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洁如新

(2008-09-20 19:29:55) 下一个

  大半个世纪之前,华裔不是做杂碎店就是开设洗衣店,大姐长娟在十七岁时同爸妈发表宣言:“我要上大学,我不会守住小店,我也不会嫁守小店的男人”,二姐幼娟比较温驯,她课余时间时时守在我们已有近百年历史的洗衣店,她收取最低时薪,一边听耳机一边哼歌。
  洗衣店在旧区角落位置,老大的中英文红漆标志“洁如新”,Brand New、由太公创办,留到我们这一代,历史悠久。
  本来只是小小一间两层高木屋,上居下铺,市政府历史博物馆里有我们王家铺子的发黄旧照片,太公与儿孙及伙计蹲在门口,给外国记者拍摄。
  轮到祖父,王家做出成绩来,华侨靠的不外是勤同俭,不怕辛苦不怕脏。
  传说是这样的:一位住在山上的银行大班夫人自巴黎置回一件晚礼服,预备在新市长就职晚会中穿着,一心要艳压群芳。
  不料被女佣熨焦了一角,且是胸前,十分碍眼。
  那位基尼斯太太颇算大方,并无责罚女仆,但是女仆内疚,拿着衣服,四处找人织补。
  人家同情她,对她说:“你到王家洁如新去试一试,店里有位老太太,擅织补,鬼斧神功。”
  那老太太,指我家曾祖母,当时已有七十多岁,可是精神伙矍鑠。
  她看到了晚服,笑笑说:“放下吧,明早来取。”
  当天晚上,不知老人家用出什么手段,织好了那块杯口大小破洞,又把袍子熨得滑不溜手,挂在店堂,等女仆来取。
  女仆忐忑地进门,哗一声叫出来,那件袍子宝光燦爛,完好如新,她泪盈于睫,不停道谢。
  她问手工价钱,曾祖母微笑,“五角。”并没有抬价。
  女仆朝老人深深鞠躬,“祝你王家多子多孙,添福添寿。”
  女仆欢天喜地与司机一起离去。
  据祖父说,过了几天,基尼斯夫人亲自来道谢,并且与王家诸人合照,签名送上放大照片。
  祖父把照片挂在店中,说了奇怪,不久小店便客似云来,福特汽车摆满门口,仆人家僮把衣服一堆堆捧进。
  不久基尼斯先生帮王家作贷款担保,祖父把木屋改建成三层坚固砖屋,仍然上居下铺。
  后来,祖父遗憾地说:“打仗了。”
  他说的是二次大战,大伯从军,到荷兰打退纳粹德军,获银星英勇勋章,回来后,把勋章镶好挂店里,一些小混混走进店来,本想找麻烦,一见银星,悄然而退云云。
  小时候我听到这些故事,十分兴奋,一年级做Show and Tell,向老师与同学展示该枚银星,惹来哗哗声。
  大伯随即考进大学医科,苦读七年,成为外科医生,他娶妻生子,搬到西区居住,不不,大伯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只是不喜欢洗衣店。
  他喃喃说:“洋人说我们吐口水喷湿熨衣服。”
  曾祖父母均活到近百岁才辞世。
  祖父母略差,只活了八十出头,大伯觉得与饮食有关:“草根树皮糙米番薯最有益。”
  爸爸是幼子,他安份留守洗衣店。
  王家铺子在市内几乎成为传奇,但凡华人有什么集会,习惯约好在洁如新门口出发,我们自小在楼上窗口见过不少游行活动。
  今日,洗衣店科技化,半自动,开了机器,放进药水,电脑调较速度,很少出错,水准划一,洗到洁如新,那其实是不可能,但,效果令顾客满意就是了。
  熨上衣更比从前简单,套在一架直立T型蒸气熨衣器,呼一声,袖子与衣身如吹气般膨胀,三分钟就有型有款。
  但是,人还是得守在店里,力不到不为财。
  小店发不了大财,但生意总归是生意,两个姐姐与我都读到大学毕业,大姐长娟,那个说永不嫁守小店的嚣张女,今年已三十出头,是所谓大龄小姐,她是执业会计师,工作时间比洗衣店还长。
  二姐幼娟新闻系毕业后往东岸工作,她很快成为国家电视新闻台之花,幼娟英法语流利,可是中文十分普通,只会说:“呵谢谢”,“我要炒饭不要饺子”,“太过份了,神经病”等语,她是洋童。
  我,我是第三子,我叫王志一,我在大学教历史,一有时间,就坐在洗衣店帮父母做生意。
  妈妈有时怪痛惜,“大材小用。”
  可是没有这片小店,哪里有我们这群人才。
  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妹明娟问我:“志一,太公可曾建过铁路?”
  “我想不,他抵埠时仿佛只有十四岁。”
  “他有付人头税吗?”
  “我们猜想他是偷渡客,没有身份。”
  “如何偷渡?”
  “或者从美国旧金山入境。”
  “故事可歌可泣。”
  “移民故事一定悲切,有谁在本家耽得下去会得离乡别井面对未知数。”
  “不但勇敢,而且凶悍。”
  “是呀,一句英文也不会,胆敢在这块新大陆生活。”
  大家沉默下来。
  终于明娟问:“店里生意好吗?”
  我笑说:“你爸早把股份卖给我爸,小店与你无关。”
  明娟说:“小店生财有道。”
  “哪里比得上你们。”
  “什么你们我们,再用这口气就打你。”
  明娟说:“你们三姐弟还未有密友?”
  我答:“大姐与二姐的男朋友均是西夏人,不好公开。”
  “西人也无所谓。”
  “爸妈不是这样想,我见过大姐的麦可,浑身是毛,闲时喜爬山打鱼、开快车,像野人。”
  “他也是会计师吧。”
  我说:“不,他是公司法律师,爸最讨厌律师,嫌他们奸诈。”
  明娟说:“糟,我男友亦是律师。”
  “我爸又不是你爸。”
  “你呢,志一,你可有女友?”
  我笑而不答,就算有,也不能随便公开。
  老妈的声音在后传来:“志一,要华女,记住,籍贯不拘,一定要同文同种。”
  我仍然不出声,谁敢肯定。
  妈继续说:“志一,同幼娟说一声,三楼的房客仿佛做了二房东把另一间房租给三房客。”
  我笑,“真复杂,不过想省几文。”
  “租约订明不许分租。”
  我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只要他准时交租便可。”
  “志一,你别太大方。”
  “也许只是亲戚或是朋友。”
  “找长娟的男友问一问法律程序。”
  “是,妈妈。”
  “你替我把价目表改一改,每项加百分之三。”
  “又涨价?去年才改过。”
  “已经比街坊便宜,没办法,水电都上涨,羊毛出自羊身。”
  我回答:“我先到附近店铺格价。”
  明娟诧异,“你那么认真,志一,做洗衣店似做银行。”
  我答:“任何行业,如想赚钱,都不可托大。”
  “佩服佩服。”
  第二天,我把别人的价格表取回,正在查阅,玻璃门叮一响,有人进来。
  我抬头,先看到一件香奈儿蛋黄格子短上衣,然后是一个哭丧着脸的年轻女子。
  我轻轻问:“我能帮你什么?”
  她这样说:“我到酒吧喝了两杯,懵然不觉,尽兴而返,第二早发觉外套上有香奈儿标志的两粒钮扣被人割去。”
  “呵,这么厉害。”我耸然动容。
  “大衣极贵,我唯一的一件,”她沮丧,“我的招牌。”
  我不禁微笑,她的名字叫香奈儿?
  我取过外套看,钮扣被剪去之处十分整齐,是熟手所为.
  “听说是一群吉卜赛人,四处到名店剪钮扣,再转售给冒牌厂家仿造。”
  我意外,“竟有这种营生。”
  “名店警惕,他们便到餐馆酒吧人多之处下手。”
  我告诉她:‘本店没有这种钮扣。“
  “怎么办?”她好不失望。
  这时我发觉她戴着一副同牌子耳环。
  我示意她取下耳环,我翻转细看,“你愿意牺牲耳环吗?”
  她很聪明,“把它们改为钮扣?”
  我说:“试一试,你去喝杯咖啡,一小时后回来。”
  她十分高兴,“小哥,谢谢你。”
  我上楼去拿电焊棒,在楼梯碰到三楼的房客汪太太。
  汪太太说:“志一,我家来了客人,改天介绍你认识。”
  我答:“好呀。”
  取了工具下楼,我把耳环改成钮扣,请妈妈订上,妈妈顺便把外套熨一熨,脱线部位缝好。
  她说:“这一件上衣,与一套洗衣干衣机同价,不可思议。”
  我说:“太贵了。”
  “上星期人客取来一件米白色的同牌子晚装。”
  父亲在店后出来,“太太,请来看账簿。”
  这时大块头麦可出现,“志一,长娟说你爸妈找我?”
  “是,他们在店后,有事与你商量。”
  麦可走进里边。
  女客回来了,她看到外衣,下巴落下,低声惊呼:“完好如新。”
  她立刻穿上,在镜前顾盼。
  一般女子的欢乐与悲伤都比较肤浅。
  “谢谢谢谢,小哥,我欠你多少?”
  我看看价目表:“十五元。”
  “啊,小哥,你真老实。”
  我微笑,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另赏了我五十大元,“与女朋友看场电影。”
  我向她道谢,她欢天喜地走了。
  麦可与爸出来,爸大声说:“原来我们也是违法者,这幢房子根本不允分租。”
  有这种事,看样子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全部不及格。
  麦可说:“我代你们到物业部申请合法分租。”
  “谢谢你,麦可。”
  “目前你们不宜向租客提出抗议。”
  “明白。”母亲颇为无奈。
  麦可说:“我查过,那三房客只是一个独身女性。”
  父亲赞他:“你做事十分周详。”
  麦可福至心灵,立刻答:“长娟吩咐,我不敢怠慢。”
  我送他到门口。
  麦可问:“你见过那女子没有?”
  我摇头,“什么事?”
  “近日有许多年轻华裔女性用旅游证件入境,逾期居留。”
  “啊,别让爸妈知道。”
  “最好大家都暂时佯装不知。”
  “她叫什么名字?”
  “叫阮津。”他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麦可你真能干。”连我都赞他。
  他走了,我还有一节课,连忙驾驶小小伟士牌机车往大学。
  回来看见老爸坐在店后吃咖喱鸡饭,不禁恻然,爸大半生就此度过:平顶头布衫布鞋,起早落黑,坚守小店,一星期七日开门,公众假期无休,只在农历年放两日假,今年猪年,他的本命年,已是华人口中的花甲老翁。
  他说:“年龄对有家庭与子女的人来说根本无所谓,健康才最重要。”
  我说:“谁做咖喱鸡?”
  “汪太太拿来,我帮你盛一碗。”
  “汪太太怎么说?”
  “她说表妹来学英语,三个月就走。”
  “你相信吗?”
  爸答:“早已经三个月了。”
  咖喱鸡落足工本,有我爱吃的原汁小洋葱。
  “有女朋友没,我们等急了。”
  我陪笑,这种事急不来。
  “助教阿敏达呢,她上次来喝过茶。”
  “老妈嫌她包头巾,信的是‘阿拉阿拉’,况且人家已经订婚。”
  “咏仪与翠图呢?”
  “咏仪已回香港发展,翠图是富家千金,我不想高攀,她们都是普通朋友。”
  “太挑剔了,我与你妈由家长安排见三次面就结婚。”
  我微笑,盲婚有好处:先婚后友,相敬如宾。
  “有什么好笑?”
  “那多尴尬。”
  “我们等急了,我们想抱孙子。”
  “长娟应先结婚。”
  老妈问:“有谁见过我们的三房客?”
  我与爸都摇头。
  那一天,像所有一天,父母早睡,他们也早起,七时已在店里操作,八时开门,许多上班男女会一早交上衣物,然后下班来取。
  客人在家时只洗毛衣床单,工作忙碌,腾不出时间做洗熨,每天匆忙地赶赶赶。
  父母生活像乡下人,他们甚至不用手机电话,电脑账目程序由我设计,只我一人会用。
  我从没见过那样生活简约的夫妇,妈妈的口头禅是“都有了,不需要”,但是她也是我见过最开心的中老年太太。
  店里几年前本来有只自来猫阿虎,后来遭到车祸丧生,老妈十分伤心,“领一只新的”,“不,太难过了”,连宠物都拒养。
  每年我们把客人遗弃的衣物收拾出来捐到救世军,老妈感慨良多:“这套西装属于一个独臂老人,不知是否已经不在人世”,“那袭婚纱放在我们店里已经三年,恐怕已无纪念价值”,从衣物里她看到许多沧桑。
  “该套凯斯咪毛衣也无人认领,电话打过去只说号码已经取消”……
  大部分是熟客,有客人自西区与东区过来光顾,十分荣幸。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时流行西装笔挺,连学生校服都拿来洗熨,今日,时髦衣物都又破又皱,新的像旧,旧的如新,尤其时兴迷彩军装,全部打补丁,在家放进洗衣机便可。
  但是生意还是不错,有一户人家,只用每平方寸五百条线的白色埃及纯棉床单,交给我们洗熨,那位太太,据说没有别的嗜好,衣着朴素,可是,天天要换床单。
  为他们服务之前,根本不知世有那么多怪人。
  人客还把各式各样的杂物遗忘在袋内:手提电话、数码相机、IPOD、钞票、车匙、门匙、首饰、地址簿、信件、证件、化妆品……
  我们像学校一样,设一个小小失物认领部。
  那天长娟在傍晚打电话来:“麦可来过了?”
  “他很帮忙。”
  “麦可说,你蹲在铺子内,活脱似上两个世纪的洗衣店清人。”
  我没好气,“麦可才不会那样说,你自己讨厌洗衣铺罢了。”
  “志一,你是一名大学讲师。”
  “我心甘情愿帮父母看店。”
  “他们叫你什么?小哥,你的工余时间全用来做小哥,你没有社交生活。”
  “我不需要虚伪的交际应酬。”
  “干脆叫爸妈把店出售,不知多轻松。”
  “百年老店,大小姐。”
  “你们的脑袋僵化。”
  我改变话题,“麦可有否向你求婚?”
  “每年都有。”
  “几时举行仪式?”
  大姐叹口气,“你要不要同我们出来喝一杯?”
  “我要陪爸妈到龙城戏院看华语言情片。”
  大姐忽然转了口风,“也幸亏有你。”
  我说:“快清明节了,记得叫幼娟一起扫墓。”
  在学校里,我却不是随和的老好人,我对学生相当严厉,给他们的功课也比别的讲师多。
  欠功课者会被我用红字提名,贴在课室大门上示众,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听到学生悻悻说:“难怪会有校园暴力事件。”
  我的得意门生,是一个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业分数不低于九十七。
  她对历史有真正兴趣,思敏同时修政治科学,她有意从政,暑假曾到自由党做义工助选,热心公益。
  思敏对我说:“罗马帝国兴亡史是人类文明写照”,又说:“美利坚合众国将步罗马帝国后尘。”
  一日,更加大惑不解地说:“十八世纪加国给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亩免费土地,可是,这些土地其实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历史令少年困惑。
  历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
  放了学,我在洗衣店内读俄国历史。
  老爸进来说:“志一,你去看看,有警察问话。”
  我连忙招呼:“请问何事?”
  女警出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只睡袋没有?”
  我看到睡袋上印着蜘蛛侠标志,分明是青少年用品,我摇头,“我们洗棉被价是三十五元,足可买一只新睡袋,请问何事?”
  “有一寄宿生睡在干洗过的睡袋里昏迷,医生说是强烈干洗药水未挥发干净,他吸入不省人事。”
  “呵,可有生命危险?”
  “急救后幸亏甦醒,但警方正追查不及格干洗化学药品,打扰你们。”
  “请随意调查。”
  她与助手到我们储物室检查过离去。
  老妈问:“那学生在哪里读书,什么族裔?可怜。”
  爸说:“睡觉被子勿盖过头。”
  看,经营洗衣店也不可黑心。
  爸说:“志一,有事同你商量:我在中华商会抽奖中了三奖,两张船票,到阿拉斯加玩七日七夜,我与你妈同去,你看铺,如何?”
  我举起双手赞成,“快去松一松。”
  妈妈说:“志一要教书,行吗?”
  “没问题,咦,刚好是复活节假期。”
  “大材小用。”
  “一言为定,你们玩得高兴点。”
  妈妈还噜嗦,“在船上有什么好玩,不去也罢……”
  一走出洗衣店,妈妈浑身不自在,王家铺子是她的安乐窝。
  我继续垂首读历史,妈妈忽然过来摸我的头发,低下头来深深嗅一下。
  我转过头同妈妈笑,她怪疼爱地说:“一晃眼为人师表了,那时把你装篮子里放店常照顾,人客喜逗你玩个不休。”
  妈妈握着我的手。
  爸看见像是吃醋,“志一都是你宠坏的。”
  妈妈紧握着我双手,“我不宠他谁宠他,志一,但愿孙子十足十似你,逗我眉开眼笑。”
  爸嘀咕:“孙子干脆叫眉开与眼笑。”
  历史告诉我,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就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买了全套足金金饰,十分体面。”
  “爱到哪里度蜜月均可。”
  “我还有一只红宝石镶钻戒指。”
  “朋友多,起码五十桌酒席。”
  我正在重温伊凡雷帝大杀四方,对两老唯唯喏喏。
  他们说得起劲,“不要吃鱼翅了,我们也学学环保。”
  “可是,鱼翅是贵菜,对客人重要。”
  我驾车去买了三碗鱼蛋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饱餐一。
  我像爸妈,没有上进野心。
  不愿长驻小店的女子与我无缘。
  “我原本以为长娟与幼娟会守住铺子。”
  “老头,时势不一样了。”
  “老刘在电视上看到幼娟,赞她既漂亮又神气。”
  “是,”妈妈说:“可是,她在东岸很少回来。”
  我把客人送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妈妈说:“我来我来”,她循例清理口袋,掏出一把角子及一张身份证,“志一,登记一下。”
  我把杂物放进胶袋存放。
  “咦,这里有一封贴上邮票的信,代他寄出吧。”
  我说:“不,等他来取。”
  爸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一代只用电邮。”
  女同事有电话来找我代课。
  “志一,我五岁小女儿出疹,浑身红肿,痛哭不已。”
  “明白。”
  英语助教不过是兼职,她的正职是母亲。
  第二天我整天在校园忙。
  史密士教授说:“王,年轻真好,看你,坐着一小时动都不用动,我双脚十五分钟就会麻痹。”
  我微笑不语。
  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是,年轻才好,过了三十岁就走下坡,到了五十,大可自动辞世”。说这样满话的人往往愉快地生活到七老八十。
  老史又说:“许多女学生对你有兴趣可是?你未婚,年轻,比男学生成熟,又有优差,可是,王,我劝你当心,师生不可为,她们另有目的。”
  老史口吻,像个过来人。
  “等她们毕业,就嫌从前的老师老大迂腐,唉。”
  我只得说:“多谢指教。”
  正好思敏到教员室递功课。
  老史说:“看见没有,”他叹息一声,“校园像香格里拉,鸟语花香,与世无争,每年有年轻貌美明敏的少女来追求梦想,所以我一耽二十年。”
  我欠欠身,“我要去上课了。”
  别以为他已一百岁,他才四十余岁,正当盛年。
  阳光自图书馆的染色玻璃射进图书馆,形成彩色光环,刚好照在思敏漆黑头发上,她看上去像安琪儿,可是,老史的忠告发生作用,我静静看一会离去。
  回到家,爸妈似乎已经吃过饭,我做一个三文治,边咬边叫:“爸,妈。”
  忽然看到冰箱上有一张字条:“志一,我们上船去了,好好看店,记得吃饱,穿暖。”
  我吓一大跳。
  什么,我以为是下个月,至少是下星期,他们竟忽然离开了我,我颓然坐下。
  不再疼惜我,终于当我是大人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劝我搬出去独立:“志一,到底廿多岁了,男儿志在四方,守在妈妈裙脚下不是办法。”
  我苦笑。
  在家里真享受,永远有好吃食物水果,不用做清洁工作,还有,免租免水电。
  这几年来我已颇有积蓄,随时可以置一层小公寓搬出去住,可是,除出惯性依赖,我对老店颇有感情。
  读历史的我对百年老店十分爱惜,据说中山先生向华侨筹款之际,曾经到过王家铺子,可惜并无照片作证。
  我钻进被窝睡觉。
  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叫醒,屋里冰冷。
  可是,我有正经事要做,我要下楼打开店门。
  我淋浴更衣,到了楼下,已有人客在等。
  我说:“衬衫西裤可以自信箱递进。”
  “我要洗大衣,有人把罗宋汤倒在白色外套上。”
  我一看,哟,橘红色一大滩,又油又脏。
  客人开始野蛮,“小哥,能否清理,别开,别忘记你们叫洁如新。”
  我没好气,“放下吧。”
  他走了,跟着又有客人进来,我忙着打单,取衣,收款,十分忙碌,这便是小店生涯。
  我到邻近小店买了甜圈饼泡到咖啡里吃,刹那音觉得自己真像足洗衣店小哥,些微读书人气质也失去了。
  有年轻人来找失物,我问:“请问失去什么?”
  “一封信。”他焦急万分。
  “呵,是在这里。”
  那年轻人立刻把信撕个粉碎,他向我说:“谢谢你,幸亏没有寄出,我与她已和好如初。”
  我微笑。
  他走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小志哥,吃午饭了。”
  谁,这是谁,什么人有这样悦耳声音?
  我转过头去,目瞪口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漂亮少女,身段挑长,脸容秀丽,面孔只比我手掌略宽一些,可是大眼睛明亮,眉毛浓密,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裤,手里捧着一盘食物。
  我回过神来,“你是哪一位?”
  她笑笑答:“我是房客汪太太表妹。”
  “对,”我想起来,“你叫阮津。”
  “正是,令堂叫我表姐照顾你饮食,这事由我负责。”
  “怎么好意思。”
  她放下食物盘,“请来用餐。”
  我一看,是一碗水饺,“什么馅?”
  “这是素饺,你请试试。”
  我一吃,发觉是荠菜饱,香口无比,这荠菜是一种华北野菜,十分难得,“何处找到荠菜?”
  她答:“表姐朋友在后园栽种成功,完全有机,放心食用。”
  我哈哈大笑,“华侨去到何处都设法弄吃的,民以食为天。”
  “小志哥,”她说:“我可否请教你关于英语上的疑点。”
  “你英语对话已相当流利。”
  她摇摇头,“那不足够,我想学俚语。”
  我看着她秀丽五官,上帝造她之际,肯定心情特佳,用了许多心思,她是美人。
  妈妈说我一次自幼稚园下课,曾经嗟叹:“班上没有美女”,大人因此笑得前仰后合,可见我自小贪图美色。
  只听得阮津这样说:“前日我在学校听见两个男同学玩笑,一人戴上面具,重呼吸两下,忽然对另一人说:‘我正是你父亲’,大家都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
  我一听,也忍不住笑。
  “看,小志哥,你懂,你也笑了。”
  我答:“那是万千影迷星球大战三集中一幕滥情戏,黑武士忽然对小天行者坦白:‘我正是你父亲’,影迷觉得幼稚可笑,故此时时引用。”
  阮津一脸疑惑。
  “我有这套电影,我立刻借你看,你会明白。”
  她说:“又有一次,老师建议我取名史提拉,忽然有男生扯着上衣大声嘶叫‘史提拉’,大家又笑,为什么?”
  “呵,这比较复杂,你得读一本叫《欲望号街车》的著作。”
  “要学多久才能真正懂得英语?”
  我想一想,“在此地读书的话,三五年已足够。”
  她点点头。
  客人进进出出,美色是人人都看得见人人喜欢的一件事,人客不住朝阮津搭讪,“你可是新来的帮手?”,“是王家女吗?”,“读书抑或做事”?
  我把六套珍藏星球大战全部找出让阮津在小小影碟机上观看。
  一方面我设法处理那件染上橘红色渍子的白色大衣。
  我小心翼翼用棉花棒逐公分那样用化学洗衣剂清除渍子,效果理想。
  我轻轻说:“像不像古迹专家清理西西庭米开兰基罗的壁画?”
  这下子阮津听懂了,“听说日本人付出庞大费用支持这项工程。”
  “正是,故此,指东洋人尽得一个坏字是说不通的。”
  阮津忽然表态:“我仍然不喜欢他们。”
  我连忙说:“我也是。”
  她笑了。
  我问她:“英语班同学可用心学习?”
  “大多用功,韩国与日本人众,华人多数来自台湾。”
  我说:“要留心听课。”
  “我正在申请延期居留。”
  就在该刹那,忽然之间,轰隆一声,所有机器停顿,电灯熄灭。
  我大急,洗衣机最怕停电,这可怎么办好?
  我打开店门去看个究竟,没想到隔邻快餐店老板也已站在街上破口大骂。
  餐厅比洗衣店更惨。
  我打电话到市政办公务部,电话没人接。
  忽然有警察聚拢,我大声问:“什么事?”
  警察答:“有人在附近电箱偷取电线,不小心遭到电殛,因此停电,现正抢修。”
  所有店主都一齐问:“几时恢复供电?”
  “下午左右。”
  “什么叫左右,我中午生意已经泡汤--”
  “尽快修复中。”
  我轻轻问:“为什么偷电线?”
  警察答:“电线内有铜线,各种金属供应紧缺,可迅速换钱。”
  “但,这是一个廿一世纪文明都会啊。”
  警察叹气,“小偷取百元利润,市府可以付出一万维修。”
  我摇头不已。
  一转眼,不见了阮津。
  我回到店中,守到下午,电力犹未恢复,现代人没了电,什么都做不好,电脑电视无法启动,只得呆坐,电锅微波炉失效,连做杯热茶也难,外加暖气停顿,室温聚降,立刻瑟缩。
  不幸中大幸是父母正在度假,不会为此烦恼。
  傍晚我正想关门,啪一声,电力恢复,我松口气,连忙把客人送来的衣物逐件收拾,我听见快餐店老板欢呼声。
  文明?有电才有文明。
  阮津这时忽然又出现在我身后。
  我笑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嗫嚅。
  我忽然想起,“你怕警察?”
  她不出声,我猜想她的证件有点不妥。
  她忙着帮我处理衣物,很快上手,两双手当然比一双手快捷,我们把停电时错落工作整理出来。
  我说:“我会照最低工资补还给你。”
  阮津忽然笑,“不用客气,我上楼做日式猪排饭大家一起吃。”
  真没想到她件件皆会。
  这餐还有津白鸡汤,我连忙掏出钞票,“明后天买菜用。”
  阮津笑,“不必给家用,你妈妈早已安排妥,菜肉都由她配妥放冰箱里。”
  我一听家用两字尴尬得耳朵烧红。
  “你真好福气,有那般慈悲爱的父母。”
  我忽然问:“汪氏夫妇待你好吗?”
  “还算客气,天气欠佳的话会叫我添衣。”
  我告诉她:“我们收他一千二百元,你付多少?”
  她据实答:“四百五,一间房间,包水电杂费,算是公道,我都打听过了。”
  忽然之间她对我倾诉很多,不像是才认识一天,她收拾碗筷要上楼。
  我鼓起勇气:“可想去看场电影?”
  她一怔,轻轻说:“我要工作。”
  轮到我意外,这么晚,去何处上班?
  她解释:“我在上海菜馆打临时工。”
  原来如此,“可要我送你?”
  “不敢当,乘公路车很方便,几乎自门口到门口。”
  “你要当心,这个山明水秀的都市有极之阴暗一面。”
  她忽然苦笑。
  她早知道。
  一个年轻貌美女子单独流落异乡,无亲无故,一早已经明白世上每一角落都以金钱挂帅,处处势利。
  那晚我一早休息,临睡时想,廿多岁的我仍然赖在父母家中,真有点变态,人家读大学第一年已经羽翼长成,完全独立生活。
  女孩子一听见男方居然还住在父母家里便吓得退避三舍。
  凌晨长娟打电话来,“有事同你说,”听见我惺忪,“乡下人,这么早就睡了?”
  “什么事?”我啼笑皆非,“你要说什么?”
  “爸妈总算去了旅行。”
  “你要说的必不止这样。”
  “志一,你姐姐我决定结婚,麦可与我将于明早注册。”
  我一听,完全清醒过来,“长娟,不可仓猝。”
  “我已三十二岁,志一,我与麦可在一起已经三年,我俩相爱,他说,再不结婚他会掉头而去,况且,我已怀孕,你要做舅舅了,志一。”
  我一时接受不来,哗地一声。
  “趁老爸老妈外游,志一,明日你来做证婚人。”
  “大姐,他们回来知道了会伤心,你是家中长女,总得铺排一下。”
  “志一,我想来想去想不通结婚为什么得请客吃饭,那完全是农业社会旧习惯:有机会才可大吃一顿,我们每天都大鱼大肉,不必摆喜宴。”
  “爸妈回来会赶你出门。”
  “多谢你鼓励,明早十时市内婚姻注册处见。”
  她卜一声挂上电话。
  嫁洋人!不知会亲友!未婚先怀孕!
  我还怎么睡得着觉。
  我拨电话到东岸幼娟处,她的电话录音这样说:“我正往西岸参加大姐婚礼,有急事请留言。”
  她一早知道了,岂有此理。
  我立刻起床梳洗赶往大姐公寓与她理论。
  凌晨一时,天尚未亮,我在门口碰到一个人。
  是阮津,她十分疲倦,看到我,愣住,她脸上有残妆:黑眼圈、大红嘴唇,却另有风情,令人呆视。
  她在上海馆子工作?看样子不像。
  她见到我,有点尴尬,“这么早,去哪里?”
  我温言说:“快洗个热水澡休息,回来才告诉你。”
  她点点头上楼。
  我赶到西岸长娟家咚咚咚敲门。
  她来开门,“志一。”她像是哭过的样子。
  我把姐姐拥到怀里,“别这样,孕妇要维持心情愉快。”
  幼娟自房里出来,“志一,你来了。”
  原来她一早已到西岸。
  我悻悻说:“你们俩姐妹把这样大事瞒着我。”
  幼娟说:“志一,你可有西装?不如在店里借一套穿上。”
  亏她想得到。
  “麦可呢?”我问:“那大块头躲何处?”
  话尚未说完,麦可到了,长娟躲进他怀里,这时我才发觉大姐那样娇小,至少大个子可以保护她,经济独立女子在婚姻上只求精神满足。
  我红着双眼说:“麦可,你若有行差踏错,我用弹弓石蛋射杀你。”
  麦可回答:“我完全明白。”
  我忽然流泪,大姐牵着我手一起长大,忽然要随别人而去,改姓胡士,我恋恋不舍。
  幼娟也想到同一事,揽着大姐哭,大姐亦不舍得,跟着落泪。
  麦可提高声音:“怎么了?”
  天亮了。
  我连忙赶回洗衣店开门,请阮津帮忙:“请你代为照顾小店,我十一时之前必定赶回。”
  阮津问:“什么急事?”
  “我大姐结婚,我做证婚人。”
  她先睁大眼睛,随即眉开眼笑。
  我叹口气,“她嫁红毛,不敢让父母知道,先斩后奏,我会把现场情况电传给你看。”
  我在衣架子上借了一套西服穿上,没有牛津款皮鞋,只得仍穿着球鞋。
  阮津看着我微笑,我匆匆叫车赶到婚姻注册处。
  他们已经在等候,长娟与幼娟都穿合身份的香奈儿套装,一白一黄,大块头剃净胡须,相当英俊,学历人品都不能说人配不起长娟。
  我签名做证婚人,看着他俩交换誓词及戒指,礼成我上前亲吻大姐。
  我问:“新屋准备好没有?”
  “两个人都忙,暂时两边住。”
  我去过麦可家,他住河边旧货仓改建的loft,极富情调,但那不是育婴的地方。
  但,不用为他们担心,这是一对收入丰厚的专业人士。
  我把现场照片用电话传给阮津,接着一声“我要看店”,便打道回府。
  前后不过用了四十分钟,婚礼这件事原来可以如此简约,我羡慕长娟的智慧。
  回到店里,只见阮津手挥目送,挥洒自如,做得头头是道,她告诉我:“那客人取回白色大衣,检查橘红污渍,一点痕迹也无,大声叫好。”
  我模仿洋女洋妇那种吊起声线的做作尖叫。
  阮津笑,“你身为大学讲师,为何调皮?”
  我问:“看到照片没有?”
  “那外国姐夫十分高大。”
  “昂藏六尺三吋。”
  “恭喜你,可是,王先生太太回来后怎样交待?”
  “别担心,结婚的不是我。”
  阮津说:“我上去做午餐。”
  我拉住她,“阮,你不是厨娘,买两客三文治好了。”
  “不,我乐意服务,你们对我宽容。”
  我一怔。
  “你早已知并非汪氏的表妹,我只是一个三房客,可是你们不出声,你们包容我。”
  我看见她脸红鼻红,连忙说:“快别那样讲。”
  她转身上去了。
  我坐下踌躇,邮轮上不是没有电话,我可以立时通知爸妈,但是,我微笑,他们三十年来首次度假,不必打扰他们,一切待他们回来再说。
  刚要吃饭,幼娟出现。
  “稀客,”我说:“快加双筷子。”
  幼娟说:“哗,白切鸡、黄鱼汤,吃得这样好。”
  她忽然看到阮津,立刻欢笑,“志一,快给我介绍这可人儿。”
  阮津连忙站出来答应。
  二姐老实不客气坐下吃饭,一向节食的她居然添饭。
  她说:“我立刻要返回东岸,今晚我有份主持查诺颁奖礼,志一,我的男友亦是老外。”
  阮津不敢笑,我则轻叹一声。
  “我们是外嫁女,不要紧,志一,你切记得娶华女,阮小姐,你说是不是?”
  阮津只是陪笑。
  幼娟说下去:“老妈怎会接受碧眼儿做孙子。”
  我提点她:“幼娟,你在外头,自己当心。”
  她抹净嘴角,与我拥抱。
  阮津给她一杯绿茶嗽口。
  她道谢,计程车来了,她直接往飞机场。
  阮津轻轻称赞:“真潇洒,真能干,我好不倾慕,我最敬重这样女子。”
  我不出声,太有本事,走得太远,于父母有何益处,谁看店谁打理生活?
  我说:“我中学毕业成绩得四分满分,英国与美国均有名校取录,我选择留在本省接近父母,我并不希望扬名立万,主审我性格上缺憾。”
  阮津按着我手,“这是优点。”
  中午过后生意又忙起来,她要去上英语课,我鼓励她:“用心。”
  这个年轻女子也很独立,熟习公路车路线,一张月票通街走,不靠人接送。
  傍晚,阮津打电话给我:“菜饭在锅里,你请便,我直接往工作地点,明天见。”
  我再问:“你在何处工作?”
  她回答:“上海菜馆。”
  还是不愿透露真相。
  那天晚上,我改卷子到深夜。
  一些学生用字噜嗦,像“而是对之没有什么感情,即使不过是记下一些偶然相识者的联络,但总认为是人生历程的记录”,我这样写:字数太多了,你的意思是:“不重要的姓名电话就不必登记。”
  工作至深夜,听见有人回来,打开门,果然,看见阮津走上,她同昨晚一般疲倦,长发披肩,穿着紧身深红低胸裙子,身段如葫芦般曼妙,脸容纤细的她四肢丰润。
  她轻问:“你还没睡?”
  我答:“今日发生太多事,失眠。”
  “我可是要休息了。”
  她头发上有酒气及烟味。
  “晚安。”我说。
  第二早她洗尽铅华,拿着书本到店堂温习,一本叫《无比敌》,另一本叫《原野呼声》。
  “好书”我说:“我可以带你去看鲸鱼。”
  刚巧有人牵着狗走过,我说:“阮津,出来看,这便是原野呼声中的赫斯基雪橇犬。“
  阮津连忙走到门口,那客人把狗绑在电灯柱上,把脏衣服交给我。
  阮津对那只赫斯基爱不释手,不住摸它头毛。
  “真漂亮,我也希望将来有地方养狗。”
  “赫斯基其实是极地狼的后裔,没有足够空地,最好不要饲养动物。”
  快餐店老板送衣服过来,看到阮津,目不转睛。
  阮津躲往楼上。
  那粗壮汉问我:“小哥,是你的女友?”
  我不置可否。
  “很漂亮,只是皮肤稍为黑些,有点面熟,什么地方见过似。”
  我不以为忤,有些人就是如获至宝如此鲁直。
  “小哥,你有学问有家产,多人追求,唉,我,我已三十老几,尚无对象。”
  我只得说:“你老人家要求高。”
  “说得也对,不是美人,我还不稀罕呢。”
  我把他有异味的衣物放进大号湿洗机,开动洗衣干衣程序。
  半晌,阮津下来问:“那可怕的人走了吗?”
  “我还在这里呢。”
  她笑了。
  “不要怕老金,他来自山东,是个憨直汉子,我们已是多年邻居,他主理一家快餐店,七廿四那样苦干。”
  “身上有一股去不掉的油腻味。”
  我说:“你同长娟一个讲法,她痛恨一切小店,说我们父子身上有干洗烘熨气味。”
  阮津微笑,“那又不同,新洗衣服有香味。”
  “你太偏心。”
  “这是事实。”
  我喝着绿茶,练习对爸妈宣布:长娟已经结婚,嫁给麦可,你们很快抱外孙,要做外公外婆--
  我预期母亲会气得面孔煞白。
  我曾经在华文报上读过一段讣告,除却两老及他们的子女,所有女婿媳妇全部是西人姓名,孙子外孙亦无中文名字。
  完全同化,倒也好事。
  那些小小混血儿可爱得洋娃娃似,聪明又顽皮。
  这时阮津对我说:“班上有一极其精明机伶的同学,她读罗密欧与茱丽叶却会流泪,何故?”
  “第一,她尚未有十多岁的子女;第二,她自知太过精算,故此敬重感情冲动的茱丽叶。”
  “说得也是。”
  “我常与学生讨论哪个君主理性,又谁特别感性。”
  “那多有趣,宋徽宗肯定感性,失败的君主?半如此。”
  我与她仿佛可以一直聊至深夜,她有陪伴,时间过得特快,正像爱恩斯坦伯说:美人坐怀里,一小时好比一分钟,但坐在针毡上,一分钟好比一小时,这便是相对论。
  阮津问:“小志哥,你呢,你是哪一种人?”
  “我是一个普通人。”
  她又笑。
  我把老金的衣物取出折好,送到隔壁。
  他忙得团团转,“小哥,帮我把这三客猪排拿到七号桌子。”
  我索性帮他把汽水红茶咖啡也分别送给客人,还有,替他写三张单子。
  他说:“小志,你是生力军。”
  近日市道好,他找不到伙计,只得把姨妈请出来帮忙,手脚不够利落。
  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你那女友,好不面熟。”
  我既好气又好笑,“客人催你要牛肉三文治。”
  我撇下他回自己店里,顺便抬头看蓝天白云。
  正在这时,有人尖叫:“抢手袋!”
  一个中年太太哭丧着脸在不远处顿足,一个年轻男子朝我奔来,我取起快餐店门外木招牌扔过去,他绊倒,
  这时警察赶到把他揪住。
  那年轻人十分瘦削憔悴,只有瘾君子才会不顾一切在光天化日下抢手袋。
  阮津看到一切,她说:“危险。”
  “也顾不得了。”
  稍后那中年太太前来道谢。
  她嘀咕:“治安越来越差,从前,夜不闭户。”
  这便是由乡镇演变成大城市的代价。
  她的手臂在争夺中扭痛,要去看医生,阮津送她到门口。
  她问:“店门可要加锁?”
  我答:“那不是赶客吗。”
  “那么,养一只大狗。”
  “女客与孩子对大狗也有恐惧,只得我肉身来挡。”
  任何生命都有风险。
  那天下午阮津陪我吃饭,她指着我下巴,“粘着一粒米,你像孩子。”
  “哪里?”我伸手去拨。
  “这里。”她用手指尖轻轻为我抹走。
  指尖接触我唇边,我觉得麻麻,这一点酥软感觉渐渐传遍全身。
  我涨红面孔。
  “王先生王太太快回来了吧。”
  我看看日历,“后天。”
  她收拾碗筷回到楼上。
  我一转头,看到汪太太站我面前,“小志,你好。”
  汪氏夫妇在农场工作,平时早出晚归,很少见面。
  她说:“我给你付房租。”
  我写收据给她。
  “小志,刚才是我表妹阮津吧。”
  我微笑,“正是。”
  没想到汪太太开门见山:“小志,我同你父母是朋友,我有责任劝你一句:阮津不是你的对象。”
  我大大纳罕,“你说什么?”
  她清晰地重复:“她不适合你,你莫与她太过接近。”
  我一怔,赔笑说:“汪太太,我已是大人了。”
  她叹一口气,“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她不是你家表妹吗?”
  “一表三千里,树大有枯枝。”
  “这话怎么说?”
  “小志,你自己当心,明白吗?”
  我把汪太太送走。
  他们也太关心我了,就差没说:阮津不是好女人,你要小心这只蜘蛛精,或是狐狸精。
  我正在不悦,学生李思敏找我。
  我探头出去,“放假,你来干什么?”
  她把一份功课放在我面前,“真没想到老师会坐店堂。”
  “老师也是人。”
  我打开笔记一看,立刻生气,“与你们说多少次,写历史论文,不得用‘我认为’、‘我的观感’,你是谁?你认识拿破仑与华盛顿吗,一切以事实为据,并且注明出处,你不是写小说,爱文学的话可转往凯文教授
  处。”
  “哗,骂得狗血淋头。”
  我笑出声来,“拿回去改。”
  思敏问:“为什么凯文是教授,你只是讲师?”
  “教授两字并非尊称,不可与老师混淆,在一间大学里,并不是每个授课的人都是教授,我选择讲师为终身职业,不做行政,其他同事则不,他们会逐步升上去:高级讲师、副教授、教授、校长……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官价,与少尉、中尉、上尉……一般,华人喜欢捧人,皆大欢喜,逢人均叫老板,大家开心,可是教授却真凭实据,需要大学正式认可,故此,请勿叫我王教授。”
  思敏说:“人称穷教授,也没什么稀奇。”
  “还有,穷作家、穷画家。”
  思敏说:“怎么没有穷科学家?其实居里夫人未获诺奖之前也很拮据。”
  我看着她,“思敏,如果你有时间,可往图书馆。”
  “你为什么不请我到你家书房?”
  “今日只得你我两人,我不便与女学生单独接触。”
  “屎。”她喃喃。
  “思敏,那是粗话。”
  思敏看着我,“他们说,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一生人只笑过一次,那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学物理,他是怪人,你也是。”
  “记得把功课错处改过。”
  思敏在门外碰到老金,吓一跳,避开他,匆匆上车。
  老金兴奋地说:“好家伙,小志,那也是你女友?真有办法,这一个面孔虽然扁一些,但够娇俏。”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小志,先前那个女子,我想起来了。”
  我一凛,他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她,小志,只不过她在你店堂里打扮不一样。”
  我心跳得突突响。
  我知道老金想说什么,他一定想告诉我:小志,我在某艳舞厅见过她,她擅长跳钢管脱衣舞!
  我强作镇静,双手却簌簌地抖,我把手藏柜台下。
  只听得老金说:“她是酒保,她在市中心丑陋野狼酒吧工作。”
  我一听,缓缓吁出一口气,反而轻松了,酒保是正当职业,浑身绝技,声色艺缺一不可,我四肢又可以活动了。
  只是,那酒吧叫丑陋野狼?未免奇突。
  “小志,你得去看看,那种场合,啧啧啧。”
  我微笑,“你好似是常客。”
  “以前常去,最近改往仙人掌会所,稍微便宜。”
  我点点头。
  “小志,你可知她职业?”
  喜欢寻根究底的人,都是粗人吧。
  我答:“我朋友的事,我全知道。”
  他见我无意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十分无趣,“小志,你自己当心。”
  他转身离去,身形胖得像一座小山。
  打烊后我悄悄回到楼上,看了一回书,终于忍不住,更衣到夜未央的丑陋野狼酒吧。
  推开店门,我看到奇景。
  大约有一百人挤在酒吧内欢呼拍手,人头涌涌,百分之九十是男客,一看就明白缘故,洒保全是年轻女子,衣着暴露,她们忽然跳上柜台,扭动腰肢臀总,跳起舞来。
  我目瞪口呆,一额是汗。
  忽然之间,她们又跳下柜台,调酒招呼客人。
  这时有人喊:“芝芝,芝芝,芝芝。”
  欢呼声中,我看到一个苗条身形出现。
  她正是阮津。
  她化妆浓艳,上衣是小小一件露腰背心,短裤短得不能再短,露着大腿。
  她笑着登场,拿起一只酒瓶,往手臂上一放,只见那瓶子像忽然有了生命,活了过来,像一只小动物般自她左臂滚上肩膀,在背脊停顿一下,又自右臂滑下,她握住瓶子,往杯中斟酒,放下,又取过另一酒瓶,这次在她丰硕的胸上滚过。
  这是奇技!
  所有客人鼓掌欢呼叫好。
  她斟好酒摇匀,把调酒器放指尖转动,煞是好看,我看得呆了。
  最后她斟出酒递给人客,那男客给她丰富小费,她把钞票塞进裤腰。
  我在一角看得下巴跌落胸前。
  终于,我缓缓转身离去,王志一,你要真相,你终于看到真相。
  我心酸的想,原来她是一个跑江湖的女孩。
  又怎样呢,我喜欢她不会更多,亦不会更少。
  我缓缓转身离开那欢呼及笑声。
  我双手推开门走出街上。
  冷空气叫我打个寒颤,这时有一支香烟就好了。
  猛不料背后有人轻轻叫我:“小志哥。”
  我转过头去,看到阮津,她披着一件外套追出来。
  我微笑,“你看到我了。”
  她这样回答:“你也看到我了我。”
  “你才艺出众。”
  她说:“叫你见笑。”
  我问:“为什么叫丑陋野狼?”
  “你不是已经看到那些酒客的嘴脸了吗?”
  我俩一起笑出来。
  她说:“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你也是凭力气赚取生活。”
  “多多少少出卖色相。”
  我答:“色相与生俱来。”
  “你太偏帮我。”
  我说:“下班没有?”
  “一直到凌晨一时。”
  “回去工作吧,明天见。”
  “小志哥--”
  我轻轻拥抱她一下,她进去了。
  我开着小机车噗噗噗回家。
  那夜我不停做恶梦……震耳欲聋音乐,轰轰轰隆隆隆,酒客举起双臂摇晃欢呼作乐叫嚣,忽然之间,芝芝登场,她舞动腰肢,一件一件脱去衣裳,半裸,全裸……我惨呼一声自床上跃起。
  再也睡不着。
  天朦亮我回到学校,坐在大树下冥思,尚未开学就想回来工作。
  忽然想起要打开洗衣店大门,又匆匆回去,眼涩嘴干。
  阮津却冲了一大杯西洋参茶给我。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熬了干贝白粥。”
  我同她说:“非要在酒吧工作吗?”
  她这样答:“昨夜我收了两百多小费,志哥,明年我升大学,开销非同小可。”
  我无言。
  “再做一年便可以暂停,我已熟习环境。”
  稍后大姐打电话给我:“爸妈是否明天回来?”
  “是,中午时分我会到码头接他们。”
  “我与麦可也一起去可好?”
  我想一想,“大姐,我看不要,不如先由我婉转把消息透露。”
  她抱怨:“为什么像做贼一般?”
  “听我话,长娟,你与麦可下午才到店里来。”
  她挂上电话。
  阮津在一边微微笑,一定觉得有父母疼爱的子女永远幼稚。
  我说:“多谢你这几天照顾我又照顾小店。”
  “志哥,下星期我到大学面试,可否在店里借一套衣裳。”
  “随便你挑好了。”
  她指着蛋黄色的套装。
  “你报什么系?”
  “教育文凭,我在本家有化学学士文凭。”
  可是,来到异乡,只会卖酒,我暗暗叹息。
  第二天一早,我托阮津看店,去接爸妈。
  真没想到,几天不见,他们不但胖了,而且晒得黑黑。
  他俩手拉手,笑嘻嘻,神清气朗。
  “爸妈,旅程看样子十分愉快。”
  “好享受,”爸说,“我们计划下一程到夏威夷群岛。”
  我取过行李,接他们回家。
  爸忽然问:“谁在看店?”
  “一个朋友。”
  阮津站在店门口朝他们鞠躬,又递上热茶。
  妈眉开眼笑打量阮津,又朝我挤眉弄眼,十分忙碌。
  我示意阮津退下,我悄悄老大妈耳畔说了几句话。
  老妈一时接受不到,怔怔地笑,“什么?”
  我重复几句,她手上的杯子跌倒地上,摔得粉碎。
  父亲惊问:“什么事?”
  我劝说:“结婚是喜事,长娟爱谁,我们也爱谁,管他是什么国籍,生物学家已证明,人类与猿猴的因子不过相差三个巴仙,西洋人中国人,根本一模一样。”
  母亲垂头不语。
  “不要为这事与长娟伤了和风,她需要支持,不久婴儿出世,家里添第三代,喜上加喜。”
  妈妈的脸色渐渐和缓,她流下泪来。
  我把她搂在怀中。
  “妈,你们去休息一下,长娟与麦可快来了。”
  爸默不作声与老妻回到楼上。
  我吁出一口气。
  阮津走近轻轻问:“你很会说话。”
  “我是逼不得已,我真不舍得他们交恶。”
  阮津说:“我不方便夹在你们当中,我稍后见你。”
  不一会,长娟与麦可到了。
  大姐忐忑不安,麦可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打电话给爸妈说:“他们在店里。”
  妈妈的声音相当镇定,“请他们上来。”
  我叮嘱麦可:“你会说的中文,请全部用上。”
  他们上楼去见家长。
  将来我为人父,决不会禁止子女读什么科,或是同什么人交往,人生那么短,苦干那么多,已经够惨澹,还要与孩子们斗争,莫非活得不耐烦。
  我提心吊胆在楼下等,希望有好消息。
  终于不负我所望,妈妈与长娟手拉手下楼来,麦可咧开嘴跟后边。
  大块头伸手过来,腕上一块金手表,“爸送我的结婚礼物,长娟也有一只。”
  啊,我大喜过望,爸妈真是明理的父母。
  麦可拥抱我,“好兄弟。”
  我红着双眼推开他:“长娟若有些微怨言,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大卸八块。”
  他居然不反对,“是,是”
  他们又谈一会,麦可才与长娟离去。
  父母相当唏嘘,“女大不中留”,“一对金表本来为志一与媳妇预备”,“已经四个月身孕,身段圆润”,“不知怎向亲友交待,或者,根本毋须说什么”……
  他们心里其实不舒服。
  我替两老搥肩.
  明朝我要開學,洗衣店又还给他们。
  这片店像个极和黏身的小孩,整天甩也甩不开,缠得慌,亏得爸妈数十年守店里。
  阮津在门口等我。
  “好似完美结局。”
  我点点头,“请到寒舍喝杯茶。”
  我推开大门,她哟地一声。
  她称赞:“宽敞雅致。”
  我介绍说:“红木家具都是太公那代留下,这一盏天然水晶灯现在又开始流行,看到椅背的人形迹子没有?
  那是百年汗印。”
  阮津啧啧称奇。
  “来,我给你看历史文物。”
  我取出剪贴簿,打开展示,“太祖、曾祖、祖父、我爸、及我。”
  阮津笑,“大家都是和气的圆面孔,像极了,遗传因子不可思议。”
  “你呢?”我好奇,“你像谁?”
  “我是孤儿。”她十分遗憾。
  我安慰她:“麦可父母也在空难中丧生,所以一个若能健康活到五十以上,就应当万事看开:太幸运了,不必再为琐事烦恼。”
  阮津细细看我整理出来的文物:百年前的洗衣收据、电费及水费单子……她感动不已。
  “这是给下一代最好礼物。”
  我说:“也许他们不懂珍惜。”
  阮津学着我的口气,“只要他们快乐便好。”
  “真的,任他们往外闯,叫他们不要酗酒吸毒,告诉他们,父母的家门永远打开。”
  “志一,你真可爱。”
  我谦说:“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我讲时无敌,做时无力,连她这么一个弱女子都照顾不了。
  接着,开学了。
  忙碌可想而知,学生们放完假灵魂似尚未归位,惺忪憔悴,泰半穿运动衣裤,睡衣是它,校服也是它,像团烂泥似。
  还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混在他们当中,分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
  思敏打扮最好看:天蓝色小大衣,棕色窄脚裤,不过,我情愿她把时间用在功课上。
  “思敏,你退步了,才八十分。”
  思敏似有心事,长叹一声。
  我也不方便去问她因由,其他女同学又斜睨又扁嘴,“思敏又霸着老师”,“思敏目中无人”,“思敏真正得宠”……
  我并不算一个轻浮的人,可是也忍不住乐不可支。
  春天终于来到。
  但我却一连好几天没看到阮津。
  妈妈终于完全原谅了长娟。
  一日我看到麦可在厨房偷吃炖给老爸的川贝梨,被妈妈打手心。
  麦可像是已经赢得他们欢心。
  长娟身形渐变,可是精神饱满,仍然工作。
  一日放学,母亲叫我:“志一,我有话说。”
  我摊开双手,“不,我不想搬出去住,是,我还没找到女朋友,我知我已二十有六,我自己也很心急。”
  妈妈笑起来。
  “还有什么事?”
  “志一,汪太太说,你与她表妹有来往。”
  “她是我家三房客,楼上楼下,总得招呼。”
  妈妈郑重说:“那位阮小姐,在酒吧工作,不是正经人。”
  我不出声。
  “你要与她疏远。”
  “那是命令吗,”我诧异,“妈妈很少如此专制。”
  “我已失去长娟,我不想失去你。”
  “妈妈,长娟带来麦可,你快将添孙。”
  “我喜欢你学生思敏,既漂亮又聪明,父母均是医生。”
  我微笑,“妈妈不该势利。”
  “叫思敏来吃饭。”
  “妈妈,她是我学生,今年才十九岁,私底下不方便来往。”
  妈妈再三叮嘱:“不许与那女子接触。”
  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左耳入,右耳出。
  看样子真的要搬出去住了:喝啤酒或冷开水,吃面包罐头汤度日,每日脏兮兮找干净袜子,墙角长出蛛网……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直至有女生代为收拾。
  我开始在大学附近找住所。
  只能以贵不可言四字形容,我不是吃惊,而是讶异,屋价在这十年内涨起三倍,从前二十万,现在六十万还是次货,面积小得多,方向也欠佳。
  我忍不住向父母诉苦,“年轻人还怎样置业,薪水一直不涨,地产却飙升。”
  “你要结婚?”
  “我想搬出去。”
  “志一,”爸说:“你若结婚,我们送礼物给你。”
  “可是一对金表?”
  “这三个物业,任你挑选,我们百年归老,则全部属你。”
  我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给两个姐姐,要疼女儿。”
  妈妈说:“我为她们另有安排。”
  我发呆,一爿小店真的可以有如此丰富进帐,抑或,小富由俭。
  我很感动,“爸妈,你们留着自己用。”
  “来看,志一,这一幢公寓在英吉利湾,两房两厅,一千二百六十多平方呎,适合小两口居住,此刻九百多呎也叫两房两厅,不能比,有了孩子,可住到大伯邻近,这一幢平房占地半亩——”
  我诧异,“都是什么时候置的?”
  “那时你还未出生。”
  呵克勤克俭的他们终于修成正果。
  我说:“爸妈,既然有钱,应当享福,雇人照顾洗衣店,你们好退休了。”
  “志一,你若要结婚,通知我们,我立刻请房客搬走,替你装修,厨厕地板墙灯饰傢具全部更新。”
  我笑,“太宠爱我了。”
  “几时结婚?”
  “先给我时间找女朋友。”
  我真佩服王家列祖列宗,据说曾祖来的时候只有背脊上一件衣服,天气冷,直打哆嗦,站在人家屋檐下取暖,被洋人赶跑。
  这样都能捱出头来。
  那天晚上我一早睡觉,半夜,被电话吵醒,我诧异:这会是谁?一看时间,凌晨一时。
  那边的声音沙哑且惊惶失措,“志一,请来市中心三街派出所救我。”
  我愕然,“你是谁?”
  “志一,我是阮津,”她哭出声来,“请带保释金。”
  我跳起来,“马上到。”
  我即时通知麦可与我在派出所会面。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担心得手脚冰冷。
  匆匆披上衣服赶到派出所,麦可比我早到,他已了解情况。
  他对我说:“阮小姐与友人在一间叫禅的餐厅宵夜,碰到另一名女客,指阮小姐盗取她一件名贵外套,坚决报警。”
  我急了,“女装上衣件件相似,她凭什么指认?”
  “到了派出所,事主指出,上衣钮扣独一无二,由耳环改装。”
  糟糕,我张大了嘴,原来正是那件多事的外套!我没留神,任由阮津借穿,都是我的错。
  我把前因后果向麦可说明,“我愿意代洗衣店全数赔偿,希望事主不要起诉。”
  麦可看着我半晌,“你喜欢这个女子。”
  “她在哪里?”
  “在拘留室,立刻放出来。”
  话还没讲完,我看到阮津自走廊角落缓缓走出,我连忙走近,发觉她浑身发抖,我脱下外套披她肩上,把她搂在怀中。
  “没事,没事,我们可以走了。”
  麦可说:“你送阮小姐回去,其余事由我来办。”
  我与阮津迅速离开派出所。
  她一直垂头不语。
  我轻轻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时没想到——”
  她按住我的手。
  我闻到她身上有臭味,警局拘留室内三山五岳人马聚集,一定有体臭汗臭以及排泄物异味。
  “好好淋一个热水浴,早点睡。”
  路灯下她脸色煞白,像是大祸临头模样。
  我一时还不明白所以然,以为她只是受惊,于是劝她喝一杯热牛奶。
  我回到房里,不一会,麦可来了。
  天尚未亮,他脸色凝重,坐下斟两杯拔兰地,打电话向长娟报告:“我在志一处,是,很快回来”,然后跟我说:“事主愿接受赔偿,已取消控诉,警方相信是一场误会。”
  我吁出一口气。
  “但是,志一,你坐下听我说。”
  还有什么事?
  “志一,阮小姐与你关系如何?”
  我低头,“麦可,我与你实话实说,我对她一见钟情。”
  他叹气,“我就怕如此。”
  “有什么不妥?”
  “志一,她的学生签证过期。”
  “我知道,你替她办一办可好?”
  “志一,那份证件不是她的,那是本假护照。”
  什么?我跳起来。
  “她根本不叫阮津,阮津在本省学成后已返回中国,护照连学生签证遗失,记录在案。”
  我发呆,我的天。
  “她将被递解出境。”
  “不!”我站起来,“你得想办法。”
  “我并没有法宝。”
  “一定有,你的律师朋友——”
  “志一,即使你愿与她结婚,她也得先出境,在原居地等候你申请她。”
  我像热锅上蚂蚁。
  “你同阮小姐商量一下吧,志一,不可冲动。”
  我不出声。
  “阮小姐身世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志一,你却单纯天真,她不是你理想对象。”
  “麻烦你了麦可。”
  “对不起不能帮你更多。”
  我送走麦可打电话叫阮津出来。
  她身形忽然缩小许多,憔悴地靠在墙角。
  我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佳。”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你确定这是真名?”我有点生气。
  她回答:“我不是要你相信我。”
  “你用别人的证件,那是违法之事。”
  “我用三千美元买回来出国打工读书。”
  我摇头,“你做错了。”
  “我没有别条路可走。”
  我训斥她:“有的,只不过你选择走捷径。”
  她忽然打一个呵欠,“志一,我累得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点点头,“明日从详计议。”
  她把脸伏在我胸前一会,“志一,谢谢你帮我。”
  我轻轻叹一口气。
  我根本没阂眼,第二天我要为学生准备期考,天一亮就出门到学校,忙到傍晚才回家。
  我浑身是倦意汗味,想在淋浴之后才与阮津细谈,正在更衣,妈妈进来。
  她是老式人,从不敲门:子女由她奶大,谈什么隐私,滑稽。
  “志一,你说奇不奇。”
  我连忙穿上衬衣,“奇?可是牛长了翅膀。”
  “汪太太同我说,她的表妹忽然搬走,事前一声通知也无,偏偏移民局有人来过,汪太太一惊,通知我,她也要搬家。”
  我呆住,阮津搬走,去了何处?我面孔渐渐发麻。
  “那表妹并无留下地址,人家的女儿,真难管教,但是她没欠钱,一切还清给汪太太。”
  可有留下任何信件?
  “一个字也没有就走了,志一,我也觉得把住所分租惹麻烦,汪太太搬走之后,就把她那单位收回自住,地方宽敞些,将来长娟幼娟的孩子有地方走动,你说好不好?”
  我心头苦涩,不知说什么回应。
  还以为阮津起码会把我当朋友,稍后会一五一十把她的故事告诉我,两人一起商量对策,没想到她一走了之。
  我看到妈妈正微微笑,“搬走了真好。”
  这正是阮津默默离去的原因吧,她深知自己不受欢迎。
  我点点头,“欢迎他来到这苦涩的世上。”
  长娟温言相劝,“志一,你我算是好命人了。”
  麦可也说:“估计美国有一千五百万非法移民。”
  “她去了什么地方?”
  “她如此机灵聪明,一定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单身年轻女子--”
  麦可说:“相信我,志一,江湖里最有道行是她们。”
  “我头剧痛,太阳穴弹跳。”
  长娟取药给我,“你去眠一眠。”
  “不,我要到丑陋野狼酒吧去找她。”
  “她怎么会给你找到,她不是与你捉迷藏,她有意放你一条生路。”
  我苦笑,“你们把她说得如洪水猛兽。”
  “志一,”长娟说:“你收手吧。”
  我用被套蒙住头,不去理睬他们,我不觉盹着。
  一觉醒来,又是下午我漱口出门到酒吧。
  酒吧尚未开始营业,酒保在搬货,我问:“打扰你兄弟,我找芝芝。”
  他看我一眼,“她辞工不干了,听说要往东岸。”
  “可有留下地址?”
  “她们这些飘零女,像流浪玫瑰一般,去到哪里是哪里,怎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的姐妹淘可知她去向?”
  酒保摇摇头,“小兄弟,不必费心了。”
  我跟踯躅回家。
  幼娟找我:“志一,春假可要到我这边来?”
  我说我想休息。
  幼娟说:“大姐说你胡须也不刮,野人似关家里。”
  “坏事传千里。”
  “到我这里来,我介绍漂亮聪明的女孩子给你。”
  我仍然推搪支吾。
  “爸妈很担心你,志一,出来散散心。”
  我死撑,“我没事……”
  二姐作狮子吼:“叫你来就来!”
  没想到东岸的樱花先开。
  二姐带我巡视国家电视台,我才知道她地位不低,只见她发型化妆服装一丝不苟,以标准北美口音主持特辑,声音端庄悦耳,真是将材。
  一转身她又与法裔同事说起流利法语,挥洒自如,我知道她找到了终身职业。
  她带我大吃四方,观剧看戏,每次都请漂亮女生相伴。
  幼娟说:“阿黛尔如何,古洁心还合眼缘呈,冯蓉已考取建筑师执照,琳茜有四分一西班牙血统……”
  “她们都没有男朋友吗?”
  “公余都寂寥得想哭。”
  你呢,还没见过你的男友。“
  “他现在非洲苏丹做采访,过两天回来我介绍你认识。”
  我趁幼娟不觉,到星报刊登一则小广告:“寻找洁如新,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连三天。
  幼娟的男友回来,她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这是乌利奥。”他在著名的国际无线新闻网络工作。
  我讶异他的俊美,祖籍法国的他有一头金色卷发,相貌像修伯利笔下的小王子,与大块头麦可相反,他身段只与我相仿。
  他叫我弟弟,一口普通话说得似幼娟的法语般流利。
  幼娟有点感慨:“听说爸妈终于接受了大姐夫。”
  “外孙快要出世。”
  “好像是个小胖子,体重估计在九磅左右,假如有十磅以上,一落地可送往幼稚园。”
  我摇头,“接着是六年小学,再六年中学与六年大学。”
  “闷坏人可是。”
  “还有无数荆棘挫折。”
  “志一,你不算命苦了。”
  我忽然大叫:“我所有的苦楚,只有耶稣知道。”
  乌利奥陪我下棋,我自幼是棋赛神童,他技艺却与我不相伯仲,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物,我真正不介意他是白人。
  “请问家乡何处?”
  “南法鲁昂。”
  “啊,蒙纳的大教堂所在。”
  他微笑,“正是,祖上务农。”
  “你亦有姐妹吗?”
  “幸亏没有,”他看一看幼娟,“哈哈哈哈哈。”
  “你们可是一见钟情?”
  “在一个画展遇见,她穿小小黑裙,头发束起,忽然转过头来,眼神与我相遇,该刹那我已看不到其他人, 耳畔充满嗡嗡声,我知道是她了。”
  我嘴里却现实地问:“什么时候结婚?”
  “我将派驻美国华盛顿,希望幼娟同我一起。”
  “她会有工作吗?”我担心,“她不能放弃事业。”
  “不知多少电视台争相聘用。”
  “呵,我是井底蛙,见笑了。”
  “幼娟说你是只书虫,她形容精湛。”
  “乌利奥,你要善待幼娟。”
  他忽然用普通话说:“她是我的心肝。”由他说来,又不觉肉麻,“我们爱体内的心肺脾脏吗,谁会天天提着‘我爱我的眼睛瞳仁,我爱我视觉听觉’,可是一旦失去,极难存活,这就是华语精妙之下:把所爱的人叫我的心肝。”
  我明白了。
  我说:“祝你们快乐幸福。”
  回到家中,同父母报告幼娟已有知己:“普通话讲得比我流畅,他容貌秀美,性格热情。”
  妈妈侧着头不出声。
  爸把手搭在妈妈肩膀上,喃喃说:“都嫌洗衣店,都要读书,你看,都嫁洋人。”
  我劝说:“幼娟说,有一个北京记者问她:‘你来世还要做中国人吗’,她答:‘我从未在中国土地居住’,又问:‘你的黄皮肤遭到歧视吗’,她答:‘一般大机构仍然歧视女职员,与性别有关,肤色无关’,这是她真实感受,她是一个国际人。”
  妈妈仍然不出声。
  隔很久她说:“只要他们高兴。”
  我回到房里更衣,东岸星报的寻人广告并未生效,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情绪低落,取消一切不必要活动,沉默抑郁。
  思敏留意到,“他们只说女子才会在每月某几天闹情绪。”
  “教你们这班猢狲真累,测验题目连大宪章在何国签署都答不出来。”
  思敏笑,“中学八年级的题目,我们早已不屑。”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她穿着一套蛋黄色连衣裙,配平跟鞋,仿五十年代少女打扮,十分悦耳。
  你可以想像思敏守在小店逐件处理脏衣服吗,我不能。
  她一定会把我也带离小店。
  我轻轻说:“思敏,你还是专注功课的好。”
  “我很在意成绩,你放心。”
  “我家是老式移民家庭,与你们不同,我家长辈胼手胝足靠劳力找生活。”
  思敏说:“每句话都拒人千里之外,没意思。”
  “那时时在课室门口等你的是体育系的小孙吗?”
  “那人四肢发达,头大无脑。”
  我吃惊:“太刻薄了。”
  思敏说:“我不喜欢任何分胜负的游戏,所有球赛在内。”
  天气回暖,女学生的衣裳越来越薄,我自觉已近中年,目不斜视。
  一日下午我在家改卷子,接到一个电话。
  我习惯先报上姓名,对方说:“志一,你找我?”
  我一听到她的声音,耳畔嗡嗡声,所有其他声音淡出,我紧紧抓住电话,“是,我找你,你看到寻人启事了吗?”
  “我买炸鱼薯条当午餐,店员用报纸包着食物,打开,才看到寻人广告。”
  我大呼幸运,“看到就好,阮津,回来吧。”
  “移民局搜我。”
  “可以请律师设法延期。”
  “志一,你不必为我担心。”
  “阮津,”我平静地说:“我俩可以到香港注册结婚,然后你等我申请你过来团聚。”
  她在那一边不出声音。
  半晌她才说:“你已知我不叫阮津。”
  “你考虑一下。”
  “假结婚也不是办法。”
  我平静地说:“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呆住,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我说下去:“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我,志一,我欠人家许多钱。”
  “我会替你还清,然后你终身为我洗衣煮饭还我。”
  “你对我一无所知。”
  “一般男女相识一年左右便谈婚论嫁,其实也无甚了解。”
  “你坚持看不到我的缺点。”
  我微笑,“把地址告诉我,我立刻过来与你汇合。”
  “志一,你的父母--”
  “你并不是与他们其中一人结婚。”
  “志一,我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会让你走,我会刊登整页广告寻人,并且用你真名苏佳。”
  “志一,何故苦苦纠缠?”
  “你又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我想念你。”她忽然饮泣。
  “那么,把地址告诉我。”
  “滑铁卢街七十号十二室。”
  “我傍晚可到你家。”
  我收拾简单衣物及信用卡又回到东岸。
  在飞机场租了车子直驶铁卢街。
  到达那幢镇屋前天尚未暗,我大声叫:“津,津!”
  阮津飞奔出来,我紧紧把她拥在怀内,直到彼此不能呼吸,我默默流下泪来。
  这是有一双散步的老夫妇看到我们,那老头忍不住微笑说:“深深相爱呢。”
  他的老伴拉一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多嘴。
  我抹去眼泪,回答:“是,先生,我深爱这女子。”
  阮津把脸埋在我怀内。
  那老太太笑答:“年轻真好。”
  我立刻载阮津去见幼娟。
  幼娟吓一跳:“怎么又是你?”
  我告诉她:“幼娟,我今晚往香港与阮津结婚。”
  幼娟看我,又转头去看阮津。
  “你代我向爸妈解说,还有,替我向学校告假。”
  幼娟轻轻问:“这位就是阮津?”
  阮津点点头。
  “身边有零用吗?”
  我心中欢喜,“我有节蓄。”
  幼娟说:“这是香港一个移民律师的名片,你们去找他办事,他一定鼎力相助。”
  我收好名片,“谢谢你二姐。”
  “乌利奥在香港有个小公寓,他返回亚洲时住那里,现在空置,欢迎你们入住。”
  “二姐。”我亲吻她的手。
  我紧拖阮津手臂匆匆离去。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飞机上往香港飞去。
  主审我忽然觉得疲倦,把头靠在阮津肩上入睡。
  好像听见她轻轻说:“志一,这份是我真护照,上头没有学生签证……”
  我已听不见什么。
  黑暗中思维还有些许活动,像是在说:王志一,你太过冲动。
  过很久醒来,我惺忪问:“到了哪里?”
  她吁出一口气,“已在东京上空。”
  我握住她双手,“快到了。”
  “我有点害怕。”
  我佯装吃惊,“你怕?我靠谁去?”
  她也笑,只是嘴角带些苦涩,她说:“王家的人那么漂亮,两个姐姐与你,一脸书卷气,父亲像从前国语片里某中生,妈妈慈爱端庄,白人大块头姐夫可爱像北京熊,还有,我看到二姐夫照片,他面孔像宗教画里的天使长盖伯利,将来外甥必然似小小安琪儿。”
  我承认:“是,他们都出色,除了我,我是普通人。”
  “志一,你真挚可爱,你是一等一好人。”
  我亲吻她额角。
  取过行李出境,我才知道阮津从未到过香港。
  这是一个毋须导游介绍的都会,旅客不会迷路,他们只会迷失,我有一个同事到了香江受到极端文化冲击,他这样形容:“新鲜猪肉与鸡鸭的尸体露天挂在街市铁勾上,另一条街却满橱窗珠宝陈列,宝石像眼珠那么大,每个女性都苗条温柔,说着流利外语,各种餐厅水准高得叫人欢笑……”
  我叫了一部车子驶到市区。
  这回轮到阮津在我肩上盹着。
  司机是个中年人,他朝我搭讪:“返来吖,是探亲抑或回流?”
  我唯唯喏喏。
  “外国边有香港好?返来啦。”
  我笑而不答,他以为我不谙粤语,改说普通话:“老兄,我看新闻,知道北美东岸积雪高达十二呎,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吗?听了都吓死人。”
  “是是。”
  “听说鸡没有鸡味,又浸药水又雪冻。”
  他说得都很正确,他常识丰富。
  “干什么要与洋人打交道?我们哪处比西方差?”
  这是阮津睁开眼睛,听到司机传论,微微笑,是,都会司机出名能说会道。
  司机终于承认都会也有缺点,“不过,我们住屋的确逼压,空气质素也欠佳。”
  阮津又微笑。
  司机为“我爱我城”现身说法。
  三十分钟后他喊:“你们到了。”
  我给了丰富小费,他连声道谢。
  乌利奥的歇脚处在的郊一间镇屋顶楼,我开门进去,立刻看到宁静海湾,碧海蓝天,暑气尽消。
  屋连天台,宽敞舒适,简单的白墙与木地板,几件必须家具,足够我们应用。
  我摊开地图,“我们在这里,最近的婚姻注册处在该处,市中心又要远一点。”
  阮津忽然羡慕地说:“你们一家都受过良好教育,故此找到终身优职,很快有贮蓄置业,我也梦想有自己的住所,可是入息总像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
  “我俩也可以慢慢开始。”
  我用电话联络移民律师古仲坤,约他第二天上午八时,他其余时间都已约满,因幼娟特别关照,才腾出早餐时间。
  稍后我们步行到附近街市,阮津是挑选蔬菜能手,她诧异:“郊区住宅有这么多外国人。”
  是,在香港,说英语足够,正如在温哥华或三藩市,讲中文也可行。
  休息过后,第二天一早出发到市中心见古律师,他是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态度随和,正在喝咖啡读早报,看见我们站起来招呼。
  “幼娟亲友即我亲友。”话还没说完,看到阮津,他忽然呆住,然后自觉失态,把桌子上报纸折好,叫秘书斟茶。
  “请坐,幼娟已把阮小姐的情况约略告诉我。”
  阮津一直低着头,不知如何开口,我识趣地站起来,“津,你与古律师把我们的情况讲清楚,他会为你守秘,我出去买几份报纸。”
  报摊也是奇景,那么小小城市,数百份报章杂志争相鸣放,一直摆出行人道,彩色缤纷地招摇,我挑了几本,单看标题,已经心惊肉跳:《毒品案大揭晓》,《豪门怨女复仇记》,《去年私烟达千万支》……我看看时间,三十分钟过去了,阮津有话也该讲完,她始终不愿向我坦白,许是时候未到,我愿静心等待,相信不久她会把一切对我说清楚,如果终久决定缄默,也无所谓。
  我回到事务所,古律师说:“志一,我一切都已明白,我有把握办妥这件事,首先,你俩要注册结婚,然后,把证件交给我。”
  “接着呢?”
  “志一,你随时可以回去,我会替你们办理其余手续。”
  古律师讲得如此简单,我松下一口气。
  我问:“费用方面--”
  他很爽快,“幼娟已经付过。”
  “这怎么可以。”
  “幼娟想你们快乐。”
  他交待助手把我俩的旅行证件存入电脑。
  助手说:“你们可以走了,这是北区婚姻注册给你俩的排期,两个星期后古律师会做你俩的证婚人。”
  他设想得这样周到。
  助手微笑,“敝事务所专办该等事宜。”
  我与幼娟通话:“谢谢你。”
  “同胞兄弟,客气什么。”
  “你如何认识古某?他极之能干。”
  “他是我大学同学,有一年我与他争做中华同学会会长,不打不相识。”
  “谁赢?”
  “他修法律,他赢。”
  “是个厉害人物。”
  “但声誉一流,你六个月之内会有好消息。”
  “要等那么久?”我吃惊。
  幼娟笑,“别人要一年多两年。”
  “真不人道。”
  幼娟静一静,“志一,你可有问过阮小姐,她为何急于办移民居留?”
  我不假思索:“当然是要与我在一起。”
  幼娟吁出一口气,“那样最好。”
  “你有话要说?”我觉得她欲语还休。
  “不,志一,我没意见,对,长娟与麦可已往娘家,这次是她代你做说客。”
  “你们对我真好。”
  “噫,你也爱我俩。”
  过一天,长娟找我:“志一,妈妈一言不发,像是气到极点。”
  我有点失望,“这一刻她在气头上。”
  “我也那么想,希望气会过。”
  “学校怎么说?”
  “系主任着你办妥私事即刻回去,否则开除你,这段日子他亲自代课。”
  我嬉笑。
  “志一,结婚就是大人了,养妻活儿,工作重要。”
  “明白,我注册后即返。”
  “古律师说他与助手会担任证婚人,他还告诉幼娟,阮小姐是美女。”
  我很窝心,“她的确好看。”
  长娟只唔了一声,“你需要找地方给阮小姐居住。”
  “我已决定租乌利奥寓所。”
  “这也好,他将与幼娟赴华盛顿,近期不会返亚洲。”
  “大姐,连我都觉得老妈应当生气:三个子女结婚她都不在场。”
  “真有命运可是。”
  “性格造成命运,大姐,老妈固执守旧,我们才不敢把大事告诉她,怕她扰攘阻挠。”
  “志一,我快为人母,我略知母亲心情,我们也不能怪她,试想想:子女由婴儿奶大,亲手为我们整理排泄物,晚上睡在身边,忽然成年,表态独立,她难免伤心。”
  我不出声,轻轻挂上电话。
  那两个礼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南亚初夏的白天像是永远日不落,我俩在附近沙滩绳床上喝冰茶说将来,直至双肩晒成金棕。
  傍晚喝香槟吃海鲜,在市集散步,欣赏橘红色晚霞,听音乐,渐渐盹着。
  醒来之际,有时压在她臂弯,有时她枕着我肩膀。
  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每天她亲手做三餐给我,早上一杯茶,中午一碗面,晚餐吃得早,她擅长做海鲜,小小一条鱼,还有一碗菜汤,清淡可口。
  我成为世上最快乐逃兵。
  我俩四肢缠在绳床上,微微晃动,鼻端是茉莉花香,抬头可看到微弱星光。
  我轻轻说:“总可以看到北斗星,西人叫极星。”
  “我此刻才知道许多英文字拉丁文衍生。”
  “我有同学会说拉丁文,古时欧洲僧侣用深奥拉丁文挟以自重,以示与众不同,经文亦以拉丁文抄写,信徒要靠他们才能获得信息。”
  “后来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
  我笑,轻轻抚她头发:“你真可爱。”
  她掸开我手,娇嗔说:“你别把我当低能儿。”
  “我哪里敢,你最聪敏不过。”
  “你这样看我:聪明?说一个人聪明,未必是称赞他。”
  我握住她的手,“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
  “我爱煞王家铺子:小小一块磐石,一个避难所。”
  “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百余年前,洗衣店被视为落后、肮脏、黑暗的地方。”
  “洗衣业最干净,怎会成为代罪者?”
  “手作业没有权势,最受欺凌,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被拆下,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华人自组警卫,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
  “市面怎样平静下来?”
  “政府颁布排华法,群众息怒。”
  “为什么还留下来?”
  “因为无路可退。”
  阮津追问:“你可恨外国人?”
  我不出声,感情复杂,一言难尽。
  “现在,廿一世纪,你与他们一起生活,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轻轻说:“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留,现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等民族’,其余全是二等公民。”
  “这样说来,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大石翻转,阳光不到之处,阴暗面肮脏可怕。”
  “志一,与你说话真有趣。”
  “当年家乡闹饥荒,伯父告诉我,太公虽然吃苦,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点点头,“有那么能干的祖先,你一定很骄傲。”
  “事实刚相反,我家姐妹不愿提起。”
  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
  洗衣,那算是什么。
  阮津忽然问:“谁教你中文?”
  “学校。”
  “开玩笑!”她惊讶。
  “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教师全是义工,稍后,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读了六年,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
  “你可有遭到歧视?”
  “今时今日?即使你是绿皮肤,只要有本事,一样受重用,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
  “志一,我自你处学习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风景,臀部与长腿线条优美,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
  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
  不回去了,我向自己说。
  不回去了,有人在我耳畔响亮地说。
  我与古律师见面,说及我的意愿。
  古律师只是微笑,“是的,这个都会的确迷人,许多外国人来了不愿走,就此一辈子,从前殖民地的官,还有欧美来的生意人,都娶了华人为妻,在此终老。”
  说了等于没说,听了又叫人舒服,古律师不愧是高手。
  “可是,”他终于给我忠告:“你还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请阮津小姐。”
  “没有其他办法?”
  “那些途径,并不适合你。”
  “可以讲给我知道吗?”
  “我也不十分清楚,如果你真想知道,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
  我低头不语。
  “一切还是合法为佳。”
  我抬起头,“你说得对,古律师,这是一生一世的事。”
  那天回到寓所,阮津出去了。
  我一直等到黄昏,越来越心急,站在露台中观望倩影,一听见门铃,立刻转身,不料面孔撞在玻璃门上。
  一阵剧痛,洒下鼻血,我匆匆拉开玻璃门,阮津已经进来。
  我用手掩着脸,“你去了何处,急煞我。”
  她见到血,也慌了,连忙到浴室找来湿手巾敷住我面孔。
  “我去叫医生。”
  “不用,是我太紧张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再看她双目红肿,我反而笑,“你怎么了,别怕,坐下慢慢说。”
  我用冰水敷着鼻子平躺在沙发上。
  她过来握着我双手。
  “你去了何处?说一声,好叫我放心,你别误会,我不是管你。”
  “我出去看房子。”原来如此。
  她忽然流泪。
  “没想到你怕血。”
  “不,不。”她靠我肩膀上。
  我把毛巾取下,“看,止血了。”
  可是鼻梁与眼角有明显瘀青。
  我笑说:“家有恶妻,惨遭殴打。”
  她忽然说:“志一,你仍然像个孩子。”
  我说:“我当这是赞美,一个人有童心才好。”
  她斟出冰冰冻啤酒,“志一,想一想,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愕然,说到生活,有点无趣,像是阳光突然被乌云遮住。
  我轻轻说:“你担心什么,我有工作,我有积蓄。”
  她不出声,红肿眼皮特别可爱。
  “你像是哭了一整天的样子,我保证你一生有屋住有饭吃,大不了我们守洗衣店。”
  “志一,有什么产业是属于你的?”
  我静下来。
  终于接触到生活最实际的一面,我回答:“我两袖清风,但是拥有一份高尚职业,我的全是你的,你我两个人无论如何不怕活不下去。”
  她喃喃说:“两个人,呀,是。”
  我凝视她:“将来有了子女,我会尽责照顾他们。”
  她伸手轻抚我面孔,微微笑,“可以想像你教他们知道世界历史。”
  “我还会教足球与音乐。”
  “是是是。”她紧紧拥抱我。
  “你看过些什么样的房子?”
  “都会挤逼,房价昂贵,中等住宅似白鸽笼,到了山上,风景却奇佳。”
  “你又不打算在此久留。”
  她似有点忧虑,“都会不易居。”
  “可是容易找到工作。”
  “志一,我并无特别技能。”
  “你英语已经练得不错。”
  “志一,在这里,我发觉每个人的英语都说得似外国人。”她沮丧。
  “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能胡思乱想。”
  她定一定神,“我累了。”
  她到浴室开启莲蓬头淋浴,门虚掩,我从未曾与人如此亲密过,却又这样自然。
  我闻到肥皂香氛,水声似下雨,终于,外边也开始下雨,晚风有点凉意。
  我轻轻说:“我一定养得活你,你不必工作。”
  不知她有无听见,我转一个身睡着。
  醒来的时候发觉撞伤鼻梁肿得像条青瓜,还是得看医生。
  我告诉阮津:“你不必陪我。”
  “那我做中饭等你回来。”
  我到私家医院门诊部,仍然轮候近一小时,医生检查过说无事,我顺道买了水果鲜花回寓所。
  没想到有客人,那是古氏事务所的职员邵容。
  邵小姐外形朴素,工作能力却绝对优秀,我对她相当好感。
  津说:“我留邵容吃中饭。”
  邵容说:“许久没有在家吃饭,连伯母辈都不大做饭,全民往外吃。”
  “外头的菜太油腻,独身人都说吃得想哭。”
  我笑嘻嘻问:“你们谈些什么?”
  邵容吁出一口气,“谈单身女子行走江湖真不容易。”
  我大笑,“现在还有江湖?”
  她俩也笑,“当然有,长江珠江西湖洞庭湖都依旧在。”
  她俩十分投契。
  我心一动,“邵容,我约有半年时间不在这里,请常来探访阮津。”
  “阮津相当独立。”
  “听见没有,我会照顾自己。”
  我摇摇头,“刚才我独自外出,突觉寂寞,想念家里,真没想到老牌王老王会害怕独处。”
  邵容看着我们:“你俩确是一对爱侣。”
  “邵容你有对象没有?”
  她摇摇头,“先把个人经济搞起来再说,我还想多读几年书。”
  “邵容志气可嘉。”
  邵容又说:“多一头家增添十倍责任与开销,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少不得,还得把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想想都头皮发麻,这还未提到子女呢。”
  我说:“那你要到北美来,街角就有免费公立学校,水准不差,政府又发放生育津贴。”
  大家边笑国吃午餐,邵容不见外,“看到你们真想结婚。”
  阮津忽然问:“邵容你怎么看夫妻互相坦白这件事?”
  不料邵容答:“不要蒙骗已经很好,还全盘坦白,谁受得了。”
  大家又笑。
  饭后我俩送邵容到楼下道别。
  我问阮津:“你请她来。”
  “邵小姐有些文件叫我签名。”
  我说:“邵容是个上进好女子,你与她往来没错。”
  阮津轻轻问:“是有人自甘堕落的吧。”
  我微笑:“那些人也许只是意旨力较弱,怎会有人心甘情愿沉沦,洗衣店近旧时红灯区,夏季天未黑,我记得七八点已经有流莺出没,女子穿着暴露衣裳站店门附近徘徊,四肢布满瘀青,没有一块好肉,真是可怜可恼,那时祖父用水管朝她们喷水驱逐。”
  阮津沉默片刻才说:“你们出身较好的人,不会明白多么容易令一个女人沦落到那个地步。”
  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回家?”
  阮津摊手,“没有父母,何来的家?”
  “津,我的家即你的家。”
  阮津叹口气。
  “这几天你有心事。”
  阮津叹口气。
  她笑,“快来相帮洗碗。”
  我说:“怪不得没人愿在家吃饭。”
  半夜,我发觉阮津在露台发呆。
  月亮大得不真实,她指着说:“你看,吴刚在砍桂花树。”
  阮津真有趣,换了是长娟她们,会说:“月亮最大那个陨石坑,叫做宁静海。”
  在都会里提到吴刚与嫦娥,不知会不会招人诧异。
  我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赏月。
  “志一,你喜欢外国生活多一些吧。”
  我点点头,“比较自由,略为散漫亦可,阶级观念比较澹薄,人人球鞋牛仔裤,咖啡一杯,汉堡一个,最低工资已可度日,欲望较低。”
  “是,我也喜欢北美,在乡镇,清风明月,真正免费。”
  我替她披上一块大毛巾。
  她说:“邵小姐衣着行头,低调名贵。”
  “她不是朴素无华吗?”我诧异。
  “你眼光真浅薄。”她微笑。
  “可是,听她的口气,她也厌倦繁华都会。”
  我握紧她的双手。
  她轻轻说:“你去睡吧,我想还坐一会。”
  我回到房间与长娟通电话,她说:“志一,有麻烦。”
  “我没想过会顺利。”
  “老妈不舍得我们离家,这是惯例。”
  我苦笑,“不能说服她?”
  “老妈痛哭。”
  我不算一个物质孝顺的人,可是听到母亲流泪,忍不住心悸,我垂头不语。
  “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几天。”
  “真奇怪可是,子女长大后再也不把父母放心中,有时我想:那么小那么可爱,完全依赖妈妈,整日抱着妈妈膝头不放,睡醒时不见妈妈放声大哭,于是妈妈以为终生会这样痴缠,可是到了十五六岁,我就开始觉得父母太过黐身,努力挣脱,我决意要与白人麦可结婚,也叫母亲伤心。”
  我劝她:“米已成饮,快生下混血儿。”
  长娟失笑,“唉。”
  “子女长大开枝散叶,繁殖后代,主审我们的责任,至于挑何种配偶,我们一定要争取自由选择。”
  “爸妈始终觉得麦可是西人而遗憾。”
  “那也顾不得了。”
  说是说大姐与姐夫,实在是暗示我与阮津。
  长娟叹口气,“大学过千同学,公司近百同事,偏偏喜欢麦可,你说奇不奇。”
  “大姐,华人叫这做缘份。”
  “你深爱阮小姐?悠悠尔主,并无他人?”
  我微笑,“长娟,你的中文大有进步。”
  “学校里过千窈窕女生,你看不见别人?”
  我低声承认,“我眼中只有她。”
  大姐过一会才说:“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你亲口说服母亲好了。”
  “放心,她一向疼我,不会有问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已经在飞机舱里,忽然听见阮津叫我,我挣扎着要下飞机,可是服务员紧紧拉住我不放,“太迟了”他们说。
  我惊醒。
  航空公司有电话叫我去取飞机票。
  我转身不见阮津,大声叫喊。
  她自厨房跑出来,“在这里。”
  我埋头在她双手中,“回去后日子不晓得怎么过。”
  她答:“很快地过。”
  “有长周末我会来看你。”
  她这样回答:“志一,我永远爱你。”
  我又神气起来,“那还用说。”
  当天下午行礼,我故作轻松,礼成后与古律师握手,“替我照顾阮津。”
  “我会与阮小姐联络。”
  他们都叫她阮小姐,长娟与幼娟在内,感觉十分陌生见外,况且,那并不是她的真姓名。
  我把证书小心收好,“你看,以后要甩掉我,得打官司才行。”
  津转过头来,“你疯疯颠颠说些什么。”
  “因为很多人都指一张证书无用呀。”
  “古律师今晚请我们吃饭,邵容做陪客。”
  “他俩有可能是一对吗?”
  “我想不会,他们纯是宾主关系。”
  我没想到是正式宴会厅晚宴,幸亏还有一套西服。
  津更衣出来,我看到愣住。
  她轻轻问:“还可以吗?”
  我说:“惊艳。”
  那是一件细带灰紫色钉珠片网纱裙子,她美好身段显露无遗,珠片订得不密,只是偶尔反光闪一闪,带些神秘色彩。
  “真好看。”
  “谢谢你,志一,我是我生命中的荣光。”
  到了宴会厅,几乎所有客人的目光被津吸引,忍不住微微转过头来看她。
  都以为她打扮了一整天吧,只有我知道她连粉都没有擦,只抹了些口红。
  邵容笑赞:“美人。”
  古律师只是说:“恭喜两位。”他是一个含蓄的斯文人。
  津轻轻坐下,我发觉古悄悄凝视,他看到我看他,连忙举起杯祝酒。
  我不喜欢吃西菜,每人一碗汤一块肉,叫错了或是不好吃也得礼貌上吃掉它。
  津轻轻问:“我点什么好?”
  古律师耐心向她推介芦笋与龙虾。
  邵小姐一贯不卑不亢笑容满面,“我也照样来一客,不过要清鸡汤。”
  我越来越喜欢她,“邵容你几时有空前来度假请通知我们迎驾。”
  邵容笑说:“我当是真的了。”
  我说:“愚夫妇一定尽力款待你。”
  晚餐后跳舞音乐响起。
  古律师问:“我可以请阮小姐跳舞吗?”
  他仍然叫她阮小姐,我答:“当然可以。”
  美酒发生效用,离家私奔后我第一次觉得轻松,“来,”我说:“邵容,我们也下舞池。”
  邵容说:“我不会跳华尔兹。”
  我吃惊,“这是华尔兹?怪不得这么好看。”
  邵容笑,“王志一,你真有趣。”
  只见舞池里一对对伴侣翩翩起舞,古律师跳得特别活泼,他轻轻带舞伴,像滑翔一般。
  我羡慕:“早知我也学交际舞,原来用得着。”
  这时发觉邵容凝视我,我问她:“什么事?”
  她牵牵嘴角,“你很有趣,王志一。”
  音乐换了简单四步,我说:“这个我会。”
  我拉着她下场,她太客气,她跳得不错,但是忽然沉默。
  我问:“我没有讲错什么吧。”
  “当然没有,王志一,你绝对是好人。”
  我吐出一口气,“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邵容点点头,“是。”
  “我得努力工作,保障妻儿生活,提供合理需要不叫她们吃苦。”
  “的确应该这样,你想得周到。”
  音乐停止,我出了一身汗,与邵容回到座位,发觉古律师与阮津已坐下,他们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
  我伸个懒腰,“该回家了。”
  古律师抬起头,“不晚杯咖啡?”
  我微笑,“今晚太丰富,谢谢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一路上津十分沉默。
  我问:“古律师说些什么?”
  “他说手续全无问题,叫我放心。”
  “那多好,出外靠朋友,古仲坤精明能干,即使都会人才济济,他还是一个难得人物。”
  津轻轻说:“正如我说,你们都是精英。”
  “只我除外,日理万机,想起已头痛。”
  津伸手摸我脸颊。我说:“贤妻,日后我们在大学旁边置间红瓦小屋,白色栏杆,前后花园,种满郁金香,生三子一女,每个周末带他们游泳打球,日子在匆忙间转瞬而过,很快,白发长出来……”
  津笑了,眼角有泪光。
  到了家门,我说:“我抱你进门。”
  “我在电影里看过,这是西方俗礼,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指最后一次纵容,以后,妻子与母亲都不好做。”
  我用力抱起她,踏过门槛,忽然被什么一绊,失足跌倒,两人滚作一团,我不禁大笑。
  实在是很长的一三,我累到极点,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我喃喃说:米已成炊,忽然哈哈得意大笑,就在地上睡着。
  第二早醒转,发觉津紧紧拥抱着我,身上仍然穿着昨晚那件钉珠片裙子,我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
  清晨凉风习习,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忽然凄,真没想到婚礼会这样寂寥,父母都不在身边祝福,一个亲人也没有。
  这就是反叛的代价!我不要他们管,他们当然不来管,现在全世界就剩下我与阮津两人。
  回到家里,一定要求妈妈饶恕,我保证她会原谅我,我吁出一口气。
  长娟的电话来了,“今晚动身?”
  “正是。”
  “日后再补一次婚礼吧,届时请亲友好好吃一顿,不醉无归。”
  “我也那样想。”
  “叫阮小姐不要见怪,老妈是上一代女性,她一生之中,可以作主的事实在不多,一心以为至少子女会得听她,像她听从父母夫君一般。”
  “我明白,大姐,你放心,我们心中不怨。”
  “我来接你飞机。”
  “不用,大姐--”
  “一路顺风。”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她们那样爱我。
  稍后津起来淋浴更衣,帮我收拾行李,我并无杂物,只得手挽一只小小旅行袋。
  津说:“志一,人人像你这样轻松就好。”
  我吻她双手:“不太久了,有了孩子,大包小包,推车奶瓶玩具,一定像搬家似,潇洒一去不返。”
  她紧紧拥抱我。
  津送我到飞机场。
  古律师与邵容也准时到达。
  我再三向他们道谢。
  我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说不出口,这便叫惆怅。
  古律师说:“我的助手邵容与阮小姐相当谈得来,我会着她照顾阮小姐。”
  我已为阮津报名继续学习英语,同时,放下一笔现款。
  希望她耐心过渡这六个月。
  我返回家中等待好消息。
  长娟到飞机场接我,我看见她大吃一惊,她的腹部隆然,不知大了多少,走路蹒跚,我连忙过去搀扶,“大姐,你就不必来了,大块头呢?”
  “他有工作。”
  “几时生养?”
  “就这一两个星期,志一,别管我,快回家见妈妈求饶恕。”
  我展示结婚指环,“我先到学校报到,工作要紧。”
  “志一,回家见母亲!”
  我被她的厉声镇住,“是,是。“
  她驾驶一辆吉普车,载我往洗衣店。
  车子越接近,我越紧张,爸站在门口等我。
  他维持沉默,但我已经十分感激。
  我紧紧握住父亲双手。
  “妈妈在哪里?”
  “在店里照顾客人。”
  我推开店门,看见快餐店老板老金站在母亲面前,“王太太,请把空出地方租给我,大家方便,又有照应。”
  我笑,“你别缠我妈。”
  他转过头来招呼,母亲却低头整理衣物,她没有抬头,像是看不见我。
  我难受之极,“妈妈,我回来了。”
  长娟也帮着我,“妈,小志回来了。”
  妈妈看着大女,轻轻说:“我没有儿子。”
  我一听这几个字,像耳畔响起一个轰雷,妈妈不打算原谅我,与小时种种顽劣行为她一笑置之完全不同。
  我震惊,“妈妈,请与我说话--”
  她转身走到店后。
  这时发觉邵容凝视我,我问她:“什么事?”
  她牵牵嘴角,“你很有趣,王志一。”
  音乐换了简单四步,我说:“这个我会。”
  我拉着她下场,她太客气,她跳得不错,但是忽然沉默。
  我问:“我没有讲错什么吧。”
  “当然没有,王志一,你绝对是好人。”
  我吐出一口气,“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邵容点点头,“是。”
  “我得努力工作,保障妻儿生活,提供合理需要不叫她们吃苦。”
  “的确应该这样,你想得周到。”
  音乐停止,我出了一身汗,与邵容回到座位,发觉古律师与阮津已坐下,他们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
  我伸个懒腰,“该回家了。”
  古律师抬起头,“不晚杯咖啡?”
  我微笑,“今晚太丰富,谢谢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一路上津十分沉默。
  我问:“古律师说些什么?”
  “他说手续全无问题,叫我放心。”
  “那多好,出外靠朋友,古仲坤精明能干,即使都会人才济济,他还是一个难得人物。”
  津轻轻说:“正如我说,你们都是精英。”
  “只我除外,日理万机,想起已头痛。”
  津伸手摸我脸颊。我说:“贤妻,日后我们在大学旁边置间红瓦小屋,白色栏杆,前后花园,种满郁金香,生三子一女,每个周末带他们游泳打球,日子在匆忙间转瞬而过,很快,白发长出来……”
  津笑了,眼角有泪光。
  到了家门,我说:“我抱你进门。”
  “我在电影里看过,这是西方俗礼,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指最后一次纵容,以后,妻子与母亲都不好做。”
  我用力抱起她,踏过门槛,忽然被什么一绊,失足跌倒,两人滚作一团,我不禁大笑。
  实在是很长的一三,我累到极点,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我喃喃说:米已成炊,忽然哈哈得意大笑,就在地上睡着。
  第二早醒转,发觉津紧紧拥抱着我,身上仍然穿着昨晚那件钉珠片裙子,我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
  清晨凉风习习,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忽然凄,真没想到婚礼会这样寂寥,父母都不在身边祝福,一个亲人也没有。
  这就是反叛的代价!我不要他们管,他们当然不来管,现在全世界就剩下我与阮津两人。
  回到家里,一定要求妈妈饶恕,我保证她会原谅我,我吁出一口气。
  长娟的电话来了,“今晚动身?”
  “正是。”
  “日后再补一次婚礼吧,届时请亲友好好吃一顿,不醉无归。”
  “我也那样想。”
  “叫阮小姐不要见怪,老妈是上一代女性,她一生之中,可以作主的事实在不多,一心以为至少子女会得听她,像她听从父母夫君一般。”
  “我明白,大姐,你放心,我们心中不怨。”
  “我来接你飞机。”
  “不用,大姐--”
  “一路顺风。”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她们那样爱我。
  稍后津起来淋浴更衣,帮我收拾行李,我并无杂物,只得手挽一只小小旅行袋。
  津说:“志一,人人像你这样轻松就好。”
  我吻她双手:“不太久了,有了孩子,大包小包,推车奶瓶玩具,一定像搬家似,潇洒一去不返。”
  她紧紧拥抱我。
  津送我到飞机场。
  古律师与邵容也准时到达。
  我再三向他们道谢。
  我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说不出口,这便叫惆怅。
  古律师说:“我的助手邵容与阮小姐相当谈得来,我会着她照顾阮小姐。”
  我已为阮津报名继续学习英语,同时,放下一笔现款。
  希望她耐心过渡这六个月。
  我返回家中等待好消息。
  长娟到飞机场接我,我看见她大吃一惊,她的腹部隆然,不知大了多少,走路蹒跚,我连忙过去搀扶,“大姐,你就不必来了,大块头呢?”
  “他有工作。”
  “几时生养?”
  “就这一两个星期,志一,别管我,快回家见妈妈求饶恕。”
  我展示结婚指环,“我先到学校报到,工作要紧。”
  “志一,回家见母亲!”
  我被她的厉声镇住,“是,是。“
  她驾驶一辆吉普车,载我往洗衣店。
  车子越接近,我越紧张,爸站在门口等我。
  他维持沉默,但我已经十分感激。
  我紧紧握住父亲双手。
  “妈妈在哪里?”
  “在店里照顾客人。”
  我推开店门,看见快餐店老板老金站在母亲面前,“王太太,请把空出地方租给我,大家方便,又有照应。”
  我笑,“你别缠我妈。”
  他转过头来招呼,母亲却低头整理衣物,她没有抬头,像是看不见我。
  我难受之极,“妈妈,我回来了。”
  长娟也帮着我,“妈,小志回来了。”
  妈妈看着大女,轻轻说:“我没有儿子。”
  我一听这几个字,像耳畔响起一个轰雷,妈妈不打算原谅我,与小时种种顽劣行为她一笑置之完全不同。
  我震惊,“妈妈,请与我说话--”
  她转身走到店后。
  我无助地看着大姐,长娟无奈,“你看她多伤心。”
  老父也发话:“你们一个这样,两个又这样,还有幼娟,一声不响去了美国。”
  我无言,回到楼上休息。
  我与阮津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累极入睡。
  一觉惊醒,赶往学校,与母亲在梯间相遇,她头也不抬,擦身而过。
  “妈妈,”我恳求,“与我讲话。”
  她睬也不睬与装修工人谈墙壁油漆颜色。
  我叹口气,先回学校再说。
  系主任铁青面孔,训斥我:“叫我们怎样以身作则!”
  我连忙说:“我回香港结婚,如不,将失去爱人。”
  我出示结婚证书副本及结婚戒指照片等物。
  她一看,“呀”一声,“多么漂亮的一对新人。”
  我微笑,“我也觉得如此。”
  “王,没想到廿一世纪还有你这么浪漫的人,已极少有人把感情放第一位了,我实在感动,但作为上司,我得警告你——”
  我微笑,“我明白,我不会再结婚。”
  她叹一口气,“没想到你私奔去了。”
  私奔,这两个字真有趣。
  得到原谅后,我回到教员室,老史同我说:“好傢伙,看不出你。”
  稍后点名,发觉不见了思敏。
  其他学生告诉我:“思敏到英国去了。”
  什么?
  “思敏说她希望读法律,她到伦敦入学。”
  我急说:“可是即使学成,她也不能在这里执业。”
  “思敏没想过回来。”
  啊,女子的心,老式人怎么说?好比海底的针。
  “思敏有亲叔婶在伦敦,她会得到妥善照顾。”
  “思敏尚未毕业。”
  “王老师,思敏一早已经贮够学分,只不过为你的缘故,读完欧史读亚史,连俄国历史都考一百分。”
  我愣住,可是她却不告而别。
  “王先生,如你不知她对你有意,你也太不敏感了。”
  “你们才十八九岁。”
  女学生没好气,“王老师,我中学毕业已经十九,今年廿二,只比你小几岁,思敏与我同年。”
  我迷失在时间空间里,竟不知他们已经长大。
  这同老妈看我有许多相同之处。
  “你们都要毕业了。”
  “正是,王老师,不过有许多新生会继续慕名而来。”
  我看着她,我意味到讽刺之意。
  “不敢,王老师,我们都十分仰慕你,你是好老师,我们在你处得到极大启发,人人痛恨战争。”
  我说:“回去上课吧。”
  思敏并无给我留下片言只字,我蓦然发觉,为了阮津,我已失去大部分亲友。
  最难堪还是妈妈态度,她持续对我不瞅不睬。
  我轻轻对她说:“妈妈对我如此冷淡,我在家耽下去也没有意思,我索性搬出去好了。”
  只听到老父嗤一声笑,老妈仍然低头读报。
  我难堪极点,摊开双手,“就这样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父母都不回答我。
  “你们原谅长娟,却不宽恕我,何故?”
  他们不作答。
  “我自初中便守在洗衣店,不离不弃,受尽同学讥笑,这都不算?”
  老父不住点头,“同我算帐呢,好,我也算算,廿二年的衣服鞋袜,书簿学费,三餐饮食,医疗费用……”
  我站起来,“我还是搬出去的好。”
  我到学生宿舍暂住,一边找公寓房子。
  隔壁老金对我说:“小哥,在家千日好,你深在福中不知福,竟搬了出去。”
  我苦笑,我是被赶走的。
  家母不能爱屋及乌,阮津是乌鸦吗,我不觉得。
  收拾杂物,我发觉不见了一对纸镇,那是十一岁升中时大姐送我的礼物,圆拱形玻璃里有一种叫千朵花颜色图案。
  我问父亲可有见过。
  他答:“我代你送给思敏了。”
  我一怔,“思敏来过?”
  “她要去伦敦,前来向你道别,我告诉她,你已结婚,她黯然离去。”
  我意外愣住,“啊。”我说。
  爸轻轻说:“志一,你眼睛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娶妻娶德,你读那么多书却读到狗身上,思敏对你一片情深,人品家境学问又一等一……唉。”
  他转头去招呼客人。
  我回到学生宿舍,那里不适合成年人居住,整日有嘭嘭嘭乐声,人声喧哗,走廊成为调情胜地。
  我忍不住叹气,在家千日好,离家数日,已经想家,我没想到就在这几天之内,家人联手做了一件事。
  当时我不知首尾,只得找阮津诉苦。
  可是,自分别第三天起,她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开头我以为她不方便,每隔一小时找她,不论深夜清晨,仍然没有回音。
  我觉得蹊跷,想一想,找古律师。
  接待员说:“古律师在新加坡开会。”
  我问:“邵容可在?”
  “你等一等。”
  那机灵的助手来听电话,我向她道明来意:“邵小姐,我已好几天联络不到阮津,请问你可知她去向?”我实话实说,已不顾自尊。
  邵容这样回答:“我没见过她。”
  “可是,我以为你会照顾她。”
  “我只打算每个月一号问候,再多,好似打扰。”
  她说得正确,她不是保母。
  但是我心忐忑。
  “邵小姐如果有时间,可否派人到她家去看看?”
  “我立即叫人去。”
  我向她道谢,一直守在电话边,手里是拿着一本书,可是渐渐字母跳了起来,像四处窜走,终于我合上书。
  幸亏三十分钟之后邵容的覆电来了:“我先生我知你心急,我派人去阮小姐处看过,邻居说,她好像搬走了,已有三几天没见她出入,屋里也无灯光。”
  什么!
  “单位四处都十分平静,看不出异象,王先生,她是否已返回北美?”
  我整个人僵住,出不了声。
  “我再帮你调查,有消息与你联络。”
  我听见自己轻轻说:“拜托你。”
  “不客气。”
  我心乱如麻,眼前、耳畔全是阮津的音容,只觉得唇干舌燥,我的新婚妻子去了何处?
  我喝下一瓶冰啤酒宁神,经过接待处,服务员叫住我:“王先生有信件。”
  他递上一只黄色马尼拉信封,我接过一看,信封上注明“快速邮递”,拆开信封,落出一枚锁匙,里边并无片言只字。
  我认得那枚门匙,那正是幼娟给我的住宅门匙,阮津住的公寓房子。
  锁匙当然由阮津寄回给我,这么说来,她不是失踪,而是出走。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离开了我!
  我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用钝器重击数下,眼冒金星,耳畔嗡嗡作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接待员说:“王先生,你脸色煞白,你没事吧,王先生,可要坐下?”
  我摆摆手,回到宿舍房间,躺到小床上,闭上双眼。
  邻房有人播放四十年前幽怨的英国情歌,“唉呀,爱人你辜负我,如此无礼地抛弃我,而我却爱你良久,欢喜与你结伴……”
  我取出酒瓶,正想把自己灌醉,电话来了。
  是大姐的声音:“志一,谢天谢地,找到了你,快来,我羊水破了。”
  “羊水,啊,我的天,你要生了。”
  “大块头不在附近——”
  “我马上来,躺着别动。”
  我立刻赶到她家,一推门开,看见长娟躺在沙发上满头大汗呻吟,我用大毛巾裹住她,抱起她便往吉甫车奔去,把她安置在后座。
  长娟握住我手,“小志,别怕,头胎,不会这么快出生。”
  “我不怕,我没有怕。”
  长娟看着我,“小志,你泪流满面,还说不怕?”
  我这才觉得面颊阴凉,连忙用手抹掉眼泪,开车往圣灵医院驶去,嘴里大声斥骂大块头:“这洋汉若日后有什么对不起我大姐,我把他的头用大菜刀砍下踢入大西洋!”
  长娟在后座轻轻呻吟。
  “可要通知爸妈?”
  “稍后才知会他们,别叫他们空着急。”
  “明白。”
  “唉,你别闯红灯。”
  到达医院,我把大姐抱进急症室,大声叫:“婴儿要出生了,快,快!”
  看护连忙接手,我松一口气。
  我陪着大姐一直捱到傍晚。
  医生检查过,笑说:“就是这一刻了。”
  我生气,“大块头呢,他不打算出现?”
  就在这一刻,病房门嘭一声撞开,“长娟长娟。”
  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轻轻退出,手脚发软,坐倒在地。
  太可怕了,生老病死,一般恐怖。
  我坐在沙发上喘息,呵,平时英明神武、机智聪敏的大姐,今日像所有孕妇一般浮肿难分地挣扎呻吟,身为女子,何等辛苦。
  看护走近我,笑嘻嘻问:“你是舅舅?恭喜你,你大姐生了个八磅儿子。”
  我跳起来,这才通知爸妈。
  “生了?”
  “是的,在圣灵医院四三一房间,叫爸爸慢慢开车。”
  “好,好,家有喜事,暂停营业,明日请早。”
  我进病房,看见大块头抱住一团毯子在哭泣,他一点也不怕难为情,哭成一个泪人,我这才看清楚,在他颤抖双手里的正是那个新生儿,小毛头上戴一顶蓝色绒线帽,正懒懒打呵欠。
  我笑起来,医生与看护也都笑。
  我说:“麦可,控制你自己。”
  “是,是。”他走到一旁擤鼻涕。
  大姐叹气,“我已尽我所能。”
  我说:“爸妈就来,我回去看店。”
  过两天,他们告诉我,爸妈来探望外孙的情形:他们直钩钩往那幼儿方向走去,“宝宝”,他们叫他,然后伸手接过襁褓,视线专注,并无移动,与婴儿说话:“让我看清楚你,呵,你真可爱,我是外婆”……
  大姐忍不住说:“妈妈,你没与我打招呼。”
  据说妈妈头也不抬,“是,你好吗?”
  大姐告诉我:“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已沦为自生自灭的贱物!你也是,志一。”
  我早已不值一文。
  稍后爸妈把长娟接到家中坐月子。
  大块头告假陪伴妻儿,尝到许多鲜而不腻的上佳菜式,他说:“我们不如陪爸妈从此住在娘家。”他倒想。
  那幼婴迅速成为一家之主,天天穿着不同款式淡蓝色小衣裳,大人满天星斗那样围着他团团转。
  我有点不服气,探头问他:“你是什么人,胆敢在王家如此放肆,你甚至不姓王,你叫伊安胡士。”
  谁知那小儿忽然伸出短胖手臂,向我鼻子抓来,我躲避不及,鼻球落在他小小五指之中。
  我软化,“天上雷公,地下舅公,你听过没有?”
  过几天我收到一封律师信,由古仲坤代阮津发出,单方面申请离婚。
  我把信给麦可过目,他阅后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据实回答:“我不知道。”
  麦可说:“这不是一个好女人。”
  长娟把信取过一看,气结,“什么叫单方面申请,谁会缠住她不放?志一,马上签给她,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缘无故被抛弃的我捧着头不出声,如五雷轰顶。
  我听见老妈轻轻说:“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把事情经过告诉麦可。
  麦可思维精密,“谁介绍这个专钻缝子的移民律师给你?”
  “二姐。”
  “我同幼娟联络。”他走进书房去打电话。
  长娟忽然问:“志一,你可有经济上损失?”
  我低头,“我此刻最不关心的是这些身外物。”
  “可怜的王志一。”
  老爸示意大家沉默,“志一有数,志一会想清楚。”
  我脑筋打结,根本已不会思想。
  像老妈一般,只希望紧紧拥抱纯洁婴儿过日子。
  我胸口像是被一个巨人压住,透不过气。
  麦可自书房出来,“我与古律师那边联络过,他不在香港,此人十分可疑,试想想,他先为你们证婚,然后,又在短短一个月内代新娘申请离婚。”
  我不出声。
  那天晚上,我找到了邵容,“请问:锁匙与离婚文件,都由你寄给我吗?”
  邵容轻轻说:“我在公司里,不方便说话,请在下班后拨这个号码。”她把家里电话告诉我。
  我这时知道麦可的怀疑,完全有道理。
  我想出门回宿舍,妈妈忽然叫住我:“志一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惊喜交集,妈妈终于同我对话了。
  长娟连忙说:“你上浴室,是不是,志一。”
  “对对,我去淋浴。”
  妈妈说:“房间替你收拾过,换上法兰绒床单被套,你看看还喜欢否。”
  我进房一看,果然如此,我倒在床上,熟睡过去。
  我再也不想醒转面对一切烦恼。
  半明半灭间我听见婴儿呜哗呜哗,大人脚步声,然后一切静寂。
  有人轻轻走进房来,我哑声问:“津,是你吗”,我认识阮津仿佛已有一百年,但又似恰恰邂逅,真叫我心酸。
  那人轻轻摸抚我额角,“志一,醒醒。”
  我睁开双眼,原来是大姐。
  她同我说:“幼娟说,这古律师有办法,他果然名不虚传,志一,大块头通过朋友,找到线索,麦可,你来说。”
  麦可走近,“志一,你所托非人。”
  我惊问:“阮津出了什么事?”
  麦可看看我,“她很好,古律师也很好,他俩此刻在新加坡。”
  我愣住,作不了声。
  “志一,古律师搭上了阮津,他们现在是一对。”
  我一时没有反应,不信天下有这么滑稽的事。
  大姐握着我的手。
  “他俩出卖你,逃到星洲去,行内全知道古仲坤为一个女客户神魂颠倒,连业务都撇下,打算到星洲常住。”
  我嘴唇先发麻,然后,面孔渐渐失去知觉。
  “志一,还有一件事你仿佛不晓得,阮津带着一个小女孩一起到星洲。”
  我抬起头。
  长娟叹一口气,“志一,你对这女子,一无所知。”
  “不,不,”我说:“她毋须瞒我,你看,她并无瞒古仲坤律师——”我蓦然住口,我已语无伦次。
  我躲进被窝,再不愿露面。
  大块头说:“你快签名离婚,志一,一年后可以生效,重新做人。”
  长娟也说:“千万别拖泥带水。”
  “志一,经一事,长一智,快别难过。”
  我痛心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好欺侮。”
  “你帮她搭路,她现在连女儿都接了出来,得偿所愿。”
  “她可以向我说明。”
  麦可叹口气,“志一,不是姐夫说你,那古律师经济条件比你好得多,人也比你成熟,你,还是孩子。”
  我从被窝钻出,心灰意冷,“我明白。”
  长娟说:“别伤心,完全不值得。”
  “我不难过。”
  我不会再把心事露出来,王志一,成年人要懂得克制。
  深夜,有电话找我,我呆半晌接过。
  “王先生,我是邵容,记得吗?”
  “邵小姐,打扰你了。”
  “王先生,香港的古仲坤律师事务所会解散,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但,基于为公司守秘,我只可用咳嗽表示是。”
  真有必要如此虚伪吗。
  我轻轻问:“他们两人可是到新加坡去了?”
  邵容咳嗽一声。
  “你一直知道此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同事们大为震惊,古律师大好前途,从此撇下。”
  我轻轻说:“我也前程如锦。”
  “不,王先生,你脱身早,你比较幸运。”
  “她为什么要抛弃我?”
  “她要把孩子自杭州接出来。”
  “她是杭州人?”
  邵容叹气,“王先生,你对她一无所知,你真是一个书呆子。”
  “是,你说得对,”我无地自容。
  “王先生,这不是你的错,君子可以欺其方。”
  我忽然诉苦:“你们都比我聪敏智慧。”
  邵容说:“王先生,因为我们是旁观者。”
  我无言,过一会说:“邵小姐,谢谢你。”
  她忽然说:“王先生,我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你尽管说。”
  “王先生,在我眼中,阮小姐不错长得漂亮,但是城里有的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什么男人要为她仆身仆命?”
  我答不上来。
  邵容轻轻说:“王先生你也一定认识许多活泼亮丽的女子,古律师更是不用说了,他是本市著名活跃王老五,可是,你们对她可以用神魂颠倒四字形容。”
  我只能用最低声线回答:“是吗。”
  “阮小姐似晓得法术,唉,若是我们都懂得一点就好了。”
  我苦笑。
  “对不起,我讲多了。”
  她放下电话。
  我总算知道阮津下落,她没有失踪,也并无遭到不测,她同古氏在一起。
  不多久幼娟找我,在电话里她说:“屎!”
  形容我悲哀荒谬处境,这个字妙不可言,可不就是像一跤摔进屎坑里。
  “对不起,志一,原来想帮你,反而害了你。”
  “幼娟,我想你知道,此事与你完全无关,我永远爱你,二姐。”
  “我也爱你小志,”幼娟忽然问:“你恨她吗?”
  “不,我不恨她,我不愤怒,我也不伤心,我不想再提着她。”
  幼娟说:“很好,我为你骄傲,乌利奥与我会在暑假回来,届时,我们将宣布订婚。”
  “恭喜你俩。”
  我的心忽然明澄,接着一段日子,只管低头努力教书。
  我告诉学生:“学校有一笔经费,供我们旅游兼增广见闻,当然要写报告,图文并茂,这次旅程,为期三个星期,暑假出发,有几个选择。”
  学生已经跳起欢呼。
  “我们可以走马可波罗的丝路,也可选择狮心王李察率领十字军东征到君士坦丁堡。”
  “走成吉思汗西征之路不是更好?”
  “跟拿破仑打莫斯科!”
  议论纷纷:“郑和下西洋。”
  “威京人乘船到葡萄之地即加拿大大西洋省份。”
  “南极之旅,不,北极!”
  “太兴奋了,不如跟亚历山大大帝一起走。”
  我轻轻说:“请各位现实一点。”
  “报告可否寄到国家地理杂志。”
  “大可三人一组,分别行动。”
  “太危险了。”
  “你身上带卫星追踪仪不就行了。”
  忽然有人想起我,“王老师,你觉得哪条路线最好?”
  我想一想,“五千年前亚洲人经过阿拉斯加陆桥抵达北美,一直流徙到南美演变成印第安人。”
  同学们静默。
  过一会他们说:“这好似人类学的工作”,“太艰苦了”,“我不去南美原始森林”……
  我说:“开会吧,投票决定。”
  带学生长途旅行真是逃避最佳办法。
  我终于找到一间海旁耶鲁镇货仓改建的公寓,身边还有一点钱剩,付出订洋,搬了出来。
  我邀请家人到新居参观,老父大吃一惊,“钢筋水泥都露在外面,这可怎么住?”
  长娟笑,“流行这个样式。”
  小伊安最高兴,到处爬,被我捉住,他哈哈笑,真是个健康快乐的小儿。
  老妈说:“略觉阴森。”
  “今日下雨当然暗些,太阳一出来就好。”
  “志一,但愿你安居乐业,有空常回家来看看。”
  老好洁如新洗衣店。
  百多年前华人打了井水把矿工及铁路工的脏衣服逐件洗净,苦工服侍苦工,那样挣扎下来,到了第五代,不知恁地,忽然娇纵,为着私情,六亲不认,我羞惭无比。
  大块头问:“听说你要带学生走历史道路?”
  我点点头。
  “不如走铁路华工血泪之路,自广州出发,一路经旧金山……”
  我摇头,“太凄苦了。”
  大块头笑着把儿子放在肩膀上,小儿伸手去抓灯泡。
  我过了极其寂寥的一个春季。
  周末回家帮忙,碰到老金,他说他打算关掉快餐店回乡娶妻。
  听他吹牛是件乐事,一瓶啤酒一把花生,他能说上半天。
  他忽然告诉我:“你们从前的三房客阮小姐,为居留权烦恼,想找人假结婚,我本想自告奋勇,后来,听说她有一个孩子,出身又不正经,这才作罢,她愿意付一万美金呢。”
  我十分震荡,人人都知道她的事,只除了我。
  “后来,不知怎样搬走了,听说嫁了人,住在新加坡。”
  我脱口问:“你怎么知道?”
  “酒吧里的咪咪告诉我。”
  “是原先那家野狼酒吧吗?”
  老金嘻嘻笑,“不,叫紫洋葱。”
  我不出声,那群卖笑女转来转去找新挖金地。
  他瞎七搭八地说:“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祝你心想事成。”
  我知道紫洋葱在何处,它门外最近才发生过枪击事件,因此名声大噪。
  那天晚上我去找咪咪。
  紫洋葱生意并不是太好。
  不久咪咪来了,她托着一大瓶汽酒,叫我付三百元,收了现金,她问:“你有什么事?”
  “你是芝芝的朋友?”
  “哪个芝芝?”她明知故问。
  “华女,从前在野狼酒吧任职。”
  “她带着女儿嫁到新加坡,听说丈夫待她不错。”
  “你有地址电话吗?”
  “我只不过听人说起,小哥,芝芝已经嫁人,你也不用打扰她了,是不是。”
  我点头,“你说得很对。”
  “你寂寞?我陪你。”
  我再付她小费,站起离去。
  真多余,根本不应再来打听,可是,又说不出留恋,我黯然伤神。
  一星期后,学生们决定效法北美祖先自欧陆乘船到北美移民东岸之路,其中一项壮举是租一艘机动帆船渡过大西洋,行程不算远,可是风大浪大,也够凄凉。
  对现代城市人来说,三天不洗澡,已是吃苦极限,只有十二名学生愿意随团聚出发,可笑的是女生比男生多。
  在船舱内我们吃薯糊及砖头似硬面包,喝清水,晚上睡两呎宽木板床,“似奴隶船”,“不,像集中营”,“老师乘机复仇”,“先驱拓荒者真苦”,“文明进步仿佛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有了互联网才有文明”,大家都忍耐下来。
  年轻人真有一套,背囊里收着咖啡与奶粉,收音机及随身听,不有家长叮嘱他们事的常用药品,其实甲板上船长室里应有尽有,随时可以与陆地联络。
  “先祖真勇敢”,这是真的,离开家乡,前往新大陆垦荒,前途茫茫全属未知,但是抱着无限希望,只图吃饱穿暖,以及子孙可以过更好生活。
  我躺绳床上读书,船长找我。
  “王,明天要在圣罗伦斯河口撇下你们,彼时所有船长都如此无良,任由新移民自生自灭。”
  水手丢下一袋面粉给我们,笑着摆手,“真的吃不消,打九一一紧急电话,警察会来救你们。”
  同学们挥舞拳头,“永不!”
  走到傍晚,饥肠辘辘,我的手臂因误触毒藤又红又肿,痕痒不已,只觉背囊越来越重。
  正在叫苦,忽然抬头,看到天空一片紫色,太阳西下,照得湖面像一面镜子般亮丽,先祖走到此处,也一定看到同样美丽景色,得到安慰及鼓励。
  有同学跳下水去后捉鱼,我忽然心底明澄,不再怨恨。
  “谁会杀鱼?”
  时势造英雄,大家都拔出刀子。
  我掏出打火机点火,烧红石头,把面粉和水做糊,浇在石块上,烧成饼块,那边的鳟鱼也都烤熟,香闻十里,我们像野人般大嚼。
  大家吃饱躺下,“谁愿意继续行程?”全体举手。
  “好极了。”我说。
  这时我身边的电话响起,我听了一会,那时大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她说了几句,我听在耳里,“明白吗,立刻回家”,我回:“是。”
  我收起电话,叫队长过来,“区新明,”我低声说:“我有急事要返回文明,由你带队继续前进。”
  “王老师,什么事?”
  我轻轻答:“家母突然辞世。”
  “哎呀。”
  是,大姐告诉我,昨夜母亲临睡之前抱怨呼吸不太畅顺,可是第二天,还是一早起来招呼客人,熟客进门,没见到她,“王太太”他找她,发觉她倒卧在柜台后,他急急报警,并且为她做呼吸急救,但母亲已气息全无。
  送到医院,宣布死亡。
  我默不作声抄小路回市镇,接着到飞机场购买飞机票回西岸的家。
  家人都来飞机场接我,无人流泪,事情太过突然,一时还未进入心脑,大家缄默无言,大块头与我紧紧拥抱。
  我哑声问:“爸呢?”
  “在家。”
  “那怎么可以。”
  “小伊安陪着他。”
  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忽然明白,从今以后,余生,我都见不到母亲了,天不假年,她只得五十八岁,自这一日开始,我成为孤儿。
  我忽然心胸翳痛,如万箭穿心,我向前一跌,跪倒在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只听到小外甥抱着我痛哭,大人拉都拉不开。
  我说:“哎呀,舅舅不中用。”我再也压抑不住,捶胸号啕大哭。
  俩个姐夫架住我,“你是家里男人,志一,快别这样。”
  我哭诉:“不,不,我做不到节哀顺变,我不服气,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决不顺从,我要跟我妈妈走。”我变成一个小小孩,拉着姐姐不放。
  大姐叹气,“一日母亲有事外出,三岁的他午睡醒来不见了妈妈,也是这样吵。”
  我站起来,“妈妈在何处,我要去找妈妈。”
  幼娟走过来,嗖地出手,给我一巴掌。
  我掩着脸,怔怔坐下。
  “一向最烦是你!”她骂我。
  老父蹒跚下楼,“志一回来了吗?”
  他刹那间变成老人,跌撞着抓住我们。
  乌利奥说:“爸,我们都在这里。”
  接着一个星期,日子不知是怎么过的。
  隔壁快餐店老板老金义助王家,每天安排膳食,亲手做清淡粥面端过来。
  汪先生汪太太也从农场赶回致意。
  汪太太一直抹眼泪,“真是的”,她尽说这三个字。
  我们三姐弟无言垂头。
  “真是的,”汪太太想说下去,可是词穷,参加了仪式,便告辞了。
  我们不愿脱下黑衣。
  小伊安不再哭闹,又开始跑来跑去,我握住她小手,他朝我身后指:“NaNa,”他一向这样叫外婆,我转头看去,“你看到外婆?”
  小伊安眼大眼睛,我站起问:“妈,你为什么不睬我?我不会再惹你生气。”
  幼娟将回美国,她不愿走,半夜,她搂紧我饮泣,“妈妈不喜我们嫁白人。”
  “不会的,”我安慰她:“妈妈很喜欢大块头与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
  “志一,自母亲辞世后我体内似是有什么随她而去,我深知,以后有再快乐的事发生,我也笑不出来。”
  “你知道,我们的确由她体内一枚卵子孕育。”
  幼娟呜呜作声,像只小猫。
  我俩至今才知道伤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际我以为那就是天地变色了,不,还有更大的惨事在后头。
  人生真是苦难。
  我说:“过十年八载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幼娟绝望地告诉我:“我有一个朋友,她母亲辞世已经十五年,至今与她喝咖啡,她好端端会潸然泪下,只因想起母亲。”
  “你的朋友特别重感情。”
  乌利奥敲门进来,“我找未婚妻。”
  他穿着一件宽大白衬衫,金发闪闪,正如阮津所说,他长得那样俊美,看上去像文艺复兴画中的天使,我希望母亲会喜欢他。
  他带幼娟离去。
  过几日,父亲告诉我,“廿多年未曾还乡,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们是淅江人吧。”
  父亲点头,“一个叫镇海的小地方,据说发展得不错。”
  “小心饮食及钱财,有人教你种金钱树,千万不要相信。”
  “你母亲往日也如此叮嘱我。”
  父子不胜唏嘘。
  “这阵子听见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经去了。”
  我把父亲送到飞机场,“到了上海,立刻给我电话。”
  小店交给我了。
  他在门前凝视良久,“洁如新,志一,你可知为什么叫洁如新?”
  “因为保证客人会得满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会,看到教友受洗,众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觉得很感动,回来把王记洗衣店改名洁如新。”
  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那间教学还在吗?”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会。”
  我与长娟送他到飞机场。
  长娟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亲,记得一口回绝。”
  我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大姐好不细心。
  长娟轻轻跟我说:“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别人眼中,他是金打护照的靠山。”
  “我没想到。”
  长娟答:“你怎知人间险恶。”
  我噤声。
  她接着说:“这片小店,交给你了,我与大块头对小店不是没有感情,但是我们有工作,不能兼顾。”
  我伸手开启自动衣架,一排排衣物缓缓转动,我说:“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学家,也不适合看店。”
  “妈爸妈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么办?”
  “有位姓申的韩裔太太想我们把店顶给她,记得吗?”
  “汪太太也曾经打听过。”
  “还有老金也十分感兴趣。”
  “连三层楼一起卖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直商议变卖祖业,太过不孝。”
  “争产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么舍得。”
  “那么,请伙计代劳。”
  “我们从详计议。”
  店门重开,客人纷纷问候致哀。
  老金带着啤酒与花生米来游说:“你们三姐弟连两个老外都是读书人,把祖业推来推去,不如转让给我。”
  我说:“家父不入返转,仍是店主,主样吧,你不如到我店来做职员。”
  “我不做伙计,我一向是老板。”
  “为什么把快餐店关掉?”
  “星巴克向我高价购下,我终于甩掉油腻,做一行怨一行,你没听过?”
  我说:“我喜欢教书。”
  “你不是教小学及中学,在大学,老师与学生像朋友似,说说笑笑又一天。”
  “学府也有排挤倾轧事件。”
  “唉,志一,你一味退退退,谁奈可得你,人到无求品自高。”
  “你指我没有出息。”
  我连灌下三罐啤酒。
  老金说:“明日开始,我到你店来打工。”
  我吁出一口气,“老金,没想到你人情练达。”
  “蓝领就不能有智慧?”他似笑非笑。
  一个月过去,老父尚未回来。
  他在华侨新村租了一幢小洋房,参加住客联谊会围棋组,“大家都称赞我沪语说得好”,祖父母没学会英语,反而逼子弟说好中文,小伊安父母英语流利,故此他不可能谙华文,世事就是如此讽刺。
  父亲又雇到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佣,他有空游山玩水,好像短期内不打算回来。
  六十二岁的他总算过些悠闲日子。
  我放学之后与老金一起看球赛吃晚饭,他是厨房熟手,做一个炒青菜都香滑可口。
  我说:“三十年后没人要你,我与你结婚。”
  他哈哈大笑。
  “老金,你该收拾一下:头发剪短,洗净皮肤,换上合身衣裤,减少冶游。”
  “干吗,我做自己主人。”
  “可是你也呻吟寂寞。”
  他搔搔头皮,“小哥,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尽管说好了。”
  他很神秘,“有一个女子来店里找你。”
  我一凛,故作不在乎,“谁?”
  “她先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学校,她又问王伯母可是去世了,我答是,她叹口气离去。”
  可是阮津,可是她回来了?
  “她就是你那个扁面孔十分清丽的女学生。”
  原来是思敏。
  我露出笑脸,她自英国回来了。
  老金继续说下去:“我请她留下电话,她说改天再来。”
  我说:“下次你若见到她,一定要通知我。”
  这时有客人抱怨渍子没去尽,钮扣订不正,“小哥,你在又好些,暑假你一定会放多些时间在店里。”
  其实老金已经很努力同我学习。
  邻居开了星巴克,人流多了,小店生意又更好些。
  一日,我收到一件西装,吓一跳,问人客:“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垂头丧气,“女友生气,把整碟番茄意大利粉倒我身上。”
  “买新的吧,不用洗了。”
  “请试一试,”他余情未了,“西装是她所送。”
  我仔细研究质地,与老金商讨,他说:“用酵素肥皂浸泡一日一夜”,“可是,棉与丝,会缩成一团”,“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用冷水吧”……
  我把西服轻轻浸水里,每隔几小时换一次水,渐渐冲净污渍。
  忽然看见店面有人,我出去问:“洗什么衣服?”
  “志一。”她叫我。
  女客背光,我一时没看清楚她是谁。
  “志一,我是思敏。”
  思敏,我欢欣,“成绩好吗,你快乐吗,看到你真开心。”我握住她双手,开始叙旧。
  她让开一点,原来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年轻人伸过手来,热情洋溢地说:
  “你一定是王老师了,我是思敏的丈夫英宽。”
  我一愣,听见老金在身后嗖地吸进一口冷气。
  那年轻人神清气朗,相当英伟,配思敏恰恰好。
  她轻轻说:“我们回来探亲。”
  我答:“玩得高兴一点,顺道往阿拉斯加年冰川吧,十分壮观,你们会喜欢。“
  思敏说:“我们刚从育空回来,在那里,才知道大自然力量,晚上,抬起头,漆黑苍穹上密密是星云,几乎没有空隙,忽然,红黄两色北极光出现,我们以为到了极乐世界。”
  我微笑,思敏仍然像个诗人。
  我轻轻说:“改天喝茶吧。”
  英宽说:“我们下星期回去,王老师有侬到伦敦探访我们。”
  他放下一张名片,思敏给我一只小盒子。
  思敏说:“我怀念王伯母。”
  我点头点头,送他们到门口上车。
  我低头看到张名片,上边写着英氏建筑事务所。
  老金从店后转出,“没想到故事被人一刀剪断。”
  我瞪着他,“你懂得什么?”
  “你也太小觑我了,拿锅铲的人不懂感慨?”
  “改天你还写诗呢。”
  “满以为她回来与你重续旧缘,没想到人家已经结婚,不久还怀孕生子,小哥,你又错过机会了。”
  我问:“酒吧已经开门,你去享乐吧。”
  他伸一个懒腰,“我腻了。”
  我回到店后,发觉两腮又红又痒,思敏也太会做人了,跑到洗衣店探访,叫她丈夫看清楚,王志一不过是个猥琐看店堂的人。
  我默默把那件番茄汁外套冲洗干净,用大毛巾略略印干,套在T型干衣器上。
  我对它说:“是否可以洁如新,就看你的造化了。”
  半小时后,机器自动停止,老金走近一看,“小哥,真有你的,同新的一样。”
  我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唉,人也像衣服一样就好了:浸一天肥皂水,烘干,把过去的靠近污渍丢往脑后。
  这是看到柜台上思敏放下的小盒子,拆开一看,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原先她向我父亲要去的一对纸镇,她特地来还给我。
  思敏如此丁是丁卯是卯的,叫我啼笑皆非,我不介意她决意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却不高兴她叫我清晰知道我在她心中已全无地位。
  我木独地坐在柜台后发愣。
  这时有客推门进来,我抬头,“你好。”
  “我有件事,呃,我相信是一件这样的外套,”她给我看一张照片,“上面淋了番茄酱,他可是拿到贵店来清洗--”
  我一看照片,不禁莞尔,她就是那个坏脾气女友。
  我把外套取出给她看,“洁如新。”
  她忽然泪盈于睫。
  我轻声如自言自语般说:“既然彼此尚有留恋,就不必再斗下去了。”
  正在这时,外套的主人也来了,一推开门就问:“小哥,我的外套不有救没有?”
  蓦然看见他的爱人,只考虑一秒钟爱,便哽咽着说:“亲爱的,原谅我。”
  他们两人紧紧拥抱。
  然后两面三刀人一起把外套披身上,走出店门。
  老金追上去:“喂,请付三十洗衣费。”
  他真会煞风景。
  过几天在学校,老史要求我教暑期补习班。
  我摇头,“顽劣儿平时不及格才补习。”
  老史说:“非也非也,此刻暑期班学生大半是不愿浪费时间的英才。”
  我说:“我想悠闲些。”
  “志一,时间太多会胡思乱想,有什么益处?况且,来自宾大的暑期班何旭教授年轻貌美,我乐于乘机接近。”
  我微笑,“我以为你再也没想过寻求女伴。”
  “我又不是牛顿。”
  “牛顿晚年也拥有若干女性倾慕者。”
  “志一,到底来不来?我一直喜小班授课。”
  “我看过再说。”
  下午,我闲逛进演讲厅,看到一个窈窕身形,她穿白色通花麻纱裙,站在讲台上说书。
  她说:“请举例,并证明世上哪个国家建国时最少流血,这个报告,下个月一号交卷。”
  学生纷纷议论:“没有不流血的,不知教授指哪一个国家。”
  真不争气,这样都说不出来,历年教他们的都丢到爪哇国。
  “日本?意大利?断不会是英、美,噫,莫非是纽西兰,抑或冰岛。”
  “这不是叫我们找遍全世界吗?”
  这个漂亮女教授也太会开玩笑。
  这时有的拍拍我肩膀,我抬头,原来是老史,他得意洋洋说:“厉害吧。”
  我点头,“题目比我们尖刻得多。”
  “你看她什么年纪?”
  我不愿作答:“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
  “既然读完博干,又是教授,三十岁以上。”
  我笑而不答。
  走近,发觉她脸容有三分似思敏,只不过气质较为高傲,一双眼睛清晰,真似洞悉世情。
  老史为我介绍:“何教授,就是敝校的才子王志一。”
  我连忙说不敢。
  从前,人们把才女两字乱开玩笑,今日,又嘲弄起才子来,太不像话。
  我问:“请问教授,最少流血的国家是哪一个?”
  老史说:“没有不流血的建国。”
  “当然不是历史古国,人民血泪,深若地层。”
  何教授收拾讲义。
  老史指出,“学生们怨声载道。”
  何旭说:“学生一贯如此。”
  我说:“历史一向不愠不火,学生人数稳定。”
  老史问:“去喝杯咖啡可好?”
  何旭迟疑,看着我。
  我说:“我们到大学另一头的露天茶座去,那边近音乐系,常有学生演奏音乐。”
  何旭大表兴趣,“我们去开开眼界。”
  老史给我一个“你真有办法”的眼神。
  到了露天茶座,我们各自叫了饮料,不负所望,音乐系一个室乐团正在树下演奏古老流行曲《你微笑的影子》,梵哑铃的琴声如泣如诉:“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亮晨曦……”
  有一对年轻男女翩翩起舞。
  何旭惊叹:“天呀,这里像乐团。”
  我说:“所以有人一辈子离不开大学。”
  这时我发觉何旭脸上露出迷惘神情。
  人到了一定年纪便有过去,她可是回忆起从前与某一个人在一起之际的诗情画意,我则在想,假使阮津在此,她一定会踢掉鞋子,拉我跳舞。
  这时有组亚裔男生出来唱理发店四重奏,他们和音美妙动人,这样唱:“你走之后没有阳光,你往往又走得太久……”
  我有心事,几乎听得哽咽,星碎阳光自树叶间透出,我也几乎不愿离去。
  有人来叫老史:“上课时间到了。”
  何旭依依不舍站起。
  我轻轻说:“改天再来。”
  何旭答:“改天也许下雨,又可能不是这组室乐团与四重奏,大不相同。”
  “那么,逃课。”
  何旭苦笑,“我怎么做得出。”
  老史叹气,“我也做不到,或许,只有志一才会那样浪漫。”
  “不,可恨我也是一个负责的人。”
  我们三人万分不愿,不得不往课室走去,我恋恋回头张望,只见有学生举起金色式士风吹奏《夏日时光》,我四肢动弹不得,这时最好有一瓶香槟。
  终于我们收拾心猿意马,回到课室。
  最终我告诉老史,“我愿教两堂。”
  他把时间表给我看,我发牢骚,“自五岁到今时今日,一张张时间表坑死我一生。”
  老史说:“我们自愿留在校舍。”
  “日子久了,走也走不动,只望校方颁终身教职。”
  “志一,让我提醒你,人类根没有翅膀,从来不会飞。”
  老史完全正确。
  他对我说:“何旭这可人儿似有心事。”
  我不作答,因为他并不想我发表意见。
  那天回到店内,发觉老金换了个样子:他剃了平顶头,刮清胡须渣,换上合身干净的白衬衣与卡其裤,我惊喜:“老金,此刻我们像两兄弟了。”
  他腼腆,“我倒想。”
  “怎么一回事,是什么叫你洗心革面?”
  “腻了一副脏相。”
  我大力拍他肩膀,“这下子好了。”
  “小哥,你也振作些。”
  我一愕,强笑说:“我有何不妥?我开心得不得了。”
  “小哥,你不像是自欺欺人那种人。”
  我顾左右,“老金,祝你脱胎换骨,心想事成。”
  老金把我拉到镜子前,我一看,呆住,多久没好好好看自己,吓一跳,天,我的衣裤稀皱,脸皮也一般打摺,看上去像流浪汉。
  我明白了,我走到附近理发店,叫师傅替我剪平头打理皮肤。
  第二天早上回到学校,我又是一条好汉。
  中午,何教授来找我,“一起吃中饭如何?”
  别看这样简单一句问话,她一定思量良久才说出口。
  我据实说:“我约了大姐到她家吃午饭,你若不介意,可以一起来。”
  她踌躇一下,“我去买些水果。”她答应了。
  老史佯装生气,“是我先看到她。”
  “不如你也一起来。”
  老史说:“你整理过自己,是为着她吗?”
  “是为着我自己。”
  “那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们挽着一篮子水果到长娟家,门一开,小伊安摇摇晃晃走出来欢迎客人,这孩子总是满脸笑意一团欢喜,我一手抱起他,“可怜的小灵魂,你学会走路了,你双脚接触红尘了?”
  大姐看到何教授,热情招呼。
  午餐很简单,不过是一大盘肉丝炒面及一窝白粥,大家却吃得津津有味。
  大块头与何旭一见如故,谈起中东局势。
  大姐抱着孩子问我:“什么关系?”
  “同事而已。”
  这是伊安用小手努力扯我的脸皮。
  “是该从头开发始了。”
  我不出声,在亲人面前,也不掩心酸。
  大姐警告:“年纪略大,可能心思复杂。”
  我看看时间,“我要送她回学校。”
  何旭又一次不愿离开,她在教伊安手语,她把手掌张开放脸旁,“妈妈”,又指着嘴,“肚饿”。
  终于上了车她把视线放得很远,轻轻说:“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
  我给她接上去:“……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她微笑,“你若喜欢宋词,就会嫌莎翁噜嚏。”
  一路上杨花给风吹得一天一地飞舞,春色盎然。
  我在校舍前停车。
  她没有下车,只是说:“我没来之前,就听说这里有个王志一。”
  我不大明白。
  “女生都崇拜你。”
  我解答:“十八九岁小女孩对任何事与人都有三分钟热度。”
  何旭说:“你们一家人都长得漂亮,小外甥像安琪儿。”
  我说:“你太客气。”
  她看着我,“你们都不自觉,所以大方可爱。”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唏嘘。
  有她说的十分一那么好,阮津不会抛弃我。
  傍晚回到店里,一封挂号信在等我。
  那是一份离婚文件,我与阮津已正式离婚。
  我把文件收进抽屉。
  “老金,陪我出去喝一杯。”
  “去哪里?”
  “艳舞酒吧。”
  “疯了,我不是好淘伴,小哥,你找大学同事吧。”
  我取过外套,“我自己也会去。”
  他只得陪我走。
  我们到了交际酒吧,坐下不久,便有女子搭讪。
  这个染金发的女子同我说:“华人对女伴体贴,而且阔绰,他们愿意付账,个子虽然小一点,反而有男子气概。”她的手搭在老金肩膀上。
  我同老金说:“我出去走走。”
  对街就是钢管舞酒吧。
  老金追上来,“我陪你见识。”
  一走进艳舞吧,气氛完全不同,有一个黑发女郎坐在一张椅子上,举起双腿舞动,她眼神灵活,有点像阮津,我呆视半晌,她站起来,扭向我与老金,忽然转身,大力拍好自己的臀部,一边抛下媚眼,众男客大声叫好。
  我好像有点眼花,这女子有三分似阮津,我朝她招手。
  老金把我拖出街外。
  “这玩意会上瘾,我有个朋友家地库装着钢管。”
  “为什么拉我?”
  “因为你伸手想去摸那舞女,该处严禁触摸。”
  我刚想否认,脚底一滑,跌倒地上。
  酒吧后巷真是藏污纳垢,老金拉起我,“小哥,我们走吧,别耽在这里。”
  回到家,他对我说:“王家列祖国统一列宗挣扎了五代方传到你这个读书人,他们吃了多少咸苦才盼到今日,你要振作,像阮小姐那样的女子本市是很多的,你要衡量轻重,勿叫家人痛心。”
  我微笑,一手按着天旋地转的太阳穴,“我以为你是一个混人,谁知道这样明白事理。”
  我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母亲悄然入梦来。
  她坐在书桌前帮我做手工功课,初中时不论英语或生物老师都喜出刁钻题目像“创造一个立体滤过性病原体模型”之类,老妈便整日坐桌前替我用布料铁丝等原料做得惟妙惟肖,取得满分。
  “妈妈。”我轻轻叫她。
  她转过身子,“志一。”她朝我微笑。
  这时,梦醒了。
  原来天已大亮,春雨连绵,空气清新无比,到处都钻出绿油油树叶。
  我在窗前站一会,电话铃响起,是长娟的声音:“小志,惊天大消息。”
  “你又怀孕了。”
  “不不不,小志,爸告诉我,他要再婚。”
  什么?手一松,电话落在地上,我连忙拾起,心里只想起无奈二字。
  “听着,志一,他在杭州结婚后将申请该名女子前来定居,届时,洗衣店及父亲所有积蓄都会归那陌生女子。”
  我静一静,“你与二姐一向不喜欢洗衣店。”
  “可是双手奉送给人又怎么一样。”
  “爸仍然会守在店堂,如无意外,还有三十年要过。”
  “小志,你会丧失所有承继权。”
  “大姐,我只想老父高兴。”
  长娟叹气,“我也那样想,但又怕他被骗,那陌生女子--”
  “父亲有权追求幸福,你几时得到这个消息?”
  “父亲今晨亲口向我宣布,我一时不能接受。”
  “今年王家事多。”
  “幼娟也这么说。”
  孩子在一旁不知为什么哭了,长娟只得放下电话。
  没多久幼娟的电话也来了,我说我已经得到消息。
  幼娟说:“对方近四十岁,是个教音乐的老小姐,样子相当娟秀。”
  我很平静地说:“老爸高攀了。”
  “人家图他什么?”
  “一个温暖家庭,”我劝说:“你们别多心。”
  “真没想到老爹如此薄情寡义,一下子把老妈丢在脑后。”
  我无奈,“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太快了,我昨夜梦见妈妈,整日挂念。”
  “我也是,你看见妈妈在做什么?”
  “帮我的绘图着色,记得吗,小学老师喜欢叫我们自创历史连环图故事。”
  我流泪,“母亲的一生。”
  幼娟也饮泣。
  “要孝顺还来得及,快恭喜老父。”
  “我说不出来。”
  “你们是女儿,这个差使我来做好了。”
  “谢谢你,志一。”
  “快别哭了。”
  “我真没想到老爸会丢下我们去结婚。”
  我微笑,“我们也何尝不是甩脱老父急急结婚,彼此彼此。”
  幼娟总算清朗了一点。
  我鼓起勇气与老父通话,他笑声爽朗,略为腼腆,可是得到我们祝福,又开心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一件事,套一句老话,我们即使留得住父亲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回到学校,讲完了课,同学围上来。
  “王老师,建国时流血最少的国家是谁?”
  “文法不对,‘哪个国家’,不是‘谁个国家’。”
  “哪一个,王老师,帮帮我们。”
  我没好气,“你们站在什么国家的地上?”
  “哎呀!”他们大叫一声,欢喜地奔走找资料去了。
  后边有人说:“学生都叫你宠坏。”
  我转身,看见何教授。
  我问:“暑假过后,何去何从?”
  “回转宾大。”
  “那里有人在等你否?”
  “没有,”她遗憾,“去到哪里都一个人。”
  我与她散步到湖畔坐下,一群黑天鹅缓缓游近。
  我说:“黑天鹅与白孔雀都是最漂亮鸟类。”
  她说:“不知不觉,蹉跎到了这个年头,志一,我已经三十八岁。”
  我抬头,“那正是人生当中最好的时刻。”
  “真是鬼话,什么人生七十才开始,轻松度过更年期,勇敢面对独身生活……强颜欢笑,虚伪无比,全该打三十大板,为什么不承认吓得发抖?”
  我轻轻说:“迟婚肯定是你的选择。”
  “命运大神双手推着我往这条路走。”
  “我的同事史密士先生对你十分有意,你看不出来?”
  她微笑。
  “你不喜欢他。”
  她说:“喜欢我的人我没有看上,我看中的人却不喜欢我。”
  “你看中谁?我帮你奔走。”
  “我看中王志一。”
  我恻然,“不可能,我全无优点,人人都知道我疲懒任性,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何旭笑:“我却很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你真挚待人。”
  我摊摊手。
  她忽然告诉我:“我的生理时钟将届,这段日子不生孩子,永远不会再有子女。”
  她竟与我说到这样私人问题,我无言。
  “这确是女性一个关口:要不要女子,结不结婚,有否能力做单身母亲,又对孩子可是公平 ……”
  “你想得太多,思想太过前卫。”
  “有时真渴望有个孩子,那天到你大姐家……”
  “你惹与长娟详谈,就知道懦弱之人不宜养孩子。”
  “一些朋友还说根本不值得,但谁都看得出他们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许多家庭领养儿童。”
  “这当然是一项选择。”
  我轻轻说:“我一直喜欢比较成熟的女子,三十多岁刚刚好,但我心却仍然深爱着另一个人。”
  她惆怅地垂头。
  “我很感激你欣赏我。”
  她刹那音恢复幽默感,“别客气。”
  我说:“我们两个均有心事。”
  “你呢,你可愿说一说?”
  我答:“我说不出口,大抵讲得出来的尚未算心事,而可以倾诉的苦衷还不算苦涩。”
  “你说得很对。”
  我也回问:“你有什么话想对一个朋友说?”
  她也摇头,“是这明媚的春光引发许多遐思。”
  这时史密士的声音传来:“你们在这里。”
  他走近看着何旭,“巴黎将庆祝巴斯可日,我们结伴去观光如何?”
  何旭微笑,“那是恐怖的流血大革命前奏,有什么值得庆祝。”
  我说:“可是,法国人民终于摆脱君主独裁而自主。”
  何旭说:“今日巴黎真的成为光辉城市,铁塔上安装探照灯及霓虹光管,恶俗无比,我怀念梦纳画笔下的花都。”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老史,你陪何教授论巴黎。”
  我顺水推舟,离开人工湖畔。
  经过小食摊,我要一个冰淇淋,可是发觉身边没有零钱,店东认得我,“王老师,我请你”,我连忙说:“那怎么可以,下次一定归还”。
  回到自己的公寓,孑然一人,不禁大声音吼叫:“寂寞寂寞--”
  这时才看到电脑上有邮件,找我的人叫邵容,我忽然想起她曾是古律师的助手。
  我连忙回复:“邵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将于下周到富利沙大学读管理科硕士课程,可否请你做一日响导?”
  我答:“义不容辞,请把日期时间详细告诉我,我来飞机场接你。”
  我很佩服她进取精神:有机会不断学习,精益求精。
  这个女生帮过我,礼尚往来。
  我准时到飞机场去接她,可是没有在人群中把她认出来,正张望,她先叫我:“王志一。”
  我一怔,看到一张真诚笑脸,勉强认出是她,“邵容,好久不见。”
  她只带简单行李,“天气比我想像中凉得多。”
  我连忙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她把外衣抓紧:“王志一,多谢你来接我。”
  “该送你往何处?”
  “市中心青年会。”
  我意外:“你不是住宿舍?”
  “宿舍一早客满。”
  “噫。”我决定先去看看青年会环境。
  车上有我事先准备放暖壶热豆浆,我递给她喝,一路往市中心驶去。
  到了青年会,一推开房门,我摇头,太委屈了,只得走廊才有公众卫生间。
  “你没有亲友家可暂住?”
  邵容摇头。
  我想一想,“跟我来。”挽起她行李。
  她问:“去何处?”
  “我家。”
  洗衣铺三层都空置,老金住二楼一间房,邵容大可住三楼我以前的单位。
  “那怎么好意思?”她踌躇。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邵容感动,“王志一,你是好人。”
  “你别见外,我家住洗衣店楼上,上居下铺,但是交通方便,你可有驾驶执照?我可借车给你。”
  我替她把行李挽上三楼,打开门,一室光亮,比起青年会孤室,胜上十倍。
  助人为快乐之本,我说:“自己家一样好了。”
  这是有人探头进来,“有客人?”
  我连忙介绍,“这是我好友老金,喂老金我们今晚在家招待邵容,你去办些菜肴做火锅。”
  老金大声应着就去了。
  邵容笑:“打扰你们,怎么好意思,应由我动手。”
  “这里民风较纯,注重人情,你会喜欢。”
  邵容点头,“你说得对,我觉察得到分别。”
  “你休息一下,我就在楼下店里。”
  老金买了菜回来,向我打探:“邵小姐是你新女友?”
  “才不是,我也希望天下女子都看中我。”
  “她来读硕士?小哥,我才读到中三。”
  “你想追求她,你对她有意?”
  老金运刀如飞,“我哪敢。”
  “老金,不宜妄自菲薄。”
  “程度差太远,我不敢开口。”
  “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老金唉声叹气。
  我只觉好笑,这个憨汉十分多情。
  傍晚,我上去叫邵容吃饭。
  她同我说:“王志一,有件事同你说。”
  我看到她眼神,立刻凛然,我问:“你有阮津消息 。”
  她点点头:“她回来了,住在香港,找过我。”
  我一时没听懂,“从新加坡回香港?”
  “是,一个人,带着女儿。”
  “古律师呢?”
  “她没提,我没问,猜想已经分开,她有点狼狈,一大一小没地方住,我帮她找到间公寓,又替孩子找国际学校,那小女孩叫苏可喜,那么小,才六七岁,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乖巧文静,老师看见了拉住她手不放。”
  我不出声。
  “不过你别担心,她手上好似有点钱,很快雇了佣人安顿下来。”
  我张开嘴,又合拢。
  可是,邵容十分聪敏,立刻知道我想说什么,轻轻回答:“没有问起你,她不知我们是朋友。”
  我想一想,又再抬头,邵容立刻说:“这里有照片。”
  她把手提电话递过来,我一看,呵,正是她,卷发剪得极短,贴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尖,她身边有一个小小女孩,相貌与她一模一样,只是鼻梁更高,母女正为对方耳畔簪花。
  我赞道:“照片拍得好极了。”
  邵容颇为安慰,“看得出你心情平复得多了。”
  我抬起头,哈哈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小邵容,都比我聪明勇敢。
  这是楼下叫:“请来用饭。”
  邵容一看桌面,“这么丰富!”
  老多举起杯子,“祝新朋友前途似锦。”
  老金洗刷过了,精神奕奕,不愧是名须眉男子。
  邵容说:“我真的饿了。”
  我替她斟半杯啤酒,老金说:“女孩子都爱喝贝利。”他去取来酒瓶。
  两种酒混合,邵容不胜酒力,她靠在沙发上与老金聊起来,这老金福至心灵,忽然唱起家乡山东歌:“妹妹你可看见那红月亮呵……”
  邵容问:“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老金黯然,“凭什么,近亲如父母已经不在,表兄弟们都比我好,回去笑死他们。”
  “为什么说这样的气馁话?”
  我把桌上剩酒统统喝完。
  我说:“大家都该休息了,明白才收拾碗筷。”
  我一手关掉灯。
  自己比谁都先醉,倒在长沙发上盹着。
  梦中听到细碎脚步声,像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终于静下来,有人叫我:“志哥,志哥”,我睁开眼睛,看到阮津,我撑起,“津,你回来了。”
  她坐到我身边,“志哥,你可记得我本名苏佳,我介绍给你认识,这是我女儿可喜,因怕喜字俗气,今日叫她苏可,你说怎么?”
  我笑答:“只有俗气的人,哪有俗气的字?”
  我伸手过去想抚摸小女孩的脸,忽觉唐突,立刻缩手,十分尴尬。
  小女孩差些就是我的女儿,倘若母亲在生,一定反对这种想法,她家老式人,亲子与继子或养子大不相用,讲也讲不清。
  我看到她们耳畔都簪着白兰花,清香扑鼻。
  “王志一,王志一。”声音非常强大。
  我睁开眼睛,看到邵容站在我面前,我惺忪问:“天亮了?”
  她笑说:“是中午十二时三十五分,王志一,我已去学校报到,并且去购买日用品如肥皂洗头水等。”
  “这么晚了。”
  邵容斟普洱浓茶给我。
  “出外靠朋友这句话说得没错,从不见过那样好的男生,谁说世上已经没有好男人……”
  我咳嗽一声,一心以为邵容在说我,面皮老老,打算谦虚承认,谁知她说下去。
  “一手做那么好吃的火锅,一手收拾碗筷洗净,又回到店里看门口,多么勤快。”
  原来说的不是我,我倒怔住。
  “做人又憨直坦率,一句假话也无。”
  我忍不住笑,“真的那么好,老金有无告诉你,他爱流连酒吧?”
  邵容笑嘻嘻,“独身男子难道去上女红班?”
  我说:“他也很喜欢你。”
  “是吗,有这种事?”
  “有缘千里来相会。”
  “金叫我想起一首叫《拳手》的歌,歌词说一个男子离家时不比孩子大,流落异乡,阴雨中苦不堪言,有时吃不饱穿不暖又孤苦,故此,也试图在红灯区寻找温暖……”
  我有点妒忌,为什么没有人那样同情我与了解我。
  老金交上好运。
  “他到这里来当中菜馆学徒时才十五岁。”
  “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
  “你不一样,我看到你储物室那块特别定制的滑雪板,够我半年生活费用。”
  我申辩:“我亦会正当工作。”
  她拍拍我肩膀,“当然,毋须交房租水电的人份处逍遥。”
  我佯装生气,“我要回家淋浴。”
  她轻轻说:“我有阮津地址。”
  我别过头,心中微微牵动,找上门去?
  “你若要见她,现在已无障碍,再试一次,爱里并无自尊。”
  我轻轻回答:“你说得对,我的自尊已叫她践踏得一比不剩。”
  “完了?”邵容像是比我还要失望。
  我点点头,“我想是。”
  “你们几乎已经到达终点。”
  “几乎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字句。”
  邵容看着我,“你仍有太多的自尊。”
  我听到脚步声,“金矿找你来了。”
  邵容一怔,“他叫金广?”
  “不,”我狰狞地笑,“他真叫金矿,护照上名字。”
  邵容哈哈大笑,“多么可爱。”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那人无论怎样,都可爱无比。
  他们结伴去吃午饭。
  梳行后我回到学校,才走进在大堂,一个人在我远之处奔来,却忽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我见义勇为,急步上前扶她,可是地板新打蜡,滑溜如冰,我也一起跌地上,且压在那不幸人身上,手中纸笔撒了整地。
  “救命,”我喊叫,雪雪呼痛,那人反而比我先站起来,拍拍身子再来拉我,,两人在长凳上坐下来喘气,忍不住都笑起来。
  “幸亏没人看见这种丑相。”
  我问:“可有受伤,扭到腿吗?”
  “没有,一切完整。”
  她一边整理头发把飞脱的帽子戴回头上,我看到一头红发与一脸雀班。
  她伸出手上,“赵颂棋,你呢?”
  我十分意外,“有红头发的赵氏吗,怪不得碧眼儿会得叫孙权。”
  “家曾祖是华人,我有中华血统。”
  “我叫王志一。”
  “呵,原来你就是英俊敏感的历史系王志一讲师。”
  我揉揉酸痛的膝盖,一边把地上跌散的杂物拾起,我真的如此著名?
  我问:“你是学生?”
  “我是数学系教授,前来代替崔教授。”
  我吃一惊,“数学系!一个年轻女子好端端怎么会走进数学系,我看过你们的试卷,题目刁钻古怪:‘三夹板上有一个圆形洞且直径四十分分,一只直径五十公分圆球置于洞上,试问球下端可伸入洞若干公分?’这种数题几时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有几个女子因懂得解答这种难题而被爱?”
  红发女看着我半晌,忽然大笑,“王先生你名不虚传。”
  我吁出一口气,心中郁气略散。
  教授对我说:“你所提的那道题,属应用初级几何,十分实用,工业与建筑上都用得着,与我教的纯数不一样。”
  “呵,”我更加害怕,“纯数不、还要虚无飘渺。”
  赵教授兴致来了,“你猜大不最浪漫的科目是什么?”
  我猜:“梵文、星际物理、纯美术……”
  “全部实用,大学不管什么科目,都是培养气质,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我微笑,“是,将来在工作岗位上受了什么气,想发作的时刻,忽然想起寒窗三年,就再度忍气吞声干下去,你真是理想派。”
  “哈哈哈。”她笑得更加清脆。
  “赵家干什么?”
  “他们在香港做银行生意。”
  啊,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先赚钱,才教子孙文化。
  “有趣,哪一家?”
  “嘉宝银行。”
  “啊,”我说:“你大可不必工作。”
  “我喜欢工作。”
  “佩服佩服,”我这才想起,“你刚才急急要奔到什么地方?”
  她张大嘴,“哎呀,他们等我开会。”
  她站起来往会议室奔去。
  这人,竟忘记要事,与我一见如故,聊了十五分钟。
  我忍不住也笑。
  那天回到店里,我听见老金在吹口哨,邵容在一边和唱,两人在洗衣店里忙。
  邵容像是极之苦熟悉店内工作,挥洒自如,她是管理科硕士生,委屈了。
  她忽然叫:“哎唷,这一搭渍子是什么,好恶心,又臭又脏。”
  我过去一看,闻一闻,“这污渍在肩上,是婴儿吐出的牛奶,遇水即溶没问题。”
  邵容耸然动容,“呵,可爱的他们竟这么脏。”
  许多世事不可思议。
  老金忽然问:“这会否影响你对养儿育女的观点?”
  邵容连忙回答:“不不不。”
  我身边电话响起,是大姐的声音:“小志,爸明天回来与我们商量大事。”
  “还有什么事?”
  “他说与我们三人见面再说。”
  “大不了告诉我们:你们三人不孝,家当没份。”
  “幼娟也如是想,她不在乎,好女不论嫁妆衣,幼娟说,她不参与会议,叫我们做代表,我俩如果通过建议,她没有意见。”
  “嗯,少数服从多数。”
  “你去接机吧,明晨十一时到。”
  “一人还是两人?”
  长娟说:“我也这样问?他说一人,那又好些。”
  我说:“似乎我们不应对父亲的新妻有偏见。”
  长娟叹气,“我只是感慨,你想想,母亲才去了多久,志一,我也不在乎家产,你同意,我亦同意,我也不来了。”
  “什么?”就剩我一人?
  “我有家有幼儿,走不开,小志,你说了算,你是男丁,就算全给你也是应该的。”
  我跺脚。老金看着我,“像你们如此礼让的姐弟倒也少有,我读报,许多人为争产闹得鸡犬不宁。”
  邵容说:“我一向敬重王志一就是这个原因。”
  那夜我没睡好,辗转间叫妈妈。
  幼时被顽劣儿推倒泥沼里,双膝擦破流血不止大哭,妈妈将来抱起,回家洗得干干净净,伤口粘好,并且向对方家长投诉,叫他们向我道歉。
  妈妈处理这些事,妥当无比,对客人也如此,所以小店会得做出招牌来。
  如今小店要换女主人了。
  在飞机场看到父亲,我大吃一惊,这是爸爸?年轻了十年不止,他染黑了鬓脚,脸颊上寿斑也消除大半,瘦了也英挺得多,衣裤合身,精神奕奕,简直可与我称兄道弟。
  他问:“志一,你两个姐姐呢?”
  “爸,”我惊愕,“你气色好极了。”
  他笑,“他们都那么说。”
  我载他回家。
  进门坐下他便说:“志一,我决定卖掉洁如新,所得与你们姐弟对分,即我占百分之五十,你们三人分其余半数。”
  我听了只觉无比荒凉,一时说不出话。
  老金在一边也愕然。
  他说下去:“许多人都觉得有人愿意嫁我,是因为护照与这片小店,其实不然,她并无离乡别井之意,她也不打算管理洗衣店。”
  我怔怔地说:“百年老店……”
  “志一,无下无不散筵席,这小店给你你会要吗?”老爸说:“我会把整幢三楼房子出售。”
  老金开口:“王先生,请转售给我。”
  父亲微笑,“你们三姐弟无异议的话,我交给律师及仲介出售。”
  我心酸,“妈妈回来,会认不得路……”
  父亲看着我,“志一,这话是大学讲师说的吗?”
  我垂头。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你妈妈也会鼓励我们这么做,你们三人自小对小店毫无兴趣,我又不耐烦再坐店堂,卖掉它也是很合理智做法,老金,你如果有兴趣重做业主,请与地产仲介公司联络。”
  讲完了,爸把手放我肩膀上。
  “志一,你要为我高兴才是。”
  “是,爸,我代你开心。”
  “她入籍后会来探访你们。”
  “明白。”
  “你们会喜欢她,她并不贪财。”
  “那是一定的。”
  只要父亲高兴,成年子女没理由自私,他有他的需要。
  我们即使反对成功,也会坏了感情,二个姐姐很明白这点,所以拒绝出席。
  真没想到爸会卖掉祖业。
  就在谈话片刻时间,客如云来,结束生意,实在可惜。
  父亲说:“我有点累了,我去淋浴。”
  老金说:“我决定竞投,我立刻去准备资金及聘请经纪做代表,我喜欢洗衣店,我爱闻这股气息。”
  老金即刻去拨电话给银行经理,邵容说:“我或可帮你。”,两人结伴到市中心。
  我坐在店内,听到洗衣机轧轧声,自幼我与姐姐们在店内做功课玩游戏,甚至对人客的衣服评头品足:哪件漂亮哪件不,我们是这样长大。
  可是,无人愿意终生留守小店。
  老金除外,老金似是个有福之人,他坐镇店内,自店门看出去,外头多热闹多大变化,都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写单子收衣服,坐井观天是一种享受。
  父亲梳洗过后并没有小睡片刻,他借我的车子说要到市区办事。
  傍晚回来,他满手都是名贵衣物首饰,看样了阳送给新妻的礼物。
  我记得往日他也愿意买给母亲,但是妈妈老是说:“那么贵,拿去退还”,日子久了,他不再花费,唉,老式女人真是想不穿。
  老爸又把手放我肩膀上。
  他说:“做一行怨一行,我退休了,子女全升格做专业人士,我也有功劳。”
  “当然是父母的功劳。”
  “以后世代脱离洗衣行业,也是华裔抬头做人一种象征,华人靠小店起家:士多、洗衣、外卖,十元八块卑微收入,克勤克俭,一毛五分那样节省,到了廿一世纪,仿佛出头了,洋人即使嘴里不说,也知今日华人学历高,性情和善谦虚,以及薄有资产。”
  希望真有老爸说的那么好。
  “我落叶归根,回乡享清福去了。”
  “爸,与我们多多联络。”
  “明白我到律师处办妥一切手续,这次来是与洁如新说声再见。”
  洁如新曾是地志。
  我问爸:“国父真的借洁如新地库开过会?”
  “那只是传说。”
  “多可惜。”
  “店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古物欠尽管取走,但是生财工具不可动,老金要用。”
  “老金会投得此店?”
  老爸说:“除了他,还有谁要。”
  “这个地址相当吃香,也许有人投来做别的生意。”
  爸微笑,“那就看它的命运了。”
  “一家铺子也有命运?”
  “怎么没有,命好的店就是旺客。”
  他匆匆又出去了,我把老爸的话向长娟复述一遍,她那顽童在一边叫舅舅,“我要wii,给我wii,舅舅,听到没有?”
  我愁苦中笑出来,“有孩子多好。”
  长娟叹口气,“自己不吃也要给他吃,自己不穿也要给他穿,十分劳苦,而且,到了十多岁,一定拿父母出气。”
  “妈之前老希望我们三个可以留在店里。”
  “你猜新业主会把店铺改什么用途?”
  “斜对面的杂物铺改为一间故衣店,一条罕有旧牛仔裤卖到一千美金。”
  大姐感慨,“时势同我们小时不一样了。”
  我问:“你对财产分配可满意?”
  “即使爸妈给我一角钱,我也很高兴,留作孩子教育基金,幼娟也一样。”
  “我也是。”
  “况且,我建议你不要动这百分之五十,那女子一年内准把老父那份花光光,届时,我们把钱还给他。”
  我劝说:“你有偏见。”
  “是,我狗眼看人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真没想到洁如新要结业。”
  “希望老金买下来,勿改店名。”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史密士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志一,我与何教授订婚了。”
  我一怔,立刻向他道贺。
  “我四十多岁,她三十多岁,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他不胜唏嘘,“还以为不会有了,谁知又被我拣到,我真幸运。”
  “你要份外珍惜。”
  “她想尽快怀孕,我已联络医学院与我们诊治。”
  我由衷说:“将来你俩的孩子不知聪敏到什么地步。”
  老史哈哈大笑,“也许只是小小书虫。”
  我从未看到他那样满足,史密士在大学获奖无数,在学术界是个名气人物,但数踌躇志满,还算今朝。“我们举行简单婚礼,暑假才去蜜月。”
  “往何处?”
  “天之涯海之角地尽头。”他又哈哈大笑。
  我无意中成全了两对佳偶:老史与老金从此有伴。
  两个王老五苦苦等候,终于等到好对象。
  我呢,我呢。
  有人在背心叫我:“喂,你。”
  我转过头,看到红发女朝我招呼。
  在阳光下,她那棕红色头发更是招摇,吸引不少目光。
  我称赞:“你看上去似美术系学生。”
  “今天天气真好,学生多数赤足。”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赵颂棋说:“考试也很苦,许多学生投诉白了头。”
  我问:“你可曾见过天才学生?”
  她笑笑,“每个老师都说我是人才,我十二岁读大学。”
  “你自己怎么看?”
  “原来十二岁大学毕业才叫天才,我只算人才,可是,我已见不到同龄同学,我十分寂寞。”
  “此刻好些了吧?”
  “与家人亲友格格不入。”
  “他们不是做银行吗,你大可与他们玩数字游戏。”
  “不不,你误会,做银行讲的是时机,数字属次,你呢,你与家人亲密否?”
  我们又絮絮谈起来。他们都说:如果你不能同你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请爱与你在一起的人,译作中文,即珍惜眼前人。
  放学我邀请颂棋观赏莎剧王子复仇记。
  我同她说:“伦敦重建环球剧场,几时一起去看戏,我首选麦克贝斯,你呢?”
  她轻轻答:“我喜欢仲夏夜之梦,轻松愉快。”
  我吁出一口气,觉得舒服。
  老爸来了又走了,来时一件小行李,去时五大件。
  他像是巴不得把最好的都带回去奉献给新妻。
  洁如新门前贴出告示,表示不久将结业,客人议论纷纷,恋恋不舍。
  “我们并非不支持你”,“是呀,真没良心”,“再没信得过的店了”,“只有洁如新才会把我遗忘在口袋的皮夹子原封不动归还”,“好感动,一次我把金表忘在裤袋”……
  “新业主会改作什么店?已经太多咖啡与时装店”,“不会是酒吧”,“不不,该处不准开酒吧”。
  稍后老金说:“我已把所有文件都准备好,明日我代表律师会到皇室地产公司办事。”
  我点点头,“祝你心想事成。”
  邵容说:“老金办事能力相当高超。”
  此刻在邵容眼中,老金十全十美,是座金矿。
  她又说:“水管有些毛病,他一下子修妥,厕所水箱嘶嘶响,他又更换零件,若果与老金飘流到荒岛,我们会生存下来。”
  我接上去:“而且天天做海鲜大餐,我这个书生,则肯定饿死。”
  邵容哈哈大笑。
  我四周巡视一下。
  一只大钟,是一八八九年美国制造,放在店内已经很久,我幼时时时打开玻璃罩拨动时针,又可晚点睡。
  搬走这只钟实在不道德,不过,我还是用布把它裹好打算挪走。
  还有柜台上一把红木铜字界尺,还是华人尺寸,今日已很少人知道华寸比英寸略长一点。
  界尺沉重,妈妈在我最顽皮之际也会拿起界尺作势欲打,事实这把界尺从来未曾接触我皮肉。
  还有,就是几帧黑白老照片了。
  幼娟这时打电话来,“妈妈的遗物,你全部装箱,待我来取。”
  “妈妈没有太多遗物。”
  “真是,她连一副耳环也无。”
  “衣服不过是天天穿那种,而且都旧了。”
  “我不管,别丢掉,全给我。”幼娟饮泣。
  我改变话题,“你们快结婚了吧。”
  “不说了。”她挂断电话。
  接着几天,我每晚抽时间出来收拾母亲遗物,我把它们放进纸箱封妥搬回家待幼娟来取。
  正如我所说,母亲遗物不多,总共三箱子。
  邵容说:“这一套红木家具你也不要?”
  “送给老金吧。”
  “我们会好好保存。”
  我说:“现在真红木也越发稀有。”
  “紫檀早已绝种,一日我看电视,一个装修师指着地板说:‘这是紫檀’,笑得我。”
  “邵容,我真替你们高兴。”
  “老金与我不知怎样多谢你好。”
  我问:“店铺有眉目没有?”
  “本来律师说,今日可知答案,可是忽然出现对手,与我们竞投。”
  “什么?”我好不意外。
  “大家都没想到,这会是谁?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啊,”我说:“我找律师打探一下。”
  “竞投就不好得手。”
  “你们出价多少?”
  “老金资本有限,银行充借百分之七十,所以我们不可能多次抬价。”
  “对方又出多少?”
  “不清楚。”
  “有这种事,一片洗衣店……”
  邵容说:“是呀,我叫老金看开点,不是你的,急也没用。”
  我点头,“尽了力也算了,凡事不要勉为其难。”
  “是谁对洗衣店有兴趣?”
  我懒得理会,放了学与小棋逛街吃冰淇淋,是,我已经叫她小棋。
  小棋同所有做纯数的一样,与世界的名利步伐有点脱节,比起读历史的我,又略为好些。
  我们十分合拍。
  工余时间忽然有意义起来,我不再寂寞。
  一日,大雨,我吟道:“四月雨带来五月花。”
  有人把湿漉漉雨伞收拢:“小哥,麻烦/。”
  我转头看到金矿,“老金,稀客,你怎么到学校来?”
  “有急事,”他脸色欠佳。
  “坐下慢慢说。”
  “小哥,有人志在必得,以超过底价百分之五十价投洁如新店铺。”
  “不可能!”
  “事实放在眼前。”
  “去,”我站起来,“我陪你到皇室地产问个究竟。”
  我们匆匆赶到地产公司,负责洁如新档案的是一年轻华女,她笑靥如花,叫我们不好发作。
  我开门见山:“怎么一回事?”
  那位刘小姐答:“两们先喝杯咖啡,卖买地产一向规矩是价高者得,现在有客人愿意出价多百分之五十,我也想想找你,小王先生,对方有一个条件。”
  “慢着,”我说:“为什么他要出高价?他是什么人?”
  刘小姐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与他代表接触。”
  “他代表是谁?”
  “一位周律师。”
  我与老金颓然,真人不露相。
  “小王先生,作为业主,你应当高兴才是。”
  我问:“王老先生可知此事?”
  “当然,王老先生吩咐说:‘价高者得’。”
  也不能怪他,在商言商,当然是金钱挂帅。
  刘小姐说:“对不起,金先生,爱莫能助。”
  我想起,“对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他说:希望你们把洁如新三字一并转让。”
  “王老先生怎么说?”
  “他说没问题。”
  我怔住,要洁如新三字干什么?
  “他打算把店铺改建?”
  刘小姐笑答:“我们只负责卖买,其余不关我们事。”
  我看着老金苦笑。
  他搓着手,“唉,命中有时终需有,命脉中无时莫强求。”老金颓丧之极。
  我拍着他肩膀。
  “小王先生,卖买今日成交,明日我会递交银行本票,一半给王老,其余分三份,你们姐弟各一份。”
  “是,是。”我唯唯喏喏。
  刘小姐想起,“还有一件事。”
  “什么?”
  “买主说,店里有一只老钟不见了,可否归还?”
  我与老金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此人怎会知道店里有只老钟?”
  刘小姐耸耸肩。
  “不行,”我说:“钟是王家祖传之物,我已带走。”
  “好,我与周律师说。”
  老金问:“这人是谁?好不神秘。”
  “也许,只是一个对文物有兴趣的人。”
  老金喃喃说:“希望他不要拆掉洁如新。”
  邵容与我们会合。
  我说:“对不起,洁如新不是我的物业,我不能作主。”
  “我们明白。”
  我说:“没想到你俩对小店有兴趣。”
  邵容说:“这不是一门光荣的工作,比不上脑科医生或大学教授那么受人尊敬,但生意是生意,处理得当,客似云来,货如轮转,三代生活都不用愁,又不必仰人鼻息,亦无政治斗争,小店有小店好处。”
  老金说:“华人泰半靠小店起家。”
  我轻轻说:“邵容明敏过人,你洞悉世情。”
  邵容说:“但王家姐弟性情不近,很难勉强。”
  老金摇摇头,“洁如新不知落在谁手。”
  邵容说:“你与我都要找地方搬家了,北岸风景优美,可予考虑,我们大可做花店,花店在节日忙得不可开交。”
  老金响应:“但花束不能放太久--”
  “我俩从详计议。”
  两个人好过一个人多多,他们产生新计划。
  过些时我问小棋:“你可有想过做小生意?收入比较活络。”
  她骇笑:“从未考虑,我家银行外币存款有个规矩,不做十万元以下户口。”
  我与小棋出身完全不同。
  “志一,我带你去一个道地菜馆吃过桥米线。”
  我沉默。
  过了几天,我发觉好似有人跟着我,身后似多个影子,蓦然回头,却不见人影,可是人类有第六感,我怀疑被人跟踪。
  谁,谁会跟着一个教书先生。
  我疑心太重了。
  一日,半夜在公寓醒转,发觉穿帘没拉拢,天上好大一个银盘似月亮,我不禁喝声采,走的窗边欣赏。
  却不料被我看见那个影子:对面街,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人也正抬头看向我的窗口。
  我一怔,缩到一边,那人来回走动,从后裤袋掏出一只酒瓶,喝一口。
  终于,天蒙蒙亮,一辆小小日本车机灵地驶近,司机与黑衣人打一个招呼,黑衣人静静地离去,日本车代替他位置,驻过在窗下。
  不可思议,谁会要跟踪我?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看到小棋,她脸色很差。
  我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
  她说:“我们到图书馆说话。”
  我莫明奇妙,“图书馆里要肃静。”
  “那么,校园湖边。”
  “别忘了现在是春天,那里挤满一对对爱侣。”
  赵颂棋瞪着我,眼角渐渐转红。
  “小棋,什么事,有人欺负你?”
  “志一,”她轻轻说:“你从未告诉我你结过婚。”
  我怔住。
  是,我结过婚,那段婚姻只维持了三个月,我怎么会忘记告诉小棋?
  “看你表情,就知道这件事是真的,你没想过要告诉我?”
  我张大嘴,又合拢。
  这是最叫我痛心的一件事,我真没打算过与任何人研究讨论,况且我与小棋,根本未到这个阶段。
  “志一,为什么欺骗我?”
  我颓然,不用解释,确是我的错。
  颂棋接着说:“你不问我怎样知道此事?”
  我看着她。
  “我父亲来探访我,由他告诉我。”
  “令尊?”我打一个突。
  “是,爸雇人把你调查得一清二楚。”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黑衣人。
  这时有人走近我们,“王先生,赵宝先生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我转头,我认得他,这便是昨夜那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近看,知道他孔武有力。
  我静静回答:“对不起,现在不行,我有课。”
  他欠欠身,“只需十分钟。”
  颂棋在一边催我,“去,向他解释你的苦衷。”
  我转过头,“我没有任何难言之隐,我要上课,四十多名学生正等着我。”
  我转身离去。
  到了演讲厅,我的思绪才缓缓静下。
  赵氏家长派人调查及监视我。
  男衣人若不是保镖,就是私jia侦探。
  我叹口气,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齐大非偶。
  社会阶级分明:王家怎么看低阮津,此刻赵氏也如此对付王志一。
  不过王志一又还好些,王志一并无爱上赵氏千金。
  我抬起头,问题不难解决。
  四十分钟一课很快过去。
  我走出演讲厅,黑衣人又迎上,“王先生,赵先生在车里等你,十分钟。”
  我此刻已经心平气和,点点头,黑衣人也明显松口气。
  黑色大房车缓缓驶近,我认出是一架名贵的梅柏,黑衣人拉开车门,我轻轻上车。
  车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与我父亲差不多年纪,头发太过漆黑光亮,看得出是染色,未白之前,他也是红发,他很客气,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给我。
  “是志一吧,你好。”
  “你好,赵先生。”
  他开门见山:“你对我家颂棋好感?”
  “我们只是朋友。”
  “你太客气,颂棋很喜欢你。”
  “所以赵先生你派人掀我底子。”我语气转得生硬。
  “我得保护颂棋。”
  我问:“她接受你的保护?”
  “颂棋从无异议。”
  我点点头:“她是个好女儿。”
  “志一,你结过一次婚,对方是一个酒吧女。”
  “是,这是真的。”
  “为什么不对颂棋坦白?”
  “还未到那个阶段。”
  “你打算瞒她一辈子?”
  我轻轻答:“对颂棋,我没有任何打算。”
  “志一,你家做什么,你家开洗衣店?”
  他的口气叫我反感,赵氏似把洗衣当是一门贱业。
  “是,支na人洗衣。”
  “志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个人很争气,你在大学声誉很好,你战胜出身,这点我都很佩服,但是,你要洁身自爱,不可行差踏错,那次婚姻是个错误,你要向我保证,与该名女子要一刀两断……”
  他滔滔不绝讲出他的条件。
  我打断他:“你放心,赵先生,我完全知道该怎么做。”
  他一怔,“那太好了,你以后不可再犯。”
  “赵先生,我明白。”
  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放下酒杯,“还有一件事,赵先生,我不觉得我战胜了出身,我父母深爱我,我有一个愉快童年,我并没有打过什么仗。”
  我推开车门下车。
  王志一的自尊心受到创伤?也许,不过生活中的荆棘甚多,使我气馁的不是赵先生对我的蔑视态度。
  他不必担心他的爱女,我十分羞愧,在这位严父出现之前,我竟欲对感情妥协。
  那样做不但对不起小棋,也亏欠自己。
  这时小棋迎上来,我朝她点点头。
  “志一,我有话说。”
  “你先讲。”
  “志一,”她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我一怔,她主动与我分手。
  我全身神经放松,细胞复苏,小棋主动要与我分手,我轻轻在草地坐下。
  她说:“志一,不要难过,是我器量窄,自问不能原谅你的过去。”
  啊。
  “我不介意过去,但结过婚又离婚是另外一件事,听说她有一个女儿,不知与你有无血缘,疑点太多,我决定退出。”
  我看着她,她是一个读数学的人,只懂解答公式,对于生活,并不老练,这些话必定由她严父教唆。
  我点点头,不出声。
  “永远是朋友。”她伸手待握。
  我握紧她双手,“永远。”
  “下学期我将转到安阿巴大学授课。”
  我忽然问:“小棋,你听从你爸爸每一句话?”
  她忽然一怔,像是没了台词,接着她缓缓答:“是。”
  “你觉得他事事为你好,即使你已成年。”
  “是。”
  她也行使了自主权。
  小棋声音有点无奈,“况且,我希望承继他的梅柏大车。”
  我微笑,“这不是真的,你并不稀罕。”
  她问:“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你猜,我们会否结婚?”
  我答:“三年后,五年?我不肯定。”
  “感谢你给我那么多温馨时间。”
  “别客气。”
  据说这是最幸运的事:男人想结果一段感情,正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女方却比他早一步说:“分手吧。”他目的达到,却又不必伤害任何人,不可扮作流血的样子。
  王志一转运了。
  我苦笑。
  我抬了一箱香槟回家庆祝。
  这是我们已经迁出洁如新,我家成为临时仓库,堆满纸箱。
  邵容说:“经验告诉我,这些纸箱即时可以丢掉。”
  我答:“慈善机构再三声明:不收旧书。”
  “你把这些书怎么办?”
  “三五本那样混进再造箱里当垃圾收走。”
  “真悲哀。”
  邵容与老金到北岸定居,我去探访过一次。
  簇新小屋,前后花园,他们添了两只赫斯基犬看门口,小家庭规模已经成立。
  饭后他们讨论该开一片花店还是糖果店。
  我告辞回家时只觉得风劲天凉,能怪我吗,我留不住身边女子,我是个有过去的男人。
  这时朋友间流传离婚消息:“巫义与雅志分开已有半年,他们无法相处”,“如今男女各有志向,谁也不会迁就谁,志伟与君礼也分开了。”
  “相见易,同住公,明煌说她丈夫不愿帮手,她又不愿独挑担子”,“可是那人是因为她有钱才娶她:房子车子都是现成”,“太叫她难堪了”。
  算一算,每段婚姻平抑也维持了三五年。
  “古时如何结婚五十周年?”
  “有人愿作出彻底牺牲。”
  “为什么他要那么笨?”
  “各有前因莫羡人,哈哈哈哈哈。”
  同事间似乎不止我一人感情失败,这叫我好过些。
  一日老金见到我说:“洁如新在髹漆招牌,你去看过没有,小店快要复业。”
  我一怔,“我没去过。”
  那天下午,我把车子兜过店门。
  只见好几个工人在漆招牌,原装木字,只不过用白漆新髹一次,更加光亮,此外,店门油灰剥落的地方也都补好,有人用压力水喉清洗店前人行道。
  我喃喃说:“洁如新。”
  门前贴着告示:“下月一日重新开幕。”
  到时可要来观光?
  我在门外凝视良久,忽然一阵轻风吹拂我的面孔,我不禁轻问:是你吗,妈妈,你也看见了。
  全家,只有我与妈妈,才会挂住这间小店。
  长娟与幼娟一起来探访我。
  大姐说:“好几次都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志一,你到底有对象无?”
  我摇摇头,“有时我嫌人,有时人嫌我。”
  “你脸皮干燥,眼角有纹,志一,你老了。”
  “不比你俩更老,男人没有更年期。”
  长娟叹气,“你太无知,医学证明男人肯定有更年期。”
  母亲辞世后,三姐弟还是首次聚在一起说笑。
  “大块头姐夫好吗?”
  长娟答:“我很满意,我算是够运,孩子也精乖伶俐,这已是我一辈子。”
  我又问:“你呢二姐,你快乐吗?”
  幼娟答:“我很好,乌利奥与我十分合拍,暂时不想注册。”
  “他们都说洋男似狗一般,两位姐夫似乎例外。”
  长娟不服,“华男就不猥琐?你到脱衣舞馆去看看。”
  幼娟忽然问:“志一,你仍然怀念阮小姐吧。”
  我沉默半晌,“她本姓苏。”
  长娟说:“我有一个女友,自十六岁始就想纹身,可是怕慈母震惊,去年,她母亲去世,她即时乘飞机到迈阿密把整个背脊纹上牡丹及飞龙,她一脱下衬衫,那效果振撼,龙纹青色,牡丹艳红,夺目到极点。”
  我问:“这故事有什么意思?”
  “母亲已经不在,你爱娶谁就是谁。”
  我说:“母亲去世前我与她已注册。”
  “我以为你们分开是因为妈存偏见。”
  “不,因为她离开了我。”
  “她还想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
  “可是金钱?”
  幼娟笑嘻嘻,“说到钱,我们的支票已经到手,真没想到老店如此升值,每人分到三十万美元。”
  长娟说:“别动这笔钱,不出三年,要还给老父,他那几十万准叫那女人吃光光。”
  “大姐,也许,人家不是为钱。”
  “喂,我也如此憧憬。”
  我轻轻说:“可能,她觉得我没有能力,性格懦弱。”
  两上姐姐静下来,面面相觑,过一会说:“志一,我们早已换了话题。”
  我问:“可要去看洁如新现况?”
  长娟摇摇头,“已经不属于王家,不要老回头望。”
  她们像是凉血人。
  “志一,你这个人多愁善感 ,像个诗人。”
  “他读历史读坏了。”
  “志一,小伊安会背‘床前明月光’。”
  我回答:“把‘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也一并教他。”
  幼娟按住我的手问:“你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学校打算升我。”
  “那你就勉强做些行政吧。”
  我说:“对于复杂的人事关系,两位姐姐有何忠告?”
  大姐轻轻说:“逢人只说三分话,切莫全交一片心。”
  我苦笑,“多谢指教。”
  周末一过,她们回家照顾自己生活。
  我开始学习行政工作。
  这时,历史知识大派用场:一个人最忌做骑墙派,必须立场分明,中立者虽无危险,却也无利益可图。
  我于是向温和派靠拢,赌一下运气。
  学长对我不错,一有时间便为我介绍女伴,都是学术界专业精英,从芬兰赫尔辛基来的教授都有。
  通常吃一顿饭,由我送她们回住所,一声再见,再无下文。
  我头发与胡须有欠整洁,衬衫稀皱,都由老金忍不住帮我打理。
  同龄男人,老金真是金矿,优点发掘不尽;洗熨煮全在行,而且愿意动手,我,我百无一用,是个书生。
  这段日子,都由老金夫妇陪伴我。
  一日,他们邀请我到馆子吃素饺,两人都比较沉默,我察觉到了。
  我纳罕,“你们闹意见?”
  “王志一,”邵容忍不住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笑,“难得糊涂嘛,你以为那么容易做到,可是你俩已经注册?”
  老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洁如新此时的主人是谁?”
  我一愕,“我不知道,我十分好奇,想像是一个小生意人,洗衣店照常营业,据说生意仍然畅旺。”
  邵容说:“王志一,小店新主人是阮津。”
  什么?谁?
  我耳畔嗡一声。
  “真没想到她会把小店高价投下,做起老板来,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资金,真正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老金接下去:“记得她出身吗,在你家楼上做黑市三房客,早出晚归,在酒吧打工……”我我打断他:“是谁说的,有什么凭据?”
  邵容答:“由她亲口告诉我。”
  “你见过她”我瞠目结舌。
  邵容说:“阮津一直把我当朋友。”
  “她此刻的身份是正式投资移民,她带着一个孩子,住在铺楼上,那日我去看她,她小女儿正淘气地穿着客人的婚纱扮新娘。”
  大姐与二姐也玩过这种游戏。
  我抬起头,全身有点麻痹。
  邵容答:“有,她有提起你。”邵容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问什么?”
  “她说她在地产公司得知洁如新出售,志在必得,由代表出高价投得。”
  老金说:“没想到一直与我争价的人是她。”
  “她怎么会在短短时间筹得一笔款子?”
  老金与邵容窃窃私语。
  我再问:“她容貌是否与从前一样?”
  “只能用艳丽二字形容,”邵容说:“其实她并没有化浓妆,可是那长发浓眉大眼以及金棕皮肤,比上了色的画还亮丽。”
  我低下头。
  邵容说:“经过那么多事,她不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鲜活。”
  老金说:“是有这种女子的。”
  我的喉咙忽然哑浊,“是她。”
  邵容说:“王志一,你为她真是吃尽哑巴亏。”
  我把双手乱摇,“不,不--”
  “什么地方不好去,”老金诧异,“她又要回到本市。”
  “也许她要做给志一看。”
  老金说:“不,她可能觉得在洗衣店的日子最好,所以又回来。”
  “不怕王志一难堪?”
  老金微笑,“照一般男人行径,王志一早该结婚生子乘二,况且她光明正大购下洗衣店。”
  “倒要多谢她,否则洗衣店也许变成家具店,或是内衣店。”
  “说不定。”
  “王志一,”邵容问:“你可打算去看她,我可代约。”
  我拒绝:“茫茫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邵容忽然用拜伦的诗句:“‘如果我再见到你,隔了多年,我如何招呼,以沉默及眼泪’。”
  老金推女伴一下,“你讲什么,小哥才不会哭。”
  我镇静地回答:“老金讲得对,知我者金矿也。”
  那天傍晚,我把车子驶到洗衣店对街停好。
  我很少自街上看进店里,我从前却日日自店里看外边世界。
  她把玻璃换过了,现在的茶色玻璃并不透明,楼上的窗框与窗帘也换过,用欧洲木百叶帘,整幢百年老屋时髦起来。
  她可是在店内,她是否坐在母亲以往时时坐的位置。
  --你回来了。
  你喜欢这片小店,为什么?
  我缓缓走近,站在一边,我知道这种单方向玻璃,里头看出来,一切都很清晰。
  这是有人客推门进去,我看到一个少女坐在柜台,约十七八岁,看样子是职员。
  店里陈设与前一模一样,连福禄寿三尊廉价瓷像都放在价目表上,只不过替它们洗刷过了,
  闪闪生光。
  收银机边放着一瓶水仙花。
  我只看到这些,店门合拢。
  我闻到肥皂粉及浆粉气息,混合着干洗化学品独有的汽油味。
  一个世纪像是过去了,我转身回到车内,前尘往事,不堪回忆,事实才一年多些。
  这一年叫我老了十年。
  年纪大了一点之后,往往对从前所作所为诧异,那真是我做的吗,勇气与力气自何而来,为什么要那样做,受何人何物驱使?
  我伏在驾驶盘上良久。
  一名管理员走近,“先生,此处只准停车十五分钟。”
  她不在,我没有看见她。
  会议室空气像是呆滞不动,各同事忽然穿起西服,变得满腹经纶,滔滔不绝,谈十五年计划,一定有把握将大学提升到国际水准。
  十五年,那时你我会在什么地方?
  南极洲说不定已融化一半,那会令全世界水平线上升十多公尺,即二层楼高,所有沿岸大都会都可能浸泡水里……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学长朝我使一个眼色,我知是我发表言论的时候,总得说几句话吧。
  我轻轻清一清喉咙,这样说:“以传媒的报道作为统计的基础,从之发展点线面,从当中获取中庸之道,这可能是第一次用人为方式,管制学术,大家要注意,教学主体思想在乎精益求精,不可忽视。”
  连我自己都没听懂说什么,但是学长十分欣赏,“王志一君有远见。”
  学术会议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你不懂说人家听不懂的话,最好不要说话。
  呆坐九十分钟后散场,走出会议厅,大家又回到现实世界:“试卷准备好没有?”
  忽然矛头指向我:“志一君拟试题最容易,大不了出一题:试讨论并举例证明第三次世界大战对全球社会、文明及政治的影响,哈哈哈。”
  我不出声,这的确是个好题目。
  “或是欧洲竹叶国殖民政fu的利弊,特别注意西、葡、英、语在五大洲于十七至十九世纪的发展,嘻嘻嘻。”
  我已走远。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争论,我们都是无能之辈,所以才耽在学校里教书,若有本事,早就创业发明去矣。
  回到家中,我花了整个小时在网上付清账单,并且找到自己的月结单。
  我终于自立。
  傍晚,我又开车到洁如新。
  看到客人把衬衫递入门槽内,有人说:“老店开到七点,有时看见灯光,敲门,王太太会笑着开门。”
  呵他们还记得妈妈。
  “今日做生意的人不那么死心眼了。”
  死心眼,这个词真传神。
  “总之功夫维持水准我们便会继续光顾。”
  “好笑是别家一见凯斯咪上污渍便会说;‘你们去洁如新试一试’。”
  “是呀,招牌做出来就是这点好,罗布街那家已转为自动洗衣场。”
  “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家没有洗衣机。”
  话题转上:“你见过新店主没有?”
  “听说是个美女。”
  “从前,我有个表叔,在香港做买办,退休时带回一张油画,上边是一个撑艇的美丽蛋家女,我当时想,哪里有这样好看的女子,不过是画家的想像,那日蓦然见到店主苏小姐,哎呀一声,这不就是那画中人,原来是真的!”
  她现在叫自己苏小姐。
  我停车时间恐怕也到了,正想驶走,忽然看到有人自楼梯下楼,此刻她在梯口也装了一幢铁闸,我看到刀开启铁门走出来。
  她穿一条白色通花裙,身形窈窕,额上结一条丝巾当头箍,举手投足,在我眼中,优美无比。
  我心跳加速,忽然之间整个人软化,像是一堆烂呢似塌下,伏在驾驶盘上动也不动。
  她没有看见我,她往市场方向走去。
  我没有流泪,我缓缓驾车离去。
  第二天校务处同事叫住我,“志一,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
  “志一,昨天有人来打听你。”
  我一怔,不已经与小棋分手,还有谁要作侦探。
  “是男是女?”
  “是个极之漂亮的陌生年轻女子,华裔,二十一二岁左右,穿白色麻纱米通裙。”
  我微笑,阮津,她看上去年轻,实际不止那个岁数。
  “她像杂志上模特儿,她问王志一是否仍在本校教历史。”
  唉,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又问:你结婚或订婚没有。”
  “你怎样回答?”
  同事答:“你仍然是王老五。”
  “她可有留下电话地址?”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是关于一只古老的摆陀钟,希望你可以出售,王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像一篇爱嘉爱伦坡的小说?”
  我反感,“才不是,爱伦坡小说都黑色恐怖。”
  “钟,告密的心,嘀嗒嘀嗒。”
  “谢谢你,贺小姐。”
  在大学里,连学生在内,每个人都是先生小姐,即使很生气之际,我也会这样说:“刘先生,使我意外一次:请用心。”
  那只钟,她忘不了那只钟。
  她希望一切永远不变,像我们王家老店,不论外头世界如何:联邦宣布成立,铁路贯通东西两岸,大萧条,一次大战,二次大战,盟军胜利,华侨抬头……那只钟嘀嗒工作,日出日落,混沌与天地同寿。
  日子再艰难,王妈妈守店堂,每到时候,香喷喷饭菜捧出,粗糙也许,但大块肉大条鱼,还有鲜鸡汤,孩子们写功课,吵嘴,陆续长大,同王妈妈说:不愿守在小店里。
  但是饱经离乱的女子却向往温暖丰实稳如磐石的小店,连老钟也最好归位,伴着她证实,过去坎坷一去不回。
  不得回这只钟,是一种遗憾。
  她到大学是找那只钟,不是王志一。
  如果王志一未婚,独身,那只钟比较容易得回,如果王志一已婚,那王太太一声怒喝:“什么地方来的妖精至今还想勾三搭四,杀无赦”,钟如何给她?
  我回家,把钟包装妥当,叫专递公司送上。
  啊,是,那把红木界尺也一并赠她。
  一星期后,贺小姐给我一封信。
  “那位苏小姐亲手送来,叫我给你。”
  信里头是一张银行本票,我把款子转赠到宣明会,真好,非洲苏丹某镇将多一口清水井,村民得益匪浅,收据,我会寄还给她。
  贺小姐问:“你与画中人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你们是笔友吗。”
  我问:“今日开什么会议?”
  “全在你电子手帐上。”她笑嘻嘻。
  “谢谢你,贺小姐。”
  她心痒难搔,像是读一本小说,最后两章被人撕去,她不知答案如何,既紧张又好奇,还带一丝遗憾。
  我不可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不因为我不知结局,而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喜欢那结局。
  我在教员室拟试题,大英帝国争取民主过程,罗马帝国兴亡史给后代带来何种影响,二次大战有何种成因……
  有同事说:“真累,我早上不起想来。”
  另一人说:“那还算人之常情,我往往不知起来干什么;可以做的都努力做了,也不能做得更好,自问也不会更进步,孩子们已长大,不再需要我,老伴与我数十年相敬如冰,无话可说,现在长眠不起,也是时候了,还醒来作甚。”
  是重复又繁重的生活压力叫他们生厌吧。
  我假装听不见。
  为人师表,连发表这种厌世牢骚的资格也无。
  “考试完毕放暑假,今年往何处度假?”
  “整家人挤在酒店内每朝争用卫生间比在家还惨,你要购物,他要观光,争个不已,这叫假期?”
  我微笑,人到中年,阳光不再照耀他们,危机顿现,可怜。
  这是,任何一个年轻漂亮女学生的出现,都是生机,使他们会轻易跌入泥沼。
  老金穿着无袖上衫来找我,身段健硕,精神奕奕。
  他四处浏览风光:“夏色无边。”
  “当心我告诉邵女士。”
  “她知道我忠于她。”
  “真奇怪你会愿意死心塌地敬爱邵容。”
  “人总知好歹。”
  “找我有什么事?”
  “你见过阮津,听她口气,你们好像有一线生机。”
  我摇摇头,“不会了,受伤太深,我几乎不见一半天灵盖。”
  “讲清楚也好。”
  “我不求得到答案。”
  “下月一号我与邵容在市政FU注册处正式结婚,你是证婚人,届时你出席,顺理成章看到阮津。”
  “我不出席。”
  “你会原谅自己吗,你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老金说得对,我会惭愧,我应该做他们的证婚人,他们没有其他亲友,我义不容辞。
  “还有一件事,小哥,我此刻打理一间宴会食物公司,不设铺面,网了联络,利润较佳。”
  他又回到老本行。
  “我找回从前一班伙计合作,邵容帮我打理账簿,进度理想,小哥,两人胜一人。”
  我点点头。
  “别紧张,我会通知她你将出现,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他确是好心人。
  “邵容的家长会来观礼否?”
  “老实说,”老金黯然,“邵家不喜欢我这个粗人,至今没有他们回音。”
  未能爱屋及乌,多么可惜。
  我拍打老金肩膀。
  我试穿唯一西服,太窄太皱,式样也不对,需买新的,得花上好几百元,不如到洁如新去借用一套。
  蓦然想起,洗衣店已不属王家了。
  老金是我们老邻居,大姐二姐各自送上礼券。
  我问准新娘,“礼服准备好没有?”
  她朝我睐睐眼:“我俩不打算花费,在洁如新借用,好像是违法,不过,店主不说不怕,她与小女儿也那么做,说是已经经打过招呼。”
  我颇为失落,就我一人要自己买。
  我置了深色西装白衬衫及粉红色领带,一早往花店取了花球,到达注册处。
  我甫下车,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说:“志哥仍然英俊潇洒,不知多少女子愿意做收花人。”
  我认得这声音,她是阮津,我心酸。
  我转过头去,她穿着一套淡蓝色香奈儿,手牵着小女儿,那小女孩穿雪青色纱裙,眉目如画,是个小美人。
  我镇定地说:“你的气色很好。”
  她笑答:“你也是。”
  “花是新娘的。”
  “我知道。”
  我清清喉咙,“你好,苏小姐。”
  小女孩也清晰,“你好,小志叔。”
  “你知道我是谁?”
  她轻轻说:“你是洗衣店的旧主人。”
  我被她的老练逗笑,“你在本市读书,还喜欢吗?”
  她回答:“那些洋童,都有点神经病。”
  我哈哈大笑,正想问得详细一点,老金与新娘到了,邵容穿上白礼服,配小外套,显得丰满富泰。
  我们走进礼堂,主婚人迎了崃,读过简单誓词,礼成。
  “大家到舍下去吃顿便饭吧。”
  老金怕我扭捏,孔武有力的手臂箝牢我,叫我难以动弹,我被他带回家中。
  他们母女在另外一辆车上。
  老金看着我,“有无希望?我听到欢笑声。”
  邵容吁出一口气,“你没有看到王志一双眼已不再燃烧?”
  老金答:“贤妻,我没听懂,眼睛被火烧?”
  “那是一种譬喻。”
  老金看着我,“但是他一直微微笑。”
  “那是因为他已知道他获得释放。”
  我轻轻说:“邵容真是冰雪聪明。”
  老金搔头,“可惜嫁我主个武大郎。”
  邵容炸起来:“我是潘金莲,嘎,你找死?”
  这便叫打情骂俏。
  回到家里,三两下手势,老金便做了原只烤龙虾及清汤伊面,大家吃了顿饱。
  我坐在她们母女对面,夹菜给她们。
  老金说:“我同小哥说,忧郁小生不错是受女生欢喜,可是三十岁一过,还老低着头沉思,就奇怪相了,你们说是不是。”
  我斟出香槟,敬一对新人。
  邵容把花球交到阮津手中,“这给你。”
  阮津大方收下。
  邵容说:“你俩概有话要讲,叙叙旧,小孩跟我来,我们到地库看电视。”
  我摊摊手,看着阮津。
  阮津说:“对不起,志一。”
  我答:“我早已原谅你。”
  “志一,忠贞不是我强项。”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向窗外。
  “你们一家都对我好。”
  我怔住,咦,这话怎么说?
  王家并不喜欢她。
  “兜一个圈子,我又回来了,忽然听说洁如新求沽,大感意外,去问地产公司,他们只说王太太辞世,王先生不想再守着老店,我立刻筹款投标。”
  “邵容都告诉我了。”
  “我在店里度过一生最好时刻,我熟悉店里每件家具每宗摆设,我会做好洁如新。”
  “我感到安慰,老店原来在珍惜它的人手中。”
  “我把三楼租给二房客,他们一家是新移民,刚从山东省出来。”
  “他们很幸运。”
  “我已取到身份证及护照,了结一宗心事。”
  “恭喜你。”
  “还有什么事我要告诉你?离开你之后,我一直想念你。”
  我缓缓问:“为什么要离开?”
  “我俩在一起,其实没有前途。”
  我抬起头,“古氏给你的,我都可以做到。”
  这时邵容轻轻走出来:“阮津,告诉他,王家四口齐声哀求你离开王志一。”
  我张大了嘴。
  “古仲坤律师与我都在场,说,告诉他,王家对你进什么。”
  我的下巴掉到胸口。
  “到现在还瞒他干什么,已经事过境迁,说出来彼此放下心头大石,是王先生亲口这样说:‘阮小姐,我们一家人都反对这宗婚事,志一娶了你,失去全家感情,你们也不会快乐’。”
  我不相信。
  邵氏把摄影电话递过来,画面出现,清楚看到年月日期,以及父亲声音:“……你们也不会快乐。”
  邵容说:“我在律师行工作,懂是凡事搜集证据。”
  “这是古律师的办公室?”
  “正是。”
  我跌足。
  邵容说:“这时,阮津决定了取舍,然后,古律师钟情于她,给她很好的条件。”
  阮津笑起来,“过去的事讲来做什么,我在那天才知道,原来我还有自尊,原来我仍然爱自己,我才会离去。”
  邵容惋惜地说:“阮津,其实你还是懦弱。”
  邵容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跌坐椅子上。
  阮津轻轻说:“勇气不是那样用,我自小苦出身,经因较多,已是一女之母,自觉配不上志一。”
  我叹气,捧着头,双耳烧得通红。
  我所有的人,竟在我的背后,合力谋杀我。
  “对不起,志一。”
  邵容说:“王志一,我觉得阮津应当实话实说,现在你都知道了。”
  阮津说:“古律师对我很好,所有证件由他替我办妥,并且贷款给我做生意,我一路上碰到不少好人,志一,我并无遗憾。”
  那样还是不够。
  这是老金缓缓走出来,“大家喝杯冰茶润润喉咙。”
  我一口气把一杯五花茶喝干。
  老金说:“你们也不想想,小哥可承受得住。”
  邵容说:“别小觑王志一。”
  我点头,“邵容最聪明。”
  老金大惑不解,“你们口口声声赞邵容聪明,为什么我不觉得如此?”
  阮津微笑,“因为你爱她,若不,她就是妖怪。”
  我说:“现在你用回本名了。”
  她从手袋里取出护照,打开第一页,上边写着“苏佳”二字。
  她轻轻抚摸那本小小制作精美的证明文件,像是世上最珍贵物品,几经辛苦几乎用半条人命换回,自然珍惜,不像我等,一出生就有,无所谓。
  她接着珍而重之把护照收回手袋,很安慰地微笑。
  “志一,多谢你把老钟给我。”
  “不客气了。”
  老金忍不住说:“小哥,恕我鲁莽,现在还有什么阻拦你俩?你们若是相爱,为何不走在一起?”
  我低头不语。
  老金追问;“是下不了台,是自尊与面子放不下?”
  “不,”苏佳开口:“老金,是事过情迁。”
  老金震惊,“真的,小哥,你那样的深情也会过去?”
  我站起来,“今天发生许多事,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你们记得常常叫我茶叙。”
  我礼貌向众人道别,尤其是小苏小姐,我叮嘱她别忘记小志叔。
  我把车子驶出车道,忽觉全身无力,只得把车停在对街树下,伏在驾驶盘上休息一下。
  我看到阮津一个人从金家出来,她奔往前边,呵,那边有人等她,那是一个高大硕健的年轻男子,见到她即时下车迎上,与娇小的她紧紧拥抱亲吻,他两只手情欲地抓紧她的臀部,两人随即在耳畔不知说什么,他们分明是情侣。
  两人分开之后,我看到男子穿着白色棉纱背心,上身呈V字,六块腹肌凸现,双肩厚壮像一张健康床褥。
  这是她的新情人。
  我发呆,这时她一撩裙脚跳上小货车,车子侧面有“李氏修渠”字样。
  他是一个工匠,在西方国家,收入最好是他们,时薪四十美元,像大律师那样,出门开时计时,每次最少收取两小时工酬。
  他年轻、强壮,有正当收入,相信他性格爽直、坦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的主人,不需要征得任何人意见或同情。
  她找对了人,这人胜过王志一多多。
  相形之下,王志一毫无生气。
  不一会邵容带着小女孩出来,她也上了车,邵容替他们关上车门,小货车嘟嘟开走。
  他们都没有看见我。
  心理医生说,如果你不想看见,就会视若无睹,他们都不想看见王志一。
  我悄然把车驶走。
  大考结束,大姐二姐两家约好坐邮轮,叫我一起。
  我对豪华邮轮毫无兴趣,要坐船,也挑小一点,三四十个乘客那种,好循河流看两岸风景。
  我婉拒,长娟看着我,“志一,你越发扭捏。”
  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此。
  “喜不喜欢都无所谓,才十天八天,在舱里睡大觉也就是了,与家人聚一聚嘛。”
  “爸去不去?”
  “请他,他未必不来,但一定带着那女人,我们叫她什么,妈妈?王太太?我没那么起劲。”
  这时我才发觉两个姐姐有多霸道,阮津决定避开她们,真是明智之举。
  “她花光了他的钱没有?”
  幼娟答:“还没有。”有点沮丧。
  我不禁笑出声来。
  她们瞪着我,“你笑什么?”
  两姐妹一点也不心虚,做过亏心事,夜半不惊心。
  当然,她们坚决相信一切是为着我,我也不去拆穿她们。
  长娟把船票交给我,那只船,叫水晶光辉。
  两个姐夫在甲板晒太阳,轮流照顾幼儿,我看到船头前一幅爬石墙,已决定要征服它。
  开头只能攀上一二十呎,手脚连座骨都酸软乏力,三两天之后,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往身后看,只见茫茫大海,我问:“这船往何处?”
  身边一少年答:“经太平洋往夏威夷。”
  我叫冤,乘飞机,四小时就到了。
  但是姐姐们乐在其中。
  她们学跳舞、试酒、做按摩,陪小伊安游泳、打球,开心得似一对小鸟。
  我蓦然发觉,她们原来已届中年。
  辛勤读书工作,摆脱小店,嫁了西人,现在人称胡士太太及乌利奥太太,同洋人一点分别也没有了。
  我在泳池边喝吹啤酒 ,幼娟坐到我身边。
  我问:“你与漂亮的乌利奥注册没有?”
  她顾左右言他,“我想回中国做些事。”
  “尚未结婚?”我佯装吃惊,“仍是王小姐身份?”
  她终于回答:“王小姐,是,我留恋这个身份。”
  “拖久了不妥。”
  “你几时那么关心姐妹?”
  “姐妹也十分关心我呀。”
  幼娟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淡淡问。
  “都是为你好。”
  我反问:“你知道什么是对我好?”
  “那女子不适合你。”
  我生气,“死不认错,好似我还该发奖金给你俩。”
  “我们的确多管闲事,但母亲当日担忧流泪,换了你会怎么做?”
  “母亲也不喜你们嫁洋人。”
  “所以我至今仍是王小姐。”
  我讽刺她,“没想到你是孝顺女。”
  “事过境迁,那女人嫁了又嫁,你还与同胞姐妹吵个不休?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正要辩答,忽然有人指着远处说:“陆地,陆地。”
  大船渐渐驶近一连串火山岛屿的湾港,因为人迹不到,无路可通,树木茂盛翠绿,红花一串串似炮竹般挂下,可见小猿猴及鸟类窜动,众人赞叹:“天堂一般。”
  我走到甲板另一头,独自倚着栏杆,不一会,回到船舱露台。
  一个女佣正在收拾房间。
  她说:“先生,我给你雀粟,伸出手去,小鹦鹉会到你手中啄食。”
  我说不用。
  她静静离去。
  稍后两个姐姐挤到我房间。
  我恳求:“两位,请给我私人空间。
  “要不原谅我们,志一,要不,我们把你推入大海。”
  我啼笑皆非,“爸妈把你俩宠坏。”
  她们坐在床沿,“这是真的。”
  大姐说:“我们只想妈妈恢复笑脸。”
  我挥挥手,“不要再说下去,从此不要再提这件事,我原谅你们。”
  她俩唏嘘,“把她逐出洁如新,没想到她照样大模斯样回来,且做了女主人。”
  我微笑。
  大船缓缓驶入深湾,一道瀑布如新娘头纱般挂下,下端是一个碧绿色深潭,使人渴望跳下去游个畅快。
  大姐说:“噫,躲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多好。”
  二姐说:“那需要许多钱。”
  两个中年太太絮絮地谈了起来。
  我不去理会他们,离开船舱,穿上安全衣,爬上石墙,这次,一定要爬到顶,那处有小小观望台,可以站着享受胜利。
  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步步向上,已经练习数天,一定要攀到至高处。
  我双手酸软,再用力怕要拉伤筋肌,我咬紧牙关,来,王志一,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你就是懦弱,刹那间我不知从何来的爆炸力,手足并用,像一只蹒跚猿猴,爬上墙顶。
  我坐在了望台上喘息。
  这是蓦然抬头,“哗”,我忍不住低呼,自百多呎高处看出去,海平线呈现半圆形,太阳刚刚落在西方海面,载沉载浮,万道橘红色光线照得我眯起双眼。
  原来这世界美丽到这种地步,不抬起头来看个清楚真正吃亏,王志一,请不要再我我我自恋了。我挺了挺胸,站得笔直深呼吸数下。
  我抚摸几乎瘫痪的臂肌,忽然之间,有不知什么触到我肩膀,我以为是昆虫,直觉伸手拂去,幸亏及时缩手,原来那是一个女子的长发,她站在我身边。
  她在狭窄小台转过头来,“对不起。”她说。
  浅褐色皮肤、大眼、黑发,是亚洲人。
  她搭讪说:“没想到这里风景这样美。”
  我调侃说:“怪不得人人要向爬。”
  她看着,“看样子你也似陪家人乘船,闷个半死?”
  我大喜过望,“你也是牺牲者?”
  她伸手朝甲板一指,我看到一堆中年人光着上身,晒成煮熟龙虾般颜色正兴高采烈嘻嘻哈哈。
  怪不得她要爬上了望台透透气。
  我说:“可以想像五百年前航海家为何为大海着迷。”
  她笑笑,“下去吧,我请你喝冰淇淋苏打。”
  我吸一口气,“我不会与你比快。”
  可是她已经一支箭似顺着尼龙绳下降,苗条长腿只在墙上碰一下,便弹出去老远。
  她分明是运动健将。
  我加速追上去。
  这次我已无心理负担,我是我自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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