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高行健的名声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立刻如雷贯耳了。他的书在台湾、香港、美国的中文书店里被大量地销售。此前,那本获奖的“灵山”在台湾只卖出几千本,真难得诺贝尔奖评委会的“伯乐”们。
咱是俗人,也跟着起哄,先看了他的短评小说集,但印象不佳。篇篇都非常的拖沓,总是充满并不引人入胜对话,不由地想到以写对话擅长的小说家王朔,相比之下,前者是没话找话,后者是妙语连珠。看看这些短篇的写作时间,嗯,都是八十年代初的。或许那时高行健的写作水平还不成熟吧?要不然就是我土鳖,看不出来里面的高明之处。再说王朔算老几呀?专门给我这样的俗人写故事的一个更俗的人。高行健那是专门给洋人写作的人,高雅。
跟着又读了高行健九十年代后期的力作,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圣经”,这种不佳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冗长,看得昏昏欲睡,催眠效果极好。唯一能引起我注意的是男欢女爱。那些做爱的细致描写能让我“亢奋”一阵,过后又是不可抗拒的困倦,赛过最好的安眠药。高行健为什么不写一本如何性交的书?那样我就爱看,从头到尾细细地读,还得身体力行呢。小说中的主人公动不动就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睡觉,真让我“嫉妒”。看来这又是我的俗不可耐,小说的真谛是一点也没领会。
“一个人的圣经”的真谛是什么呢?讲人性,讲专制社会下扭曲的人性?咱不是评论家,说不清。能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真实。就跟我这个老“知青”看了大量的“知青”小说时嚷嚷的,“这不是真的。”记得当年有个“知青”故事叫“今夜有暴风雪”吗?那个出身不好的女“知青”在严冬的夜里站岗,为了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在别人忘记换岗的情况下竟活生生地冻死。看到这一段,去过北大荒的“知青”们都大喊不真实。然而多少没下过乡的人们正是为这段“感人”的描述感慨万千,涕泪交流。其实这是煽情。看到公认的弱者,大家都会同情的,比如看到孤儿寡母要饭就要施舍点什么。但看到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还是个小伙子,并被说成是屡教不改,非但没人同情,还得围着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打。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东西,真实性就可以忽略了。
谁都知道,共产党在1949年统治中国大陆之后,特别是“文革”中,在意识形态上对人性采取极端的否定态度,颇有点“存天理,灭人欲”味道,当然这都是对普通百姓而言。甭管这是不是愚民政策,当时社会上“男女授受不亲”是想当然的,“乱搞男女关系”最不齿。因此高行健书中的男主人公没完没了的艳遇简直是天方夜谭。在这种人性极端禁锢的社会里,一个女子为追求爱情就敢投怀送抱,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有脸,树有皮,就算那女人情不自禁,一旦事情败露,就立刻成为社会上最被鄙视的“破鞋”,做为“坏份子”被管制起来。恐怕那时鲜有人敢这样不顾一切,即便有也是少之又少。如此说来,高行健塑造的这个主人公在“逃离”大陆中国之前,前后和四个女人发生非婚姻的性关系,还有的女的找上门来要他干,你在当时的中国社会能遇上多少这样的主儿?如果这种人物没有典型意义,没有代表性,我当然会说这就不具备真实性。
可没有真实性又怎么样,西方人还是为高行健欢呼。我想人家是欣赏他故事中男女的“潇洒”。主人公在那样一个专制的社会里还敢追求个性的解放,追求赤裸裸的情爱,小说又如此逼真的表现出来,这太符合西方人的口味,于是就有了真实感。如同好莱坞惊险的警匪片和光怪陆离的科幻片,让你看着过瘾,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以至不由自主地相信是真的,或者也知道不是真的,可还是愿意看。当然,诺贝尔文学奖的“伯乐”体会的真实感不仅仅在这方面,更主要的是小说中对“共产主义暴政”的全面否定,而且是站在西方人的意识形态上审视中国社会。也就是说,在评奖的标准中,政治性是非常之浓的。甚至可以这样讲:中国现在的作家中写作水平高的,写出恢宏巨著的有的是,但中间没有象高行健那样能站在西方的土地上抨击中国现政府的。
如何体现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性?我一个普通人很难说清楚的。让我谈谈当年的“上山下乡”吧。虽然当时的社会在压抑人性,然而人体内的荷尔蒙不会自动消失。越是“批判资产阶级情调”,“知青”们就越性饥渴。
男青年宿舍里,人们在夜里手淫是经常事,公开的或不公开的。二十左右的青年,不敢,也没什么机会接近异性。也有个别男青年悄悄地“谈朋友”,如果女青年怀了孕,私下里就去打胎,甚至女青年堕胎而死的事也是有的。这使大部份女青年更恐惧谈恋爱。
记得当年农场有个男青年叫小尹子,他因打架斗殴被抓到农场的“强(迫)劳(动改造)队”,一去就是一年多,在被监督的情况下干苦活。夏锄产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到远远的防护林里解手,看到一个挖猪食菜的小姑娘便兽性大发地进行强奸。奸污了小姑娘后,怕事情败露,就毫不犹豫地把女孩儿掐死,然后用手中的锄头在地里挖了个坑把人埋了。
这一系列过程竟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以至当时丝毫没有被人察觉。女孩儿的母亲在女儿丢了以后,便天天到孩子经常挖猪食菜的地方寻找。一场大雨之后,地边出现一个塌陷的坑,母亲发现了答案。农场的干部们这才想起调查,一对照女孩儿当天失踪的日子,小尹子马上被怀疑,一审问,他是供认不讳。很快,小尹子在群情激忿的公审后被枪毙。
在农场时,一个岁数不小的农业工人回老家娶了媳妇。他对待这个农村姑娘只是简单地发泄久久渴望的性欲,如果是喝醉了酒就毒打老婆,颇有些虐待狂。有一天这个成天一声不响、逆来顺受的小女人,在丈夫酒醉之后突然用菜刀将他砍死,并大解八块,然后把丈夫的肢体一块块地放在灶锅里炖,之后就都喂了自家的猪。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不动声色。邻居们丝毫也没有察觉。分场里的干部见这个职工一个星期没出工,便上门询问。小媳妇坐在炕上直言不讳,“我把他杀了。”说得是那样自然。以至干部根本不信,笑着问:“人杀了也得见个尸体呀?”答曰:“我(把尸体)都给烀了,然后喂了猪。”此干部大惊,急忙跑到猪圈边一看,果然见到一些人骨头。或许这该是当时社会的真实性,人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为什么高行健不从人性的压抑这种角度揭示社会的内涵呢?
不可否认,中国当年的生活中,沉闷、消极,被动地服从是主题。但作者在“一个人的圣经”中,把当时的中国社会描绘得一塌糊涂、肮脏龌鹾、无聊之极,特别是“文革”,人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这也是不真实的。在“文革”初期,整个中国是变得象个超级疯人院,但在三年之后基本步入相对稳定阶段。即便是“文革”之初,人民群情振奋,无限崇拜毛泽东,完全相信着共产党政权会战胜“帝修反”,你可以说这是悲剧,却不能说是整个社会中的人都在恐怖之中。
“文革”时我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出身”是“右派”、“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等,父母的“罪名”比毛泽东嫉恨的刘少奇都多。当时我只想着如何“和反动的父母划清界限”,如何当好“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何“做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可靠接班人”等等,就是没有“一个人的圣经”的主人公独立人格的意识。不但我自己,整个民族都没有。然而我心中却有着希望,尽管这是一种虚幻的东西;我在努力向上,尽管这是一种不自觉的盲从;可我很少有恐惧感。我父母呢?他们在“牛棚”里正努力“改造思想”,“接受批判”,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当中来”。事后他们讲,曾想到过自杀,但那是一种受不了委屈的心态,觉得自己对“党和毛主席的一片赤诚”不被人理解,并不是“举世浑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式的绝望。
有件事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文革”初期时大家都绣毛主席像,常常是用线在塑料纱窗布上绣。我母亲也锈了一块,但觉得不够好,就悄悄地用剪刀剪碎,倒在纸篓里。我妹妹看到后立刻让她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结果我母亲真的就必恭必敬地向挂着的毛主席像请罪。想想看,一个社会盲从、狂热到这种地步是怎样的悲哀,可高行健不想从这方面揭示社会的悲剧。
我不否认在“文革”中,特别是刚开始时,很多人被杀、自杀,但在社会上,相对于病态狂热或麻木不仁的人群终归是很少一部份人。毛泽东永远在挑动群众斗群众,利用绝大多数打击“一小撮”,利用他神一般的威望,发动着一场又一场荒谬绝伦的运动,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对全体人民的心灵之战。这是当时中国社会最大的悲剧,应该恐惧的时候不恐惧,应该战栗的时候不战栗,应该悲哀的时候不悲哀,没有了人格的时候还洋洋自得。为什么高行健不从这个角度去展现这巨大的悲剧?非要强调人人自危的恐惧感。或许洋人认为这样更有真实感吧。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人性中真善美的那一部份都是存在的。在中共统治下的中国同样如此。尽管人民在愚民政策下被愚弄,对“皇帝”仍是封建式的顶礼膜拜,官僚政治下恶人横行,无可遏制的腐败让社会道德沦丧,可这个社会还是有可歌可泣的纯朴、善良、忠贞不渝的爱情,美好的愿望和为之而奋斗的执著等等,但高行健是不愿用他的笔讴歌这些的,否则洋人就没有了真实感。
我总是认为,能否反映时代的画面是评价作品好坏的标准之一,因而总强调作品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当然不是一丝不苟地描绘真人真事,如果那样就不是创造。鲁迅写的“阿Q正传”是反映旧中国社会的经典,你能说非得有“阿Q”这个人吗?如果你说,共产党统治下的社会主题就是沉闷、盲从,毫无情趣,你根本不想写。那你可以回避现实,写些花鸟虫草、鸳鸯蝴蝶,写些帝王将相,再不然来点科幻,就是别来“指鹿为马”。如今人们还没读几本高行健写的小说,他的作品评论竟已铺天盖地,许多人异口同声地说高行健的书如何真实感人,说得我诚惶诚恐。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这些搞评论的专家们,应该说高行健想象力很丰富呀!
先别盖棺定论,高行健到底何许人也?他的作品到底怎么样?让我仔细看过“灵山”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