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求

　　“……现在，请允许我利用这个机会，荣幸地介绍，第一次来教堂与我们共同感受上帝恩典的兄弟姐妹！”布道牧师微笑地向台下看了看。“林岩先生，黄萍女士！请你们站起来接受兄弟姐妹的致意！”

　　林岩、黄萍夫妇俩赶紧在后排站起来。做礼拜的大礼堂响起了掌声，人们都往他俩这儿看。黄萍小声嘀咕，“叫你穿得好一点！你还是这么个打扮！”林岩确实有点尴尬，他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个体恤衫。而前来做礼拜的人们都穿戴很整齐。

　　布道牧师又念了几个第一次来教堂人们的名字，他们都站起来接受善男信女的热情鼓掌。“请第一次来教堂的来宾免费到休息室用餐！”“哈！还白吃一顿！”林岩一笑。

　　“你小声点儿！一点儿正型都没有！”妻子抱怨道。林岩、黄萍夫妇来美国虽然已有六年，可到这个南部海港大工业城市还没半个月。从中部地区到这儿当然是追逐工作。联系他们来的朋友马上提到此城最大的华人教会，据说有一千五百多会众。她本人就是这个教堂基督徒，每个星期日都来礼拜。她到美国才信教的，不知为什么信得很虔诚。可她在大公司工作的丈夫从来不去，大概成天搞计算机太累。她是林岩的大学同学，在班上时不起眼儿，外号叫“小豆粥”。这可能与她个子小有关。后来她随丈夫到美国，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一家实验室当技术员，工作挺轻闲。“到我们教堂去吧！和大家多聊聊，你们初来乍到得需要帮助！”“小豆粥”热情洋溢，抱着她的刚刚半岁的老二。“都是台湾人吧？我可不象和那些嗲兮兮的家伙们打交道。不是傻狂气的‘台独分子’，就是‘高等华人’！”“我们大陆来的也不少！我们有自己的团契！好几十人呢！”“什么‘团契’？”林岩问。“东方团契！我们大陆人组织了东方团契！赵牧师是我们的指导牧师！……”“哦，我问什么叫团契？”林岩问。“就是象联谊会似的，一夥人在一起查经。查经就是学习、讨论圣经！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五的晚上，大家就在教堂聚在一起查经。”“小豆粥”看出林岩心中的疑惑。“我们都是自愿查经的！来的人很多都不是基督徒，从学习中加深对神的领悟。我是越学越觉得人的渺小；神，也就是上帝对人类的爱和宽容。人虽然有罪……”“我认为上帝是没有人格的！”林岩打断“小豆粥”。“人类将自我毁灭！人类的自私本性……”“行了，行了！”妻子又打断林岩。“又阴阳怪气！”“哇－啊－！”“小豆粥”的二小子大哭起来。他被林岩淘气的八岁的女儿掐哭。大人们结束探讨。

　　林岩不开玩笑。他确认冥冥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宰宇宙。如果把它称为上帝未尝不可。但是这个上帝没有人格。这个“没有人格”不是贬义词，只是说上帝并不看重人类，或者说上帝任凭人类的自生自灭。人类在上帝眼中只是个看不见的尘埃。而我们人类呢？迟早会毁在自己的自私中！那时地球，这个宇宙的偶然的奇迹就永远地消失。林岩也是近几年才确认这样一种宇宙观的。

　　有时他在黑夜里醒来，想着：还是人人信基督的好，总算给人类以希望、秩序。这么想是否有点儿太超然？为什么我不能满怀激情地相信着某种东西？他很苦恼。他看圣经的认真程度并不亚于真诚的基督徒。他和妻子半开玩笑，“我要等待上帝对我的感召，一种非理念，非感性的东西冲击我，让我恢复人生活的根本－－激情。”索性信教得了。不！他不能欺骗自己。可是他的内心孤独，多么渴望阳光、蓝天、白云驱赶内心的黑暗。渴望归渴望，没有也只好忍受。

　　在中部地区上学时，他时常去住户附近的美国人的教堂。那个老牧师跟他很熟。“……你的到来是上帝的意志。上帝就是让我帮助你，使你明确生活的意义。”老牧师的话让林岩眼睛潮湿，可他觉得不能再盲目地轻信一种信条。他痛苦。

　　那个美国人的教堂唱诗的歌声真美妙，常是三部重唱伴随着质朴的管风琴。歌声在教堂上回旋，林岩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爸爸！你哭了！”女儿惊讶道。跟女儿说什么？我是凡人，需要尽可能多的爱。她还不懂。

　　去了这个中国人的教堂后，很快有两对虔诚的基督徒登门拜访。他们是程先生和他的太太梅英，古先生和他的太太芬妮，都是台湾人。那天晚上他们四人来的时候可让林岩窘了一会儿，因为他家里只有一个长沙发和三把铁椅子可以坐。没关系，还有个床可以坐人。寒喧过后，林岩便直截了当地提问。“请问程先生，您是怎么信基督教的？”不用担心林岩的过于直率。程先生、古先生是教会专门派来“拯救人的灵魂，为迷津者指引新生之路的”。象林岩提的问题，他们不知回答了多少遍。“……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心中焦虑。在我第一个孩子时，这种不自信达到了顶峰，我和妻子常吵架，甚至觉得自己马上会死掉！我到医院去，大夫就给我开镇静药，还骗我说是胃药。那时我还真的以为我得了很严重的胃病。我拼命地吃药，但焦虑的症状有增无减，心中苦恼极了。我看着我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只觉得我简直不能担当一个父亲的责任！直到我有一天接触了基督教。……”他说得很动感情，举以大量的亲身经历。力求说明，把个人的生命托付给上帝，我们唯一的真神后，一切生活中的所遇到的困惑都不在存在。

　　古先生接着讲：“……我大学毕业后必须服兵役，我被送到金门（岛）挖隧道。每当他走向黑暗的隧道的深处，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挖隧道时间越久，心中就越恐惧！”他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段经历在他心中深深地留下了烙印，退伍后他开始接触圣经。他从中得到的启示是，人对外界的恐惧是对自己渺小、无能为力的自然表现。但知道自己是上帝的子民后，知道上帝主宰一切后，知道只要绝对地服从上帝，仁慈的主就会把我们带入永生后，内心就充实，莫名其妙的恐惧就少。“生活中遇到了种种的困惑怎么办？”林岩问。“你就真诚地祈祷！只要你真的相信仁慈的主，神是能听到你的声音的！”“上帝会赐福给你？”“这个，我们不知道上帝会做怎么安排？反正会有安排！”古先生说。“你看我们结婚五年却没有孩子！我和我太太每天都在真诚地祈祷，祈求上帝赐给我们孩子！但这只是我们凡人的愿望，谁知道神的旨意呢？但我想告诉你，你相信上帝，接受耶稣·基督作你的救主，你就会得永生。”“不接受就不会永生？”林岩简直的口吻简直有点嘲弄的味道。妻子在一边不安地看着他。“这个……不是一、两句话能阐述清楚的！”程先生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上帝的真实存在，他又故意地违背上帝的意志，他将没有永生！我想希特勒、毛泽东等世界人类的恶魔是不会有永生的。”

　　林岩不再说话。他的问题不在是否永生，而是信上帝的目的。妻子在国内是大夫，她有一次跟他讲，一个农村老太太自称基督徒，并劝她也信上帝。妻子笑道：“你信上帝，上帝怎么让你这么穷？”“那我们是信晚啦！”那老太太直拍大腿。相信上帝就能得好处，特别是现世！在眼前的程先生、古先生都在美国体面的大公司里干活，这是否都是相信上帝的结果？“小豆粥”是不是也是这种想法？她口口声声的“看主是怎么带领”的意思是，你真诚地相信了主，主就给你好果子吃，否则就是某种惩罚？这与林岩对圣经的理解有偏差！简单地说，我们只能从上帝那得到勇气和力量，只能得到平静。既然人世比起将来的天国只是瞬间，真正的基督徒是不该看重尘世间的一切的。

　　“林先生，林先生！我们要告辞了！能否接受我们对你们的代祷？”林岩笑笑，“请！”大家都闭着眼，程先生在向上帝赞美，愿他永远地敞开天国的大门，接受困难的地球上的基督徒。林岩闭着眼。冥冥中他在寻找，上帝！最伟大的造物主！无所不在的你。你要是真的爱人类，请赐给我平静。“好啦！你们得到永生啦！”程先生祷告完，两对儿台湾同胞就鼓掌，由衷地高兴。林岩觉得好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是在夜里对妻子说：“我可永生了！”“真讨厌！我可不想永远守着你这么个阴阳怪气的人！你干嘛弄醒我？”“到了天堂每个人都变得十全十美，那时我也就不古怪啦！”“行了，行了！还让人睡觉吗？又想怎么挤兑人呢，是吧？”

　　“……那天早上我开着车，车上坐着我的太太、两个孩子。当车子就要进入高速公路时，就在我前边的一个车子突然抛锚了！我拼命地踩刹车，但从反光镜中已看到后面一辆集装箱大卡车山似的的压过来！甚至那个司机恐怖的面孔我都看见。他真的刹不住他的车了。事故马上就要发生！然而卡车奇迹般地停住。我下车一看，卡车的前保险杆离我的车只有一英寸！这是主的保佑。恰巧，前一个星期，我的表弟在纽约那边把车开翻，可他和他的新婚妻子都安然无恙！这难到不是主在做功吗？……”布道牧师侃侃而谈。林岩和妻子坐在大礼堂里听牧师布道。女儿早不耐烦地跑到礼堂外边和别的小朋友玩儿去了。林岩很用心地听。他们几乎每个星期日中午都来。上午十点是用英语布道，听众大都是美国出生的中国孩子，他们的父母都是基督徒。中午这场用普通话和广东话布道。牧师说一句普通话，边上有个翻译翻成粤语。据林岩观察，台下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只懂广东话。

　　林岩对牧师的布道总是不断地批评，主要是觉得并非基督教真谛。妻子则抢白他，“说今世是否过好日子和信教没关系谁还信呀！跟你说了，你要是不感兴趣就别来！你认真听的目的就是想着怎么再把人家骂一顿？”

　　心中有个成见，教堂的一切都可以被讥笑。教堂时常举行新教徒受洗仪式，都在星期日中午布道后举行。在布道台后面有个厚玻璃砖的水池，平时用幕布挡着。有人受洗的时候就拉开，主持受洗的牧师站在水中，受洗的人依次下水，在牧师引导的宣誓结束，牧师就捏着受洗人的鼻子，把人向后按入水中浸一浸，一手还托着受洗人的后背，免得人整个翻倒在水中。由于水池的壁是玻璃的，台下的人们都能看见受洗的全过程。

　　每到这时“小豆粥”就激动得热泪盈眶，随着众人高唱赞美诗。一次林岩却故意地和“小豆粥”说：“牧师捏着人的鼻子是怕鼻涕流到水里，是吧？”“小豆粥”一下子大笑起来！恨得黄萍狠狠地踩丈夫的脚。又一次，一个受洗的老者误解了牧师的意思，怎么也不可顺势向后倒下。牧师一着急动作大了点儿，老者又一下子跌倒在水中。“弄不好没准还得淹死一个，提前到上帝哪儿去了。”林岩声还挺大，周围的人都笑。

　　当时教堂正在进行一项募捐活动。为的是在本城另一处修建一座新教堂。这笔钱的数很大，摊到每个会众头上是一、两千块。可这教徒中富户不少，尽是做买卖开店的。他们要是慷慨起来，每人拿出个几万不成问题。于是教堂把捐款的份额分别规定为１００、２００、５００、１０００、２０００、５０００和１００００，那阵子每个星期日牧师布道的议题都是捐献。牧师们说得再清楚不过，天堂里是没有钱的，善举最讨上帝的欢心。礼堂的休息室里列了一张极大的图表，每个星期都向会众公布募捐的情况。

　　从一开始林岩就对此事保持沉默。他料定教堂牧师们太乐观，不忍讥笑他们。果然，到募捐结束时仅得预计一半的钱。黄萍感到有些奇怪。“你这家伙，怎么也不说风凉话？”“哎哟！我的娘子！这捐来的钱之多大大超出我的预料！我还以为大家都是铁公鸡呢。还真有信上帝的人们，我怎么好讥笑人家？”林岩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已把这个中国人的教堂看成拜观音菩萨的地方。渐渐地他不怎么来了。黄萍也不愿去教堂，“中国人唱赞美诗怎么还没和尚念经好听？中国人的嗓子不行！”林岩则认为牧师选的那些歌不好听！“他们选的歌总是要人们对上帝敬畏，好听的歌他们都不选！”“你怎么见得？咱们在美国人的教堂听歌，你也听不出人家唱的是什么意思？”“反正中国人更强调对上帝的敬畏！好像必须要这样，必须要那样。要成为基督徒就得象佛教徒，十世修行！”林岩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在中国人的教堂里当个基督徒十分难。另外就是中国教徒们表现的功利主义，尽管他们是不自觉的。

　　一次团契查经学罗马书。在讨论第九章时，有关上帝是否预先安排人的善恶一段，吵得不可开交。林岩一向不支声，这会儿忍不住说：“圣经上说得很明白，你不能向上帝说：‘你为什么这样造我？’你的命运是上帝早安排好了的！你不能指望上帝会在尘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团契的人们把林岩好一顿“批判”！林岩真是无可奈何，心想：这帮人老想在有生之年从上帝那得到好处，在他们内心，这个上帝和中国的玉皇大帝没区别。

　　团契中有些聚会，周末到其中一个人家里吃喝一顿，聊大天。对团契朋友们的邀请，林岩内心是很勉强的。因为他和这些人没有共同的话题。他只好每次都吃得一个半死。可他又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暗暗地咒骂自己的不合群。女儿还挺爱去，总有许多小朋友在一起玩儿也真难得。可有一次女儿不太高兴。“爸爸！咱们家这么这么穷？为什么咱们家不买房子？”“谁说的？”林岩心里一惊。“他们（指小朋友）都这么说！还说你和妈妈是笨蛋！”林岩和妻子真下不来台。到不是因为自己的“穷”，而是他们原来口口声声说，团契的中国人都是朋友。他们知道大人是不会教孩子这么说的，可社会有个标准。女儿看到的是自己家里很差劲的公寓房子，而人家都是一栋栋小洋楼。正赶着一个团契的人通知下一次的聚会。林岩当时很直率地告诉说，他们这一家人不打算再去教堂，也不打算再和团契有什么来往。那边还特别要追问为什么？“我不喜欢撒谎！你知道我们不是一个阶层，我和妻子可以忽视这一点，可我女儿心里有很多误解。这对小孩子的心身不利。”说着放下电话。“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妻子责怪道。林岩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