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九 章
十一月十日,毛澤東第七次接見了紅衛兵;一九六六年好不容易過去了;最後連舊歷年也過去了。六七年二月十四日,周恩來在中南海懷仁堂主持召集當時負責日常工作的黨政軍有關領導和文革小組成員的碰頭會。會上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李先念,譚震林等老帥為一方,以康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等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為另一方,展開短兵相接的鬥爭。這就是所謂的[二月逆流]。自此之後,三月,四月...全國各地免不了被北京震央波及,到處都發生全武打的場面。廣州也不例外,中山大學的造反派學生甚至開車到石牌兵工廠裡搶槍,半途遭毛澤東主義紅衛兵襲擊,死傷慘重。其他各大軍區所在地的福州,成都,西藏,武漢,南京等地,都發生了造反組織衝擊大軍區的事件。各地武鬥愈演愈激烈,並且出現軍隊與軍隊之間的對抗。尤其是四月份以後,各地武鬥差不多發展到內戰邊緣。公安部長兼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謝富治於五月十四日講話便談到北京從四月三十日到五月十日,参與武鬥者達六萬三千多人,其中五十人以上的武鬥有一百三十餘次。重慶的武鬥從六月四日到八日,軍區支持的[八一兵團]襲擊並圍攻西南師大的[八三一]造反派那次武鬥,參加人數達兩萬多,死百餘,傷千餘。軍隊使用槍枝上萬,甚至動用大炮兩百門。從大字報上看到的武鬥消息,最新鮮的莫過於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公然與黨中央,毛澤東抗衡的報導。不要說造反派奈何不了他,連毛澤東派去的欽差大臣關鋒,王力,也給扣押起來;最後非周恩來去調解不可。俗話説「山高皇帝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都說明那些擁兵自重的將帥的實力難以駕馭。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在長征時期,身經百戰,特別是在鐵索橋上強越大渡河的勇士之一,可說擁有非常雄厚的政治本錢。後來還要毛澤東親開金口說他是好同志並把關鋒,王力炒了方肯罷休。當時毛澤東去武漢橫渡長江並不是真的為了游泳,而是看著周恩來如何處理這個[兵諫]問題,自己又不敢冒蔣介石給張學良劫持那種風險而站在第二線,以備急變。軍區之亂,不知有多少學生,工人因械鬥而血淹武漢城,不知有多少人因流彈而命喪街頭,更不知有多少屍體漂浮長江。看來毛澤東指示軍隊不要介入文化大革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些擁有軍權的人物表面上不違抗主席的最高指示,但暗中却協助自己要支持的那派學生,讓他們到軍械庫去拿取武器。那些所謂的造反派開始時,大多數得不到軍區支持,在武鬥中只有挨揍的份。挨揍多了便要反抗,後來亂到學生衝進軍部搶武器的事件層出不窮。後來又聽到毛夫人江青同志提出的[文攻武衛]的口號,那更是火上加油,使武鬥昇到白熱化階段。毛澤東要奪回失去的權力而發動這場文化大革命。文化沒有了,命也給革掉了,很多學生,工人,農民,甚至軍人不知袖裡乾坤而捲入激烈的派系鬥爭,進而陷入混戰。廣西省鬥到火燒梧州城最為嚴重;無數死難者的屍體竟被釘在木排上,讓其在珠江上順水流而下,漂到零丁洋,甚至有些到了香港水域。廣西桐嶺中學還發生學生烹吃教員事件。
毛澤東想要學生鳴金收兵,出了[回原地鬧革命]的最高指示。正是請鬼容易送鬼難。那些學生難得免費到處玩耍,到處鬥人,有誰願意這時回家?那些因家庭成份不好而遭受阻撓去串聯的學生這時也想趕乘[最後班車]。天澤是在校學生,本來也可以趁此機會出外混混,後來聽大均的妹妹說有位去串連的同學得了腦膜炎在途中死去,便取消了外出的念頭;當然母親的極力反對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天庭從來對北上串聯不感興趣,他對沙甸魚罐頭式的擠壓旅遊不曾羡慕,因為那不是享受而是活受罪。天庭差不多每天都出外去看街上的大字報;看多了也悟出點苗頭來。毛澤東的最高指示經常在變,有時是一百八十度地變;今天支持造反派,明天又要安撫保皇派。怪不得連滑如狐狸的政壇不倒翁周恩來也說自己跟不上主席的路線。前些時,他公開讚揚廣州港九鐵路局的[春雷]造反派確是平地一聲春雷;後來又改口為[悶雷]。從那些反覆不定的報導,天庭意識到這種混亂局面還要延續很久。這種權力鬥爭,究竟鹿死誰手?確是難以預料。不管怎樣,遭殃的還是老百姓。自己和家人會不會再次成為鬥爭的標靶,那真的不得而知。哎,管它的,套句廣州俗話「煮好送上來,便把它吃了。」那就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意思。天庭已學會自我開解。
「馬天庭,等一等。」天庭剛出了門,走不過五戶人家,便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梁庚,陳日昇,廖仲文那幾位去了寶安縣插社的同學。心裡覺得奇怪他們為甚麼來找自己?但天庭很快地走向前去與他們握手寒暄:「今天吹甚麼風,令你們幾位光臨敝舍?」
「馬天庭,你不要那麼文謅謅的好不好?多年的同學,有機會來探望一下,不可以嗎?」廖仲文笑說著。鼻樑上還是掛放著那副黑色邊框的眼鏡,臉色比以前黑實得多了,而書生氣少了。
「幸虧你們早到一步,否則,你們要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能找到我。」天庭笑答道。
「怎麼,你有要事出門?」梁庚急問道。他那方而寬的臉上已經少了往日那股師爺氣,而多了層泥土的顏色,那眼鏡的深度與仲文的不相伯仲,嘴角下那顆痣依然那麼分明。
「哦,沒有甚麼要事,只是想出去看看大字報而已。」
「馬天庭,其實看大字報是很重要的。關心國家大事是我們每個年青人的責任呀!」陳日昇搶著說。
雖然鄉下的農活把他鍛鍊得沒以前那麼文弱,但說話的語氣與那瘦薄的身型不大相襯;想起唸書時不理閒事的他,現在聽起來有點滑稽,但天庭還是很客氣地回答:「陳日昇,你不要跟我開玩笑吧。國家大事哪能讓我這種人來關心呢?正所謂[肉食者謀之。]何需我這種無業遊民去操勞?有天大的膽,也不會這麼想。我去看大字報只因為在家無聊,悶得慌。」天庭心裡想雖然大家都是黑底子的淪落人,但是一向都沒有來往,多年同學也不清楚互相底細,還是小心說話為妙。[逢人只説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古人的經驗是有其存在價值的。
『馬天庭,你這樣看法是不對的。我們的家庭出身雖然不好,但可以有好的表現。毛主席說過「有成份論,不惟成份論,重在表現。」以前劉少奇那夥當權派曲解了毛主席的意思而對我們成份不好的學生採取不公平的政策。成績好的不能上大學,交白卷的張鐵生反被錄取。我們沒工作分配,還要給逼去務農...』日昇爭辯道。
「陳日昇,去寶安插社前,你不是對我說過我們出身不好的子弟應該要接受思想改造,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怎麼現在後悔了?」天庭故意試弄他,頂了回去。
「馬天庭,我並沒有後悔去寶安插社。我只覺得當權派對我們實在太不公平了。我們到農村去接受改造,但仍然得不到信任,仍然受他們監督,仍然低人一等。」日昇氣憤道。
「哦,你們仍然得不到信任,那是你們表現得還不夠好。你們應該更加努力一點去爭取才是。如果你們夠誠心誠意地接受改造的話,我相信最後會得到黨和人民的信任的。」
「馬天庭,你不必說那些風涼話了。如果你思想那麼開通,那你為甚麼不去農村呢?」梁庚青著臉地質問。
「喂,梁庚,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甚麼時候對你說過我的思想已經通了?我只是說既然你們思想通了而去農村的,那麼應該通到底地接受改造,否則,你們又能怎樣呢?」
「我們要北上串聯,要造當權派的反。我們是有毛主席在後面撐腰的;這次文化大革命是真真正正的群眾運動。你還記得鄧昌雄嗎?他與我加入了[粵海風暴]這個革命組織,而且是重要的負責人之一。」日昇一口氣說下去,而且露出得意的神色。
「陳日昇,我認為你有點搞錯了。現在是群眾運動還是運動群眾?你要分析清楚,否則,套句紅衛兵的口頭語,[後果自負了。]」天庭本著同學一場,作善意的提醒。
「馬天庭,這個你不用擔心。[粵海風暴]是支農青年自己組織,那自然是群眾運動啦。我們專程來拜訪你,希望你加入我們的行列,去為自己爭取權益。」仲文替日昇解釋。
「廖仲文,我心領了。我本人對任何派系組織,任何政治活動都不感興趣。你們要北上串聯的革命行動,我深表同情,不過方向好像錯了。如果改為南下串聯,我倒有興趣。」
「馬天庭,南下串聯,只是關乎個人前途的問題,而現在需要解決的是國家何去何從的問題。那些省委,市委的當權派不把他們拉下來,我們便永無出路。把他們揪出來,將來由造反派補上,那麼出身不好的也有希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梁庚說道;並把那鬆垂下來的眼鏡輕輕往上托回原位。
天庭看著梁庚那副師爺樣子,知道自己剛才說的[南下串聯]那幾個字有點不妥,於是設法把它改正:「哦,我只是跟你們開玩笑而已。你們有大志那是很好的事;我是個沒甚抱負的人,請恕不奉陪。現在我只想去看大字報了。」
這時他們已經行到中山六路。梁庚他們明白與天庭再談下去是白費唇舌的,正所謂不同道者不相與謀,於是與天庭在路口分手了。
對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廣州市往往是慢了半拍的。北京的震波需要時間才能傳到廣州起反應的。現在連這個遲鈍的南大門也沸騰起來了。自那次中山大學[旗派]學生開車到石牌搶槍而遭主義兵襲擊以來,武鬥事件不斷發生。到處都可以看到那些甚麽[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大字報。那些學生寫得出,當然會做得到。兩敵對派仇來仇往的,燒槍猶如燒鞭炮那麼容易聽到,用水管削成的長矛互殺的場面到處可見。六六年九月被迫去農村的青年也返回廣州造反,天天到派出所去要求把戶口遷回城市。加上那些待業的社會青年組織的紅衛兵向街道居委會討回公道,真的把整個城市搞得癱瘓了。省委,市委不辦公是早期的景象,現在連公安局,派出所也關門大吉了。工廠的派系鬥爭可樂了天承,步鹽那些逍遙派,不用上班而薪金照發。有一天,天恩從街外回來,左臂上戴有一個紅衛兵臂章,滿臉笑容的對天庭說:「二哥,你看這是甚麼?」
原來那是紙行街革命委員會(原稱居民委員會)發給天恩可以就業的證明書,憑這張證明書,天恩可以回到大兄那家建築公司當木工學徒了。天庭看罷,把證明書還給天恩,冷冷地問道:「為甚麼居委會發這張證明給你?你不是參加了甚麼紅衛兵去造反了吧?」
「哼,今天也該輪到我們這些社會青年出口氣了。那些婆娘真是欺軟怕硬。不給點利害她們看看,她們怎會那樣乖乖的開就業證明?」
天庭把天恩拖帶到房間去,壓著嗓門說:「天恩,你怎麼這樣糊塗?她們能給你逼著開就業證明,有一天也可以按著你的頭逼你失業。那些婆娘是惹不得的。俗話說,不怕官,最怕管。現在她們迫不得已按你的意思去做,將來她們一定跟你秋後算帳。這些基層幹部,不管誰當權,最後還得重用她們。」
「算帳就算帳,現在先算她們的,出口冤氣才說。看到那些婆娘給別人修理也會發抖,不知有多過癮,要她們嚐嚐挨整是甚麼滋味,那不知令人有多開心。」天恩悻悻地說。
天庭覺得天恩也有道理。雖然心裡還有很多顧慮,但不再說甚麼了。不應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怕也沒用。天恩看到天庭不再說甚麼,便想到客廳去坐;還沒走出房間,又聽到:「天恩,我勸你不要再戴那個紅衛兵臂章了,那實在太招搖了。」
天恩也沒堅持甚麼,並把那臂章拿下來,笑著道:「沒有這個,便拿不到那個。」並把臂章和就業證明書比劃了一下。
誠如天恩所說的,那些街坊組長是欺軟怕硬的。過了幾天,文瑛和田金芳那原班人馬又上門來了;可是這次態度比以前好得多了。連面目可憎的田金芳也改了嘴臉,笑容可掬,說話頗為低調:「馬天庭,近來各派武鬥非常嚴重,為了保障居民生命財產安全,街道革命委員會決定組織一支[聯防護衛隊];希望你們兄弟也踴躍參加。我們明白如果沒有你們這些年青人參加,[聯防護衛隊]的力量是不夠的。」
「田大姐,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從來不參加任何派系組織的。非常非常抱歉我不能為你們[聯防護衛隊]出力。」天庭語氣非常平和地說。
「馬天庭,你想想看,你家也在這條街上,對於街道上的安全,你們兄弟也應該負點責任呀。如果倒楣的事發生在你家,而左鄰右里不來幫忙,那你有甚麼感想?」文瑛勸說道。
文瑛這一說可把天庭氣炸了;他心裡暗罵道:「如果沒你們這夥無聊透頂的婆娘搞鬼,倒楣的事怎會發生到我家來?賊,可以捉;強盜可以防;但是政府是賊,政府當強盜,那我怎去防,怎去抗拒?你們這夥賊婆派學生來抄我家,哪個鄰居來幫忙?」後來天庭還是把心裡的憤恨抑壓住,把情緒平定下來說:「文主任,街上的賊可以防,而現在是派系鬥爭呀!那我們有甚麼能力去防?對不起也要說一句,我是不參加任何派系鬥爭的。」
「馬天庭,你說你不會參加任何派系組織,那你弟弟天恩為甚麼參加那社會青年紅衛兵組織呢?」田金芳終於把來意說出來了。
「田大姐,我弟弟的事情我不清楚,你最好與他本人談談。如果他真的參加了你所說的紅衛兵組織,作為兄弟,我會勸阻他的。」天庭堆出笑臉回答。
「哥哥就是哥哥,好話好商量嘛。」文瑛也堆出滿臉笑容說道:「那[聯防隊],我勸你還是多作考慮。如果願意的話,隨時可以參加。」看到天庭沒作出甚麼反應,文瑛便對她的跟班使了個眼色,接著說下去:「我們也該走了,打擾你這麼久了,真不好意思。」
待她們走了,天恩和天澤從閣樓下來。天恩忍不住說道:「二哥,你幹甚麼跟她們那麼客氣?她們那些婆娘都是欠揍的。」
這時母親從廚房出來說話了:「天恩,你年輕,還不懂。這些人是惹不得的。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你二哥處事比你有分寸。」
文瑛要搞甚麼[聯防]並不是空穴來風的。街頭街尾果真給封堵起來了,用一根根圓粗杉木築建起來的圍牆簡直像《水滸傳》裡的梁山泊山寨似的,進出有聯防隊員把守著,到深夜才撤防。白天那些聯防隊員對進出路人檢查並不嚴謹,可是到了晚上,凡是生面人都被盤問。別處來的訪客,如果說不出門牌號碼和戶主姓名,一律給擋駕。那時候,一條街開始搞山寨式的聯防,另一條街也跟進搞山寨聯防;沒幾天,除了幾條大道外,整個廣州市成了山寨聯防城了。到了晚上,沒甚麼重要事情,最好不要出門。居民不夜出倒無所謂,可是那些[夜香客]也不能夜出,那問題可大了。一個星期不來也罷了,一個月不來,那每家馬桶的糞便何如處理?有幾戶膽子大的把下水道的鐵蓋掀開,把那些存儲了個把月的糞便往大通渠道去灌;一戶開了頭,別家也跟進,正是街上發臭總比在家裡臭好。沒幾天廣州便成了臭氣薰天的城市了。
晚上除了那些聯防隊員巡邏以外,一般居民多在家聊天,看書,下棋。天庭家也不例外,現在還多了步鹽,那更是熱鬧。步鹽的棋藝也不錯,但每逢與天恩 , 對弈便不得不甘拜下風。象棋有兩副在家,可以開兩臺對弈,但這不夠熱鬧。開一局,然後雙方有軍師助陣才夠刺激。旁觀者不得插嘴,更不能插手;可是激戰時刻,誰會守那規矩?那些旁觀者免不了互相指責對方的不夠君子啦,下定了還要回手啦...
有一晚,當馬家如常的鬧得高興,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敲銅鑼聲,接著是一陣呼喊聲:「大家快出來聯防呀!有刀拿刀,有棍拿棍呀!」步鹽和馬家幾兄弟仗著人多,甚麼也沒帶,也不理會天庭母親的勸阻便開門出去看個究竟。原來斜對面,居委會旁的小巷口已經聚集了二十多人,真的有刀的拿刀,有棍的拿棍。只聽到有人在說:「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有人在那屋頂上走動的呀,可現在怎麽不見了呢?說不定那傢伙躲起來了。」
那不是同屋姓李的聲音嗎?仔細一看,果真是他。大概姓李的也是聯防隊員之一吧。這時五,六枝手電筒同時向那屋頂照射過去,也看不到甚麼。接著聽到有人在問:「李伯,你沒有老花眼吧?怎麼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呢?」
「可能他躲在屋頂的另一邊,電筒是照不到的。要不要派些年青人上去搜查一下?剛才我清楚看到有人在走動的。」姓李的答道。
他這一說立即引起年青人的起哄,誰願意冒那個險?這時步鹽嘴快搶先說:「李老頭,你說你親眼看到,那最好你先上去搜,我們跟著你上。」步鹽這個提議即時獲得其他青年附和。這時姓李的老頭恨恨地瞪了步鹽一眼,不敢再吭聲。有位拿銅鑼的不知是為了壯膽,還是為了湊熱鬧,開始把銅鑼敲得震天嘎響。雖然有鑼聲壯膽,但還是沒人敢自告奮勇的上那屋頂。只聽到幾個聯防隊員不時地向屋頂處吼叫:「你是躲不了的啦,聰明的趕快下來;否則,我們要開槍啦。」那屋頂還是沒任何動靜。站在街上的人只能看到部份屋頂,後面的狀況不要說在晚上,即使大白天,不上去是不可能看清的,因為後面是屋頂連屋頂有小巷那麼長。不知是誰的好主意,向屋頂扔東西。一人開始,便幾十人跟進。石頭,破磚,碎木一併扔擲上去,真的雖不中,也不遠矣。结果真有人出來了,但不是從屋頂,而是從小巷一住戶裡走出來。那不是豆芽菜加工場的老謝嗎?這時他真的臉紅脖子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吃飽沒事幹,跑到這裡扔石頭。想把我發豆芽的缸全砸破才開心?」
「老謝,不用擔心,砸破了便找李老頭算賬去,他會賠給你的。他說他親眼看到有人在你屋頂上走動。」這次不曉得誰要跟姓李的過不去,點火煽風。
「賠?你們賠得起嗎?那種發豆芽用的缸,多少錢一個你們曉得嗎?有錢也買不到,要訂造的!」老謝氣說道。
「老謝,我是親眼看到有人在屋頂上走動的呀。」姓李的還想解釋些甚麼地說。
「你看到的說不定是老貓戲春呢。老貓戲春你看不清楚,也應該聽到它們在叫呀。」步鹽嘻笑地說。這可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逗樂了。只有姓李的沒一點笑意,悻悻地離開現場。沒多久,文瑛也要求其他人回家去,並沒對姓李的多加指責。
廣州市的派系鬥爭愈來愈激烈,這是江青同志提出[文攻武衛]後的必然結果。那些青年學生血氣方剛,已經夠好勇鬥狠的了,現在加上主席夫人那不經大腦的政治口號,不搞出人命才怪呢。正是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喪國。那些老弱的聯防隊員很清楚鬥那些青年學生不過的,白天還敢出巡,一到深夜,可連影子也沒有,那些大杉木門柵形同虛設。除了打鬥的地方,各街道變得死寂,整個廣州城也變得死寂。有一天,余大均突然來訪,一進門便神秘兮兮地提議上閣樓去商量要事。天庭知到大均是個老實而又非常謹慎的人,所以二話沒說的便領大均上樓去了。 就在那張鐵框木板床上坐下,大均急促而把聲音壓得很低地說:「老二,你知不知到這幾天晚上,廣九鐵路火車總站發生了甚麼事? 那裡真的是人山人海,他們在等機會買車票去香港呢。六二年放人逃亡的事件可能重演。 今晚要不要和我一道去?」
天庭聽了,當時有點愕然,瞪著眼仔細把大均重新打量一番才慢慢地說:「均哥,你從哪聽來的消息?現在到處搞武鬥,還有哪位當權派敢下令放人逃亡?而且為甚麼等到晚上才賣票?你不覺得有點蹊蹺?」
「哎呀,老二,六二年那次放人,你消息那麼靈通;怎麼這次却這樣閉塞?我有位堂姐住在廣九總站附近; 昨天晚上已經和她一道去看,可是等了一夜沒開門賣票。我想約你今晚一道去看看。」大均誠懇地答道。後來大均看天庭的反應不很熱烈,便繼續說下去: 「這消息不是沒有可能的。我母親從香港來信提及最近發生很多暴動事件, 左派份子在香港到處放炸彈,無辜的居民死傷不少。大陸當局要把國內的矛盾轉移到國外去, 在香港搞那個[反英抗暴],在這邊放人助亂,那是不奇怪的事...」
大均的見解有其邏輯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庭點頭同意說:「好吧,均哥,我決定與你一道去看看;但有一點我得提醒你, 現在晚上雖無聯防隊員出巡,可是那些派系武鬥還會經常發生,一切要小心行事和隨機應變。」
天庭與母親商量了一會,拿了點錢以備買票和防身用,便與大均一道去他堂姐家。他堂姐家雖靠近廣九鐵道總站,但還是給好幾條街隔開,而不能直接看到火車站的情況。進了大均堂姐家,自有一番寒暄。他堂姐家兩房一廳,佈置簡單,夫妻倆住得蠻舒適的。天庭也隨著大均稱呼她為嫦姐。嫦姐長得身材高朓,皮膚皙白,細看之下,比麗虹還要美艷。特別當她嫣然一笑的時候,最是迷人;那兩排細小而整齊的牙齒如貝殼般亮麗堅實。只見她臉帶笑容地對大均說:「大均,我要你多找一位保鑣來,怎麼你却帶來一位小弟弟呢?」接著她放出清脆悅耳的笑聲來,大概用來表示剛才的話只是開玩笑而已。
天庭聽得出那是開玩笑的話,但心裡還是有點不自在。正想耍嘴皮頂回去時,大均已經搶先去作解釋:「嫦姐,你千萬不要小看這位兄弟。他年紀比我們小,可經驗比我們豐富。六二年那次大逃亡,他已經到了英界粉嶺,後來運氣不夠才給英警逮到送回來。他可算人小膽大。」
「天庭,對不起,嫦姐失敬了。那次也是在廣九車站買票嗎?」嫦姐收起笑臉說。
「嫦姐,火車票是我母親買的。我也不知到當時她如何得到消息而且買到兩張票。可是她覺得我年紀小,不讓我去;一張車票給我哥哥,另外一張讓了給朋友。後來我大吵大鬧,逼著她把那張票討回來。然而那位朋友已經和別人對換了票,結果我遲了三天才能起程,記得是五月二十一日自個兒去的。我哥哥早三天出發,也一樣給英方遣送回來。」
「天庭,你那時有多大?火車把你直送到深圳?」嫦姐非常感興趣地問。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剛進高中一年級。火車只把逃亡者送到平湖站,便全趕下車。下了火車,步行了足有四個多小時方到深圳。當時深圳與英屬邊界,有鐵絲網的地方,菌集有幾萬人,大多數是來自惠陽,東莞,寶安,也有來自潮汕一帶的農民。相形之下廣州市去的便不算多。我在火車上沿途看到徒步而逃的人群有如一條萬里長蛇一樣,因為買不到車票而一步一步向南移動。」天庭開始有點得意洋洋地講述自己的人生經驗;兩眼盯望著嫦姐那漂亮的臉龐,心想你這種花瓶女人怎麼也有那種膽量去逃亡?我還没把那些[梧桐山燕子巖]踏屍逃亡的故事告訴您呢。
「天庭,聽說邊防軍還指導逃亡呢,究竟有沒有那回事?那麼多人湧過去,英方又怎樣去抓那麼多呢?」嫦姐更感興趣地問。
天庭再打量嫦姐一番,還是不能想像這種花瓶的女人要準備逃亡,但還是回答了:「邊防軍指引逃亡是事實。後來報章闢謠,那是關乎共產黨的面子問題。放人逃港的命令是誰下的,我不曉得,有人說是南霸天陶鑄,但當局怎能公開承認?那不是往自己臉上抹黑嗎?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邊防軍的幹部對密集在邊界的逃亡客說要等到天黑時一起衝過去,他們只能抓一批,而會漏了另一批。那時英方有四重防線,第一度是中國差人把守,第二度是印度阿差把守,第三度是尼泊爾的哥嘎兵,最後防線是白皮英國佬。」
「天庭,我有點不明白,邊界地方不是設有很多鐵絲網的嗎?那些人怎可以衝過去?」大均插問道。
『均哥,按理是不可能的。第一度鐵絲網比一般人還要高幾尺,而且頂端向前彎出,還佈滿帶刺的鐵絲,網後地面上鋪滿圓滾式的帶刺網帶,即使能爬得過去,也會被刺得遍體鱗傷。很奇怪,第一度鐵絲網到處都有剪好的洞,貓腰便可以過。地面上的鐵絲網刺,也給撥開出幾條可以行走的小徑來。最奇怪的是那些英方的中國差人隻眼開,隻眼閉讓你過。其中還有一位嘻皮笑臉地隔著鐵絲網說:「你們盡管過來好了,我不會抓你們的。我不想你們說我沒中國人的血性,不積陰德,只會當白皮豬的走狗。我真犯不著去當那種罪人!不過,我們兄弟不抓你們,不要以為阿差,哥嘎,白皮人不會抓你們。重重封鎖,捲席式的搜索,誰能逃得過是他的運氣,是他的造化。不過,你們要等到天黑才好行動,否則,不要怪我們兄弟要抓人,我們的狗要咬人囉。」那傢伙說完了還哼唱幾句:「怎麼你們偉大的毛主席,搞到人人沒得吃?」』天庭這一說可把大伙逗樂了。大均笑得連眼淚水也擠冒出來,嫦姐也笑到抱腹彎腰。天庭覺得嫦姐笑起來特别好看。
「天庭,話雖如此,重重封鎖,捲席般的搜索,但是天黑地暗,總有漏網之魚的呀,怎麼只有你給抓回來呢?」嫦姐忍不住挖苦兩句,說罷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
「嫦姐,那可能是當時你沒和我一道去,所以我沾不上你的好運氣。」天庭反唇相譏: 「那些強力的探照燈不停的掃射,這也可以躲避。問題是那一大群的鄉下人,你不動,他們也不動,你一走動,他們便死命跟上。跟著來也無所謂啦,可他們全都站著走,連腰也不彎一下。與他們解釋也白費氣,根本聽不懂我在說甚麼。他們的客家話,我也聽不懂。那些鄉下人好像不是志在去香港的,好像只想到新界粉嶺集中營吃幾頓飯,拿些麵包便滿足似的。有好多是過了幾次英界,又給送回來的。有些鄉下女人的大襟衫底下還偷塞著幾個大碟子。新界這麼寬闊的地方,爬山越嶺,當晚根本不可能走得過,而天一亮,那便兇多吉少了。」
「那你到了新界甚麼地方給抓到?」嫦姐笑問道。
「差不多到了粉嶺才被抓的。記得給抓以後坐在那輛押送車,沒多久便到了粉嶺集中營。那些用鋁合金造成的拱型大營站,每個都擠滿逃亡者。第二天便給解往羅湖,過了羅湖橋便是深圳。」天庭細述當年的情景:「當時如果有親戚當差人的話,只要說出他的姓名和編制號碼,便可留港。如果能早一個月到達,適逢英女皇生日,即使無差人來認領也可獲特赦。唉,人生世上,除了努力外,多少也要講點運氣。」天庭的語氣有點像久經滄桑的中年人,著實與他稚嫩的臉孔不相襯。
嫦姐似乎對這位小弟開始產生點敬意,斂收起奚笑,頗為認真地問:「剛才你說很多鄉下人過界多次給遣返,那你嚐試了多少次?」
「嫦姐,我本想再接再勵,可是時乖運舛;原來我坐的是尾班車,接近大放的尾聲。一過了羅湖橋,凡是從廣州來的逃港者全給邊防軍趕上火車,送回原地。」天庭嘆說道。
「天庭,事後學校對你沒給以記過,處分?」大均插問道;兩道濃眉之下蘊含著一種謹慎而近乎怯的眼神。
「返回學校,到處看到的都是些[大反香港風]的口號標語。我沒上學幾天,而臉又給晒得通紅,很自然引起班主任的盤問。我給他來個一口否認,我咬定是外婆生病,我回鄉看望她而已。因為在粉嶺集中營時,我報了假名和地址,所以送返深圳便假到底。到了廣九火車站,便自行回家了。」天庭答道。天庭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班主任,校主任對他套話的情形,於是再繼續說下去:「學校明知我逃港,但苦無證據。那班主任也非常蠱惑,第二天又突然查問我返鄉要乘哪班車,經哪輪渡,以及票價多少?幸虧我早已料到同鄉的校主任會有此着,全準備好。後來我還在週記上寫家鄉田園生活如何陿意,[廣海咸魚]如何美味。那班主任也很幽默,在我週記上寫批語,說甚麼貴鄉的咸魚全省聞名,鄉下生活可以想像如何陿意,但最好到放暑假時候才去。以後便不了了之。」
天庭看到大均和嫦姐捧腹大笑,便停著不再說下去了。在嫦姐家吃了頓晚飯,待夜幕垂空時分,他們三人便步行至廣九火車站。大均所言一點不假,真是人山人海。自車站沿鐵道修築的欄杆開始,整條白雲路除了中間還有空檔讓汽車通行外,全站滿人。那鋼枝閘門也爬滿了人,有兩個還雙手緊握鋼枝死命地搖,高聲大喊:「開門呀,他媽的,還不開門賣票。」
「開門呀,再不開門,我們把它砸了!」不知誰在附和著。這一喊著實厲害,那鋼枝閘門給搖得嘎嘎作響,再加把勁,有可能把它拉下來。鋼枝門後面通道有幾個鐵道工作人員,他們好像視而不見似的,對那些叫罵聲也好像聽而不聞。天庭三個想找個空位站著觀看也不容易,人擠得可以說是水洩不通。有些人乾脆爬上路中的大榕樹上靠坐著,觀望著,似是佔了好位置。不要說嫦姐不會爬樹,這兩位男士也不願意爬上去,因為有甚麼風吹草動要下來便難囉。給白雲路隔開的,正對大閘門的是廣九汽車總站。那是遠了點,但還可以清楚地看著大閘門的動靜,而且還勉強找到站立的地方。整個汽車總站看起來是在林蔭大道旁騰出一個半圓形的地方來建成的。最深處是一道牆,比一般人高點,牆後應該是條小巷。天庭把環境仔細地估量一番,然後附耳對大均說:「均哥,在這個汽車站裡,如果有甚麼不測風雲的話,除了那堵圍牆外,真的沒出口讓我們逃的了。你和我還可以翻過那堵牆,但是嫦姐呢?她沒那股勁吧。」
大均朝那堵牆看了一會,然後點頭說:「天庭,你說的很有見地,我們要不要再找別的地方?可是現在到處人頭湧湧,哪有空檔可找?」
正當大均在講話的時刻,一輛公共汽車司機拼命響銨,好像要大伙讓開一點,好讓它通過似的。那刺耳的喇叭聲令天庭想起甚麼似的,隨即說道:「均哥,有辦法了。有個地方很安全而又看得清楚的,不過要花點錢。」天庭用手指著那輛正從站開出的汽車,繼續說下去:「這個車站在晚上九時以後,每隔半個小時才出車一次,十二時後,可能四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才出車一次。如果買了票,坐在車上等它開出,那起碼有半個小時觀看這裡的動靜。你認為這方法可不可行?」
大均和嫦姐聽了連忙點頭並說是好主意。大均更喜逐顏開補充說道:「如果沒發生甚麼大事,我們可以不跟車開出而改乘下一班車。反正我們已買了車票。如果有甚麼不對勁的事發生了,我們坐在車上可以說與車外的人沒任何關係。何況車開出以後,過兩個站下車,再繞道回來。如果碰巧的話,還可以坐車回到總站呢。」
這時嫦姐迷著眼對著天庭笑,接著舌頭在兩排貝齒後舞動:「天庭,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的,主意蠻多的。」
「嫦姐,如果我沒有一點過人之處,均哥也不會找我商量這種事。」這次天庭一點也不謙虛地笑著回答,希望面前的花瓶不再小看自己。接著天庭很快把臉轉向大均,心裡覺得嫦姐的眼神太亮麗了,不宜多看。
他們三人在汽車總站買了票上車;坐在車上當然比站在街上舒服得多了。由於車身高,大閘門那裡的動靜盡在眼底,可以說是一清二楚。那些準備逃亡的人羣仍然不停地用力搖動閘門,不停地叫喊,而且聲勢比前更大。大放行的消息是真是假現在是沒人去理會的了。在場的每一位都滿懷希望,希望很快有人把閘門打開,好讓購票上火車,便可以南下香港。六二年的大放行是否會重演,那只有天知道,只有當權者知道。在場的每一位都不願在狀況沒明之前離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夜愈深,人氣却愈旺,聚者愈來愈多。如果不是偶爾有司機要出車,響銨要求人群讓路,相信很難找出空隙來。當汽車一開出,那讓出來的地方又隨即攏合起來。天庭他們三人上車,下車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幸虧每次的司機都換了人,他們的特別舉動便沒人注意到。不知不覺已到深夜,閘門仍然被人們搖動,仍然發出嘎嘎響聲。那夥人也很明白,絕不能把閘門拉下來,因為把事鬧大,後果不堪設想。這時天庭三人樂得在車上東張張,西望望,偶爾交頭接耳,偶爾分開坐。突然大均離開後座,走到正在觀看閘門情況的天庭旁邊來,好像咬著對方的耳朵說:「天庭,要不要到後座那邊看看?情勢似乎有點不對勁。」
「甚麽不對勁?」天庭素知大均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但不會無中生有。大均說的不對勁,那就是不妙的意思了。跟著大均走到車的後座,天庭對還在隔玻璃窗觀望的嫦姐問道: 「嫦姐,看到甚麼鮮事?」
嫦姐沒回答甚麼,回頭一看是天庭,便一把拉他坐下。不看猶是可,貼窗細看,天庭也大吃一惊。遠處雖是暗黑一團,但是視力好的人還是可以憑著那些微弱的路燈光和那些偶然閃亮的手電筒看到不少人在外圍集結。天庭把眼睛盡量往玻璃窗靠壓著,這樣較清楚看出那些人手上拿的電筒是特長號的,差不多是一般電筒的兩倍,在商店是買不到的。有些人手上拿著交通警察用的警棍,給它狠揍一下,準保頭骨破裂。還有些人手上握著用鐵水管削成的長矛,給它一捅,準保洞開血出。這一大群人是警察,是公安人員,還是學生紅衛兵?那真的分辨不清,除非可以走近去看。天庭轉過頭來,把疲累的眼睛揉弄了幾下,然後壓聲說道:「均哥,嫦姐,我看勢頭有點不尋常,我們應該暫時離開此地。大概還有兩分鐘,下班車便要開出,這次我們不要再下車了,要隨車遊一趟。」
大均和嫦姐很明白天庭的意思,於是點頭同意這樣的決定。汽車開出不久,由於不死心和好奇心的驅使,天庭他們在第三個站便下車。下車的地方剛好是與白雲路平行的大街與另一條路的接口處,順這條路向右拐,可以回到白雲路,也可以碰到那群操戈待發的傢伙。他們三人愈行愈近,愈近便看得愈清楚。在總站看到的只限於出現在白雲路上的人群,而現在可清楚看到還有那些躲在與白雲路交接處的混蛋。他們不是警察,也不是甚麼公安人員,他們是廣州體院的紅衛兵。雖然有不少穿著紅衛兵軍裝和皮靴,但有不少却穿著印有廣州體育學院幾個字的運動衣。也許抓人的命令還沒下達吧,那些傢伙等得無聊,不時揮動著手上的警棒,練著如何揍人的動作,有些還用手指把手铐舞弄如飛。不知他們哪來的神通弄到兩輛警察押送犯人的囚車,好像這次行動,一定能滿載而歸似的。嫦姐看到有點哆嗦,雖然她盡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但從她聲音可聽出她在颤慄:「大...大均,我們不要去了;看來這次會兇多吉少。你們看看那些紅體兵已經在磨刀霍霍了,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了。」
大均同意嫦姐的提議,天庭也不反對。三人往回走了一段路,正好有一輛公車向他們開驶过來並準備靠站停。天庭立即意識到這輛車是開往火車站的;剎那間腦海產生了個念頭,來不及與大均和嫦姐解釋,只說聲「上車。」便向那公車跑去。大均和嫦姐也作出非常反應,緊跟著跑,也知到這是回頭車。上了車,買了票,這時才感到心跳加速;相信這種心臟速跳多少是受腎上腺素影響的。在車上找了位置坐下,這時三人頓覺得這輛公車充滿了安全感,是最好的避難所。司機很快地把汽車駛進白雲路。奇怪,剛才那一大群紅體兵不見了,連那兩部囚車也不見了;三人即時意識到所擔心的事終究要發生了。這位司機可能還沒有這種感覺,他只知到自己的職責是把乘客送進汽車總站。
暴力鎮壓已經開始,罪孽已經在廣九車站發生;不信教的也要直呼[上帝],不信佛的也要唸[阿彌陀]。原先麕集在火車站大閘門前的人群彷如十年前[除四害運動]時的過街老鼠被人追殺,如驚嚇過度的麻雀那樣到處竄飛。那群紅體兵這時像瘋狗撲羊一樣對那些手無寸鐵的逃港者窮追不捨。拿警棍,拿手電筒的見頭便打,拿鐵水管的見身便扎,拿手銬的見跑不動的便把他們扣住並押上囚車。給警棍或手電筒砸到的來不及叫一聲,便滿頭滿臉冒出紅色的液漿;給鐵水管捅著的即時慘叫,雙目緊閉得如難產的婦人一樣,隨著鐵管拔出,身上的血液像爆了水管一樣湧噴出來。那些噬血成性的儈子手對自己臉上綻染到的血跡懶得去擦,只忙著對受創者再加捅幾下,非要聽到淒慘絕叫聲才能引起快感,非要看到受害者臉上顯出難產般的痛楚才能滿足其獸慾。中華民族素來喜歡炫耀他們五千多年的文明文化,今夜此時最表現得淋漓盡致。那群[罪該萬死]的逃港者受死神召喚的便已倒地不起;命不該絕的而運氣欠佳的給扔進囚車;年青敏捷而帶運氣的僥倖地逃出戮場;但有不少人還在掙扎。站在最外圍的,比較容易逃脫;靠近大閘門的只有翻越進火車站裡再想法找出路。身上挨兩棍是小意思了,躲在樹上在慌忙中掉下來,手足摔傷而還能逃出生天的,真要到廟堂去燒香還神了。最可憐的是站在汽車總站那群人,猶如甕中之鱉,束手就擒。有幾個仗著自己年青力壯,死命地往圍牆那邊跑,有的真能一躍而上翻過圍牆,落到那小巷去了;但有些力不從心的,只能把身體掛在牆上,正好給紅體兵們當了靶子。給木棍扔中而掉下來算是老天爺開恩了;有些給鐵水管飛中的,便好像耶穌給釘掛在圍牆上,只欠個十字架而已。車上的乘客當時不約而同地驚叫了一聲,好像那鐵管就正插在自己心臟似的。過了一會,活靶的雙手已經沒意識去把住牆頭,那鐵水管便釘不住沉重的軀體,結果連槍帶靶的掉下去那鐵管先碰地面,一剎那,鐵管的尖端便從靶子的前胸冒突了出來。這時嫦姐已驚嚇到兩眼凝呆住,兩排貝齒在上下顎的顫抖下不停地碰撞著。其他乘客,膽小一點的便像駝鳥一樣雙手掩臉,有些還把頭埋在膝蓋間;膽子大一點的便催司機趕快把汽車駛離現場。司機也非常 合作 , 因爲他也不想引起那些紅體兵的誤會。離開了屠宰場,到了第二個站,司機把車停住並要求所有乘客下車。下了車,好像立時失去安全罩似的,有幾個乘客還混身不停地哆嗦。嫦姐的上下顎還在不停地打架,在水銀燈光照射下臉色顯得蒼白而帶紫藍,兩條腿硬是不聽使喚,癱軟無力,非要大均扶把著方能走動。天庭在旁看到暗自發笑,本想嘲弄她一番,後來又覺得一位女子能這樣出來見世面已不簡單了 , 於是改變初衷,修積一點口福。嫦姐家暫時不能回去了,決定到大均家過一夜。大均真的半行半托地把扶著嫦姐走了段路。好不容易到了東校場,看到烈士陵園門前的石階,嫦姐便一屁股坐下。這時她已氣喘如牛,亁渴得把嘴巴張大,兩排貝齒整齊露出,可是一點笑意也沒有。只見她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猶如剛跑完馬拉松似的,勉強地說了幾句:「我已經沒氣了,我實在走不動了,我要在這兒歇一會再說。現在你們用四人大轎來抬我也不走了。」
「嫦姐,你真會作夢,用四人大轎來抬,你當然不用走了。問題是那些紅體兵要用四輪囚車來抬,我看你也不用走了。」天庭笑著說。
「喂,馬天庭,我甚麼時候得罪了你,你要這樣來唬我?」
「嫦姐,我不是在唬你。你不相信?可以看看那邊又有甚麼人來了。」天庭指著東校場那邊出現的幾個人影說道。那幾個人影愈來愈近。由於夜深人靜,他們的說話聲也隱約聽得見。其中一位嗓門特別大,如鐘那般洪亮,他還故意配上《紅燈記》一段曲調來說唱著:「你爹爹我,真大膽,衝出重圍來到東校場...那些紅體兵,狠毒如豺狼...」接著他改用粵語說下去:「真的狠毒有如[飯鏟頭]哇,那些紅體兵,給他們鏟一鏟,立刻要買[四塊半]了。」
不要說他那些同夥,連天庭幾個聽到也樂笑起來。他們都很明白[飯鏟頭]是甚麼樣的毒蛇,[四塊半]指的是棺材。陸續看到有人從火車站那邊逃離出來,嫦姐也不敢再賴著不走了。在這深夜時刻,公車甚麼時候會出現,那只有天曉得。大均提議步行回家,嫦姐不吭聲算是同意了。中山路是橫貫廣州市東西向的主要大道。大道上空,樓宇之間撐掛著如蜘蛛網般的無軌電車用的電纜;路有多長,電纜也伸延多長。看著那些已有幾十年的破舊樓宇,真懷疑它們能否再支撐下去而不讓那電纜網掉下來。大道上的燈光雖嫌不夠,但總比那些橫街窄巷明亮多了。夜行時,燈光可以令人壯膽,對那些剛受驚嚇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可是今夜好像特別令人多作惡夢似的,所碰遇到,所看到的都是些血淋淋的慘象。他們三人剛行至中山路與永漢路的交匯處,嫦姐眼快,看到些甚麼似的,指著路中的交通崗亭驚叫著:「大均,你們看,那些是甚麼?好可怕呀!」
原來是幾個被捆綁在那傘形交通崗的柱子上的屍體,還有一個雙手被反綁從崗頂被懸吊下來。天庭也大吃一惊,心裡納悶:「火車站的屍體怎會這麼快給搬到這兒來呢?那根本不可能的事。」接著他仔細觀察周圍確是没人,便仗著膽子走近那交通崗亭去看;嫦姐在後面的勸阻聲也裝作聽不見似的。靠得那麼近,甚麼都看得清楚,頓時一陣噁心,天庭差點沒把在嫦姐家吃的那頓飯吐了出來。被捆綁在亭柱上那三個看來早斷了氣,頭已垂下或側歪著,可是眼睛還不肯閉上,三副慘死的樣子。每一副屍體都留有被利器捅扎的痕跡,從傷口處冒出的血早把衣服染透,多出來的還順著足踝滲流到地面上,在暗弱的紫燈光罩蓋之下變成藍黑色。那具被掛吊起來的屍體還有血液懸滴著,那嘴巴還保留著死前狂叫時張大的形狀;可以想像那種痛苦的掙扎有如過年時給宰殺的雞鴨一樣,斷了氣,流盡了血,翅膀還在拍動,雙腳還在亂撐,非要到最後一滴血擠了出來才停息。他的脖子上還特別掛了個牌子,上面寫道:「這是勞改犯的下場。」這時天庭驚愕得如在作惡夢一樣,突然間看到廣州城變成人間煉獄,到處是冤死鬼,而自己正被那些判官追捕。想逃跑,腳又提不起勁,好像踏黏住強力膠似的;想喊救命,喉嚨裡又給東西塞住;想喘口氣,整個肺全給壓著。幸虧這時出現了一位女神,大聲喝退那些鬼判官,並拉了自己一把說:
「天庭,你在發甚麼愣,還不快走?」這一呼喝把天庭著實弄醒過來。看到嫦姐和大均還站在那家百貨公司前面的欄杆處,天庭苦笑了一下,如大病了一場似的無力地走過去。惡夢似乎喜歡連續出現,原來中山路每一交通崗都捆綁有所謂的勞改犯屍體。這段時期,要想害一個人很容易,要想借刀殺一個人也不難;只要在人群中隨便指著某人大喊一聲[搶劫]或[非禮],眾人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那被指認的人亂揍一頓,倒大霉的還挨扎鐵水管,不死也活不長了。他們三人好不容易才走完這條陰間衙道而回到光孝路。那些聯防的木杉排柵依然擋道,那些聯防人員早已躲藏無踪。平日那些街坊組長在居民面前還可以作威作福,如果真的要聯合起來防盜,防派系爭鬥,那未免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了。夜來的微風應是令人舒服的,但是稍為想起火車站,交通崗亭的情景,仍然令人有種陰冷的寒意,禁不住幾番哆嗦。大均手上的鑰匙還在抖動著,遲遲對不上鎖孔;只聽他在抱怨街燈太暗看不清楚。天庭很明白是甚麼原因,因為自己的身體還在微抖;如果這是自己的家,說不定還未能夠把鑰匙從褲袋裡拿出來呢。嫦姐更是不行,她只管雙臂交叉抱著自己,雙唇緊閉來減少心裡的恐懼,現在只希望大均的動作快一點。大家都很清楚深夜站在街角地方是很危險的;武鬥期間在街上給流彈擊斃是常有的事。這時只有室內,只有大均的家才令他們有安全感,起碼有暫時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