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又是一个秋天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种什么收什么,我种下的是有毒的种子,收到的自然是苦瓜。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一个警察叫我的名字,我听到别的监号也在同时叫着人,我知道,这是要把我们送到良乡转送站。我、宝柱、宝森和另外两个一行五人被押到了一辆警车上。车厢里黑乎乎的,只有后门上有一个带铁栏杆的小铁窗。车子在出西城分局大门后缓缓向右转时,我从小铁窗里一眼看到了姜翠民。她一手拎着网兜,里面装着洗脸盆,一手拎着用床单包着的包裹,大概是棉被。她正向车里看着,我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蹿了过去,用带着手铐的双手紧紧扒住铁栏杆,扒在了小窗上,刚要喊她我又止住了,我没有写信给家里,她准是在家里接到劳教通知书后才知道的。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不能喊她,我要忘掉这一切,让她也忘掉------不知为什么,车子停了,晨曦正好照射着小铁窗,照在了我脸上。翠民大叫一声:“沈猛!这是给你送——”
车子又开动了,她急得紧跑两步,嘴里还在喊着什么。车子飞快地开了起来,我看到她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拼命地追着。就在车子左转的瞬间,她摔在了地上,两手拍打着地面,哭喊着------
我们来到良乡转送站,等待被送到茶淀去执行教养。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个同在茶淀劳改过的人,他叫霍幼伟。其实那会儿我们不在一个队,他和我在团河时的一哥们儿郭仲辉同在一队,两人关系很好。他们都叫他小伟,出来后他和郭仲辉还到我家找过我。那天小洋人刚下班回来,我们在一起吃了饭。只是我没去找过他们,因那时我的确不想和过去的人再有什么联系,只想踏实上班、安心过小日子。这次我俩碰到了一起,他显得有些惊奇,没想到我也进来了。他是个有想法的人,我俩聊得很投机,我知道了他是因偷窃处了两年教养。
送往茶淀前有一次接见,好多人都为此高兴地写了信,我没有写,我不想见任何人。在聊天中他知道我没写接见信,问道:“你怎么不让小洋人儿来看你呀?”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第三天是接见日,我自己看着那些提着大包小包、高高兴兴接见完回来的人,觉得很可笑。如果早这么容易满足,不就不会进来了吗?我对只是为点吃喝活着的人是看不起的。心想:好吃的算什么啊,只要有能生存下去的食物就行了。但精神上要自由,要无拘无束,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任我自在地飞翔。我正在遐想,小伟叫我道:“队长叫你半天了,你没听见呀?”
我出去后,才知道是翠民来看我了。我一看小伟也是和我一起去的,就想到准是他叫他的女朋友韦平找了翠民一起来的。坐下后,我看到果然韦平和翠民是一起来的。翠民见到我,哭着说是她害了我,我告诉她,不是因为那件事把我教养的,和她没关系。她还是自责地说:“就是我,如果没有肖宽的事就不会有你的后来。我长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今天我真是知道了。”
我笑着说:“要说后悔,你后悔的应该是认识了我。咱俩的事可能会造成你终身的伤痕。因为我不可能和你成家,我的命运注定这一生都是非正常的。是这个社会让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老话说‘一日行窃,终身是贼’ 。污点好沾,要想去掉就不容易了。这个社会是没有法律的社会,仅有的那点不健全的法律再被人为地去理解、执行,让我这样的人有理也说不清。我过去太天真了,很不现实,今后我只有用无法无天来对待这无法无天的社会。你今天来看我也好,咱们把话说明白,你不要再想我了,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吧。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把这个梦忘掉。”
此刻,翠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再说话了,因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世间人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欲望、善恶、黑白、是非、曲直------在我眼里全白不呲咧,屁味儿没有。我甚至很厌烦她的哭,在我听来,她的哭声像是我走向坟墓的哀乐。我还想挣扎,我感觉这哀乐来得太早了------我站起来,往回走去。她疯了似地追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挣开她的缠抱,头也不回地走回了监号。在进铁门的刹那,我听到她喊:“我等着你------”
我心烦意乱地躺在监号里的大通铺上,想着刚才的那一幕,竟残忍地笑了。我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为我这个小鬼儿哭泣,姑娘的心在爱人面前是多么地真诚啊!
小鬼儿却以为得意,为自己偷走了一颗纯真善良的心而笑,这是多么卑鄙的笑。
我知道,其实我在极力掩饰着心中的痛楚,不让心中冒出的血流出来——这姑娘爱得太深、太傻、太痴了,那颗稚嫩的心怎能经受得住呢!
小伟回来了,他递给我一大包东西,说是我突然走回来,小洋人没来得及给我,就托他给我带回来了。说着他还帮我打开了,有许多吃的,还有两条烟,我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现在抽烟了,小伟一笑,说是他在信里说的。
我将烟拿过来,打开一盒,递给小伟一根,自己也点燃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些吃的你给大伙分了吧,我不想吃。”
忽然,外面传来了歌声,一开始是一个人的声音,后来几乎是同时的、所有的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
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四年了,但还是没什么抒情歌曲,这个歌多少能表达儿子对母亲的离别之情吧。虽然这些人都是一些社会渣渣,可在母亲面前,他们也是儿子。歌声传到了亲人的耳中,他们驻足回首,翘望着一个个黑洞洞的小铁窗,倾听着从那小洞洞中飞出的歌声。家属们哭成了一片,唱歌的小流氓们也默默地流泪了。
列车飞快地向着东北方向奔去,车厢里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在想着今后将会怎么样。我突然站起来,对大家说:“哥们儿,有本事的咱就回北京。看谁先到北京,咱就约好了每星期一的中午在‘新桥’见,怎么样?”
宝柱等人立刻说:“好。谁不跑谁是孙子!”
“谁第一个在‘新桥’给别人儿接风儿,谁最牛屄!”南城的独仔站起来喊道。
车上喧闹起来,小流氓们开始相互吹着牛屄盘道、套起瓷来。
秋末初冬的茶淀农场格外凄凉,田野里一片空旷。干黄的芦苇在西北风的摧残下,无力地摇晃着枯萎细长的脖颈,苇叶相互摩擦出刷刷的哭泣声。
我被分在了三分场二中队,对面是严管队。听说柴大非在那里是大班长,整天手里提着根棍子,出口就骂,举手便打。把被严管的小流氓们个个管得笔管条直,当时劳教场有个顺口溜:
延期加刑都不怕,就怕大非玩儿棍子。
宁受大刑罪,不去严管队。
恨他的小流氓更是咬牙切齿地咒骂道:“碰上柴大非,搓他骨头扬他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哪一位领导出了这么个高招:流氓治流氓,用大流氓管小流氓。还一眼就看上了判刑八年出来后又折了的、在北京市流氓里有一号的柴大非。这一招果然见效,柴大非也乐得干这差事。一来自己可以整天不干活,看谁不顺眼或不听自己话的就暴捋一顿。还天天收着这帮小流氓上的供,吃香的喝辣的。想喝一顿的话,伙房就是他专用的,那么多人的伙食一按严管吃饭,省下来的足够他和队长们吃喝了。二来想回北京的时候就回一趟,甚至不用向队长请示。即便说一下也是出于礼节,走个形式而已。三来回北京就狂偷不怕折,只要是因偷钱包这类不够判刑的事,他折进去以后马上就承认自己是劳教场放假回来的。公安局一和茶淀联系,队里马上就来接他,回去后他还是严管队的大班长。
这么多的甜头使他抖出了浑身的解数,用他多年监狱生活经验,与狱中练就的文笔,写出了严格、细致的严管队队规纪律。将严管队管得有章有法,头头是道,连上头领导来参观时都赞不绝口。
他人很聪明,又会点功夫,一般的小流氓他还真不放在眼里。虽然许多小流氓在背地里恨他时,总会说将来要把他怎样怎样,但一直是干打雷不下雨,痛快痛快嘴罢了。豁屄就曾恨不得咬他几口,但后来狐假虎威的在北京也算流氓大哥时,也没敢动大非一手指头。大部分的流氓都是吹牛屄的多,真碰上横的就绕着走了。
就在前一段时间,我还在阜外大街碰上过大非。我拉他去吃饭,都坐在了河南饭庄里要上酒菜了,他突然说有事,得去一趟马上就回来。结果他出去后就没回得来,直接回到茶淀去了。原来他不好意思让我请客,可刚从茶淀回来,兜里没钱,就想蹬车拿一份,结果一上车就折了。幸亏他那会儿已经是严管队的大红人了,回去对他来讲无所谓,想回北京的话什么时侯都能回来。
我所以和柴大非不错,是佩服他的文笔与口才。在团河农场劳改时,我俩曾共同编排了一台节目,内容还挺丰富。有单弦、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诗朗诵------我俩是编剧兼导演,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他的才能。他在舞台上表现得稳健大方、挥洒自如。打个云手、亮个相煞有介事,翻跟头、劈叉------一招一式都像经过专业训练。别看他长着一对三角眼,个子不高还较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往两边晃,像个鸭子。可一上台,他简直像换了个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再配上他那浑厚凝重的嗓音、抑扬顿挫的语调、清晰明快的口齿,真是天生多才多艺的演员。文革初期,他还是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他没赶上如今这个年代,不然的话,什么央视的李永、台视的张菲,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凡是在一九九一到九三年间去过燕京饭店歌厅和德胜门金蛇歌厅的人,都欣赏过他的主持艺术,特别是有幸听过他即兴朗诵的“权、钱、女人”这首诗的人,都会对他赞不绝口。在那么简陋的设备下,他都能大放异彩,使全体客人眼前一亮。他的幽默时时引起台下热烈的掌声与喝彩,从那儿以后这两个歌厅就火了起来,直到他因故放弃了这两个歌厅。
有一次在团河干活搬石头,柴大非在黑劳改棉衣的右肩上缝了一块厚厚的棉垫,肩上扛的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还没有他那棉垫厚。他迈着艰难的步伐,走一步哼一下,挪一点嗨一声。晚上批斗会上,两个积极分子想让他厥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胳膊撅到后边来。等队长来了,他说:“你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怎么能动用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呢?队长是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队长让我厥着我就厥着。”
结果队长说:“那你就厥着吧。”
他二话没说,立刻就来了个头顶膝盖、双手垂直摸地的标准厥姿。这一厥是纹丝不动,一下子就是两个小时。他还得到了队长的表扬,说他有认识错误的诚意。散会后,我问他怎么那么老实,是不是真想接受改造啦?他看看四周没人,冲我一挤那双小三角眼,说:“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练功机会呀,再厥几天才好呢。”
这么一个对劳改场所充满怨恨的老流氓,怎么到了教养场所后这么积极地靠拢政府了呢?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可这种利益的结合,严重地损害了劳改政策,也野蛮地摧残了那些劳教人员的身心,无端地践踏着人的尊严与人格。
这种管教方法使得那些劳教人员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将自身遭到的非人待遇加倍地向社会进行报复,结果受害的却是无辜的民众。说到底,这罪恶行为的源泉是将这个人为的权力赋予给柴大非的法盲干部。而他们的目无法纪,又来源于整个社会自文革后的无法无天。归根到底,这是社会的问题,是因为法制的不健全。绝大部分的公安干部只有着可怜的法律知识,他们甚至是无知的。他们整天和柴大非坐在劳改场所里大吃大喝——用的是从劳教人员可怜的伙食费里榨出的、或者是犯人们不惜用犯罪手段给他们上供所得的钱!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些人还有一点国家干部的形象吗?还有一点人味儿吗?这里只是以大非的事举例罢了,实际上,那时类似的做法在全国的劳改场所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不胜枚举。
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很低,一顿像样点的酒宴对大多数的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其实这就是如今公安系统贪污腐化的前身,是兵匪互惠的雏形。
二中队的值班班长是小狐狸,我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他很会唱歌,每天晚上都在曼陀琳的伴奏下自弹自唱。那低沉圆润的歌喉、凄楚委婉的曲调,很快地就把你的情绪带进他的歌声中。从这哀怨的歌声中,不难看出他悲观失落的心情。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和他类似的感触,只不过每个人表示的方式不同。
谢宝森和小伟也被分在了二中队,小伟和我一个班,我们俩决定一起跑。第三天夜里,我们俩起来假装上厕所,想从厕所上房后翻过高墙上的铁丝网。我刚蹲下准备让小伟踩着我肩膀上房,他忽然看到值班室的窗户上闪过一个烟头的亮光,便对我说:“坏了,值班的没睡着,看见咱们了。”
“看见了也好,倒省事儿了。”我说着就向值班室走去。
进了值班室我借着月光一看——没人,但我闻到了一股香烟味,就说:“别藏了,我知道你看见我们了。”
从桌底下爬出来一个人,他叫毛志斌,显得有些慌乱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向队长汇报的。不过你们最好不要从我的班儿上跑,我还有几个月就被解除了,你们要是玩儿得瓷器,就别给我添麻烦,行吗?”
见他说得很中肯,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叫上小伟一同回到了班里,对他说:“今儿就算了,再找机会吧。”
“那他要是给咱汇报了,以后可就不好跑了。”
“你放心,他不会的。踏踏实实睡你的觉吧。”
第二天出工时,我和队长说胸口疼得厉害,去不了,队长让我在班里等着,一会儿带我去五科(茶淀农场商业文化中心,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它五科)医院去检查,我知道他是想确认我是不是装的。
半小时后,队长和两个值班的带着我坐着小手扶拖拉机,向五科奔去。其中一个是小狐狸,另一个叫二立。
到了医院,队长走在前边去挂号。不知为什么,小狐狸和二立本应走在我后边,最起码也要有一个在我后边看着我,可他俩在进医院大门时,双双走在了我前面。我一看这机会再好不过了,扭头就向医院后面的田野小路飞快地跑去。我一头扎进芦苇丛中,在芦苇的隐蔽下继续往北面方向跑。我知道火车站在东面,他们一定会向车站方向追去的。
为了保证这次逃跑的成功,我决定在芦苇丛中藏一天,第二天再去车站,于是我一直向北跑出几公里后才停了下来。再往北去是一片旷野,忽然我看见一个岗楼——呀,我怎么会跑到劳改场附近来了呢?不会吧?是的,那肯定是劳改场所属范围,不然不会有岗楼。这是劳改场所最外围的岗哨,它是监视犯人最大劳作范围的监视哨所。幸亏现在已经是初冬,田里没有什么活,这个岗哨也就没有人了。不然的话,自己真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了。
我回头又向芦苇深处走去,找到一片茂密之处,将一些苇子压倒铺成一个厚厚的床垫,躺了下来。
今天的阳光还挺充足,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晃得两眼眯成了一道缝,我用大衣领子遮住了眼睛,轻轻地哼起了沙家浜:
“听对岸,响数枪,声震芦荡。远望着沙家浜,云遮雾障。为什么阿庆嫂她不来探望,这征候看起来是大有文章------”
哼着哼着,我想起了妈妈讲过的抗日名将张自忠与我爸爸的一段友情:
北平城内,硝烟滚滚,大街小巷一片狼藉。往日繁华热闹的市内主要商业区铺面早已经关张,只有被炮火击中的瓦砾和燃烧的房屋在火焰中哀鸣。小巷内家家大门紧闭,鸦雀无声。
大批野蛮骄横的日本兵端着沾满二十九军弟兄们鲜血的刺刀,踏过佟麟阁、赵登禹以及二十九军弟兄们英勇殉国的尸体,用军靴使劲地跺着地面,从南苑开进了北平。他们踹开商户,踢破民宅,肆无忌惮地抢掠,丧尽天良地奸淫。北平城里哭喊连天,惨绝人寰。
而放弃了北平防御的张自忠,两年多来都在人们的骂声中谴责着自己。
湖北襄东张自忠五十九军临时军部里,机要员们忙碌地接发着来往于重庆间的电报,作战参谋们围绕着地图,紧张地部署襄东地区的防御。参谋长张克侠对埋头瘫坐在椅子中的张自忠说:
“军座,当务之急应致电委座,请他调集汤恩伯部、孙连仲部,及沈克的106师与我部集结。布防襄东一带,确保我军不再失利。拒倭寇于鄂北,使其不能向长江以南进犯------”
“致什么电?向委座说我执行了你放弃北平的密令,落了汉奸的罪名?我就这样苟活于世,有何颜面面对四万万同胞!”张自忠突然站起,拍案而吼。
军部里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张自忠的怒吼,而是被那句“放弃北平的密令”所惊。
张自忠一向以沉稳果断赢得下属们的敬重,他今天的反常使他们迷惑不解,此刻这一语道破天机,大家一同向他投来同情与担忧的目光。
这同情是对他背上汉奸黑锅的冤枉,这担忧是因为他在怨愤之中将密令泄露了。一来,这密令是应该被当即烧毁的。二来,泄露密令要受军法制裁。这密令只有他一人看过,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
张自忠自知失言,长叹一声道:
“自古军令视为天,
国难当头怎两全。
若是天子韬略处,
甘当骂名受屈冤。”
“好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竟敢说自己冤枉?你枉做党国军人,愧对总理遗言,羞见江东父老,不配炎黄子孙。”沈克气愤至极,不等卫兵通报大步闯了进来,指着张自忠鼻子骂道:“从今往后,你我不可以兄弟相称,不再以手足相待。沈克虽不才,却难与你为伍。知道你无故放弃北平后,我气得七窍生烟。当初为何与你交金兰之好、换帖结义?为的是尽忠报国!你既做出这等不齿之事,我就此与你一刀两断。今总座电召我从上海到重庆面授军机,途经此地,左思右想还是见你一面,也好看清你这汉奸的嘴脸。”
说罢他不请自坐,双目仍怒视着张自忠。
张自忠始终一言不发,等他说完后,许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公侠贤弟,外人不了解我也就罢了。你我相知多年,“汉奸”二字出自你口,我真是五内俱焚!也罢,看在你我兄弟一场,我只求贤弟在自忠走后,将我妻小视如家人,关照安顿,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涕零。”
突然他拔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克高大的身躯一跃而起,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将枪口抬向空中。“砰”的一声,枪弹钻进了屋顶,整个屋里的人都随着这声枪响打了个冷战。
“你是军人,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沈克话音未落,随着一声“总部急电”,一个副官手举一纸电文跑了进来:
速率你部赴茶叶山解庞(庞炳勋)部被困之危。此役关系重大,具体方案听命于前敌总指挥李宗仁。切记从速,贻误战机军法从事。
中正
民国二十八年二月十八
“拿来我看!”张自忠一把夺过副官手中电文,仔细将其逐字逐句看了一遍。猛然,他一跃而起,竟站到了椅子上。手举电文,仰天大叫:“苍天有眼,还我清白。尽忠报国,当此一刻。男儿当强,丈夫戍边。雪耻中华,更待何时!王副官!”
“到!”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应声跑了进来。
“ 通知团以上军官速来军部开会。”
“是!”那军官一个敬礼,转身跑了出去。
“公侠贤弟,大敌当前,你我各有军令在身,自忠今不多言,只一句:为国捐躯,在所不辞。此役我只有一死以正己身。还是那件事,家眷就拜托给贤弟了。”
军人死在战场上不足为奇,然而明知必死、一心去死的军人是何等的无畏啊!这悲壮的别离,使两个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铁汉眼眶湿润地抱在了一起。
张自忠说的是实话,这一仗他是必死无疑。从兵力装备上看,敌我力量悬殊。日军在气势上骄狂得不可一世,自进犯我国以来还没遭到过致命的打击。此役的胜负关系着国威、民心乃至国家的命运。从心理上讲,张自忠在放弃北平后,国人皆愤然指责,汉奸之名已加其身,只有以死才能正名。
此时空袭警报传来,日寇飞机又来轰炸了。顷刻间敌机轰鸣,炸弹声声,院中杨起阵阵灰尘。可二人谁也没被这轰炸声分散丝毫注意力,继续握手而谈。
“轰——”一颗炸弹落在了近前,房顶被掀了开来。张自忠用手驱散着眼前的弥灰,笑道:“公侠,此为何兆?”
沈克抖了抖军装上的尘土灰屑,说:“荩忱兄,我知你此去凶多吉少。至于家眷,你大可放心,我会善待她们。对日之战不是一仗或数日之内可解决的,我等要建立长期作战的准备。故要留得青山,决不轻易丧生。但枪弹是不长眼睛的,若能为国而死,也是坦荡其所。我必前赴后继,决不退缩。来世你我还是手足兄弟。多多保重。”
张自忠忽然泪滴衣衫,拉住沈克道:“贤弟,你如能再来看我,请务必将小女廉云带来,我很想见她一面。”
沈克用力握了握张自忠的手,道:“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带廉云同来看你。”说罢转身大步走去。
“保重。”张自忠看着沈克魁伟的背影,深情地告别着。
沈克从重庆领命赴任河南。一到河南,就将张自忠的家眷妻小、连同自己的爱妻儿女接到了洛阳。
不日传来捷报,张自忠摒弃前嫌,率五十九军与庞炳勋部携手奋战,大战日军于茶叶山下崖头及刘家湖一带,歼敌四千有余,一举收复蒙阴、苔县等地,为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奠定了基础。沈克手举战报,与张家妻小欢呼雀跃,举杯庆贺。为自己的兄长张自忠洗脱汉奸之嫌、英勇抗敌不胜欣喜,万分激动。
1940年5月,传来了张自忠英勇殉国的噩耗。沈克怀着沉痛的心情,把这悲痛的消息告诉张家妻小时,张家哭成了一片。他抚摸着张自忠的爱女张廉云的头,悲愤地说:“你爸爸拼死杀敌的英雄气概,临死前身中七弹不甘被敌就擒、拔剑自刎的壮烈行为,将永远成为中国军人的楷模。他是民众的好儿子、国家的骄傲、民族的英雄,他的英勇事迹将永垂青史。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爸爸,可你要永远记住,你有个英雄的爸爸,他叫张自忠。”
一九四一年五月,在张自忠为国殉难周年祭奠时,沈克满怀思念之情下了一篇祭文:
怀张自忠将军 沈克
对于生平唯一的挚友张荩忱将军壮烈的死,常使我感到光荣,同时也感到惭愧与痛惜。前者是为了荩忱的血,不仅给中华民族写下了光荣的史诗,还给他自己写下了彪炳千秋英雄的故事;后者是为了我个人仍然还没有机会获得这“光荣的归宿”,而踌躇于“生”与“死”的渡船上。每于宁静中追怀起这位死得其所的朋友,便不禁提繋起一连串的记忆。他那英侠磊落的胸怀中,横溢着高贵的儿女热情,使我像读了世界上最伟大诗人所写的壮烈史诗一样,悲壮兴奋,使我雀跃鼓舞,又使我心酸落泪。当荩忱殉国周年的日期,举世追念的时候,沉痛的心灵,驱使我不得不用笨拙的笔来写下对荩忱将军最深刻的片段记忆。荩忱生长在忧患之中,成名在忧患之中,死亡亦在忧患之中。是忧患把他磨练成了志气白热的中华民族的典型军人。
一九三六年,远东风云紧急,那暴风雨之前的低气压,使每个中国人,都感到抑郁晦塞的苦闷。敌人阴谋的花样,在华北是层出不穷的扮演,企图运动二十九军的二级将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来达到“华北自治”的毒计。就在这个最艰苦的关头,于是荩忱便成为日阀心目中必须用千方百计来争取的对象。不久在阴暗的华北的政局中,传来了“赴日观光团”即将出国的消息。猛然听到这消息,真是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失望与悲观。我不相信,永远不能相信,像荩忱那样的汉子,竟会觍颜事仇,做出为世人唾弃的卖国勾当。但是消息依然传播着,我当即迅速的劝他不要轻去;纵使要去,也当先到中枢请指示以后,再经上海出国。但是荩忱却限于环境,不能听从我这劝告,仅仅是严肃悲壮而和平的回答我:“个人毁誉,早置度外,国家前途,则应该慎重周密的加以考虑。今次东行,中枢一般朋友,及国人自必不能谅解,而为了国家的需要,只得由我个人担负一时的骂名,明天,再明天,事实上自然会给我证明一切的。假使先到首都走一趟,则我的不惜牺牲个人,以适应国策的计划,无疑的必然失败,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你多少应该了解吧?”他那眉宇间的森严之色,使我为之肃然;他那刚毅而和蔼的口吻,又使我欣慰;他那坚决而悲壮的语调,使我有充分的了解。他说:“请在北平等着候我回来,主持你们幸福的婚事,(我的妻正是荩忱的介绍人)这次无论有无成果,我的归期,是不会遥远的。”
果然不出其所料,在“观光”回来之后,舆论沸然,国人对荩忱之不谅解,是有根据的;舆论界对荩忱之唾骂,当然也是无法避免的。这些也都是荩忱在事先所洞悉的。当荩忱回国以后,即最深知熟悉的朋友,亦难得揭其谜底;不经常会面的呢,则竟然会公开或自省的问一声:“荩忱真的会做了汉奸吗?”这种心理,当然会深植在每个国人的心中,而日渐扩大。虽然我们是至交,然而历史并不缺少背弃朋友而卖国求荣的先例,我信任他,但是我又不得不切实再切实的叮咛他,为了这,为了要揭破这难测的谜底,在我将要离开北平的时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内子的家里,和他相对着倾尽了三盏酒,借着酒兴,我终于说出了梗结于喉,而前此未得淋漓一吐 的说:“荩忱兄,多少年来,我们忧患相从,生死与共,感情不为不深,相知不为不切,但是我现在都不知道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无怪乎国人对你唾骂,舆论对你抨击。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我对你,中央对你,国人对你,都有无穷的期望。你说明日的事实会给你证明一切的,然而何时才是明日呢?请你开诚布公的答复我。”
我的话,并没有改变他脸上的颜色,他镇定的像一具庄严的神像,他那浓眉下的一对眼睛,异样机敏,而沉着的放出一种灵活的光辉,良久良久,他才于庄严的形色中露开一片微笑:
“你应该如我自己一样的知道我,处在这举国动荡,势将陆沉的时候,时代给我们留下了成功成仁的好机会,我认为苟且偷安,不如轰轰烈烈的死。为了将来的光明,须忍受目前的大耻辱。古人说,任重致远,凡不能忍辱者,绝难负重。在日本扮演的“觐见日亲王闲院” 那幕三进三退三鞠躬的侮辱,只要稍有血性的人,绝难忍受,我为了民族的需要,中枢的国策,在和平尚有一线希望,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之时,不得不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咬紧牙关,忍受举世唾骂,朋友怀疑。为了达到我的任务,那敢只顾小我之名誉,畏怕舆论的唾骂,与世人的怀疑呢?周公尚不免有流言之日,朋友,好在将来盖棺之时,必有定论!这些话,除了你之外,我能对谁说?并且特别嘱咐你,绝对不要顾及我的声誉,感情冲动,在别人骂我的时候,替我辩护。要知道一句为我辩护的话,也会妨害国家的事情的!”他侃侃而谈,一字一句好像金属物样,有力的弹在我的心弦。
室内淡淡的灯光,映着他被曛红了的脸,如晓云捧起朝阳,有光,有热,又从容,又慷慨。那英锐的眼眶中,已似滴下了热泪。
我离平时,他亲送我至马厂。珍重声中,我希望他以英雄的气魄扫开满天疑云。他说:“和平绝望的时候,自然也就是我们牺牲的最后关头,那时疑云之类,不是自然会扫开的吗?”
“七七”的炮声展开了神圣战争的序幕,可是在这样划时代的巨变中,表面上国人所认识的张将军,依然是灰色姿态,国人对之本已痛切心腹,众口一声,骂他是张邦昌,吴三桂。这时候我虽然有几分信任他,但是我仍然不敢说世界上从来没有违信背义的伪君子。(事后回想起来,真是自己的感情太厚,魄力不足啊!比起将军来,我是如何的不够啊!)因此特派了管杰同志到天津,以对事变的态度相询;且殷殷寄语,希望他乘此敌人在关内兵力不足的时候,决力一战,将敌逐出关外,以为外交上做有力后盾。管杰同志由天津归来,带回了这样的一句答复:“这次事变的严重,已非地方上可以解决。中央对整个局势,必有适当的对策。我身为军人,早具有马革裹尸的决心,只要中央有命,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样的一个答复,使我不能对他再有一分的犹豫,万分的更坚定了我对他的信念。
天津陷落后,怀念之忱,已无法寄给变乱后的天涯故人。后来我因职务道经郑州,竟遇着了荩忱。从他的谈话中,使我更了解他这几年来和敌人周旋的苦衷,伤创。在敌人那样严密监视的环境中,他居然从容不迫地着上丧服,化装出险,逃归祖国,更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机警与勇敢。这时候的荩忱,才使我,使国人赤裸裸的认识了真正的张自忠!
台儿庄一役,第一次造成了抗战史上光荣的奇迹,首先揭开“敌人丧胆列强侧目”大时代新中国,奠基的序幕之主角便是荩忱。在这样划时代的巨作中,他果然扮演的那样有声有色。当那捷报传到后方的时候,张自忠神武的英名,兴奋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情,改变了全世界对他的态度。这铁的事实,多少时间以前,他自己所安排的计划,一旦实现,果然打碎了举国上下的怀疑与唾弃,证明了他自己,证明了中华血性儿女不会做汉奸,也证明了领袖的知人与爱才。
二十八年春,我供职于天水行营,奉令至重庆受训,接他从前方拍来的一个长电。他要我在训毕之前,绕道宜昌见他一次。我如约至当阳时,正是战争紧急的时候,总司令部的×参谋见我来了,立刻打电话告诉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荩忱,他在电话中说:“喂,你来了,真好啊!现在正是打得最热闹的时候,你赶快来参观参观!”
司令部距前线五十里,途中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我兴奋的冒着枪林弹雨,到了前线。这时候荩忱正在这故乡的一角,匍匐在一个轻掩蔽部的侧边,与其顾问徐××同志在一张大幅的军用地图上指划着。见我到了,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看到久别的家人一样,迅速的抢上前来,迎着我,狂喜的只能说出这样一句:“啊,你来了请到村里坐”“哩,不要忙,招待朋友事小,作战事大。”我阻止他放下地图招呼我。“不要紧,我左翼配备了××将军,右翼有××将军,今天一定要把敌人打退,达到我们预定的计划。”他紧握着我的手说着,那英挺敏锐之气,溢于眉宇。晚间战事果然照预定结束,回村休息。
在寝前,他亲自替我安置床铺,铺展被褥,那亲切殷勤的态度,使我无限的欣慰,而又不安。他是在为中国的独立而拼命的时候呀!
我们终于打开话匣子,继续不断地亲谈了三昼夜。但彼此都还有欲言不尽之感。平时他是一个长于思索而短于言辞的,今天他不仅健谈,而且话锋敏锐,警激的像剃刀新掠过的肌肤一样的,散发着寒冷的光波。是的,这是他可以大声疾呼,畅所欲言的时候了,我想。他郑重的说:“你不以国家的武装为己有,而辞去军职,固然是好。委座的奖语是“开中国军人礼让之风”本来也就够了。但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在这强寇压境的关头,正是我们军人以身报国的日期,你这时候交出兵权,恐怕国人会对你有误解。如果愿意再带兵的话,我替你陈明中枢!”
“朋友,只要志在报国,其道多端,何必非身领师干戎马不可;退位让贤的累累光明行为,能由我们来开端,还不能说是一种荣幸吗?我以为明清以后,大家很少见能躬行“君子恭敬樽节退让以明理”的古训者,以至演成把持割据的紊乱政治,成为国势积弱的主因。兹当敌寇侵略之时,但求有利于国,无论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身家性命,所不当惜,更何况或然的误会呢?”他不及听完我的话,便放开嗓子大笑起来。笑声是那样的洪亮,那样的雄伟。笑声过后,好像一股交流的电波,注入了我的脑海;好像一股森严的空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在这沉寂的空气中,我们相对着摇曳的烛影,默然良久,好像被凝固在一种严肃的气氛中。
“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的说着:“当这强寇压境,虏骑纵横的时候,我身膺重任,手绾兵符,随时随地,都有为国捐躯的决心。在任务上说,更是有此必要,至少亦应有这样的准备。对于家室,实在难得顾及。妻室的累赘,常时想先将他们安顿一下,目前我想将她们遣散,以免耽误她们,你看怎办?”他的态度是那样的严肃,声音是那样的凄怆,而表现又是那样的顶真。
我了解他的心,我明白他这人,我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讨论。因之我冷静的把这问题放在脑筋里考虑了一下后,含笑的答复了他简短而有力的两个字:“也好”当我临别的先一刹那,他很殷勤的重复的对我说:“你回去后一定叫你的义女廉云(荩忱的女儿)到前方来看看朝夕惦念着她的爸爸。”最后他又拉着我说:“千万记着叫她一定来看看我。”
廉云是一个英挺俊秀聪明活泼的孩子,她有她父亲的豪放,和母亲的娴雅。无怪乎荩忱在戎马倥偬之际,尤惦念着这颗掌上明珠。有真勇气的人,必然是有真感情的人啊!
唉,三日的把晤,竟成了最后的永诀;殷殷的寄语,竟成了空空的回忆。我现在才证实了荩忱是早充满了以“死”报国的勇气,早报定了以“死”报国的决心。三天的谈话,都是他临别的赠言,都成了他死后的遗嘱。“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这是非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办不到的呀!荩忱,你的死是早抱具了心,真可说得上“从容就义”;你的死,不仅给自己创造了可歌可泣的故事,给中华民国创造了光荣壮烈的史诗,而且给人类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道义的光辉。荩忱!荩忱!你的死,不仅刺伤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而且感动了至大至公的苍天!当你的灵柩抬上那峥嵘突兀的高山的时候,凄凄的风雨,凭吊你不朽的英灵。在这凄风苦雨的当儿,我们的领袖,中枢的长官,生前意气相投的朋友们,正立在墓前,为你默默的祈祷,及至灵柩入墓之后,才依依不舍的挥泪离去,你知道吗?
荩忱!荩忱!你人虽死了,但你的精神足以永垂万世;你的躯壳虽然葬了,但你的丰功伟绩,足以彪炳千秋。朋友,你总算是“死得其所”了,九泉有知,应当含笑。
从那儿起,张廉云就有了一个爱她如亲父的干爸爸,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迫使我们两家关系中断,但在她心中,始终像怀念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深深地怀念着这个父亲。
我掐断一片枯黄的苇叶,尽力回想着自己所知道的过去。手里的苇叶被我下意识地撕成了绺绺细丝,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时,夕阳已没,夜幕降临了。
我肚子咕咕地叫上了,真没出息,还不到一天,就叫起来没完没了。我坐了起来,想到此时还不能乱动,便又躺了下来。该怎么熬过这一夜呢?唱歌,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哼一遍!我从自己有记忆时的儿歌唱起:
“小板凳摆一排——小燕子------人民公社养了一群小鸭子------一根紫竹直苗苗------小三娃放学后一把镰刀拿在手------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社会主义好------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东方红太阳升------浏阳河弯过了几道湾------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故乡在黑非洲------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雷锋我们的战友我们亲爱的弟兄------学习雷锋好榜样------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一条大河------洪湖水啊------我们都是神枪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花儿为什么这么红------翻过千层岭哎------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红岩上红梅开------一簇火焰照碧海------哎,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抬头望见北斗星------拿起笔做刀枪------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大海航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罪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
儿时的歌使我无限留恋和向往。那天真烂漫、充满热情,稚雅纯洁、却洋溢着仁义博爱的童心是多么可贵!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队旗国旗下的少年心潮澎湃,擎起的右手拳头紧攥、神情肃穆。热爱领袖、忠于祖国,勇于为革命献身的那种使命感、神圣感将一去不复返了。
文革的歌声把我拒之在引吭高歌的行列之外,甚至将我踏踩而过。我心中的烈火一下子被浇灭了,沸腾的血液凝固了。原来,我是革命的对象,是天生的罪人。无名的负罪感、迷惑的淘汰感缠绕着我。我青春的心田让那突来的泥石流给淹没了,淹得我没有重生的余地。我要唱也只能唱最后那首——“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
可我死也不会唱。我不是什么“牛鬼蛇神”,我是人!
社会是一个庞大的舞台,畸形的社会促使演员们也变态了。无知忠厚的人们义愤填膺地充当着刽子手,激情满怀地做着恶人。面对含冤的尸体、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正义凛然地举着屠刀狂笑,借以表现他们的革命热情。其实在别人受迫害的同时,他们也在受着迫害,只不过别人是肉体上的,他们是心灵上的。若干年后,人们会感受到,在这一时期他们的心灵是扭曲的,是被人操纵、玩弄和利用的。
大自然的规律是适者生存,而我却是不适者。
明知道是走在黄泉路上,可我甘愿一意孤行。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我用粉色的酒麻痹着自己。好冷啊,已到了下半夜,饥饿加上初冬的寒霜使我不觉得打起了冷战。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向五科走去。
寒夜漆黑,月色迷茫。我摸索在旷野里,似一支冻僵的毒蛇,挣扎着摆动僵硬的四肢贪婪地寻找着复活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