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我们是八五年的八月下旬来的,在中秋节前夕。一路上重兵押送,镣铐相加。尤其是在乌鲁木齐转上至石河子的车时,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儿,枪械林立,如临大敌。
这批犯人大部分是六零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其中大部分是因扫黄时抓进来以强奸、轮奸、群奸群宿罪名判重刑的犯人。他们从记事起大都是在温饱之中长大的,有些还是独生子,自然比较脆弱。在这刀枪剑戟之下、镣铐缚身的阵势中,三天三夜的路程鸦雀无声,寝食不安。似乎前方是魔鬼的巢穴,地狱的洞口。一路上心惊肉跳,战战兢兢,魂不附体,面无人色地支撑过来。在乌鲁木齐转车时,看到两边架设的机枪就瞄准着自己的胸膛,更是呼吸艰难心跳突止,以为到了世界的末日,有的人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魔窟到了,新疆军垦建设兵团农八师一四一团劳改四中队。这里地处北疆,距石河子市一百公里左右。我被分在了四中队一区队。
这是一个红砖高墙围成的一千五百平方米的院落,墙上布满了铁丝网。大铁门坐北朝南,门左边是一个二层的岗楼,二层是武警值班站岗,一层是队长值班室。值班室的门开在院外,沿着值班室的墙壁三面开有小窗,用以监视院内和犯人有事请示汇报时所用。挨着岗楼西边是一溜北房为队长宿舍,宿舍的后墙就是监舍的院墙。这排房只有一小间的门是开在监舍院内,作为医务室。在这排房的南面还有一排与它并列的北房是中队部,以及中队长和指导员的住地。
院内有东西北三排监舍,西面是五间为第一区队。四大一小,大的有二十个平方米,每间住十五人为一班,四个班为一个区队。一进屋是一个大通铺,通铺边上有一米宽的走道。那小间作为仓库,存放犯人除平时必需品以外所有的物品。北面共十二间,除监舍库房外尽西北角还有一小间空着。这里是二三区队,东北角是厕所。东面是四区队。东房比西房多一小间,是在和南面的伙房相接处,作为反省号设置的。不到十平米的小号用铁栏杆分做三间,每间不到两平方米,没有铺板,就地而卧。南面靠东边是伙房一溜三间,门开在院外,内留窗口作为发饭之用。挨着伙房是两小间,一间用作犯人值班员监舍,一间空着。再旁边是工具房,搁放劳动工具,门开在院外。然后就是大铁门了。
这就是我今后漫长的劳改之地了。
第一天出工劳动我领略了神州西北之巅的壮观景色。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真乃千古壮观之绝句,仅仅十个字就将这戈壁滩的景象展现出来。
脚踏大漠,着眼这一望无际的黄沙。我仿佛看到天边的地平线走来一个人,他要穿越沙海,攀过冰山,经受荒无人际的戈壁滩上的风沙弥漫,战胜奇峰峭立的冰山上的白雪皑皑,开辟出一条无人走过的路,爬向美好的人间。
谁说这里生物难存,寸草不生?你看那高傲的钻天杨,欢快的沙枣树,不正在向我招手,催我向前吗?
我心中豁然开朗,情不自禁吟道:
都市红尘痴人迷,
大漠黄沙智者爱。
半生蹉跎浸污垢,
劫后余生甘雨来。
路漫奈何良驹行,
浪巨怎让勇士败。
掷它十载取真经,
冲天一吼石门开。
从死里逃生的人最知道什么是生命。现在,我视生命为第一宝贵,什么爱情自由那都是空话,没有生命就什么都不存在了。因为上天只给你一次生命,其它都是你在生命过程中追求的。
什么是我今后要追求的,这是我当前最需考虑的东西。无期徒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中迷茫的无期。当今的社会是能者、智者纵横天下,偷盗在什么时候,任何社会都是不耻的。不管你是在什么条件下,何种环境中,没有借口可言。我要寻一条可行的道路,做被社会所能接受的事。今年我三十二岁,我要争取用十年或十五年、最多不能超过二十年的时间回到社会上去。中国的事总是极左之后又跟着极右,不断的摇摆着。这严打进来的人都有被赦的可能,最起码会有大幅度的减刑,我一定会赶上的。逃跑,是下策,只能导致狱中生活的重复,最终老死监狱。那才真真是白来一世,自毁一生。如果自己的估计不会错的话,就算二十年才出去我也不过五十二岁,起码还有十年的人生。可那是真正的人生,是生活。就让自己体验一下真正的生活吧。
为了余生,奋斗。
具体到眼前,我要在除政府规定的劳动学习时间外自学一门技能,以备将来所用。可学什么对将来有用并且能用上呢?这还真难住了我。学种田,这不用学,在劳动中自然就会了。况且在这戈壁沙滩上只能种棉花、西瓜、打瓜。学车、钳、刨、铣、修理,这里没有工业。想了几天也找不到一个能学的。咳,到这儿想学一门技能这不是痴人说梦嘛,歇了吧。
今天是中秋节。沙漠中的圆月真实可亲,离你近近的,用她那温柔的月光抚摸你冷酷的心,那亲昵劲使你不得不想你的亲人。我好像这一生都和中秋之夜有着深厚的渊源,她总能让我生出无限感慨,万般思念。妈妈的脸庞出现在月边,那慈祥的眼睛使我不安,我怀着无比愧疚的心悄悄祝福着:妈妈,愿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儿子这一生无以回报,也只有这衷心地祝福了。
“沈猛,吃西瓜呀!”章新手举着一块瓤红皮绿的西瓜热情地招呼我:“这新疆的西瓜真绝了,又沙又甜。真是小嘎子说那话,‘咬一口甜掉牙’。还不用冰箱,往铺底下一搁,什么时候儿吃什么时候儿跟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吃得我直打冷战。”
可不是嘛,我还没吃就觉出了凉意。敢情这沙漠之上昼夜的温度相差这么大,白天穿个裤衩背心还晒得你顺脖子流汗呢,这晚上不穿长袖衣服就冷得哆嗦了。怪不得这里人形容气候时说: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儿吃西瓜呢。
来新疆的第一个中秋是这些人自离开北京后心情最放松的一天。这天晚上中队长宣布不学习,全队欢度中秋,队长们也到院里来和大家一起过。犯人们一开始还有些不敢多说乱道,看到队长们放下了往日的横眉立目,露出了笑容,逐渐得有了欢声。当指导员用一个犯人的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歌后气氛变了,犯人们嘻笑哄闹起来。一开始还是唱唱歌讲一些笑话儿,侃侃大山。后来就露出了本性,山南海北地胡诌上了,有的甚至讲起了自己的光荣史。那些因男女之事进来的还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淫秽之事,那露骨的叙述,逼真的模仿使得那些小队长们目瞪口呆。不知是这些人有意夸大还是肆意吹牛,有个干部子弟的犯人竟然说起他和一些哥们儿与一个电影明星如何如何,还特别强调这明星的叫床声好像杀猪一样。这真叫这些在沙漠中长大的小队长们羡慕不已。哇,他们竟然能和著名演员跳舞睡觉- ---- -
这里的管教队长全部是军垦农工转来的,如果说军垦战士的优点是不畏艰苦,忠厚勤劳的话,那在这些人的身上是体现不出来的。因为他们大部分是在这里出生的第二代军苗,能从农工转为警察在当地也都是干部子弟或起码有做干部的亲戚的,普通的老垦荒战士的子弟得不到这良机。况且他们是经过了触及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是经过战斗考验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是在大风大浪中陶冶出来的佼佼者,不是普通的军垦战士。不畏艰苦,忠厚勤劳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自恃聪明,追求享乐,口是心非,巧取豪夺。文革中那套打砸抢,目无法纪,勾心斗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罗织罪名,刑讯逼供,残酷整人与改革开放以来的物质诱惑,女色迷魂,金钱至上,靡靡之音的双重病毒混合在他们体内。
从小生长在戈壁大漠使他门孤陋寡闻,视野单调,对大都市的灯红酒绿,繁华喧闹有着极强的好奇和向往。当他们听着犯人们大侃特侃着吃喝玩乐的无耻生活时,尤其是听到那些男女之事后,惊奇与羡慕从他们那贪婪无知的目光中放射出来,其中掺杂着更多的是妒嫉。他们在想:生活多么丰富啊,简直是五光十色。可命运又是多么不公啊,为什么我们的爸爸妈妈就要为了支援边疆建设而被人为的驱使到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滩、冰山大漠呢?要不我们也是城里人呀!
建国后共产党号召也好还是用行政手段逼迫的也罢,总之是违背当事者的意愿而强行地将他们发配到边远地区的大迁居的恶果随着社会的变迁逐步地在各方面显示出来了。不自然形成的事总是要付出更大代价的。
如果说执法者应当具备一定的法律知识的话,那这些警察在这方面则是名副其实的法盲。小流氓儿们愚蠢的吹嘘时万万想不到招致而来的是镐把、木棒、电棍、皮鞭。
我们在这里还都是爹妈有头有脸的子弟,可从小吃的是不变的苞谷饽饽白面馕,西葫芦倭瓜汤。穿的是粗布衣,臭胶鞋。吐着黄沙喝凉水,举着书包挡风沙。你们他妈从小就吃喝无忧,饱暖不愁。还他妈不知足,又偷又抢还玩女人,不打你们这些害人虫打谁呀?
如果说西北的汉子是粗广豪迈的,那这些人用粗犷二字形容还堪可配,但豪迈就提不上了。豪迈产生于抱负理想。在他们身上只有文革中练就的无法与野蛮,试想粗犷结合着野蛮的人是多么可怕啊!
小流氓们在为了抬高吹嘘自己,踩估、贬低别人时经常说对方“瞧你丫那鼠蔑相儿”。有一个小队长便问:“你们老说这鼠蔑鼠蔑的是什么意思呀?”
“鼠蔑就是老大,牛屄,精神。”一个小流氓儿犯坏,挑着大拇哥说。
“那你们看我鼠蔑吗?”他挺了挺胸脯问。
“鼠蔑,你鼠蔑。整个这中队就你最鼠蔑!”
哈——哈——哈——小流氓们笑得前仰后合。小队长给笑毛了,心怀疑惑地走了出去。当他从另一个监舍里闹明白这“鼠蔑”后,直奔值班室而去,转身出来时手中紧握电棍,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提着电棍的队长,大步向那监舍冲去。
那小流氓正在为自己的杰作而得意之时,只觉肩头一麻,一个跟头栽下了铺。
“是你鼠蔑还是我鼠蔑?我日你妈的!”三根电棍齐上,电得那小流氓儿满地打滚,抽搐不已,口中玩儿命喊着:“我鼠蔑,我鼠蔑,我最-- ----最鼠蔑还不行吗- -----”
看着他在电棍的威力下痛苦地哀嚎,小队长们找到了威武的感觉、施展淫威的快乐了。晚了,现在你求饶已太迟了。这已不是谁鼠蔑不鼠蔑的问题,是我们要灭鼠了。
哭嚎声传遍了整个监区,大院内立刻静寂无声了。犯人们倾听着这中秋之夜的哀歌,悄悄地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想起温暖的家中,慈爱的父母,辗转难寐,默默地流下了无望的泪水。
第一个中秋节在鬼哭狼嚎中度过了。
在冬季我们的劳动主要是平整土地,修渠引水,种树防沙。劳动强度很大,规定的任务是一个正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人在超常的负荷中可以坚持一天两天,可长此下去就支持不住了。
怎么办呢?家庭条件好的优势体现出来了。犯人们发现,当你递给小队长们一颗好烟特、别是外烟时,会看到他们的笑脸,他会在劳动时找你聊天,分派的活儿也少、轻一些,完不成任务既不受罚,也不挨打。这烟的作用真大,于是乎家信写的勤了,要的东西多了,级别也长了。一时间队里的邮包三天两头的发了下来。小队长们还及时的通知着“某某某,你邮包来了,这么大个” 。
犯人之间开始比邮包,谁的大,东西高级,谁就洋洋得意,挺胸昂头,不可一世。因为这一段他可以作队长的宠儿了,可以无病休假了。队长们也抢着发邮包,每次发过邮包后,他们的纸箱抽屉都是满满的,变成了没有邮戳儿的最大邮包。这些上供的物品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级,如今你再想用一颗烟和他们聊聊天少干点活儿,换来的只是白眼与嘲笑。甚者会举起电棍向你眼前晃着说道:“你丫踩估谁呢,打发要饭的呀!”
发展到后来,这些高级烟、食品也不能使他们满足了,干脆直接给钱。一些犯人在信中公开向家里要钱,让家中把现金藏在包裹内,声称可以得到减刑的回报。信件是要经过队长检查的,能在信里公开写这些,家里就明白了。
是的,他们说的是实话,金钱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既得利益。三区队一个叫吕文杰的,是第一个父母千里迢迢地从北京来这里探望他的犯人。其父母在实际考察后立即提议出资在队里给他儿子办个糕点厂。这真是生意人,即为队里增加了财富,自己的儿子还不用在戈壁上与风沙搏斗了。做出的糕点除供队长们吃喝送礼外还可卖给犯人,投进的资金全部收回,又给儿子减了刑。这在当时真可谓改革开放以来在监狱中的一个革新创举,为后来的用钱买刑树立了典范。不同的是他是以投资的方式间接买刑的,可他高就高在这钱又都赚了回去。继他以后的犯人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了,都在这里开买卖,谁做消费者呢?但又相对的有另一个好处,就是简单快速了。出钱就减刑,钱到就立马能见效,儿子享着清福就把刑减了。
可有这种条件的犯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犯人家中是不可能有这条件的。多数犯人吃的是国家拨给的饭食,抽着几毛钱一斤的次等漠河烟,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就是国家拨给的饭食到了犯人嘴里也大打折扣了,因为犯人和队长是一个伙房。你可以天天听到伙房里煎炒烹炸的嗞啦声,时时闻到美味佳肴的香味,却永远也吃不到一顿象样的饭菜。总是熬葫芦瓜汤、白菜汤、罗卜汤的。偶尔吃上一顿肉也是只闻其味不见其身。但说实话比起七几年的狱中饭食是好多了,起码主食都是白面大米,菜中明显地漂着一层油了。量也大的多,每顿两个三两的大馒头对我来说足够了,但对那些正长身体的小伙子还是少了点。总之还过得去,决不会像以前的监狱似的饿得夜夜睡不着觉。
伙房的犯人为了保住自己这份差事,尽力地将犯人的鱼肉放到队长的炒锅里讨好着队长。队长们个个吃的油光满面,顺嘴流油。尤其是指导员和中队长,顿顿儿是单炒另烧,花样翻新。
有个小队长讲话,做警察真是太好了。长这么大没吃过的都吃到了,三天两头还喝一痛快。抽着外烟,看着美人儿画报就把班上了。时不时还弄点外快,这日子真不错。
饱暖生闲事。身上的热量使他们无处释放,便在电棍、镐把儿上出火了。凡是不给他们或没能力给他们上供的犯人遭了殃。只要他看你不顺眼,便找个碴打你一顿,轻者浑身瘀血青肿,重者遍体鳞伤步履难行。你要是干活儿完不成任务的,那就更成了他们每日茶余酒后的发泄物了。一时间监舍内夜夜狼嚎、日日鬼哭,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犯人们个个成了惊弓之鸟,待屠之鸡,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轮到自己。一个个干活儿时拼命追赶,唯恐落后。回监后吃了饭马上钻进被窝,既不会招来无名之罪,又可聚集气力,第二天好再有劲拼死拼活地劳动。这样一来,监舍内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劳动中你追我赶,一派繁忙。使得这个中队在支队评比中赢得了建队以来第一季度第一个模范中队的殊荣。
伙房大摆庆功宴,队长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他们酒足饭饱后又开始了每日的施虐游戏,稍有违纪或没完成劳动定额的犯人被轮番叫进值班室受罚。要不就是试验演习,小猫儿小狗儿们可倒了霉,因为它们是试验品。他们要通过这些小动物接受电击的承受力来估量一个人对电棍的承受力。你听吧,那小狗儿的叫声嘶力竭,小猫儿的叫凄惨剜心,当最后的一声绝叫突然中断时,那猫狗已然倒在那里抽作一团了。后来弄得这些猫狗一看见电棍就会瘫在地上,跑都跑不动了。犯人们一听到这叫声时就会周身乱颤,六神无主。若是叫到哪人的名字时,那人会霎时面如土色,眼睛发直地向值班室走去。更有的进门就跪在地上,连爷爷都肯叫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以及一些真正是几“进宫”的老流氓倒始终没遭此厄运。也许是他们也在挑着人打,在逐步摸索着犯人的心理性格,更关键的是报复心吧。因为从档案里他们是很清楚每一个人的犯罪史的。每当看到那些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挨打者回到监舍里悄悄哭泣时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肏他妈,别打着我,打我时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流氓!”
我的确做好了心理准备,报复不报复的我倒没想,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不是所有人都怕打的。我决不会屈服这无理的兽行,恶魔的淫威。让他们知道知道京油子里也有硬骨头。
这里没有表现得好与坏,认罪与否,只分有钱与没钱,有钱的就是表现好,就是认罪服法,没钱的就是表现不好,不认罪服法。在这种环境中怎么会改造好人呢?我对改造失去了信心。
于是我在劳动中故意磨磨蹭蹭,甚至拒不出工,真奇怪,他们就是不打我。
在这些老流氓里,也存在着几种人。像靳国全儿这样的,他既痛恨这种非人的待遇又想在这之中捞取着个人的利益。因为他是值班班长,应是减刑最先考虑的对象。但事实上他已明白用他做值班班长只是队里利用了他在小流氓心目中的地位、分量,有利于队里的管理,真正能减刑的是那些上供最多的犯人。为了能突出他的话在小流氓儿的眼里有一定作用,他积极的鼓动着那些孩子们去与队长磕(对抗、玩儿命)。凡是在值班室里挨打时没哭爹喊娘的回到监舍后,他都去表示慰问,还送上一点烟、食品以示鼓励。过后当着队长的面时成心找那人点毛病大声训斥,那人为了给他面子同时也的确对他的流氓威名有所顾忌便顺从他的训斥。这使得队长们觉得这老流氓还真是厉害,不得不用。相反对那些跪地求饶的回来后他就指使那监舍的班长和组员挤兑他,他自己责乘犯人在院里活动时找碴让那人罚站或带着他忠实的小兄弟小户儿之类的值班员对那人拳脚相加。他目的很明显,不能听队长的,得听我的。他想让队长明白他的重要性,既保住了值班班长的狱霸位置,又使自己能不参加艰苦的劳动而减刑。
我对他这种做法是不屑的,觉得他很阴险、狡猾。用着别人的痛苦死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如果用毛主席的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区分,这类人才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像单革这样的老流氓还有几分人性。别看他个子不高,又瘦又小,但骨头还是硬的。他有着几分仗义,为人直爽,敢磕。在流氓群里算是个拼命三郎。他挨过一次打,虽然后背布满了伤痕,但他的不吭一声、怒目相视使得那些魔鬼停住了手中的棍棒,也没再对他有第二次的毒打。
在这些小流氓里也有不屈服于棍棒电棍的。但却惨死在棍棒之下了。
他叫何国久,二十岁,家住北京市地安门,判刑五年。他身高一米六八左右,瘦瘦的,体重约四十五公斤。
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夕,也就是我们来到农八师一四一团四中队第四个月的一天。这天天气异常寒冷,狂风卷着黄沙一个劲地向你脖子里灌。脸上让风沙打得麻丝儿丝儿的,吐一口口水都是黄的,牙齿缝,鼻子眼,耳朵眼里全是沙子。当犯人们收工回来经大门警卫清点人数后向院里走时,主管生产的庄中队长喊道:“何国久,到值班室来!”
进了院的犯人们匆匆忙忙地洗起了身上,由于屋里地方窄小,有许多人就站在院子里光着脊梁洗,这样用凉水时反而不觉得凉。犯人们正在泼倒着从身上洗下来的一盆盆黄泥汤时,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从值班室传来。这声音怎这么重,仿佛是用垒球棒子打在沙袋上,磁磁实实,闷闷咚咚,是打人吗,怎听不到叫喊?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传入大漠的黄昏。风沙骤然停止,落日一下子沉入大漠的尽头,人类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连风神也哑然,让落日都失色。犯人们悄然溜进监舍,不敢听这暮色中嗷嗷狼嚎,哦哦鬼叫。
“以前打人最起码等他们吃饱喝足我们也喂了肚子才开始呀,今儿怎么刚进门就开始啦?”
“你不知道,今儿下午庄中让何国久快干,何国久说肚子疼,庄中踹了他一脚,他索性不干了,你想庄中能放过他吗?”
“这下够他一呛,庄中打人多狠呢!”
“真的,我现在都吓出毛病来了。见着队长就哆嗦,就我这二十年刑期不打死也得给吓死。真是暗无天日。”
“唉,活一天算一天吧,谁让咱犯法了呢。”
犯人们悄声议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