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深情留恋新街口 只缘青春在其中
一生不曾出风头 何况已近夕阳红
我想说高旺,他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也不曾有过少年之猖,一直是个低调之人。可要说在京城江湖上尤其在新街口玩主中可算是真正的老炮儿,他在文革初就与杜长乐、党生(高旺表哥)、小混蛋、马宝利、马宝臣、边作君等老炮儿一同混迹于江湖。一次作君与他、唤一、赵宇、穆春华、老纪平等人吃饭,边哥给我打过视频说:“你看这是谁?”
我一眼认出旺哥,以至亲热不已,又与其他几位寒暄示意,在坐都是我的老哥,一一致以敬意。过后我几次邀请旺哥聊聊以往,就连上次我太太回京聚会他都一再推辞:“咱没什么可炫耀的,就是没少吃苦。”
对,旺哥是没少吃苦,可正是在他的苦中我看到了他的刚毅、隐忍、义气、忠厚、不屈。在他身上真正体现了早期玩主的三大牛点:一、玩儿货不迷(有八十不说四十),二、折了不抵(进局子不撂别人),三、碴架不避(不跑不躲不避)。
在他眼里凡是在江湖上混的他都这样看待:“比咱们年长就是哥哥,小咱们的就是弟弟。”
早在1968年年底北京成立青少年犯罪学习班时高旺就进了新街口儿派出所举办的青少年学习班。当时学习班是由解放军、警察、工人三方管理,勒令有渣儿的学生、社青来受教育。他本不想去,可他母亲害怕呀:“儿啊,妈给你跪下了,去吧,不去等人家来抓就麻烦啦!”
高旺不忍老妈着急,自己去了学习班儿。结果进去才知道,学什么啊?除了学毛主席著作就是让他们糊纸盒儿。一帮大小伙子成天坐一块儿糊纸盒儿,高旺不堪忍受这种惩罚逃跑了。
第一次在外面漂了一个多月被抓到了。抓回去之后就召开批斗大会,在建工部礼堂批斗他时,还让他妈和他弟弟以及家中亲戚都在底下听。从六九年四月至七月几乎天天有批斗大会,在新街口中学、五十三中、七中、等许多地方批斗完之后,又把他转到西城分局刘海胡同的分局学习班儿了。在刘海儿学习班他结识了更多玩儿闹,从聊天到交心感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忍下去了。
跑,一定要跑!
这次跑了几个月又被抓住,把他送进西城分局。
一九六九年三月大批学生被送东北插队。这帮插队的人里有边作君、党生儿。高旺和新街口一帮兄弟去北京站给党生儿、作君等人送行,新街口的赵大锁和东城的一个玩主叫起了碴巴儿。大锁抢了人家一块表,人家叫了一帮人来找大锁,在北京站站台上就打起来了,混乱中大锁扎死了对方一个人。
当时警察把北京站包围了,抓了好多人。高旺是其中被抓之一,又把他给弄回学习班儿去了。一个半月后给转到二龙路西城分局看守所。在那里没经过任何法院(检察院已没有了)庭审、任何法律程序,在1969年的10月21号夜里,看守把他们都叫出了出去,被叫出去的人那时候都是十七、八岁,一人一副手铐拷着,两边都是荷枪实弹的大兵用枪押着给送上几个大骄子车里,车驶向西直门火车站。从轿子车上下来时看到火车站都架着机关枪,在枪口下把他们转到火车上。
押送时的镜头就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国民党押送共产党囚犯一样,缓缓押到火车上。那时跟车管理的警察就是原刘海儿学习班的警察小洪和老孟。这两人指派高旺和另一个岁数小的做劳动号,抬来好几大箩筐的窝头、咸菜到车上。发饭时每人两个窝头,一块儿水疙瘩咸菜。
高旺仗着和洪警察比较熟壮着胆子问:“洪队长,咱们这儿是上哪儿啊?新
疆吧?”
“上什么新疆呀,待着吧你!你问这干嘛呀?”洪警察把高旺喯儿了回去。
这些人糊里糊涂都不知道去哪儿。列车在石家庄停了一站,在这里下了一批人。然后列车继续再往前行,到邢台全都下了车。下车之后一看,好家伙整个马路两旁都是警察,个个儿都穿的倍儿破,把这批人押到一个叫六科的地方。那地方有一个大院儿,把每个人一人一副手铐拷了还不行,还拿绳儿挨个串连着,用小绳儿把人连成一长串,就像十八世纪的奴隶一样,被押送到六科。晚上地上铺了些稻草就地一躺,这一下就在那儿呆了半个月。每天一个大车就跟北京那会儿拉大粪的车似的给大伙送一大桶粥,每人发一大蓝边儿碗喝粥,倒是能落个水饱。
半个月后的一天,突然来了好多大卡车,满载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把这些人押送到邢台地区一个叫张冬的地儿。那时候河北邢台地区警察也很穷困,他们挣得少,穿的也不行,外套一件大黑棉袄,盒子枪往怀里一揣,对这批罪犯怒目而视。
北京还跟去了军管会一个姓袁的军代表,他给大家讲了话,讲完后说都给你们判了刑了。那时没有法律程序,就有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没辙,高旺就打听自己判了多少年,军代表手沿着一张纸往下捋着说:“高旺啊,这儿呢,五年。”
高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您说什么,五年?我操!”
“你够惪得啦,其他的都是十来年。”军代表笑着对他说。
可不,高旺挨着个问大伙儿,就一个五年的剩下都比他多,这才打起了精神。
这五年可真叫漫长,每天就是崩山砸石头。那时才十七、八岁的人,打眼儿放炮,崩山砸石,劳动程度远超人的体力。累一天后还要被当地的犯人挤兑,当时高旺最小,其次是小秋子(跟混蛋一起被老兵包围,身上挨了三十多刀没死的邱尚纯)。秋子、高旺一块儿在那儿熬了五、六年,好容易熬到刑满还不许回北京、有文件规定北京天津上海三大城市不许回去,留在果园儿就业。高旺实在不堪忍受刑满还没自由的生活和一哥们儿雷宗浩一起逃跑了。
没玩儿多少日子又折进去了,高旺、雷宗浩被压送回去时戴着手铐、脚镣,给高旺戴的还是背拷儿。手被拷得肿起老高,脚脖子都磨烂了,在警察眼里这些人简直就是奴隶、猪狗。
一年多后,高旺又被转到唐家庄。他再一次找到了机会跑回北京,那是1976年。
初回北京感到一切都有变化,老一带玩主大多还没获自由,新一代蓬勃兴起。刚开始折腾的小立田儿,打了高旺一个哥们儿,高旺从来看不得自己哥们儿吃亏,找到了立田儿一个兄弟叫华子,把他暴打一顿还扒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小立田儿找上门来,带来二、三十人要报仇。高旺是真不怕,当街一站吼道:“有种单挑,我操他妈不敢!”
小立田儿本来就敬重老炮儿,再看眼前这人丝毫不怵,立时心生敬意。当下制止众人不可动手,上前说道:“这位哥哥,兄弟看你是个汉子,若不嫌弃咱们认个兄弟可好?”
高旺细看眼前这人卧蚕眉、丹凤眼,身材魁梧,声如洪钟,顿生爱意。二人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高旺年长为兄,小立田儿年幼为弟。后来俩人相交甚好,高旺回邢台时小立田儿买的床单啊,烟呀一堆物品,还送高旺到北京站。
很不是滋味儿,常常站在这里发呆:兄弟,你在那边儿可好?
时光飞逝,转眼高旺已近七十的人了,他留恋当年一块儿折腾、一同受罪的老哥们儿,常和老哥儿几个聚餐小酌。
前几日,作君提议到混蛋弟弟小六餐馆一聚,大家纷纷响应。当日坐在桌儿上的有赵宇、高旺、唤一、作君、穆春华、王季平。三杯酒下肚儿,儿时情景历历在目,高旺说:“想我们跟混蛋、小才、宝力,宝晨一块儿玩儿的时候儿,哪个不是青春年少,个个说话掷地有声,一诺千金。所以说那就叫哥们儿,就是情义。可我们的青春多半都是在监狱度过的,我们在邢台监狱吃白薯面儿、高粱面儿,一月说是三十六斤,其实每天就八两粮食,喝的是棒子面儿粥,吃的是白薯面儿窝头,整天饿得跟孙子似的。他们丫的比日本人都他妈狠,张嘴就骂你,想打就打你,在他们眼里咱还不如一条狗呢!”
作君说:“不管怎么说,今儿咱老哥儿几个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福气,咱们珍惜吧,那些走了的不是谁也看不见谁了吗?”
老哥儿几个再次举杯,没有祝酒词,默默地相互环视后一饮而尽:
青梅煮酒论英雄 昨日韶华难雷同
而今两鬓如霜染 日落黄昏岁已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