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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一个普通的护理院(九)

(2009-02-04 00:53:39) 下一个

A年八月十二日 雨

  我牵着老太太玛丽的手慢慢走着,她不是我的顶头上司玛丽,是个护理院住了两年的,有严重老年痴呆的胖老太太。让我管她叫歌唱家玛丽吧,因为她总是低声地唱着什么歌。她是这样的“乖”,以至我有一种牵着个孩子的感觉。

  每当我打扫餐厅,总有几个老人坐在饭桌边不动,使我无法彻底地打扫。午饭后餐厅一片狼藉,到处都撒满了食物,汤汤水水的哪儿都是。自己吃饭的老人们有时坐都坐不稳,手拿着餐具直抖,当然是弄得饭菜一桌子一地。被喂饭的老人个个都半瘫在椅子上或轮椅上,护士助理们边聊天边把勺子里的饭菜杵到老人们半张的嘴里。那些老人们艰难蠕动的嘴巴让我联想到不漏水的水池子,饭菜又是掉得哪儿都是。这就是餐厅为什么这样难打扫。可饭后有几个老人偏偏不走,坐在那里“玩”饭。歌唱家玛丽就是其中一位。

  护理院有规定,住户只要是在吃饭就不能打搅。可歌唱家玛丽是在玩呀!她把果汁都倒在桌子上,再把土豆泥和在里边,然后用手去“和泥”,不时地往嘴里送着点什么吃下去。娇滴滴的女孩子们看见没准会吐。如果是别的清洁工打扫餐厅,大都不去理会歌唱家玛丽,由着她“和泥”。可我实在看不下去,况且老太太周围的地上太脏,太需要打扫。

  “玛丽!能跟我到别的地方去吗?”我过去问道。歌唱家玛丽见我过去顿时满脸恐惧,直打哆嗦,可她已经不会说话,只是瞪着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显然她也不懂我的话。我是否该走开?不,我并不是要吓唬她的。我慢慢拉着她的手,示意她起来,觉得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慢慢地扶她。老太太太胖,自己站起来有困难。我的歌唱家终于顺从地让我牵着走到电视机旁。我把她安顿的沙发上时她笑了起来,忽然伸出手摸我的脸,跟着就唱起了歌。嗯,音调还是很准的,是一首赞美诗。为什么她会唱歌却不会说话呢?

A年八月十五日 多云

  歌唱家玛丽和我很要好,见到我就笑!是那种会心的笑。但她坐在沙发上很容易睡着。她唱着唱着就闭上了眼睛,渐渐地,身子向前倾,头没命地低下去。她可是我给扶到沙发上的,本来是想让她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电视,可太舒服了就睡觉。我看见她几乎要摔下沙发,赶忙过去扶她。歌唱家玛丽突然惊醒,浑身一震,样子古怪,周围看见的人都大笑。我也忍不住乐,但心里很是觉得对不起歌唱家玛丽。老太太看是我站在她面前,就又边笑边唱起来。我发现沙发有个扳手,可以使之变成躺椅,于是就轻轻地把老太太按到沙发的靠背上,然后扳动扳手。歌唱家玛丽对这个变动了的沙发显得有些不安,嘴里喃喃着,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想了想,又来到歌唱家的房间给她找来一个大布熊。歌唱家玛丽一下子抱着使劲亲,忽然她使劲拉我,我顺从地低下头,她就在我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周围看见的人们又乐。

  可是歌唱家坐在沙发上太久了也不行,她会不知不觉地大小便!尽管她裹着尿布,可时间长了还是透了出来,一团臊臭。原来她总是坐在护士站边上的,那儿护士助理来来往往,到时候会想起来给她换尿布。她躺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后就被人们不自觉地给忘了!可我不是护士助理,没有权利给老人们换尿布。看到歌唱家玛丽裤子臭哄哄地湿着可真糟!以后我便把歌唱家玛丽领到护士站那边坐。

  老太太的女儿就在小镇上住,她已经退休,所以时常有时间来看一看妈妈。那是个贤妻良母型的老年妇女,她来了后第一件事是把妈妈领到屋中换尿布、衣服,然后在把妈妈领到门外的走廊边上坐一坐。面对草地、树林,地上蹦跳的松鼠和小鸟,歌唱家玛丽就低声地唱着什么,女儿在边上拉着母亲的手默不作声。有时我正领着歌唱家玛丽慢慢地走,赶上她女儿来,老太太就笑眯眯地用手指着我。我和歌唱家玛丽的女儿相视一笑。

  不过歌唱家玛丽对别的人还是怀有深深的恐惧心理。只要护士助理一来,她就哆嗦。护士助理对她不会有好气的,总得给她换尿布,很是麻烦。如果我是护士助理,我还能对歌唱家玛丽这么友善吗?

  我领着歌唱家玛丽的时候,内心不仅仅是怜悯,还有许多别的复杂情感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我在想:有一天我是不是也会傻了叭唧?

    回顾与情感(二)

  “是的,是的,应该是从这时候起……”我喃喃自语,翻看着护理院日记。“歌唱家玛丽”让我对老人们有了感触,让我不由自主地去领会他们的内心。

  那个护理院的外景是很美的,可惜当年竟没有很好地领略。三面是非常宽阔、平展的草坪,大得难以想像。我去到那儿干活的时候是炎热的夏天,草坪的翠绿和天空的碧蓝真是一景。衬托着白云和远远的树林,幽幽的,真有仙境般的感觉。我曾在夜晚心血来潮地驱车到那儿去过。竟是遍地萤火虫!衬托着夜空的眨眼的星光,草地上无数一闪一灭的荧光把你带入梦幻。

  护理院的正面有很多参天大树。门口还种着一片苹果树,当时已经接了大量青色的果实。修理工约翰把门前的大花坛休整得非常好,花团锦簇、色彩夺目。他还在每个护理院房间对外的窗口上都摆了草花,时常浇水,花开得多么旺盛啊。

  护理院红红的砖房镶嵌在各种绿色中、各色花朵中。彩蝶飞舞,蜜蜂嗡嗡,成群的小燕子在空中追逐着戏闹,各种不知名的、大群的鸟在草坪上蹦跳着觅食。到处都有松鼠、野兔出没。成群的鹿也时常光顾。可护理院的居民们能领会到多少“世外桃源”的感觉呢?或者说老人们是否还有能力去感受这一切?他们已不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了,不能迈出护理院一步,并非虐待,而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不能正常地阅读、观察、思考,他们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时空被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这让他们苦痛、沮丧。如果是老年性痴呆或帕金森症,简单的思维都非常困难了。可他们仍有着情感!他们渴望得到爱!只要是生灵就需要爱。

  牵着“歌唱家马丽”走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牵着个孩子走的感觉。其实这位老妇人的思维已经只相当于一个一、两岁孩子的水平。但孩子代表着希望,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孩子是可爱的,魅力无限。而老人正相反!可你发现没有?我能让“歌唱家马丽”由恐惧到高兴,心里有了几分得意。或许有人不以为然。让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高兴有什么可得意的?是啊,我确实看到护理院很多工作人员持这种看法,比如凯利。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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