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
我先生是“跳机”来美国的。其实这么说也不确,“跳机”一般指的是客机过境美国,旅客在美国的机场设法混出去,然后在美国非法居留,打黑工挣钱。这种偷渡美国的方法早就不灵了,美国移民局了解到这种情况后,就狠狠地对有“跳机”旅客的飞机公司罚款,吓得这些航空公司对过境美国的飞机严加防范,一到美国的飞机场,旅客要上厕所,身后都跟着个警察。我先生是公司派到美国培训的。他早想好了,到了美国打听到路子,人便无影无踪,然后找个中国餐馆呆下来,以后再慢慢地混。当然这是非法的,可谁不这么干?听说人们管这也叫“跳机”。
他出国开会之前对我什么都没讲。培训的那三个月期间时有信来,最后一封信便说出了他的打算:不打算回国了。读到这封信,我紧张得浑身都麻木。他讲,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事,更不要让他所在的公司知道,等他混好了就把我们母子俩也办到美国去。嗨,我就是一害怕和他所在的公司交代了他的信,谁也甭想再拦住他,早跑到纽约唐人街去了。他是多么谨慎的人呀。但这“混好了就把我们母子俩也办到美国去”谁敢相信?混好了还会要我们?可混不好我们更去不成美国。当时我真后悔当初嫁给了他。我是他的第多少个女朋友,咱也不清楚,但他也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彼此彼此。我长得就是个子矮点,别人都说如果个子高,身段好,准能当电影明星。虽说这是玩笑话,我五官非常漂亮是公认的。那时他是名牌大学毕业,在上海有名的大厂子里当工程师,我仅仅是个中专生,毕业后在当技工。他交了那么多女朋友为什么就和我结婚了呢?我为什么一见钟情呢?拿着他这封信时真是心乱如麻。不说这些了。
先生所在工厂里从来没人到家里来调查过,大概这种事司空见惯吧。可我总觉得他们应该来一次,总也不来,这种隐隐的提心吊胆让人紧张。渐渐的,心情也就平静了。可我们娘俩怎么办?我不到三十,女儿才三岁。他在美国属于非法移民,什么时候能有身份,然后再来给我们办到美国去?再说他也可以在美国找女人呀!一个大男人在美国孤孤单单,不找女人就得是圣人了。
这一分开就是七年。几次我都想和先生分手了,和我好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挺像样的,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六四”后,那时的美国总统布什公布了保护中国留学生、学者的法令,规定凡是在1990年四月十一日前到美国的中国人都在受保护之列,我先生这一下就不是非法居留美国了。他高兴极了,不断写信来,让我们母女俩别着急,等他绿卡一到手立刻就办我们。谁不想去美国呀!可这一等就是五、六年。其实有了合法身份可以回来看我们,可他不敢,按理说他可是“叛逃”呀!回来万一给抓走怎么办?信上他总这么讲,我也觉得还是稳妥为好。可我知道有像他这样“叛逃”的人回来探亲的,根本没事。看来他在美国是没找到合适的,我们母女俩是他垫底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气,哼,你如果说不要我们了,我马上和别人结婚,人家比你像样多啦。我给先生写信时总是试探,大意当然是:如果你碰到合适的女人就提出离婚,别有任何顾虑,我不会怪你的。可越这么写,他就越信誓旦旦地说“他决不是见利忘义、惟利是图的小人”。真让人有些无可奈何。
“人家”是谁?刚才说了,“和我好的男人”嘛。只要我说“我和丈夫离婚了”,他们立刻就得向我求婚。不是“他”,是“他们”。你看清了没有?很多人追呢。一个女人的魅力可不仅仅是漂亮。你得用心计来控制这些眼睛直勾勾的男人。你问我是否一个人感到很孤单?有些,但这不是我和这些馋猫似的男人们来往的主要原因。老实告诉你,我对那方面的欲望很淡,但我得用这些男人,生活中不光光是力气活需要男人干。咱就是很有手段,哄得男人们晕头转向。你问都是些什么手段,是不是得发生肉体关系?别那么刨根问底好不好?请尊重一个女人的隐私权。我只告诉你一点,我极能控制自己,那方面欲望很淡也是一大优势。控制了自己才能控制别人。那些年我学会应酬,抽烟喝酒也行,我的男朋友们个个有用场。
后来?后来我就和十岁的女儿来美国了。当然是先生拿到了绿卡,然后给我们办的移民。
(二)
刚来时真是后悔极了,休息了两天,时差还没倒过来,马上就到一家台湾人开的电器组装厂干活,经常加班,一干就到晚上九、十点钟,累极了,在国内从来没干过这样的苦活,好不容易周末有了点时间,立刻就随先生学开车。命苦。我家先生在我来之前已经找好了这个活。他很仔细,面面俱到,非常地会为人处世。哼,他过去的女朋友结婚都会邀请他参加婚礼。那天我和先生本想去去就走,咱本来就一肚子不舒服嘛。可我那位和新娘子竟聊个没完没了。我心里这个气,“该走了。”过去轻轻说一声,笑笑,转身就往外走。见先生赶紧赔笑跟着,眼泪这才没流出来。人家新郎、新娘竟送到门口,又是说个不停。看吧,这就是我先生。
我们娘俩来美国如何生活他早安排好了。那时我们还住公寓,女儿上学由一同去的中国邻居的孩子照顾一下,其实有校车用不着担心。我上班的公司离家就五英里,来回搭一位中国同事的车。他叫老秦,就住在我们家附近。当然,先生是给他钱的,我看见他们来回推让,最终先生硬是把钱塞给老秦。“人情债欠不得。”先生说。哼,我就不这么认为。如果别人认为你有用,巴不得献殷勤呢。
先生在个小电话安装公司干活,每天开着车东奔西走、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他没去学电脑,说是不凑那热闹,既然没赶在头里就别跟在后面瞎起哄,美国就是这样,过不了几年电脑业就得热过了头。不过那时他看来有些后悔,因为搞电脑的人挣得太多了。
我没什么好选择的,英文不会,专业没有,车子也不会开,只能挣着每小时七美元的工资,成天加班。发工资的时候会高兴一下,一张支票显示着你干了两个礼拜的结果,别管那数字有多么可怜,那可是钱呀!那一时刻能把一肚子的委屈和忍耐忘掉。
活忙起来,生产线上真是紧张,大家还暗中较劲。老秦在我下家,他皱着眉,撇着嘴,躬着虾米腰尽量地加快着速度,一副受刑的样子。在国内他可是工程师,虽说退休了,可反聘回去还是个人物呀。他女儿给他办了移民,现在他在这里干着“蓝领”怎么想?我的上家是阿香,她是个来自台湾的中年妇女,短粗、健壮,手脚飞快。她在给我颜色,经常使用些小诡计,让我这里的产品都堆起来,然后再假惺惺地来帮忙,这样就好证明“大陆人都是笨蛋”。她丈夫老洪是生产线上的工头,夫妇俩一唱一和,好像这生产线是他们家的似的。
什么“好像”,生产线就是这俩口子的“夫妻店”!过去在台湾就是做小买卖的,这一套干得习惯极了。他们想干嘛就干嘛,对大陆人尤其刻薄,“共匪、共匪”总在嘴边挂着,骄横之极,听多了都偏头痛。“共匪”?有本事反攻大陆去!被共产党打败了就和我们大陆来的小百姓发威风?可咱现在是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还真得忍气吞声啊,不然这俩口子能把你欺负死。你看老秦,现在就已经被他们“摆平”了,屁都不敢放了。人家看你不顺眼,往胖彼得那里递一句话,马上就“走路(解雇)”。看这里活累呀,到时候你不小心点还干不成了呢。
胖彼得是他们的干爸爸。他是生产部门的总管,也是台湾来的,不知为什么是个单身,人家都说他是同性恋。他和老洪夫妇的关系真的不一般,吃喝不分家。现在你明白我刚来美国时为什么后悔了吧。到了这个公司就只有受气的份了,人家台湾人上上下下串通一气,想怎么捏拿你就怎么捏拿。如果实在受不了这气,你可以不干。可我不干又上哪去挣钱呢?
我想请个假也受到干涉,真的生了病也怀疑你背着他们偷偷摸摸干别的事情。阿香甚至连我和别人说话都管。我是他们的奴隶呀!你还千万别把不乐意的表情露出来,老秦就是例子。他现在就是老老实实闷头干活也不行,每天挨整,动不动就被骂成“共(产党)干(部)”。怎么办?想法和他们搞好关系呗;不但和老洪夫妇,胖彼得那里更要搞好关系。生存嘛。
怎么搞好关系?说好话呗。要艺术点,不能乱恭维,得说到人家心坎上。这他们才爱听。见到阿香穿件好衣服立刻就得说“真漂亮啊,合身,哪里买的”。千万别把“再打扮也是老母猪”的讥讽露出来。这话回家去骂、去解气。听她说自己和儿子怎么呕气,就要无限同情的样子,安慰、劝解,甚至和她一起着急,要阿香“千万当心别气坏了身体”。当然这心里恨不得她气死才好呢。老洪总是就喋喋不休自己的怀才不遇。这时你就要洗耳恭听,跟着一起感叹。另外,对他在生产线上的每一个行动都要交口称赞。除此之外,要经常做点好吃的带来让他们“尝个鲜”,陪阿香逛商店更是少不了的,等等。嗨,不多说了,反正这套我是得心应手。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要和老洪夫妇成为“知心朋友”还得参与。在我去那里干了半年活的时候,新来个大陆的老牛到生产线。那家伙在国内是个干部子弟,老婆来美国办到了绿卡,他也就跟着来了。他干活又懒又粗,动不动就背个手站着骂骂咧咧,说到美国受罪来了。嘿,谁也没请你来。这才是“共干”呢。没几天他就被老洪夫妇整得一塌糊涂。那些日子老洪、阿香在一起时便商量着如何修理老牛这个“共匪”。他们谈论这事时并不避讳我,这时我就得证明和他俩是一条心的,跟着一起痛骂老牛。他也欠骂,倒不是他干活有多偷懒,是“共干”,而是他敢当众挖苦我瘦小,是“小耗子”。有一次他竟敢骂我,满嘴三字经。他这是侮辱我!当时这眼泪就下来了。老洪正好在场,立刻过去,“老牛,你必须道歉!这么大人了,骂个女人家也不害臊吗?”你以为老牛会转身就走,说一声“我不干了”。没有。他真的来道歉,“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一个劲地陪笑脸。他这种人就是欠“摆平”,贱!而且就得一天到晚敲打着才会老实。哼,我让老洪夫妇修理他,经常跟他们说老牛干活如何偷懒就行。
还有那个小岳,他也是个台湾来的移民。老洪夫妇不知为什么很恨这个台湾来的二流子。“快四十岁了还没找到老婆,从来没个正经职业,就会偷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他。”老洪总这么咬牙切齿。他也确实和老牛懒得不相上下。其实小岳对我相当客气,从来没得罪过我。可谁让老洪夫妇要修理他呢。难道我还能替小岳说好话?我就是沉默,那开“夫妻店”的两个家伙也得怀疑我。没办法,你要和老洪夫妇搞好关系就得跟着一起“摆平”小岳。这就是我讲的参与。老秦呢?一样,也得“摆平”,生产线上除了老洪夫妇谁都一样,“摆平”。你是说我溜须拍马,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和老洪夫妇狼狈为奸?最好别这么指责。我的目的只是要和工头搞好关系,至于他们修理谁是他们的事。你委屈,说无缘无故地挨了整?那是你没能耐,不会生存。
胖彼得那里也得下功夫。很简单,送东西呗,奉承呗。当然,都要干在点子上,要投其所好。老实讲,送他那些好烟、好酒我都心疼,可你得装着很不在乎地说“是托朋友从国内买的,没税,所以便宜”。这套在国内还不是司空见惯。怎么?说我讲这些如同嚼蜡的东西真俗?别跟我这里清高、假正经。
(三)
就这么一晃好几年。后来我先生自己开公司了,还是安装电话,不过就他一个人干。原来那家小公司工钱不低,但他一心一意地要自己干。“早算好了,自己干挣得更多。当然,自己干就得辛苦。”确实,他非常地卖力,活忙的时候更是早出晚归。不过没什么活的时候他马上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也紧张呀。我挣那点钱哪够养家的呀,再说我们刚刚买了房子。一到周末,先生就说:“得好
好放松、放松。”吃馆子呗,附近的饭馆都吃遍了。完了就逛店买衣服。家里买了新车、大屏幕电视、像样的家具,屋里摆得还气派。
先生在诉说着他的雄心壮志,他要雇人干活,“买卖有的是!”他要我辞去工厂的活。这可不行,我在那里干活可以买全家人的医疗保险。另外,有些想法我也不能告诉他。万一因为分手了,我起码还有份工作。吓你一跳?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我们娘俩刚来时,有一阵子他总发低烧,身体消瘦得利害。他很是惊慌,到医院检查了,连是否是HIV阳性都查了。当然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病也慢慢地好了。他心里要是没鬼怎么去查是否染上了艾滋病?我们娘俩不在美国时他不定干了些什么呢。你要说那时他一个大男人在美国长期熬着,干点出格的事也是正常的,可他现在就那么规矩?他一个人在外边整天跑,泡了妞你也不知道呀。我现在是又怀疑他,又怕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有,我说了,对那事我兴趣很淡。原来在国内,先生为了能和我干那事常常求我,可现在他很绅士。我刚表示出不太情愿,他就算了。男人都馋猫似的,多半有什么人能满足他。你说能不让人紧张吗?
有时先生在周末也去加班。我就在家里不停地打扫房间。每间屋子的边边角角我都要收拾一番。三间卧室、起居室、厨房、地下室和车库,扫了又扫,擦了又擦,一定要弄得个井井有条。房子里弄完再整理前后院子,把草坪上的每一棵杂草都连根拔起来。洗衣服,再烘乾、烫平。厨房更得清洗,刷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就是细细地、长时间地做饭。先生干活回来一看就说我有洁癖,而且是到了美国才有的。“你为什么总怕我收拾房间?”我盯着他的眼睛,想发现些什么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先生一笑,“我只是说,你好不容易有两天休息,还干的这么辛苦。房间里过得去就行了,别老没完没了地干,把自己累坏了。”说完,他拿份“世界日报”倒在沙发里看,或打开电视找体育台和脱口秀看,不再理我。
他这不是成心气人嘛!我开始摔摔打打,让厨房的锅碗都发出声音。最终,先生大喝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进了卧室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呕气。唉,我这真是自作自受。男人是看不住的,得想办法,得想办法呀。女儿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打电话呢。想起这丫头我心情很更坏。刚来时她是个非常听我话的孩子,学习很努力,在学校里成绩很快就名列前茅,她是老师的宠儿,说起她就眉开眼笑。先生给她找了钢琴老师,开始半小时20美元,两年后长到30美元。这算便宜的。我们常带她去参加各种比赛,弹得不好,先生就吹胡子瞪眼,得了奖就全家人到外边吃一顿,眉开眼笑。说这些干嘛?那个华人家庭不这样。问题是女儿变了,不听我的话了;当然,更不听她爸爸的话。
她开始没完没了地给同学打电话。英文好了嘛,交往的同学就多了。起初我们还送她去中文学校,后来女儿不愿意去也就算了,学了半天连在国内学的都忘了。也是,学中文干什么?反正以后得呆在美国。我暗中希望她最终给我找个洋女婿。不是我崇洋媚外,在美国的华人子女找洋人结婚的多了,老老实实的美国白人也愿意找华人。可女儿现在变得很疯,听那种很吵闹的音乐,染了头发和指甲,问她哪里来的钱?说是在学校帮美国同学辅导功课挣的。可她现在的功课已经不是很好了。“那也比美国同学好!”女儿冲着我嚷,样子凶巴巴。她这是心虚,我能看不出来嘛。我只是想弄清楚她到底从那里弄到的钱。她不会告诉我的,什么都不会跟我讲的。
女儿一到周末常有同学家里的派对(PARTY),下午开车把她送去,夜里过了12点才来电话叫去接。想着她和一帮美国孩子瞎胡闹,我和先生真是坐立不安。说她应该早点回来,女儿就“大家都刚散嘛”来这么一句,说我们瞎担心。刚来美国时多好呀,女儿下了课总在家里帮着我做饭。那时到了下午我在工厂休息时打电话回去,她就在电话里甜甜地用上海话说:“妈妈,我在做甜点,还炒了一盘鸡丝。”一听女儿乖乖地呆在家里,我这一颗心就定下来。那时先生对此不甚满意,总说女儿太老实,以后在美国吃不开。不知他现在怎么想?
(四)
工厂里也发生了变化。老洪夫妇的靠山胖彼得忽然辞职回台湾干去了。新任命的生产主管是西蒙,当然也是台湾人,过去是产品开放部门的头,对生产很在行。不过他原来和胖彼得不和,所以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洪的工头给撤了,调来原来产品开放部门的戴维当工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没什么新鲜的。你是不是要看我的笑话,说过去巴结了半天老洪夫妇和胖彼得都白搭了,现在一下子“改朝换代”了。错了。对付老洪夫妇、胖彼得那套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实讲,我对老洪夫妇再好,他们也没给我过什么好处,巴不得老洪滚蛋呢。
新工头戴维也是从台湾来的,他父母过去是上海人,所以他听得懂上海话。他过去和老洪在工作上搞得很僵。那时老洪仗着胖彼得根本不把戴维放在眼里,他们的关系可想而知。我该怎么办?你猜对了,和戴维和西蒙搞好关系。戴维憋足了劲要狠狠地整老洪夫妇,我得给他的劲头鼓得足足的,一有空我就向他诉说老洪夫妇过去在生产线上的横行霸道,告诉他这两个家伙是如何、如何欺负我的,告诉他老秦、老牛和小岳他们是怎样的没骨头,被“摆平”了连屁都不敢放了,由着老洪俩口子逞凶。就是当着老洪的面我也敢用上海话告诉戴维,“(老洪是个)下流胎。”
“好,恶有恶报。”戴维咬牙切齿。老洪夫妇立刻被放在生产线最累的位置上,每天干得汗流浃背。老牛、小岳现在变了脸,动不动对老洪粗声粗气、恶语相加。可老洪这人乖巧,笑一笑,一声不响地闷头干活。阿香受不了了,这个泼妇高声和老牛对骂,又和过来调解的戴维大吵特吵。戴维立刻到西蒙那里告状。我以为阿香这回得被解雇了,没想到第二天她被西蒙调到仓库干活。为这件事戴维生了很长时间闷气。我安慰他道:“哼,这个老母猪!西蒙早晚把她解雇了,只是现在不是时机。”“你怎么知道?”戴维问。我说是西蒙悄悄告诉我的。其实没那么回事,可话说到那地步也只好这么讲。
没几天老洪便辞职而去。戴维很是不解气,“这家伙,正准备好好收拾他呢。跑了。”我也在边上恶骂老洪是个王八蛋。确实得好好地整这家伙,我送了老洪夫妇多少东西呀!这还不算陪阿香上街买东西花的时间,逢年过节请他们吃饭。
老洪走了,来了个阿王。跟老牛一样,妻子先来美国混到了绿卡,他也就从大陆移民来了。看来这人也没什么能耐。他估计四十多岁,其貌不扬,在国内过去是个下乡青年,后来是个机关小干部。一说到来美国就一口一个“没办法”,好像不是为了家庭根本不想来美国似的。嘿嘿,我还这么说呢。谁不想来美国过好日子?
阿王风趣,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他肯干活。确实,他跟老牛、小岳他们不一样,见活就干,从不计较,不过性子暴。竟为干活的事差点和老牛打架。看他那高声叫骂的样子也真少见,挺可怕的。为此他和老牛、小岳关系一开始就紧张,但和老秦还可以。休息的时候他爱说笑话,男人们围在一起前仰后合地笑,连老牛和小岳也凑过去乐得嘴都闭不上。但一见我们女的过去,阿王就不说了。老牛打着哈哈,“我们男人的荤笑话不是给你们女人家听的。”看看阿王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低头不语,也只好走开了。
我跟戴维说,咱们得把阿王拉过来。到时候你生产线上管起来事来,他可是个左膀右臂,老牛、小岳他们就更得听你的。戴维马上点头称是,“我知道,我知道。他这个人不错。”现在戴维什么都听我的。我可不是要控制他啊,我现在和戴维是好朋友了,当然要给他出好主意。告诉你说吧,女人就是比男人在很多方面敏感,同时又很有办法。
阿王好接近,也善聊,而且什么都聊,跟太太闹别扭的事经他一说真是逗死人。我不由自主地说到和自己先生的一些矛盾,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说到了那事。他一点不避讳,意思是那事在夫妻感情中非常重要,双方能情投意合、配合默契是很难得的,跟着就讲他们夫妇在那事上的感情变化,逗得我直笑。我不认为他和我说那事有什么图谋,我们都是过来人,朋友之间说说没什么。我跟阿王讲,戴维很看得上他,“只要你能听戴维的,前途无量。”他“嘿嘿”一笑,“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打工挣钱。什么前途不前途的……”下面没话了。再跟他说老牛、小岳他们不是东西,人很懒,心眼也不正,并举了很多事例,他还是“嘿嘿”一笑。我说得多了,他就说:“我知道这些。但我并不认为他们有多少心眼儿。就算他们很坏,可我到这儿不是为交朋友的,他们好不好和我没什么关系。”他这话让我非常不快。
阿王和戴维关系越来越好了,可就是不太理会我。你能体会出来,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这心里真有些酸溜溜。要不是我,戴维能那么快信任你阿王嘛。慢着,让我好好想一下,啊哈,我明白了,你阿王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心!我得去提醒戴维,要他留神心怀叵测的阿王。“他现在什么都管,你看出来了吗?别的部门来到生产线,先找阿王。他这是想当生产线的头呀。”我这一句话就让戴维脸上没了笑容。
久而久之,戴维渐渐变了脸,他和阿王之间的关系冷淡下来。戴维到各个部门都讲,以后到生产线上有事得找他。阿王也跑去一本正经地讲,“有事先和我们的头儿戴维讲,别一到那儿就先和我说。”哼,晚了,戴维不会再信任你了。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我当然得装成全然不知的样子。我还得到老牛、小岳那里去揭穿阿王的诡计。不过话说回来了,我做得过份了些。可谁让阿王看不起我!
这回阿王可失宠了。老牛和小岳趁机在干活时存心在和阿王着别扭,故意整他。戴维见着也不管。这时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就跳个不停。但我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看看你阿王会说什么。奇怪地是他什么都不说,偶尔叹口气。为什么他不跳起来骂老牛和小岳?哼,被“摆平”了呗。他这人鬼,知道戴维不会替他说话。
戴维经常带些吃的给生产线上的人们吃。我和老牛、小岳几个也都带东西来大家分享。可阿王从来不带。于是大家就一起骂阿王“抠门”。戴维这时总说,你们都听我的,别让阿王钻空子。到时候我就让西蒙把他解雇了。听了这话,我心里多少有了些解恨的感觉。以后大家聚餐也把阿王排斥在外了。
我看到阿王有时也到西蒙那里去长谈。告状去了吧?不怕你。戴维和西蒙是什么关系,都是台湾人又是要好的朋友。你能告下来吗?你阿王还有把柄在我手里捏着呢。你在跟我一个人聊天时说了多少下流话,你这是勾引我。不过生产线上老秦他们几个还是和阿王挺好的,别的部门的人都和阿王有说有笑。我得想办法告诉他们,阿王不是好东西。哎,这老牛和小岳也不识时务,干活还是那么一塌糊涂。
(五)
可天有不测风云,那天早上西蒙来了个惊人的宣布,戴维重新调到产品开发部门,生产线工头由阿王取而代之。我浑身先冰凉、麻木,跟着又燥热、出汗。怎么回事?我怎么事先一点不知道?中午休息吃饭时,戴维简单地说昨天下班西蒙找他谈了,跟着就是沉默,看来他不想多说。过了一阵他又讲,现在开始找工作,找到了就走,在这里干不下去了。看得出,他也感到很突然,心情坏透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和戴维后来请西蒙吃饭他从来都是推脱。原来……
那我怎么办?老牛和小岳他们都嚷嚷着让阿王请客。他笑笑,“好,我请客,不过我不想上馆子吃一顿,约好哪个周末到我家来聚聚,我给你们来点儿炸酱面、凉拌黄瓜,大家聊聊天怎么样?你们都说我‘抠门’,也不能让你们‘冤枉’了呀。”“又侃,又侃!”老牛没皮没脸地乱嚷。“好!说好了,到你家PARTY(聚会)去,到时候咱们好好喝点儿。”别人也跟着嘻嘻哈哈。阿王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我一眼。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最让我失落的还是工厂里那些女人讥讽的眼光:看吧,挑拨离间者也有今天。有人给我传过话来,说她们讲,我是当着一个人讲另一个人的坏话,用他人的隐私(人家未必认为是隐私)去套另一个人的隐私,极其无聊。其实女人谁不这样?我刚到工厂时她们可没少给我气受。看着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被老洪夫妇欺负得够呛还得陪笑脸,嘴上就说“你可真倒霉”,可心里挺幸灾乐祸,有时也跟着踩上几脚。可后来她们认为我和戴维、西蒙关系好就来巴结。现在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说我的闲话。世态炎凉,世态炎凉。
前两天老牛又对我说下流话,那简直是调戏!我只能到到西蒙那里告状,说这事时我都哭了,他说找老牛谈谈,可后来就不了了之。哼,我送他的那些酒和香烟算喂狼了。嗨,那点东西人家也根本没放在眼里,当初不就是为了联络感情嘛。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阿王这小子太诡诈了,他是怎么把西蒙给拉过去的?
我想了一夜,马上再和阿王搞好关系?没用,现在看来他这人心里什么都明白,我干的一切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怎么搞好关系?再说西蒙信任阿王,他也不会对我有好印象的。现在我才知道他对我的印象早就不好了。看来我只能不干了,辞职!
早上的时候我和先生说了要辞职的事。他先是有些诧异,“怎么一下子想通了?出了什么事情?”我跟他说阿王当了工头后自己太受气的事。他看了看表说,“我先去干活了,晚上回来再听你讲。”出门有说一句,“辞职算了,你挣那点钱真算不上一回事。我现在有很多PAPER WORK(文书工作)要干,雇个秘书还不如你辞职回来干呢。”
辞职的原因当然是先生开公司需要秘书。西蒙听我说完马上同意了。来到生产线我宣布了这件事,并用余光看着边上的阿王。“QUIT(辞职)让我真开心。来美国六年了,也就今天觉得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再不用夹着尾巴做人,回家自己当老板去。”就得这么说,就是不能让那些家伙看我的笑话。阿王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并不说话。他可真能气人,一脸蔑视的神情。我还想说点什么,可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是辞职,按惯例大家得请我吃顿饭。戴维去张罗,回来跟我说,阿王和西蒙那天晚上有事不能来。我就知道阿王不会来,可西蒙竟然也不给面子!
那天晚上在饭馆吃饭时,老秦忽然说:“阿王来了。”“他不会来的。”我嘴上这么说,也赶紧往门口看。我真的希望他来吃饭送别?老秦跟着又说“我看见他在窗户那儿闪了一下”,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这是揶揄我。可恶,真可恶,这么唯唯诺诺的人现在也嘲弄我。真是倒霉到家了!
倒霉到家了,倒霉到家了!
女儿找美国男孩交朋友,怀孕打了胎。我们双方家长为此还单独见了面。那家是一户犹太人,岁数也不小了。男的挺个肚子还秃顶,不住地说SORRY,我只能听懂这个词。女的一直板个脸不说话。我不断地看着脸色阴沉的先生,他也不说话。过后,先生告诉我,那个男孩子的父母强调,打胎的钱应该由他们出。他们说幸亏知道得早,晚了不能打胎,孩子生下来麻烦就大了。他们希望双方家长要特别注意,别让这两个孩子再来往,也不希望我们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也对呀,可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我说。“他们根本看不起咱们!”先生忽然恼怒起来,脸涨得红红的,青筋暴跳。“跟你说不清楚,你什么都不懂!”
我听了他的训斥心里像针扎似的,但没发作。先生跟我更疏远了,这回真的发现他有外遇。对方是个台湾来的离婚女人,我还见过。咱哪点比她差?!我先生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她?我也瞎了眼,怎么会嫁给我先生这种人?真的快气疯了。请别问我是如何发现先生有外遇的,再说这事我就要得精神病。我辞职不干,回家给先生当秘书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多少能看着他点。对,看着不是办法,可不看着更糟。嗨,睁只眼闭只眼吧。不过我告诉你,如果先生做得太过份,真把我逼急了,咱也不好惹,闹你个天翻地覆,别以为我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