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天,年京带来一个女人对我说:“一会儿宏远贸易公司的老板来谈生意,这是中外合资的公司,是这个小姐介绍的。这是沈经理。你们谈吧,我还有事。”
“你好,我叫甄霏霏。”这女人自我介绍着伸出手来,我握握她的手说:“请坐,你能不能和我简单地介绍一下对方情况。”
“好的。是这样,我先生是在职军人,半年以前和这个公司做过一笔钢材生意,现在他又找来说还想再做一笔大的。可是现在军队严令禁止军人从商,正在风头上。我先生不想找麻烦,而且他已接到调令升任深圳武警总队长了,明天就走马上任,那些关系都是靠他爸爸在部队的老战友联系上的,部队一抓军人从商,都挨整了,就连首钢的周冠武现在都出事了。但这个港商是个大陆通,就相信我们这些军干子弟的路子,非让我给他们再介绍关系,有人就介绍了你们公司。我来后和年总一说他满口答应,说您是主管钢材的,把我带到了这屋。”她说到这儿,看我没说话,又说:“这次他很急,而且还答应给我一笔中介费。你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这女人露出贪婪的眼神,迫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女人就是女人,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真实目的。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打扮穿着很前卫。寒冷的天气挡不住她爱美的心,一件花格儿T恤衫外套了件红色短皮衣,一条水洗色的乞丐牛仔裤,白白的膝盖清晰地露了出来。短短的头发染成黄色,长长的指甲涂成了宝石蓝色,显得瘦瘦的手更长了,伸出来好似魔爪。《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的手一定是这个样子,我这样想着,真看不惯这种时髦。
“这中介费是一签合同就给你,还是要等货到了他才给你?要是后给你就拿不着了。”我心说拿什么给他发货呀。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还站了起来。我当然不能说没货了:“这些港商不过是到大陆装成富商大贾,在香港指不定是什么样儿的马仔呢。合同一签早把你给甩了。”
“不会的,上次我先生赚了十几万呢。”她不相信地笑笑说。我自信地说:“不管他赚了多少钱,绝不是从港商那边拿的。肯定是两份合同,一份是以一个国内公司或单位的名义和首钢签的,另一份是用这个公司的名义再和港商签的。他赚的是两个合同的差价,利用关系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的是国家的钱。你上次没有跟着你先生的身边做吧?他要真是个港商,就会知道像这种没有出处的款项在公司里是没法交待的。别以为香港公司也跟大陆似的,除了吃回扣就是贿赂人,除非他根本就不是港商。”
听了我的话,她有些失望地说:“那这么说我是白跑了。”
忽然她BP机响,她看了一眼BP机说:“他们来了。”说着她快步走了出去。
一会儿她带进来一男一女。这就是个皮包商,是八几年去香港的上海人,乘着当时对外资的优惠政策,凭着港人的身份回大陆,弄了合资公司来捞钱。我看着眼前这港商那犹疑不定的目光,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测,小骗子,他是急于签下一纸合同好到处蒙钱去。
那好吧,看谁骗了谁。
“这位是黎总,这是他的秘书柳小姐,这是沈经理。”甄霏霏一一介绍着。我客气地让他们坐。
“听甄小姐讲贵公司很有实力,手握三大钢厂的产品,今天我特意来是想和你们签一份钢材合同。”
“是签合同还是买钢材?要是只为签合同——对不起,我们还没这项业务。”
听了我这话黎总像突然犯了痔疮,来回换着屁股地斜坐着,镇定了一下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看来黎总对大陆的生意场还是不够了解。有些人就是拿着我们的合同到处去骗,游说到买方了就带着客户来交款提货,自己拿点中介费或差价,找不到买方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所以我要问一下您啦。不过看来黎总不是这样的皮包商,肯定有实力,做的都是大手笔的买卖。”
“那是那是,呃,不敢……不敢当,是个小公司,但做个几百上千吨的钢材还是小意思啦。”他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不忘吹牛屄,装大个的。
“我们黎总对大陆情形当然没有您熟啦,就是怕上当才通过甄小姐的介绍到贵公司的。您放心,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决不是那些到处招摇撞骗的皮包商。”这女秘书一说话我才知道她是北京人,我不由得打量了她一下。
她中等个,一张圆圆的脸,梳着近似于娃娃头的短发。齐眉刘海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一说话时嘴上翘着往鼻子那儿凑,使得眼睛自然成了月牙形,笑眯眯的很甜。不施脂粉,白白净净的皮肤,说话不紧不慢,举止文雅,看得出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她最多二十三四岁,却故意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上着一件淡紫色上衣,下穿一条浅粉色的微喇长裤。这身套装是丝质的,下垂感很强,一看就是港货。一双米色船形的半高跟鞋。这穿戴不同于时髦的女孩,既富有青春活力,又不肤浅庸俗,凸现了她的个性。不知为什么,我联想起“五四”时的学生。如果给她围上一条“五四”式的围脖就会看到那高呼着口号走在游行队伍中的爱国学生。
“那好,我就直言了。目前钢材是紧俏物资,合同可以签,只是货要三至六个月才能排到你,而且最多不能超过三百吨。你们考虑一下吧?”我明知道他要的就是合同,巴不得一年才能发货,给他留有充分活动的时间。把本是他不好说的话都替他说了,还来了个欲擒故纵。
黎总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签下这张“现金支票”。他要急于兑现,刚要说话,忽然想到要掩饰真实的自己,便与秘书悄声耳语,假装协商着。
骗子对骗子,在一方被对方把自己看破时是最容易上当的,因为对方深深了解自己这颗贪婪的心。不贪不上当,越贪越上当。不过我倒不想骗得他跳楼,只是想玩玩,让他偿偿被骗后自己捶自己脑袋的滋味,尤其是一个自以为高明的骗子。我稳操胜券地翻着资料,假装查找着“排”到给他们发货的日期,头都不抬一下,静等着鲶鱼上钩。
“好的,沈经理生意做得很实在。我们宁肯晚一些到货,也不愿和那些嘴里说当时就可以发货的骗子公司打交道。只是这定金可不可以少交一些?因为十万八万的虽不算多,可长期压在你这里不利于我资金的周转,毕竟生意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问题。想必沈经理是可以理解的,您看看是否可以考虑考虑。”上钩了。
我露出一种看破他资金窘迫的嘲笑,他把目光避开我转向他的秘书。我扫了那秘书一眼,奸猾地说:“你觉得交多少不影响你资金的周转?”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信誉地表示。这样好嘛,就交一万元作为定金,您看可以吗?”善解人意的女秘书替他说了出来,她可能经常替他的黎总在关键时刻解决了各种难题。我决定适可而止,这也达到了我的目的。
“其实我们倒不怕你到时付不出款,一小时之内就会有人抢上门来。既然这么漂亮的小姐向我提出要求了,哪一个男士会说出不字呢?”
黎总将双方签好的合同刚要装进公文包,想起这是秘书的事,赶快递给了身边的女秘书。女秘书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公文包说:“沈总,合作愉快,您也很忙,就不打搅了。”
她刚要伸出手来,我将手伸向黎宗并握着送至门口。甄霏霏顾不得和我打个招呼,就紧跟着黎总挤了出去,生怕拿不到那中介费了。
女秘书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我失礼地首先伸出手来:“希望能再见到你,请问贵姓?”
“柳燕。”她微微一笑。我不失时机地说:“哪一天愿意屈尊坐到我的办公桌边时,我将荣幸之至。盼望你的电话。”
看她紧走几步追上正被甄霏霏缠着的黎总时,我想,一旦我能有自己的公司了,太需要一个有别于这些流氓公司的秘书了。那些秘书的穿着举止就像歌厅小姐,但是正经商人也会因为她们坐在谈判桌旁而有所警惕的。
所谓钢材生意根本就行不通,这是国家调拨物资,怎么可以由私人来交易?那些能搞到钢材的人都是凭着关系与权力用国家的物资走私人渠道,从中牟取暴利。而这些能做钢材生意的人首先具备的是权利与关系。其他人不过是财迷心窍,人云亦云,一说做生意就说钢材。中国人就是爱起哄,凑热闹。就跟六八年打鸡血,喝海宝,穿军装,一身蓝,斗私批修,跳忠字舞似的。聪明点的就借着这机会骗,像吕万良那样的就来个吕正操是他叔叔,年京这样的就成立个公司。总能碰上那不长眼的,骗不着没损失,骗着就捞一笔。
我明白后把目光转向房地产,我发现这时的房地产业很不规范,混乱得很。就连价格都没有一定的规定,完全凭着买卖双方的漫天侃价、就地还钱,是可以做起来的。也是目前我致富的最好途径,但这需要资金。先做房虫子,这不需要资金,只要腿勤、嘴勤就行。我留神着一切房产信息,打探着买房卖房的规律。
年京看出了我的心思,嘴里没说什么,脸上带出来了。他虽然很少在公司呆着,可偶尔来时我从他客气的脸上看到了。
一天我们俩在小西天碰到后站在路旁寒暄。说着话时,他向我身后的人打招呼,我回头一看,是尤勇。他也看出是我,惊讶地叫到:“沈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年多了,怎么,听说你做生意了,还做得不错?”我笑着说。想着这在团河时被牛榄子整得哇哇乱吐的前门小白龙,如今成了北京的大老板,不觉好笑。
不过他的穿戴举止的确有了极大的变化,庄重,老练,一副大款神态,只是有点穷人乍富的飘飘然。
“哪儿啊,咱这是小打小闹,比起年总差远了。”他倒是知道树大招风,肥猪找宰,时刻警惕着那些黑吃黑的流氓们算计他。
他外表高高大大,黑似张飞,给人以豪爽憨厚的感觉,其实内里是个心思细密、谨小慎微的人。还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七零年因偷钱包被判了八年,还是炮局从宽典型。据说是因为坦白的好,主动启窑儿(交脏),光现金就交出八千。都是他偷了后舍不得花砸的窑儿,那会儿八千块倒的确是数额巨大了。出来后他干了一段临时工,赶上改革开放的东风,他成了第一批个体户。沾糖葫芦、糖炒栗子、练服装摊、开饭馆,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房地产公司。他干事有耐力,能吃苦,嘴勤腿勤,善动脑筋,倒也是改邪归正了。
他是个针扎不出血的铁公鸡,自愿主动是一分也不想出,你就是饿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给你一口窝头的主。可被迫的,刀架脖子上时立马出血,过后心疼个一年半载的。所以他极力与社会上那些不务正业,见了朋友就手心朝上的流氓保持着距离。对那些靠敲诈罗嗦,黑吃黑的流氓大哥更是避而远之。?
那会儿有极大一部分流氓专找这些流氓变商人的大款麻烦。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人总是心有余悸,不愿与公安局打交道,有事也是但凡能自己解决就不报案,哪怕花钱。破财免灾,和气生财是这些人心中的座右铭。尤其是他们探听到你的一些商业机密、生意纠纷时会乘机而入。或者对你,或者对对方大敲竹杠,连唬带吓加打砸,即使不让你倾家荡产,也搅得你生意冷清或关门倒闭。许多流氓大亨就是靠敲竹杠、追债、吃保护费起家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和公安局的那些腐败分子勾着。聪明的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就金盆洗手,成了新型企业家。像南城的八曾,正经八百地成立了大公司,做起了大老板。小西天的吕经纬,原来不过是年京手下的马仔。定是他家祖上有德,摇身一变成了香港宏懋投资公司董事长。还给某某足球俱乐部捐了两百万巨资,在电视的捐赠仪式上结结巴巴地致词。那些见便宜没够就一味地玩儿这套省心无本的追款、敲诈生意。一旦玩大发了,或碰上个生混蛋就弄个你死我活,锒铛入狱,甚者绑缚刑场挨了枪子。
尤勇深知年京的底,不敢和这种人打交道。只是敬而远之,努力掌握着分寸,尽量做到既不近乎,又不得罪。我理解尤勇的难处,他过去是靠两把钳子出的名,当“佛爷”时受“晃”儿的挤兑。如今做生意也是怕这些流氓大哥,他说有事要走我也没留,寒暄几句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哪天有空了到我那儿坐会,咱一块吃顿饭,也算这么多年没见叙叙旧吧。”
看到尤勇都能靠做房地产发起来,我决定离开年京的公司,自己正经做事。回到家后,我对瑞云说了自己的决定。她说:“你既然决定了就自己干,帮他们骗钱心里不落忍,不帮他们骗他们肯定给你脸子。自己凭本事吃饭心里倒踏实,不然我老为你揪着心。”
“咱还有多少钱?”我想目前我手里已掌握了几套房的信息,卖方还都是私人,放个万八千的定金就能把房本拿过来,攥着房本不愁找不着买家。
“还有五千三。”她将抽屉拉开数了数说。我一听惊讶道:“怎么就这么点了,都干嘛用了?”
“我哪儿知道你都是怎么花的呀,反正我一看你兜里没钱了就给你装上两千。怎么,你要用钱吗,多少?我去向我姐借去。”
可不是嘛,自己兜里这些日子就没断过钱,都不用说话,只要一快没了她就给装上了。和谁在一块还爱充大头,从来不愿意吃饭时看别人买单。人说好钢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点子上,自己就没这概念,这会真需要了却没了。
“你甭发愁,我想好了,你现在做房就是得靠‘拼缝’,这就要多跑多看。可你的腿又走不了长道,这五千块你包一辆夏利,先包一个月。有车了中午就回家吃饭,这一个月挣不着钱再说。钱你甭考虑,我去想办法,我相信你能闯出来。”
看着她手里只剩了三百块钱,我心中想,我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把下月的包车钱和生活费挣出来。
三天,第三天我第一套房做成了,而且是挣了一万两千块。当拿到这钱时,我激动地催着司机:“小吴,开快点,今儿咱们早收工。现在刚五点,你送我到家后就再扫扫马路去,没准还能拉几趟活,挣点外快。明儿早上你不用来那么早,十一点来就行。这几天挺累的,你多睡会,中午咱们在外面吃。”
到家后我故意拉着脸,进门就躺在了床上,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这两天她都是早早就让我睡下,也不打搅我,怕我跑一天累了休息不好。
“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她弯下腰摸摸我的头:“倒是不烧。哪儿难受啊?”
“是这,”我一手抓着她的手往下边放,一手搂住了她脖子亲着说:“我叫你躲着我!”
“你不许这么没出息,我早想好了,只要你每天这么跑着我们就一个星期一次,不然你身体受不了。”说着她想挣脱开,我搂得更紧了嘴里说:“立功者受奖,今儿你得奖励我一回。”
“别闹,我去给你做饭去,不知道你今儿回来这么早。”
我亲着她说:“今儿咱外边吃去。”
“刚在家吃两天饭就不爱吃啦,我做的饭不好吃?”她想自己每天都变着花样做你还不满足:“咱不能出去吃,没钱,你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从枕头下拿出那些钱往她手里一塞,说:“你枕头下就塞着钱愣说没钱。”
她惊讶地看着这钱说:“哟,这是哪儿来的钱呀?不可能啊,我今儿刚换洗的床单,这枕套也是刚换的呀!”
“是我今儿做成了一套房拼的缝儿!”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吗?你真棒!”她情不自禁地给了我深深地一吻。
这第一炮的打响使我按耐不住解除压力后的欲火,我要来个二踢脚,双响炮。一翻身把她按在了床上,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