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那一天, 只剩我一人
丹奇( 2009 年 6 月 4 日)
20 年了,虽然每年的这一天,到处都会有不同的声音,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就是为了纪念的忘却。那久远的记忆被 20 年人生旅程尘封得太紧,每年的各种声音竟然很少能触动我那根本来就不敏感的神经。或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许是当时的疼不是太深刻,所以连伤疤也没有留下?
我这些天被时差折磨得白天睡觉,晚上夜游而无法写回国见闻,更错过了老公为纪念我们结婚 9 周年准备的烛光晚餐。但是今天在看了众多贝壳老友的各类纪念文章后,尘封的记忆悄悄地掀开了一个角,把我从那窄门里硬生生地拖回到那段令人莫名激动,深深迷惘,痛苦并怅惘的时光。
那一年,我考入南方一所外语院校读本科。那是我们这些专科毕业生工作三年后有幸获得的一次机会,接受英国文化学会与中国高校合作的一个特殊教育项目。班上的同学许多都已结婚成家。 所以我们这个班的学生就比当时学校其他学生年龄大上一截。而我那时在班上年纪最小,单身,因此就经常与主流学生的互动比较多,参加了大学文工团与比我小几岁的姑娘们欢蹦乱跳,歌舞升平。
不知啥时候开始,听说北京学生都去天安门广场静坐示威去了。我们南方的各个学校都开始响应。学校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大字报,学生们开始不上课,我们这些大龄班的学生们毕竟都有社会工作经验,没有像其他低龄班的学生那样亢奋,倒是相对冷静些,继续到教室该干嘛干嘛,虽然也免不了讨论一下时局。我当时对政治很不敏感,但也会仔细地听,细心地看,好奇地问。
很快,我们大龄班的宁静被打破了,有人说,比我们高一届的一个女生,嫁了一个军人,军人被派往北京了。还有人说,同一个班上的男同学有个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绝食,这个老师很担心 ….. 更有人说 ……
当事情与己无关的时候,往往不是高高挂起,而是无法 REGISTER ( 上心? ) 。这回我们班上的这两位与北京这个漩涡相连了,班上的人们开始有了某种程度的兴奋和高度的关注,对北京局势的关注。我与那两位同学不熟,所以便只能在路上遇到他们的时候,会主动给他们一个笑脸,打个招呼,他俩在同学心目中突然成了某种象征。
书是读不成了。停课了。
就在全校陷入一片混乱,大家开始停课的时候。平时在学校比较活跃的几个学生会干部把班上的学生全拉出去,到市府门前静坐示威去了。去饭堂打饭的时候,可以看见有学生捧着大大的篓子,里面全是白面馒头。还有一板车的水。一问,说是送给静坐示威的学生们的。
这时的学校已是大字报的海洋。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边吃饭,边看大字报,还有学生正忙着用新的大字报覆盖旧的大字报。当时的我,虽然喜欢唱歌跳舞,但那是舞台上,进入的是舞台角色,表演的不是自己,所以胆大。生活中的我,却是一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但是这一次,看到墙上的大字报,看到学生们的轰轰烈烈的热情,我倒是受到一些感染。这时老是产生错觉:五四青年运动难道就是这样发生的?我怎么置身于一场学生运动的时代了?
想着五四运动给这个国家的命运带来的改变,看到眼前的莘莘学子们那么激昂,那么兴奋。我突然有种感动,突然想起我所带过的唯一一届学生们,他们也在参加运动吗?政府哪去了?学校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这就是学生运动,在反对政府?反腐败?到底谁是腐败的,我们怎么看不到?当我们离人们所指的事物太遥远的时候,就会有眼不见为净的思维。当你说谁谁是坏人,而我们没看到事实时,就是没法想象的出来那个人坏的样子。这就是当时的心态。
不记得是哪一天,晚饭后,突然所有的宿舍都骚动起来,说是军队今晚要进驻学校,全校学生要去参加全省联合大游行。于是,学生们奔走相告,倾巢而出。毕竟是比那些低龄班的学生大几岁,我竟然没有这种冲动。同学们邀我,我犹豫着。说真的,我对这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激动人心的场面要马上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羞涩感和抗拒感。大队伍已经开拔了,里面还有老师领队。说是学校为了学生的安全分派给各个班级的。学校的灯光一会亮,一会儿熄的。制造出令人紧张的气氛。眼看着宿舍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突然害怕了。赶快穿上凉鞋,追赶同学去了。嗨,就算是见证一下历史吧。为了这个见证,我赶上了队伍。
刚开始,队伍还有秩序,高自联的头头们,在队伍前奔跑,鼓动。一会“打到 xxx”, 一会 “xxxx, 身体不行 ” 之类的顺口溜。落在队伍后面的我,紧赶慢赶。生怕掉队迷路。看着路上行人不断地往募款箱里投钱,很感动。看着一双双小手举起来,喊着“打倒” , 很别扭。自己的手很沉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队伍从白云山一直开进广州街头,从河北市府省府门前,到河南中大,到回到海珠广场。我的凉鞋不知何时走丢了,只得赤足而行。走了多少个钟头也不知道。队伍后来也走散了。我好不容易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学生,走到海珠广场。天也开始下着毛毛细雨,大家又累又乏,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便听到有人喊:学校从部队派卡车来接学生了。我们这才爬上一辆辆军用卡车,回到十几里地开外的学校。
第二天,就听到两个消息: 我们上一届班上的女同学的军人丈夫被打成重伤,她已经坐火车去北京了。大家对她满怀同情,我在走廊上遇到她时,主动地安慰她,尽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在电视里看到“歹徒烧毁汽车,袭击军队”的报道。另一个消息是她班上的那位男同学的学生在北京被打死了。这个男同学于是每天都在学校饭堂门口静坐。我看到了他的泪后,也开始哭,心里很悲怆。
最后,全校开始空校。学生全部回家乡去,因为据说军队要进驻。全班同学刚好借机会回家与家人团圆。我在不知所措中,给在广州某单位担任党委书记的远房叔叔打电话,了解他的想法。他说,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先别回去。于是,我真切地开始体会“静观其变”的意义。
等到全校同学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是班上唯一一个留下的。
没有学生的学校里大字报满地飞舞,校园里空空荡荡,我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开始停留在所有的大字报面前阅读,没有人在我的身边,我可以安静地品味。读完后,心中的怅惘更加加深,巨大的孤独和迷惘包裹着我。心开始揪着,为学生们的未来,他们会被“秋后算账”吗?为中国的命运,六四达到了五四的效果吗 ?
想着我那女同学军人丈夫的半身不遂(后来得知),想着我那男同学的得意门生英年早逝,我的心开始滴血 ……
(旧帖重发,为了纪念的忘却)
呵呵,看来遇到那旮旯的老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