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我来到鸭儿胡同63号,看看四周无人闪进了瑞云家。真没想到琪琪在,她不等我和老太太说完话就扑到了我身上。我摸着她的头说:“别捣乱,让我和你姥姥说几句话。”
这老太太没提瑞云一个字,只是叮嘱我说:“你千万要小心,想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万分歉疚地说:“您放心,我会小心的。只是给瑞云和您带来这么大的灾祸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只要能没事就少一份伤心。瑞云和我都明白你是什么人,你平安无事就是我们娘儿俩的安慰。我相信我闺女没看错人。”
我什么也说不出了,只见老太太拿出保险柜的钥匙递给我,她说:“你们的保险柜我怕被他们拿走,就让你大哥他们给搬到你三姨那屋去了。你需要什么赶快去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快去吧。”
我到了三姨那屋,老三姨见了我又高兴又担忧,一个劲地叮嘱我要小心,我让她多保重身体。
琪琪跟我来到保险柜前,可我不知道号码。因为以前我从没问过瑞云这号码,存取东西都是瑞云,问琪琪她也不知道。我想了想最可能的是我的生日,便兑了个1128。
对了,保险柜开了。里面有四十万现金,还有些美元、首饰、存折。我本来想只把现金拿走,听到琪琪说:“1128,我知道了。”
我想她还不懂事,会在同学朋友面前显摆挥霍的,便将除了存折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存折琪琪不能取的,其它的东西到她手里只能害了她。
临走前我又回到老太太屋里郑重地说:“妈,我走了。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您了,在我心里您和我妈一样是我最尊重的人,您老保重!”
从瑞云家出来,我行至路口时用公用电话给小沉家打电话,肖瑶接的。我告诉她我马上到她家,她说等我。到了她那儿我将首饰交给她说等瑞云出来后交给瑞云,又把那点儿美金跟她换成了人民币。
一点整,我来到了鼓楼。不一会虎子到了,我叫了辆出租,一直开到了琉璃河。下车后我们找了饭馆吃饭,虎子问我:“怎么跑这儿来了?为什么不坐火车?”
“我担心万一小邓布置人在火车站蹲坑,咱不是自投罗网?”
“那咱现在去哪儿?”
“先做长途汽车到保定,下一步看情形再说。”
到了保定我们找了旅馆住下,登记时虎子给了我一个身份证说:“胡连虎这名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你用这个,没人知道。”
我一看上边的人名叫梁建华,只是年龄太小才二十八岁。便说:“长相倒还有点像我,只是这年龄,我有这么少性(年轻)吗?”
“行,沈哥。你一点也不象四十三的人,也就像三十岁。”
来到房间我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照你这么说我还能找个小姑娘儿。”
“没得说。哎,沈哥,我就纳闷,你在监狱呆那么多年怎就不显老呢?”
“电的。”
“什么?”
“电棍电的,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刚回来时谁见了都这么说我,我左思右想这是唯一原因。”
“我看许多从新疆回来的哥们儿都倍儿显老,他们可都挨过电,那你在新疆是不是老挨电呀?”
“就一次。”
“一次?”
“对,一次,电了二十四小时,十二根电棍,边上放着充电器,六根六根地轮番充足了不停地电。”
“我肏,就是驴也受不了啊!他们丫的怎么那么恨你呀。”
“他们恨的不是我,恨的是犯人居然跟他们讲人道,要人权。在他们眼里犯人就是猪狗,甚至比猪狗都不如。当你为了起码的尊严、人格、生存权力去与他们抗争时,触怒了他们那可悲的自尊心。因为他们在一知半解的阶级斗争的观点下长大,只知道他们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无产阶级镇压资产阶级的刽子手,他们想红旗不能只用无产阶级的鲜血来染,要用更多的资产阶级的鲜血来染,那才能将世界染红。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人,只将自己当作某人某党在扫除一切害人虫的斗争中的急先锋。其实这也不是他们的罪错,是歪曲的理论,虚幻的主义,一小撮穿着防弹衣的流氓利用了善良人的愿望,高举着貌似正义、滴着无数无辜人鲜血的大旗把他们推到了杀手的角色。离那红旗越近的人身上沾着的血就越多。你看那个挥舞大旗的人为什么那么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被鲜血浸透了,他怕自己冒血而死。他要尽力地把大旗舞起来,让那淋淋鲜血洒在别人身上。”
虎子不大明白我为何如此激愤,我把在新疆何国久被干警活活打死以及我们的绝食抗议详细地给他讲了一遍。当我讲到老靳散出这个被打死的消息犯人们闹起来,老靳又缩回去时,虎子气愤地说:“丫他妈太不仗义,这回咱这事丫他妈又躲了,事后先把钱都搂跑了。合着丫就是老想着怎么得利,一点都不付出。老他妈扒松紧带裤子——找雀儿(巧,鸡巴)吃,瞧我下回回北京不干了丫的!”
“这倒没必要,他还不是那种坏得该死的流氓。从大面上还说得过去,你别老动不动就说干了谁,从现在起你不准再摸枪,你还想不想听我聊了?”
“听,当然听了!好好,你说,我不再胡说了。”
我讲到我长期被单独关押、王三和庄启涛从严管队拉回夜晚被寒风吹,白天被暴日晒无人敢说话,我闯出去看他们,被电得浑身伤痕累累三个月以后往下揭疙巴,后又拉痢疾几乎死去时,他气得大叫:“这帮孙子算什么流氓啊?愣他妈没一个人敢去看你?忒不仗义了!”
“虎子,你说错了,他们这才是真正的流氓。流氓本身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本质上是为了眼前的一点私利而敢冒违法之险的。他们在做坏事、损人利己之事时报着侥幸心理。头一次他们敢站出来绝食、示威、抗争是因为已无路可走,再不拼一下连自己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当他们举起拳头高呼着口号时并不知道这是应有的权利,是人性的反应。他们不知道自己有人权,也不知道是正当的要求、起码的生存权利。他们在百般乞求,无限退缩之后还是没有苟活的保障下憋爆出动物的反应。他们为的是自己。这和他们当初去盗窃、去奸污女人的动机是一样的,同样抱着侥幸的心理。只不过这次是被动的,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是皮球被挤爆的情形下的自然反应。一旦发现不再‘乱说乱动’还有路可活后他们就会‘老老实实’了。至于他人、仗义在这会儿都不存在了。有什么能比留住一条小命,有朝一日再重享当年之福,或回到家里搂着老婆过正常人的生活具诱惑力呢?
流氓没有人格尊严信誉,只有利益。”
“那照你这么说,高飞、田刚、你我都是只认利益的小人啦?”
“从普遍意义来讲是这样。我们当初走上这条道路时,不管外界给你的是什么条件,从内心来讲我们没把人格儿尊严信誉放在第一位,或是连想都没想,而是以利出发去做的。我偷第一个苹果时是为了填饱肚子,是饥不择食。不管外界是什么样,当时的我只想吃了这个苹果肚子的饥饿感就好一些,所以用衣裳的破兜布遮住自己的手,是在决定了偷以后才想到了人格尊严和信誉,是掩耳盗铃。
人的价值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你认为你的价值多大就有多大。价值左右着你的行为,什么价值做什么事。可锁定自己的价值离不开自身的条件和所处的环境,我那时就值一个苹果。
所有做坏事的人都在掩耳盗铃,他们同时偷的是自己的良知、人格。当把自己一切善良美好的东西全部偷光时,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人了。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心里,只怕不敢扪心自问,那是因为他还想干坏事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不断的思考以及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我要增值,要把我内心真正的能量与追求释放出来。
高飞、田刚、你我是还没偷光自己良心的人,所以敢于为自己崇拜、友好的人献出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但你让他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他利益毫不相干的人去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不过是流氓,这一生是可悲的。”
“让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我应该去死,这么活着真没什么劲了。”
“那是因为你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不过晚了。如果说不晚,那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死,去自杀。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这个道理。因为这‘一失’已是不可挽回的了。”
“那你真能去自杀吗?”
“不能,我还没这个勇气,而且在我的心底还隐约地留有一线希望,我总感到我还是能做一点儿对这个世界、对人类有益或说是有点儿作用的事。但怎么做,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有这个愿望。不,应该说是感觉。按迷信的说法是如果‘天不灭曹’的话,那就不妨借句李白的狂颠话‘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我还想活下去。看看上天的安排吧。”
“沈哥,自从我第一天认识你,我就觉得你和别的流氓不一样。我说不出根据,可就有这个感觉。尤其是你逼着我把抢来的皮娄折价给那个店送回钱去我不敢去,你不但陪着我去还想出那个方法就把这事摆平了,就更觉得你不是一般的人。说实话我愿意为你玩儿命,你信吗?我觉得为你把这条命搭进去值了,我绝不在乎。”
“我信,你已经这样做了。可你想过没有,如果那天你和高飞没去追我,那又会是什么局面呢?”
“这很难说,我估计你肯定吃亏。”
“吃亏是肯定的,可你说豁屄敢打死我吗?”
“那倒不敢,除非是你反抗他失手打死你倒有可能。他们本来也是想绑你,然后叫嫂子拿钱去赎。”
“对,我死不了,也就损失点儿钱。可现在我们不是损失一点儿钱是什么都没有了,更主要的是搭进了高飞的命。不要只看公司那点儿钱,你不知道,我所要进行、有些是已经进行的项目会把我们的公司推向一个高峰。这不是钱的问题,到那时你会觉得在这样一个公司里工作是多么的自豪。环境和美好的生活会使你忘记你是杀手,因为你看到还有比你开枪的感觉痛快、欢欣得多的事情。你生下来就想开枪吗?就想做个杀手吗?鬼才这么认为。”
“那这么说我们做错啦?”虎子沮丧而又伤痛地说。我正视着他的眼睛说:“当时你们没有错,这是事后我们来分析回顾的总结。人只有承认事实加以总结才有提高。我们为什么不使自己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避开那些有毒的荆刺呢?”
“沈哥,你真应该活下去,我坚信你一定能做一个不凡的人。”
“前些日子我也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是想过我还有活着的必要吗?从去过年京那儿我才坚定了活下去的决心。因为从小邓这个人民‘卫士’和年京这个流氓败类的行为上,我看到他们比我们肮脏得多,不过是穿着防弹衣的流氓和缩在乌龟壳里的流氓,他们却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就说年京口中的副市长王宝森,不管他是自杀还是他杀,无非是躲在装甲车里的一帮高级老流氓内讧的结果。他们对人民和国家的坑害远比一千个一万个流氓大得多,甚至是不可比拟的。我们怎么就没脸残活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呢?假如我真能成功的话,你愿意吗?”
“当然!这还用问?”
“那好,从现在起,你不管和我在一起时还是一个人时都不可再为非作歹,这样就是保护我,也是向上天忏悔你过去的罪孽。你记住,老天爷是最公平的,该原谅的它必会原谅,该诛杀的它也决不姑息。一切不取决于我们的过错,而在于我们向善的诚心。通过昨天去年京那里,你想过没有我们能让高飞活?”
“这我没想到,这是我不敢想的,怎么可能呢?”
“不是可能,是肯定行。你说小邓敢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当然是钱,这还用问吗?”
“所以我们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使高飞活下来,你轻判,其他人都没事。因为我们有一个最有力的条件就是我们是出于自卫。”
“可我们哪来这么多钱呢?除非抢银行去。”
“抢银行不但救不了大家,只能使我们走上断头台。我会想办法弄到这笔钱的。刚出事时我懵了,直到这次你和田刚的事出现我才清醒过来。可是晚了,如果当初就想到这点,我可以向老靳讲明这里面的奥妙。他是聪明人会明白的,他会把钱全部花到我们这事上,他知道摆平后我们还能再煽起来,因为我们的生意已真正步入了正轨。可现在我们想和他说这些也说不上了,他换了电话,躲了起来,不敢见我们了,所以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你记住这个办法是由我来想,你只要好好活着别再惹事就可以了。”
虎子不说话了,他仰脸冲着天花板,第一次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你说为什么有些资本主义社会能废除死刑制呢?”
“因为制度的优越、文化教育的普及,法律观念的自觉使绝大多数人知道尊重他人如同尊重自己。爱自然、爱人类、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消灭丑恶的东西不是消灭这个人,是铲除这种意识,是明白存在决定意识,环境能够改变人,看到了任何人都会变,给丑恶的犯了罪的人变的机会与条件。废除这种制度的国家不能称它为资本主义,确切地说似乎是人本主义恰当一些。”
“我看咱们国家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废黜死刑的。”他神色暗淡地说。
“所以,你还想去干打打杀杀的事,你不相信谁会给你改过、赎罪的机会。其实,我也不相信。但这死刑废黜肯定会在咱们国家实现的,甚至在全世界。只是我们这一辈子赶不上了。随着社会的进步,这是自然而然的。当这一条款在中国实现时那就说明中国真正强大了。”
“可说这些又能解决我们眼前什么问题呢?这不是瞎掰嘛!”
“所以,我们只是流氓。”
我拿起床边的电话给我大姐打了过去。
“喂,哪位?”
听到大姐的声音,感到那么温暖亲切。我大声叫道:“大姐!是我。”
“谁?是小猛吗?”
“是我,大姐。你们睡了吗?”
“没有,你在哪儿呢?”
“就在保定,大姐夫和维维好吗?”
“都好,你在哪儿?我去看看你。”
“嗯---好吧,我在顺昌旅馆,212房间,会不会太晚了,你们要休息了?”
“不晚,刚九点,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虎子看我挂上电话说:“我要不要出去会儿,省了你大姐看见有别人紧张。”
“要是换个人,我都不会当着他的面给家里人打电话。你是谁?用得着避讳吗?”
“我只是怕你姐姐说话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在这儿还省了她哭出来呢。”
半个小时后大姐来了,看到虎子她稍稍一愣,虎子随着我叫了声大姐,她不太自然地答应着。
我们没提我的事,说了说家里的事后大姐拿出三千块钱递给我。我不要,告诉她我有钱。她塞给我说:“出门在外,要多留心。我给你这点儿钱不管多少总比没有强,你拿着。”
我知道几千块作为大姐她已是倾囊而出了。她们攒点钱多不容易呀!还想推辞时看到大姐爱怜地眼神,想到如果不拿会辜负了她的情意,若被她误认为我嫌少不要会伤她心的,拿了倒使得她心理上有所安慰。我接过来说:“谢谢大姐。”
第二天我们便启程去了苏州,我想找冯宝要田刚老婆的地址。他给了我一个餐馆的电话,说找黄丽就可以。虎子在我找冯宝时不知怎么又去找了那个苏州女孩,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宾馆。回来后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憋得慌,打一炮解解色。”
我没说他,只是说:“以后你想打炮找个鸡就得了。”
从苏州我们到了上海,想从上海乘飞机到海口。
登机前检票时我排在虎子后边,他进去后轮到我时,那小姐看了半天我的身份证又看我,我笑道:“是不是我本人没照片精神呢?”
“六八年生人,二十八岁。我怎么看你像三十八的呀?”这小姐打量着我疑惑地问。我装做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难怪我老找不着老婆呢,这看着我身份证都不相信我二十八岁。你今天这句话让我彻底失去了找小姑娘的希望。得,明儿我就凑合找一个三十八或四十八的老女人得了。”
她笑了,把身份证递给我示意我可以进候机室了。
虎子看我这样就通过后笑道:“你当时那话跟的真快,又诙谐又从侧面肯定了那就是你的身份证,服了。不过以后咱还是别坐飞机了,要不就做个假身份证。”
“ 假身份证才不能坐飞机呢。这些小姐受训时专门有识别真假身份证这一课,一眼就能认出是假的。用别人的她只怀疑是不是你的,却不能像肯定假的那样通知保安扣留你,这会儿就全凭你的沉着了。我在使这个身份证前坐飞机一直使用的胡连虎的身份证,今儿是第一次用梁建华的身份证就出现了这事。看来我不能再装嫩了,不是小伙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