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淡如菊

(2008-09-05 08:05:59) 下一个
  我跟罗莲说:“比尔纳梵是最好的教授,他从来不当我们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讲的是热力散播。”
  我说:“那没有关系,我可以选他那科。”
  她说:“他那科很难,他出的题目也很难,我最怕的,他一说到宇宙线紫外线,我的头都昏了,你想想,一个原子,有几层外壳?”
  我笑,“第一层叫K层……”
  罗莲说:“好了好了,别背书了,你也是的,这么穷凶极恶地念书,但是你算好学生,同学也喜欢你。”
  我说:“我对基本的常识有兴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
  “纳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诞之后,他还是教我们的。我不是不喜欢高克先生,他的化学与生物都合理得很,我还是等纳梵。”
  我们一路走回家,五点钟,下微雨,一地的落叶,行人大半是学生了,马路中央塞车。天气相当冷,我嘴里呵白气,穿着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罗莲撑着伞,遮着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钟。
  罗莲说:“你真很厉害,去年一上化学课就哭,倒叫高克老师向你道歉,什么意思?结果三个理科老师吓得团团转,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纳梵说:‘叫她别怕,慢慢地学。’真了不起,谁不交学费?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级,常常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去年三个教授赶着她来照顾我,她就不服气,跑来见到我,就冷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却不过是个瘦子,挤一挤便可以塞进汽油箱里去。”后来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有难题也指点我,过了一年,我们索性搬到一起住,相处极好,一起上学放学,别有乐处。教授叫她找我,认识我,只因为全校只有我们两个是中国人,现在却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们坐在一起做功课,晚饭早在学校饭堂吃过了。
  她冲了两杯咖啡出来,我一路翻书,一路说:“纳梵先生的样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别,一见难忘。”
  罗莲说:“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点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呢?我又不会爱上他。”
  “爱上他是没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这么好,你想想去,别提他了。”
  我看了罗莲一眼。
  我是不会爱上纳梵先生的,又不是写小说。
  不过他是一个好教授。
  去年在饭堂见到他,我就钦佩他,忽然之间问他:“你是博士吗?”
  他笑了,他说:“我只是硕士。”
  我居然还有那胆子问:“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说:“读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围,我不大喜欢,我读了好几个硕士,我现在还在读书。”
  我睁大了眼睛,“是吗?”
  罗莲在我身边使眼色,我才不问了。
  后来罗莲说:“他总是个教授,你怎么老问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吓起来,以后看见他,远远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没有。一年来我读那几门理科,不遗余力,别人都是读过的,只有我一窍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结果还考得顶不错。五条题目,我答了两条纳梵先生的,他的“红外线对人类贡献”与“原子结构基本讲”。大概是答得不错的。
  后来罗莲看见他,第一件事是问他:“乔陈考得好吗?”
  纳梵先生说:“很好呢!这孩子,以前吓成那样子。”
  B小姐也问:“另外那个中国女孩子好吗?”
  教会计的戴维斯先生因为在香港打过几年仗,很喜欢中国人,新开学,他也去问罗莲:“乔陈好吗?有没有见她?”
  罗莲翻翻白眼,“当然见过,她现在与我同住。”
  回来罗莲大发牢骚。
  她说:“我也是中国人,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眉开眼笑,“我迟钝,没有他们我不行,而且我听话。”
  “真受不了。”罗莲说。
  我默默地做着功课。
  我喜欢去上课,这就够了。
  第二天罗莲迟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才出校门,就见到纳梵先生迎面而来,他六尺一寸高,鬈发,浓眉,实实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脸有一种慑人的神情。我迟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头走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纳梵老师手臂下夹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他是这样的大方、和蔼、有教养、学问好、心情好,风度翩翩,穿着那么旧式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那种姿态,却是惊人的好。
  难怪人家说:最危险是让丈夫去教女子大学。念大学那种年纪,多数是无法无天的,不危险也变危险了。一年来大半学生都找到了对象,只除了我,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爱人。
  罗莲有一个男朋友,是奥地利人,她是很起劲的,天天一封信,还说圣诞要去看雪。我觉得欧洲人不过如此,想免费游东方,最好不如娶一个东方太太,或是嫁一个东方来的丈夫。欧洲这么冷,去享受一下热带的温馨,有什么不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家里都不会太差,他们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依我看来,中国女孩子除非长得特别美,否则不必与外国人混,得不到什么好处。
  外国人也有好的,像纳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无问题的。我喜欢科学家。
  他这个学期头三个月没有教我们,过了圣诞才教。
  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独独他不在,我就到处问:“纳梵先生在不在?”
  他们都叫我放心,纳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长了,走不了的。
  但是这么多的老师,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饭堂里休息着,他来买咖啡喝,排队排在众学生当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着,他稳重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给他必然是不用再担心任何事了。
  同学说:“你看,那是你的纳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你心爱的教授。
  我们这间学校小,所有的学生加在一起,不超过一千,每个人都认识每一个人,这是小大学的好处,那么每个教授都认识我。
  他们问我:“你去年回家了吗?”又问,“今年回不回去?”我总是老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我不大懂得他们的幽默,动不动就大惊失色,信以为真,他们倒是很欣赏这种天真,我自己真懊恼这种迟钝,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劲儿才改掉了一点,然而还是惹笑。
  老师们很晓得我这个人。他们要找我,就到图书馆,我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书都好,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学生罢课,只有我一个人上学。老师看见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图书馆里读笔记。
  高克先生来了,看见我,趋向前来,握着手,眉开眼笑:“啊,乔,你多么乖,坐在暖气边,在温习吗,不冷吗?”
  我笑。发神经了,他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时候纳梵老师也来看报纸,或是印讲义,他总是忙的,我在一层层书架子后面看着他。心里面很定,纵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帮忙。
  他去年一直说:“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难题请来找我。”
  他不叫我“乔”,不叫我的名字。别的教授一天到晚叫着我。他也不点名,不过凡是他的课,讲室总是客满的,他不把我们当孩子。
  新近规定,凡学生上课次数少过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参加考试。他不管,他觉得学生该有自律能力,点名没有用,点得再凶,那些逃学学生还是逃学去了。
  但是去年我没有找过他。他把什么都讲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
  纳梵教授跟学生说话的时候,老是侧着脸,开头我不大明白这个姿态,后来才晓得他右耳是聋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脚踢在头上,昏在草地上,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一只耳朵就聋了。
  罗莲叹道:“真了不起,连缺憾美都有了。”
  我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毕业于诺丁咸大学,罗宾汉出没的地方。虽然也是科学家,他没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息,我喜欢他。
  罗莲念到最后一年,笑话自然更多。
  她对我说:“你晓得考莱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课,但是大家礼拜三玩得七荤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个人只到了四个,她等了一刻钟,不见第五个人影,冲下去报告校长,哪晓得一走,就又来了六个,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里还是很快活,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终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学,坏的都齐了,结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先以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学艺术,也不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巧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的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几步,问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再见。”
  “明天走了?”他问,“东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顺风。”
  “是,老师。”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终于问他,“你会记得我,纳梵先生?”
  他说:“自然,如果再来英国,请来看看我们。”
  我走了。
  回到家,就开始觉得寂寞,无边无涯无目的的寂寞。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说了,太难。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机会跟各式各样的男孩子出去,都放弃了,为了功课,为了其它,现在闲了下来,要一个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亲戚们见我回来,开始兴致很高,后来见我仍然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么样了,再过一阵子,见我呆在家中,就开始说:“女孩子留什么学?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国的一段时间,最可怕恐怖的,是伤眼兼肺炎住医院的那一个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着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纳梵先生。
  如果再见他,我应该叫他“比尔”了,比尔纳梵。
  我回家一年,长大了很多,也气闷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后我才找到工作,学的东西并没有用上,明争暗斗,闹心术的本事倒得从头学起。我已不得逃回学校去,情愿一天到晚地呆实验室。没做几个月,就厌透腻透,妈妈很了解我。
  她问:“你怎么办呢?要不要再去读几年书?反正还有硕士博士,只是读完之后,终究要出来做人的!”
  我说:“躲得一时躲一时吧,我怕这世界,学校是唯一避难所。”
  “那么你去吧。”
  “妈妈,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这一次去,一年回来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应着。
  那一年夏天刚过,我就到英国了。原来可以住伦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学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乐,我惭愧地想:原来我的心在这里,在这里呢。
  如今隔别一年,我长大了,他们看见我,可认得我?我扬起头发,向前奔过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脚步,我看见了他,纳梵先生!我几乎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一点也没错,那正是他。
  纳梵先生捧着一大堆书,那样子与以前一模一样,他向图书馆走过去,极专心的,极严谨的。
  他没有留意我。
  我犹疑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转头,看见我,呆了一呆,马上微笑着,但是他没把我认出来,我很失望,我耸耸肩,到底大学再小,也有上千个学生,他怎么可能把我认出来?况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问:“乔?是乔?”
  嗳!他终于把我认出来了。我笑:“是乔,我是乔。”
  “你不是回家了么?”他说,“啊,又回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他问。
  “我到学校去看看。”
  “我到图书馆去。”他说,“再不去就要罚我钱了。”
  我笑,“我与你一道去,没关系吧?”
  “自然没关系。”他说。
  他现在并不是我的老师了,我很自然。当然这么做有点尴尬,跟着一个男人到处走。但他不只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一年不见了。”
  “很好,谢谢,大堂又装修过了,新的学生来了去了——”他忽然说,“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可以说是老了,我笑说:“老?我不觉得,科学家是不应该注意到老与不老的,这是我们女人的麻烦。”
  他说:“你这次来,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个学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来。”我叹一口气,“本来我在家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到了英国,变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终于习惯这环境了,又得回去,谁知到了家更不快乐,只好又回来,受着东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点惊异,“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说得太含糊了,他当然不会明白。
  黄昏了,黄叶一片两片地落下来,他只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衬衫袖子高高卷着,他还是穿着那几件衣服,天这么凉了,他也不觉得冷。
  但是我与他走在一起,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开心。
  到了图书馆,我陪他还了书,他问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们到饭堂去坐下。
  坐在这个简陋的饭堂里,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却比在家坐那些豪华咖啡座好多了,快乐,快乐是极难衡量的一件事,快乐在心里。
  “纳梵太太好吗?”我问他。
  “好,谢谢,我女儿今年进中学。”
  “恭喜。”
  “她长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时候看着孩子长大,几乎不可想象,她现在很有主张,穿衣服、吃东西,都不大肯听父母的话,乔,你有空吗?到我们家来吃一顿饭如何?”
  他为什么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饭呢?
  我想一想,说:“好的,几时?”
  “你现在住哪里?”他问。
  我把电话与地址给他。我住在一层新房子里,设备完善,在外国我从来没有住得这么舒服过,简直是豪华的,中央暖气永远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里不过穿单衣。虽然房租贵,但是地方很大,一个人怎么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愿在零用方面紧一点。
  “好,明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他说。
  他要走了,我与他走到学校门口,道了别。
  然后我问自己:这次回来,是来看他的吧?怎么可能呢?来看他?他不过是一个教授,我们学校里有七十多个教授,为什么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过他对我好。我需要一个关心我的人——谁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买了一点食物,胡乱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边有一个好处,有什么麻烦,耳根也清静点,在家对着一大堆爱莫能助的亲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烦意乱,现在自己照顾自己——人总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顾得自己很好。
  有时候我发觉我是很爱自己的,在面前放一个镜子,录音机里录着自己的声音,或是我怀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报纸,我上了床。看着报纸上的请人广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点经验,不如去试一试,因为空着,所以一口气写了几封信,贴上了邮票,待明天起来去寄。
  然后我睡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拿起话筒。那边是纳梵先生。“乔吗?”我说是,他说:“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来接你好不好?”他来约我到他家去,我说好。他挂上了电话,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个澡,泡在水里很久很久,然后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过一间理发店,我问他们有没有空,他们说下午可以替我剪头发。我于是到城里去逛了一逛,买了一点冬天衣服,然后坐下来吃了点东西,再去理发店。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我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耐烦等公共汽车,我叫了一部计程车。
  头发剪短以后,我整个头都轻了,扬了头,觉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买的衣服拿出来挂好。我洗了一个脸,抹一点油,想化妆,但是时间不早了,又想换一件衣服,身上还穿着破牛仔裤与旧毛衣,去纳梵先生家作客,这样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应该空手去,于是拿了两盒糖,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我苦笑,纳梵先生是最最准时的,看来我只好这样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与外套,下楼去开门。
  门外站着纳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装,身上仍然是衬衫一件。
  我笑说:“请进来。”
  他进来了,我请他坐,他惊异地问:“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要喝什么吗?我去做茶。”
  “好的,谢谢。”
  我说:“你可以到厨房来坐吗?厨房比客厅还舒服呢。”
  他走进来,说:“这层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这里这么久,茶还是做得淡淡的。”他摇着头。
  我有点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学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级了,他没有把我当学生了,我说:“很多人以为泡茶容易,其实才怪,就像煮饭,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简单的事。”
  “你预备好了?”他笑问。
  我说:“就这样了,可以吗?”
  “可以,我妻子问:‘乔回来了?请她与她男朋友一起来,我想见见她。’”他说,“我们都欢迎你回来。”
  “谢谢。”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没男朋友。”
  他微笑着,维持着他的尊严,不出声。
  我说:“这种事就跟煮饭做茶一样,看上去顶容易,其实最不简单!”
  我们出门,上了他的车,他开一部很旧的小车子,可以挤四个人。我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好车子,但是与他在一起,不会计较这些小节,他的优点遮盖了一切,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个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正在客厅看报纸,见到我,眨眨眼睛,表示兴趣。然后纳梵太太出来了,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她是一个棕发的女人,中年女人该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特点,但是人非常热心。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乔,你终于来了!”一脸的笑容。
  我坐下来。
  又是茶,又是饼干,我吃得整个嘴巴酸酸的。
  纳梵太太说:“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自从在医院里见过你,怎么请都不来!对了,你那次并没见到我,眼睛完全没事吧?”
  我只是客气地笑着。
  “这是妮莉,”她介绍着女儿,“妮莉,麦梯在哪里?叫麦梯下来见这位年轻的小姐。”
  “麦梯在看足球比赛,他不会下来的。”妮莉说。
  很正常的一个家,因此就有说不出的普通。
  纳梵先生真的属于这个家?他此刻带歉意地说:“孩子大了简直没办法呢。”
  纳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东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说:“我早不是孩子了。”
  纳梵先生说:“乔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这里来了,说回家不快乐。”他笑。
  纳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详着。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们夫妻俩一对一答,我顿时寂寞下来,有点后悔来吃饭,吃完饭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几时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这么平凡,才容易维持感情,然而纳梵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开饭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纳梵太太很健谈,絮絮地话着家常,我却坐得有点疲倦了。最怕吃家里做的西菜,不过是一块老得几乎嚼不动的牛肉,几团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拼命地加盐加胡椒,吃完了还得虚伪一番,假装味道奇佳。
  纳梵太太并不是很好的厨师。
  吃完了饭,我仍然饿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虾米面吃。我们又开始闲聊——累都累死了。
  纳梵太太忽然发觉我剪了头发,说中国女人应该有长头发的,又说样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静静地听着,纳梵先生也静静地听着,忽然之间,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我起身告辞,外国人有一样好,他们并不苦苦留客。纳梵太太嘱丈夫送我回家,外国人也还有第二样的好,老婆决不跟着丈夫像防贼似的。我说可以自己叫车,结果还是由纳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归途中笑问:“很乏味是不是?”
  “……没有。”我喃喃地否认。
  “你们年轻人过不惯这种日子,你们喜欢七彩缤纷,多彩多姿,这种家庭生活,真是有点无聊,却适合我,我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连酒吧都不去。”纳梵说。
  “你的嗜好是教书与读书,纳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说:“而且你一点也不老。”
  他把车子停在我门口,我向他道别,跟他握手。他的手还是强大而有力。时间又回到那间医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头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没有什么可以找他的借口。以前上课还可以天天看见他,现在无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缠着他的意思。我不想这么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着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我说。
  他说:“乔,你不应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问,“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可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的需要他。
  “明天放假,我再来看你,今天早一点睡。开车小心一点,当心着凉。”
  “听听,把我当女儿看待。”
  “你的确可以做我的女儿。”
  “你不老,谁说你老。”
  “我四十七了。”他说,“乔,你只有二十岁。”
  “二十一岁。”我改正他。
  “就算二十一岁,有什么分别?”
  “一年的分别。”我固执地说,“一年前我还在家里。”
  “好好。”他告辞,很礼貌地告辞了。
  他说明天再来看我。
  第二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开始等,默默地等,一直到六点,他还没有来。他是吃了饭来?我可还是饿着肚子。但是我没有抱怨,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事,他是一个有家室有工作的男人,岂可以凡事说走就走?总得找时间想借口。我叹口气,如果要人准时到,可以找一个小伙子,吃饱饭没事做的,为女朋友昏昏沉沉,赴汤蹈火的。
  然而这年头的小伙子也不这么纯真了,也都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苗头一不对,便蝉过别枝,我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好。
  很明显,我爱情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开头就挣扎得有点累,但他的确是我爱的,是我要的。我自以为这是段不平凡的感情,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普通得很呢。
  我靠在沙发里,呆呆看着电视,电视的画面在跳动,没有声音,所有的等待都是这样的吧?没有声音。电话也许随时会响,我又叹一口气。
  他说他爱我,是怎么样的一种爱?还是他怕我情绪不稳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所以才用话阻我一阻?
  我看钟,六点半,七点。
  只有一段时间他是天天陪我的,我伤了眼的那三个星期。然而那段日子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到家。也许应该回家的,在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结果呢?然而我还是等着。
  等到八点,我弄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想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只好上楼去。
  他妻子或者已经为了昨天疑心。或者他今天实在走不开了,然而他不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男人或许都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他该是个例外——抑或他也根本一样?
  窗外每一辆车子经过,我都以为是他,心提起了又放下,又再提起,又再提起。
  我苦笑,对着镜子苦笑,为什么这个样子?吃着父母的饭,穿着父母的衣服,感情却被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控制,还没开始就已经这么痛苦,有什么好处?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是我没有走。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来。
  他竟这样。
  我很失望,而且也很灰心。
  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却以为我开玩笑?抑或相信我是真话,却害怕了?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他答应会来,结果没来。
  我并没有去找他,我也没有回家,我独自一个人开了车到处逛,一星期的假显得这么长。
  我在路上碰到彼得,那个常常约我出去的男同事。
  他拦住了我,他笑道:“乔,到哪里去?”
  我抬头才见是他,只好跟他说了几句话。
  他说:“乔,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喝酒。”
  “别浪费时间了,彼得。”我笑。
  “浪费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反问。
  “你会累死,请看戏吃饭喝酒,又花钱,又花时间,我们中国女孩子是不跟人家乱亲嘴上床的。”
  彼得的脸慢慢涨红了,他是个长得很好的男孩子,生起气来有点憨气,他说:“乔,我不知道本国的女孩子是否乱跳上床——”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言重了。”
  “你还得道歉,我可没有这种主意!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请你出去只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喜欢跟我亲嘴——我不介意,反正我不会勉强你。”
  我笑了,把手藏在大衣袋里。
  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我。
  我说:“彼得,来!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
  我看着他的金发蓝眼,点点头,“真的。”我说。
  我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里,我们向最近的酒吧走过去。
  他说了很多,我默默地听着。
  彼得在说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大学时期,他的工作前途,他的抱负,他的——
  然后他忽然转向我,“乔,你有男朋友吗?”
  我缓缓地摇头。
  “我常常以为你在家那边有男朋友。”
  “没有。”
  “你父母大概反对你跟白种人来往?”他又问道。
  “也不一定啦,”我说,“他们并不固执。”
  “那么一一”
  我接上去,“朋友很难找,彼得。”
  “你不喜欢我?”他憨憨地问。
  “我喜欢你,彼得。”这是真话。
  “谢谢你,乔。”他拍拍我的手背。
  我笑了。
  他是一个好伴,一开头把话说明了,他是个好伴。
  我们说了一下子话,我就向他说要走了,他没有留我,很大方地要送我回去,他没有车子,结果是我送他,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乔,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笑。也好,家里的电话也该响一响了。
  我把车子飞驶回去,在门口停下来。找锁匙,开大门,一个人影在我身边出现——“乔。”
  我吓一跳,手袋报纸一股脑儿地跌在地上,他帮我拾起来,是他。
  我冷冷地说:“你好,纳梵先生。”
  他正俯着身子,听见我那讽刺的声音,抬起头呆了一呆。
  他不介意:“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响,开了门,他跟着我进来。
  “你的电话坏了,我打了三天打不通。”
  我一呆,“是吗?”我马上抓起电话筒,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真坏了,几时坏的?真巧,我不出声。
  “我担心你。”他坐了下来,“我一见不到你就担心。好像你一个人在这里是我的责任——自从你的眼睛受伤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
  我不响。
  “那天我没有出来,我妻子,她伤风在家,我要照顾孩子们。”他说,“你大概是生气了。”
  我看着他的后颈。我什么也不说,我早已原谅了他,我甚至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不必解释,我爱他,他随时来,我都会推掉其他的约会。
  这是不可理解的。
  他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身后。
  “乔,”他说,“我爱你。”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
  “不是像一个孩子般爱你。”他肯定地说。
  “是,老师。”我说。
  我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握住了我的手,转头看我。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展开,我俯下脸吻他的额头。
  这是我第一次吻他,他震了一震,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罪人。”他说。
  “是我引诱你犯罪的。”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并不是。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爱你,乔。”
  “在我爱你之前?”我问,“不可能。”
  “你的确是长大了。”他端详我,“在大学里你还非常孩子气,我记得的。”
  “谁说的?我最乖。”我说。
  他微笑,“你乖?还跟男同学打架呢,乖什么?”纳梵说。
  “谁告诉你的?”我稀罕,“他们取笑我,我就把整个书包扔过去,笔记、尺、书弄得一塌糊涂,总共那么一次,大家都笑了半死。”
  “他们在教务室说,我听来的。”
  “老师也说学生的是非?”我笑。
  他又看我。
  “纳梵先生。”我把双臂围住他的脖于。
  “二十一岁。”他说。
  我松开了手,“我做茶给你喝。”
  “做浓一点。”
  “别批评。”我说。
  喝着茶,他犹疑地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我一怔,大笑起来,“这是漫画里的典型对白,男的对情人说: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见面。”
  他不响。
  我马上后悔了,我不该这样无礼。
  我低下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不然又怎么说呢?”
  “我很想见你。”他说。
  “谢谢你。”
  “但是我有妻——”
  “我早已知道,我不介意。”
  “这不公平。”
  “爱很少是公道的。”
  他不响。
  “也许人家以为不对的是我——什么地方不好找男朋友,你们结婚几十年,我却跑来加一脚——但是我也不能自制,我不喜欢其他的男人了。我对不起你。”
  他不出声。
  “我不想你离开家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想也没用,我只想见到你,见一次好一次,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见你几次,说不定你今天一走,以后再也不来了,但是我不大理以后的事,那是不能想的。”
  我呆呆地解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多年来我都是个爱哭的人。
  他凝视着我。
  “我应该远着你。”他说。
  “应该做的事很多呢,只可惜我们都不是精钢炼的,我们都是七情六欲肉身。”
  他替我抹眼泪。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唇是熟稔的,仿佛在印象中我已经吻过他多次,很多次了。他避开了我,然而却抱着我。
  “你今天夜里不要走了。”我说。
  “对你不好。”
  “我不要好。”我说,“只怕对你不好。”
  “有时候你很厉害,乔,我是要回家的,你知道。除非我打算跟她离婚。我会好好地考虑,我决不负你。”他停了一停,“我决不做害你的事。”
  “你害了我你还不知道呢,晚上不能陪我,我希望你白天陪我一天。”
  “我答应你,乔,星期六上午我一早来找你吧。”
  “希望纳梵太太别伤风吧。”我讽嘲地说。
  他内疚得不出声。
  “对不起,不过反正叫你说我厉害,我也只好嘴巴尖一点,免得你失望。”
  “我要走了。”
  “再见。”我替他开了门。
  他穿上外套,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不会求他留下来的,求也无用,他应该知道他的选择。关上大门,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周末是最后的假期,就得开始工作了。彼得打电话来,叫我出去,我说约了人了。他生气道:“你答应我在前,你说有空跟我出去。”我解释:“对不起彼得,但他是不同的,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我家的电话坏了,他没有联络到我,所以才迟了。”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说:“彼得,我对你老老实实的,把你当朋友,他是人家的丈夫。”彼得闷了半晌:“啊。”他说。
  彼得的语声是同情的,我挂上了电话。
  星期六一早,我还在床上,他就来了。
  他按着铃,我自床上跳起来,奔下去开门,我抱着他笑,马上换衣服,大家吃了早餐,到公园去散步。
  中饭在中国饭店吃的,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喝咖啡,回家吃晚饭。
  我问:“可不可以陪我跳舞?我很久很久没跳舞了。”
  他说:“叫我怎么拒绝你呢?”
  “你是个好人。”我说。
  “叫我比尔。”
  “真不习惯,叫了这么久的纳梵先生。”我笑说。
  “今天玩得高兴?”
  “高兴,比尔,太美了,比尔,要是个个星期六都这样,我减寿二十年都使得,比尔。”我笑,“我要多多练习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们去一间时髦的夜总会跳舞,无论是什么音乐,我总是与他跳四步,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乔,看得出你很高兴。”
  “是。”我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也想不出来。
  他感喟地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一一件家具,真有点疲倦。”
  我点点头。
  我们坐到一点钟。
  然后我说:“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我年纪大了,不能常常这样子地陪你。”
  “那么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别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会那么做。”
  “不会的,比尔,当你疲倦的时候,我会陪你坐着,坐很久很久,我答应你。”
  “只怕不久就生厌了。”他苦笑。
  “我不骗你,我决不是那种女人。”我认真地说,“请你相信我。”
  “乔。”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点半到家的。我有点不安,我确是贪心了,使他为难。说不定纳梵太太一起疑,以后就更难见到他了,那夜有没有事呢?他并没有提。
  假期过去之后,我还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时候来我处喝茶,他成了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有时候跟他说说心事。
  他说:“我不明白你,如果换了我,知道心爱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觉,真受不了。”
  我笑,“他当然要陪他妻子睡觉,他们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几乎昏过去,“我奇怪?天!你们中国……”
  “别提国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说爱情奇怪吧?”他说。
  我不出声。
  他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选择,为什么单单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欢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
  彼得很大方,他喜欢与我在一起。他说过:“如果你心上人来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见爱人之余,还有空的话,就见我。”
  我很感动,只好笑笑。
  有时候我很后悔,后悔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像那个下午,我上街买罐头,在超级市场选丝袜,正起劲地拣着颜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了。”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刚才原来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镇静,我拉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
  我拨拔头发,手臂软绵绵的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一一”
  “你说你爱我——”
  “一点不错,所以我才叫你睡觉。”
  “事实上,彼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爱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为什么不?你怕我?我令你不开心?”我说,“我没有喝醉。”我的确没有醉,我只是十分镇静!说话慢吞吞的,而且话也很多。一切都远远的缓缓的,我心是一点恐惧顾忌都没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说,“请留下来。”我拉着他的手。
  “我不是一个好人,”彼得说,“我现在就走,乔,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觉,别再打电话给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你不喜欢我,”
  “我明天一早来。”他叹一口气,“再见,乔。”
  他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关的门。
  我伏在沙发上,跪在地下,好厉害的酒,没有人要我,他们都开门关门地走了。
  门铃又响了,彼得回来了?我挣扎着去开门,又跪了下来,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否认喝醉了酒,我四肢松弛,十分舒服。
  门打开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风吹来可不冷。
  “乔!”
  不是彼得。
  “纳梵先生。”我扶着门口,“纳梵先生。”
  “乔,你怎么了?”
  “你来看我了,你来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乔,你喝醉了。”他把我拉进屋于,关上大门,把我放在沙发上,“乔,我真不放心你,只好又赶来,乔,为什么?我认识你二十年之前就结婚了,你何必这样子?平时看你一点没有事——乔。”
  我看着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泪鼻涕弄脏了他的衬衫,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样子。我没有喝醉。“我没有喝醉。”我始终坚持着,酒使我放松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这样。”他始终维持着好脾气。
  我一张脸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他隔着我的眼泪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爱你。”我记得我说,“我爱你,纳梵先生。”
  他笑了。
  因为我说纳梵先生。
  他那夜没有走。
  我半夜醒了,头痛欲裂。他坐在床边,领带解了开来,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脸,梳头,吃止痛丸,换衣服。
  我说:“几点钟?”
  “三点四十五分。”
  我看着他。
  “对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现在我可以全神贯注地引诱你了。”我笑。
  “你太谦虚了,乔,你不必引诱任何人,我们男人是跑上来送上门来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纳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看着他,像看一件珍贵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发鬓,我始终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你为什么回来看我?”
  “我不放心。”
  “你对我可负——责任?”我问。
  “负全责。”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够了,”我吻他的手,“谢谢你,我并不想你跟我结婚,或是爱我,我只想听到这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乔。”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尔?”我问。
  “——不走了。”
  “我现在要开始我的引诱工作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我想了太久了。”
  “乔——”
  “不要再说什么,纳梵先生,静一点。”
  他不响。我轻轻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轻,我知道我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女儿,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总还是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不再关心了。
  早上三点三刻。
  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点了香烟抽,他皱眉头,把我的香烟轻轻拿开,我看牢他,“刚才好不好?”我问。
  他看着我,“乔,为什么装得这么轻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过点?”
  我背着他,不出声。
  没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来的,我什么也瞒不过他,没有用。
  “你并没有与任何人上过床,是不是?”他温和地问。
  “我知道没有经验,”我还是很轻快,“并不是说我是好女孩子,我没有机会而已。”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门锁匙放在他手里,吻了他一下,飞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够睡眠,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的?然而谁会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出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说。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说话也说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一个星期,真是太好的机会,我心花怒放。
  “太好了,比尔,我发誓我不会吵你,你把你所有的工作带到我屋子来做,好不好?”
  “好。”他笑说。
  他搬了进来,带着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请了一星期假陪他。
  他并不是每天有课,有时候只上几小时。我为他煮饭弄菜烧咖啡,以前所不做的事现在都做了,而且快乐得不像话,我看得出他也高兴。
  半夜我开了车与他兜风,加速到车子要咆吼着飞起来似的,他说我是个冒险鬼,受不了。回到家肚子饿,我们把意大利白酒与芝士夹面包吃,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生活?”他问我,“比嬉皮士还好。”
  我靠着他。这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了,就是要他。
  他抽烟斗,我为他点烟。
  我弄了不少中式菜,拿了筷子就吃饭。
  我才发觉我与他在一起竟然半点冲突也没有。
  假如我们可以结婚,生活上大致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夜他与我说:“乔,与你在一起,仿佛像尝了蜜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说。
  “答应我带多多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纸包拆开来,表是表,却是一只白金康斯丹顿,白金带子、宝蓝的宝石面子。我不响,妈妈真把家明当女婿了,几万块一只的手表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让又推让,妈妈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广众之间,不亦乐乎。我就想,比尔可趁不了这种热闹,假如对象换了是比尔,妈妈早就号啕大哭了。
  家明终于把手表戴在手腕上,皆大欢喜。老实说,我觉得他很配受这笔重礼,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好了,就开车回去,临在门口谢了又谢。他走了以后,妈妈精力还有剩余,口沫横飞地赞家明,我收拾茶几,发觉家明忘了功课,我把他的纸张小心地叠起来,有一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个个“乔”字,我“呀”了一声。把那张抽了出来放好,其余的仍放在茶几上。
  电话铃响了,我抢过来听。是比尔。
  我很有点百感交集。“你在哪里?”我问他,“家?”
  “我还有第二个家吗?”他温和地说,“我在一间旅馆里。”
  我紧紧地抓着电话筒,说道:“比尔,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你们刚才出去了?”
  “是,陪妈妈出去吃饭。”我说,“她很喜欢这里。”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我说。
  妈妈插嘴说:“别肉麻了,刚分手,又打电话来,又说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说说英文,怕我听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说,结了婚两个人住一起,岂不省事?这里电话收费多贵,一直讲废话,什么好处!”
  我呆在那里,母亲之泼辣,真是惊人。
  比尔问:“那是你母亲?”
  我低声答:“是。”
  他不响。
  “比尔,”我把声音压得极低,“比尔,我要见你。”
  “明天打电话到学校来,我等你电话。”
  “好,再见。”我说。
  “我爱你。”他说。
  我放下电话,对母亲表示我累了,想早点睡。但是妈妈睡着以后,我却还没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烟,喝了一点酒,忘了问比尔是哪间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终没睡好,妈妈倒又起床了。
  这一天她让我陪她去逛公司买大衣,人人说英国大衣便宜,好的货色也不便宜啊,优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镑。
  花三百块买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心理,而且跑到什么地方就买到什么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园她都不去,挤得一头汗,罢啊,母亲来伦敦跟在香港有什么分别?
  等她买爽快了,我想起比尔。我要去打电话,被妈妈抓住,我们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给比尔,他已经离开了大学,我好不糊涂!礼拜三,他早放学,一点钟就走的,现在几乎四点了,我颓然放下了电话,现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点不悦,面色十分冷淡,可是这又不关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论文进行得如火如荼,妈妈硬把他拉了出来作陪客,我还怪他?妈妈——她也没有错,她哪里知道这么多!我又不讲,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们还碰见彼得,他跟一个本国女孩子在一起,过来打招呼,他说:“听讲你订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闻,他看家明一眼,与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后又说:“我也快订婚了。”言下有说不出的懊恼。
  母亲的眼睛比老鹰还尖,一看就知道苗头,待彼得走后,她说:“这种外国小鬼——”
  我觉得她太武断,并且势利,又主观,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我并不十分认识她,故此我默然,我觉得彼得误会我订婚也好,他自己总算有打算了。
  母亲还在说:“——幸亏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晓得,我们这乔,太随便,我们知道她的,说她和气;不知道她的,就说她轻佻。这年头啊,做女孩子,不当心不行,男人坏的多。”
  我看着路上的车子。
  家明轻轻地跟着我说:“忍耐一下。”
  我看着他,勉强而歉意地一笑。
  他真是好性子,难为他了,照说似他这般的脾气性情,做男朋友也真是上等人选了。我们在外又跑了一天,回到家,我是累得跑不动了,可是又不敢睡,等比尔的电话。等到十二点半,电话铃响了,妈妈去接的。
  我连忙说:“妈妈,是我的。”
  她还不肯把电话给我,对我说:“是个洋鬼子。”
  “妈妈!”我把话筒抢过来。
  她真过分了,得寸进尺,巴不得把我捏在手中,巴不得替我活下去。
  “比尔?”我说,“对不起,出去一整天,陪母亲买东西,你不生气吧?”
  “我等到三点钟。”他笑。
  “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你走得开?”
  “你说个地址,我马上来。”我低声说。
  他把街道名字与酒店告诉我。我放下电话,板着面孔回房间,我洗了一个澡,换件衣服,披上大衣,就出门了,我没有跟妈妈说话,也不管她有没有睡着。
  我赶到那里,那是一间小的酒店,我找到了他的房间,才一敲门,他就把门开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我觉得这好像是情人幽会一般,我没见他有多久了?两天?三天?我觉得我离不了他。
  我在他那里逗留到早上三四点钟才走的,回到家,一碰到床就睡得不省人事。我爱比尔,我知道我爱他。
  我睡得像一头猪,下午两点才醒来,只听见有人在楼下客厅讲话。我漱口洗脸,坐在窗口,家明上来了。“好吗?”他问,我握住他的手。他说:“我母亲来了,在楼下。”
  “我的天!”我跳起来了,“我的天!”
  家明低声笑,“看来我们订婚是订定了。”
  “你反对呀。”我说。
  “你反对好了。”他说。
  我眼睛只好看着天花板。
  他把我拖下去,我见了他母亲,很不错的一位太太,脾气性情跟妈妈差不多,我只好坐着不出声,偶然傻笑一下,我想到大学去看比尔。
  最绝就是家明的母亲忽然摸出一只大钻戒,硬要套在我手指上,我的手被她抓得牢牢的,甩都甩不掉,一只晶光灿烂的钻戒只好套在手指上,我直向家明使眼色,他只装看不见,又指指他手表,好像笑我也尝到同样滋味了,我呻吟一声,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有点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把家明拉到露台去,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陪我,让她们在这里谈个够。”
  家明问:“你去找那个人?”
  “我昨夜已经去过了。”
  “我知道,你妈妈问我昨夜有没有见你。”
  “你怎么说?”
  “我说见了。是我想你,叫你来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怎么答?”
  “叫我们快快结婚。”
  “啊。”我说,“家明,真对不起,叫你受这种委屈。”
  “是真倒好了,这戒指顶适合你。”
  “开玩笑,家明,你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等她们回去了,我们就借故‘闹翻’,你不会怪我?”
  “不怪,说什么都不怪。”他笑,笑里很有一种黯然的味道。
  我跟他一起到大学,妈妈以为我们是逛街去了,他去别处弯一弯,我找比尔,约好傍晚在门口等了一起回去。
  比尔见到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见我手上的钻石。“你妈妈给的?多么像订婚钻戒啊。”
  我说:“是订婚戒指。”把情形说了一次。
  我以为他会当笑话听,听了就笑,谁知他说:“我要见一见你母亲,她不能把我的爱人嫁给别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问,“除非你也爱他。”他赌气得似一个孩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当然我不爱他,比尔。”
  “他既年轻又漂亮,学问也好,家里有钱,我有什么比得上他?我只是个糟老头子!”
  “别傻了,你才不糟!”我说。
  他吻了我一下,说:“乔,说你是我的。”
  “我当然是你的。”
  “你可曾与这小子亲吻?”他忽然问。
  “我的上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以手覆额。
  我与他在校园里散了很久的步,他为我缺了两堂课,然后时间到了,我要跟家明回去,他送我到门口。
  “改天我也买戒指给你。”比尔说。
  “我不要。”我说,“你少来这一套。”
  “你不能不要,我一定要你收。你母亲一走,我不要见到这个戒指。”
  “是,老师。”
  他笑了。
  家明的车子就停在门口,我慢慢向他走过去。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见完了一个男人又跑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极喜欢家明。彼得说他订婚,我没有感觉,然而家明如果结婚,那么我一定会发好几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还找谁来为我这么牺牲?将来我总要报答他的,我不能辜负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车子里。
  他在倒后镜里看着比尔,他说:“父亲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说后还要看我一眼。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两位老太太几时走?”
  “就走了,别担心。”他说,“我说我要考试,她们不走就是耽搁我的功课,所以她们只好走了。”
  “谢谢你。”我低声说,“将来谁嫁了你——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女儿有这种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说不定她一点也不欣赏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饭,还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这种福气!”说到后来,我十分夸张,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气,为什么你不凑上来,就嫁了我呢?”
  我说:“我不配你,我这个人多少还有一点好处:我有自知之明,我硬凑上来,有什么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里不乐意,下半辈子一直活在自卑感里——别搞了,我才不干。”
  “什么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觉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没意思,干脆别做,是不是?”
  我不响,为比尔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会承认这一点。是的,与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们谁都不好见,也不想见,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泼,想到他这样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与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你回去,千万不要登订婚启事,将来有什么变故,我要给人笑的,如果结婚也就结了,是不是?到时才宣扬,才通知亲友未迟,现在是太早了,你不晓得,我们在外国,很多事发生得莫名其妙,难以控制的。”
  妈妈睁大了眼睛,“家明还会有什么变故?”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没有什么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还要念书。”
  “我觉得他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可是妈妈,求求你别到处宣扬,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有空没空就爱跟那些太太们乱说话,上次我回去,险些儿没闷死,她们全担心我嫁不出去,其实却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这下子吐气扬眉了。”妈妈说,“家明这么好的孩子!”
  “妈妈,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她们懂得什么!我怎么会在乎她们怎么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们,我明白。”
  瞧不起。当然,我当然看不起她们,她们也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除了一个大屁股拼命长肉,就多了一肚草。我还担心她们想什么,我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给谁面子——谁又给过我面子,我与她们并没有交情,她们自找她们的心腹去,在外国什么好处也没有,见不到这些人的嘴脸,很好很好。
  妈妈跟我说:“乔,你做人要争气啊。”
  我笑,“我根本很争气,你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寄钱来的。”
  “能早结婚,就早点结婚。”妈妈说,“不要拖。”
  她与张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个月,就复信告诉她们我已与家明解除婚约,已把戒指还给家明了。其余什么也没说。
  妈妈没有回音。
  其实我跟家明不知道多么友善,我们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说:“这么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来晃一晃,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来了。”我妒忌地说。
  “这话多难听,”他说,“我没这只戒指,也一样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赌气地说,“你把她们带来呀,我请吃饭好了,干嘛不带?”
  “你们女孩子老嘀咕,说在外国找不到好对象,其实我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飞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乐,女护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男人,一心想娶个上得了台盘的妻子,见得了人的,拿得出来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儿找老婆?要不就餐馆的女侍——又不是写小说,没道理寻这种开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妇——”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来。
  家明是一个忠厚的人,他极少批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实在难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个朋友了。
  比尔近日来很沉默,他说我谈话中心总是离不了家明。
  我说:“也难怪呀,我总共才见他这么一个人。”
  后来就觉得这是怨言,马上闭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里寄钱来了。这些日子来,说什么都好,我对比尔的精神依赖再大,经济上却是独立的。
  然后麻烦再来了。
  这次上门的是比尔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声明找我。
  她很尖锐地问:“你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你是那个说咖啡可以分会响与不会响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变成这样子,每一个人都可以上门来,谁知道她要哭还是要斗,过没多久,比尔的奶妈、比尔的姑丈弟妇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该上门来了。
  我不响,看着这个女孩子。她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很沉着美丽,看来比她母亲温和。当然纳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问:“你母亲——好吧?”
  “好,谢谢你。她现在好过得多了,爸爸从来不回来,他只打电话把我们叫出去,妈妈很恨你,她觉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
  “请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会达到目的,因为妈妈不会答应跟爸爸离婚。”
  我一震,“他们不是签了名吗?”
  “几时?”小女孩反问我,“爸爸不过收拾东西就走了,妈妈才不会答应跟他离婚,你一辈子都是情妇——实在不值得。我们每个月都想花样把爸爸的钱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个子儿也用不到,爸爸现在头痛得紧呢。你这么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为什么要紧跟爸爸?我们一家人跟你斗法,你终于要累死的,你不会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但是——你快乐吗?我们不快乐,但是你也不快乐,你怎会快乐呢?你又不是一个黑心的人,你想么,我们一家子四个人,为了你,弄得闷闷不乐,家散人亡,你怎么会快乐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得对,这个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厉害,我会快乐吗?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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