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沈庄,沈庄在家吗?”
门外传来喊叫声,我本不想动弹,又传来敲门声,我庸庸懒懒地走去开了门:“他不在,好几天没回来了。”
“这么早就睡觉啦?小猛。”她手里攥着个头盔,边笑着问我边走了进来。
她叫葛雅,一位三十来岁胖胖的女人,是做二手车生意的。不知她怎么和我七哥认识的,经常来我家。每次都主动和我说笑,人很直爽,甚至让人感觉有点大大咧咧。
“睡倒没睡,就是觉得累。我也是今天刚回来。”我对她说。
“你去哪儿了?”她把头盔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新疆,去看过去圈子里的朋友。”我没提高丽娜。
“嘿,你真有病,躲都躲不及呢你还往上凑。再给你抓回去,那里的滋味好受啊?都什么年头了还老那么仗义,那叫傻帽儿。你脑子是进水了,让那里边给你关糊涂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用手摸摸我的头说:“走,跟姐姐玩儿去,我带你去歌厅。你接触接触现代社会就好了,不然你老这么傻。”
“我不想去,我这破锣嗓子哪敢上那地儿去唱歌呀。”我回来后从没去过那种地方,我觉得那不是我去的地儿。
“咳,五音不全的照样上去唱,在那里没人笑话你,都是为了玩儿,寻开心去的。你是不是怕花钱呀,我请客。”
“我真不想去,噪音,假欢乐。”
“你去了就知道了,甭别的就那老板的开场白就能把你逗笑了。那叫幽默,比说相声的逗多了。对了,他也是你这样的人,就是长得跟你没法比。我是说经历,听说他进去过好几回,叫什么打非——”
“打非,是不是柴大非啊?”这一下儿引起了我的好奇,大非开歌厅了?做起生意来啦?
“对,是叫大非,不知道是不是姓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一大胖妞上杆子请你去歌厅还拿糖。是不是嫌我胖啊?告你我没生孩子以前也条儿着呢,就你这傻帽相的我还未必带你去呢。怎么着,你倒是去还是不去?”她瞪起两大眼,还挺凶。
“去去,我去。”我急忙穿上了外衣。
“搂紧点,别给你甩下去!”她开得飞快,带着头盔真像一个骑士,我直起腰抱住了她。
“手往下点,上边儿那么大,抱得过来吗!”她拐弯时车子都斜了,还吆喝着我。
我根本没摸她那儿,底下那大肚子太圆了,我还得塌腰耷肩的,怪费劲。
“我搂的是你肚子和那儿的中间儿,这儿细点儿。”
“你他妈真会骂人,就欠把你甩出去!”她哭笑不得地说。
“谁骂你了,那好,我就搂你上边儿!”我把俩手同时抓向了她那鼓得要爆出来的胸部,嚯,真她妈个儿。
“我还说你老实呢,敢情更他妈坏!想摸明说,让你摸个够。”
“待会咱们唱完歌打篮球去吧!”
“这大晚上的打什么篮球呀?”
“那咱不是自带俩大篮球嘛!”我说完后两手使劲晃拥着她那俩大肉球。
哧——呲,一个刹车她定在了路中央,扒在车把上浑身乱颤地笑起来。
“你干嘛呢?是不是在想哪儿有篮球场啊。别着急,先去歌厅,完了再去—”
她笑得更厉害了,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抬起头,抹去眼里的笑泪故作生气地说:“你讨厌,我不开了,你开,你带着我。省了你占着人家便宜嘴还不闲着,我都快笑岔气儿了,这车怎么开啊。”
“那我开,可你得坐前边儿。”
“那怎么坐啊?”
“本来我就不会开,你再坐后边拿那俩玩意儿顶着我,我非开汽车底下去。”我挺了挺胸说。
“ 哈——哈——哈——”她这回笑出了声。扭着身打我:“我不认你这弟弟了,时间长了得把我笑死。”
“本来这弟弟你就认不成。”
“嚯,说你咳嗽你就喘上了啊。我不配当你姐姐,给你丢份?”她不高兴地收起了笑容。
“那倒不是,哪有弟弟比姐姐大的啊?”
“你比我大,你多大呀?”
“我五三年生的,你说我多大了?”
“真的?我还以为你最多三十呢。不会吧,又逗我。”她瞪大了眼盯着我。
“骗你是小狗儿,不信你问我七哥去。”我郑重地说。
“哟,人家从监狱里出来的都倍儿显老,你怎么倒这么显小呀?是不是在那里边儿你也一天到晚瞎贫胡逗啊?”
“正相反,一句没贫过,哭还哭不过来呢——倒没准是电的。”后边这句话我是在肚子里说的,没让她听见。
自回来后总是听到人家夸我年轻,我常常怀疑是电的,以后科学可能证实我这“歌德巴赫猜想”吧。要真证实了也麻烦,那中国监狱就该给撑爆了,连那些男女明星都得想法犯罪。
燕京歌厅内座无虚席,所有的桌子全坐满了。其实就它的设备装修搁现在恐怕都没人去,但在当时这儿却是红极北京的歌厅。不是它的设备好,装修漂亮,小姐红,是它欢快舒心的气氛。这一切都来自于一个天才的、多才多艺的主持人,也是歌厅的承包人柴大非。
真是柴大非,当他像鸭子一样拽拽地走到台上时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拿起麦克风他立刻像换了个人。他颔首挺胸,目光炯炯:“欢迎光临。女士们先生们,当我把女士们放在首位时,在座的先生们一定会怒目相视了。请您息怒,不要忘记就在昨夜您高贵的黄金之膝还跪在了您的妻子或情人的脚下,苦苦地哀求她不要离你而去。干嘛此时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逞你那男子汉大丈夫之威了呢?”
“说得好!”
“是个爷们儿!”
台下的小姐们叫着。
“嘘——”
还有人哨儿了一声,男人们微笑而不语。
“如果我们在平时处处尊重女性,把男人的宽容留出十分之一来对待你的妻子、情人,还会有那夜半的祈求吗?”大非那浑厚的声音,声调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真理解女人!”台下的女人坐不住了。
接着他颇有语气地说:“男人可一掷千金,气壮河山。但在女人面前却心胸狭隘,小如针鼻儿。放弃你那虚假的大男子主义吧,女人万岁!”
他说这句话时摆了一个[列宁在十月]中的姿势,微扬面孔,上身儿稍微前倾,腰向下塌,屁股微微翘起,半握半张的右手从右胸前向着斜上方有力地伸了出去。
活脱脱一个列宁,凡是看过这个电影的人马上就会联想到。
“大非,我今天非嫁给你不可!”一个女孩从台下蹿了上去,抱着他来了个热吻。
“非常荣幸,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赢得这漂亮小姐的香吻,今生死而无悔。相信在座的男士们在妒嫉我的同时都在桌下伸出了你怯懦的手,紧紧地拽着自己情人的裤腰呢,不然她们早已跑上来争先恐后地吻我了。可这北京城也找不到我这样善解人意、英俊无比的帅哥呀。”说着他使劲欠起脚尖,挺胸昂头地尽力睁大他那双小三角眼。
“ 哈——”全场的人都笑了。
“下面我为大家献上一首歌,[夫妻双双把家还]。哪位小姐敢于挣脱紧紧拽着你的那只小气的手,别怕把裤子挣破,没关系我立马给你买去。来来,哪位?别怕别怕,保证这支歌唱完他进家门就给你跪下。好好,就是你!”
在众多踊跃的献唱者中他挑选了一位稳重矜持,笑中含羞的少妇。还特意跑到人家面前作了一个邀舞的姿势,那少妇看看自己的先生,先生立即给予她默许鼓励的眼神。
他声音宽厚、眉目传神、随歌起舞、潇洒自如的表现把这女人也带活了,唱到末尾时竟也随着他翩翩而舞。一曲终了,迎来满座喝彩,整个歌厅的人情绪高涨。
葛雅唱了一首《万水千山总是情》,还真是纯正的粤语。看到别人都在自己的女伴唱罢后送上一束花,我也招手向小姐买了束花送了上去。我本意是想在增加这欢乐气氛的同时让大非看到我,谁知大非这时不知跑哪去了。葛雅却在抱着这束花的同时抱住了我,在灯火辉煌大庭广众之下深深地吻着我不放手了。我急忙对她说:“我要唱歌。”
“好啊,咱俩一起唱《牵手》。”她高兴地说。
“这些歌儿我都不会唱,我就会唱送战友。这里有这歌儿吗?”我不好意思地说,幸亏喝了点儿啤酒,脸早就红了。
“什么送战友?哦,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吧?刘欢唱的那个。”她脑子还挺快,帮我点了这歌。
说心里话我在唱这歌时还真动情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我好似在激流中奋力游去。“历尽苦难痴心不改”,是的,我热爱生活,向往美好,永不会改变的。“少年壮志不言愁”,我虽经受了万般苦难,但我从来还没愁过。倒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是自学会中文后我就将“愁”字和“后悔”两字从我心中的字典上删除了,这是中文里最没用的两个词。
一激动还真用破锣嗓子按原调把最后那高音唱了下来,竟也博得了一阵倒彩。借着酒遮脸我还连声说着“谢谢”,在葛雅的热烈拥抱下我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沈猛,真是你丫的!嘿,你怎么回来的?”从邻座奔过来俩人,竟然是汪春阳和在新疆四中队一起呆过的郑乃其。
“我保外回来的,哎哟,真没想倒在这儿碰上你们哥儿俩。你们俩怎么认识呀?”我惊喜地说。
“肏,自打大非一开这燕京歌厅我们就一天没断过,在这儿认识的。你今后只要来这儿,是圈儿里的就能碰上。”汪春阳兴奋地说。
“沈猛,来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怎么着,看不起我大非啦!”柴大非端着两扎啤酒往我桌上一蹾,接着就给了我一拳说:“昨天还问乃其你在新疆怎么样呢,他还说你没准儿都死那儿了,就是没死也活不了几年了。谁想到今儿就看见你了,真他妈盖了。来,干!”
他举起扎杯,被春阳拦住了:“哎,哎,等会儿,我们哥儿俩呢?”
“你们俩天天上这儿蹭来,不是说好了每天给你俩一人一扎吗?怎么还要啊?都像你们丫这样儿我连本都得赔进去。”大非气道。看得出他心里挺烦,但又顾着面子。
“嗳,今儿这不是碰上沈猛了吗?咱怎么着也得举杯同庆呀!”汪春阳嬉皮笑脸地说。
我是喝不了这一大扎的。刚喝了一点儿,就把大非端给我的那扎递给了春阳。一看葛雅那扎一口没动过又递给乃其说:“葛雅,这是柴大非,我们是铁瓷。这是春阳,这是乃其。这是葛雅。”
大非右手向一位小姐打了个匪子,指指左手的扎啤竖起了俩手指,小姐会意地点点头。
“沈猛,咱是那抠儿屄嘬手指头的主儿吗?舍不得两扎啤酒?我是看他们俩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就知道泡歌厅。这泡也是穷泡,我可以给你们天天免单,那也救不了你的穷啊。这都什么年头儿啦,遍地是钱,他们都懒得哈腰捡,穷死丫都没人可怜。”
大非说这话时有点气愤,看来他是变了。春阳和乃其跟没听见似的,春阳还扒着我耳朵说:“这姐们儿是你带的?这大白胖妞这底盘,真他妈足实。你侍候得了吗,要不要哥们儿帮忙?”说着两眼还色迷迷地看着葛雅。
“你丫想什么呢,这是我哥的朋友。”看着王春阳那样,再一想大非的话,我明白大非为什么这么烦他们了。想想他也是干部子弟,怎么比地痞还地痞啊。
葛雅听到了他说的话,看他那样盯着自己,白了他一眼对我说:“这人长得再精神,要是个没骨头的下三烂也没人瞧得起。瞧瞧我们沈猛,一脸的英气。”说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还瞥了一眼汪春阳。
要说春阳长得真可以称得上美男子,只是自己把自己弄猥琐了。
歌厅小姐端来了两扎啤酒我们同时举起了杯,大非说:“沈猛,我知道你不是甘于沉沦的人。如今这年代不比从前,动脑筋、肯干就能出人头地,你肯定能煽(火)起来。为咱们能赶上这好时候,干!”
我被大非的转变、这鼓舞人心的话语激动了,一口气把这一扎啤酒灌了下去,葛雅几次阻拦我都被我推开了。大非又叫小姐端来两扎,他递给我一支烟说:“咱们七零年左右折了的这批玩主,除了现在还在里边的,如今在社会上的这些人,甭管折过几回的现在都不玩儿了。咳,也不能说不玩了,是不玩那些偷偷摸摸、打打杀杀了。如今玩的是生意,谁有本事就尽力折腾,不用像以前那么偷偷摸摸地折腾了。咱可以公开的,铆足了劲地玩儿,谁玩儿得越大越受人尊敬。越有钱越牛屄,连公安局都保护你。咱干嘛不趁这机会把咱以前失去的给补回来,干嘛非要和公安局打一辈子交道呢?”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和我碰了下杯,一指春阳继续说道:“也有不识相的,你看这两个就这么混,我不是烦他们,只是再这么混下去,早晚有一天还得回圈儿里去。没多大屁事又得弄十来年,再出来时都老屄了,连这么混都没资格了。要不就像杨志刚似的,黑道儿就黑道儿,玩得大,我也佩服。”
“杨志刚?”我想起在茶淀刑满那天,当我被值班的围欧时奋不顾身地冲上来那瘦小的人。我要见见他,以谢他在我危难时的相助:“他现在在哪儿?”
“他一年到头儿在云南那边儿呆着,我找过他几回都没找着。要不我早和他一块干了,谁还这么穷混?”郑乃其插嘴说。
“过去你要想有钱,想比别人过得好,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地施展,唯有偷能来钱。现在偷那点儿钱算个屁呀,就得靠动脑筋做生意。现在的人敢折腾的就开公司,最次的也开个小饭馆。你记得尤勇吗?就是以前号称前门小白龙的那个,在团河时跟咱们一队。黑得跟煤球似的愣号称小白龙的那人。”
我想起了此人,他还和我一个班呆过,有一次因为偷块豆饼挨批斗时让牛榄子和尚午给打得直吐血。
“知道,他怎么了?”我点点头。大非喝了一口说:“当初他那两把钳子在前门一带可是出了名的,如今都不偷了。开了房地产公司,整天开辆桑塔纳,举着”大哥大”,挎着小蜜人五人六的。他可能是咱这帮人里混得最牛屄的。”这时有一个人过来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迅速给我写了个号码说:“以后有时间就上这儿玩儿,有事打这电话,我有事就不陪了。”
我和乃其、春阳继续聊着,到一点了我们才散。今儿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幸亏我这人喝再醉也不会闹事,顶多就是吐,头重脚轻不愿动弹想躺着,头脑还算清醒。可这会儿不能躺啊,在葛雅的搀扶下勉强坐在了摩托车上。
“你搂紧了,坚持着,一会儿就到家。谁让你逞能又喝了一扎的。”她开着车埋怨着我。
我不想说话,怕吐出来。可我心里很高兴,今儿晚上来对了,好像心中开窍了,这得说是葛雅的好儿。
到了家里她把我安顿好后,拉着我的手说:“我得走了,今天小孩儿和我住在我妈那儿,不回去老太太不放心。明儿白天我再来。啊?”
我点点头,她刚拿起头盔,我说:“葛雅。”
“干嘛?”她回头看着我。我睁开眼冲她微笑着说:“谢谢你今儿带我去歌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