你管。”
区志莹大怒,“他不爱你,你不爱他,见面来干什么?”
本才看着她,“你有没有听过世上有一种关系叫朋友?”
“咄,鬼话,一男一女做什么朋友?”
“这就是你的心胸不够广阔了。”
“我不会允许王振波再见你。”
“祝你成功。”
本才打开大门,请她走。
这时才看见王家的司机在门外等她。
“王振波永远不会再见你。”
本才已经关上了门。她已经累得垮下来。
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鼻端隐约还闻到区志莹适才留下的香水味。
本才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认得这种浓郁的香水叫作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她叹口气,喝杯冰水,出门去。
先到银行去处理财务,再拨电话到出版社。
殷可勤来听电话。
“可勤,我想上来歇脚。”
“我来接你。”
“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可以到。”
“我替你准备饮料。”
“请给我一大杯热可可。”
总算留住了一个朋友。
可勤一见她便关心地说:“你看你累的。”
是吗?本才摸摸面孔。
虽然从来不自以为是个美女,但是也明白此刻姿色是大不如前了。
除了热可可,还有椰丝蛋糕,本才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殷可勤也是个伶俐人,细细打量本才气色,“你有话要说吧?”
“是,”本才抹了抹嘴,“我想重新振作。”
殷可勤鼓掌。
“辜更咸那边,我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好极了,我愿意做你秘书,替你处理琐事。”
“不敢当,请你帮忙才真。”
“本才,你的才华必定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本才牵牵嘴角。
“我马上替你联络辜更咸。”
本才看看可勤,微微笑,“我还需要节食,置装,换个新发型……要出去打洋鬼子了,不能失礼父兄叔伯。”
殷可勤一直笑。
“可勤,给我一点鼓励支持。”
“一定,愿你打垮洋人,扬威海外。”
本才略觉安慰。
可勤补一句:“本才,口后若有人闲言闲语,你不必理会。”
本才颔首,“那些人会些什么,不难猜到八九分,若是排除万难,争得些少名声呢,必定是媚外崇洋,倘若不幸全军覆没,则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么容易做春秋大梦呢你。”
可勤给本才接上去:“作品多一点,他说你粗制滥造,作品少一点,他又说你受欢迎程度大不如前。”
两人笑作一团。
静下来,可勤问:“叫你去纽约住你愿意吗?”
“我无亲无故,大可一定了之。”
“胡说,你还有我们呢,一年起码寄十个八个封面回来。”
本才这次来,另一个原因,是要使殷可勤释然。
因此她很平静地说:“好好照顾刘执成。”
殷可勤一听,忽然涨红了面孔,像是做贼被人当场捉到,双耳烧得透明。
本才不禁好笑,本想促狭地看她尴尬,终于不忍,“你看你到今日还怕难为情。”
可勤张嘴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试了几次,不得不放弃。
这时,肢体语言似乎更加重要,她握住可勤的手。
可勤嗫嚅:“他一直喜欢你……”
本才更正:“他一直关心我。”
可勤十分感激。
本才叹口气,“我猜我是那种六神无主,彷徨得团团转的人,特别叫他不放心。”
“执成喜欢艺术家。”
“当编辑大人也是文艺工作。”
“本才,你真好。”
“你俩一早就应成为一对。”
可勤轻轻说:“可是不知怎地,互相都没有留意对方。”
本才代为解释:“工作太忙了。”
“一定是那样。”
“现在有了好的开始,大可慢慢发展。”
可勤仍然腼腆。“你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光是讨论明年该出版哪些书,已经可以谈三日三夜,将来生了子女,名字也现成,一个叫书香,另外一个叫字馨,不知多文雅。”
可勤笑了。
半晌她说:“本才,你呢,你完全没有想过你自己?”
本才自嘲:“有呀,我已经要跳出框框,去做国际级艺术家。”
“感情方面……”
“直向前走,总会碰到那个人吧。”
“要求别太苛刻。”“可勤,你应劝我提高眼角才真,否则再来一位马某那样的人才,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可勤骇笑。
笑着她忽然落下泪来,与本才拥抱。
身后忽然有人说:“咦,这不是抱头痛哭吗?”
正是刘执成来了。
他真幸运,无意中得到理想伴侣。
像可勤一样,他打量本才后:“你太憔悴,得好好休养。”
一定是虚肿面孔,红丝眼,瘀黑嘴唇叫他们这样吃惊。
本才一点牵挂也无,回家休息。
看护来了,有点诧异,“你好像放下一些什么,整个人轻松了。”
“是吗,”本才笑笑,“一定是面子,面子最沉重。”
“不,也许是才华,”护士笑,“才华也千斤重。”
她真幽默,世上好人果真比坏人多。
本才一边在她指导下做柔软体操,一边说:“会不会是爱情,爱人十分沉重。”“真正的爱情叫人欢愉,如果你觉得痛苦,一定出了错,需即时结束,重头再来。”
本才讶异,“说得多好,像个大作家的口吻。”
看护说:“背上的烫伤疤痕其实可以请教矫型医生。”
本才感喟,“不必了,成年人身上谁没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见,有些你看不见。”
“杨小姐你这样说叫我放心。”
过一会儿看护又说:“王家整家搬走了。”
本才也说:“过一阵子我也会有远行。”
“人们已渐渐忘记那场火灾。”
“那多好,淡忘是人类医治创伤的天然方法。”
“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甘心吗?”
“我也有所得益,我很珍惜目前一切。”
看护也拥抱她。
本才知道现在的她一定很惨,否则不会人人一见便想拥住她安慰她。
整整个多月,殷可勤做本才的代理人,从中斡旋,与辜更咸那边谈条件。到最后,合同也签下了,出发到纽约的日期也定妥,本才仍然不肯与对方面谈。
一日,可勤送来荧幕对讲电脑。
“这是干什么?”
“他们想与你会晤。”
“不,我不谙英语。”
“谁相信。”
“我怕羞。”
“杨小姐,别闹情绪。”
“对,我住在荒山野岭,没有电话线,故此不能从命。”
可是过两天,可勤又上门来。
“是什么?”
可勤一言不发,打开盒子,取出一件轻巧的仪器。
“咦,什么玩意儿?”“是辜更咸派人送来的卫星电话,毋须线路,只需依指示瞄准卫星,即可收发。”
本才不出声。
“感动吧?”
本才承认:“完全有被追求的感觉。”“是,比起人家的认真,妥帖,我们这里搞文艺工作的条件相形失色。”
本才默认。“人家目的是办好一件事,我们却急于捧红自己人,建立个人势力范围。”
本才不出声。
“看样子你会一去不回头。”
本才不得不承认:“我确有破釜沉舟之心。”
“你看,本地又失去一名人才。”“本地自恃人才满街跑,不大受重视,到了外国,希望可以大翻身。”
“来,我教你用这具电话。”
“不,谢谢,我不爱讲电话。”
“有时你真固执。”
本才感慨万千,“我们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时候太多,老了,丑了,都无力挽救,说不说电话这种小事,倒可以坚持。”
可勤说:“你的确变了。”“从前的确太过娇纵,天天漫无目的玩玩玩,其实闷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发奋,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还来得及。”
“真的?”
“有的是时间,年轻是本钱。”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么,这是我重拾才华的时机。”
可勤又想拥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绝接受呵护。
只有损手烂脚,或心灵饱受创伤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进一口气。
可勤说:“你看美裔犹太人对你多好。”
“也许,就在他们当中选择个对象。”
“他们很多传统同华人相似。”可勤有点兴奋。
“我信口雌黄,你就相信了。”
“无论男女,都期待有个好归宿。”
本才吁出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个人都有了结局,你是女主角,你为何毫无结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说什么?”
可勤连忙摇头,“对不起,我着急了。”
人的本性不变,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别人效尤,当然也是好心。
“犹太人还什么?”
“热诚期待会面。”
“他们会失望。”“我的想法刚相反,你看你这人多精彩,站出来毫不输蚀给外国人,声色艺俱全,落落大方,外语流利,谈吐幽默,叫他们开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爱。
本才仍然坚持不与他们对话。
这种无意中制造的神秘感使对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没闲着,她努力帮助身体恢复原状。
无论做的是何种性质工作,首先见人的还是卖相,体重适当,精神奕奕,服饰整洁,一定占便宜。
她的思维有时与加乐仿佛尚有联系。
作画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觉得加乐就在附近。
“讨厌,讨厌谁?”
本才侧耳细听,忽然笑了。
“区志莹,是,她是比较刁蛮任性。”“想她定?做一个七岁的孩子十分沉闷,我相信她不会久留,你权且忍耐一下。”
“已经过了八岁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么?”
“学习溜冰。”
“今年的冬季真长真累。”
“其实已经是春天了。”
“有上学吗?”
“区志莹坚持不去,可是家长一定逼着她上学。”
本才笑了。
她倒在床上,也许只是幻觉,也许是真实的感应。
过几日就要出发到纽约。
公寓已经租妥,一切打点好,对方甚至问她用哪种牌子香皂,为求她宾至如归,精神愉快,用最好的心情工作,赚得利钿,与他们对分。
本才最怕的功利主义现在是她的合作伙伴。
她出门那日刘执成与殷可勤都来送别。
“我给你带了这件大衣来,穿暖一点。”
本才一看,吓一跳,“这种皮裘会在第五街遭人泼红漆。”
刘执成笑,“可以反过来穿。”
“处处都有暖气……”
为免争执,还是收下了。
“有什么事立即拨电话回来。”
可勤强笑道:“坐好,莫与陌生人搭讪。”
本才一向乘惯头等,等取出飞机票一看,才发觉只是商务舱。
犹太。
她笑了。
隔邻座位的乘客刚到,正忙着放手提行李。
一只纸盒不小心落在本才怀中。
本才一看,是最新的立体砌图游戏。
她脱口说:“唷,是风琴式无镜头原始照相机,砌好后可以真实拍摄。”
有人讶异:“你见多识广。”
是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本才觉得他面善,想一想,惊喜,“司徒仲乐。”
小男孩一怔,“你是哪一位,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的家长:“仲乐,别打扰姐姐。”
本才放心了,还好,经过那许多事,在他人眼中,她仍然是位姐姐,不至于升级做阿姨。
本才说:“不怕不怕。”
司徒仲乐的位子就在她身边。
本才压低声音:“我是王加乐的朋友,你还记得小加乐吗?”
司徒仲乐微微变色,“我怎么会忘记加乐,我不住打电话,她从来不听,也没有回复。”
本才觉得好笑,这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好像失恋。
她不敢笑他:“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司徒问:“是什么?”
“你可能不发觉,加乐有轻微智障。”
司徒仲乐答:“所有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全不讨论,免着她家长尴尬。”
本才感动了,“你仍然爱她?”
“永远。”
语气充满诚意,本才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司徒的父亲转过头来,“仲乐,你与这位姐姐一见如故。”
本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有没有想过可能要一辈子照顾加乐?”
“加乐自己也可以做许多事。”
“譬如——”
“她极有绘画天份,你知道吗?”
本才笑了。
“你可有加乐地址?”
“我愿意帮你打听。”
“我们移民到纽约长岛,这是地址。”
本才紧紧收好。
她合上双目,十分满足,她替加乐找到了旧友。
司徒仲乐很乖,并没有再打扰她,一路上静静做那盒砌游戏。
飞机快要降落时,他已完成那架照相机,装进底片,征求本才同意,替她拍了两张照片。
本才也把地址给他。
“我会在纽约住一年。”
“是读书吗?”
“可以说是一种学习。”
“杨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亦有同感。”
本才在下飞机的时候想,如果看不见接她的人,就先回公寓再说。
可勤做得真周到,锁匙已经交了给她。
她走出海关,就看见有人举着一块纸牌,上边写,“杨本才”三字。
来了,本才放心,迎上去。
那年轻女孩子朝她笑笑,继续张望。
本才轻轻说:“我是杨本才,你在等的人。”
那女孩怔住,张大嘴,“你?”
本才点点头。“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是杨女士?我听老板说,你是一位老小姐。”
好话谁不爱听。
本才笑着问:“你是——”“我叫香桃儿汤默斯,我专门负责处理有关杨本才一切事宜。”
杨本才好比一个户口,多么科学的管理方式。
“车子就在外边。”
“公寓里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
“谢谢你了。”
上了车子驶出飞机场,不久便看到高楼大厦剪影,交通也开始挤塞。
本才找些话说:“家在纽约有什么感想?”
“住惯了永远不会再搬。”
本才骇笑。“我知道杨小姐喜欢宁静的地方,资料上说你希望有一日可以在熏衣草田里作画。”
“是。”
“多么诗情画意。”
被她这么一说,本才觉得自己有点老套。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杨本才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莫叫人见笑。
这就是她不愿闯关的原因,将来即使得回多少,也不够吃惊风散。
不过现在人已经来了,也只得沉着应付。
“杨小姐,你且休息一下,傍晚我来接你与老板小叙。”
本才连忙说:“可否到明早才见面,我实在疲倦。”
汤默斯一怔,“我请示过再说。”立刻用电话询问意见。
看,即时失去自由。
汤默斯满面笑容,“老板说没问题,明早十时我来接你。”
“我自己会去,你把地址告诉我好了。”
汤默斯不为所动,“第一次,我还是陪着你的好。”
短金发的她一身黑色衣裤配小靴子,敏捷如一头小花豹。
本才脑海中闪过自己未受伤之前的样子,她黯然看着窗外。
司机帮她挽着行李上楼。
汤默斯在门口向她道别,“明早见。”
“不进来喝杯茶?”
“不打扰了。”她笑着退下。
推门进去,本才呆住,室内布置都是她喜欢熟悉的式样,大胆起用许多深蓝色,配白色特别提神。
走进厨房已经闻到水果香,咖啡,茶叶,都是她常用牌子,玻璃罩下还放着一大只巧克力蛋糕。比家还要像家。
本才有点疑心,殷可勤与汤默斯二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了解她那么多。
走进寝室,更加纳罕,电毯子已经开到三度,替她暖着床褥。
这时才发觉窗户对着中央公园,她推开长窗走到小露台。
空气仍然寒冷,但风已经转圆锋,到人身体上会得转弯,已不像前些时候如刀削般,看样子春日已在转角。
可是本才分外寂寥。
早知道出外见客也罢,这会又睡不着,也不见特别疲倦。
邻室有人弹梵哑铃,听真了,是个孩子在练习巴赫的小步舞曲一二三号,弹得纯熟悠扬,本才仿佛可以看到衣香鬓影,翩翩起舞。
她回到寝室,爬到床上,俯身向下,睡着了。
是谁,谁对她那么好?
电话铃响起来,本才去听,是汤默斯的声音:“杨小组,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这么快?”
汤默斯笑了。
天已经大亮,一个下午与一个晚上早已过去。
本才起床梳洗。
浴巾、肥皂、海绵……都似自家里搬来。
打扮完毕,本才自觉模样不输给汤默斯,也就略为放心。
从事文艺工作的人那妆扮总不能像一般太太小姐那么闪烁耀眼,非得有点不经意适当的蓬松及余地。
汤默斯见了她,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开完会,我们去逛街。”
本才笑,“好呀。”
到了会议室.主人家已经在等。一见她便迎上来伸长双臂拥抱。
那年轻的犹太人并不姓辜更咸,他是外孙,姓罗夫。
“我们的画室欢迎你,杨小姐,它全年归你所用。”
那间画室大如篮球场,光线明亮柔和令人愉快,空气中隐隐有薰衣草香气。
那也就等于说一年之内如果设有成绩,就得滚蛋。
本才笑了。
罗夫老老实实说:“没想到会是那样年轻漂亮的一位小姐,做起宣传来容易方便讨好得多,这真是我们的运气。”
本才但笑不语。
会后她与汤默斯逛跳蚤市场,琳琅满目的假古董引得她俩发笑。
“假的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
因为不知何处像煞了人生,因此笑到后来便笑不出来。
回到家,电话忽然响了。
本才似有预感,轻轻取起听筒。
那边“喂”了一声。
本才说:“我猜到是你,别人不会安排得那样周到。”
“你冰雪聪明,哪里瞒得过你。”
本才笑了,两人互相恭维,可见还有话题。
“天气有转暖迹象。”
“听说夏天一贯非常炎热。”
“你得用心作画。”
“辜更咸那边,也是你亲手经营的吧。”
“人家的确欣赏你。”
“但由你大力推介。”本才接上去。
“总得有催化剂。”
本才十分感动,“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我爱一个人,希望可以爱一辈子。”
“加乐呢?”
“加乐很好。”
“寄居在她身上的客人呢?”
“她已经离开。”
本才笑了,“也许是觉得沉闷。”
“的确曾经那样抱怨过。”
“加乐现在你那里?”
“我同她母亲轮流照顾。”
这是最好的办法。
“或者,我们可以见个面?”
“你得认清楚我是杨本才。”
“这一掌打得很结棍。”
这时,本才听见小提琴乐声。
呵,邻室又开始练琴。
在此同时,她发觉不对,门窗紧关着,乐声从何而来?
本才蓦然发现,乐声自电话另一头传来。
她明白了。
她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看。
只看见一个人背着她坐在梯间,正在讲电话。
“对公寓的一切还满意吗?”
小提琴声在走廊里是响亮的。
本才往电话咳嗽一声。
“看,已经没有话题了。”
本才再咳嗽一声。
他忽然觉悟,飞快转过身子。
他看到了本才,手提电话掉到地下。
本才坐到他身边,泪盈于睫,说不出话来。
他一时也开不了口。
提琴声停住,过片刻,一个七八岁卷发小女孩推门出来。
看到两个大人坐在梯间,非常讶异,“为什么坐在这?”拎着小提琴走了。
又过了很久,王振波终于问:“真的,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
本才笑了,“那么,站起来吧。”
他拉着她一起站立。
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太多话要讲,都堵在喉咙里。
本才终于说:“出去散散步吧。”
“我打算在纽约住一年。”
本才吃惊,“干什么?”
“做画廊生意。”
另一个小提琴学生上楼来报到,看到他俩,诧异道:“为什么站在梯间?”
本才忍不住真正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