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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下 第十七章

(2020-04-21 12:57:07) 下一个

 

 

              第 十 七 章

其實惡夢在雙眼睜開時也會來的。天庭一家沒有被抓上鬥爭臺,並不是說他們走運,而是他們實在沒做過或給居委會逮到的違法事。可是敕令他們倆兄弟在十月五日之前報名去農村的期限已經過了,那些紅衛兵和街道革命委員會對此通令並沒忘記。把那些定了罪的牛鬼蛇神押送回原籍或農場以後,他們又開始收拾那些頑固的社青份子。又是十月份一個炎熱的下午,那把破葵扇實在無補於事,天庭乾脆把汗衫也脫了,光著上身坐在那張破椅子上。正當他隨便翻看著天承的電視大學英語課本的時候,突然有十多個手拿木棒的紅衛兵衝進來,很快把天庭圍起來;帶頭的把手上的木棒指對著天庭的鼻子喝道:馬天恩在哪?」

「他陪我母親去看病。」天庭很習慣這種吆喝,非常鎮定地回答。

大白天馬家的門是大開的,特別天庭母親縫製衣服的時候,她要把門盡開以便多點光線進來。今天她不在,天庭為了看書也沒把門關上。門外行人道上站滿了看熱鬧的,天庭一點也不在乎,更不會覺得沒面子,難為情;反而覺得多點人看比較好,起碼那些紅衛兵動粗的時候,他們也有所顧忌。那領隊的紅衛兵是新臉孔,在光孝堂裡沒見過。他手上的木棒還正指著天庭的鼻子,只差兩吋便會碰上。他看到天庭沒有躲閃那根木棒,便故意把木棒左右擺動幾下,看到這社青還是沒反應便高聲喝道:「你大概就是街道上最頑固的抗農份子馬天庭了吧。看來你的狗頭,狗脖子蠻硬的嘛。但是今天,你的狗頭再硬也硬不過這根木棒!我現在提醒你,最好放聰明點,與我們合作。否則,讓你試試這棒子的硬度。現在我問你,你屬於甚麼家庭成份?」

天庭雙眼只是對著門外的看客,而不作任何答復。那紅衛兵看到馬天庭那種不理睬的樣子可火了,順手把那根木棒往前一捅,正碰上天庭的高鼻子。天庭即時痛得淚水冒了出來;他下意識地用手一摸,感到一種濡濕的東西從鼻子流出來。他順手一抹,再仔細一看,那全是紅色漿液。他感到鼻血還在流,用手再一抹,嘴角,臉頰地方也塗上紅色。他沒有站起來去找點冷水或紙來止血,他還是坐在原位不吭聲,眼睛還是盯看著門口外團圍著的看客。那紅衛兵並沒有因為傷了人而有所收斂,反而大聲呼喝道:「馬天庭,你聽到沒有?你想用對付街坊大姐那套辦法來對付我們毛主席的紅衛兵?那你打錯了算盤了!你再裝聾作啞,信不信我把你的狗頭砸了?再次問你,甚麼家庭成份?」

「據我所知,我父親曾在水電局工作,那算是麼成份,你比我清楚。」

「混帳!你還想隱瞞成份?你還想在我們紅衛兵面前耍花招?現在我要你在這麼多革命群眾面前清楚地聽著,你的家庭成份是歷史反革命。」

「歷史反革命?這一點我不清楚。不要說我父親在舊社會幹甚麼不清楚,其實他長成甚麼樣子,我也很糢糊。他去[買咸鴨蛋]的時候,我才六歲多,甚麼都不懂。」天庭冷淡地說。

門外的看客,聽得懂[買咸鴨蛋]是甚麼意思,禁不住大笑起來。那紅衛兵頭目也有十六七歲,如果是廣州當地人,也應該聽得懂是甚麼意思。他一絲笑意也沒有,只管板著那豬肝臉,豎眉睜目地保持紅衛兵的威武形象說道:「甚麼都不清楚,甚麼都不懂;怪不得居委會的革命同志都說你這個人很會裝蒜,很會耍賴;但是今天你對錯人了。你父親的事你不清楚,那你自己的事呢?我們紅衛兵敕令你兩兄弟於十月五日前遷離廣州到農村去,你們公然敢違抗!你究竟準備去還是不去?」他手上那根木棒又正指著天庭的鼻子。

「我不是不想到農村去,主要是身體不好,要調養好才能去。」

「你有甚麼病?哼,我看你是思想上有病。」

「我的病是[慢性勞損],在廣州氮肥廠工作時閃了腰,到現在還沒恢复好。不要說到農村去,你要我走到街頭再回來已經痛得受不了。」天庭蠻誠懇地說。

「你口說無憑,我限令你三天內交出醫生証明,否則,是裝病。如果被查出你欺騙作假的話,便罪加一等。還有,你的狗兄弟馬天恩,你負責通知他今晚到光孝堂開會。如果缺席的話,惟你是問。」

「紅衛兵小將,如果能見到他,我一定會通知他;但見不到的話,那我真的沒辦法。」天庭說罷,雙手一攤,接著把肩一聳,以示無奈。

「見不到他?他到哪去過夜?你本人也得到光孝堂開會;如果你敢不參加的話,你得滾回芳草街那邊去。戶口在芳草街,而人却天天躲在光孝路;兩邊的會議也不參加,你的鬼主意可多呢。街坊大姐可讓你消遙法外,但我們紅衛兵絕不會讓你得逞。違反戶口制度會有甚麼後果,那你自己想清楚。到時我們對你採取革命行動 , 可不要怪我們沒有提醒你。」那紅衛兵把話講完了,不待天庭的反應便示意其他夥伴離去。

君子不吃眼前虧。待他們離去後,天庭穿上衣服要到雨霖家去。臨行前,他叮囑天澤如見到天恩,要告訴他設法躲一躲,千萬不要到光孝堂去開會。現在電視大學的英語課程已經不準播送,天承除了吃晚飯外,很少在光孝路這邊。步鹽也暫時回鹽步老家。天澤比較多時間在家陪伴母親。現在那些白燕也得由他料理。他有點潔癖,不喜歡洗擦那些髒東西,但又有甚麼辦法?家裡只有他與大兄還沒直接受到運動的衝擊。整個廣州市已經不尋常,每條街都有紅衛兵拉牛抓蛇的現象。天庭也不管那麼多,只管朝萬福路那個方向走去。快到雨霖家的時候,天庭看到十幾個小孩圍著一個更小的在叫罵,唾口沫,扔石子。走近去看,那不是雨霖最小的弟弟雨新嗎?他的臉上,身上都是唾沫,額角上還流著血呢。只見他雙拳緊握,但沒動手回擊;兩片嘴唇緊閉,而沒有回罵;那雙大眼睛更是圓,烏黑的眼珠却充滿怒火。如果那群再加侮辱,說不準雨新會撲出回擊。這時天庭立即上前制止,高聲喝道:「你們幹嘛要欺負這位小朋友?」

「我們不是欺負他,我們是在鬥爭他。他爸爸是勞改犯,他就是黑七類子弟。」其中一位小孩回答說,滿臉稚氣而態度認真。這小孩的回話令天庭愕然。天啊,八,九歲小孩已經懂得階級鬥爭了,這是甚麼世界!黑七類子弟?那不是把自己也罵了嗎?天庭怒目凝視那小孩,大聲喝罵:「誰教你這樣亂說話的?你爸爸,媽媽嗎?」

「本來就是嘛。他爸爸被關在英德勞改場,還沒放出來呢。你不相信?可以問問他們我有沒有亂說話。」那小孩有點囁嚅,希望別的小孩能站在他那邊。其他小孩真的齊聲附和;其中一個還加補充地說:「對,他爸爸給抓去勞改,不準回家。」

「這全不關你們的事!如果你們再扔石頭,再唾口沫欺負人的話,我把你們全都抓到派出所去。」天庭一副惱怒的樣子說道,接著擺出要抓人的架勢去嚇唬他們:「你們還站在這兒幹嘛?還不回家去!」

小孩畢竟是小孩,給大人嚇唬一下便散開了。膽子大一點的嘴巴還會叫嚷著:「打倒勞改犯!打倒黑七類!」但最後還是離去了。

這時天庭蹲下來替雨新擦抹那些髒東西。雨新好像見到親人一樣,立刻撲往天庭身上,「小馬哥,他們全都要欺負我。嗚嗚...我又沒惹他們,他們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雨新的問題,天庭當時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這明顯是一個社會問題,是一個病態的社會,不公平的社會所產生出來的問題,自己又怎可以向一個只有九歲的小孩去作那麼複雜的解釋?天庭只好為難地說:「他們年紀小,不懂事。當他們長大以後就會明白那樣做是很不對的。」

「他們不懂事,為甚麼他們的媽媽沒有教他們不要打架,不要欺負人的呢?」雨新糊抹著眼淚問道。

「可能他們的爸爸媽媽忙著上班而沒時間教他們吧。」

「上班沒時間,可是回家吃飯也應該有時間呀?」雨新雙目圓睜地問。

『大概他們的爸爸媽媽都遵循孔夫子「吃不言,寢不語。」的教導吧。那意思是吃飯,睡覺時候,不要講話。』天庭說著,却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自己會給這九歲的小孩迫問到要[之乎者也]起來。他很清楚雨新這個鬼靈精並不容易應付,它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會說不定他還要問誰是孔夫子,為甚麼他吃飯,睡覺時不講話?為了免得雨新再問下去,天庭便先發制人問道:「你哥哥雨霖在家嗎?」

「在呀,我出來玩的時候,他還在家。」雨新興奮地說,淚痕蓋不住笑靨,那滿圓的臉蛋像水洗過的萍果一樣,十分可愛。他急著在前帶路;天庭却要他在附近的公用水龍頭處把臉洗擦一番,還叮囑他:「剛才的事不要讓你媽媽知道,免得她不開心,曉不曉得?」

「曉得。額頭上腫破的地方,我會說是不小心碰到的。」雨新得意地展示門牙脫落掉而留下的洞。這個鬼靈精實在太聰明了,反應也太快了。天庭擔心會誤導他,於是在上樓前叮嘱:「雨新,只有這次是例外,知道嗎?以後不管甚麼事情都要對家裡人說實話,不要騙他們,因為他們是你至親的人;只有他們才會真心真意地保護你。對外人不要把心話告訴他們,他們可能會害你的...記不記得我說的話?」

「記得,小馬哥。」雨新這時好像明白天庭的話,神色凝重,心有疑團,忍不住問道:「那小馬哥,你是外人,還是親人?」

「那你說呢?」天庭故意考問他。

「我說呀,你姓馬,我姓黃,應該是外人;但是你對我又那麼好,那應該是親人。」雨新說罷,又笑起來。這種笑在一般小孩臉上燦開,確是一種童真的笑,但現在落在雨新臉上便顯得有點世故。

雨霖真的沒出門,一個人在家看書。原來他的母親被傳到萬福路的居委會開會去了;他心情差到連飯也不想煮。手上的書已經看了兩個多小時了,還是停在原來那一頁。他心裡只惦念著自己的母親,雨霖哪來心思去理會那些蠅頭小楷呢。看到雨新帶著天庭進來,他才從那張帆布椅霍然站起來。這時他真的需要一位可傾訴的朋友來發發牢騷。

「唉,我以為我和妹妹去了農村,家裡便可安然無事;想不到剩下來一老兩幼,他們還是不放過。」雨霖嘆說道:「天庭,還是你說得對;早知如此,一個也不去農村,看他們又能把我怎樣?」

「雨霖,我也不知道誰對誰不對。現在環境這麼惡劣,我也不知道我家還能撐多久。總之見一步走一步了。他們沒對你怎樣吧?」天庭接著苦笑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明知故問。

「沒有怎麼樣?可是昨天晚上十二點,他們又來查戶口。明知我有公社証明回來的,還要來查,那不是故意找碴?今天又把我母親傳去開會;到現在還沒回來。真的如你所說的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很擔心自己母親輭弱撑不住,更擔心給那些街坊八婆搞出個[全家福]。」雨霖說罷,臉帶憂戚。

天庭很明白[全家福]是甚麼意思。雨霖的母親是一位比較輭弱的女性。丈夫和大兒子都不在的時候,她對甚麼事情都難作決定,會六神無主。現在給傳到居委會去,她能不能耐得住那種疲勞轟炸呢?雨霖那張公社証明的有效期又快到了;即使還未到,雨霖他又能怎樣呢?當家運不濟時,自己能抗拒嗎?當災禍來臨的時,又能躲得了嗎?做兒子看到母親陷於困境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去援救,除了憂戚和煩躁外,又有甚麼辦法?天庭早就體會過這種無力感覺,現在對雨霖又能說些甚麼安慰話?兩個倒霉人湊在一起最大的好處是可以互相吐苦水,發牢騷。呆了一會,天庭便告辭了。那天他在月芳姨家過了一夜。

月芳姨告訴天庭芳草街居委會也經常來通知開會。雖然那些街坊組長明知找不到馬天庭這個人,但還是循例要來。每來一次,她們少不了對月芳姨說些難聽的話。天庭向月芳姨表示歉意。然而月芳姨却不介懷,還安慰天庭說:「如果光孝路那邊吃緊,那便隨時過來這邊躲躲。這邊吃緊了,又回光孝路線那邊。避過風頭火勢便沒事了。」

天庭對月芳姨那番話,心存感激。現在的問題是兩邊都那麼吃緊;況且擔心自己的母親又遭毒手;決定第二天早上還是要回去看看。家裡只有天澤在,母親和天恩哪去呢?天庭並沒有問,只覺得有點口渴。連杯也沒拿一個,只把茶壺提起,對著嘴巴猛灌。還沒把茶壺放下,天庭便感到有一群人湧進來了,下意識地知道不是甚麽好客人來了,心裡暗罵道:「他媽的,你們這些紅衛兵的反應蠻快的嘛。老子還沒坐下來,你們已經進來了。」

待回頭看清楚的時候,天庭大吃一驚;原來是廣州音樂學院的紅衛兵把詩敏表姨押進來。天庭很快鎮定下來,並且很禮貌地說:「詩敏表姨,請坐。各位紅衛兵請隨便坐。」

「不用坐了。黃月容在不在?」領隊的紅衛兵問道,語氣很不友善;那副近視眼鏡也沒有替他增添一點詩文。

「她不在,外出去了。」天庭應對著。這時門外已經擠滿圍觀的人;同屋的[無耻李]也夾在其中。

「你是她的甚麼人?」那領隊再問。

「我是她的兒子。有甚麼事要吩咐?」

「告訴黃月容,不得再替鄒詩敏收房租。替資本家當收租婆是沒有好下場的。」那領隊的紅衛兵說道;眼鏡後的細眼睛有點睜不開,却用手上那根木棒往地面一捅,算是加強了語氣。

「紅衛兵小將,據我所知,那些房租不是替鄒詩敏收的而是替她父母收的。」天庭答道;企圖解釋此事與鄒詩敏無關。

「我告訴你不要替她收房租,就是不要替她收!」那紅衛兵用手指著他的鋼琴教師說道:「她的父母已經逃到香港去,鄒詩敏就是他們的代理人。如果你母親黃月容還要替她收房租的話,那就是要當她的狗腿子!」

天庭知道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隨便敷衍幾句把他們打發走便算了。把事情鬧大了對詩敏表姨不好,對自己家更是不利。這時天庭已經覺察到同屋姓李的正在和文瑛,田金芳他們在門外交頭接耳;還隱約聽到姓李在說:「你們曉得這個鄒詩敏是誰?她就是豐寧路大醫生鄒為民的女兒。這個收租婆黃月容,你們不要看她外表那副窮樣子,其實她是[稻草蓋珍珠],上她的閣樓把草扒開,便曉得有甚麼寶貝了。」

真是面目可憎,更有過犯。天庭對他那副尊容沒有好感,[無耻李]也是自己替他起的。那時母親便罵自己兒子不要那麼沒口德。天庭一直懷疑姓李的不時向居委會打小報告,只是苦於沒証據。現在姓李的大概認為姓馬這家已倒霉透頂了,沒有避忌的必要,可以明目張膽地落井下石。天庭希望母親也在場親耳聽聽[無耻李]在說甚麼鬼話,也好知道兒子並沒有偏見。姓李的可惡行為使天庭深感有房子不要分租給別人,不要說家裡有甚麼,吃甚麼都給同屋的知道,連自己放個屁也給同屋的聽到有多響。詩敏表姨在旁站著,一句話也沒說;透過她那近視眼鏡可以看出她臉部的麻木,無奈,而且極力遏抑心中的憤懣。財產給搜刮清光已是心痛,再給自己的學生在街上押遊示眾更感受侮辱,她雙唇緊閉,一句話也不説。天庭正想與她聊幾句,那些音樂學院的紅衛兵已經把她押出馬家門口,再加幾句警告話語便離去。今天的意外劇已經演完,那些看客也逐漸離去。天庭心裡明白這些看客改天會再來的。至於是哪一天,天庭無能預測,但心裡已作好準備,迎接後面的好戲。

倒霉的事真的很快來了,料到的已經來了,料不到的也來了。第二天清早,當天庭母親把門打開,準備縫製衣服,盡快把這麼多天積壓下來的訂單完成;天庭也正在替那些白燕做清潔工作;一大群十來歲的紅衛兵闖進來了。天庭在閣樓上聽到其中幾個高聲喝叫不准動。也聽到自己的母親質問他們想幹甚麼。其中一個紅衛兵很快作了回應:「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紅衛兵;今日奉主席最高指示來替你們反革命家庭[破四舊,立四新。]的。」

天庭立即從隙縫往下看,這次紅衛兵來的人數可不少,門裡門外都站滿。他還看到無耻李那個傢伙對著那些紅衛兵指手劃腳地說:上閣樓去!你們要破四舊就應該上閣樓去。」很快地那些紅衛兵便一窩蜂地衝上來了。天庭還來不及從放置白燕的飾櫃上下來,他們已經開始搬東西了。天庭對他們的[革命行動]沒有加以阻止,因為他很明白那是阻止不了的。民間的土匪強盜,還可以和他們拼搏;如果這些土匪強盜是由政府唆派來的,試問誰有膽量去抗阻?他們第一眼看上鄒家存放的,而大兄聽英語用的五管超外差式收音機,連同那些英語課本一併沒收。接著是鄒家存放的二十多張柚木摺椅和幾把電風扇,連同其他一些醫院的用具全搬下去。當大衣櫃的抽屜被拉開時,那些屋契,信件,圖章,連同母親的幾件棉襖一併拿走。

這時天庭母親也上到閣樓;她一看到那些棉襖給帶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其中一件搶回來,並氣急敗壞地說:「你們把我的棉襖全拿走,那我冬天穿甚麼?」

「穿甚麼?你們這些牛鬼蛇神的皮不是很厚的嗎?還要穿甚麼棉襖?」塊頭,年紀也比較大的紅衛兵挖苦地説;順手地把那件棉襖也搶回去。

鄒家寄放的那部印有英文字的勝家牌縫紉機也逃不了厄運。連藉以維持生計的工具也要搬走,天庭實在忍不住地說:「紅衛兵小將,這縫紉機是我母親替客人縫製衣服的工具,怎可以當四舊拿走呢?」

「怎麼不可以?這縫紉機印有英文,是洋貨,是帝國主義的東西,當然要沒收。你再囉嗦的話,再阻礙我們的革命行動的話,連樓下那部也拿走。」還是那紅衛兵答話。

正當他們在爭辯的時候,旁邊已經傳出一陣鋸木聲,原來是一個紅衛兵正對大木床的床頭板開鋸;天庭非常生氣地問:「你們要拿,把它拿走好了!為甚麼要把它鋸開?」

「你們這些不法份子喜歡把金條藏在裡面,不鋸開怎麼可以搜得到?」還是那紅衛兵負責答話。接著自以為話說得幽默,哈聲笑了起來,笑得牙肉盡露,眼成一條縫而帶險惡。

天庭覺得與這些幼稚,無知而又邪惡的紅衛兵講話是何等乏味;於是決定不理他們,由他們鋸吧。與這些沒人性的野猴衝突,吃虧的肯定是自己。身外物,拿吧;只要家人安全便可。正所謂「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

拿得動的都搬下去了,拿不動的便隨意地用木棒一掃,即時砸壞,極盡破舊之能力。天庭母子倆的沉默並沒有令那些紅衛兵的滿意,反而更令他們不高興。當他們不高興時,甚麼事幹不出來?一點都不猶豫,那帶頭的紅衛兵把掛在牆上,天庭父親的相片架拿下來,使勁地往木板一摔,玻璃立時破裂,再踏上一腳擰擦幾下,相片爛得糊塗。他還大聲罵道:「這個歷史反革命份子,你還捨不得跟他劃清界線?」

天庭這時真是怒火中燒,但還是極力忍下來了。正當心裡灼熱難受,那話說得最多的傢伙已經把那雙細眼轉視向那些白燕籠子。天庭在旁擔心他會把那些白燕放掉,那真是血本無歸了。當一個人倒霉的時候,越擔心的事偏越要發生。突然間那紅衛兵像瘋狗一樣用那木棒死命地向每一個鳥籠直搗,把那些白燕驚嚇得上下飛窜。頓時天庭的心已經涼了半截。除了原來靠近疏格窗那兩對外,現在已繁殖多了八對。有檸檬黃,也有橘子黃顏色,非常漂亮;共有十二格的大籠子已佔了八格。天庭本打算過些日子賣掉兩對,先把本錢賺回來再算;現在看來已經晚了。要阻止他嗎?那紅小子定會逆向而行,讓他去砸嗎?心裡著實疼痛難忍,覺得每一棒都是往自己心裡搗。那紅衛兵突然把其中一個鳥籠的小門打開,接著很快抓了一隻出來,對天庭怒目吼叫:「哼,你這個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終日吃,喝,玩,樂無所事事。農村你不去,却躲在家裡大搞這些資產階級玩意。哼,在這裡我要警告你,你希望資本主義復辟的陰謀是絕對不能得逞的!你膽敢挖社會主義的牆腳,這就是你的下場。」只見他使勁一收,手上的白燕嘴巴一張,連吱一聲也沒有便不動了。大概給擠出來的糞便把他的手弄髒了,他立刻把死掉的白燕摔在木板上。接著他又邊罵邊把那沾有血污的手伸進鳥籠裡亂掏。

眼睜睜地看著那紅衛兵血腥兇殘的所為,天庭真的是無名火起三千丈,雙拳緊握,脚步冲前,若不是母親忙使眼色,他差不多要衝上前去,把那傢伙痛揍一頓,恨不得也把他的頭如白燕那樣掐扁,再使勁一擰,把他的狗頭血淋淋地拔起,然後拿給每一個紅衛兵看,並大聲喝道:「瞧,這就是你們這些不是人養的下場!」天庭很快地意識到自己處於幻覺狀態,也很快清醒過來。不曉得哪來的勇氣,他突然走近鳥籠,以第一速度把每一個小門打開,然後對那紅衛兵說:「讓它們自生自滅吧,何必要沾污你的手呢。」

那紅衛兵給天庭突然其來的動作弄傻了眼;但很快地醒過來並給天庭一巴掌,跟著一腳,接著罵道:「他媽的,你這算是甚麼意思?看不順眼?不要沾污我的手?好,那你來替我把它們掐死...動手呀,還站在那裡幹嗎?」

那紅衛兵在罵甚麼,天庭根本沒有聽進去;用手猛拍籠子幾下,那些白燕即時一隻接著一隻從籠裡飛出來,心裡雖感無奈,但也感高興。現在除了飾櫃上那兩對以外,全都飛了出來,從天窗,從疏格窗處逃之夭夭。還有兩隻比較笨,找不到出口而不停地盤飛著,那些紅衛兵沒法捕捉它們,總算逃離虎口。天庭早已感間覺到那紅衛兵好像在對自己罵,也好像聽到他說了些甚麼媽的,但更迅速地爬上那飾櫃,把鳥籠的兩個小門打開,接著向籠子猛拍了兩下,然後回過頭來看著那頭目說道:「好吧,我來替你把它們掐死。」

當天庭再轉身看時,那兩對白燕也飛走了;自己忍不住暗裡偷笑。就在這個時候,天庭得背上重重的挨了幾棒;接著聽見那紅衛兵的咒語:「他媽的,你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敢耍弄我。你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斷才怪。」

天庭極力忍著,不還手,也不回話。做母親的本能地要上前替兒子攔擋著,不知怎的,那紅衛兵停了下來,並對他的伙伴發出號令把所有的[四舊]搬走。不要以為這些紅衛兵年歲小做不出甚麼事來,他們搬東西的速度蠻快的,像螞蟻一樣,輕的獨個兒拿,重的幾個人抬,不到半個小時,便把抄來的東西全搬到祝壽巷小學去了。

廣府人說:「財散人安樂。」現在家已經給抄了,財也已經散了;但是天庭的一家還是不安樂,直覺知道居委會並不會就此罷休。說不定哪一天他們還要來強遷戶口呢。母子經過一番考慮,決定由天庭保管那戶口簿,有甚麼特別事發生,便帶著戶口簿外出躲幾天。天庭决定把它塞進三角內褲裡,再外面加上條運動球褲,旁人便看不出褲裡乾坤了。這只是防萬一的準備,到時一切只能隨機應變。如果他們硬要把人扣押起來,再加以搜身,那只好認命了。天庭覺得搜自己身的機會應比天恩少,因為自己的戶籍不在這邊。後來還與天恩商量好了,晚上如遇緊急,閣樓的天窗可作逃走到屋頂的出口,再把天窗蓋放下,便可躲一陣子,外人應該不知這個秘密。把零落破碎的家整頓一下,天庭便去生火做飯。煤爐生火用的小柴枝已經沒有了,天庭便去找那劈柴用的刀,可是找遍那破房子也找不到那劈柴刀。天庭確實記得那些紅衛兵把那柄斧頭拿走;想不到他們竟然把劈柴刀也帶走了。真他媽的倒霉,現在向誰借呢?天庭似在自言自語。左鄰右里都是那麼勢利眼,現在誰敢惹這個黑七類份子?蕭麗虹家嗎?算了罷,一個煤球,一塊木炭,兩種黑東西湊在一起不是會弄得更黑嗎?最後天庭還算幸運,發覺那把菜刀還在,雖不好使用,但總算把問題解決了。把煤油燈的煤油倒點下去,那更容易把爐火弄好。停電時,煤油不夠用,那是另一個問題,天庭可沒心思去细想。現在先解決這一餐才說。見一步,走一步是大多數人求生方法。不是嗎,到明天一家人還有沒有機會坐下來吃另一顿,那真的只有天曉得了。不要說明天,今天晚上這頓飯可能不讓人安心吃了。室內酷熱,但母親怕事,早把門拴關好了。天恩已經回來了;大兄天承下班也回來了。這段日子一家人能夠齊聚的機會不多,能夠一起吃飯的機會更少。飯還沒有盛好,便傳來咚咚的碰門聲;接著一陣急促的呼喝聲:「開門,快開門!」

這聲音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但是家裡每一位都很不習慣。天庭把內褲裡的戶口簿擺弄了一下,再把那運動短褲稍為拉高一點,便去把門打開。這次在門外站著的不是紅衛兵,而是兩位穿著流行綠色軍制服的男人。除了帽子上的紅星有點菱角外,整套棉布料做的制服一點線條都沒有。沒有墊肩,沒有漿燙,不要說那些身材瘦小的穿起來不好看,即使像毛澤東那麼大塊頭的穿起來也不軒挺。天庭很快認出他們是派出所的專區管理人員,也意識到他們的出現是很不尋常。文瑛,田金芳幾個街坊大姐站在他們後面。天庭來不及向他們打招呼,其中一位專管人員已經表明來意:「我們來查戶口的。麻煩你把戶口簿拿出來對一對。」

天庭頓時一愕,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了。幸虧自己對此早有心理準備。把戶口簿拿出來,天恩一定有麻煩,這伙人來個強收戶口簿,拿去自行遷割不是不可能的呀!不拿出來嘛,又說不過去。天庭只猶豫一下,很快應對道:「專管同志,請進來坐,我上去拿。」天庭迅速上了閣樓,把大衣櫃的每一個抽屜都拉動幾下,盡量把那種碰撞聲弄大,好讓下面的人都聽到他正在翻箱倒櫃地尋找些甚麼。過了差不多兩分鐘,天庭便從閣樓下來,拉著一副沮喪的臉說道:「同志,真對不起,那戶口簿一時找不到。我記得放在大衣櫃的抽屜裡,不曉得為甚麼找不到。」

「哼,馬天庭,聽說你這個人很會演戲的,演技果然不錯。戶口簿找不到?這麼重要的東西能找不到,難道它飛了不成?你家有多大地方令你找不到?你最好不要讓我搜出來;否則,夠你瞧的了!」還是那位專管人員發話。他的面目比剛進來時更難看。由於沒有正面燈光照射,他的顴骨顯得更突出;沒肉的兩頰深凹進去,加上一雙三角眼便是一副奸人模樣;配上那長脖子便沒一點官威,只顯出制服的不稱身。記得他姓徐,普稱徐同志。就是他不批準天庭母親去香港與外公團聚,盡管當時廣東地區有〈父母在港者可優先批准。〉的條例。他曾經暗示過母親:「你想吃肥豬肉?我也想吃肥豬肉呀!」可是當時家貧,沒辦法騰出丁點子錢來喂狗。那時天庭還小;後來談起其事,天庭對母親說:「媽,你當時為甚麼不問他想吃全肥的肉,還是半肥瘦的呢?」引得全家都笑了。「哎,當時沒錢,心便沒底;心裡沒底,連話都不會講。我還說他這種想法不對。」母親談起此事也有點後悔。如果保証批准全家往港,把房子給他都可以;但最怕這種人啃了肉不認帳,還反咬一口,說你賄賂專管人員;那真的有口難辯了。

姓徐的很敏捷地上了閣樓。那位身材比較矮胖的專管人員也跟著上,然而那窄小的樓梯可把他慢下來,迫他爬著上。那幾位街坊大姐留在下面看管著,却沒別事可幹。文瑛看到姓馬一家只管吃飯,對她們不理不睬實在感到無聊,於是堆出一副煮熟的狗頭樣子來搭訕:「黃大姐,怎麼現在才吃晚飯?」

「文主任,今天還有晚飯吃算是走運的了。連劈柴刀也抄走,我用甚麼來生火煮飯?」天庭母親冷淡而帶氣地回答。

文瑛是何等聰明的人;抄家的時候她也在場,當然聽得出話裡的意思。現在給天庭母親搶白一番,文瑛顯得不自在而且臉上漸露慍色;然而她却不善辭令,一時想不出用甚麼話來罵人。正在此時,那兩位專員從閣樓下來了。那姓徐的腳還沒著地便喝問道:「你們把戶口簿收藏在甚麼地方?」

「同志,戶口簿一直放在大衣櫃左邊第一個抽屜裡。現在找不到,很有可能是今天那些紅衛兵來破四舊時,順手帶走了。」天庭答道,也順便給他來一個太極拳推手。

「你胡說!紅衛兵怎會拿你家的戶口簿?]那矮胖的專員這時開腔了。

「他們連斧頭,劈柴刀也拿走;拿不拿戶口簿,我真的不曉得了。今天閣樓給翻得亂七八糟的,一時找不到也不奇怪。」還是天庭作答;因為家給抄的時候,天承,天恩不在場,況且他們對這些不速之客很不想答訕理會。

那姓徐的把手上的冊子翻對了一下說:「這一戶只有三個人,黃月容,馬天恩和馬天澤。可現在是五個人,也就是說有兩個人的戶口不在這兒。我先此聲明,凡沒有伸報戶口的不得在這兒住宿過夜。違例嚴辦!」

「同志,回家吃頓飯總不能算是犯法吧?」天承忍不住頂回去。

「是住宿過夜,那就是晚上十二點以後不得逗留,難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姓徐喝道。

「現在才九點,這麼早來查甚麼戶口?」天承看了一下手表說。

「我們喜歡甚麼時後來查,就甚麼時候來。你弟弟馬天庭經常違反戶口制度;常在這邊住宿來逃避芳草街的支農運動。我們早點來,好讓他作準備,看他這次又出甚麼花招。」田金芳插嘴幫忙,那二胡似的嗓音令人聽了混身不舒服。

這時馬家兄弟不再說話,覺得與這種不講理的女人爭論甚麼未免太浪費自己的精神力氣,也低了自己的人格,對付街坊大姐最有效武器是沉默二字;對付這些專員也是這两字。

「你們快來看呀,」文瑛突然叫了起來,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手上拿著幾張從那柚木涼床旁檢到的舊報紙嚷著:「看寫些甚麼,那不是個毛字嗎?膽子不小啊,寫反動標語!」聽到是反動標語那麼嚴重的事,那夥人便一湧而上,一張一張地翻,希望能找出可致這馬家於死地的証據。那些報紙是天庭放在那裡的,上面寫的是甚麼,他很清楚。對於文瑛的高聲亂叫,他覺得滑稽可笑;心裡暗自說道:「如果這些報紙也可以定人死罪,那你們乾脆像滿清那樣來個文字殺人好了?」

「你們幹嗎要在報紙上寫[毛主席]幾個字?有甚麼動機?」文瑛喝問道。她明知找不到甚麼可致人死罪的証據,但不能就此罷休;更重要的是不能讓在場的街坊大姐和專管人員覺得自己無端大驚小怪,有失一位街道主任身份和威嚴。

「那些毛筆字是我寫的。文主任,前些時你們不是吩咐我家要在門上寫革命對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嗎?我不在報紙上練習一下,又怎能夠在門上寫得好呢?」天庭不急不燥地回答。本想再加一句「文主任,你怎會把它看成是反動標語呢?」後來還是把到了舌尖的話吞回去,免得把這位街道主任弄得惱羞成怒。

「寫革命對聯?你兩兄弟可從沒有革命行動呀。你們有沒有聽毛主席的話[上山下鄉]?你們有沒有跟共產黨走[社會主義路線]?整條街最頑固的就是你們兩兄弟;還好意思說寫革命對聯!」文瑛借題發揮得不錯,把不善辭令的形象改進了很多。

「文主任,你看,」田金芳指著門上的對聯說道:「他們把對聯先後倒過來,我看這家人是存心搞鬼,一定有陰謀。」

這回可真的給逮到了。那夥人齊聲嘩然,七嘴八舌的說甚麼:「先寫[跟共產黨走],後寫[聽毛主席話],那不是與我們唱對臺戲嗎?先把他們兩兄弟帶回派出所去,然後再作處理。」

天庭心裡着实暗吃一驚,眾兄弟也臉無表情。怎會這樣糊塗把上聯寫在左邊,下聯寫在右邊,而且這麼久沒一位兄弟發覺弄錯。近來家裡每個人的心情欠佳,甚麼事都心不在焉。在禍已臨頭,怨也沒用,只好盡力去撐,天庭解釋道:「各位同志,各位大姐,我以為新社會是以左為先的,中國文字的新讀法也是從左至右的,所以我才把對聯先後這樣安排。如果你們認為排錯了,我可以重新再寫。」

「你還算是知識青年?我看你在校也沒有用功讀書的了。」姓徐的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很得意地訓斥著:「橫寫的,從左至右,豎寫的,從右到左。就算你不懂,看看左鄰右里也不會弄錯,笨蛋!」

深想自己的愚笨實在該罵,給人奚落一番那是活該,天庭顯出一副笨拙的樣子說:「徐同志,你教訓得是。你說得很對,我在學校實在很不用功,而且很笨。」

「馬天庭,怎麽突會然變得很笨?你與居委會作對的時候一點也不笨,你的鬼主意可多得很哪。」文瑛又嘲弄一番,接著又是慣例的恐嚇:「這次算你無知初犯,不作追究。改天再來復查,不得有錯。」

瘟神送走了,天庭也不敢在家久留。他明白查戶口是一個藉口,看似是種騷擾,其抓痛腳來達到迫遷才是目的。現在返回月芳姨那邊住會比較穩妥;起碼人跟戶籍沒有違例。那邊的街坊大姐不能以此來找麻煩,況且她們對自己不熟悉,不大可能成為運動的主要衝擊對象。解放初期,月芳姨的丈夫申請去了香港,在那邊還是幹本行|承建裝修工程;所以月芳姨的家庭成份不算太壞|小資產階級。以前的伙計魯伯和卓師傅仍然住在月芳姨家,他們的成份自然算是工人階級了。這兩個伙計與老板的感情還不錯。魯伯已是六十多歲的泥水工,但身體健壯,還沒退休。他爲人忠厚,平實而不茍言笑。卓師傅是三十多歲的木匠,個子矮小而扎實;人熱心而不寡言。天庭家的閣樓便是請他改建而成的。他與魯伯的家人都在鄉下。解放前他們出省城當建築工人來賺取家用,然後寄回鄉下。那個時期很多人都這樣養妻活兒的。如果一家人都住在廣州,那開支實在太大了;而且戰事頻繁,鄉下也比較安全。每次天庭因支農運動而到月芳姨家躲避時,卓師傅都會說:「天庭,你哪裡都不要去,回到這兒最安全。我和魯伯的成份是工人,你阿姨是小資產階級也不算壞。別家給騷擾三次,這家才會意思意思的來一次。」天庭對他們的誠意感激不盡,不時表示感謝。卓師傅却這樣回話:「魯伯和我都是過來人,見過很多世事變化。今天你好像很倒霉,誰曉得明天你的環境會便成怎麼樣?說不定好得不得了。我們沒那麼笨,有兩杯酒不喝而只喝一杯的。不管老板是私人還是國營,當工人的還不是一樣要踏實工作。甚麼現代的工人已經當家作主了,我沒這種感覺。少上一天班還不是要扣人工?星期一,三,五不去開會還不是要挨批鬥?工字不出頭,出頭便入土,不管甚麼社會都是一樣的。」魯伯和卓師傅只唸了兩年私塾,認字不多,但他們通情達理。他們對舊雇主的忠,對朋友的義,處世態度是舊式的。古語云:「義氣多是屠狗輩。」天庭從他們身上可以體會到其涵義。

從光孝路到德政路有一段距離,步行大概要花半個小時左右。可是今晚天庭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因為中山路沿途到處貼滿大字報,差不多每根柱子都貼有,看不勝看。大字報的內容多屬於毛澤東接見紅衛兵的報導。比較早期的有甚麼[馬克斯主義千頭萬緒,歸根結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啦,甚麼[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啦,那是毛澤東鼓勵紅衛兵替他把失去的權力重新奪回的最高指示。甚麼蒯大富,聶元梓,那算是當時得令的大學紅衛兵頭目。內容比較新的要算[批鬥南霸天陶鑄]的大字報,說甚麼他把中南局控制得水洩不通;甚麼廣州市如一潭死水,對省委,市委的奪權行動還沒開展。大字報呼籲廣州的紅衛兵要迅速採取革命行動,而且必須要與北方的紅衛兵來個革命大串聯,互相取經,互相支持。那麼多的大字報沒有人去清理,也沒有人敢去清理。只見一張疊著一張地貼上去。不時看到四,五個紅衛兵拿著漿糊桶,幾把刷子,每隔幾家店舖便貼上一張大字報。每貼上一張,很快便引來很多閒人圍觀。其實街道上像天庭這樣閒逛的青年的確很多。終日無所事事,到街上看大字報是最容易消磨時間的。憑簽署的名堂可以知道張貼大字報的紅衛兵是來自哪個省份,哪個城市。有北京,上海,武漢,重慶,可以說來自全國各地。那打著[韶山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旗號應該是來自毛澤東湖南老家吧。廣州的[旗派],[地總]也到處張貼,還有甚麼[八三一部隊]那種名堂的,天庭可要花點時間才明白它的意思。八月三十一日,毛澤東第二次在北京天安門前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顯然有學生用那天作為自己組織的名稱。近來除了大字報外,街道上也著實多了很多外省來的學生。廣州市民憑其比較高大的身型,比較飽滿的臉頰和單眼皮來辨認出他們來自北方;當然對於那些連皮也不剝便把香蕉塞進嘴裡的更不會看走眼。[革命大串聯],也有寫作[革命大串連]的,究竟是甚麼回事,真的不知所謂。天庭只能從字面上來領悟,互相串合,互相聯絡去搞革命?北方人不是有[串門子]的說法嗎?那就是到左鄰右里去聊天,去聯絡感情。有沒有像廣東人那樣喝茶,吃點東西,那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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