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看得出,大非有些筋疲力尽了,头发乱蓬蓬,眼睛没了以前的光彩。
“你几天没睡觉了,先洗洗,睡一觉。吃饭没有?”我问他。他点了点头说:“吃过了。听说你回来了看你一眼,我歇会就走。林杨家就在对面,他们再找到你这儿来,我看你现在挺踏实的。”
“你踏踏实实睡你的,第一他们想不到你会在林杨家对面,第二就是知道你在我这他们也未必敢冲进来。他最起码得想想得罪我他在海淀还安生得下来嘛,不管怎么说我在海淀的名声他得顾忌着点。”我挽留住大非。
他洗脚时刚一脱鞋,嚯,一股臭气直冲上来,熏得人脑浆子疼。连路路都被呛得打着喷嚏退了几步歪着脑袋看他。
“我说燕京歌厅的客人怎么都爱耸着鼻子闻呢,敢情是您老释放着您这天下无双的独家新闻。怪不得谁跟你上了床就再没二回了呢。”我捂着鼻子挨着个儿开开各屋的门窗。
“小崽儿,递我那香皂。”大非对小崽说。我一下拦住小崽说:“别别,那就更热闹了,漫屋臭咸菜味,一个月都下不去。这我小时深有体会,您就在盆里多泡会,每天多洗两回就行了。
“哎,我袜子呢?我还得洗洗袜子呢。”他低头找袜子。我说:“早让路路给叼到垃圾堆里去了,明早上给你换新的。”
他看着路路半天才说:“连你丫也挤兑我呀,你经过我允许了吗?拿人东西也不说一声,找他妈揍呢?”
他举起手吓唬路路,“汪汪!”路路毫不示弱地向他示威。大非两手一摊说:“完了完了,怪不得大勇这么猖呢,连这么一小东西都不怕我。”
“哈——”我和小崽笑了,路路一蹦老高地撒着欢,它也为家里来人高兴着。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他想了想说:“这回和大勇这事不完,我什么也干不了,可真把他弄残了或他把我挺了,我也完了。咳,走一步说一步吧。咱们这些人呢,这辈子消停不了,既上了江湖路就一辈子别打算撤出来。”
“那你靠什么活着呀?”看他情绪这么低落,我不免为他担忧。
“这不又在德胜门内开了金蛇歌厅,让郑勇在那支着嘛。生意不好,凑合弄俩钱维持着吧!”
这晚我们几乎聊了个通宵,直到天亮才睡。
这两年人们对“长城”发生了兴趣,家家在屋里码起了小长城。麻将牌不但起死回生,简直像雨后春笋般蓬勃旺盛。尤其是到夜晚,你听无论哪个院内,楼里都会传出哗啦哗啦的麻将声。老头、老太太玩一毛两毛的,或两毛四毛的,还有行话。你听着家里电话一响拿起来就是:“怎么样老张,睡好了吗?”
“噢,老王头,就等你啦,三缺一。”
“多大的?”
“老规矩,一二四(一毛、两毛、四毛)的。”
“现在最少都是五一二了(五毛、一块,两块),咱怎么也得玩个二四八的。没劲,不去了,我再给老李打一个,看看他们那有局没有。”
“别介,你等一下,别挂。”这手捂着电话回头和另两人商量:“老哥俩——”
“行行,你来吧,咱们就玩儿二四八,快点啊。”
这是老头、老太太,换上壮年人、小媳妇、大姑娘、小伙子就不是了,也是二四八,一二四的,不过那是以元为单位。再甚者那就以赌为生,那一二四是以十元甚至百元起。赶上手背一夜能输几万。
打着麻将嘴里不离烟,都说烟容易致癌,咱中国人就不信邪。管它烟雾重重,只要我能和。那牌桌上语言更是精练风趣,打出个“红中”说“例假”,“发”说“发财”,“二饼”说“乳罩”。
老头、老太太玩的是过日子买菜钱,小伙子、大姑娘玩的是工资攒下的结婚置家钱,人民公仆玩的是公款,老板们玩的是贷款。到头来老头、老太太啃着干馒头就咸菜,大姑娘、小伙子举着结婚证发呆,老爷们、小媳妇分屋睡,公仆、老板镣铐戴,这麻将牌就不知造就了多少人间悲剧。
闲来没事,找来附近的邻居陪大非打麻将,在边上看了几圈也学会了。麻将是娱乐性的,就是和个满贯也没几个钱,但作为靠工资吃饭的邻居们,这一天要是赢个十块八块的就乐死了。同样,要是输了也会心疼得要命。他们玩时十分小心,有和就和,从不憋大的,常常一个小屁和破了大非的清一色啊七小对的。一摊牌时大非就可惜地拍脑门子,可抓起牌后他又贪婪地组着大牌。邻居们不请自来,他们可找到了下岗补贴。大非是不玩吧闲得没事,玩吧老让这小屁和和的搓火,不情愿地充当着财神爷,几天下来竟也输了二三百块。
这天十点多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他说要去办事。刚摆上牌桌,邻居们都舍不得他走,看着他和小崽走时那眼神真有点依依惜别。邻居们真讲“钱意”,弄得我都有点感动了,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他办完事就回来,明儿再玩,明儿再玩。”
谁知他这事办的差点把命办进去。
人都走了后,几天来热闹的屋里一下冷清了。我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路路蹦到我身上舔着我的脸安慰我。想起这两天净顾玩了没给它洗澡便打了一盆水,路路刚一看到我把大澡盆放在地上就高兴地蹦了进去。给它洗干净后拿起吹风吹,它眯着两眼享受着。吹风一停它便窜到床上尽情地撒起欢来,它知道只有在洗完澡才能上床。
我给它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吃完后它要出去遛遛。我开开门说:“你看,外面下小雨呢,今儿你刚洗完澡不能出去。”
这小东西就是不会说话,它什么都懂,不该出去时你就是开一天门它也不会往出走半步。
晚上雨停了,我想出去走走就对路路说:“我出去遛遛,外边全是泥,在家等着。”
我锁上门向街上走去。一场小雨后的夜晚,削去了夏日的燥热,使人心情平静轻松。我一路走到豁口,正想返回头来想起了大非说的金蛇歌厅,便向德胜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