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学工劳动开始了,我们年级去的是北京清河砂轮厂,坐落在昌平县与海淀区交界处,离清河毛纺厂不远。
那一个月的时间令我度日如年。我很快学会了装模、压模。这是熟练工种,没什么技术含量。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当太阳西落、余晖掠过我的汗渍时,我会自然地想起她——我的柳云。每天晚上我都在思念她和憧憬我们的未来中进入梦乡。
一天下工后,我到清河镇溜达,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被一个野蛮的人往路边的玉米地里拽,那女孩一边喊一边挣扎。当时正下着小雨,又是晚上,路上没人,我侠义之心顿起,疾步冲上前去,用左手从后面锁住那人的脖子,右手连续猛击他的头部,使他松了抱住女孩的手,倒在了地上。我又照着他脸上狠狠地踢了两脚,直到他不动了,那女孩还在心有余悸地瑟瑟发抖。我说:”没事了,你快回家吧。”
“你不认识我啊?我是三班的,叫祝明歆,下班后我想出来走走,谁想碰上了坏人。”她低头看那人时,忽然”啊——”地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我,原来那人在挣扎着站起。我掰开她的手,让她站在我身后,对那人说:“怎么着,还不服啊,咱再试试?”
那人一声没吭,转身钻进玉米地跑了。我对祝明歆说:“走,咱回厂去。”
雨过天晴,皎洁的月光像水银般洒在大地上。刚走几步我才发现她走得很慢,回头一看,她右脚一瘸一拐的,似乎不敢沾地,你的脚怎么啦?”
她抬起头,表情痛苦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会走路才觉出来,可能是刚才那坏蛋拽我,一着急给崴了。”
我想了想,便走过去,半蹲在她前边,把后背冲着她,等了半天她也没趴在我身上。我转过头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那坏蛋可是回去叫人的,一会儿来人了我可就顾不了你了。打不过的话我可以跑,你怎么办?”
我这话虽然是想吓唬她,也可能会真的发生。我一弯腰,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抄起她的腿,向厂子走去,她是个瘦小的女孩,很轻。快到厂子时,她说:“学校不许一个人随便出来,而且你还抱着我,我怕让人误会------”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我明白那时女孩的心思,她们宁肯自己暗地里受委屈、受罪,也要顾全那所谓的名声,我打断她说:“你放心,到离厂子几步时我会放下你的,今天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她羞愧地说:“那真谢谢你了。”
我放下她刚要走,看到她俩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月色中显得那么明亮。我大步向厂子走去,她在后边喊道:“沈猛------”
我没再回头,径自走进了厂子。
明天就是学工的最后一天了。我又兴奋又焦急,兴奋着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见到柳云了,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百般不舍地亲我。焦急的是,她的伤彻底好了吗?有没有落下疤痕?
明天到了学校,我先把背包放教室,然后就去找她。想着想着我带着笑意睡着了。
第二天到了学校,队还没散,我已经看到她站在二楼的窗口。她没有唱歌,只是站在那看着我,我真想大喊一声:“柳云,我回来了!”
解散前老师讲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喊了解散都不知道。
“沈猛,走啊。”班里一个同学叫我。
“哦,我先不回去,我有点事儿,你先走吧。”我跑进教室,把行李放在课桌上往外就跑。刚到楼门,一个女生叫我:“沈猛!”
我一看,是经常跟柳云在一起的一个女孩,我们从来没说过话。她看看四周没人,跑到我跟前,塞给我一张纸条,说:“柳云让我给你的。” 塞给我后,她连停都没停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
柳云为什么不亲手给我呢?我有一个不详的预感,赶快跑到西操场的厕所,打开了纸条:
沈猛——我最最心爱的人:
本来,我苦熬了一个月,好容易盼到你要回来了,我们却不能再见面。
今天早上,郝师傅找到我,说你在学工时给我写的信已经掌握在了工宣队手中。要我交代和你的关系,说你是流氓,准备把你送到青少年犯罪学习班。我说我们只是认识,什么关系也没有。郝师傅说,“从信中就能看出你们俩的关系不一般,你不要替他隐瞒了。再说,他还有抢劫的事,本来就可以送学习班了。要不是贺师傅在会上说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孩子,是被沈猛欺骗的,你现在已经被送到学习班去了。”还说让我在学校反省检查,说只要保证以后不再理你,就既往不咎,也不会记入档案的。
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担心你,怕你在学习班受苦。在任何情况下你一定都要保持冷静,一定要把这段时间忍过去,等待着我们毕业后能永远在一起的那一天。千万记住我的话!
永远等着你的柳云。
我看着这张写着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纸条,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不可能啊,我根本没给她写过信呀。难道是------
我想到了是什么,飞快地跑向教室,把手伸进背包,掏出一个小记事本,翻开一看——真是它!有两页写给柳云的诗被撕掉了。坏了!这下可把柳云害苦了。我在几天前,突发雅兴,胡诌了几句诗,是这样写的:
献给我最亲爱的人——柳云。
如果你是云,
我愿作天空,
让你在我广袤的胸膛上,
日嬉夜栖,
漫步徜徉。
如果你是云,
我愿作风,
轻轻地推动你,
让你重温儿时的秋千,
在风中荡漾。
如果你是云,
我愿做月亮,
轻声哼唱着催眠曲,
在你酣睡中,
舔舐着你心中的创伤。
如果你是云,
我愿做阳光,
用我的热温暖着你,
托着你温柔的双肩,
奔向我们渴望的天堂。
云儿、风儿、月亮、天空、太阳------
任那雷击,
与电闪,
永远和谐地,
把大自然的永恒歌唱。
到底是谁撕走的呢?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懊悔着为什么要写这些,又不注意收好。同班的男生都在一个屋里睡,会是谁呢?
“沈猛。”郝歪脖走了进来:“本来我还想明天再通知你,既然你在这儿,就跟我走吧。”
“上哪?”我问。
“上北太平庄地区青少年犯罪学习班!能上哪儿?还能请你上人大会堂开会去呀?”他歪着脖子,瞪着我说。
“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的那件将校呢上衣是抢的汪今朝的。本来应该给你送到公安局蹲班房,这是看你还年轻,给你一次机会。还有,你跟柳云是怎么回事啊?这种流氓行为再发展下去,还得了吗?”他提高了嗓门。
“是他们找碴儿和我打架的!这衣服是他们自己丢下的。那诗是我瞎写着玩儿的,柳云根本不知道,我们都没说过话。是我看她在宣传队演节目演得好,对她向往,和她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教室外有人,我故意提高了声音。心想:如果有人听到的话,这些话就能传柳云耳朵里,最好人群里有刚才递给我纸条的那女孩。
“你喊什么,等到了学习班你就会交待了!”郝歪脖儿喝道。
“到哪儿我也不怕,本来就是没有的事儿,我自己写着玩儿的,不行吗?”我仍然使劲地喊着。
“行,你有种,到时候别哭爹喊娘就行了。走!”郝歪脖儿让我背上背包跟他走。
“我憋不住了------先上趟厕所成吗?”我想起兜里柳云写的纸条,便不再喊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快去!”
郝歪脖儿刚点头,我赶快向厕所走去,心里着急又不敢跑起来,生怕他认为我是要逃跑。到了厕所,我把纸条扔进了茅坑儿,这才放了心。回到教室,我背上背包,跟着郝歪脖儿走了。
郝歪脖儿骑着自行车,我走着跟在他后边。他看我不慌不忙,走得很慢,就下了车,在后边督着我。
学习班是由警察和工人管理的,在体育师范学院里边,离我们学校不远,从北太平庄往西大约两站的距离。
到了那儿后,郝歪脖儿把我推进一个大屋里,这屋以前是个食堂,现在却成了学习班。靠着两边的窗户,有两排大通铺,床边上坐着两排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我心想:不是说是“青少年犯罪学习班”吗,怎么还有大人啊?
那些坐在床上本来死气沉沉的人,看见来了新人,顿时骚动起来,互相扒着耳朵说着什么,还不时地看看我。郝歪脖儿对我说:“你先在这等着,我这就来。”
“嘿,哥们儿,你丫也折(被抓)进来啦?为什么事儿啊?”郝歪脖儿刚出去,一个人就冲我喊起来。我一看是二狗屄,我说怎么好一阵子没看到过他呢,敢情是跑这儿来了。我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嘿,咱是不打不相识,你别记仇呀!在外边玩儿,哪儿有没互相叫过碴巴儿(挑衅打架)的呀!”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说。
“行了,二狗屄,人家不愿意理你,你丫就别往上凑了,真丢份!”——白毛儿国子竟然也在这里。
“嘘——”一个小孩似的男孩把食指放在嘴上警告大家。他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儿也就到我肩膀,看那样就知道人很机灵,他叫蓝平。只听他小声说:“仇头儿和老杜他们来了。”
白毛国子和二狗屄吱溜一下坐回原位,其他人也都马上坐直,屋里立刻鸦雀无声了。
进来了好几个人,看样子只有那两个岁数大的像工人。其中一个又高又黑,长着俩小绿豆眼,目光很凶。其余三个不像工人,有一个是女的,留着运动发,体形很健美。还有一个,中等个,看起来很强壮,像一头牛。这仨是“体师”的运动员吧,我猜测着。却没看见郝歪脖儿回来。
“仇头儿,是不是就是这个小丫的呀?”那大壮牛指着我问。合着仇头儿就是这大狗熊一样的人。
“就是他,老杜你先教训教训他,听老郝说,这小兔崽子挺狂。”仇头儿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大壮牛站在了我跟前。
“嚯,长得还挺有样的,听说你一个人打了一大帮,还抢了人家一件将校服呢?行啊!会点儿吧?来,跟我比试比试!”老杜说着伸手来抓我。
“等一下,先让他交代那首诗是怎么回事。小流氓还会写诗?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还什么‘云’啊,‘月亮’的,还要上什么‘天堂’呢。我看这小子不光是小流氓,政治上也有问题。”站在一旁的工人说。
“什么天堂呀?咱们毛主席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祖国就是天堂!你还想上哪儿去啊?”那个运动发双手插腰,抢先向我质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我早就看惯了文革以来整人的手段,你越说他越找你碴、打得越凶。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就随便你们来吧,我挺得住。
“问你呢,怎不说话啊?”她杵着我的脑门说。我看了她一眼,还是没说话。心里说:我姐姐也是运动员,还是北京队的主力呢,怎么就不像你这样野蛮。
“甭跟他费话,瞧我的。”老杜推开她,一只手插进我的腰带,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把我抬到了空中。我本能地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喊道:“你那么大的人,打我算什么能耐啊,有本事就和我焦大哥打去!”
“等等,先别摔!”运动发伸手止住了老杜,问道:“你焦大哥是谁?”
“‘革战’的头儿,焦国忠。”我大声答道。
“ 哟,焦国忠是你哥呀?”老杜把我放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摔我:“他不是我亲哥,是我二姐的朋友。”
“你姐姐也是运动员吗?叫什么呀?”那运动发问我。
“她以前是北京女排的,叫沈七聪。”看她口气缓和了许多,我便告诉了她。
“哟,敢情他是女排主力二传小七儿的弟弟。”她知道我二姐在队里的称呼,那她一定认识我二姐了。
没想到我无意间的话,却免去了人人进学习班都免不了的杀威棒,第一天的晚上我平安度过了。我躺在这大通铺上,根本无法入睡,妈妈和柳云的身影交替出现在我眼前。
妈妈知道我在学习班吗?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可有些事是我自己无法选择的,妈妈,你能理解吗?自从文革以来,我们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哪样不是被环境和形势左右的?有谁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呢?妈妈,您一定要原谅我,不是我想学坏,是他们逼着我打架,是社会迫使我做了本不愿做的事。要怪,您就怪把我生在了这个年代吧。
柳云,你放心吧,我不会提到你一个字的,我决不能坏了你的名声。等我从学习班出去,就马上去看你,向你诉说思恋,你就安心地等着我吧。
------可是,她能安心吗?她在学校会不会被批斗呢?我想起小奎子的一件事,使我不禁对柳云的处境担忧起来。
有一天,小奎子红着脸对我说:“我昨天把一张字条给了我们班那个女生,可到现在她也没回答我,而且今儿上学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了。”
“哪个女生?”我问他。他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那个杨华。”
我想起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很活波的女孩,她是小奎子的同班同学,还是红卫兵副排长。小奎子早就暗恋她了,因为小奎子是红卫兵排长,所以两个人接触的机会很多。小奎子总是用一些班里的事务作借口,与她单独接触,想向她表示爱意。可一到俩人面对面时,他却紧张得语无伦次,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喘着粗气。分手后又恨得捶胸顿足,怪自己没用。他经常到我家来,向我诉说。他对我很信任,对别人不能说的话都会对我讲。他说他每次都想好了,用什么借口找她谈话、在什么时间地点,然后怎么转入正题,勇敢地把对她的爱慕好感都说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就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就算勉强挤出几个字,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为什么会这样儿啊?”我问他。
“不知道------也许是怕她拒绝我,或者告诉老师和工宣队吧。那我以后在学校里就抬不起头来了!”他想了想,回答说。
“告诉工宣队又能怎么样?”我明知故问。
“怎么样------?那还得了啊。这是资产阶级思想顽固的表现,那肯定得挨批斗的,弄不好还得在全校大会上被当作流氓来批斗。”他瞪着俩眼看着我。
“关键就在这儿,你要是认为这是流氓行为,你就别再想这事儿。你要认为这不是,是你真心喜欢杨华,你就不会那么紧张、害怕了。你说,这是不是流氓行为?”我逼着他回答。
“这------这怎么是流氓行为呢,我就是喜欢她,想让她知道。但是别人肯定会这么认为的。现在谁不在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呀。学校要是知道了,肯定说我是资产阶级淫秽腐朽的思想在作怪。”他为难地说。
“说了半天你又绕回来了,你管别人怎么说呢!你总是想这么多,那你就永远都不敢对杨华说你喜欢她,也就得不到她的回答,你会一直痛苦下去的。”我对他内心的想法太清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而是绝大部分同学的心理。
“好几次我都想豁出去了,不就是撤销我的排长和红卫兵职位吗?我不稀罕!可一到关键时候,我又说不出来了。”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看得出,他是真地喜欢这个女孩。也许是那时的学生太空虚了吧,除了学毛著,开批判会,游行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小奎子完全被这个女孩迷住了,他觉得她的一颦一笑、一跑一跳都是那么地美,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家只有一间大房和一间小房,他和他妈妈住大间,睡在一张床上,他哥哥睡小间。晚上,他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惊动到他妈妈,为此他很痛苦,他渐渐地瘦了,也黑了。前天,他来我家后半天都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那女孩,也就没理他。他突然问我:“你有过吗------半夜做梦醒后裤子就湿了?”
我“噗嗤”一下笑了:“您都多大了,还尿炕?我可没有过。真够没出息的。”
“不是尿------是一滩黏黏的、白里透黄的东西。”他非常认真地说。
“真的,怎么会呢?你不会是得什么病了吧?”我奇怪地问。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她,怎么也睡不着觉,很久很久才睡着。那个地方一直硬硬的,把裤衩都支起来老高,我怕我妈看见,就趴着睡。梦里有个女的像是杨华,又好像是咱院的小蕊她妈,我梦见我们搂在了一起,然后就觉得浑身有一股热流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又钻进了心里,浑身一颤,止也止不住。那感觉太神了,又舒服又痛快。后来那女的没了,我也醒了。我感觉底下凉飕飕的,一看是一滩黏东西。你没有过吗?”他紧盯着我的双眼,好像怕我不说实话。
我觉得他说得太悬了,我没有过,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默默地冲他摇摇头,诚实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今儿我非得跟她说明白不可。我实在憋不住了,再不说非得把我憋死。可我用什么借口才能让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呢?”
“嗨,我看你下了那么多次决心,都没说出来,干脆你就甭说了,写个字条塞给她。”我帮他出主意。
“对,就写个条儿!又不用找借口又能说明白。”他兴奋得直搓手:“给我笔和纸,我现在就写。”
杨华:
我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可一直说不出口。最后没办法了,就写了这个条。我想跟你好,你同意吗?请回个条。
邵光奎
1969.5.16
“你看行吗?”他写好后拿给我看。我刚要念,他连忙摆手说:”别念,别念,看就行了。”
“又没别人,怕什么呀!杨华,我早——”我故意大声地念。
“不行,不行,太牙碜了。我自己都不敢听,整个儿一资产阶级。”他捂着耳朵转过身去。
“得,得,我不念了。”我看了一遍,说:”这样儿多痛快,明儿往她手里一塞,就等她回话了。”
可是都过了两天了,杨华也没有任何回答。而且一和小奎子走对面时就沉着脸,眼皮冲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奎子又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杨华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以后连正常的交往都无法维持了;害怕的是杨华把这字条交了上去,那又将是什么后果------小奎子不敢往下想了,就来找我。
“既然已经做了,就别害怕,甭想那么多。你不是说杨华有一回还拉过你的手吗?知道你是拿工作当借口找她,不也是高高兴兴地和你聊吗?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可能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你点名让人家回答,她犹豫不决了呗。”我肯定地说,主要是不想让他那么六神无主。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小奎子半信半疑地回了家。
第二天刚到学校,贺大头就把小奎子叫到了工宣队。小奎子预感到不好,后悔、羞愧、屈辱、自责------各种复杂的心情压上了他的心头。从贺大头叫他的那一刻,他的头就没抬起来过,恨不得找到个窟窿钻进去。贺大头说:“杨华昨天放学后,把你写给她的条儿交给了工宣队。人家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学生中的泛滥,是阶级斗争的反应,是每一个忠于毛主席的红卫兵都要自觉抵制、批判的淫秽、腐朽的东西。所以她把这字条交给工宣队,请毛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来处理。你看看人家这思想觉悟。”
贺大头拿出小奎子写的字条,抖拉着说:“你今天得写出一篇深刻的检查,接受同学们的批判,至于批判会的范围和对你的处分,要根据你检查的深刻程度而定。”
小奎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揪头捶胸地悔恨着,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千万不要批判他,说任何其它方式的处分他都能接受。哪怕撤销排长职务、取消红卫兵的资格都可以,只要不在学校公开批判,他一切都能接受。他几乎都要给贺大头跪下了,疯了一样地乞求贺大头高抬贵手,让他能有脸把中学念完。
在小奎子虔诚的忏悔和可怜的哀求中,不知道是贺大头的心软了,还是他的阶级觉悟不够高,最后他居然答应,不开批判会了。还说,如果他检查写得好,还可以不开除他红卫兵,但是排长不可以继续当了。小奎子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说:“谢谢您贺师傅,我一定写一篇最深刻的检查。”
他回到家向我诉说了经过,还自言自语地说:“贺师傅太好了,太好了。还是工人阶级的胸怀宽广,给人改错儿的机会。不然要是公开批判我,我都想好了,我当时就跳楼,我宁可死也不要丢这样的脸。只有牛鬼蛇神、地富反坏、资产阶级才会被批斗,我要是作为流氓在全校挨了斗,那还活什么劲呀?流氓啊!多丢人啊!是工宣队的贺师傅救了我。”
他心有余悸地颤栗着,我也一个劲地说贺师傅这事做得真好。我心说好在免去了一个年轻的冤魂。因为我相信,凭小奎子的性格和当时的社会风气,一旦受到批判,小奎子他真地会跳楼的。
从此后,小奎子上下学都是低着头,再没有抬起过,更甭说看女同学一眼了。
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是情窦初开,生理的本能使我们对异性感到好奇和渴望。可是在可悲的社会观念、在政治第一的国民标准下,在漏洞百出的所谓规矩的束缚下,充沛的精力在扭曲了的道德意识下想要挣扎而出,却找不到栖身之处,只好自我压抑着。
杨华又何尝不是呢?平时只要能和自己喜欢的男生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说一些空洞无谓的毛主席语录、政治名词,也能借此释放一些自己的情感,用假作无意地拉手,来抚慰那怦怦的心跳------这些就足够了,那个“爱”字,是万万不能碰的。这个字是禁忌,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是罪不容恕的。但这个“爱”字,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公开地说、大声地说,还是大家一起争先恐后地说,生怕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听不到:“我爱毛主席!我爱共产党!”
杨华,你昧着良心,压抑着情感,表白了你所谓的进步和革命。可恨可悲的是,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虚伪,用假像来迎合社会、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入团拓宽道路。
在这可悲的时代,造就了大批这样的人才。
杨华,你可知道,小奎子自此掩埋了一生的爱。没有人强迫你去爱小奎子,这是你的自由。也许是小奎子自作多情,但你完全没必要把字条交给工宣队。你这是在出卖一个人的感情,就冲这一点,你就是一个不值得被爱的人,你不值得别人信任。
现在我才明白,贺大头之所以这样大度地宽容小奎子,是投鼠忌器,是他做贼心虚。当一个贼路过他曾偷盗过的地方,他会绕道而行,生怕经过此地被人认出来。他是揭疤想起了疮——最好少碰。
想到这儿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贺大头就算为了保全自己,也不会为难柳云的,我踏踏实实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