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与情感(六)
眼睛又潮湿了。多年之后想到当时的情景还是叹息。我一个男人是否太过于敏感了?威尔玛、依迪丝,我真的为不能有效地帮助你们这些孤苦伶仃的人而难过。威尔玛老太太的手是粗糙的。当时看着她把我的手拉到怀里反复抚摸,我想起自己外祖母的手。也是那样粗糙。我在一篇纪念文章中是这样写的,“我手头珍存的一张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着我八个月的女儿照的,我站在边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床上直晃的、快要成为‘木乃伊’的姥姥,她则满脸笑容抱着一脸恐怖的小胖丫头。我那女儿大概把这个形容枯槁、身高缩成一米四,白发如同一团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个狼外婆。不单单是我女儿,我也会在某种时刻怕。她见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用锉一样的、曾是无所不能的手‘锉’我的脸,伸到我的衣服里‘锉’我的后背,笑眯眯,许久、许久,并操着家乡话嘟嘟囔囔……”就让我当威尔玛的孙子吧,当所有这些需要心灵慰藉的人的孙子吧。
记得那天我的心情是伤感的,但并非沉重,因为我是威尔玛的孙子了。我体会到老人看到她的“孙子”后的稍稍释然,就像我的姥姥看到我。威尔玛抚摸我的手时的表情是多么放松呀。
心中有着一点安慰,我让一位老人有所平静。就算是我对她的帮助吧。有了这种情感,便体会到心灵的自我净化。
那天傍晚我和十岁的女儿照常散步时显得很沉默。“讲个故事吧,爸爸。”女儿再三请求着,“你每天散步都讲故事的。”
“讲什么呢?”我敷衍着。
“讲个可笑的。昨天那个傻子吃糖包,结果把后背烫了的就很可笑。讲嘛。”
“周末的时候你愿意和我去护理院吗?”
“干什么去?”
“那儿有很多老人。”
“我知道。我到那儿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A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多云
利欧塔这个老太太是“行走动物”,一天不知要在各个走廊里来来回回走多少趟,默默的。她的背驼得比罗锅桥还弯,最弯处已经长疮,上面敷了许多纱布、药棉,显得“桥面”更高。走得累了就到护士站找个沙发艰难地坐下来歇一歇。我只要看到她要坐下便奔过去,找个垫子放在她的后背,那不断流出体液的烂疮已经把纱布湿透,“桥面”真够可怕的,再往比较硬的沙发背上靠我都替她疼。利欧塔见我忙,冷漠的眼睛瞪着我,“我杀了你。”来这么一句,一点不领情。歇上一阵,利欧塔又要在走廊里转了,见我过来就说:“让我站起来。”我赶紧过去帮忙,把老太太从沙发上拉起来,再让她扶好拐棍。她费力地站好后给我还是那句话,“我杀了你。”利欧塔最恨凯利,因为他过来就摸利欧塔的屁股,看她拉了没有,尿了没有,是不是该换尿布了。此刻利欧塔大喝,“我杀了你!”如果真的该换尿布了,凯利会毫不客气地把利欧塔架到她的屋中帮她乾净一下。那时利欧塔便大声嚎叫,“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我!”你看看,你看看,谁杀谁呀?
在吃中午饭前利欧塔往往也会这么嚎叫。别人都去吃饭,她还在走来走去,或坐在沙发上休息。护士助理告诉她该吃饭了,她就说自己不饿,坐着不动。叫她几遍后,两个护士助理见她“岿然不动”便过来架起就走,“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我!”老太太的叫得全护理院都听得到,真是哭笑不得。
利欧塔在走廊里见到我会问:“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能出去?”她久久地站在门边上,看着公路上车子跑来跑去,一脸神往的表情。我告诉她别老站在这里,因为她腿上有个特殊的塑料圈,能让门上的警报器地响个不停,这个警报器虽然声音不大,但靠近此门的住户们很烦。她根本不听,还给我几拳!真正的“老拳”。我真怕她瘦骨嶙峋的手打坏!她站着站着就情不自禁地去开门。门锁着,开不开,她摇摇头,便走到另一个走廊尽头的门进行“突围”的尝试。不知那门为什么不上锁,但门一开会引发警报。那警报声还极其刺耳响亮。利欧塔刚刚怀着“突围”成功的喜悦仰望蓝天,一群大惊失色的护士和护士助理们就把她架了回来。“你们想杀了我!你们想杀了我!”利欧塔无可奈何地呼喊着。
A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雨
感恩节老人们过得极其冷淡!天气还这么阴沉沉。今天本不该我上班,但玛丽要和家人们和和美美地过感恩节,我就和她换了班。我也乐得在节日上班,还多拿50%的工资呢。感恩节是美国人的家庭团圆节,其重要性仅次于圣诞节。然而今天几乎没什么人来探望老人们。他们的儿女们--也是老人--正和儿孙们过节。真不能说他们把老娘忘了。实在是没时间。
这天早上我开始挨着房间打扫卫生。不知是不是护士助理来得太少了,许多老人根本就没被叫起来去吃早饭。九十五岁的老太太诺玛和七十二岁的老太太弗朗西丝同睡在一张床上。我过去把弗朗西丝轻轻地扶到她的床上,她老年痴呆很严重,身上一股屎臭,大概又拉了。弗朗西丝的丈夫是个慈眉善目的退休医生,精神矍铄,身体很好,可他的妻子却傻成这样。老先生每天都来,有时一天来好几次,多半陪那人事不知的弗朗西丝坐坐,吃点冰激凌就走,反正家就在附近,来去很方便。他告诉我,他和弗朗西丝在此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以前一定是位热心肠的乡村医生。看他现在对呆傻的老伴儿有多好。
他每次来先到弗朗西丝住的房间看看老伴儿是否在,如果不在那一定是东走西走,就势倒在别人的床上睡觉。老先生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找,直到把弗朗西丝找到,然后领到弗朗西丝的房间。如果老太太该换尿布了,他再去找护士助理。总之,他对这一切都那么细心,也从来不发脾气。今天他什么时候来呢?
我看着墙上弗朗西丝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是多么漂亮、甜甜的一个女孩子!现在……
诺玛坐起来,并把双手伸向我。她这是要和我来一个拥抱。来吧。“新年好!”她笑眯眯,摸着我的脸。诺玛和别人打招呼永远是“新年好”或“圣诞快乐”,不过她并不怎么太糊涂。如果不把厕所弄得到处都是屎的话,我对她没有一点气恼。她有个独生女在镇子上住,也是个六十多的老太太,儿孙一大群。她那一家人什么时候来看望诺玛?
墙上有贴着一首她孙子写的长诗,是诺玛去年生日时贴上去的。内容是对诺玛一生的赞美。我看了也很感动。那你们这些当晚辈的今天就快点来吧。
A年十二月二日 冰雨
利欧塔居然怕哈伍德!这老太太动不动就打我!毫不客气。看来她也分人。哈伍德和瘫子查尔斯住在走廊的尽头,利欧塔老在门边上向外张望,门上的那个警报器就响个不停,虽然声音不大,可本来心情就不好的哈伍德终于忍耐不住,厉声让她滚蛋!我听见哈伍德高声吆喝,过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哈伍德满脸怒气,“让她滚,给我滚!动物!”我看看老太太,她躲在门边上问我:“他(哈伍德)还在那儿吗?”连连摇头,顺从地让我把她领走。待到利欧塔走得远了,门上的警报器自动停止发出声音。可过了一会儿,利欧塔又从另一个走廊的尽头走了回来,再次站在门边上往外看。当然,警报器又响了。哈伍德在床上简直要发疯。谁让利欧塔把二十分钟前的事给忘了呢?
这次哈伍德让我把房间门关上,算是把利欧塔暂时忘掉。“今天过得怎么样?”我问老兵哈伍德。
“糟透了!”他气哼哼。“什么事都颠三倒四!我的电视机彻底坏了。我妻子立刻买个新的,可拿来一看却是坏的!她拿到商店去换,可到现在也不来!我看不成电视,这个利欧塔来来回回地走,妈的,这警报器的声音让我发疯!我的肚子又疼起来。我这是见着鬼啦!”哈伍德发着脾气。
我不能总听他说个没完,就问他是不是想到饭厅里去看电视,那儿有个巨大的、极旧的电视。
“不去!我哪儿都不想去!今天我算倒霉透了!”哈伍德的火气还没有散尽。
我只好去干活,一会儿听说哈伍德在厕所里摔倒,拉了一裤子屎。每次他上厕所都是护士助理帮他坐在马桶上,这次他不知为什么坐着坐着就歪倒了,他倒在地上哼哼也没人听见,结果屎就拉在裤子里。今天他是够倒霉的。人倒霉呀,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