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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苏西堕落

(2008-09-05 13:38:38) 下一个
  那一通重要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苏西正在开会。
  她只是宇宙广告公司的中等职员。
  秘书轻轻说:“苏小姐,一位雷家振律师找你,一定要亲自与你讲话。”
  上司老陆立刻发作,“叫他留言,苏西你稍后复他,我们正忙呢。”
  苏西不是个不识相的人,可是一听是雷律师,立刻说:“这是我一个重要电话。”
  竟不理老陆弹眼碌睛,自管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雷律师,我是苏西。”
  “苏西,他们决定下午四时到我办公室听遗嘱内容,你准时到。”
  果然是等了近一个月的消息。
  “苏西,假如你得不到什么好处,请勿失望。”
  苏西吸进一口气,“我明白,我原本不贪图什么。”
  雷律师笑,“我很了解你。”
  苏西回到会议室,披上外套,抓起手袋。
  老陆急问:“喂,你又开小差?”
  “我真有要事。”
  老陆蹬足,“苏西,我记你大过。”
  苏西停住脚,转过头来,“家父遗嘱今日公布,我非第一时间知道内容不可。”
  老陆耸然动容,他约莫知道苏西的身世,“那你速去速回。”
  苏西赶了去。
  银行区步行比乘车快,她走了十五分钟便到雷律师事务所。
  雷家振是好人,这些年来,从来未曾小觑过她们母女,你要是知道看低一对孤苦的母女是何等样容易,你就会佩服雷律师为人。
  苏西早到。
  雷律师亲自迎出来。
  她一脸笑容,上下打量苏西。
  “去梳好头,补一补妆,一会儿他们整家会来。”
  “是。”
  雷律师脱下她戴着的钻石耳环交给苏西,“这会使你亮丽。”
  苏西轻轻叹口气,真是个好心人,不想她太过寒伧。
  她到化妆间照镜子,荆钗布裙的她浓眉大眼,若有时间金钱大肆修饰,想必另外有一种味道,可是早上出门,已经劳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点野性难驯。
  苏西梳好一把天然鬈发,这把头发一遇潮湿,即时失控,好比海藻。
  她戴上钻石耳环,抖了抖衣服,走出去。
  他们一家已经到了。
  浩洁荡荡四个人,母亲与一子两女。
  年纪都比苏西大,端坐雷律师对面,苏西推门进去,他们只佯装听不见。
  他们连头都没抬,只当苏西透明。
  多年来苏西都承受着同一待遇,气馁之际也十分气恼,可是这种感觉已随父亲辞世而烟消云散。
  她丝毫不介意,挑后边角落一个位子坐下。
  雷律师咳嗽一声。
  “人都到齐了。”
  没有人应她。
  雷律师开启了一只棕色大信封。
  “这份遗嘱,立了有三年,一直存在我这里。”
  她取出文件。
  办公室里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苏西感觉有点悲凉,上一代恩怨已随着生命结束消逝,今日即使一无所得,她也无所谓,当然,他们会笑她,但她并非一个敏感的人,她有更实际的事情需要料理。
  雷律师轻轻读出遗嘱:“我,苏富来,是一个小商人,经营电子零件生意,娶一妻一妾,妻李福晋生一子苏进,两女苏近、苏周,妾黄遥香已离异,生一女苏西。”
  雷律师读到这里停了一停。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交待。
  苏西轻轻叹息一声。
  在静寂的办公室里,吁气声清晰可闻。
  众人动也不动,苏西坐在他们后面,觉得他们似石膏像。
  雷律师读下去:“李福晋及黄遥香生活细节早另有安排,不劳我再操心,因此,我将财产平均分为四份。”
  此言一出,苏太太李福晋第一个霍地转过身子来。脸色如锅底般黑,怒不可遏。
  苏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大意外了,父亲并不喜欢她,几次三番,同她说话,往往头也不抬,眼睛看着别处,令她难堪。
  可是到头来,他办事公允,苏西泪盈于睫。
  雷律师读下去:“承继我的遗产,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四人,不得堕落。”
  听到这里,不要说是苏西睁大双眼,莫名其妙,连雷律师都露出些微狐疑之色。
  他们四人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最大的堕落,便是怀疑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违者立刻失去继承权。”
  他们马上静下来。
  “由今日起算,一年之内,由雷家振律师及我好友朱立生公证,凡有行为堕落者,遗产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这时,苏西实在忍不住,冲口而出:“什么叫做堕落?”
  只听得苏近与苏周也问:“对,堕落有什么标准?”
  “在这一年内,各子女可支遗产的利息使用,我财产不算丰厚,每人约可分到一千万美元。”
  遗嘱已宣读完毕。
  苏进霍地站起,“这张遗嘱有问题,我会找律师来研究,家父生前,明明向我暗示,财产将分两份,我是家中唯一男丁,占一半,两个妹妹分剩下那一半。”
  雷律师忽然拉下了脸。
  苏西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凶神恶刹样,只听得她一字一字说:“苏进,你若对亡父的意愿一点尊重也无,我会与你周旋到底。”
  苏近也大怒,推翻了一张茶几,“那三几厘利息,叫人如何运作?”
  雷律师斩钉截铁地说:“或者你可以考虑学苏西那样,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苏进一阵风似刮走。
  苏西端坐不动。
  苏近与苏周扶起母亲,走出办公室,走到门口,母女三人一起转过头来瞪着她。
  她们终于走了。
  雷律师说:“来,喝一杯庆祝一下。”
  苏西定一定神,抬起头来,接过香摈,一饮而尽。
  “什么叫做堕落?”
  雷家振微笑,“触犯法律,也就是堕落了。”
  “吸毒呢?自杀呢。”
  “别担心,虽无一定准绳,社会总有公论。”
  苏西又问:“苏进会不会搞事?”
  “他若轻举妄动,你的财产便会增加。”
  “假使我们四个人都堕落呢?”
  “那,有几间大学的奖学金会因此得益。”
  “这一年内,我该如何循规蹈矩?”
  “苏西,做回你自己就很好,现在,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你母亲。”
  “谢谢你,雷律师。”
  苏西先回广告公司。
  老陆迎出来,“怎么样?”
  苏西笑着反问:“你说呢?”
  老陆端详她,“呵,”他喊出来,“苏西,你已是个富女了。”
  “可不是。”
  “你要辞职?”
  “不,我会做下去。”
  老陆堆上笑容,虚伪的诚意自他的皱纹里涌出来,“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你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客户。”
  “首先,我要告假。”
  “当然当然,处理财产是非常棘手的事。”
  苏西开着小小日本车赶回家去。
  母亲坐在露台上看风景,声音有笑意,“分到你那份了?”
  “雷律师已知会你?”
  “是,她很满意安排。”
  “妈,你呢?”
  “一个女孩手边有妆奁总是好事。”
  “妈,从此以后我可以罢买日货,置欧洲跑车了。”
  “恭喜你。”
  “妈,你高兴吗?”
  “我替你开心。”
  苏西追问:“你自己呢,母亲,你自己呢?”
  她哑然失笑,“现在你经济独立,不劳我挂心,下个月我可以乘轮船去环游世界。”
  苏西开怀地笑。
  “可是,苏西,你要小心,你不能堕落。”
  “不会,堕落也不是易事。”
  “苏西,你太天真了,一个人甚易堕落。”
  “我不相信。”
  “嫁人为妾,即十分堕落。”
  苏西不语。
  她母亲苦笑,“去,去选购欧洲跑车。”
  她站起来,身段高挑,同苏西一个式样。
  “我约了人打桥牌,晚上不回来吃饭。”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儿。”
  她出去了。
  苏西知道母亲想藉故静一静,今天这件事勾起大多回忆,她一定感慨万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师处喝的香摈又冒起泡来,苏西躺到长沙发上去,不消片刻,已经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因为担心,也与心理医生谈过梦境。
  开始的时候,梦见她自己走进一个客厅。
  苏进苏近与苏周都已经坐在那里,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们是成人,她却还是小孩。
  她尴尬地站在一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来,也不知道需见什么人。
  忽然听见苏近与苏周咕咕笑。
  当然是笑苏西。
  苏西本来不叫苏西,父亲叫她苏迪(内“西”),一样有一只撑艇,只是少了一点。
  母亲在填写出身证明文件的时候,沉默地、固执地只写了一个西字。
  自此以后,连名字也成了笑柄。
  苏近与苏周是那样喜欢取笑人,事实上,她们的嘴至今尚在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笑歪,堪称奇迹。
  苏西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不久她会醒来,可是仍然难堪羞愧到极点,梦与现实何其接近。
  只听得苏近笑道:“浑身都是毛,简直似只动物。”
  梦中,她们每次取笑讽刺揶揄的题目都不一样,内容却保证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头发眉毛,简直黏在一起,手手脚脚黑墨墨,一看仔细,也是汗毛,哈哈哈,是个毛孩。”
  无论她们说什么,苏西总是开不了口,承受着无限屈辱。
  她试过在梦中挣扎张嘴,可是只能发出哑哑之声,似只乌鸦,急得她热泪直流,于是引起更多耻笑。
  心理医生同她说:“你已经长大,不必理会出身,鼓起勇气,开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么关系,你一旦耿耿于怀,自卑不已,这噩梦终日会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苏西叹一口气,正想自梦中走出来,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的手脚身体迅速长大拔高,在数秒钟内变成一个大人模样。
  噫,苏西不再是七岁,苏西已是二十三岁。
  接着,她呀地一声,发觉会得开口说话。
  她指着苏近,“你!”
  苏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这是谁、什么时候进来、怎么会得站在门角。
  “哎呀,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我叫苏西,”她一字一字说出来,“苏──西。”
  她踏前一步,握着拳头。
  苏近与苏周害怕了,姐妹搂作一团。
  苏西甚有快感,想挥舞拳头,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铃声大作,甚为吵耳。
  刹那间,她醒了。
  哎呀,这是一个好梦,她真不愿醒来。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医生。
  司徒是个英俊温柔的年轻人,现代译梦人,而且会替客户坚守秘密。
  他听完苏西叙说,想一想,“你已得到释放,不再自卑。”
  苏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过,一个真正不介怀的自由人,不会做这种梦。”
  “这个我也懂,从今以后,轮到他们梦见我挥舞着拳头分掉他们四分之一财产。”
  司徒耐心他说:“不,也不是那样。”
  苏西静下来,“应该如何?”
  “应该心胸里完全没有那一家人,你才会得到真正释放。”
  苏西释然,“这是至高境界,明镜本非台,向来无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会永远记得他们。”
  “那么,你心中永远有创伤。”
  苏西承认,“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疤,人生怎会十全十美。”
  “说得很好,有没有想过遗产怎么样用?”
  “我不懂投资,也不会做生意,我想,会慢慢使用利息。”
  “已经可以令你舒服地过一生。”
  同一天,雷律师找她:“你得见见朱立生。”
  “谁?”
  “请勿掉以轻心,这朱立生与我同样是你的品格评选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这是真的,她从未踏进过大宅的门,过年过节,父亲只来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个有特权的客人,一次,约七八岁模样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说:“谢谢你来看我们。”她记得父亲笑了。
  又有一次,他带来一个朋友,送苏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游记人物玩偶,苏西珍藏至今。
  苏西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分开,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当好,房子、车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学毕业,替成绩不是上佳的苏西找了几间小大学,苏西挑美国加州是因为当时一个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学,结果到了彼邦,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苏西并没有读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边永远看不起她,但是她却没因此患出人头地及扬眉吐气情意结。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价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转移的事实。
  毕业时,父母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那帧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这里,雷律师打断她的恩绪:“明日下午六时,你到美国会所德萨斯厅见他。”
  “遵命。”
  父亲病发的一段时期,她应召去看过他,苏进他们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监视,毫不避嫌。
  苏西认为他们欺侮病人,十分愤怒。
  可是她其实并不认识病中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个陌生人。
  与一般病人不同,他并没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样穿西装在书房中工作。
  每次见到苏西,总是很宽欣。
  “你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有时也说:“来,替我把这份资料储入电脑。”
  通常,那个监视人会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来,像一只猫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样。
  渐渐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装与衬衫越来越大,似只空洞的壳子。
  然后,他进了医院。
  晚上六时,德萨斯厅。
  一走进去,便看到一大瓶黄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领班说出她约的人,恃者连忙带她到一张空桌坐下。
  苏西想喝酒,可是太阳还未下山。
  她听人说过,日落之前喝酒,是堕落行为。
  苏西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年轻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才转过头来。
  她十分讶异,这不可能是朱立生,这人不过三十,不不,甚至不超过二十六岁。
  果然,他伸出手来,一边说:“家父有事临时赶往新加坡,他失约了,叫我来招呼。苏小姐,我叫朱启东。”
  苏西反客为主,“你好,请坐。”
  “家父说抱歉,改天再请苏小姐。”
  因本来见的是他父亲,苏西不禁老气横秋、视朱启东为晚辈,顺口问道:“读书还是做事?”
  那朱启东有点迷惑,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般穿白衬衫蓝布裤,他从未见过女子有那样旺盛的毛发,一转过头来,他看到天然浓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与一双炯炯大眼。
  朱启东有点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说:“已经在做事了。”
  这时,苏西已经知道语气不对,有点造次,可是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轻描淡写地问:“干的是哪一行?”
  朱启东顺她的意,诚惶诚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儿科医生。”
  啊,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飞溅出来,沾到苏西脸上。
  “怎么会有空?”
  “我正放假。”
  “你时时放假?”
  “不,刚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蒙古乌兰巴托回来。”
  苏西探探身子,“去干什么?”
  “我负责帮助当地儿童医治缝合兔唇裂颚。”
  苏西凝视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问:“没有薪酬?”
  “是志愿行动。”
  “自备粮草?”
  “正确。”
  “乌兰巴托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夏季白天气温升至摄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晒至龟裂。”
  苏西耸然动容。
  她不出声了。
  朱启东知道他面试已经及格,松一口气。
  半晌,苏西试探地问:“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吗?”
  “当然。”
  太阳落山了,金光射到苏西毛毛的鬓角上,把她白皙的脸衬托得似安琪儿。
  朱启东听见他的心在说话:这是一见钟情吗?
  他看着她贪婪地喝起冰冻啤酒来,天真地呀一声,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质世界里,有这样平常心的女子已绝无仅有。
  父亲叫他招呼她,他却已决定追求她。
  她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启东心思荡漾。
  只听得苏西问:“你可拥有诊所?”
  “不,我在大学医学院任职。”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伤风感冒赚钱。
  苏西十分纳罕,这样的年轻人在都会中实在见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出现,她运道转了。
  她微笑,“这好似一个盲约。”
  朱启东承认,父亲回来时非得谢他不可。
  今早还想藉故推辞。
  “启东,你替我到美国会所去见一个人。”
  “爸,叫秘书替你改约会日期岂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后,不可将她在约会日历上推来推去,你去见她。”
  “我不认识她。”
  “是一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
  “我没有空。”
  “我说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启东看着他父亲,“爸,所以我经济一向独立,否则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团团转。”
  现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亲的秘书一定有苏西的电话地址。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  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
  “你为谁改变自己?”
  苏西答:“我自己。”
  “你头一个要爱你,以及接受你,你必须学会与你相处。”
  “我明白。”
  “这装扮怪怪地,不适合你。”
  苏西扮一个鬼脸。
  “见到朱立生了?你们谈过些什么?”
  “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派儿子朱启东做代表。”
  “啊,你见过启东,”雷律师十分高兴,“那年轻人真是一表人才。”
  “且甚有内涵。”
  “是,我看他长大,是名毫无缺点的年轻人。”
  “是个完人?”
  “稍有牛脾气,三岁大就到处逼长辈扮病人给他诊症,达不到目的就生气。”
  苏西骇笑,“多可爱。”
  “毕业后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后地区去赠医施药,一点经济头脑也无,幸亏父亲是个成功生意人,否则空有学问抱负,生活也成问题。”
  唁,原来如此。
  “结婚没有?”
  “谁要他,你会嫁他吗?”
  苏西笑,“为什么不?”
  “他很少在家。”
  “跟他跑天下好了。”
  “小姐,他去的地方还有霍乱天花为患。”
  苏西吐吐舌头。
  “一次他给我看照片,他抱着病童的时候并没有戴手套,我惊问:‘口罩、手套呢’,当地的军人入病营都戴口罩。”
  “他怎么说?”
  “他茫然答:‘为什么要戴手套?’”
  苏西点点头。
  “他想都没想过,你说是不是神经病。”
  “他与父亲不和?”
  “咦,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铢锱必计,恐怕不以为然。”
  “不,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那真是难得。”
  霄家振律师看到苏西眼睛里去,“还想知道什么?”
  苏西索性再问:“他母亲可易相处。”
  “父母已离异多年。”
  苏西说:“啊,同我一样。”
  雷律师笑,“说对了。”
  “离婚,可算堕落?”
  “我实在不想承认,不过,早三十年,社会风气的确如此封闭,几乎公认离婚是堕落行为之一,当事人,尤其是女方,性格上必有什么不妥之处,离婚妇人是侮辱称呼。”
  苏西耸然动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十年前,同居而不婚,亦系堕落。”
  “哗,那吸烟可算堕落?”
  “在一些保守固执的母亲眼中,穿高跟鞋,也是堕落,那是舞女穿的鞋子。”
  “那么,做舞女应该怎么办?”
  “一直不十分确定,至今,有所谓名媛认为名牌衣物不应售予身份暧昧女性,还有,任职欢场,肯定是自甘堕落,应与麻疯病人关在一起。”
  “现在麻疯已经绝迹。”
  雷律师接上:“那么,数夜之女最毒。”
  苏西抬起头想了一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倘若我们四人统统堕落,财产又如何处理?”
  雷律师变色,“不会吧?”
  “堕落的准则如此虚无飘渺,四人全部不及格也不稀奇。”
  “他另有锦囊,到时拆启,必有指示。”
  “苏进有否给你麻烦?”
  “他敢。”
  苏西沉吟,“他这个人----”
  “我知道,一向欺压你的是苏进。”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推说:“不记得了。”
  雷律师微笑,“苏西,假使我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像你。”
  苏西哑然失笑,“锗爱错爱,我既非美人,又不是天才,有什么用。”
  “是你那种绝不让任何人与事干扰你过好日子的乐观精神。”
  “是吗,”苏西诧异,“那也计分?”
  “一百分,我至讨厌怨天尤人,不住抱怨,心中没有一件好事的人。”
  秘书进来说:“雷律师,董先生已经在等。”
  苏西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我们再联络。”
  苏西忽然问:“可以约会朱启东吗?”
  雷家振醒悟,这才是苏西真正要问的问题。
  “当然可以。”
  “不犯规?”
  “一点关系也没有。”
  “谢谢你。”
  苏西松口气,奔到街上,欢呼一声。
  可是天正淅淅下雨,不得了,她那把花了不少时间吹直的头发保证又会反弹。
  苏西想回广告公司去打一个转,与同事说几句。
  她走的路十分迂回,她喜欢穿过各个商场顺带看看橱窗,已是多年来的习惯。
  苏西看到一方丝巾,驻足打量,这时,她发觉身后有一个中年人。
  跟了她有一段时间了,他也佯装看橱窗。
  一眼就知道这一类衣着普通的男子对古灵精怪的女装不可能有兴趣。
  苏西不出声,她买了一杯冰淇淋,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慢慢吃,男子消失了,也许躲在后边人群里,一直到苏西站起来,他都没有再出现。
  莫非是多心。
  她走近珠宝店,他又出现了。
  苏西叹口气,有人跟踪她。
  为什么?当然是要看她日常行踪如何,从中研究挑剔。
  这还会是谁,一定是苏进。
  苏西握紧拳头,十分气忿,新仇旧恨全部勾了起来。
  雷家振律师说得对,最会得欺压她们母女的,便是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半兄。
  苏西属牛,他也属牛,碰巧大一号,但是苏西从没见过如此奸诈的牛。
  十多年前父母分手,也是苏进导演的好戏。
  他痛恨她们母女,认为她们破坏他家庭,恐惧父亲终于会离开他们那头家,故此从来不放过苏西母女。
  他终于等到机会。
  他派人跟踪,不,不是苏西母亲,而是他亲生父亲。
  他捉到父亲约会一个女演员的证据,把整份证据送到苏西家去。
  聘用私家侦探是苏进惯伎。
  苏西记得母亲看到录影带时十分平静,声线有点无奈:“唉呀,我这会子可难下台了。”
  本来已经十分动摇的一段关系被这条导火线完全摧毁。
  苏西回忆到这里,握紧拳头。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迁怒一个人一件事,苏西憎恨苏进。
  这个人不学无术,绝不长进,年复一年,学做生意、炒卖地产、搞日本餐馆、批发时装、电子零件、旅游公司……七十二行,几乎什么都做齐,没有一桩不亏大本,简直是无底洞。
  他最怕有人来分薄他的身家。
  事成后,苏进不住炫耀他的手段,亲友全部知道这件事,传为笑柄,日后辗转传到苏西耳中。
  她从未与母亲商议过这件事。
  父亲如此不忠,长远也没有意思。
  苏西本来想走进派出所,好警告那个跟踪者,终于改变了主意。
  她有更好的办法。
  苏西叫部车子回家,她想到了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反正她现在也有多余的钱可花。
  她正收集资料,电话铃响了。
  “我真怕你去了别处度假。”
  是朱启东,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虽然都会人海茫茫,不过要找一个人,一定可以找得到。
  “想约你吃晚饭。”
  苏西揶揄他:“医院随时会传你。”
  他十分无奈,“所以不大有人肯陪我吃饭。”
  “我来好了。”
  “六时正接你。”
  “那么早?”
  “想早一点看到你。”
  “好,我在家等你。”
  苏西趁这个空档联络了一家郭氏私家侦探社。
  郭氏曾经是宇宙广告公司的客户。
  苏西说出她的要求:跟踪、报告、拍摄、录音。
  那是很例牌的工作。
  侦探社说:“我们需要他的照片、住址、办公地点。”
  “我立刻把资料传真过来。”
  苏西忽然想到,其实两兄妹都堕落不堪,没有一个好人。
  她有丝内疚,朱启东若知道她这另一面,可会深深吃惊失望?
  不管了,她必须保护自己,敌人已经动手,她也该准备武器了吧。
  侦探社立即有电话过来,“资料收到。”
  “拜托。”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刚想打扮一下,门铃已经响起来。
  果然是朱启东。
  如果对方派人守在她门下,一定知道她正在约会见证人的儿子。
  好呀,没问题。
  朱启东进来,“伯母不在家。”
  苏西笑,“她的约会比我多。”
  她斟两杯冰冻啤酒出来。
  “地方很宽敞。”
  “是呀,老房子、老家具,装修一直没变,厨房墙角还有母亲替我量度身高进展记录,最多一年高三英寸半,真厉害。”
  朱启东笑着坐下。
  苏西忽然疑心,“你为什么不问我父亲?”
  他可是已经打听过她的家事,如果有,她对他的印象一定大打折扣。
  可是朱启东莫名其妙,他说:“对,伯父也不在家。”
  苏西微微笑,“家父已经去世。”
  “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西十分矛盾,这时,她又希望他什么都知道,省得她费唇舌解释。
  “我是庶出。”
  “兼是私生子,父母从来未曾正式结婚。”
  “一直以来,生活非常节省,必需品不缺,可是也没有奢侈品。”
  “现在好了,得到一笔遗产……”
  交待身世是天下最辛苦的事之一。
  苏西沉默了。
  朱启东说:“我从不知道坐家中喝啤酒可以这样舒服。”
  苏西笑答:“那是因为你知足。”
  他端详她快乐天使般容颜,满心欢欣。
  她为他修饰过,可是鬈发野性难驯,早已飞弹得四处都是。
  他忽然问:“你的眉毛怎么了?”
  “我修过。”
  朱启东大吃一惊,“可是,浓眉最漂亮。”
  苏西意外,“你喜欢?”
  朱启东大力颔首,“刚健、妩媚、精神奕奕。”
  苏西心花怒放,“那,以后我不碰它们了。”
  朱启东趋近一点,想说些什么,这时,他的传呼机又响。
  他一怔。
  苏西已经笑起来。
  “咦,今晚我休假。”
  呵,他为她告假。
  他取出手提电话拨到医院,告诉值班人员:“你应找上官,今晚他轮更。”舒出一口气。
  苏西说:“让我们出去吃饭。”
  “不如到舍下。”
  唔,一个无国界医生的家可能真是一间寒舍,去见识一下不妨。
  “好。”
  苏西取过外套跟他走,这才发觉,她对他,还没有说过“不”字,一直都是好好好好好。
  对别的男生可没有这样驯服,“不,我想早点走。”“不,我头痛。”“不,今明后晚都有事。”“不,我不会跳舞。”不,不,不。
  门口停着一辆蛤蟆似新式欧洲跑车,一看就知道性能超卓。
  但苏西讶异,“这是你的车子?不像呀。”
  “实不相瞒,妹妹启盈见我有约,借出跑车给我,她说,女孩子喜欢新车。”
  苏西微笑,“你本来用什么车?,’
  朱启东扬扬头,“我没有车,步行十分钟可到医院。”
  苏西笑,“步行很好。”
  “那以后我也不用改变自己了。”
  “当然不必。”
  苏西设想到他仍与家人同住。
  住宅在山上,半独立洋房,布置名贵大方,朱立生父女都不在家。
  朱启东的书房十分简洁,书桌上放着他在各国工作的照片。
  苏西仔仔细细逐张欣赏,问题多多。
  “这是什么病?”怵目心惊。
  “很可怕,叫食肉菌。”
  “啊,我听说过。四十八小时可以致命。”
  “唉,至心酸是看到儿童患一般抗生素可迅速治疗的疾病,但因缺乏药物失救。”苏西不语。
  片刻女佣请他俩用膳。
  菜式清淡可口,苏西吃了很多。
  一样是父母离异家庭,他们这一家又不失温暖。
  “有无启盈的玉照?”
  “嘿,她最爱拍照。”
  摊开照片簿,真是琳琅满目,朱启盈在一问著名法国珠宝公司任公共关系职位,人长得漂亮,打扮时髦,完全走在时代尖端。
  “这是家母。”
  苏西冲口而出:“最年轻美丽的伯母。”
  朱启东笑,“启盈同母亲一个印子。”
  “令尊呢?”
  “他不喜欢拍照。”
  苏西有点失望。
  不过她没想到看老照相簿也会那样有趣。
  “几时介绍我认识启盈。”
  “你会嫌她幼稚。”
  苏西连忙说:“不不不,我才笨拙呢。”
  “聪明人都那样讲。”
  苏西急急赔笑,“折煞我了。”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
  “对不起,我听听。上官,什么事?嗯,原来如此,女朋友的表姨妈娶媳妇,非去吃喜酒不可,我也有女朋友呀,一样走不开,吹牛?她就在我身边,不信,她同你说几句。”
  竟把电话递给苏西。
  苏西骇笑,“哪一位?”
  那边又笑又说:“你是小朱的女友?他找到女友了?你央求他代我当三小时夜更可好?他一向是我们这种有包袱之人的救星。”
  苏西笑弯了腰。
  朱启东在一边教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苏西对上官医生复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上官一直嚷:“厉害,厉害。”
  苏西笑着说:“他马上来。”
  上官说:“皇恩浩荡。”
  “你的同事都那样可爱吗?”
  “上官的确特别一点。”
  “我告辞了。”
  “对不起,原本可以去看电影。”
  “改天好了,机会多多。”
  他送她返家。
  母亲看着她,“这样高兴,去什么地方来着?”
  “同某君约会。”
  做母亲的感叹:“异性相吸,无可抗拒,人类天性如此。”
  “是,”苏西承认:“人类命运如此。”
  “现在都是明白人了,合理得多,我像你那样大的时候,我妈对我说:‘遥香,何必嫁人,你陪我出入教会岂非十分圣洁’。”
  苏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事,不禁奇道:“外婆真的那样说?她不结婚,何来女儿?”
  黄女士答:“用诸别人身上的才叫规矩,她成为我的终身反面教材,至少,这一段母女关系,可以由我控制。”
  苏西吁出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雷律师找她。
  “苏进要求开紧急会议。”
  “有必要敷衍他吗?”
  “将来,你也可以召他出席开会。”
  苏西当然知道苏进想说些什么。
  她抵达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们三兄妹已经到齐。
  苏进一见苏西进来便指着她厉声说:“你与朱立生之子朱启东来往甚密,究竟居心如何?”
  苏西不语,静静在一角落坐下。
  苏进怒不可遏,“企图私通公证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律师开口了:“你稍安毋躁。”
  苏进转过头来,“雷女士,你一直偏帮苏西。”
  雷律师也提高声音:“一个人有权结交朋友,即使这人是朱立生之子。”
  苏进气白了脸,“好,我明日就去追求朱立生之女。”
  雷律师不怒反笑:“这也是你的自由,你大可以那样做,可是如果你以为你有机会影响朱立生的判断,你就错得很厉害。”
  苏进道:“苏西已经左右了你的看法。”
  雷律师凝视他,“你也大小觑我这个长辈了。”
  苏进拍桌子:“要在这里寻公道是不可能的事。”
  “你少在我办公室大呼小叫。”
  苏进叫妹妹,“我们走。”
  然后他指着苏西,“我一定会证实你堕落。”
  苏西既好气又好笑。
  苏近与苏周两姐妹仰一仰头就跟着走了。
  雷律师没好气,“早知不接这份古怪透顶的遗嘱来办。”
  苏西问:“一妻一妾可算堕落?”
  “站在女性立场来说,是天下最荒唐的堕落行为。”
  苏西微笑,“可是,他却不准我们胡调。”
  规矩,是用来加诸别人的一件事。
  别人犯错,罪不可恕,自己的闪失,则永远情有可原。
  “苏进怎会知道你约会朱启东。”
  “他用私家侦探。”
  “卑鄙。”
  “我也用私家侦探盯他。”
  “苏西,怨怨相报何时了。”
  “我想多了解这一个大哥。”
  “你看,金钱万恶。”
  苏西笑,“可不是。”
  郭氏侦探社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苏小姐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一定有重要消息。
  “请到舍下。”
  把那位郭先生请进书房,轻轻关上门。
  苏西接过一只大信封。
  打开,是一叠照片,拍得玲珑清晰。
  苏西一看,震惊,呆住,掩着嘴。
  真没想到!
  照片里两个男人,一个是苏进,另一个是----一张非常英俊熟悉的面孔,苏西认识他,她定期见这个人,他是苏西的心理医生司徒伟文。
  苏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天下竟会有这样怪异的事。
  她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手足无措。
  只听得郭侦探说:“他俩每星期一及五定期见面,来往超过一年。”
  苏西吞下一口涎沫。
  “两人感情很好。”
  苏西用右手不住抚摸左手臂,像是想把汗毛安抚下去的样子。
  “你没料到会发现这样的秘密吧。”
  苏西颔首。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开,所有邪魔古怪都飞逸出来,叫人永无宁日。”他说的是希腊神话故事。
  过片刻,苏西试探着问:“这……算是堕落吗?”
  小郭有一丝讶异,却十分平和地答:“成年人有权选择密友。”
  小郭说得对。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大哥,另一个是我的医生。”
  小郭意外,“不是你的男友?”
  苏西吁出一口气,“不不,谢谢天,幸亏不是。”
  小郭如释重负,“那,我比较容易说话了。”
  什么,难道还有下文?
  “事情有点复杂,你看。”
  小郭再掏出一只信封。
  案中有案,这侦探查案好手段。
  信壳里仍然是照片,一位资深记者说过,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果然。
  苏西一看,耸然动容:“啊。”她低呼出来。
  可不是值得惊叫,这次,照片中一人是司徒医生,另一人是美貌少女,两人态度热昵,司徒的手正在抚摸少女的长发。
  苏西说:“这女孩是司徒医务所的接待员殷小姐。”
  “呵,你全认识,这三角关系对你不陌生。”
  “如此复杂!”
  “苏小姐,我正担心你也是其中一个主角。”
  苏西忍不住,“啐。”
  “既然是个旁观者,再好没有,”小郭停一停,“他们的关系日趋紧张,苏进已经起了疑心,在星期一与五以外的日子里,都出现在医务所附近。”
  “嗯。”
  “苏进是一个浮躁骄做的人----”
  “你怎么知道?”
  小郭微笑,“我藉故向他问路,得到非常不礼貌的待遇,从此得到的结论。”
  “是,”苏西点头,“他母亲宠坏他,他为人自私、自大。”
  小郭这才明白到,兄妹同父异母。
  他说下去:“我预料纸包不住火,苏进不会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苏西十分担心,“都是成年人,不会闹事吧。”
  小郭想一想,“我们走着瞧。”
  他站起来告辞。
  苏西趁母亲尚未回家,匆匆收起照片。
  一向厌恶苏进的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这人原来愚昧至此,他自己住在玻璃屋里,却向别人扔石头。
  这是报复的好机会。
  只要把两份照片送到大宅,苏西一看,必定面如死灰,如果想更彻底地叫他们丢脸,更可叫苏太太也收一份。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不算过分。
  但是,苏西却不打算那样做。
  她所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报复只有使她变得像苏进一般阴险,她一向看不起他,如果变得同他一样,苏西无法向自己的良知交待。
  那才是真正的堕落。
  苏西决定把这个秘密放在心中,不去揭发,说也奇怪,心内重压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便是宽恕,可是,更可能是自爱。
  那家人一直踩低她,那不要紧,她可不能轻贱自己。
  苏西决定维持缄默。
  她忽然听到门外有声音。
  啊,是母亲忘记带锁匙?
  她走到大门前。
  这时,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
  抱怨地:“你从来不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母亲的声音:“这是我女儿的家。”
  “也是你的家。”
  母亲沉默一会儿,“希望你多多包涵。”
  “我都包涵了五年了。”
  苏西吓一跳,没想到门外的先生如此好耐心,顿时恻然。
  她是忽然下的决心,迅雷般拉开大门。
  门外两个中年人呆住了。
  苏西满面笑容,“妈妈,请朋友进来喝杯咖啡呀。”
  那位先生虽然已经白了半边头,可是精神奕奕,修饰整齐,使苏西觉得宽慰。
  更宽心的是苏西的母亲,泪盈于睫,转过头去,“进来吧。”
  苏西顺手抄起外套手袋,“失陪,我约了人看电影。”
  黄女士同女儿介绍:“这位是郑计祥。”
  苏西笑说:“郑先生,你们多谈谈。”
  她避出门去。
  母亲也是人,也需要异性的慰藉。
  为着女儿,已经回避那么久,现在苏西已经成年,她知道该怎么做。
  在苏西眼中,母亲最高贵最圣洁,她从来不会当着男友对女儿说:“叫陈叔叔”“叫林伯怕”……男友是男友,同女儿不相干。
  最讨厌是一种把男人带到家来还要命女儿出来叫爸爸的母亲。
  苏西无事可做,独自看了一套文艺片,散场后,忽然心血来潮。
  她到医院去找朱启东。
  在接待处说出这个名字,就得到礼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当受到尊重。
  不过又问了好几回,他们才告诉她,他在医生休息室。
  “小朱连续两日一夜当更,也许在休息室小睡。”
  苏西犹疑一刻才推门进去。
  朱启东躺在长沙发上,一条腿搭地上,累极人睡。
  嘴巴微微张着,有轻微鼻鼾,脖子上诊症听筒尚未除下,胡髭早已长出来。
  苏西有点意外,真未想到做西医如此吃苦。
  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朱启东转一个身。
  他问:“谁。”
  苏西轻轻答:“我。”
  朱启东睁开双目,微笑说:“你怎么来了?”
  苏西有歉意,“打扰了你。”
  “不,我也快下班了。”
  他并没有起身,却示意她过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苏西,你是我的爱婀她。”
  隔一会儿,苏西才想起爱婀她是人体内通往心脏最大的血管,藉以维持生命。
  苏西也笑。
  片刻,她说:“待你下班后我再来。”
  他点点头,送苏西到门口。
  那么辛苦忙碌,怪不得没有女友。
  感情多半靠时间孵出来,不痛下功夫,就没有收获。
  看看时间,觉得也差不多了,便回转家去。
  果然,母亲的朋友郑先生已经告辞。
  母亲一脸笑容,正在读报。
  苏西斟杯茶坐在她面前,自言自语道:“有机会的话,好结婚了。”
  黄女士轻轻回答:“他亦有一子一女,要是结婚的话,这些人会统统被逼成为亲戚,非常荒唐,不如维持现状,清清爽爽。”
  说得十分合理。
  黄女士何需一纸婚书保障什么。
  早上,母亲推醒她。
  “小西,今早你有医生约会,如果不想去,我帮你推掉。”
  苏西睁大眼睛,她正约了司徒伟文医生。
  “不不不,有要紧事,我这就起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苏西,这事与你无关,佯装不知是最聪明的做法。
  不知者无罪,知得大多,随时有杀身之祸。
  这个时候退出漩涡,也还来得及。
  可是苏西年轻,苏西心中有气,苏西看这个大哥的脸色,实在有段日子,积怨颇深,她也想看看他失意的样子。
  苏西准时赴约。
  世界多么小,苏西感喟,就在这间医务所里,她的大哥与一男一女攘成三角关系。
  那个秀丽的接待员殷小姐如常出来替苏西登记,神情有点恍惚,比往日沉默。
  司徒医生看到苏西,一怔,“看护没通知你今日约会取消?”
  苏西摇头,“没有。”
  “真对不起,苏小姐,今日我有事。”
  “没问题,我改天再来。”
  他吩咐助手:“加添一节时间给苏小姐,不另收费。”
  苏西从未见过年轻温文的他神情如此紧张。
  苏西到卫生间去了一趟,不过三五分钟,出来的时候,发觉候诊室空无一人。
  她听到司徒医生的房间传出争吵之声。
  接着,是家具碰撞,瓷器摔碎,有人叫道:“你于的好事!”另一人说:“我已经说清楚,我俩再也没有瓜葛。”
  苏西深深悲哀,关系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快快结束,还待何时?
  她已经推开医务所大门,预备离去,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女子尖叫。
  那女子刺耳欲聋的尖叫声持续良久,一声接一声,跟着,有人推开了门,跌撞地冲出来,此人正是司徒伟文医生。
  他一脸恐惧,瞪大双眼,像是不置信事情会溃烂到这种地步。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开头,苏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后,刹那间,苏西看到鲜血自他小腹涌出。
  司徒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苏西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勇气,她立刻拨紧急电话通知派出所。
  苏西接着走进司徒医生的房间去,看到她大哥苏进呆若木鸡般站着不动。
  苏西四肢这时像风中落叶般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司徒在地上呻吟:“此事……不名誉……影响大……快走。”
  一言提醒苏西,她顿足道:“还不快走!”
  苏进抬头,看见妹妹,也不及细想。何以她会在这里出现,听见走字,便拔足飞奔。
  这时,警察与救护车也赶到了。
  司徒尚有知觉,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错手的意外。
  “我与女友争吵,一时气愤,自杀盟志。”
  警察狐疑地看着苏西,“你是谁。”
  苏西立刻答:“我是司徒医生的病人。”
  “你看到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自卫生间出来,已经如此。”声音与双手都簌簌地抖。
  司徒被护理人员抬出去,门外已聚集好奇人群,警察留下苏西的地址与电话号码。
  再一次回到太阳底下,苏西的胃部痉挛,忽然之间,伏在电灯住上,呕吐起来。
  路人纷纷走避,有一两个还掩着脸。
  你看,尚未遭灾劫,世人已经唾弃,做人能不小心。
  苏西回到家,平躺着,绞紧的胃才慢慢松开来,不过,一颗心仍然跳到喉头上,全身的不随意肌全部异常活动。
  她不住呻吟。
  电话响了。
  “苏小姐,”是郭侦探,“真凑巧,你也在现场。”
  苏西只得说一个是字。
  “我已拍下苏进落荒而逃的照片,相信你必定有用,而我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谢谢你。”
  小郭忽然叹口气,“苏小姐,恕我多嘴。”
  “郭先生,你是我尊重的人,请直说不妨。”
  “苏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说得有理。”
  小郭轻轻放下电话。
  苏西捧着头深深叹口气。
  傍晚,有人按铃,门外昏暗,苏西一时没把访客认出来。
  “谁?”
  “我姓殷。”
  “啊,殷小姐,请进来。”
  她仍然穿着上午那套衣服,样子憔悴。
  苏西忙问:“司徒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
  苏西松口气,放下一块大石;
  “他叫我来向你道谢。”
  “不要客气。”
  “待他康复,我们决定移民他乡,从头开始。”
  “那也是好主意。”
  她悄悄落下泪来,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想必会终身担惊受怕:他可会故技重施,他可管得住自己?
  苏西忽然间:“殷小姐,你芳名叫什么?”
  “我叫殷红。”
  啊,叫那样的名字,感情路上,必不好走,古老人从来不会替孩子取个别致或与众不同的名字,就是怕引邪恶神灵的注意。
  她似乎仍然有一丝不放心。
  苏西一再向她保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殷红静静离去。
  第二天,报纸一角,有段小小新闻,事不关己的人根本不会注意。
  大都会一日之内不知有多少不寻常的惨事发生,此类意外微不足道。
  苏西的心始终忐忑,原来保守秘密是那样辛苦的重担,始料未及。
  母亲决定与郑先生结伴乘轮船游东南亚,到达合里,上岸玩一个星期。然后转飞机返来。
  苏西真正为他们高兴。
  她也想郑先生知道她对他绝对没有反感,看到他,会娇悄地称赞:“中年人穿深色西装最好看”之类,使他高兴。
  家里只剩苏西一人。
  送船回来,还没掏出锁匙,大门边忽然闪出黑影。
  苏西吓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瞪着那个人。
  这是谁?
  脸容枯槁,瘦削得仙风道骨,伸出来的手不住颤抖。
  电光石火之间,苏西喊出来:“苏进!”
  平素的嚣张、跋扈、骄傲、自大……全部丢到爪哇国,今日的他似一个晚期癌症病人。
  苏西仍怀着一丝警惕,“你怎么了?……
  他吞一口涎沫,.“你全知道?”
  苏西怕他口袋里还藏着另外一把尖刀,“我知道什么?”
  “我的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多心。”
  苏进点头,“没想到你会如此宽容,是我看错了你。”
  终于承认狗眼看人低。
  苏西仍与他维持距离,温和他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我听不懂。”
  苏进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你可以摊开来讲,分掉我的遗产。”
  苏西答:“我已有我的一份。”
  她又补充:“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苏进又颔首:“说得好,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毕竟有限。”
  苏西加一句:“非常有限,不外是大屋大车这一类满街都是、人人都有的东西。”
  “苏西,我欠你。”
  苏西轻轻说:“兄弟姐妹,谁也不欠谁。”
  他转身走了。
  苏西连忙开门人屋,她心酸地躺在沙发上,无故落泪。
  钱可以买到什么呢,床铺被褥,两斤猪肉,几件新衣,她童年与少年的欢乐都被歧见葬送掉,永远无法挽回。
  朱启东医生找她。
  “你在什么地方?”
  “医院。”
  苏西骇笑,“一直没回家?”
  “有突发事件,走不开。”
  “什么时候有空?总也得放你们回家吃顿饭洗个澡吧。”
  “一下班我就来你处。”
  下午,他来了,站在门口不愿进来。
  他用手揉着双眼,浑身发散着医院独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怎么了?”苏西知道有蹊跷。
  “我很累……病人不治。”
  苏西啊一声,“可怜的朱启东。”
  “情绪欠佳,我还是回家的好。”
  苏西拉住他的手。
  “我这里欢迎你。”
  两个年轻人拥抱片刻。
  苏西问:“好过一点没有。”
  他筋疲力尽地苦笑,“有一杯热可可更好。”
  “我立刻帮你做。”
  苏西捧着一大杯热饮出来,他已靠着沙发睡着,实在太劳累了,精魂与肉体分家。
  苏西替他盖上张薄毯子。
  朱启东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却未必是个好伴。
  他整个人已经奉献给研究工作,医院手术室才是他的家,他每一丝精力都被病人榨取得干干净净,作为他的家人,得到的不过是一具时时躺在沙发上的躯壳。
  苏西是个聪明人,所以她的功课与工作成绩都平平,因为她知道,做得好过人十分便需多付一百分努力,太辛苦了。
  毋需认识朱启东二十年,亦可知道同他在一起生活会十分枯燥。
  苏西叹口气。
  这时,他外套口袋里的传呼机又响起来。
  苏西开始讨厌这件装备,她把它自朱启东的外套口袋取出,一手关掉。
  一室皆静,朱启东可以好好睡一觉。
  苏西拿起一本小说,独自读了起来。
  这真是世上最奇异的约会,二人共处一室,一个看书,另一个睡觉,没有音乐,没有对白。
  以后,恐怕还有很多这样共度周未的机会。
  电话铃响,苏西连忙拎起听筒。
  “苏西?我是雷家振。”
  “啊,雷律师,有要紧事?”
  她声音十分严肃,“你马上到大宅来一趟,有个特别会议需你出席。”
  东窗事发了。
  雷律师收风也真快,没有什么事瞒得过她的法眼。
  苏西看了看熟睡中的朱启东。
  她大可以放心去开会,朱君在八小时内无论如何不会醒来。
  她换上一套整齐的衣饰出门。
  只花了二十五分钟便抵达目的地,大宅的老佣人替她开门。
  苏西感喟,少年时她来过这里见父亲,永远挺胸直行,目不斜视,因为一不留神便会看到白眼。
  今日又来了。
  那只法兰西座地铊钟仍然放在老位置,每过一刻钟便会当当敲响报告时辰。
  客厅中那盏大水晶灯永远擦得精光灿烂,缨络闪着骄傲的虹彩。
  这里叫大宅,苏西与母亲住的地方叫公馆,或是简称那边。
  他们都在父亲的书房里。
  雷律师出来说:“苏西,进来。”
  一家人齐集。
  苏西的眼光寻找苏进,只见他背着所有人面壁独坐一个角落。
  他的母亲面如死灰。
  他两个妹妹不发一言,一副蒙羞的样子。
  雷家振律师说:“我们现在与朱立生先生通话。”
  朱立生?他在什么地方?
  雷家振按下电话扬声器。
  那一头传来宏厚的男声,语气却不失婉转,他这样说:“我已看过报告。”
  苏西觉得朱氏父子声音相当像。
  雷律师说:“那么,朱先生,请给我们一个裁决。”
  那个朱先生有点尴尬,“好友竟给我一个如此沉重的任务。”
  雷律师催他:“你请说。”
  朱立生轻轻说:“一个成年人,有权选择他的伴侣。”
  这当然是在说苏进。
  “可是,当伴侣变心,他应采取平和合理的态度,伤害他人身体,于理于法都不合。”
  书房内,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对方不予起诉,警方又缺乏证据,苏进才免去牢狱之灾,不过,肯定已丧失遗产继承权,他那一份,当由三位妹妹分享。”
  雷律师抬起头来,“各位有什么异议?”
  一片沉默。
  朱立生忽然说:“案中有一位重要证人,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我想,你们应该向她道谢。”
  苏西一听,连忙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真没料到自己演技如此到家。
  “堕落并无定义,可是苏进应该明白,纠缠、恫吓、威逼,最后伤害他人,确是犯罪行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已经讲完。”
  雷律师说:“谢谢你,朱先生。”
  朱立生挂上电话,谈话中止。
  苏进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事情是如何揭发的呢?
  司徒不说,苏西也不说,苏进当然更不会说。
  雷律师像是看穿了苏西的思想,她轻轻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苏西双手一震,手袋差点落到地上。
  小时候同班同学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捉到,那古肃的老师自牙齿缝中迸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句话来,十分震撼。
  雷律师站起来,“散会。”
  苏西想跟着离去。
  忽然听见有人说:“诸留步,我准备了茶点。”
  叫谁留步?
  不会是苏西吧,一定是叫雷律师。
  苏西自顾自向前走。
  可是她又听得同一个声音说:“苏西,茶点准备好了,请赏面。”
  苏西不相信双耳,缓缓转过头来。
  一点不错,说话的正是李福晋女士。
  苏西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手足无措。并非受宠若惊,而是从来没有与她打过交道,心底下认为可免则免。
  苏西踌躇地答:“我还有事。”
  可是老好雷律师又代她作主,"我帮你推一推好了,我们喝杯茶就走。”
  苏西只得颔首。
  偏厅只得她们三个女子。
  苏近与苏周不知避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女士替苏西斟出红茶,"苏西,多少糖?”
  “一点牛奶,不加糖。”
  李女士点点头,"所以身段那么苗条。”
  苏西心中有气,想大声说:“我是你们坏嘴里的毛孩,我并非淑女。”
  当然,她控制了自己。
  终于话归正经,李福晋女士说:“苏西,我们母子都感激你。”
  苏西一怔,没想到她如此能屈能伸,居然直接向她道说,可见其人不简单。
  她当然不能示弱,再度摆出茫然姿态,否认到底:“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女士目光炯炯,搜索苏西脸上蛛丝马迹,以她那样丰富的人生经验,居然找不到破绽,不禁由衷佩服这个女孩子。
  因此,她完全放心了。
  接着有点心酸,人家不知怎样教女儿,如此聪明伶俐,处世、做人、读书、工作,好像都有天分,不必苦昔教导。"苏西见李女士露出沧桑感慨的样子来,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茶香极了。”
  李女士立刻恢复常态,"面包是自制的,你试试这三明治。”
  再坐了十来分钟,她们就告辞了。
  在车上,苏西说:“苏进生活不会成问题吧。”
  雷律师答:“你少操心,他外公那边还有产业给他。”
  苏西倒抽一口冷气,"怪不得这个人一点也不想工作。”
  “是,他根本没有上进的动机。”
  “你看,懂得投胎多重要。”
  雷律师看了苏西一眼,微微笑,"你现在也不差呀,”
  是,省着点用,略有分寸,已经一生不忧。
  苏西不由得伸出双臂,枕到脖子后边,舒展一下。
  雷律师间:“朱启东如何?"、"他太忙。”
  “你也找些事做呀。”
  “可是,我渴望二人的时间共用。”
  “年轻女子总是如此不切实际。”
  苏西理直气壮,"所以我们可爱。”
  雷律师说:“你的确有可取之处,苏近与苏周则不敢恭维。”
  “不要紧,有那样丰厚的妆奁,性格再可怕也嫁得出去。”
  “你的财富与她们一样。”
  苏西感喟,"可是,我情愿小学三年级学校开放日父亲会前来参观。”
  “他从未来过?”
  “一次也没有。”
  这趟,连雷律师都叹息。
  母亲也时时缺席。
  有些小同学的父母寸步不离,使苏西明白到掌珠真正的意义,父母一人一边握住双手,苏西跟在后边看到这种情形,无限艳羡。
  回到家,椎门进去,果然,朱启东仍然仰灭睡着,动也没动过。
  苏西觉得好笑,真的嫁一个这样的工作狂,全个家会落在她一人肩上,待他自医院出来并睡醒,孩子已经大学毕业。
  她到厨房煮了一锅罗宋汤。
  忽然听得有人呻吟。
  她知道朱医生已经醒来。
  “怎么样,睡足没有。”
  “香,香,饿,饿。"指着嘴巴。
  真要命。
  接着他又揉揉双眼,"我们已经结了婚?”
  苏西笑,"你尚未向我求婚。”
  “在梦中,我俩已经白发萧萧,儿孙满堂。”
  啊,壶中日月长。
  苏西问:“你可需淋浴?”
  朱医生涨红面孔,"不不,我回家才处理。”
  苏西没想到他会这样腼腆。
  相形之下,她更为豪放,也许,在保守人士眼中,即系不羁。
  苏西取出大碗汤及整条蒜茸面包。
  朱启东赞叹:“天下竟会有如此美味。”
  狼吞虎咽。
  他真需要一个人专门服待起居饮食。
  “家里好舒服。”
  苏西看到另外一个危机,他是那种永远不喜外出交际应酬的人。
  “让我们出去跳舞。”
  朱启东微笑,"我情愿看电视新闻。”
  猜中了。
  “你不觉闷?”
  “有你陪我,我怎会闷。”
  苏西既好气又好笑。
  “不过下星期医院有个筹款晚会,你要不要来?”
  苏西忙不迭答应,"要要要。”
  过两日,同雷律师谈起朱启东性格。
  雷家振赞不绝口:“标准好丈夫。”
  “不会吧,一点生活情趣也无。”
  雷律师面孔一板,"你觉得他有情趣,其他女子也会觉得他有情趣。”
  苏西笑,"雷律师,你从来没结过婚,倒是很了解男性。”
  “苏西,你揶揄我?”
  “不敢不敢。”
  雷律师自言自语:“这个孩子,倒是同他爹不同。”
  苏西不由得好奇,"朱立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雷家振立刻改变话题:“我陪你去看首饰。”
  “谢谢,我不喜配戴首饰。”
  出席晚宴那日,苏西配戴的项链价值一百九十九元九角,购自廉价商场。
  在灯光下一般晶光灿烂,都是玻璃珠子。
  有一两位名媛缠住朱启东叫他述说幼儿换心手术过程,听到要紧处双手紧握,泪盈于睫,惊呼出来,全情投入。
  苏西暗暗好笑,真没想到演艺学院有那么多高材生。
  她身边也有男生,一个个围上来,"晦你好,我是刘智活,庚洛医院副经理”“我叫赵则蔼,樊元制衣的董事”“在下张若愚,家父张其逸同令尊是好友"……
  他们好像都认识她不止一天两天了。
  苏西坐着微微笑。
  隔一会儿她拍拍朱启东肩膀,"跳舞。”
  启东立刻与她走下舞池。
  苏西说:“你看你多受欢迎。”
  启东回敬:“彼此彼此。”
  他们一直在舞池留连,直到启东当值时间已近。
  苏西说:“我送你到医院。”
  她先去扑粉。
  她坐在转角处,有两位女士进来,没看见她,恣意闲谈起来。
  “听说继承了家产。”
  “有多少?”
  “一亿。”
  “那也没多少。”
  “可是存银行一年拿五厘利息,也足足五百万,到什么地方去找年薪五百万的美差?于是她顿时成了香谆悻。”
  “没出息的男人真多。”
  “奇怪,根本不介意生活费来自何人何处,至要紧可以趁现成过舒服日子。”
  苏西的手凝住,这是在说谁?
  笑,"别在这里艳羡了,人家三姐妹姓苏,你姓什么?”
  咦,这不是在说她吗?
  苏西大乐,唁,她居然也晋升为名媛,成为众人闲谈的主角了。
  真没好气,她抬起头,咳嗽一声。
  那两位女士讲得兴起,不接受暗示,继续说下去:“我会叫我兄弟留意这每人一亿的三朵姐妹花。"咕咕笑。
  苏西再咳嗽一声。
  她们二人终于听见了。
  一人间:“谁?”
  另一人聪明些,"快走。”
  站起来立刻走了。
  苏西正想离去,又进来一位女士。
  苏西只瞥见粉红色大蓬裙一角。
  苏西刚站起,听到一声叹息。
  好熟悉的声音,这是谁?
  只见那位小姐站在镜前,摊开手掌,不知什么闪闪生光。
  苏西看到她在镜中反映,咦,这不是苏近吗,没想到她也在诉会里。
  苏西还是第一次仔细看她五宫。
  ,大国睛,细长眉毛,高鼻子,小嘴巴,是那种古典灸人式样,太过工整,几乎有点俗气,而且已经过时。
  原来苏近是这个样子的人,苏西知道她要比她大六岁。
  苏西故意扭开水咙头。
  苏近转过头来,看到了苏西,若无其事地把掌中物放进小手袋。
  她好似没有多大意外,看样子一早在舞池看见了苏西。
  苏西抬起头向她招呼。
  是她先同苏西攀谈:“朱医生很会跳舞。”
  苏西温和地笑,"还好,只踩了我十次八次。”
  苏近也笑了。
  苏西问:“谁是你今晚的伴?”
  苏近役精打采,"一个人。”
  苏西随口问:“苏周没来吗?”
  苏近一听,脸上变色,"我就是苏周,你以为我是谁?”
  苏西张大了嘴,几乎没找地洞钻,她竟把她们两姐妹认错了,她反应也快,连忙拍打自己嘴巴一下,"掌嘴。”
  苏近,不,苏周笑出来,随即怅惘地说:“我们两姐妹跟在母亲身后进进出出,好比影子,谁分得出是这个还是那个。”
  苏西不介意与她多说几句,可是担心朱启东会等得不耐烦。
  可是苏周也善解人意,"可是怕他等?”
  苏西颔首。
  “有空一起喝茶。”
  苏西走到桌子前,看到有人扰攘。
  她问朱启东:“什么事。”
  “今晚的主席黄崇三大太不见了首饰,遍寻不获。”
  “啊,有无报警?”
  “不方便报警。”
  “不见了什么?”
  “听说是一朵宝石胸花。”
  “我们可以自由离去吗?”
  “唯有再等一等了。”
  只听到同桌一位太太说:“那胸针中央的一颗红宝石红得像血一样,希望不致于有人眼红。”
  苏西心一动。
  她抬起头,护卫员已守住了宴会厅大门。
  “这样不知要搞多久,好好的气氛都遭破坏。”
  “朱医生,你若不介意搜一搜身--”
  朱启东说:“来,苏西,我们不多心。”
  苏西穿一条小小黑色晚装裙,一目了然,"我与你先走吧。”
  那枚襟针面积不小,不能藏在发髻或是内衣里。
  他俩顺利过关。
  苏西送启东到医院。
  “玩得还高兴吗?”
  苏西真诉心事:“最好只有我们二人。”
  启东许下诺言,"我会抽时间出来。”
  那天晚上,苏西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
  不会是看错了吧,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打电话给郭侦探。
  她才喂一声,对方就说:“早,苏小姐。"他记得她的声音。
  “郭先生,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
  “咦,你又有事?”
  “见面再谈。”
  说也奇怪,本来苏西的生活平淡无奇,一旦承继了遗产,忽然变得刺激多姿。
  苏西问:“这种首饰,可易脱手?”
  “顶多只卖原价十分三,而且极难找人接手。”
  “多么可惜。”
  小郭微笑,"那只胸针相信还在原地。”
  “你说什么?”
  “你见过它握在某人手中。”
  “也许看错了。”
  “我陪你去查个究竟,宜景酒店的保安主任是我兄弟。”
  小郭真有办法。
  他那兄弟姓苗,一表人才,外型英伟,准时在门口等候师兄。
  跟着看到苏西,顿时一呆,"我昨晚见过这位苏小姐。"真好记性。
  小郭笑说:“有好消息,你的头痛很快会消失。”
  苗主任叹口气,"这群小姐太太,又不舍得不炫耀财宝,俗云财不露帛,露帛要赤脚,你看,遭致眼红,终于失宝。”
  “也许是意外。”
  “不可能,胸针被人连衣襟割下。”
  苏西一直不出声。
  小郭说:“来,陪我到宴会厅化妆间去。”
  苗主任一怔,立刻醒悟。
  宴会厅门已锁上,须用锁匙开启。
  小郭推开化妆间门,每张椅子回倒搜查,苗主任也加入帮忙。
  然后,小郭逐格水厕寻找,忽然之间,他探出头来,"两位请过来。”
  胸针躺在水缸里。
  那颗拇指大宝石果真像血一般颜色。
  小郭笑道:“茵兄,请。”
  苗主任大喜卷起袖子,捞出胸什,裹在一块毛巾里,他深深吁出一口气。
  “郭兄,怎么被你找得到。”
  小郭笑着指指脑袋,"我今早做了一个怪梦,醒了即刻赶来帮你。”
  “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苏西身上。
  “谢谢你,苏小姐。”
  苏西作讶异状,"关我什么事?”
  “苏小姐,可是你昨晚看到什么?”
  苏西笑笑,"我千度近视,没戴眼镜,一如盲人。”
  苗主任不肯放松,"苏小姐,这个人下会是第一次做案,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包庇她,等于害了她。”
  苏西沉默。
  小郭开口:“阿苗,你已得到你要的东西,还噜嗦什么。”
  那保安主任只得搔头赔笑。
  苏西随小郭离去。
  在门口,小郭问她:“那人是谁?”
  苏西微笑,"没看清楚。”
  “我这里有一份宴会客人名单。”
  苏西不为所动,"是吗,那多好,你馒慢推敲吧。”
  小郭为之气结。
  苏西不急。
  她到咖啡室吃完早餐,又回到电梯大堂,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苏周走近。
  在她到达宴会厅之前,苏西一个箭步过去,扣住她的手臂,像对她多年老友似他说:“你迟到了",一拉把她拉进电梯。
  苏周愕然。
  苏西在她耳畔说:“他们已经找到那件东西,打算息事宁人,你千万别进去。”
  苏周脸色转为煞白。
  “你速速回家,记住,他们在卫生间已经布满眼线。”
  把苏周拉到商场,与她并排站着,佯装看橱窗,苏西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为什么?”
  并没有期望会有人回答她,可是真意外,她听见苏周轻轻说:“眼红。”
  苏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还会妒忌别人?”
  “是的,"苏周语气里有一,丝苍凉,"多谢你把我身世看得那么好。”
  “觊觎他人之物是不对的。”
  “我知道。”
  “而且,那不过是无用的身外物。”
  苏周问:“你为何不拆穿我?”
  苏西不知如何回答。
  “可是要我们一家都感激你?”
  苏西没好气,"对,问你妈拿奖章。”
  她别转头就走。
  “苏西--"苏周却又叫住她。
  苏西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极之瘦削访惶的苏周,忽然发觉,苏周根本没长大过。
  苏西说:“我们改天再谈。”
  下午,小郭拨电话给她,"那人,是另一位苏女士。”
  苏西答:“郭先生,凡事讲证据。”
  “你为何护着她?”
  “我一向比较体贴女子。”
  “她们从来没有理会过你。”
  “那是她们失败。”
  小郭说:“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苏西说:“郭先生,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是吗,对方被你感动,决定改邪归正。”
  “偷窃狂是一种心理病。”
  “是,"小郭答:“一些人觉得世人与社会都亏欠他,故此报复。”
  “可是,那人明明丰衣足食,丝毫不缺。”
  小郭答:“或者,在感情上,她十分空虚。”
  苏西失笑,"那也可以怪社会?”
  “啊,当然,那是最后出路。”
  苏西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电话铃一响,苏西便取起听筒。
  对方喂一声,苏西辨认到那是朱启东的声音。
  她很高兴,"朱医生,假使你愿意,我可以再煮一锅汤请你品尝,不过,条件是,你不得离开我寓所半步。”
  对方没有回应。
  苏西诧异,"喂,喂?”
  “苏小姐,我是启东的父亲朱立生。”
  苏西尖叫起来,啪一声丢下电话。
  她急得团团转,涨红面孔,继续尖叫。
  电话又响起来,苏西伸手过去,又缩回来,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叹气连连,"朱先生,有事找我?”
  对方声音充满笑意,"苏小姐,我们也该见一次面了。”
  “不不不,"苏西巴不得找地洞钻,"我最近忙得不得了。”
  “下个星期如何?”
  “更忙。”
  “那么,十五号以后呢?”
  “朱先生,我查一查,一有空,马上通知你,再见。”
  放下电话,着实松口气。
  电话又响。
  苏西真想拔掉插头。
  “苏西,我是启东。”
  苏西发觉鼻子上全是汗,不,是油。
  “苏西,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
  “请讲。”
  “我想面对面说,十五分钟后到你家可好?”
  “我等你。”
  朱启东脸上明显有难处。
  苏西立刻说:“无论是什么,我一定会体谅你。”
  “是吗,太好了,苏西,我明天起放假七天。”
  苏西一怔,"这是好消息呀。”
  “可是,我去年已经答允朋友,一齐到米那玛山区去做义工。”
  苏西发呆。
  好不容易盼到男朋友放假,原来他的节目是做善事。
  ''苏西,要是你叫我推,我一定会推掉。”
  啊,陷她于不义。
  苏西不上当,微笑说:“我等你回来。”
  朱启东大喜,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爱上为贫众服务,苏西由衷钦佩他。
  “救助贫童,比吃饭跳舞重要得多。”
  朱医生说瞩了嘴:“我也是那么想。”
  “这去这回,当心身体。”
  他放心地笑了,活泼地告诉苏西,上次到彼邦的成绩。
  深夜,苏西在电机上看血淋淋的手术室实录。
  南美洲落后地区,医疗设施有限,往往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把心脏病人败坏的心肌一刀切除,病人反而迅速痊愈,先进国家大奇,连忙派医生去实习……
  苏西关掉电视。
  是疏远朱启东的时候了。
  她的要求很简单:一夫一妻,平实地生活,生一两个孩子,两女或一子一女都好,家人须时时伴在身边。
  她的要求里没有大国手。
  待他回来,要赶快对他说明白。
  苏西颓然,多少有点失望,这么些年来,只对他有憧憬,她叹一口气,可见感情这件事,从来不容易。
  她一向多梦。
  忽然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孩叫她:“苏西,苏西。”
  苏西大奇,"你是谁?”
  那女孩扑过来打她,拳拳到肉,十分疼痛,苏西叫:“喂喂喂,这是干什么?”
  “你抢去我父亲,你抢去我父亲!”
  苏西闪避,"你是谁?”
  电光石火问,明白到那是苏周。
  在梦中,苏西比她高比她大,连忙握住她双拳,不让她动。
  苏西不由得泪盈于睫,"什么父亲?我一年只见他一两次。”
  苏周不相信,呆呆地看着苏西。
  半晌她问:“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苏西答:“谁知道,他是一个最最自私的人。”
  苏周掩脸痛哭。
  苏西深深叹一口气。
  苏西搂住苏周,姐妹俩紧靠着坐在一起。
  梦醒了。
  苏西叹口气。
  她一直以为苏近与苏周她们什么都有,原来一切并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两个都是破碎家庭。
  下雨了,苏西坐在近露台处读报纸副刊,这种天气是她髯发的死敌。
  电话铃响。
  “我是朱立生先生的秘书,找苏西小姐。”
  声音成熟动听,肯定是挑选过的吧。
  “我是。”
  “朱先生想约见你。”
  “我最近抽不出时间。”
  “最快要待几时?”
  她一本正经地答:“明年圣诞或许。”
  没想到对方能耐更高:“十二月二十五抑或二十六?”
  “二十六号。”
  “好,晚上七时方便吗?”
  “七点可以。”
  “届时我会再来提醒苏小姐。”
  电话挂断。
  副刊上正教人如何挑选合适的男朋友,苏西看得津津有味。
  电话铃又响了。
  “苏西,你为何不肯见朱立生?"是雷家振律师。
  “我有自由见一个人,或是不见一个人。”
  “人情世故都不顾了。”
  “我不认识他。”
  “他是遗嘱执行人之一。”
  苏西的牛脾气突然发作,"那是一份什么样的怪遗嘱,根本元人可以承受到他的遗产,那是故意用来刁难我们的工具。”
  “一年之内没有堕落行为就可发放遗产。”
  “父母对子女的爱不是没有条件的吗?”
  “你试试读书不及格以及晚晚夜归看。”
  “我累了,不想见人。”
  “叫朱启东陪你去。”
  “朱医生在米那玛救病童。”
  “啊,这才是脾气欠佳的真正理由。”
  苏西承认,"他喜欢我,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任何女子在这十年内与他恋爱都会遭到冷落,没有人可以一世等他。”
  “那样坏?”
  “我的估计与预测完全正确。”
  雷家振一向关心苏西,叹口气说:“我还以为
  “我也以为。"苏西接上去。
  “我替你约了今日下午见未立生。”
  “我下去。”
  “下午四时立生行,不要迟到。”
  “喂喂喂。”
  去就去,逗留十分钟就走。
  苏西像银行区所有白领一样,时时经过立生行大厦,可是没想到那个立生就是这个朱立生。
  秘书出来接待,听到她名字一怔,看着她,像是想说:你不是明年圣诞才有空吗?苏西有点尴尬。
  秘书招待苏西进会客室。
  小小会客室内有茶点招待,还有许多图书。
  苏西边吃三明治边翻阅书册、她手上是一本略为残旧的英国童话,叫云尼小熊。
  苏西不十分喜欢这角色,真是,什么熊会叫云尼,而且还是雄性,可是忽然她发觉这本插图童话是古籍,且是第一版其中一本,非常名贵。
  接着,苏西发现了宝藏,她发觉会客室内所有随意供客人阅览的书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
  啊,苏西抬起头来,这人如此懂得生活享受的细节。
  她改观了,开始不介意这次会面。
  可是这时秘书推门进来。
  “苏小姐,我刚接到朱先生电话,他说要迟到一些。”
  苏西放下书,"我有事,我不能等,改天再约吧。”
  秘书焦急,"苏小姐,他十分钟后就到。”
  苏西摇摇头,"守时是帝皇的美德。”
  秘书无奈,留不住苏西。
  苏西喃喃说:“后年圣诞吧,我可能有空。”
  她拂袖而去。
  才走到门口,秘书追上来,"苏小姐留步,朱先生回来了。”
  苏西抬起头,他一定从另一部电梯上来。
  该不该走呢,苏西迟疑,照说,他是长辈,她迁就一点也很应该。
  正想转头,听得身后说:“苏西,对不起,我叫事绊住,累你久等。”
  声音同朱启东有七分相似。
  苏西只得挂上笑脸,回过身来。
  她愕住了,这是启东的父亲?
  朱立生的表情逼切诚恳,他外型比苏西想象中要年轻十多岁,他身穿裁剪体贴的深色西装,更显得修长英俊,苏西忽然脸红了。
  “苏西,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苏西身不由主跟着他走。
  奇怪,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腔力。
  他请她进私人办公室。
  落地长窗的光线柔和,办公室里静寂无声。
  他轻轻说:“请容我解释力何迟到。”
  苏西看着他。
  “我刚同雷律师到派出所去保释苏周。”
  苏西一听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坏事。”
  “你果然知情。”
  苏西不语。
  “你一而再再而三包庇苏氏兄妹,为何?”
  苏西低下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周在一间珠宝店涉嫌偷窃,人赃并获,听说已非第一次。”
  苏西默不作声。
  “珠宝店店主是我家远亲,现已答允不予起诉。”
  苏西松口气。
  “可是这件事明显影响到苏周遗产继承权。”
  苏西又抬起了头。
  “现在,苏富来的财产,改由你与苏近继承。”
  苏西木着一张脸,作不了声。
  朱立生说完了,走到一座庞大的地球仪前面,轻轻转动它。
  这分明也是一具古董,南美洲的形状统统不对,可是那时的人照样生活,一点遗憾也无。
  朱立生说:“苏西,你并无喜悦的神色,反而叫我高兴,正如启东所说,你天真烂漫,活泼可爱,毫无机心。”
  启东真的那样形容她?苏西心头一阵温暖。
  她的四肢仿佛又可以活动了。
  她抬起头,这时才看到书房天花板一角悬着一只月球仪,与地板上的地球仪恰巧成为一对,此外,书房没有其他装饰品,多么新鲜奇突。
  朱立生吁出一口气,"你极小之时,有次见过我,还记得吗。”
  苏西静静地摇头。
  她记性绝佳,过目不忘,记忆可以追溯到幼儿期,可是,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英俊的人。
  忽然她问:“你可有送我礼物?”
  “一套西游记人物娃娃。”
  苏西咧开嘴笑,"那是你?”
  朱立生如获至宝,"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套泥娃娃,不过,孙悟空原来的金箍棒已经失去,猪八戒崩了一只耳朵。”
  “这样说来,你喜欢那套玩具?”
  “是我至爱。”
  朱立生感到非常安慰。
  苏西问:“之后为什么不再见到你?”
  “我们搬到伦敦去住了好几年。”
  “没有回来过?”
  “实不相瞒,那时我与令尊有点意见分歧。”
  “多谢你赠我玩具。”
  “不客气。”
  朱立主看着背光而坐的苏西。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那小小女孩与他的女儿大不相同,她穿着套唐装衫裤,天然吞发垂在肩上,脸容秀美,像个小大人,因此他没有伸手去拍她,怕唐突。
  今日她五官没有多大改变,身量比他想象中要高许多,穿平跟鞋都几乎到他耳尖,晶莹大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他别转面孔。
  接着,轻轻咳嗽一声,"启东下周回来。”
  苏西笑,"他喜欢四处流浪。”
  “自幼把他带着遍世界走,他也习惯了。”
  这可是他儿子的女友?
  “你们发展如何?……
  苏西小心翼翼回答:“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正在这个时候,秘书敲门进来通报,"雷律师来了,”
  雷家振跟着进来。
  苏西连忙站起,"我先走一步。”
  “不,"雷家振说:“你不必避开。”
  她脸色不大好,朱立生斟杯酒给她。
  半响她抬起头来,"苏周乘家人不觉服药,已经送到医院里。”
  苏西听见,啊地一声,都是这张遗嘱害事。
  雷家汉叹口气,"救是救回来了,情绪十分激动,需接受精神治疗。”
  苏西真没想到她会那样不快乐。
  忽感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不禁垂下泪来。
  雷律师再斟一杯酒,"苏进已经到三藩市去避锋头,听说,李女士打算把苏周也送出去。”
  朱立生讶异:“这正是她最需要亲人的时候。”
  雷律师放下酒杯,"对一些人来说,孩子听后便是子女,孩子一出纰漏便不是子女。”
  雷家振转过头来说:“苏西,你的财产又增加了。”
  苏西清晰他说:“我不要那笔钱。”
  雷律师苦笑,"这个傻孩子。”
  “她在哪家医院?”
  “圣心医院。”
  苏西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苏西……”
  她已经离开朱立生办公室。
  立刻叫一部车赶到医院去。
  走过附近花档,心情比较平和,挑了一小束紫色毋忘我。
  苏周独自躺在病床上,已经醒来,看到苏西,泪如泉涌。
  苏西握着她的手。
  房内只有一名看护陪伴,说不出凄清。
  苏周嘴唇蠕动,苏西探耳过去。
  只听得苏周沙哑微弱的声音说:“……她叫我去追赵必华,我没成功。”
  苏西发呆、这赵君大概是某公子哥儿,而苏周口中的"她"一定是她慈母。
  “又安排我与刘法平成为一对,人家根本不喜欢我,人家去侍候香江小姐顾子嫣。”
  苏周说到这里痛哭失声,浑身痉孪,看护连忙赶过来替她注射。
  “这位小姐,病人需要休息,你改天再来吧。”
  苏西跑到休息室,独自掩脸流泪。
  她同苏周根本没有感情,但是衷心同情她的遭遇。
  苏西在医院逗留了两个小时,始终没看见有人来探视苏周。
  苏西与公司联络。
  “我想销假回来上班。”
  她的上司老陆奇道:“咦,有福不享,认真难得。”
  “享福也得训练有素才行,像我们,就是不惯,天天在家闲着似只无主孤魂。”
  “欢迎你回来做牛做马。”
  苏西欢呼一声。
  “记住,亿万女富豪,老规矩,不准迟到,不得早退。”
  做回自己最舒服。
  她与苏周不同,她有工作,每朝知道该往何处去,到了办公室,又非得把工夫赶出来,人叱喝她,她难为人,一天很快过去。
  苏周就不行,她每日被专制虚荣的老母逼着去找对象,失败了还得听冷言冷语,日久心理变态。
  苏西不寒而栗。
  第二灭一早,她到医院去看苏周。
  病人昏昏人睡,她过去握住她的手。
  看护轻轻说:“她今午出院。”
  “可以吗?"十分意外,又不放心。
  “她母亲的主张。”
  “病人早已过二十一岁。”
  看护说:“她没有反对。”
  有,自暴自弃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抗议。
  看护说:“你是她的好朋友吧,只有你来看她。”
  苏西不语。
  片刻苏周醒了,看到苏西,虚弱地微笑。
  苏西说:“站起来,与生活对抗。”
  她不出声,露出感激的神色。
  “回家好好休养。”
  苏周颔首。
  “想出来走走的话随时找我,我点子最多,包你开心。”
  苏周泪汪汪看着她。
  苏西轻轻道别。
  回到公司,老陆指着时钟,"小姐,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那位难缠的王某人又来了,在会议室等你,指明要见你,"说罢眨眨眼,"为公司权益着想,必要时,请酌量牺牲。”
  苏西真开心。
  回来了,多好,又能力陆老板啼笑皆非,又可以为蝇头小利争个灿烂。
  办完公事,有电话找她。
  对方不置信他说:“可爱的苏西,你在上班?”
  苏西愉快地答:“是。”
  “现在还上班?"对方忍不住笑了。
  苏西再也不会把声音槁错,"朱启东,你又何尝不夭天超时工作。”
  朱启东笑,"看样子我是最无权批评你的人。”
  “启东,你在何处。”
  “我此刻已到曼谷开会。”
  “啊,又延期回来。”
  “不不不,我可望准时回家。”
  苏西说:“我有话同你讲。”有点黯然,该摊牌了。
  朱启东很愉快,"我也是。”
  苏西很满意,现在,这两父子的声音再也不会使她困扰。
  又有电话进来。
  “你仍在广告公司上班。”这无比讶异的声音属于朱立生。
  “正是。”
  朱立生笑了,"工作自有魅力可是。”
  “所以许多兆亿万富豪天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
  “我很高兴你仍然守在工作岗位里,同事怎么看你?”
  “同以前一样,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朱立生意外,"苏西,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是吗,也许财产到了手,我会非常挥霍。”
  “打算怎么样花。”
  “设一个大学奖学金,甚多同学成绩优异但是负担不起学费太不公平。”
  “你的思路与启东何其相似。”
  “不不,他身体力行,我只得一张嘴。”
  朱立生又笑,"启东明日回来,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你可要去接他?”
  “一定。”
  “我叫司机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
  “是什么训练得你如此独立?”
  苏西答得飞快:“家境欠佳。”
  “司机明天下午三时到你公司来接。”
  这固执的人,再同他争,便与他一般顽固,苏西不出声。
  老陆过来,"今天本来想叫你加班一一”
  “没问题。”
  “后来想到你那千金之体……”
  “我连一百斤都不足,陆老板,你有话请说吧。”
  “那么,赶快去吃碗即食面,诚威地产公司的人马立刻就要杀到。”
  通宵工作对没有家累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节目,这解释了为什么都会盛行晚婚,甚至不婚。
  苏西到底年轻,仿佛越夜越精神,会议到凌晨两时才散。
  地产公司代表是一个叫孙先党的小伙子,"苏小姐,一起去吃粥宵夜。”
  “我正饿得发昏。”
  他把她带到一间大排档。
  “有规矩,眼睛不要到处看,有人叫嚣,不要搭嘴,吃完即走。”
  苏西骇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食物实在美味。”
  的确好吃,不少人驾了名贵房车来。由司机买了,拿到车厢里吃。
  孙先觉说:“没想到你那么随和。”
  苏西愣住,"此话怎说?”
  “全城男生都知道你继承了十亿遗产。”
  哗,十亿,那么多,越传越夸张,江猢手足太给面子了,苏西怕担当不起。
  孙先觉间:“你何须辛勤工作?”
  苏西忍住笑,一手按住小伙子肩膀,"那都是谣言,尔千万别相信。”
  “有人真是谦厚。”
  有一部跑车停下来,一个装扮过分时髦的男人下乍买食物,车子里的女客好不脸熟,那是苏周的姐姐苏乙苏西连忙别转头,佯装没看到。
  跑车片刻离去。
  吃完了,小孙送苏西回家。
  见她只住在一层;日公寓里,大奇,"要是不嫌唐突,氏可以帮你找一座全海景花园洋房。”
  “我家已经很舒服,谢谢。”
  小孙摇摇头,"苏西你是一个怪人。”
  苏西笑笑,"改天见。”
  回到家,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只能睡三四小时又得返回公司,通常,这第二天下午才最累。
  但是,有工作的生活是充实的。
  早上,刷牙的时候她才有时间回忆昨夜那一幕。
  苏近的男友像舞男。
  不过,谁爱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与人无尤,也许他能叫她开心,那也是极为难得的一件享。
  使苏西觉得奇怪的只是苏近那苍白且毫无欢容的面孔。
  公司的电话来了:“苏西,老板说要是你起不来的话--”
  “我起不来又如何听你的电话?”
  她准时上班。
  下午,她只是抽空去接朱启东,而不是自早到晚专程等他回来。
  所以说,工作给一个人某种尊严。
  朱家的车子在楼下等。
  司机拉开车门,苏西才看到车厢里已经有人在。
  那女孩子满脸笑容,伸出手来。
  苏西冲口而出:“启盈。”
  “哎呀,正是我。”
  多巧妙的安排,一定是她父亲的主意。
  朱启盈真人比照片更好看,人家年轻女子总有明媚朝气,不比苏近及苏周,永远似大病初愈,全靠名贵阻饰支撑。
  当下朱启盈笑,"我喜欢你的头发。”
  苏西苦笑,"希望不是反话。”
  “人家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才能熨成这样。”
  苏西正想客套几句,朱启盈却已经至诚恳地问:“你便是启东的女友?”
  “呃,我们……还在朋友阶段。”
  真没想到朱启盈如此直率,"他能驯服你吗,我想不。”
  苏西吓一跳,她不需要一个挥舞电鞭的驯兽师吧,一定又是这把鬈发累事。
  朱启盈笑,"我不看好启东。”
  苏西不置可否,只是陪笑。
  幸亏车子已经到了飞机场。
  苏西一下车就觉得异样。
  停车场有救护车及警车。
  朱启盈却说:“不关我们事。”
  一进等候接飞机的范围,就有航空公司工作人员高举"朱启东医生"牌子。
  苏西知道不妙,立即迎上去。
  工作人员马上拉她们到一角,"你们是朱医生什么人?”
  “妹妹。”
  查看过身份证明文件,工作人员脸容严肃,"朱医生在外地感染到病毒,需要隔离,他将会第一个下飞机转送医院。”
  朱启盈顿足,"我知道他会有这一天。”
  苏西却问,"有元生命危险广
  “我们不知道,他登飞机时无恙,中途突然发高烧,是他自己诊断传染到病毒。”
  苏西转过头去,"启盈,立刻通知你父亲。”
  启盈马上取出手提电话。
  飞机降落,朱启东在另一条通道坐轮椅上救护车。
  苏西想上前招呼,被警察拦住,不过朱启东还是看见了她。
  苏西用手语划出"别担心,我爱你。"字样。
  朱启东点点头。
  救护车迅速开走。
  启盈说:“我们到医院去见他。"她已经紧张得脸色发白。
  朱立生比两个女孩子更早到,苏西看到他与医生密斟,头一直垂低,但高大的背型坚强可靠,苏西放下一半心。
  苏西抢前问:“是什么病?”
  医生抬起头,"食肉菌。”
  苏西用手掩着嘴,退后两步。
  启盈没听说过这种细菌,趋前问医生:“上官,是什么传染病?请再说一次。”
  “是一种四十八小时内不予适当治疗即可致命的怪病,细菌迅速侵蚀皮肤肌肉,蔓延全身。”
  启盈浑身发抖,"启东情况如何。”
  “万幸已经受到控制,这还是本市第一宗此类症候,群医会诊,启东当无生命危险,不过,细菌入侵仙左腿,将来一定有丑陋的巨型疤痕。”
  苏西落下泪来,不是害怕,而是放心。
  朱立生颔首,"我想看看他。”
  “今日不行,明早医院准备好了你们再来吧。”
  上官医生转头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
  “你便是苏西?"脸上有丝笑意。
  苏西点点头,她与上官医生冲交已久。
  只听得上官说,"朱启东的心属于你。”
  苏西呆呆地站着不动,直到启盈叫她:“苏西,我
  们先回家去吧。”
  苏西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朱立生对她说:“苏西,到我家来,我们需要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苏西无异议,她不想孤苦地一个人熬过这一晚。
  启盈把她带人客房。
  “苏西,你随便休息,当作自己的家即可。”
  苏西感动,与启盈拥抱,这家人恁地可爱,能够成为他们一分子,真是福气。
  启盈同父亲说:“让我们通知母亲。”
  “不,明天见过启东才把详情告诉她,现在资料不足,会引起她恐慌。”
  多么体贴。
  父女轻轻掩上客房门。
  苏西站在窗前观景,窗户刚巧对着游泳池,十分伯神,她疲倦到极点,和衣倒在床上人睡。
  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是觉得十分安全,在这个家里,凡享有朱立生出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自小到大,她都盼望可以这样舒舒服服地放心地睡一觉,今日愿望实现。
  她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苏西洗把脸,走到楼下,这才有机会欣赏朱宅的纯现代装修。
  大厅没亮灯,看到书房有人,苏西走过去。
  她看到朱立生正伏案工作,便轻轻在门边咳嗽一声。
  朱立生抬起头来。
  “苏西,请进。”
  苏西到沙发坐下。
  他斟一杯黑咖啡给苏西,"医院有消息,启东情况稳定。”
  苏西啊地一声,"有元同他说话?”
  “还没有,明早六时可以去看他。”
  苏西点头,"这次算是有惊无险。”
  朱立生苦笑,"去年非洲但桑尼亚某处洪水突然爆发,整条小镇被水淹,围困十天十夜,他就在那里。”
  “这样忘我,真叫人担心。”
  “孩子们大了,另外有心思,他母亲常怪我不严加管教,我却赞成自由发展。”
  这也许亦是夫妻分手的理由之一。
  朱立生捧起糕点递给苏西。
  苏西挑一块巧克力蛋糕。
  年轻就是这点好,怎样吃都不胖,怎样装扮都好看。
  苏西见朱立生凝视她,有点不好意思。
  “有无音乐?”
  “请自便。”
  扭开收音机,一阵爆炸乐声传出来。
  “这是什么?"朱立生笑问。
  苏西耸耸肩,"我亦有代沟,这是十多岁孩子听以劲乐,乐队好似叫'在死者,。”
  “有这样的名字?”
  “他们没有忌讳,还有一队叫'行尸走肉,。”
  朱立生骇笑。
  苏西温和地笑,"所以,启东不过到阿马逊流域,不算一回事。”
  朱立生笑了,"有你这孩子,满室阳光。”
  苏西大言不惭,"自小学一年级起,老师都那样说。”
  “你父亲很幸运。”
  “我极少见到他。”
  “启盈比起你,扭捏得多。”
  “她是娇娇女,"忽然想起,"人呢?,,
  “适才不适呕吐,现在房中休息。”
  “我且回卧室,不妨碍你工作。”
  朱立生问:“你想几点钟吃饭?,,
  “七时吧。”
  没想到七时正由佣入送一份晚餐上来寝室给她。
  精致的一小碗鱼翅,一碟炒青菜,一条清蒸鱼。
  苏西原本以为可以与他们父女共膳。
  苏西找到一叠希治阁电影录影带,逐套看下去,直至天蒙蒙亮。
  朱启盈轻轻推开门,"你也没有睡?,,
  “担心,怎么睡。”
  “昨夜我想,一个人不必大富大贵,单是一生晚晚可以安然人睡,已经足够。”
  “谁说不是。”
  苏西与启盈谈得甚为投机。
  她送来更换衣物,"别嫌弃。”
  “怎么会。”
  苏西淋浴更衣,穿上启盈的白衬衫蓝布裤,十分合身。
  朱立生在楼下等她们。
  一家三口出门去看朱启东。
  看到了也就放心了,隔着玻璃说话,启东精神尚好。
  启盈不忘调皮捣蛋:“这下子可不能接吻了。”
  腿上伤口遮着看不见。
  苏西把手按在玻璃上,启东连忙也把手按上,手掌对手掌,有无言的安慰。
  启盈问:“你俩几时订婚?”
  启东笑,"出院再说。”
  苏西本想分辩,可是今日实在不是时候,对方死里逃生,怎么好意思在这种时刻摊牌。
  且搁下来再说。
  “你自己告诉妈妈吧。”
  启东却说:“不用了,我都没事,还叫她赶回来干什么,母亲的紧张与旁人又不同,极之惨烈悲壮,别让
  她知道,也就是尽了孝心。”
  说得那样有道理,一致通过。
  苏西说:“我下午再来。”
  直接返回公司,一迸门就有人叫她。
  抬头,发觉是苏周。
  苏西连忙握住她的手。
  苏周微笑,"真有你的,到今日还一大早来上班。”
  苏西忙问:“有事找我?”
  “我特来道别。”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身体可以应付吗。”
  “我母亲叫我到纽约进修。”
  苏西沉默。
  “上回叫苏进走,现在又轮到我,我们都不配留在她身边,她容不下我们。”
  这位太太真难相处。
  “苏周,你好好保重。”
  “我已经联络了一位优秀精神科医生。”
  “那我就放心了。”
  “苏西,请你替我留意苏近,她最近与一形迹可疑的画家来往。”
  那人是画家?苏西想。
  “我会帮眼。”
  问得奇,答得也奇,苏西与她们全无来往,如何帮忙?
  “家里没有温暖。”
  “听听这陈腔滥调。”
  “这是真的。”
  苏西叹口气,"那么,我但白的跟你说,我家也一样,我开始怀疑世上家庭多半如此。”
  “都是因为一个对感情不负责的男人。"苏周轻轻说。
  讲得好。
  但那是他们的父亲。
  苏西说:“小时候,我家从来不过年,冷清清,我最向往像儿童乐园封面中孩子们那样,穿红衣,吃年糕,喜气洋洋,跟父母去拜年。”
  姐妹俩四只眼睛忽然都红起来。
  她站起来告辞。
  苏西送她到电梯大堂。
  苏周忽然摊开手,把一样东西交还给苏西。
  电梯门打开,苏周走进去,电梯下去了。
  苏西呆呆地看着手心,那是一只女装钻表,苏西认出属于同事蒋女士所有,不知如何,她又去扒了来,苏周这手腕出神人化,不晓得怎样练成,十分神秘,有这个本事,到了纽约,想必不会寂寞。
  回到公司,见蒋女士满头大汗乱哦,有人在问她:“你肯定刚才还在腕上?”
  苏西笑笑问:“可是找这个?”
  “唉呀。"大家松口气。
  “我在洗手问拾得。”
  蒋女士悻悻然,"这手表扣子不灵,我要投诉,"又欢天喜地,"谢谢你,苏西,你是我幸运童子。”
  中午,苏西去探访朱启东。
  他在看书,用荧光笔注得满满,看样子是在研究功课。
  做过手术的腿被绷带绑紧紧,搁在一边,像件不相于的包裹。
  “启东。”她唤他一声,轻轻敲玻璃。
  他抬起头来。
  苏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你气色不错"。
  朱启东讶异问:“你会手语?”
  “只会那么多,同我的法语一样,实在有限。”
  朱启东笑,"你总有惊喜给我。”
  “精神好吗?”
  “尚可,启盈一早到伦敦去了,她叫我向你道别。”
  “有事吗?”
  “对她来说是大事,佳士拿拍卖行有一批明朝家具出售,她非赶去欣赏不可。”
  “小公主。”苏西尧尔。
  看护过来,向苏西笑笑,"朱医生情况进步迅速。”
  “他的腿……”
  “幸亏是男生,换了女生,穿裙子难免看到疤痕,还是做男人便宜,你说是不是。”
  “这道疤痕有多大?”
  “腿上肌肉被切除四分之一,朱医生未来一年须定期做物理治疗。”
  朱启东开口:“你看我女朋友已经变色,请你不要吓唬她。”
  看护笑,"苏小姐才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苏西也笑,"不不不,我最贪图美色。”
  正在高兴,身后传来声音:“在说什么?一房笑声。”
  朱立生到了。
  “爸,来得正好,我须检查伤口,你陪苏西去喝杯茶。”
  朱立生转过头来,"苏西有空吗?”
  “求之不得。”
  苏西笑着跟朱立生出去。
  朱立生说:“苏西,有你的地方就有笑声。”
  “是吗,我这个人没有救,天生乐观。”
  “这是极其难得的一种性格。”
  苏西笑,"其实我并不笨,也不呆,可是我认真觉得,人生活中只要有一点点乐事,便应庆幸。”
  朱立生颔首。
  他把她带到办公室附设的私人茶座。
  地方清静,长窗开出去,是一个天台花园,整个大都会就在脚下。
  “真美。”
  “当初设计,建筑师并不赞成。”
  “那一定是个俗人。”
  朱立生笑,"比起启东,我也俗不可耐。”
  “启东是另外一类人。”
  朱立生忽然问:“他适合你吗。”
  “启盈说不。”
  “你自己怎么想?”
  “我是一个凡人,总希望男友带着我四处耍乐散心,陪我说说笑笑,不,我不认为他适合我,他的伴侣必须懂得牺牲。”
  朱立生凝视她,"你打算与他说明。”
  苏西十分但白,"待他出院再说。”
  奇怪,怎么会对男友的父亲如此坦诚。
  “你会婉转吧。”
  “不,不必转弯抹角,千万不能吞吞吐吐令他误会,直截了当便可,我们关系不深,他不会受到伤害,最多有点失望。”
  她对情况有真切估计。
  朱立生放下一大半心。
  随后他又唐突地问:“你的未来对象需要什么条件。”
  苏西笑嘻嘻不答。
  朱立生有点不好意思。
  半晌,他听得苏西低声答:“他需富生活情趣,懂得享乐,当然要有经济基础,呵,并且溺爱我。”
  朱立生很小心他说:“要求很合理。”
  苏西笑,"家母却说我实在太奢望。”
  朱立生不语。
  “我一直觉得向男友交待身世是件难事。”
  “何必交待。”
  “可是我希望他知道。”
  朱立生讶异。
  “我渴望倾诉。”
  “你的身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有很多家长已经会不满意。”
  “那种亦非好人家。”
  苏西低下头,泪盈于睫。
  朱家本来再理想没有,若要寻找归宿,朱启东真是最佳对象。
  他没有时间陪她,她大可以自寻娱乐,可是,苏西发觉她有点老土,她认为同一个人在一起,必须爱那个人。
  这真是性格上悲剧。
  城市天空有烟霞,同她心情一样迷茫。
  “我须回去了。”
  “我送你。”
  他亲自驾车。
  “是回公司吗?”
  “请光送我回家,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家里只有钟点工人在用吸尘机。
  她请他进书房,找出一只小小鞋盒,打开,小心翼翼,万分珍重地取出四只泥娃娃。
  “看,他们四师徒安然无恙。”
  朱立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又感慨时光飞逝,当年小娃娃已是成年女子。
  当中这十几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呢。
  容易得很:工作、养育子女、再离一次婚,就全部报销。
  花时间比花钱更快,像水一般荡了出去。
  朱立生记得这间小小卧室,设备简单,但是十分整洁,书桌上摆放着所有小女孩钟爱的小玩意,趣致可爱。
  苏西已是大人了。
  他微微笑,鼻子发酸,可是他懂得俺饰自己,他说:“可惜白骨精已经不见。”
  苏西一怔,"你说什么?从来只得他们四个,没有白骨精。”
  虽然语气肯定,可是鼻尖冒出汗珠来。
  朱立生笑了,"看你,那么紧张。”
  苏西生气,"你整治我。”
  “真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它们。”
  “后来我长大了,也到处托朋友替我找,可是也许老师傅们都退休了,造型不够稚憨,手工都太过俏丽,我很失望,仍然玩这一套。”
  玩偶眼睛鼻子都摸得模糊了。
  “你喜欢美猴王故事。”
  “是,悟空一向是我偶像。”
  朱立生笑说:“我也欣赏他的适应能力。”
  苏西看看时间,"我得回公司去了。”
  他们走的时候,工人仍然在吸尘,像是逗留了不知多久,可是只有十分钟。
  苏西坐在办公室,心思不宁。
  正埋头工作,忽然听得有人叫她,抬起头,"谁?”
  谁也不是,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试图集中精神,可是不到一会儿,又听见语声:“苏西"。
  苏西访惶了。
  她霍地站起来。
  她知道脑海中牵扰不去的声音属于谁。
  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
  她泡了一杯黑咖啡喝下去,精神似好些。
  秘书却在这个时候进来。
  “苏小姐,有人送这盒礼物来,一定要你亲自签收。”
  苏西一看,小盒子无甚特别,没有卡片。
  她在簿子上签收。
  打开一看,愕住。
  一套五只泥娃娃,其中一只正是白骨精。
  秘书看见,咦地一声,"好可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苏西咳嗽一声,秘书这才走开。
  一个字也没有,是,根本不需要字句。
  这一套必定是朱立生珍藏物,今日转赠于她。
  苏西小心翼翼捧回家去。
  忽然又似听得有人叫她:“苏西。”
  这次她勇敢地回应,"是,我在这里。”
  仿佛有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迟疑片刻,却没有闪避。
  这不是堕落,这简直是犯罪。
  苏西把面孔伏在臂弯里呻吟。
  这个当儿,幸亏有雷律师打电话来。
  “苏西,再过七个月,你便可以继承大笔遗产。”
  “我这才发觉,没有它,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太潇洒了。”
  “我们不应被钱牵着鼻子走。”
  雷家振笑,"孩子仍是孩子。”
  “那么,请我吃饭。”
  “苏西,到我家来。”
  苏西对雷家十分熟悉,有空常去,少年时把功课带到雷家做。
  凡是母亲心情欠佳,她就避难似躲开数小时,待雨过天晴,她才返家去。
  她到今天仍然感激有那么一个好去处。
  雷家振一直独身,苏西记得有一阵子她最怕世上有两个人会结婚,一是母亲,一是雷家振。
  这两个人对她生活影响至大,她们如果结婚,就没有人会照顾她。
  可是,今天她又最最希望这两个人可以结婚。
  吃饭之际,苏西说:“结婚总是好的。”
  “不过结婚先要有对象。”
  “你一定有追求者。”
  “是吗,你看好我·
  “当然,有事业的女性最受欢迎。”
  雷律师叹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苏西温和他说:“我己长大,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说。”
  “是,"雷家振微笑,"在感情方面,你比我能干。”
  苏西谦曰:“还未算专家。”
  “实不相瞒,我等一个人开日,已有多年。”
  苏西一怔,"多少年。”
  “有十多年。”
  “什么?"大吃一惊。
  雷家振亦苦笑,"几乎是一辈子。”
  “这人可知道你心事?”
  “当然明白。”
  “却一直没有开口求婚。”
  “没有。”
  “他可是自由身?”
  “一。早离婚。”
  “稀,故意为难,不是好人。”
  “我也这样想。”
  “你仍然同他在一起。”
  “藕断丝连,好些日子。”
  “那就是你不该了。”
  雷律师苦笑,"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两人之间也没有第三者。”
  苏西摇摇头,真没想到英明果断的雷家振会在感情事上如此萎靡。
  “再迟些就不能再怀孩子了。”她惋惜说。
  雷家振一怔,"我没想过要'厂女。”
  苏西大不以为然,"孩子的笑声可救天下苍生,人人都应有孩子。”
  雷家振笑了,"苏西,我肯定你会有这种福气。”
  苏西把手按在她肩上,"谢谢你。”
  两个女子谈了一宵私事。
  苏西想,那个人会是谁呢。
  她苏西可不会等谁超过一年。
  这里不高兴,立即到别处去,只有中年人才会如此磋舵,专爱搞气氛,浪费半生时间也要弄它一个荡气回肠。
  不过,那个人,究竟是准呢。
  第二天,她在医院门口碰到朱立生。
  “好吗?"她腼腆地问。
  “启东情况相当好。”
  苏西点点头,忽然闪开,没有说更多的话。
  一口气走到楼上,发觉朱启东已经挪到普通病房,她放下一颗心。
  床边放满亲友寄来的慰问卡。
  启东看到她,笑得咧开嘴,"苏西,让我握住你的手。”
  苏西连忙递手过去。
  启东如获至宝,双手掬住.深深·一吻。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小心身体。”
  启东笑说:“活着真好。”
  苏西叹口气,"又该出发到卢旺达去了。”
  朱启东十分天真,"你怎么知道。”
  一猜即中
  “后东,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我们认识多久。”
  他答得飞快,"三个月。”
  苏西一惊,"才三个月?像有三年。”
  启东的感觉刚相反,"我却愿意每天回家都看见你的面孔。”
  可是,苏西想,你的家在帝位,在卡达曼都、在泰辽边境、在津巴布韦、在阿根廷……
  苏西勉强地笑一笑,"启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朱启东当然不是笨人,一听这话,已经觉得奇怪,
  正想追究,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却是好友上官,这里是医院,医生进门,不
  必敲门。
  上官笑着说:“漂亮的女朋友又来了,你看人家对
  你多好,尽心尽意,不嫌你木独,阿朱你真是三生修
  到。”
  苏西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官替朱启东检查身体。
  他滔滔不绝,"我一直认为一病就见人心,谁肯天天来,谁就是好伴侣。”
  朱启东微微笑,握住苏西的手。
  上官又说:“阿朱,我是你朋友,总得提醒你,一出院,好去挑选订婚钻戒了。”
  苏西忽然站起来;急促他说:“你对我一无所知--"说到一半,走了出去。
  上官一怔,忍不住笑起来,"看,怕难为情。”
  苏西站在走廊喝咖啡,她叉着腰于生气,上官若是托世在上一世纪,又是女人的话,便是传说中的三姑六婆。
  刚才若非他闯进来,事情已经和平解决,这个讨厌的人!
  不如写一封信吧,这种信,叫"亲爱的约翰"信件,格式是这样的:“亲爱的约翰,我真讨厌写信,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飞逝,实无必要拖延,我又爱上了另一位亲爱的约翰……”
  苏西叹口气,她还是赞成面对面讲清楚。
  做人至要紧公道。
  她离开了医院。
  走到门口,有人叫她:“苏西。”
  苏西没有抬头,她已听过这个声音叫她多次,分明是幻觉。
  正想低头疾走,一个高大身型挡在她面前。
  是朱立生。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看着她微笑,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苏西连忙低下头,不知怎地,她忽然有点心酸,任由这段感情发展的话,她肯定是要受到责难的吧。
  一时仿惶,只想逃避。
  她往右,朱立生也把脚步挪向右,苏西又急急往左,不料朱立生也正想让她,苏西撞到朱立生怀中去。
  她连忙退开,涨红面孔。
  朱立生与她并排走。
  他微笑,"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苏西能吃,结果她叫了橘子汁、松饼、香肠煎蛋,最后才来一大杯咖啡。
  朱立生骇笑,"天天这样吃。”
  苏西十分满足,"是。”
  朱立生不置信,"不怕胖?”
  “三十岁之后再算吧。”
  “看,这就是年轻。”
  苏西微笑,"说说你二十三岁时的趣事。”
  “当时在英伦半工半读,感觉上老是吃不饱,食用惊人地恶劣,早餐有种腥臭的小鱼,大抵是猫头鹰嫌弃的食物,没齿难忘。”
  苏西讶异,"这么说来,你白手兴家?”
  “我、你爸以及雷家振,我们三人是老朋友,要不徒手搏斗,要不就一穷二白。”
  苏西听得津津有味,再添一大杯咖啡。
  “三人之中以雷家振环境最好,时时请我俩吃烧肉饭。”
  苏西说:“听说那时连传真机都尚未发明。,'
  “是呀,也没有摄录影机,也无私人电脑,连小型计算机才刚面世。”
  苏西睁大双眼,"我的天,怎样做功课。”
  朱立生微笑,"就这样,挨过寒武纪,宇宙洪荒,来到先进文明世界。”
  苏西看着他笑,"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时,不断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都像是不相信朱某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出现。
  一个公众人物在适当时刻便会避开公众。
  朱立生却不介意被人看见他同苏西在一起,谈笑自若。
  他说下去:“然后我结了婚。”
  苏西试探问:“是富家女吧?”
  朱立生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西摊摊手,"启盈的气质总得遗传自某人。”
  “是,她父亲是新加坡华侨,一家数姐妹都在伦敦读书。”
  苏西有点安慰,回忆里没有苦涩,那是好事。
  “后来,岳家支持我做生意。”
  “你成功了。”
  “可以这样说。"他叹口气。
  可是,感情却一日淡似一日。
  真怀念那种清晨到女方家门去等的日子,春寒料峭,双臂抱在胸前取暖,大半个小时过去,口吐白雾,尚未见伊人下来,乎一块小石子敲响她寝室的玻璃窗,好叫她推窗看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她,一如罗蜜欧看来丽叶。
  这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渐渐生分到陌生人一样。
  苏西忽然问,"我长得可像她。”
  朱立生凝视苏西。
  苏西略觉紧张。
  “不,一点也不像。”
  苏西放心微笑。
  “只除出一点。”
  “是什么?”
  “我一向喜欢快乐的女子。”
  苏西十分放心。
  “她是那种吃到一筒冰淇淋也当世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晤一声的人。”
  “她的快乐一定感染了你。”
  “你也是。”
  苏西笑答:“那是很好的赞美。”
  吃早餐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他们一桌。
  连苏西都诧异,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这个约会该散了,可是苏西动也不敢动,她十分犹疑踌躇。
  生怕一分手下次约会不知要等到几时,可是一直拖下去又不是办法。
  她心中着急,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然后,她纂然醒悟发生了什么事,双目充满访惶地看着朱立生。
  朱立生伸出手来按住苏西的手背。
  年轻的苏西泪盈于睫。
  “下班我来接你。”
  这正是下一次约会,苏西用力点头。
  朱立生别转头去看着别处,他也有点身不由己,鼻子发酸。
  他送苏西返写字楼后一时感慨万千在银行区娜冈。
  呆站在橱窗面前,心中巴不得想奔上大厦找到苏西紧紧将她拥抱。
  为什么不?生命之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争取永远没有机会,他正想纵容自己,放肆一次,店内经理却出来招呼他。
  “朱先生,请进来看。”
  这才发觉原来站在相熟的银器店外。
  经理热情地问:“看中什么,朱先生?”
  朱立生只得说:“那一式数款纸镇……”
  “一共十二款,朱先生。”
  “都送到立生行吧。”
  他转头离去,吸进一口气,冷静下来,仰起头,叹口气。
  一个小生意人,庸碌半生,看着苏西那朝霞般笑容,简直自惭形秽。
  他可不知苏西也不好过。
  回到办公室,她走到梳妆间,对牢镜子,呆视,差点没惊呼出来。
  头发照例不受控制,鼻尖不知几时爬出好几颗雀班,额角发油,身上衣饰又不够华丽。还有,她嫌自己块头大大,手脚太笨,怎么做一个优雅老练中年人的女伴?苏西掩住脸呻吟。
  半晌才回到外边。
  在走廊碰到同事蒋小姐。
  “哗,"对方打量她,"苏西你似魂不附体。……
  说得好。
  蒋小姐以神算子那般口气说:“一个女子看上去半死不活模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恋爱,二是失恋。”
  苏西吃惊,"是吗,我们进化到今日,心中也只得这两件事?不是老板不升我职?”
  蒋小姐冷笑,"他不升我,我自立门户。”
  苏西停一停神,"不,我没有失恋,也不是恋爱。”
  蒋小姐似笑非笑,"不认拉倒。”
  苏西走进小房间坐好。
  片刻蒋小姐又进来,借文件,抱怨公司制度,然后闲闲地问:“你母亲可喜欢他?”
  苏西叹口气,"不可能。”
  蒋小姐睁大眼睛,"那他一定是个精彩的人。”
  “同你的想象力比差远了。”
  蒋小姐看着苏西只是笑。
  这是什么逻辑:母亲不喜欢的一定是好情人?
  苏西用手托着头,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完成工作,也真是奇迹。
  她俩为一项产品新译名踌躇。
  “'不羁的风'可好?”
  “年轻人会知道什么叫不羁吗,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心中不高兴,还怎么肯掏腰包。”
  苏西笑了,"说得好,我们又不是槁文学作品。”
  “一代比一代不识字。”
  “大抵也不能怪他们,生活上没有需要,学来元用,便不愿浪费时间精力,要做的事实在大多,教育制审失败,小学生每天竟花一个多小时往返学校,累坏人。”
  苏西诧异、"我们干吗谈论这样严肃的问题?”
  “因为你不愿把心事告诉我。”
  苏西把她推出房外。
  “苏西。”
  那个声音又来了,是朱立生吗,上午刚见过,一会儿他又来接她,怎么声音还在耳边索绕。
  苏西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我在这里。”
  那不是你的对象。
  苏西吃一惊,原来不是朱立生,原来是她的良知在说话,良知怎么会承受了朱立生动听的声音?可见她只愿意听见他的声音。
  苏西倔强地问:“为什么?”
  你从未见过他年轻的样子,你只会看到他日渐衰老,你会甘心吗。
  苏西悲哀了,"这是遗憾。”
  声音越来越清晰真切:“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衰翁。”
  苏西反击:“想得大多不切实际。”
  “苏西,他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想想世俗眼光会怎样看你们。”
  苏西讪笑,"他有财有势,世俗能拿他怎么样。”
  那个声音叹息了。
  还想辩驳下去,秘书来叫她开会。
  下班,她提早离去。
  到了家,才淋浴,电话跟到。
  “我知道你有压力。”
  “对不起我失约。”
  “没问题。”
  “我只想回来妆扮一下,每到下班时分我看上去都似个流浪儿。”
  朱立生大表诧异,"在我眼中,你一直像小仙子。”
  苏西一边擦头发一边笑。
  “你现在打算见客吗。”
  “此刻好过得多了。”
  “我在你家楼下等。”
  苏西想化一个淡妆,但是她知道无论抹什么颜色的胭脂,那口红在她唇上渐渐都会转为一种深紫红,她不爱化妆,不如不用的好。
  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裙下去见他。
  看到朱立生,双眼缓缓润湿。
  “怎么样了?”
  “与理智搏斗,十分痛苦。”
  “那么,聆听你的心。”
  “我不信任我的心。”
  “上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我不想换衣服。”
  。”你放心,不是舞会。”
  她上车坐好,开了车窗,把身子探出去吹风。
  他并没有着令她关窗坐好,危险?还怕什么,世上最心惊的便是他们两人此刻的关系。
  车子最终停在游艇会码头。
  “呵,在船上看晚霞。”
  “由我掌舵。”他微笑。
  他带她走近一艘中型游艇,船身上漾着"不羁的风"四字。
  这么巧。
  苏西大大讶异。这一阵不羁的风,可要把他们吹往何处?
  甲板上放着两只大大的野餐篮子,苏西自心底里欢呼出来。
  朱立生问她:“想到什么地方去?”
  “可驶往南中国海吗?”
  “较大的船才安全。”
  “你今晚不必招呼客户,不用开会,毋需等北美洲的消息。”
  朱立生答:“那些事早十年已经办妥。”
  “你有时间?”
  “我的时间一早收为己用。”
  那多好。
  许许多多人为着生活整日在外跑,跑成习惯再也不耐烦耽家里陪家人,再年轻三十年也不管用,时间全用在外人身上。
  苏西忽然有顿悟。
  她说:“我见家父的所有次数,可以数得出来。”
  “他一直比我忙。”
  “你认识他比我深。”
  “我不敢那样说,要真切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后来,我们因工作繁忙而日渐疏远。”
  船驶离岸边,苏西看到一天紫色晚霞。
  “真美。”
  她躺在甲板上仰观天象。
  朱立生坐在帆布椅上欣赏天真烂漫的苏西。
  苏西把双臂枕在脑后,不自觉地开始谈条件。
  “你愿意天大回来吃饭?”
  朱立生微笑,"回来?很多时我根本成日耽在家,管家抱怨没有时间吸尘,怕吵我。”
  苏西十分满意,又问:“你为人可随和?”
  “分好几个阶段,青少年时绝不为任何事妥协,力抗强权,斗争到底,到了壮年,发觉社会对我实在不薄,火气渐消,时思回馈,心平气和。”
  “请教你,遇到不公平的事,如何处置?”
  “一笑置之。”
  苏西大奇,"那多懦弱。”
  朱立生笑笑,"大勇若怯。”
  苏西闭上双眼咀嚼朱立生的忠告,她实在需要这样一个懂得指导她的人。
  况且,你看,这一切现成的享受,都跟随朱立生而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是大大的引诱。
  苏西不敢再想下去。
  那边,朱立生也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问:“你怎么看物质?”
  “相当贪图,不过到了某一程度,够了也就是够了。”
  朱立生微笑。
  “我不是华服珠宝的奴隶,我甚至不会去做它们的主人,但我盼望生活丰足。”
  “我也是,因为熬过苦,我才怕吃苦。”
  他取出香摈,苏西帮他拿杯子,打开野餐篮。
  他又笑,"出要有车,食要有肉。”
  苏西伸一个懒腰,"以及一艘叫不羁的风的游艇。”
  他们俩在星光下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晚餐。
  夜凉如水,苏西说:“该回去了。”
  “跳一支舞如何?”
  “我只会三步四步。”
  朱立生微笑,"我也是。”
  他开启音乐。
  曲子缠绵轻盈,充满喜悦之情,而且十分悠长,忽然之间,苏西发觉音乐经过特别处理,十余分钟尚未结束,这一曲比其他十首曲子还长久。
  游艇、音乐,以前一定有其他女性享受过。
  苏西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朱立生有点尴尬,这个聪明精灵的年轻女郎真的
  赢取了他的心。
  “我们是该回去了,你若觉得累,可到舱里休息。”
  “不不,我不疲倦。”
  他教她怎样控制游艇。
  苏西想:谁还愿意同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苹果约会,
  事事还在摸索中,连看一场电影不是要问准老板就是问准妈妈。
  住父母家中,星期天还得陪伯母喝茶,过时过节买了礼物上去讨好,三姑六婆意见多多,婚后不时有亲戚前来串门……
  半生过去不知有没有好好谈过一次半次心,照样生了女婴嫌没有男孙,添了男孩又说男女都无所谓,总之不愿给媳妇占半点苦劳,除非同他们死斗,可是实在放不下自尊心。
  苏西从来没考虑过同那种家庭打交道。
  船慢慢泊岸。
  水手在码头上等候。
  “还高兴吗?”
  “非常非常开心。”
  “真不想放你回家。”
  苏西笑着打个呵欠。
  经过这次约会,她的心踏实许多,即使回家,也不怕他不再同她联络。
  他开车送她到楼下。
  “至今尚与母亲同住。”
  苏西笑,"地方还算宽敞,真话是:我那份薪水,实在不够开销。”
  “陪母亲也是孝心。”
  “她才不要我陪。”
  朱立生道别:“我明日与你联络。”
  苏西依依不舍。
  和衣倒在床上,床褥似不住晃动,像煞在波浪之上,苏西用枕头蒙住脑袋。
  堕落的苏西:虚荣、浮夸、埋没了良知,净贪图眼前的享受。
  苏西是完蛋了。
  不知怎地,她却丝毫没有内疚,开开心心地堕入梦乡。
  回到公司,秘书说:“苏小姐,有客人在等你。”
  这又是谁?
  苏西记得从前有一位叫张月生的同事,同有妇之夫来往,事情拆穿之后,成日价提心吊胆,一听有客人拢她,立刻吓得魂不附体。
  可是,她害怕的一日终于来临,一日,人家的发妻寻上门来,冲进会议室,一杯热咖啡泼她一头一身。
  这张月生第二天就辞了职。
  苏西的客人又是谁?
  她走进会议室,人客转过头来。
  咦,是苏近。
  同苏周一样的古典美人,尖鼻子尖下巴,不过,神色没有苏周紧张。
  “找我?”
  她点点头。
  苏西和颜悦色,"有什么事吗。”
  苏近想一想,"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请说。”
  “苏进叫我来通知你一声。”
  “他好吗?”
  “他下个礼拜在三藩市举行婚礼。”
  苏西张大了嘴。
  “他找到了对象,决定安顿下来。”
  “啊,这是好事。”
  “他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苏西觉得事有跷溪。
  “可是家母不打算观礼,也不让我去,我想,只窄你是自由身--”
  苏西明白了。她觉得义不容辞,微笑说:“我去好
  了。”
  苏近凝视苏西,"爸说得对,苏西,你是比我们强。”
  苏西抬起头,"他那样说过?”
  苏近答:“他一直那样说。”
  苏西不语。
  可是,他从来不曾面对面称赞她。
  “谢谢你,苏西,这是请帖。”
  苏西伸手接过。
  “妈也不让我送礼。”
  “我替你选一件礼物好了。”
  苏近的手动了一动。
  苏西马上明白,她过去握住她的手。
  苏近泪盈于睫。
  “苏周知道这件事没有。”
  “已通知她,不过,她一向与苏进不和,我想她不会去。”
  那么,只得苏西一人了。
  “我告辞了。”
  苏西送她到门口,才回来看那张帖子。
  同所有的结婚请帖一样,白底熨银字,用歌德体英文写着:“苏进与彼德麦费顿邀请阁下参加他们永结同心志庆……"接着是地点与时间,苏西必须立刻赶去。
  她即刻订妥飞机票与酒店,如此匆忙,只得乘头等仓。
  并且把行踪通知雷家振律师。
  “去多久。”
  “三天”
  “你也太好心了。”
  “苏近开口……”
  “打算送什么?”
  “一对手表吧。”
  “那么,替我带一对钢笔去。”
  “一个人携那么多礼物,我怕海关不让我过去。”
  “到达;日金山才买也可以。”。
  “雷律师,不如你也走一趟。”
  “我走不开。”
  “功夫挤一挤,不知行不行。”
  雷家振沉默。
  苏西只得知趣他说:“算了。”
  “原本我是长辈,应当参加他的婚礼。”
  苏西又说:“假如我结婚,你来不来?”
  “我是主婚人,你说我来不来?”
  “偏心。”
  “世事原来就不公平。”
  “苏进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
  “那么,就不要做令家人下不了台的事。”
  苏西叹口气。
  她无法说服雷家振,苏西肯定世上无人可以令她转弯。
  苏西在飞机场才有时间同朱启东交待。
  “启东我有话说。”
  “这一阵子连谈话机会也无。”
  “可不晃”
  他咕咕笑,"医院是公众地方,真不方便。”
  “等你出院。”
  “快去快回。”
  苏西正拎着行李进舱,忽然有人按着她肩膀。
  苏西吓一跳。
  抬头一看,既惊又喜,原来那人是雷家振。
  她笑了,"我知道你会回心转意。”
  “我是律师,应当公事公办。”
  苏西点头。
  “我的位子在你左边。”
  放好行李,雷家振到洗手间去,苏西翻阅杂志。
  有人过来招呼:“苏西。”
  苏西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又是谁?
  她惊喜莫名,是朱立生,是朱立生。
  “你也去三藩市?"苏西涨红了脸。
  他笑了,"我怕你寂寞。”
  苏西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听到你的行程,赶紧也订一张飞机票。”
  “谁告诉你我要旅行?”
  “雷律师。”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雷家振自洗手问出来,看见朱立生,意外得不置信,惊喜交集,呆在那里。
  这一切都落在苏西眼中,原来雷家振不知道朱立生会上飞机。
  而更错愕的是朱立生,他像是一时之间弄不明白为什么雷律师也会出现。
  一时三人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苏西把他俩的表情贯通融汇,忽然之间灵光一闪,真相大白。
  啊,原来如此。
  朱立生来见的是苏西,可是雷家振却以为自己才是他的目标。
  一加一等于二,苏西这才知道朱立生便是雷家振等了大半生的那个人。
  苏西找不到地洞,巴不得跳下飞机去。
  朱立生神色也尴尬到极点。
  只有雷家振,那样英明神武的她竟丝毫没有存疑,心花怒放,以为朱立生一定是来陪她。
  苏西不由得别转了头苦笑。
  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老掉了牙的话原来一点不错。
  服务员过来提醒他们飞机即将起飞。
  一行三人不得不坐下来。
  苏西夹在他们二人中间。
  世界本来好好地运作,然后,这个叫苏西的女子出现了。苏西低下头,非常内疚,痛苦地呻吟一声。
  可是,正因为年轻,没有什么事可以令她失眠,地球塌下来也这么说,她靠在椅垫上熟睡逃避。
  雷家振笑着说,"你看看苏西,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
  朱立生浑身不自在,也只得豁出去,陪着笑,"没有心事。”
  苏西侧着头,正向着朱立生这一边,浓眉长睫,以及微张着的嘴,都可爱到极点。
  朱立生茫然,他握着的手在冒汗。
  一听到苏西要到;日金山,他没有多想,立刻追随,为的就是想多看她几眼。
  中年人的心情只有自己最最明白。
  他仰慕苏西的热情、但白、恳切,她的青春深深感染了他,她使他快乐。
  没想到雷家振误会了。
  只听得她说:“我差点腾不出时间来,幸亏临时改变主意,否则,你就扑了一个空。”
  朱立生不出声。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赶快讲清楚吧,三言两语,叫她知道,你不是为她才上飞机。
  可是说这几句话,比登天还难。
  雷家振把手伸过来,想有所表示。
  朱立生忽然叫住服务员。
  “一杯威士忌加冰。”
  这时,苏西动了一动。
  雷家振替苏西盖上一条毯子。
  她好奇地问朱立生:“你陪我来三藩市,是有话要说?"不会是求婚吧,她有点紧张。
  没有回音。
  再看,朱立生也已经睡着。
  雷家振莫名其妙,不过,城市人的确个个都累,一有机会就倒头大睡。
  航程不算远,苏西先醒来。
  “还没到?"伸个懒腰。
  “快了,"雷家振说:“到底是中年人,挨不住。”指朱立生。
  苏西转过头去看他。
  她放下了心,他的睡相不难看,有些中年人平日站着,看上去还充得过,一躺下,脸上肌肉往两边塌下去,老态毕露。
  朱立生的睡姿文静得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雷家振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情意。
  苏西心想,她恐怕注定要失望了,但愿事情拆穿之后,她只恨他,不要恨苏西。
  雷家振说:“你看他,那样累还来陪我。”
  苏西在心中嚷:不不,不是你。
  可是嘴巴没有勇气说出来。
  他们下了飞机,朱立生说:“到舍下去休息吧。”
  苏西却推辞:“我已订了酒店房间。”
  她想避开他们。
  低着头,叫部计程车走了。
  雷家振奇道:“这孩子怎么了。”
  苏西淋过浴,换好衣服,到商场去选购礼物。
  之后,又到公园去逛一会,才回去小患。
  雷家振的电话把她唤醒,"车子在你楼下,一起吃饭吧。”
  日本馆子十分幽静,只得她们两个女人,喝清酒、吃寿司。
  朱立生没出来。
  雷家振说:“他的业务跟着他的人,走不开。”
  苏西忽然问:“他做哪一种生意?”
  “同你父亲一样,生产电子用品,最近向电脑零件进攻。”
  “还这样忙于什么呢。”
  “男人没有事业,等于女人少了衣饰,看上去不登样。”
  苏西笑,这话还是第一次听。
  “要不要到他家来看看?地方很大很漂亮,全海景,对着金门桥。”
  苏西摇摇头。
  “苏西,要是你愿意,那也是你未来的家。”
  苏西吓一跳,背脊出冷汗,半晌,才想到雷家振指的是朱启东与她。
  她不响。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去观礼。”
  “好的。”
  “立生不去,他不过是来陪我。”
  说的次数多了,几乎连苏西都开始相信。
  旁边桌子来了一对情侣,吃饭的时候也如胶如漆
  苏西吁出一口气。
  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一个男友,自幼她必须与。”分享父亲,她已经受够。
  “母亲好吗?”
  “很好,谢谢。”
  “有无可能结婚?”
  “希望会。”
  “她环境比我好。"雷家振感唱。
  “怎么可能,"苏西不以为然,"你有本事。”
  “她有你。”
  苏西羞愧,"我不是孝女。”
  雷家振拍拍她肩膀,忽然她惊喜地抬头,"看是诈来了。”
  朱立生找了来。
  苏西顿时沉默。
  但是她心中又觉得有一丝刺激,原来偷愉摸摸,瓦以有这种乐趣。
  雷家振说:“咦,对面马路有一档糖炒栗子。”
  苏西说:“你喜欢吃,我帮你买。”
  不待雷家振答应,一个箭步走出去。
  雷家振笑,"这孩子。”
  朱立生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也走了出来。
  街角风大。
  苏西看着他,他也看着苏西。
  而雷家振则在日本馆子的窗口看着他们。
  日籍小贩把栗子交给苏西,捧在怀中暖呼呼。
  风真劲,他俩一时不愿回到室内去。
  终于,苏西转头回到餐馆内。
  苏西把栗子交给雷律师。
  她正在吃串烧白果,故笑说:“白果白果,许多送信的人都忌讳。”
  饭后他们分头回家。
  第二天一早,雷家振来接她,两人不约而同芽象牙白的套装,苏西不禁笑了。
  雷家振带来一顶缎子蝴蝶结型帽子,苏西戴上,觉得刚刚好。
  雷家振一直这样照顾她。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婚礼。”
  苏西轻轻说:“不过是私人仪式,法律尚未通过。,,
  到了会场,发觉与一般礼堂的装饰差不多。
  刚站定,苏进已经迎出来。
  他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忍不住张望她身后,希望其余两个也来。
  但是他只看见雷律师。
  他不敢露出失望的样子来,怕对人客不敬。
  他微笑说:“欢迎你们来。”
  出现的客人才是最要紧的。
  “我给你介绍彼德。”
  苏西看一眼就喜欢麦费顿。教养不是装得出来的一件事,他不但高大英俊,难得的气儒雅。
  苏西与他握手。
  彼德问:“好像还有一位苏小姐,没有来吗?”
  啊,把雷律师误会成苏西的姐妹了。
  雷律师笑起来。
  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对一位女士最佳的恭维,便是减她的寿。
  彼德抬起头来,看到苏西正抿嘴,他灰蓝色双瞳溅出一丝笑意。
  肯定是个聪明人,但愿他会好好照顾苏进。
  麦费顿家族全部人等在场观礼。
  他父亲是一名剧作家,母亲是时装设计师,兄弟三人,亲切和蔼。
  彼德本身是一家古玩店的老板。
  雷家振在苏西耳畔轻轻说:“幸亏来了,否则,真不知道世界已经大方到这种地步。”
  仪式简单,二人交换了指环,拥抱一下。
  酒会在附近的酒店举行。
  彼德说:“苏西,假如你不必回去梳妆,可到我小店来参观一下。”
  苏西笑,"我不用换衣服。”
  选择多么明显,谁高兴对牢梳妆镜子呷哩嗑喷。
  她先把礼物送上。
  彼德拆开来一看,立刻把手表与纽扣戴上,表示尊重,并且给他的父母观赏。
  苏进投来感激的目光。
  雷律师说:“他整个脸容祥和得多,彼德对他有好影响。”
  “有人那样爱我,我脾性也会舒但。”
  “我得回去小慈。”
  “耽会儿。”
  麦费顿古玩店并不小,事实上楼高三层,货色包罗万样,都是精致的摆设,标价柏五百美元至万余元,人人负担得起,可以想象生意一定很好。
  苏西对一串古董黄水晶珠链多看了两眼。
  那麦氏好不擅观人面色,立刻唤人取出给苏西戴上,并称赞说:“阳光颜色衬阳光笑脸至好看不过。”
  苏西微笑,"无功不受禄。”
  他看看标价,"十元。”
  “大便宜了。"苏西忍住笑。
  “那么,一百元吧。”
  像到了镜花缘中的君子国一样。
  苏西觉得有趣到极点,"五百元我替你买了它。”
  “不可以不可以,收到足一百二十元。”
  苏西答:“好吧。”
  彼德又说:“你来看看这把拆信刀,三十元买下,送给雷女士最好不过。”
  苏西一看,只觉好看,忍不住取起观赏。
  彼德在一旁解说:“花百姿制品,沙皇时代;日物,相信由宫中流出,刀身由西伯利亚绿玉雕成,刀柄镶一俄国古金市,金市上头像是凯撒琳女皇,裸上鲜红色搪瓷,本来金市最忌上色,可是由花百姿做来,却又妙到巅峰,请注意它的原装饰盒。”
  太漂亮了,雷律师案头多一把这样的裁纸刀,想必生色不浅。
  彼德请她到后堂喝咖啡。
  他轻轻说:“苏西,看得出你是真心关心进。”
  苏西笑一笑,"应该的。”
  “苏西,有空到旧金山来,当是自己的家即可。”
  “一定。”
  苏西与他拥抱一下。
  她喜欢彼德比苏进多。
  丫餐酒会时因为人多,已不方便说话。
  苏西与雷家振并非坐在同一张桌于上。
  苏西喝了许多香摈。醉醺醺的,十分愉快,她喜欢婚筵,人生苦多乐少,一定要自寻欢乐。
  好儿位男生过来同她说话,仲苏西信心充沛,忽然之间,她不再嫌自己的鬃发太蓬,眉毛太粗。
  一名侍者过来,递给她一张字条。
  苏西一看。连忙丢下众人向花园走去。
  那处有一座亭子,柱上挂满紫藤,香气扑鼻,白色粉蝶来往穿梭,朱立生就在那里等她。
  苏西无奈地笑。
  “你看上去像仙子一样。”
  苏西摘下帽于,拨散头发,叹口气,坐下来。
  朱立生忽然问:“你可愿在这甲结婚。”
  苏西答:“但愿如此,可是,首人,我们有。一大堆解释需要处理。”
  “你的感觉可与我一样。”
  苏西看着他,轻轻答:“是,肯定一样。”
  他叹口气,"我会负责。”
  “一人负责一半。”
  朱立生忽然发觉:“你喝过酒。”
  “壮了一点点胆,可是非常清醒。”
  “希望酒醒后不致'于改变主张。”
  “我希望我会。”苏西苦笑。
  朱立生走近她身边,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纤
  腰,低下头去,亲吻她的秀发。
  早上刚洗过,头发深处似还有一丝潮湿,他嗅着发香,陶醉得带一丝凄惶。
  真没想过到今日又会与爱恋一头撞上。
  一定须谨慎处理,否则万劫不复。
  半晌他抬起头来,忽然看到有人站在他们面前。
  跟着,苏西也呆住。
  那人,当然是雷家振。
  她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些时间了,目睹一切,他们没发觉她,她则太过震惊,像那种暮然中枪,不知血自何处喷出,诧异得要四处寻找伤口的人一样,一下子不知痛。
  三个人互相凝视。
  这时,苏西伸过手去,握住了朱立生的手。
  过了很久,才听得雷家振哺呐说:“这不是真的。”
  苏西觉得再加以掩饰,就不是一个人了。
  她鼓起勇气说:“是真的,们是,我不知道他同你的关系。”
  雷家振而如死灰,看着朱立生,"你欺瞒我。”
  朱立生只简单他说:“对不起。”
  雷家振渐渐恢复知觉,她一阵心酸,无法抵挡,蹬蹬向后退厂三步。
  她的学养、她的理智、她的聪敏,终于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她的声音镇定得令她自己都吃惊,"你原本可以早一点告诉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转过头去看苏西,"你呢。”
  “我会与他结婚。”
  “朱启东又如何。”
  “他是我的责任。”
  雷家振悦:“看样子,好像无人无事查以抵挡你俩。”
  他们异口同声回答:“正确。”
  雷家振低下头,她看到地下血迹斑斑,哎呀一声,掩住胸胁这血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她脚步踉跄,触鼻是一阵腥臭昧,这紫色的叫什么花,如此难闻,令人一世难忘,雷家振头都昏了。
  苏西想过去搀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进一口气,转头,一个人走出去。
  苏西跟在她身后,被朱立生拉住。
  “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苏西低下头,"我无异用一把利刀插进她的心脏。”
  朱立生讶异问:“你真认为有这样严重?”
  苏西看着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
  有人出来找他们。
  苏西一时不能走,她负责贺词。
  人客中已没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经离去。
  等到筵会结束,苏西与朱立生赶回家去,只见人去楼空。
  那把西伯利亚玉裁纸刀摔在大理石玄关上,断为两截。
  朱立生自楼上下来,"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旧。
  雷家振当然不会坐在朱宅等他们回来谈判。这会
  儿恐怕她已经乘飞机离去。
  苏西觉得元味。
  连苏进都希望得到亲友祝福,苏西自然也不例外,
  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极不好过。
  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帮她、扶持她,真没想到,今日她会负她。
  朱立生看着苏西,"内疚?”
  苏西点点头。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点焦虑。
  她拥抱着朱立生,落下泪来。
  朱把下巴扣在她头顶,说不出话。
  苏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顾她,以她为重,在必要时扶持她。这样的愿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当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会退缩。
  算到最后,她不过只有她自己,她不为自身设想,谁会为她设想。
  “让我们回去吧。”
  苏西点点头。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连串安排。
  趁母亲尚未回来,她搬了家。
  商业社会中,有钱好办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办妥。
  苏西就是这样搬进风景最幽美的小平房里去。
  母亲回来,苏西告诉她:“我已经搬了出去。”
  黄女士讶异,"加了薪水。”
  “一点点”
  “搬到何处?”
  “宁静路。”
  黄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苏西想想,答:“是。”
  黄女士凝视女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完全清醒。”
  “对方,可是有妇之夫?”
  “不,早已离婚。”
  “可有证据?”
  “有雷律师证明。”
  “苏西,你自己当心。”
  苏西略觉悲凉,这么些年来,都是她自己当心,灯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亲。”
  黄女士别转面孔,叹口气,"我不是好母亲。”
  苏西连忙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黄女士看着女儿,"也好,享受了再说。”
  苏西笑,"我也是那么想。”
  受宠,被爱惜,都是难得的享受。
  并且,他给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没有限她同朱启东摊牌。
  这个时候,启东已经有三天没见过苏西。
  不过,她还是来接他出院。
  启东一见她便说:“苏西,你见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说话。”
  轻轻揭开裤管。
  苏西蹲下检查,从未见过那样可怖的疮疤,如果在电视荧幕上出现,肯定要加陵镜打格子,但是苏西一向没怕过这些。
  她问:“可痛?”
  “还可以,每星期回来做物理治疗。”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许永不,"他有心开玩笑,"你还要我吗?”
  苏西一怔,"启东,我想同你详谈。”
  他坐上轮椅,"出去再说。”
  苏西推着他出医院大堂。
  朱家的司机过来接手。
  在车上,苏西握住启东的手,"启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朱启东转过头来,"你为什么强调我们是朋友?”
  “启东,我们的确是朋友。”
  朱启东变色,"你的话里有跷溪。”
  “启东,我只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着急,"你是我爱人。”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你种种暗示接受--”
  “对不起,是我引起你误会。”
  “苏西,发生什么事?”
  苏西低下头。
  “因为我受伤?”
  “当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苏西说:“我有强烈依赖性,需要对方大量时间人力与物力,并非你理想对象。”
  朱启东看着她,"这个说法真够技巧,到头来是为我好。”
  苏西不出声。
  “你另外有人。”
  苏西点点头。
  “他条件比我高。”
  “不,只是比较适合我。”
  朱启东鼻子先红,"你已尽量做得最好,讲话如此圆滑。”
  “启东,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朱启东双目也红了起来。
  “而且,还有谁会比你更了解自己,你会放弃你的
  工作吗?”
  朱启东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
  苏西泪盈于睫,却又含着微笑,"说不定几时,你
  决定到澳洲大旷野去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爱斯基摩部落服务。”
  他们紧紧握手。
  苏西恳求:“别恼我。”
  朱启东不肯应允。
  苏西叹口气,落下泪来,用手背抹去。
  她感怀身世,不能控制情绪。
  车子停下来。
  “到家了。”
  朱启东轻轻说:“早知这样,永远不出院也罢。”
  “请不要这样讲。”
  “我怎么样说话,不用你管。”
  他拄着拐杖,独自下车走进屋子里去
  司机说:“苏小姐,我送你回去。”
  苏西上车。
  车厢里还有朱启东自医院带出来的消毒药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苏西。
  他打量她,"脸色那样坏,可是摊了牌。”
  “猜得对。”
  “他可接受?”
  “还好。”
  “噫,"朱立生说:“在繁华都会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较复杂。,'
  “我渴望被爱。”
  朱立生答:“你必须明白,我们之间,有一个年龄差距。”
  “我很清楚这件事,就因为这样,你才有时间、智慧、能力爱一个人。”
  朱立生相当镇静,"将来呢?,'
  苏西笑,"多远的将来?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么远,岂非自寻烦恼。”
  朱立生释然。
  苏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后,你仍然比许多男于英伟。”
  朱立生从来没有接受过对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赞美,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西问:“不是说去坐船吗?”
  那是一只簇新的白色游艇,船长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课着苏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晒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爱并非我,而是他的听诊器。”
  朱立生说:“但愿那日我没有叫他去代我见你。”
  苏西却又微笑,"我相信命运,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气。
  他们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烟霞,并且懊热,苏西只穿一件单衫,也渐渐冒汗。
  她问:“你爱启东吗?”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颗子弹向他射夫我会毫不犹疑替他挡住,他对我也一样。”
  苏西颌首。
  朱立生转过头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秒可以告诉你,在这种生死大事发生之前,我仍然会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并且没有事可以阻挡我们。,,
  苏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壶冰茶,自斟自饮。
  朱立生看着她微笑,"口渴?”
  苏西答:“是,时时口渴,我的心理医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为心底热烈贪欲一件东西的缘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远,然后再游回来,游泳是他最喜欢的运动。
  第二天,苏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电话来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还在做白领,这简直是报复性示威。”
  苏西笑:“只有你最了解我。”
  “想证明什么?”
  “我喜欢工作,即使是从前为生活,我也喜欢。”
  “苏西,我想与你谈谈。”
  “我随传随到。”
  那样爽快,雷家振又一阵难受,这原本是她最投机的小朋友,今日却成为敌人。
  “下班后到我写字楼。”
  “一定。”
  苏西知道非说清楚不可,这次会面躲都躲不过。
  下午五时,她独身去赴鸿门宴。
  雷家振在等她。
  办公室内有冰镇香摈,苏西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饮。
  雷家振开门见山。
  “苏西,你继承亡父一半财产,已经十分富有,不必贪图朱家财富。”
  “不,"苏西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认识这个人超过二十载,"雷家振声音苦涩,"他不是一个易相处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败,我又一无所得,凭什么你认为有机会胜出。”
  “我年轻,乐于尝试。”
  雷家振语塞,过片刻间:“你不会后悔。”
  “爱人,被爱,怎么会后悔。”
  “将来,你会替自己不值。”
  “爱人,被爱,有何不值。”
  雷家振叹口气。
  “我有家母遗传,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苏西,我一直喜欢你。”
  “此事千真万确。”
  “我从来没有求过人。”
  苏西摊摊手。
  “现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话--”
  “你绝对做得到。”
  苏西微笑,"那是什么事?”
  “为着我的缘故,离开朱立生。”
  苏西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雷家振会像所有愚妇一般,开口要求情敌自动退出。
  这种做法,华人有句成语,叫与虎谋皮,怎么可能成功,苏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还以为可以打动他,"苏西,你年轻貌美,又继承了遗产,如虎添翼,适龄对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选择朱立生。”
  她说对了,那的确是一项选择。
  “我与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苏西不语。
  “苏西,你可愿意离开他叶
  苏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绝:“不。”
  雷家振脸色灰败。
  她忽然露出老态,眼角与嘴角都添了皱纹,且严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苏西觉得不忍,别转了头,站起来,"我告辞了。”
  雷家振却说:“慢着。”
  苏西更加难过,忍不住说:“别再说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损失得起。”
  “我也是人。”
  “无论如何,你应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苏西,我会叫你后悔。”
  未了,苏西双眼看着天花板,叹口气,"一定要做得如此丑陋吗,我们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好友?”
  “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这是实话。”
  “现在你已知道。”
  “你是资深律师,为何在这种简单的事上与我夹缠不清。”
  “苏西,你与朱氏两父于同时恋爱,有乖伦常,十分堕落,我是苏氏遗产执行人之一,我判决你失去领取遗产的资格。”
  苏西一愣。
  雷家振以为她会软化。
  但是她没有。
  苏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关心,现在,你终于明白我继续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开心。”
  她拉开门,自顾自离去。
  真没想到雷家振会上演这一出戏。
  苏西还以为她会伸出手来。”苏西,我祝福你们,仍然是朋友广
  当然不会殷勤地请苏西与朱立生吃饭,可是场面话总得那样说,才不失身份,才对得起自己的学历年龄。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吓。
  苏西对父亲的遗产有无限厌恶,又不是天文数字,即使无条件发放也不会使任何人过着王公般生活,却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认堕落,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要父亲的钱。
  苏进与苏周弃了权,不一样生活得很好。
  少了这笔遗产,也不是损失。
  这笔遗产逼使她最尊敬的长辈与她敌对。
  万恶的金钱。
  回到办公室,她才松一口气。
  小小斗室,无限温馨,同事们有时合作元间,有时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欢工作。
  现在,她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女子了。
  苏西用手捧着头,沉思起来。
  秘书探头进来,"苏小姐,你还没下班?”
  “快走了。”
  原来写字楼是避难所。
  她到了楼下,发觉朱立生坐在车子里等她。
  他微笑,"小姐,载你一程。”
  “去何处?”
  “但听你吩咐。”
  “可以随时下车吗。”
  “绝对自由。”
  “只载我一人?”
  “正确。”
  苏西满意了,她拉开车门,上车。
  朱立生把车驶走。
  “我听说了。”
  苏西无奈地摊摊手。
  “我会补偿你。”
  “为什么?我的损失不过是由于我的选择。”
  “可是你选择了我。”
  苏西叹口气,"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读了遗产。”
  朱立生更加觉得苏西是他的责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苏西微笑,"我最爱听这样的话。"其他一切空泛之词,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庆幸他手臂有力,看着朱立生笑起来,那灿烂的笑脸在他眼内犹如一朵芙蓉花,他泪盈于睫。
  得来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从另一男子手中夺来。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儿子。
  回到平房,看到温室花圃派了员工来。
  一货车都是花卉,苏西随意挑选好几款。
  她比较喜欢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颜色浓艳的花多数不香。”
  园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气扑鼻。”
  “难怪历来画家最喜欢这几种花。”
  “苏小姐我们帮你搭一个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盖一小小玻璃绿室,帮你置些兰花。”
  这其实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园。
  正当苏西认为可以休息的时候,一辆小房车飞驰到门口,紧急刹车。
  苏西吃惊地抬起头,她看到了这一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朱启东。
  他年轻憨直的面孔扭曲着,双眼仿惶伤痛惊讶。
  他呐呐说:“是真的,竟是真的。”
  苏西踏前一步,却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不会听你。”
  说得十分正确。
  朱启东后退几步,转头,上车离去。
  苏西顿足,"是谁通风报信。”
  朱立生轻轻答:“还有谁,莎士比亚说,'地狱的震怒还及不上女子受到嘲弄的火焰',她认为我们刻薄她。”
  是雷家振。
  苏西恳求:“千万别反击。”
  “为什么,你内疚?完全没有必要。”
  “不,她是我的朋友。”
  朱立生不出声。
  “也许,我们不住退缩,可以令她息怒。”
  朱立生仍然不响。
  “她是一个饱受教育的女子,我相信她会明白过来。”
  朱立生说:“你回去休息吧。……
  苏西伏在他胸膛上一会儿,享受他的体温,然后转头返回室内,她疲倦了。
  朱立生驾车离去,他直接前往雷家。
  那公寓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踏上楼梯,充满感慨。
  一年多前才重新装修过,他记得还帮她挑选灯饰:“我喜欢拉利克水晶,因为它不闪”“随你”“可是全屋需要这个数字,一个律师收入有限”“请接受我的礼物”“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伸手按铃。
  女主人亲自出来开门。
  “可以进来吗?”
  她樵粹硬咽。
  他走进熟悉的客厅,坐在最舒服的沙发里。
  他完全知道酒瓶放在何处,灯掣装在什么地方。
  此刻,他只是累。
  他轻轻说:“请收手。”
  “可以。”
  “请把条件告诉我。”
  “即时离开苏西。”
  “我们很快会结婚。”
  “我等你求婚已有二十年。”
  “我知道,对不起。”
  “为什么她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要理会别人的际遇,尽管说出你的要求。”
  “我们有那么深远的感情,你才认识她数十天。”
  “我知道。”
  “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
  “你可有爱过我?”
  “我曾经深爱过你。”
  “发生什么事广
  “也许是岁月磨蚀了一切美好的感觉。”
  她用双手掩着脸,"请别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走,请停止你揭秘行动,相信我,最终损失在你。”
  “你竟丝毫不为我着想。”
  “我保护她,我更保护你。”
  “我不信。”
  “请讲出你的条件。”
  她瞪着他,一字一字他说出来:“我愿剖开你的胸膛,扯出你的心脏。”
  他沉默。
  “你会答应吗?”
  “在你伤害启东之前,我或者会考虑。”
  “又赖我,启东迟早会知道一切。”
  “由我亲口告诉他,情况大不一样。”
  “你抢夺儿子的女朋友。”
  “她已打算与他分手。”
  “你与儿子女友结婚,你这罪恶的人。”
  “我愿意付出代价赎回我的罪衍。”
  “我不要你的钱。”
  “家振,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你工作了近二
  十年,收入丰厚,但是没有积蓄。老板一直说会接受你做合伙人,但是从来不打算付诸行动,近年来也听你抱怨累,你的理想退休生活是开设……家沙龙式书店,可是欠缺资金。”
  雷家振的脸色更加苍白,脸上忽然多了许多皱沼,遮掩了她所有的锐气。
  “我可以成全你。”
  雷家振落下泪来。
  朱立生任由她抒发情绪。
  过一刻他说:“我明日派人送本票来。”
  “钱不可以弥补我的创伤。”
  朱立生叹口气,"或许,它可以帮伤口迅速痊愈。”
  雷家振知道她已经没有选择。
  朱立生苦笑,"苏富来如果在生,一定顿足,他怎么会选择你我二人来做遗嘱公证人,我与你岂不比他的子女更加堕落。”
  他拉开门走了。
  这根本是一个堕落世界。
  也许苏富来只想证明一件事:我固然不是圣人,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西约莫猜到朱立生去了什么地方。
  是那个女人的家。
  她们永远叫另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
  苏西印象深刻,幼时。少年时、青年时,母亲都会提到那个女人。
  苏西老觉得苏太太是一个青面燎牙的老魔怪,成年后才知道黑与白之间有许多种灰色。
  第二天一早,她正在梳洗,朱立生已经来找她。
  苏西很喜欢这一点,他永远亲自出来,绝对不会叫秘书代劳。
  苏西听说过一位女友的遭遇,男友送花由秘书拨电话代劳,他从来不知道花店送了什么花出去,首饰、衣物,统统由秘书代选,最终那女孩嫁了那名男秘书。
  清晨,难得两个人精神都很好,苏西还可以嗅到他身上剃胡水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双手,诚恳他说:“苏西,让我们结婚吧。”
  苏西看着他,笑了,"现在?”
  “今天。”
  “我需要考虑。”
  “不要超过十分钟。”
  苏西凝视他。
  失去这次机会,她的命运就会像雷家振与母亲的混合体。”
  不,不,她凭什么同雷家振比,人家多么能干果断,且有专业资格。
  苏西感慨万千,命运的三岔口就在她面前。
  朱立生自口袋里取出一只淡蓝色小盒子,一看就知是著名的铁芬尼珠宝,里边装着的一定是订婚指环。
  她轻轻间:“花在何处?”
  朱立生再从上衣襟内取出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也只有毋忘我可以放在衣襟内。
  苏西轻轻把盒子打开。
  钻戒不很大,适中,式样简单,方便天天戴,可是质素上乘,在阳光下溅出晶光。
  母亲一生都没有婚戒。
  苏西泪盈于睫。
  破碎家庭不一定影响到子女前途,可是孩子的人生观肯定因此改观。
  苏西把指环套人左手无名指,她说:“是。”
  朱立生深深吻她的手。
  “在什么地方注册叶苏西问他。
  “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我比较喜欢静一点的婚礼。”
  “我会尊重你的意思。”
  苏西拥抱他,"让我们今天就结婚。”
  两个人都害怕夜长梦多。
  “你还有什么要求?”
  “自由。”
  “婚前拥有的一切,你都可以保留。”
  “我很感激。”
  朱立生微笑,"上班的时间到了。”
  苏西取过外套。
  “可要到规模较大的广告公司工作?”
  “日后计议。”
  “我知道宏观广告正在找合伙人。”
  “值得考虑。”
  朱立生忽然伸手出去,搓搓她头顶的鬈发。
  他不相信他的运气,这么可爱的一个人,从此属于他。
  到达公司,推开办公室,便看到朱启盈。
  苏西立刻迎上去,"启盈。”
  启盈握住她的手。
  苏西说:“我很需要朋友。”
  启盈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启东十分难堪。”
  “你父亲同你说了。”
  “是,昨夜他已通知我。”
  朱立生算是处理得十分妥善。
  美丽的启盈说:“我一直盼望父母找到快乐,再婚、甚至生育子女,许多朋友痛恨父母再婚,我是例外,子女不应自私,我祝福你们。”
  “启盈你是一个安琪儿。”
  秘书推门进来看到她们拥抱,立刻闪避。
  苏西轻轻问:“你不怕我分掉他一半财产?”
  启盈笑,"一则,那是他的财产,任他怎么处理,还有用r么精明的生意人肯分一半财产出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子女不便干涉。”
  朱启盈竟那样明白事理。
  “谨请彼此相爱。”
  “是。”
  启盈说:“我下午同朋友起程到阿尔及尔度假。”
  “祝你一路顺风。”
  整个世界都是朱启盈的游乐场,她有她的生活方
  式,悠然自得。
  上司老陆推门进来。
  “苏西,你可是准备结婚?”
  “谁说的?”
  “消息已传遍全城。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婚后将离开我们?”
  “除非你开除我。”
  “苏西你真了不起。”
  “当初你为何录取我?”
  陆某答:“因为我早知你会承受大笔遗产。还有,兼将嫁人豪门,提携旧日同事做合伙人。”
  苏西啼笑皆非。
  “说得对不对?”
  “前半截全错了。”
  “后半部呢?”
  “如果有机会大展鸿图,一定请你多多指教。”
  老陆大喜。
  秘书进来,"苏小姐有客人找你。”
  她走进会客室,这次客人是苏近。
  “你好吗?"苏西热情招呼。
  她为她斟一杯茶。
  苏近脸容瘦削,精神却不错。
  苏西说:“恭喜你,已是亿万富女了。”
  苏近大惑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何弃权。”
  “我并非自愿。”
  “听说你与朱氏两父子同时恋爱?”
  “传言不可靠。”
  “父子都深深爱你,展开争夺?”
  “苏近,不必相信流言。”
  “你长得那么漂亮可爱,自然得人钟情。”
  “谢谢你。”
  苏近有点不相信自己好运,"没想到父亲的遗产由我一人独得。”
  “你看,他最喜欢你。”
  “下午我会到雷家振律师处签署文件。”
  苏西心一动。
  “苏周近况如何?”
  “天天与心理医生打交道。”
  “你呢?”
  苏近有一阵喜悦,"我想结婚。”
  “对象是谁?”
  “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画家。”
  “苏近,你知道他底细吗?”
  苏近看着妹妹笑,"你呢,对于你的爱人,你又知道多少?”
  苏西哗声。
  “大家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她叹口气。
  苏近笑了。
  苏西还想说话,忽然觉得门边有人偷窥。
  谁?她抬起头来,公司并没有这样鬼祟的人。
  一边苏近已经笑起来,"苏西,我给你介绍。”
  那人走进来,高而瘦,宽阔的牙床是整张脸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并不重要,但他的气质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稳,身体老是斜向一边。
  他的眼睛倒是灵活,上上下下打量苏西,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转。
  这些劣迹苏近全看不出来。
  她得意他说:“苏西,这是画家潘庇文。”
  苏西只得点点头,心中嘀咕:这可是她所见过最鬼祟的艺术家。
  干文艺工作的人就是这点奇怪,顶尖一批永远神采飞扬,潇洒动人,底下那层却刚相反,逍蹋猥琐。
  苏西无奈,只得同苏近说:“自己保重。”
  苏近说:“你也是。”
  走到门口,她才又笑着回头,"瞧我这记性,我是干什么来的?我特地来送帖子给你。”
  打开手袋,取出一张请帖给苏西。
  苏西一看,只见是潘氏画展酒会请帖。
  苏近说:“记得早点来。”
  苏西有个感觉,这个姐姐承继的遗产会去得很快。
  不过,要是那个人使她高兴,毕竟也是很难得的事,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几对金重玉女?世上男女多数配搭得千奇百怪。
  苏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书来:“用你的名义订十只豪华装花篮送去这个地址,我来会账。"不然,要亲戚来何用。
  秘书说:“纽约传来这一批婚纱样子。”
  一看,是维拉王的设计,几款都很简单别致,苏西爱不释手。
  别的事来得突然会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苏西想起尚未通知母亲,那一叠婚纱样子掉到地上。
  她缓缓坐下来。
  秘书笑眯眯,"苏小姐,挑哪一款?”
  苏西回过神来,"不暴露,包着胸背,却不失妩媚轻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们。”
  “谢谢。”
  苏西看看时间,立刻约母亲见面。
  “听说恒阳春的小笼包做得好吃极了。”
  “妈,我们在家中会面,我有话说。”
  她赶了去。
  黄女士一看女儿手上闪烁戒子,就明白了。
  “是谁?"她含笑问。
  “朱立生。”
  黄女士怔住。
  这个反应在苏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结婚。”
  “是。”
  “他年纪应与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黄女士坐下来,"你都想过了?”
  苏西老老实实地答:“我没想很远。”
  “二十年后当他衰老,记忆力减退,体质变弱,甚至多病,你会照顾他?”
  “我没想过,妈,二十年!也许我们早已分开,也许他看中比我更年轻的女子,更也许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难杂症。”
  “你已决定了。”
  “结婚是难得的事,妈妈,祝福我。”
  “我支持你。”
  苏西与母亲紧紧拥抱。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优点。”
  “他富有。”
  黄女士嗤一声笑出来。
  “他肯结婚。”
  “大难得了。"做母亲的声音有点讽刺。
  苏西假装听不到,"还有,他十分体贴我,事事以我为重,我觉得安全。”
  黄女士不出声。
  “那种感觉真好。”
  苏西的双臂环绕着自己身体。
  黄女士点点头,"自幼这个家没有给你温暖。”
  “很多朋友都喜欢年长的男性,与家庭无关。”
  “你体谅母亲才会那么说。”
  苏西笑了。
  “嫁这样一个人,凡事不必娘家操心。”
  “你看,妈妈,我眼光上佳。”
  黄女士呼出一口气,"凡事都没有十全十美。”
  “说得好,人人都有阴暗面,承认了这个事实,以后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我随时随地维护他。”
  黄女士凝视苏西,"只要这一刻爱他已经足够。”
  “我们将旅行结婚。”
  黄女士走到露台去站着,良久没有再回到室内。
  苏西知道母亲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去。
  是的,黄遥香记得当年苏富来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欧洲逗留了整整一个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
  每到一地,苏必然说:“我们在这里结婚吧。"但最终没有正式注册。
  一直拖到黄遥香人老珠黄,别笑,对一个没有谋生本领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苏西不想打扰母亲,她悄悄离去。
  过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预展会。
  为着礼貌,她订购三两幅作品,工作人员立刻贴上"苏西小姐欣赏"字样。
  苏西不知那是什么派别的作品,颜色很浊,线条不明朗,构图幼稚,但她必须给苏近面子。
  酒会尚未开始,苏近迎出来。
  “这边这边。”
  她叫苏西进休息室。
  苏西微笑着进去,一看室内情况,她呆住了。
  那个潘庇文蹲在一张茶几之前,矮几上平放着一面镜子,镜面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细行一细行。
  苏西不是乡下人,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粉未。
  她十分震惊,说不出话来。
  那个画家抬起头,咧齿而笑,苏西不由得退后两步。
  只见他受了麻醉剂影响,脸上露出亢奋之色,眼珠发黄,说不出的吓人。
  苏西浑身寒毛竖起,退出斗室之外,才喘一口气。
  她生出不祥兆头。
  苏近跟出来,同苏西说:“你试过没有?”
  苏西连忙摇头。
  “你也来试试,精神十足,从此无忧。”
  苏西焦急地握住苏近的手,"你千万不可。”
  苏近甩开苏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么,不然何来灵感。”
  苏西双手颤抖,"苏近,你要赶快离开这个人。”
  苏近像是听不懂,"你说什么?他是我爱人。”
  “苏近,跟我走!”
  苏西凝视苏近,她双眼分外明亮,嘴唇鲜红欲滴,可是面庞却瘦削枯槁如骷髅,这样奇特对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征。
  苏西急得落下泪来。
  这时,那潘氏现形了,他向苏西招手,"过来,过来,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苏西突然在刹那间镇定下来,她坚决他说"不。"然后转头离去。
  她安慰自己那颗苦恼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发愁到如此地步,况且,你已尽了责任,一个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当晚乱梦连连,不受控制。
  她尖叫起来,喘气连连。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阳刚出来,晨曦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壮观之极,苏西心绪松弛下来。
  别太悲观,别把事情想得太坏,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里,停一下,休息,发觉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苏西狂喜,抬起头,果然是朱立生。
  “跟着我多久了?”
  朱立生答:“一辈子。”
  苏西笑笑,一直向前跑。
  朱立生不徐不疾跟在她身边。
  半小时后,苏西停下来,一切烦恼像是随汗水流干净。
  她要求:“背我回去。”
  朱立生笑,"跳到我背上。”
  朱宅的司机一直驾车缓缓尾随;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微笑起来。
  以前他弄不懂为啥东家会同那样一个年轻女郎较量,这一刻明白了。
  她叫他快乐。
  一个中年人名同利都有了,见惯世面,乐趣却越来越少,追求快乐是很应该的。
  苏西问:“重吗。”
  “轻盈如羽毛。”
  “可是要背一生一世的。”
  “求之不得。”
  这时,开始有行人向他们注目。
  苏西笑着下地。
  他们乘车回去。
  稍后,礼服公司一名叫菲腊普的设计师自纽约抵达苏西的家,为她试衣。
  那位女士的目光充满赞美,礼服需要改动之处只有一点点。
  “依我看,不需要第二次试身。”
  “那么,届时我们到纽约取货。”
  苏西一时不舍得把婚纱脱下,再照了一会儿镜子。
  这件世俗的白色札服可不是人人有机会穿着,有人不过是租来穿,拍完照片归还,像苏西的学士袍,穿后退回,不比一些家境富裕同学,可留下作为纪念。
  她招待那位设计师在偏厅用茶点。
  芽衣镜中的她宛如仙子一般清丽。
  人会老珠会黄,这一刻是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时光。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一声。
  苏西转过头去。
  “启东。”
  “可不就是朱启东,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能够开这样的玩笑,对她如此枫怨,可见已无芥蒂,心憎已经相当平复。
  “启东,我们从来不是爱人。”
  他轻轻坐下欣赏她的丰姿。
  “穿上婚纱的你真漂亮。”
  苏西笑笑。
  他十分秋欧,"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不一定会输。”
  “悬壶济世才是你的大事。”
  “听说你为了朱家丧失继承权。”
  “是。”
  “他会补偿你。”
  “语气仿佛酸溜溜。”
  朱启东伤痛他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启东,永远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苏西,我特来辞行。”
  “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非洲扎伊尔。”
  “干什么?”
  “该处难民营有十万名孤儿急需义工。”
  “你会当心吧。”
  朱启东转过头来,勉强地笑笑,伸出手来轻轻拉一拉她的吞发,"别担心我。”
  他悄悄离去。
  苏西只得回来,她缓缓脱下婚纱。
  苏西塔然盘腿独坐在地板上。
  过了很久很久,关节酸痛,才重新站起来。
  母亲问她:“即将做新娘子,可十分快乐?”
  苏西点点头。但心中有一丝悯怅。
  母亲试探问:“可是希望他年轻一点?”
  苏西摇摇头。
  “还有什么美中不足。”
  苏西也说不上来。
  “是因为少女时代将一去不复回吧。”
  苏西迟疑地颔首。
  “所以叫你想清楚才嫁人呀。”
  苏西又笑了,"不怕,还可以离婚。”
  “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是生活中必然之事,何必忌讳。”
  黄女士说:“与死亡不同,不是人人都离婚。”
  “那么,我也有机会白头到老。”
  “他的头早已白了。”
  “妈,你对他有偏见。”
  “对,我是不喜欢他。”
  “不能爱屋及乌吗?”
  “那么大一只鸟鸦,我家是小庙,哪里装得下。”
  黄女士悻悻然。
  苏西不想勉强母亲心意,"我会带照片给你看。”
  黄女士不出声,她已决定不去参加婚礼。
  苏西也无所谓,她是那种天生无可救药的乐观人,绝对拒绝伤春悲秋。
  她收拾简单行李预备到纽约结婚。
  朱立生给她看客人名单。
  厚厚十页纸。
  她膛目结舌:“这都是些什么人?”
  朱立生轻描淡写:“亲友。”
  “一千人。””
  “才五百多。”
  “为什么邀请那么多人观礼。”
  “总得让人知道我娶的是谁,"朱立生叹口气,"赊
  出启东与启盈,都来了。”
  苏西忍不住,笑道:“你第一次结婚他们也没来。”
  朱立生也被她逗笑,他元奈地摊摊手,"一个人不
  可能赢得全世界。”
  他真想人人知道他娶的是什么人,在全球大都会刊登结婚启事。
  老陆接到这宗代理最兴奋,与朱氏的社交秘书忙个不休……
  苏西是最空闲舒服的准新娘。
  但是黄女士仍然不为所动。
  她这样说:“对方经验老到,熟能生巧。”
  苏西假装听不见。
  她很替朱立主不值,只不过结过一次而已。
  黄女士又说:“洋人再婚,通常会找个年龄相若的对象,华人则相反,往往越娶越小,民族劣根性。”
  苏西仍然昔昔忍耐。
  不过,藉词忙,渐渐少去娘家。
  一日,正在花园淋花,女佣人来通报:“苏小姐,有客人找。”
  苏西穿着短裤衬衫,不想见客,正想推搪,那人却已走进来,站在一大丛玫瑰花前:“苏西吗,我是启东与启盈的母亲赵树惠。”
  她打量她,她也审视她。
  今日的中年妇女统统比上一代保养得好十倍,倘若能守妇道,按照年龄智慧出牌,简直立于不败之地。
  赵树惠看到的是一个容发标致的年轻女子,完全不化妆,衣着随便,身段姣好,皮肤光洁,笑容和煦,一股青春朝气,逼人而来。
  没想到她不带一丝骄矜。
  苏西则在想:虽然一般年纪身份,赵女士比母亲富泰华丽,她可以为落落大方下注解。
  苏西请她在长凳坐下。
  “我替启东与启盈送礼来,这两个孩子,像发疯和尚,无尾飞铭,怪只怪我管教不严。”
  苏西微笑,"家母也那样形容我。”
  赵女士看着她,"你比启盈大?”
  “差不多吧。”
  她取出礼物,轻轻放在苏西手上。
  “可以打开吗?”
  赵女士点点头。
  很明显送的是首饰,丝绒盒子内是一副钻石耳环,镶成叶子状,精致美观。”
  苏西立刻戴上,"我喜爱极了。”
  赵女士端详她,"的确好看。”
  语气像煞一位长辈,丝毫没有酸溜溜。
  苏西微笑,"我以为你会教我怎么做朱太太。”
  这位前任朱太太笑了,"我并元心得,不然不会下堂求去。”
  苏西对她甚有好感,许多人都没有自知之明,失败得一塌糊涂尚好为人师,她不同。
  看得出赵女士这次来是为子女打关系。
  “启东与启盈也许很快会添小弟小妹。”
  苏西觉得不妨但白:“此事确在我的计划之内。”
  赵女士一愣,觉得言语间造次了,她并不想探人私隐。
  于是便顾左右问起花园里各式花卉生长的情况来。
  就在这个时候,朱立生匆匆进来。
  他听到风声,说他的前妻正在他未婚妻家中攀谈,顿时坐立不安,赶来看一个究竟。
  一进门,看到二人面色样和,才放下一颗心。
  赵女士当然知道朱立生的心意,她笑笑拾起手袋,"我该告辞了。”
  并没有与前夫寒暄,侧身离去。
  反而是苏西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车。
  苏西回来闲闲问朱立生:“你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我有客人。”
  朱立生讪讪地,"她向我秘书打探你地址。”
  苏西说:“她漂亮雍容。”
  “你们谈些什么?”
  “她坐下才五分钟,你就来了。”
  “真的没说什么?”
  “我想她已淡忘往事。”
  朱立生不出声,像是有点遗憾前妻不再着紧他这个人。
  她大吵大闹固然可怕,但是全元表示也叫他失望,人就是这样。
  “还送礼来?”
  不置信的样子。
  “对,和气生财,恭喜你,朱先生,可望五世其昌。”
  “没谈论到我的鼻鼾、吝啬,以及其它不良嗜好?”
  苏西温柔地看着他,"一切只得待我自己发现了。”
  “我是否过分催促婚期?”
  苏西在这方面相当成熟,笑说:“再踌躇只有更糟,人人都一头栽进去算数,届时适应,有理性的人则全抱独身。”
  说得有理。
  “我们的婚姻可会长久?”
  苏西肯定地答:“不会比一般人更短。”
  因为毫无期望,没有压力,也许可以一生一世。
  那日,睡到半夜,电话铃大响。
  “喂。”怕是无头电话。
  “苏西,我是上官。”
  苏西一颗心几乎自胸腔里跳出来,。”什么事广
  “苏西,你可认识一位叫苏近的女士?”
  苏西如进冰窖,"我马上来。”
  苏西在睡衣上套上件大衣就赶出去。
  在车上她完全醒了。
  不知怎地,有种唇亡齿寒的悲枪,她怔怔落下泪来。
  上官在接待处等她。
  “人在哪里?”
  “请随我来。”
  在治疗病房看见苏近,苏西已知大迟,没有希望了。
  她的双眼与嘴唇都微微张开一条缝,面孔颜色如蜡像一般。
  苏西呆呆地看着她。
  上官说:“只来得及讲出你的姓名及电话号码,苏西,她是你什么人。”
  “同父异母姐姐。”
  “我想,你该赶快知会她母亲。”
  “是,"苏西问:“她的情况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中仪器发出警号,看护急急查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医生。
  上官说:“你刚见到她最后一面。”
  苏西握紧着拳头。她不能接受苏近已经魂归天国。
  电话接通,上官刻板无情他说出事实。
  很奇怪,李福晋女士没有立刻赶来。
  苏西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神情萎靡不堪。
  上官不忍,"苏西,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也许,她母亲会需要我。”
  上官摇摇头,"我不认为她很关心子女。”
  说到这里,她来了。
  与大衣内穿睡衣的苏西刚刚相反,她穿戴整齐,化妆得无暇可击,像是去赴宴。
  呵,孩子们不需要得体优雅的母亲,他们只需要爱子女的母亲。
  苏西真正疲倦了。
  “原来你先在这里。”
  “是,苏近把我名字告诉医生。”
  “为什么是你?"她大惑不解,"我一直在家呀。”
  苏西不出声。或者,她想说,苏近一直无法与你沟邀,怕你冷淡,怕你责怪;又或者,你从来没有为她着妞,你设下一套标准,子女无法达到那样高的境界,也只得寓你远去。
  医生让她进去看苏近。”
  苏西在外头等她。李女士出来了,脚步跟跄,像变魔术一样,她面孔老了十年不止,五官全部挂下来,这时的她,也就是一名老妇。
  苏西过去扶住她。
  这也是一个厉害坚强的老妇,她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苏西送她上车,着司机把她送回家去。
  天蒙蒙亮。
  庞大都会已缓缓开动,朱立生一向在黎明时分开始工作,苏西挂电话到他办公室,他亲自来听。
  这个号码,专给苏西一个人用。
  苏西说出原因。
  “可否把婚礼延迟一星期?”
  “苏西,那是他们那边的事,如果需要人手帮忙,我这里足有一队兵。”
  “不一样。”
  “你不欠他们人情。”
  “或许是,但在这种关口,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切勿自作多情。”
  苏西叹口气,她的确有这个毛病。
  苏西觉得她无法如期出发,她轻轻挂上电话。
  披上外套,大找母亲。
  “神经病,"母亲十分爽辣,"你当然是去结婚,怎么在这种当儿管起闲事来。”
  “可早……”
  “可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是仇家,到了今日,也根本不必化解。”
  “怪可怜的。”
  黄女士不再言语。
  她并非幸灾乐祸,只是觉得事不关己。
  她泡了两杯黑浓咖啡,母女一人一,杯。
  半晌,她说:“苏西,不劳你操心,你且结婚去吧。”
  对苏西来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的意见值得尊重,一是母亲,另一是朱立生,既然两个人都不赞成她留下来,那么,她猜想走开不妨。
  “你去探访一下也就是厂。”
  苏西点点头,"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女儿吗。”
  她母亲但白地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叫你听过话。”
  这是真的,苏西十分庆幸,母亲从来不逼她做任何事。
  苏西到大宅去。
  她看到母亲过去的头号敌人坐在轮椅里,正与雷家振律师商量事宜。
  李女士头低垂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打吨,可是苏西知道一个人抬起头也需要极大的力量。
  雷家振看到她,开口叫她:“苏西,你来得正好。”
  语气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苏西蹲到大苏太太跟前去,"需要帮忙的话,叫人打这个电话,找这位端木先生,他可靠能干,有事可叫他做。”
  李女士轻声问:“他是准?”
  “是立生行的总管。”
  雷家振吁出一口气,"这就好办得多了。”
  苏西问,"苏进与苏周没有回来?”
  雷律师摇摇头。
  连苏西都低下厂头,忽然她又想起来,"苏近的朋友潘氏呢?”
  “他被警方起诉藏毒贩卖。”
  “是他领着苏近走这条路,苏近吸人过量--"苏西说不下去。
  看护进来把李女士的轮椅推走。
  雷家振说:“苏西,明早请到我办公室来。”
  苏西不客气,"干什么?”
  “苏富来尚有一张遗嘱宣读。”
  苏西扬扬手,"我没有时间,你读给其他子女听吧。”
  雷家振有点无奈,"苏西,我不过公事公办。”
  “那么,就今天下午好了。”
  “你很忙?”
  “明朝我起程去结婚。”
  雷家振沉默。
  “好,只得你一人也罢,我运用我的权力,向你宣读遗嘱。”
  苏西说:“我要先去打一通电话。”
  雷家振说:“我载你。”
  “我有车。”
  司机驾着大房车过来。
  车子到达市区,苏西与雷家振走进律师行,朱立生已经在等。
  雷家振愣住,苦涩地酸笑:“你怕我伤害她?”
  谁知朱立生"老实不客气答:“是。”
  “多好,"雷家振若无其事,"护驾来了。”
  苏西发觉雷律师紧紧握着拳头。
  朱立生实事求是,"请你立刻宣读遗嘱吧。”
  雷家振把一只大信封取出来,开启,取出文件宜读。
  “倘若无一子女合乎我的要求,那么,遗产归慈善用途,捐出予无国界医生基金会。”
  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
  苏西默默站起来。
  对于这张怪遗嘱,苏西不予置评。
  朱立生当然更加没有意见。
  雷律师斟出酒来,朱立生说:“我还有工作。”
  雷家振知道朱氏永远不会再信任她,不禁黯然。
  朱立生偕苏西离去,他们如期在纽约结婚。
  苏西对婚礼的印象是:一,她不认得任何客人;二,永远有人在拍照;三,鹅肝酱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一种。
  礼成后昏睡数日,才四处游览,他们搬离市区,丑长岛度假屋居住。
  苏西这才想起来:“家父为何订下一张那样的遗嘱?”
  朱立生感慨地答:“堕落是何等容易的事。”
  “所以,他还不算坏,至少有我们陪。”
  “可能这正是他的意思。”
  苏西抬起头想一想,"也许,他是想我认识你。”
  朱立生笑了。
  “你不认为如此?”
  “不,我知道他为人,他不会把女儿托付给我。”
  “为什么?你不可靠?”
  “慢慢你会知道。”
  苏西笑眯眯。
  朱立生戏问:“你不怕?”
  “我是堕落的苏西,无所畏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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