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还黑着我就爬起来。１９７０年的春节临近，我得上菜市场排队买年货去。这一夜都没睡好！有酒有肉地吃喝一顿的念头折磨得我不得安宁。那年头的北京比现在冷，穿得滚圆出门还是被阴冷的小风顶个寒颤！
“《毛主席语录》带了吗？”妈妈问我。
“带了！”那能忘了吗？！《毛主席语录》是毛泽东思想的精华，每天都要奉为“最高指示”熟读背诵之。出门没带“红宝书”，敢？！
我得排第一个吧？哪儿呀！已有二十多人挤在菜市场门前！这可是差二十分钟六点，离开门还有两个多钟头呢！人们用冬装包裹得十分严实，但严寒仍让大家跺脚，彼此很少搭话。我默默地数着，有二十三人在我前头。最前头是个小老太太，不时地从厚厚的大衣里探出乾瘪的头自言自语。那动作总让人想起乌龟。
“天寒地冻的，不易呀！早上四点我就来了！第一个儿！”“乌龟”头往上一冒、一冒的。
“您为什么不叫您孩子来？这么冷的天，您这么大年纪得多遭罪！”
“儿子，媳妇儿都上班，路远，也不好请假。孙子小！咳！我老太太怕什么？一辈子都受苦！”
“错了不是？！怎能说一辈子受苦？！得说一九四九年以前受苦！以后解放了，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这要在“文革”刚一开始那阵，就得有人问您什么出身！”边上立刻有一人接话茬儿。
“哎！‘文革’前老百姓可是生活在刘少奇、邓小平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统治之下呀！”另一人抬杠。“说过幸福生活得是‘文革’之后才对！”
“同志！这话您说得可太危险啦！刘（少奇）、邓（小平）反革命路线只是在解放后干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懂吗？干扰！人民的幸福生活还是有的！只能说‘文革’之后生活得更幸福了！”
高论！天衣无缝！大家又都默不作声。
“昨天早上我就来了！”“乌龟”话还真多。“开始还排队，门儿一开就乱了！人都往里冲！我哪儿挤得过他们？眼瞅着成了最后！什么也甭买了！今儿！我起一大早！第一！”她还挺得意！
“年限了，总得有点儿吃喝吧？昨个儿我也是什么都没买着。今儿得来个大早！”说话的是条四十多岁的汉子。“今儿豁出去不上班了。没吃没喝过什么年呀？昨儿听菜市场头儿说了，春节每户三斤带鱼，两斤牛肉！我可好久没吃鱼了！”
“您不上班，来买菜，单位的头儿还不得批判您？”我忍不住插话。
“没事儿！我想法儿搞张病假条！他还挡得住我生病？再说了，谁有那么大瘾头子整人？我成份好，工人！”
成份！我什么成份？农闲回城探亲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出身也不好，父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一辈子改造思想！工人是无产阶级！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不过我们都在一起买年货！
来买菜的人陆续在我身后排起了长龙。我不时地向后看着伸延的队伍，心中庆幸自己的好位置。队尾还能买上好年货么？那都是第一百多个！“名落孙山”！
队伍里男女老少都身着时代的蓝色，偶见时髦的绿色。毛主席常绿军装在身，解放军是“钢铁长城”，但不能人人都一身光荣的绿色，那样显得有点儿亵渎神明。还是忠诚的蓝最妙。西方人称此时的中国为“蓝蚁之国”。是讥讽，还是恐惧？“蓝蚁”们是自豪，还是忿怒？可现在我这只“蓝蚁”此时只有疑惧！后面的“蓝蚁”们不断走到前边询问，“几点来的？”
“五点多钟！”言外之意，我们有多辛苦！别觊觎前边的好位置，企图“加先儿”。
“这后边还能买到好东西吗？”
“大家都排队肯定都能买上！年货有得是！”多么恳切的期盼！排队去吧，我的同志们！
然而有些“蓝蚁”到前边探头探脑之后，似乎没有回到队尾！他们竟贴着前边的人们站着不动！真是不详之兆，该不会象昨天一样吧？我没吱声，只是向前蹭着，紧贴着身前的人。前后排队的“蓝蚁”皆如此，默默地抗拒着不速之“蓝蚁”。可后到的图谋不轨的“蓝蚁”越来越多，他们越来越坦然地贴着我们！
汉子终于发话了，“我说同志，你哪儿的？排队了吗？这儿的人可都是天没亮就来了！”
“就这儿的！”年轻人口气还挺硬！他乾脆将一只脚插到汉子前边！
“他是这儿的吗？”汉子问前边的“四眼”。那人扶扶眼镜发楞，即不摇头，也不点头。汉子无奈地嘟囔了一声，用肩膀一扛，使那年轻人不能紧贴着他。那“蓝蚁”公然不畏，岿然不动！
更多的不速之“蓝蚁”效仿之！他们的腿都插进队伍！排队的“蓝蚁”也用肩膀扛住！“蓝蚁们相互抗拒着，各自控制着自己的“地盘”，挤成一个疙瘩！没机会跺脚也不能跺脚，地上都是“蓝蚁”的脚！
“你们是排这儿的吗？我早上四点就来了！”“乌龟”不断地抗议，我已经看不到她。声音从最前头处于胶着状态的一堆“蓝蚁”中发出！
忽然前边又一阵乱，一个身强力壮的“蓝蚁”冲开众人站在第一个！当他被责问时，此公指着地上的一块半头砖道，“我昨天晚上就来了！这半头砖就是我的记号！”啊！竟是这样！天那！可别再有别的半头砖在地上！
更多的年轻力壮的“蓝蚁”挤到了前边！我的脚快离地，头上已冒汗。门口堆了五、六十“蓝蚁”，身后的“蓝蚁”有几百！刚七点二十！时间呀，快点过呀！
“你们讲理吗？你们讲理吗？这是革命行动吗？”“乌龟”仍在徒劳地抗议。应该告诉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既然是“暴烈的行动”，还要遵守秩序排队吗？
七点半，有五、六个菜市场的售货员贴着墙朝门口挤来，“靠边儿！靠边儿！”“蓝蚁”们以为要提前开门，前呼后拥。这时挤到门口的一个售货员用洪亮的嗓音喊道，“革命的顾客同志们！首先让我们怀着无限崇敬的心情，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的红司令，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那几个身着白大褂儿的售货员手持“红宝书”挥动着，表情严肃！
所有“蓝蚁”都摸出“红宝书”挥动着，整齐地重复着“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一边挥动着“红宝书”，一边上下乱找“毛主席”。啊！发现了！在菜市场大门的上方悬挂着他老人家的象，风吹雨淋得有些发黄。
“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的林副统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身体健康！”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众“蓝蚁”齐声符合，但暗中控制“地盘”的较劲无法停止！
每天的“敬祝”完毕，售货员们又都离去。开门还有半小时，白热化的半小时！这真是个充满焦虑的时刻。“蓝蚁”们开始骚动起来，吵闹声愈来愈大，我的双脚终于挤得离地！“乌龟”的声音仍隐隐可辨，“没地儿讲理了！没地儿讲理了！”
八点钟菜市场大门准时打开，“蓝蚁”们蜂拥而入！忽然有人惊叫，“老太太摔倒了！老太太摔倒了！别挤了！”然而后面的仍急不可待地狂挤！门口的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蓝蚁”成堆地堵在门口，“乌龟”垫底儿！
后面的“蓝蚁”焦急地大喊，“往里进呀！往里进呀！”门口乱成一团，“蓝蚁”们不顾一切地踏过“路障”连蹿带蹦地冲进菜市场！摔倒的“蓝蚁”大声咒骂，极力挣扎！我浑身肌肉都绷紧，忘了自己是如何踏过“路障”冲进菜市场的！欲望使我疯狂！六小时后，我终于买了些牛肉、猪肉、带鱼，还有白酒，带着一身的疲倦，怀着庆幸，饿着肚子准备回家。在菜市场门口，两个售货员的聊天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老太太被踩得够呛！”
“可不是！咱们不赶紧把她拉出来，她八成没命了！”
“人都进出后，在门口看见她的一只鞋，还有《毛主席语录》，都踩成泥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