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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四十四)

(2009-03-11 02:04:58) 下一个

B年六月三日 晴

 

  大清早刚来上班,就听见一位老太太在走廊里引吭高歌,一看原来是芭芭拉。她也是最近刚刚住进来,人总显得极易激动,有些精神症状,所以总是在走廊里高声唱。其实她唱得还真不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能有这样的歌喉真是少见。但你要知道她是个什么形像呀!衣冠不整,拖个瓶子走来走去。那是个接尿用的瓶子。芭芭拉小便失禁,护士就给她接了导尿的瓶子。现在这比瓶子在地上拖着,导管的另一头接在芭芭拉的尿道里。这一定非常疼,但芭芭拉好像毫无感觉似的。

 

  她这么一唱引起了瘫子查尔斯的“歌声”。他真的是在唱歌,而且是很爱唱。当然查尔斯只能发出一些抑扬顿挫的,古怪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他在唱歌?噢,有一次我在查尔斯屋里收拾房间。忽然查尔斯“嗯、嗯”地说些什么。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需要帮助。我从他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美国皇历”,他摇头;拿出画片,他摇头;拿出一本书,他的头摇得更厉害。到底要什么?无意中碰了一架极其老式的录放机,查尔斯立刻急切地点头。啊,明白了,他是要听音乐。我立刻放了一盘磁带问他是否满意,那是盘乡村音乐,查尔斯又开始摇头。那只能换下去,换到一盘现代歌星唱的轻摇滚的磁带时,瘫子点头了。

 

  这会儿芭芭拉的歌声怎么引起了查尔斯的共鸣?他的声音还挺大。接着查尔斯隔壁也发出了声音。这不是歌声,而是哭嚎!是新来的老太太伊丽莎白。她的头摔了,青紫还没退下去。最糟的是她的腿在前些日子摔断了。她住在原来方克夫人住的房间。她腿四次骨折,以后就只能躺在床上。怎么跟方克夫人那么象?给她换尿布时可臭了!天天如此,半个走廊都是味。大概是由于消化不良吧?这臭味使我不由自主地乾呕。真令人尴尬。她现在肯定是疼痛得受不了了。要不然就是对外边的“二重唱”受不了。她芭芭拉这么一“唱”,走廊里形成了“三重唱”。

 

  护士助理们都在哪里?也是刚刚来上班的护士玛丽娜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摇头。她匆匆换好衣服来到走廊里。过了好一阵,“三重唱”才慢慢结束。

 

B年六月八日 雨

 

  李莎终于死在医院里。早上的时候医院来电话告诉了她的死讯。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这也太快点了。她是一个月前因为跌倒把股骨胫摔断。送到医院几天后,她又被送回来。那两天她惊天动地地叫唤!平常她是最讨厌别人叫唤的。也不能不叫,躺在床上动不了,又要大小便,开了叫护士助理的灯又没人理。我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听着她喊:“我要上厕所,帮帮我!”再过半小时改成“我已经尿床了,谁能给我换换被褥?”后来她又被送进医院。

 

  她的死使我有些难过。李莎虽然爱抱怨,可她人很直爽,也爱说话,看电视也兴趣盎然,脑筋虽然稍有糊涂,但还能给自己找乐子。记得有一次,我看见她穿着质地很好的外套在餐厅里坐着,一问竟是等着开Party(大家聚一聚,吃吃喝喝)。我觉得她肯定是糊涂了。但一打听,那天下午护理院还真的准备了Party,但后来因故临时取消了。老太太知道开Party,却不知道又取消了。我赶紧告诉她不开Party了。李莎大为不悦。她来到护理院几个月一直没赶上Party,现在她走了。她是多么爱热闹的一个老太太。

 

  九十八岁的优尼丝也是股骨胫断了。她进医院后一直没消息。老太太后来跟我挺好。开始的时候她总挥拳打我。渐渐的熟了,他就叫我小子,大声的、主动地和我打招呼。但我不满她为什么非说我是日本人。这次她跌断了股骨胫,恐怕不会再站起来。

 

  被“饿”死的方克夫人也是断了股骨头的。她的死当然是一种解脱,可硬是不给她饭吃,这也太……

 

  方克夫人先是得了重感冒,高烧,神志不清。护理院发出病危通知,她远道而来的儿女们决定放弃治疗。本以为方克夫人一、两天内就会去世,没想到一拖就是一个星期。她的儿女们只好在边上等待。这真是令人尴尬的时刻。第七天头上,一直没有吃东西的方克夫人终于过世了。我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今天我说到的老太太们都是断了股骨头的。据说白种妇女到了老年很容易骨质疏松,所以断股骨头的特别多。

 

B年六月九日 多云

 

  露西知道我要走了,一整天,只要她一见到我就叹一口气。清洁工头儿玛丽嘴快,今早我刚把我准备离开这个镇子的事说出来,她就得谁跟谁说我要走了。其实到我走还有半个月左右。我提前告诉我的顶头上司,是想让她及时找人顶替我。但我不想让露西、艾琳、伯莎和哈伍德他们过早地知道我将离开护理院。你怎么知道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会难过?

 

  下午下工前,见到露西在小院子里坐着,便过去陪她一会儿。露西不看着我,冒出一句,“你找到好工作了?”

 

  “还没有。但我得离开这个镇子到美国东海岸那边去。”我说得是实话,又不想多解释。

 

  露西沉默了会儿又跟我说:“我会想你的!”

 

  我说:“我也一样。不过没关系,你知道,人在地球上的日子是很短暂的,以后我们在天堂里永远在一起。”想不到露西眼泪流出来了。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话讲得让露西多心了。她是不是认为,我的话的意思是,我走了以后,活着的时候再也见不了面了?

 

  “你应该走,应该走。你该去干更适合你的工作。可你在这儿有多好呀。”

 

  我想起前些日子去了另一家护理院的弗吉尔。他也总这么跟我讲。“我不得不走。这是已经计划好了的。”我慢慢地讲,考虑着如何用我蹩脚的英语表达我的意思。

 

  “为什么要跟我解释呢?我跟你说了,你应该干更适合你的工作。这里不单单是个钱的问题。”露西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该下班了?”

 

  “我想在这儿多呆会儿。”

 

  老太太不说话,把我的手拉到她的怀里。我在她的轮椅边默默地站着。是的,我要离开这一“站”了。为了希望,我将奔向下一“站”,再下一“站”。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到达“终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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