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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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下三)

(2018-08-20 17:36:20) 下一个

(三)

我把所有的钱集中起来,留下五百元以防万一,其余的钱全部装在身上。先去买了第二天的车票,然后来到商场。我精心挑选了一副蓝宝石项链,一件时尚的连衣裙。想起还应顺便看一下难友,便买了二十条烟,一大包食品。

晚上想着到了石河子后,盘算着该怎么做,肯定是要见高丽娜,再看那些难友。还要请高丽娜找个人替我去看那些人,我自己是不能去的,狱方若知道我能走路肯定会当场把我收回监去。

还要看看吕宏杰,在我最困难时,他还把他那十分贫困的家中寄给他的一点儿烟、食品偷偷地塞给过我。听说他妈妈就在北京豁口住,是卖冰棍的,我现在能走路了应该去他家看看。对,现在就去。

找到他家,屋里黑着灯,可门上没锁。这么早就睡了?我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谁呀?”一个嘶哑无力,显然是患有严重哮喘的妇人问。

“请问这是吕宏杰的家吗?”我扒在门缝上向里问道。

“噢,是。稍等一下。”屋里传来沉重地脚步声,像是迈不动步拖着地走路的声音。

灯亮了,门开处一个胖胖的妇人疑惑地看着我问:“您是——”

“我是吕宏杰的朋友,从新疆回来的,他让我来看看您。您是他的母亲吧。对不起,打扰您睡觉了。”

“咳,我哪儿是睡觉,只不过是关着灯为省点儿电呗。咳,咳,咳——”她说话时很费力,哮喘得厉害。

省电?我这时才看到屋里的贫穷堪比胡二大爷的那小窝。再看她妈妈,那胖是虚肿,营养不良再加上常年的哮喘使得她的面色蜡黄。一咳嗽就喘不过气来,脸涨成了猪肝色。那脚面肿得连鞋都穿不上,怪不得我刚才听她走路踢嘞涂噜的。

“哟,今儿怎么开着灯呢?吕大妈,我打个电话。”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外面喊道。

“哎,来啦。”她挪着笨重的身躯将窗户上一块活动木板的插销向外一推,那木板就平躺在了屋外窗台上。她将一个黑色的电话从这小窗口中递了出去放在了木板上。那女孩从小窗口看到了我,大概是这里常年不来人吧,她的目光充满了是好奇。

“您现在不卖冰棍啦,看公用电话?”看那女孩打完电话走后我问道。

“卖,不卖哪行啊。这不是天还没热吗,天热时就去卖。杰子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啦?”她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没有。他是特意让我来看看您的。您现在病好点了吗?”

面对她的揪心,我生怕她再问我杰子的情况。便向她讲了我只是在乌市一监时和杰子在一起,后来回到石河子我们就分开了。近来情况不知,我明天就去新疆看他去。

“正好我今儿刚给他准备好邮包还没寄呢,你给他带去吧!”她起身要去拿,我连忙阻止了她:“您先留着,等下次他要时再寄给他。我已经买好了很多烟和吃的了。”

如果她要是知道了杰子两次被加刑她得多伤心呢!想起杰子在乌鲁木齐一监时每次写信都会向她妈妈要东西,我真有点恨杰子了。这是他妈妈卖冰棍看电话一分一分争的啊!

母亲太伟大了。世界上只有母亲对儿女的爱是心甘情愿、无悔无怨的。

看着她艰难的步履,我的眼前出现了烈日下她推着冰棍车沿街叫卖的情景, 这一分分的心血钱自己也曾吞嚼过啊。想起那些队长们在享受着犯人们的进贡时,有多少做父母的在背后洒着辛勤的汗水,流着思念的眼泪啊。

又有一个人来打电话,她还是那样不嫌麻烦地打开小窗递出电话。当那人递给她两毛钱说不用找时,她连连谢着人家。

我摸了摸兜,还真有一百块钱,便叠起来压在了茶杯底下。

“您给我支笔,我给您写个呼机号,以后您有什么事儿就呼我。”

坐在奔驰的列车上,我的心已飞到了石河子。期待着见到高丽娜。我要对她说,“跟我回北京吧,我知道你们女人要的是什么了。”

一到石河子宾馆,我立刻被一位小女服务员认出来了:“咦,你不是上次被人背着来的吗?”

我一愣,看着眼前这爱说爱笑的小姑娘,想起了来,那个热情为我送水收拾房间、服务勤快周到的小服务员。

“噢,你姓吕,吕红梅。我们是在拍电影,我那次是演一个有病的犯人。”我和她开玩笑。

“真的,那我怎么没看见摄像机呀?”她还真当真了。

“那是排练,还没真拍呢。”我继续糊弄她。

“那你这次来……

“挑选场景儿来啦。”

“那要是挑上这里,是不是也能把我们拍进去呀?”

“那得看是不是你的班儿了,要是拍时正赶上你休息就没戏了。”

“那你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下,我看是不是我的班,不是的话我就和别人换一下。”

麻烦了,她还真认真了,想上个镜头。我不逗她了:“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这德性哪像电影演员呀。”

“我也跟你开玩笑呢,就知道你们北京人看不上我们,你放心,不拍我我也照样好好为你服务。你真小气。”她笑呵呵地帮我倒了杯水,显示着她的大度。

对,请她帮忙去找一下高丽娜,院长家的邻居都是干警,要认出我就麻烦了。

“你今天几点下班?”我收起玩笑的神情正经地问她。她看看我说:“这就下班,今天我是早班,还有半个小时。怎么,有事吗?”

“有点儿事,我想让你帮我去找个人,就在市政府边上。行吗?”

“这有什么,你把地址给我。”她真爽快。

“你下班后来,我写封信,你交给他家任何人都行。”我高兴地说。

“好吧,你可别是特务啊,让我给你送秘密情报。”这小丫头还挺爱开玩笑。

“哎,你别说,这比秘密情报还机密,不能对任何人讲,这可是对你的考验。”我半真半假地说。

“我知道,是不是给上次那个大高个女人啊?” 这小丫头真精灵,一下就猜到了。

“你怎么知道是她,小鬼丫头?”我惊异地问。她得意地说:“我上次就觉得你俩挺神秘的,她走时还偷偷地哭呢。两天后我在商场又看到她了,她是女警察。前天我又看到她了,她穿警服真好看。”?

幸亏碰上这么好的小姑娘,要不在石河子这小地方,我到大街上晃不到十分钟就能碰上认识我的人。

信送去了,我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出现。

八点半了,有人敲门,我一步跨到门口,打开门时却是院长,我再往后看看,没有任何人。

“院长您怎么……您来啦?您家里都好吧?”我心中不安,口是心非地说。

“好,都好。你怎么胆这么大,刚半年的工夫就敢跑回来?你就不怕让人看见把你收回来。”他坐下后连茶都没喝就问我。

明人不做暗事,对高丽娜的爱促使我实话实说:“我……想看看高丽娜。她怎么没来啊?”我把想接她走说成了看看。

这老头听后半天没说话,他端起茶杯喝着水:“你病好啦?现在做什么呢?”

“可以走路了,就是干不了力气活,所以现在还没做什么。不过我想以后做生意。”

“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叮嘱你过多,但你可别得意忘形。你跑到这里来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你在拿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开玩笑。你不利用这机会想想今后的生活出路,就打算这一辈子瞎混下去吗?哪个女人敢和一个无业游民过日子呢?更甭说你是个保外就医的犯人了。我希望你别胡思乱想,赶快回去,早日找到生活出路,把自己的后半生稳定下来。好了,我也不便在这里多呆,你好好考虑我的话,再见。”

此刻我象一位拿着纸条就想进戏院看戏的傻子,被看门的给哄了出来,呆呆地瘫在了沙发上。

我有什么权力找女人,我用什么来让人家和我生活?别说生活,连起码的安全稳定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被收回监狱了。此时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聪明。岂止是不聪明,简直就像我弟弟小沉说的太天真了,天真到了可笑的程度。我又象从前那样了,不考虑条件和环境是否许可,得到的不是尴尬就是窘迫,甚至令自己陷入悬崖绝境。不要以为不做违法的事就可以任意畅游了,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社会中有着许许多多无形的法。传统和现实在人们心中造成了无数的方方面面的心法,它比那些明文规定的法在人们心中严谨的多,不遵循这些心中的法在生活中会到处碰壁的。

我蓦然明了,要学会生活,看清现实,知道自己能吃几两干饭。我是天生的白痴!爱情的傻子!生活的瞎子!

门又开了,高老头伸进半个脑袋说:“另外告诉你,最近兵团要派一些人去各地察看保外就医人员,该收的就收回来。这也是你们自找的,目前有不少保外人员又重新犯罪了,我希望你能自重。”

我忽然想起给高丽娜买的东西:“院长,您先别走。请您把这点东西给高丽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如果不是还要看看难友,我想立刻就离开这一棒子使我豁然清醒的伤心地。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早上我想起院长说的话,琢磨怎么才可以去看人。小服务员来了,我想起她名叫吕红梅,正好和杰子同姓,能否让她帮忙呢?可拿这么多东西坐长途车她多累啊。

“小吕,这里有没有出租车服务?”我问她。

她想了一下说:“只能租到吉普车,行吗?”

“太好了,我想和你商量点儿事。”我试探地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她还是那么痛快。

我觉得可能有戏,就说:“我现在告诉你真话,我是这儿保外就医回家的犯人。这次我来是看原来在一起的朋友,又怕队里看到我不让我走,所以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咱们租个车,我在外边等你,你帮我把东西送进去就行。他也姓吕,叫吕洪杰,你就说是他表妹。你看行吗?”

她想了想说:“好吧,不过得等我下班,要下午两点。我可以先帮你租好车,等我一下班立刻就走。”

“太好了,真谢谢你。”我拿出一包糖给她,她说什么也不要。这小女孩真憨厚,我打心眼里赞赏她。

两点整她跑来告诉我说车来了。我们俩赶忙上了车向一支队八中队奔去。我坐在车上感觉不太踏实,就写了个条交给吕红梅让她给杰子。大意是说:杰子你妈妈还好,由于不方便我就不再看别人了,代问哥们好。

到了八中队大门外我叫司机离大门二百来米处停了车,对吕红梅说:“你去吧,不要让我等久了,快点儿回来。”

她吃力地背一个包抱一个包向队里走去,看着她费劲的样子,我心想一定要好好感谢她一下。

“哎,这不是沈猛吗?”一个头伸进了车窗里。

呀,是高排长,他们武警也调一支队来了吗?

“噢,你好。你怎么在这?”我边问边递过去烟。

“呵,三五的。我调这里来了,刚去石河子办事回来。怎么,回去这些日子混得不错吧?干啥又回来啊?”他点着烟问我。我想要稳住他,就说:“我找贺刚有点儿事,他不在队里。我嫌里边乱,在这等他一下儿。”

他刚要再说什么,门卫喊他,我说:“你先去,待会儿再聊。”

他刚走进院我对司机说:“咱们走吧,开车!”

“不等那女孩子了吗?”司机纳闷地说。我心急如焚催他道:“快开车,不等她了。”

车子快到石河子时我心中还是很慌乱,心想若被收回去就太冤了,真成傻屄了。不能回石河子,直接去乌鲁木齐,便对司机说:“直接开到乌鲁木齐火车站,不回石河子了。”

幸亏买到了当晚的火车票,一看兜里还有二百来块钱,就跑到邮局买了信纸信封给吕红梅写了封信。信封写“石河子宾馆服务员吕红梅收”,塞信封里面一百五十元钱,仍在了邮筒里。

坐在火车上心才算踏实下来。只是苦了吕红梅,她只能坐长途车回石河子了。这小姑娘不定怎么骂我呢。不过等她接到信就明白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了,她会原谅我的。如今这社会热心人越来越少,别再让热心人心凉了。

回到北京,我百无聊赖。这一趟新疆我是满怀激情而去,落荒沮丧而归。才八点我就躺在了床上,仔细回想着我活过的这三十九年历程。从十三岁起没过过一天正常的日子,活脱脱一个小鬼儿。

十六岁开始了我的第一次爱,虽是朦朦胧胧,却是无比真挚的。天真的柳云和傻兮兮的我,在灰蒙蒙的氛围中如诉如泣、徘恻缠绵、如醉如痴的初夜;声讨贺大头的愤怒无奈、优美凄婉的歌舞;桃树坷下偷偷摸摸的亲昵、呢喃;十斤面票五块钱中的真情厚意;临去学习班纸条里的失望忧虑;分别后的哀痛思恋……这一切至今记忆犹新。

十年后的姜翠民使我在苦闷自卑中找到了欢乐自信,她的青春亮丽、活泼顽皮改变了我未老先衰的心,就连那攥着瓦刀的手都觉着有力了。做着临时工时心里都在唱着歌,做一天工后去接她下班骑着自行车时两脚是那么轻快。在生死关头为了她的自由宁可加速自己的死亡,为爱做出奉献牺牲是那么幸福、欣慰。

又是十年,更为可贵的是高丽娜身为警察竟爱上了瘫在床上不知今后路在何方、身背无期徒刑的罪犯我,在狱中为我献出了一切。

在爱情上女人比男人伟大。只要她真爱上你,她会目空一切,旁若无人,更甭说什么艰难困苦、世人白眼了。

想到此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我忽然明白我太笨了,院长的一席话把我打昏了,只顾掩饰卑微的心里却没想到那封信高丽娜根本没看见。

再回新疆找她去!

不行!现在正往回收保外的,我再去恐怕就回不来了。按院长的意思,我再去他会为了自己的女儿把我举报的。就算他不举报,在那个屁大的小地方我一个外乡人也很难不让人发现。再回监狱甭说爱了,只有哀了,天天在地狱中哀嚎。

我像太阳底下的花,像老太太的咂儿,像出了松的鸡八,像丢了印的官儿一样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地躺了下去。

 

谁说男儿最阳刚,

污泥一滩在情场。

日晒干裂渴求水,

水溢情激无力当。

贫时只顾饥腹荒,

富贵淫欲冲天荡。

上天此举不公道,

应赋男人女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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