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星期五
手术定于早上十点。我们八点就来到医院,做手术前的准备。
下午当我从手术中醒来,医生过来看我,告诉我,再过三天,我就可以自己拆了纱布。有细细的透明胶带贴在伤口上,大约两周以后,伤口会完全愈合,胶带会自动脱落。我很惊讶,不会流血吗?我不需要到医院让护士换纱布吗?她笑着很肯定地告诉我,在手术时已经做过止血了,应该不会再流血了。从来没做过手术的我关于手术的陈旧观念被颠覆了,我这才惊觉手术室这个战场已经从上个世纪的柳叶刀称霸的冷兵器时代飞快发展为电子刀,伽马刀,中子刀等现代化尖端武器各显神通了。对抗肿瘤这样艰巨的战争也可以兵不血刃了。
我的医生是个很沉着自信的医生,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也面带微笑,看得出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The surgery is very successful. You will see the scar after three days. It is very small and won't look bad.(手术很成功。三天后你会看见疤痕,很小,不会难看的。)"
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按下心中无数个问题,也微笑着回答她,"Thank you for your great job! The scar must look like a beautiful tattoo or embroidery. (谢谢你出色的工作!这个疤痕一定看起来会象个美丽的纹身或刺绣。)"
这是个创口很小的手术,我不需要带引流管,也不用住院,当天就回家了。一周后我会来复查,那时会拿到术后病理报告,回答那些令我焦虑的问题:手术做得很干净吗(margin clear)? 淋巴结有被感染吗?手术比预计时间延长了将近两个小时,手术中有没有新的发现?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焦虑。医生说我的前哨淋巴结就在腋下,而且我的腋下淋巴结长得很密集,那有没有可能感染了?这个肿瘤的位置非常靠近皮肤,靠近骨骼,靠近腋下淋巴结。按乳腺癌的分期,无论肿瘤大小,超过三个腋下淋巴结被感染,或者癌细胞扩散到周围的皮肤,骨骼或肌肉,就是三期。这些组织有没有被感染呢?医生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当然一个刚从手术中醒来的病人就要搞清楚手术细节是比较奇葩。而且我的医生是个很严谨的人,病理分析报告没有出来,她是不会明确地告诉我的。
一到家,婉打电话来。我的喉咙因为手术时插管吸氧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对着电话就忍不住哭起来。婉马上放下电话开车来我家。谢谢你,我亲如姐妹的好友!
9/10,星期日
手术后我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无法入睡。吗啡的命名起源于希腊睡神 Morpheus. 我很纳闷睡神让我在手术中沉睡,我从手术中醒来后就弃我不顾了吗?
昨天晚上终于睡着了。凌晨被喉咙痛醒了。护士说喉咙很快会好的,两天后就没事了。大约我的喉咙太细了。我觉得喉咙越来越难受了。所有的身体的不适象炖一锅浓稠的汤,全煎熬在一起,也分不清什么了。但是至少我能睡着好几个小时了。睡眠真是神对人的赐福,不然每分钟都清醒着太痛苦了。
好友劝我去买安眠药吃。我开玩笑说,我怕我忍不住诱惑吃多了再也不想醒过来了。某个医学权威说,“Cancer survivors are those survivors of cancer and the treatments. (癌症幸存者是癌症以及各种治疗的幸存者)”今天是World Suicide Prevention Day (世界防自杀日)。我觉得还可以加一条,"Cancer survivors are survivors of cancer, treatment and depression. (癌症幸存者是癌症,各种治疗以及抑郁的幸存者)"
我看过一篇论文说,上个世纪美国医生们发现乳腺癌手术后的剧烈疼痛会引起很大比例的抑郁症,因此很重视手术后的疼痛管理。美国在对病人的人道关怀上取得了很大进步。很多病人做全切手术都不用术后吃止疼药。保乳手术相对更是比较小的手术,基本过了术后两三天就可以恢复得很好。只能说我是个身体和心理都很敏感而脆弱的人吧。
9/11,星期一
周一的早晨,静悄悄的,连平时总是唱个不停的小鸟也忙着去觅食了。昨天晚上大宝回学校宿舍了,早上小宝上学去了,先生上班去了。我躺在床上,没有象往常那样起床先打开公司的笔记本电脑查看一下email, 终于真切地认识到我的养病期开始了。
中文真是很博大精深。为什么称为“养病”呢?“除病”更准确吧?病要养着吗?有点养虎为患感觉。但是细细品味,这两个字又很有东方文化的淡定从容,温和中蕴藏着“Live with it" 的无穷勇气。
平时总是象永动机一样高效运转的我终于被迫停下来了。养病是对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休养。
术后第三天,精神终于恢复正常了。听从好友的建议,除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养猪模式,我开始读书看电影刷剧打发时间。
象过冬的松鼠那样,我上周去图书馆储备了一些书和DVD。上午躺在media room 的沙发上看完了《the Son of God》。也许我应该象好友建议的那样,去刷不动脑子搞笑的国产喜剧。我一直留着眼泪看完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
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夜,海面波涛汹涌,人们艰难地摇着橹,小船挣扎在狂风巨浪中。耶稣行走在海面,向他的门徒走去。人们看见他在海面走,害怕得叫起来。主说:“Courage! It
is I. Don't be afraid. (放心!是我。不要怕。)" 彼得说:“Lord, if it is really you, order me to come out on the water to you. (主,若是你,请吩咐我从水上到你那里去。)”耶稣说:“Come!(来吧!) ”彼得就从船上下去,在水面上走,要走到耶稣那里去。可是因为风大,他一害怕,就沉入水中,惊慌恐惧地喊:“Save me, Lord!(主啊,救我!)”耶酥伸手抓住他说:" What little faith you have! Why did you doubt?(小信的人哪,为什么疑惑?)”
大屏幕上,彼得沉入水中的恐惧表达得如此生动,那种被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沉溺窒息的绝望无助,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但是彼得并不是全然无助,他可以呼喊,“Save me, Lord!" 而主就会及时地伸出手。人是何其脆弱,在灾难的打击面前,一切都会动摇,对信仰对人生都会充满怀疑,而只要呼喊主,就不会沉溺。
影片结束时,耶稣复活后对他的门徒们说,“I am the way and the truth and the life. There will be no more death or crying or pain... I am making all things new. (我是道路,真理和生命。不再有死亡,哭泣或痛苦….我在令万物全新。"
Lord Jesus, please hold my hands and wipe off my tears. Please don't bring me to hard testing. Please protect me from all the pains. Please heal my body and my soul completely. Please turn me into a new and better person with you in my life!
9/12,星期二
昨天和神祷告,"Please hold my hands and wipe off my tears." 然后很神奇的,我的眼泪干了,就像休斯顿遭遇八百年不遇的飓风暴雨,在从天倾泻1吨降雨量后,终于雨停了。
从做完手术回家,我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过。因为手术的后续影响,我三十个小时睡不着觉,醒着眼泪就不停地流淌出来,把枕头都浸湿了。先生很紧张地说,“是麻醉药的副作用吗?你的脸和眼睛怎么都肿了?要给医生打电话吗?”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无声地在被子里哭了这么久。
我哭不是因为病痛难过或是害怕。身体的疼痛再难过也撑得过去,而且终将会减弱结束的。我想可能我有轻微的抑郁了,因为完全不受控制,无论我的理智怎样命令自己停止流泪,这样不利于恢复,但是都无济于事。我身体里好象有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突然醒过来,任性地毫无节制地哭个不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觉得我不仅是水做的骨肉,大脑里更是进满了水(所以最近智商直线下降),而泄洪的唯一方式就是流泪。
但是我从昨天晚上祷告后不再哭了。God has wiped off my tears. 我对那个小女孩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长期地忽视你,不停下来倾听你的委屈,只会强迫你把各种角色做好。”
后记:很多病友都说比起以后的各种治疗,手术是相对而言最容易痛苦最少的一步。的确如此。对于我来说,却是情绪到达最低谷的时期,可能是那时心态没有完全调整好吧。我现在已经完全走出抑郁,回过头来看自己当时写下的文字,也觉得非常矫情而羞愧。人到中年,谁不是在努力背负着各种责任前行呢?但是我还是决定诚实地把这些文字保留下来,诚实地面对自己曾经的软弱和怀疑。感谢神,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