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她叫姜翠民, 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待业青年,今年十九岁。她有两个哥哥,也许是因为她最小,再加上长得漂亮,在家里被她的爸爸妈妈给宠坏了。尤其是她妈妈,简直以她为核心。见她高兴了也高兴得拢不住嘴地笑,见她不高兴就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还有一个治她妈妈的绝招, 当她想买一件超过她家经济条件许可的衣服,或者有不太合常理的要求时,她先故意找一个碴,那碴儿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邪碴儿。每当这时,她妈妈就转着圈子说:“又来了,又来了。”
她妈妈本来就矮小,再一皱眉头围着她转,就像一只陀螺,又可怜又好笑。而她在这时就得意地偷偷冲我挤眼。她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当她妈妈心疼她到唯命是从的极点时,她突然提出她的条件,她妈妈还没弄清这下要花掉家里多少钱时,嘴里却早已答应了。这时她就飞快地冲上去,抱着她的妈妈,亲上一口喊道:“我妈就是好!”
她拽着我的手走出家门后,还打着匪子,洋洋得意地冲我挤着眼。
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不一样罢了。我再一次感到母性的伟大。
我妈妈很喜欢她,生平第一次按照世俗的观念去她家相亲了,去时还买了糖果和点心。那是在我将她公开带到家后的三个月,去前妈妈并没和我说。
一个星期天,我俩出去玩儿。在西单商场我看到一条玫瑰紫色的针织连衣裙,那样式在那时很新潮,一般保守的女孩都不敢穿。因为它只有两公分宽的带子挎在肩上,不过只露肩膀,胸部一点都不露。由于是针织的,很卡腰,我想她穿上一定很漂亮。一问价钱才十二块,就买了一件。回家后,她在我屋里试了下。她穿上后非常美,那衣服把她的胸臀曲线完全体现了出来,庄重富贵的颜色掩盖了当时认为轻浮的样式,显得她既幽雅又大方。这是我第一次为她挑选衣服,她高兴地抱着我说:“谁说你不会买衣服?你就是懒得陪我逛商场。瞧,今儿要不是你看到这条裙子,我肯定看见了也不会买。我会说这能穿吗?太露了吧?谁想到一照镜子我眼前就一亮,这是我穿过的最漂亮的衣裳,我觉得这才是女人呢!”
说着她不停地亲吻着我,两手还轻轻摩挲着我的胸。我被她的爱抚和亲吻撩起了爱欲,便一把把她抱在了床上,她惊异地低声说:“这大白天的,你妈就在外屋,能听见。”
“没关系,她不会进来的。”我说着又起来去插门。她看到我非在这时做,便蹿过来要开门。我急切地将她往回一推,不知是她太弱小了,还是我劲使大了,一下把她的头撞到了墙上,“咚”的一声,惊动了隔壁的哥哥。她则喊道:“干什么,你疯啦!”
她说着还捂着头哭了起来。
“小猛,你开门!”老抗在外面喊道。
我没去开门,只听“哐”的一声,一只流着血的手从打碎的玻璃窗中伸进来,将门闩拨了开来,翠民哭着跑回了家。看哥哥手上的血流了一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冲动。过了好些日子,我才明白他这样做,是怕我因男女之事再回监狱。他的好意我虽然理解,但这使我又一次看到,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好几天我都没去找姜翠民,又像以前那样,下班就憋在自己屋里。自从认识姜翠民后,我就把每月的工资都交给了她。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还没娶过来呢,就把娘忘了。可做母亲的却在时时惦记着儿子。
一天我下班回家后,看到姜翠民在我屋里。原来妈妈去了她家,她借着送我妈回来就来了我家。她羞涩地告诉我,说她可能怀孕了,她哭了。她说上次不想和我做,是因为她已经一个月没来例假了,担心是怀上了。她心里很害怕,她爸爸刚给她找到一份工作,她怕大着肚子无法去上班,可又不敢和家里讲,因为我还没和她说结婚,她爸爸妈妈会骂死她的。原来她在家里的霸道只是撒娇的方式,到大问题上她还是惧怕爸妈指责的。
我们结婚在当时是不可能的,第一是她还不到结婚年龄,就是到了,我们也没房子住。第二是我们没钱独立生活,就算靠我的四十块八毛二的工资省吃俭用地租房住,也没地儿租去,因为那时没有出租房子的。第三是她就要去工作了,是在动物园对面的广东餐厅作服务员。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事,是她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她找到的,是许许多多待业青年想要而得不到的好工作。如果说前两点都可以不顾的话,这第三点可是必须顾及的。
我想起出来后第二个月随街道待业青年去参加招工考试,有一个东北军垦回来的女青年,抱着孩子对监考老师说:“我什么数学物理的全不会,也没学过,这就是我的答卷。” 她举起手中的孩子,继续说:“你再不给我工作,我就抱着孩子上街道办事处找饭吃。”
看着黑压压的待考人群,我走出了考场,就凭我的知识与履历,在这么多人里竞争?还是知难而退吧。
这孩子我们是要不得的,抛开其他不利因素不说,就光计划生育这条,就不可能让我们生,更甭说她连结婚年龄都不够了。可这孩子,这无辜的小生命,就这样被自己的爸爸妈妈杀死?我们又实在不忍,这可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啊!
我们还是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当她躺在积水潭医院妇产科手术室痛苦地呻吟时,我坐在手术室门外楼道的椅子上,感到肝肠寸断,我的内心也在痛苦地嚎叫着。如果没有因那次打架进学习班,我很可能就和柳云结伴为婚,那这孩子就会从柳云的肚子里生出来了。我为这无辜的孩子忏悔着自己的过去,祈求着他(她)的原谅。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我在想,这抛弃的孩子是再也不能回来了。我想她也一定在伤心地惋惜着。我们怀着忏悔的心,像罪人一样悄悄地走进了家门。
堕胎后的第三天,她就去报到上班了。每天只要有时间,我都很早地接她下班,看着她利索地在餐桌间穿梭的样子、微笑的服务、看到我在等她时那愉快的表情,我一天的劳累都烟消云散了。我被她轻盈的活力感染着,好像年轻了六七岁,和她一样在这单调的生活中感受着爱的魔力。
一天我接她下班,我们骑着车往回走时,她唱起了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她唱得非常专注、深情,她五音不全,她自己却不知道,还伸出一只手和我拉着。我不忍心扫她的兴,就静静地听着。经过一个路口时,交警把我们截住,他说:“你们最好回家再甜蜜去,不差这一会儿工夫。”
我俩哈哈一笑说:“对不起,我们忘了这是在马路上。”
那警察也被我们的诚挚和快乐感染了,笑着挥手让我们走了。
那段日子里,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阻止我们的欢乐,更没有任何东西能破坏我们的爱情。虽然这平淡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惊人的故事,也没有电影小说中那么浪漫的情景,但我俩心里幸福又充实。我们每晚都在夜色中卿卿我我,她那机关枪似的小嘴不停地嘟嘟着,将她在一天工作中的所闻所见统统说给我听。其实我不一定在意她讲的内容,我更多地在体会她愉快的心声,欣赏着在爱的浇灌下一个女孩的幸福。她晶盈的目光燃烧着火一样的爱恋,那灼热的光芒点燃了我心中的圣火,我感到她是我的唯一。当那绵软的肢体依偎在我身上时,我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她猫一样懒散地在我怀中小憩时,我觉得自己是征服者,是高山、大海,是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在我的庇护下她有了安全。我们每晚在恋恋不舍分手后又盼望着第二天的相见,日复一日,朝顾夕盼。
一天,她下班后显得很不高兴。我以为她在工作中遇到了不高兴的事,便尽量地讲一些有趣的事想岔开她的思路。但她始终没有笑容,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才对我说了出来。原来,有两个小痞子老上餐厅去纠缠她,她不理他们,可他们在上班的路上截她,直到她为了不迟到敷衍他们两句,才放她走。一搭理他们,他们就在她工作时带一大群小流氓上她餐厅去喝酒,借酒撒疯地说和她如何好。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同事面前很难堪,无法解释。这种骚扰已经使她心神不安、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我笑着问她为什么不早说,她说:“上次西安食堂的事差点让你被人拿刀砍了,我就更不敢和你说这些了。再说,我怕你又说我出去浪了。”
我发现她懂事了,知道为我着想了。我对她说,明天早上我去送你。她有些担心地说:“行吗?要不算了吧,没准儿他们闹几天看我不理他们就不来了,你别去了。”
“你放心,没事儿。我只和他们说说,不会动手儿的。”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他们看到她有男朋友后会知趣而退。
第二天她骑车上班时,我让她在前边骑,我在后边跟着。果然刚骑到豁口,便有两个小痞子截住了她。那两个人十八九岁的样子,一个比我稍矮点,一个则很矮。我马上过去对他们说:“小哥们儿,你们有什么话对我说吧。我是她朋友,别耽误她上班儿。”我转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翠民说:“你赶快上班去吧。”
在我严厉的目光下她不情愿地走了。
“哥们儿,我们是新街口儿的,你哪儿的呀?走,咱胡同儿里说去。”其中那高个儿的还把军跨卷起来攥在手里,假装里面卷着把刀子。这些假动作是骗不了我的,我笑笑说:“好,到里面儿说去。”
一进胡同,那小个子就寻找砖头,见到一块半头砖便拿在了手里。我对他俩讲:“你们俩也别费劲了,我根本就没想和你们打架。我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你们别浪费时间了。要真想知道我是谁,到你们新街口在外边玩儿的人那儿去打听一下儿就行了。问宝柱、小立田儿、小东、小老扁儿都行,再见。”
说完我骑上车上班去了,因为我已迟到了。
这天,我家接到中国银行的一个通知,说我爸爸在一九三七年曾在花旗银行存过钱,通过多方查找,知道我家还有人,所以请我家人去认领。这时爸爸也已经得到平反,三姐就代表我妈妈和全家去了。她回来后逗得妈妈直笑,三姐说,只有七十多元人民币。不过花旗银行的信誉还是值得赞扬的。
爸爸的平反和花旗银行的作风激起了哥哥沈抗的创作激情,从那天起,他开始了剧本《御用檀香扇》的创作。他根据张学良送给我爸爸的一把乾隆传下来的扇子为主题,叙述了爸爸的经历及文革后家里的风波。这把扇子上有乾隆的字、咸丰的画,和张学良送给爸爸时题的词,赞扬爸爸“铁骑百战沙场,文房琴棋书画”。
实际上这把扇子在刚解放时,被我家一个花匠卷跑我家许多珠宝首饰时偷走了。但沈抗在这剧本中是这样写的:三姐在刚刚改革开放中的金钱诱惑下,上了一些走私倒卖文物的坏蛋的当,将家中之宝御用檀香扇拿出后,又感到不能轻易交到这些人手中。坏蛋们百般哄骗、软硬兼施仍弄不到手后欲下毒手,在机智勇敢的公安干警们几经艰险后,御用檀香扇终于完璧归赵。
那时,文化出版审查还相当保守。他的剧本没能得到批准,埋没了他的心血和才华。他写这个剧本时还在海淀油石厂作厂医,所以只能用业余时间写作。那段时间,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以至于有一次上班骑车时,他眼见前边16路汽车进站停在那里,还是直直地撞在了车屁股上。他在生活上很马虎,经常因一些小事给自己带来麻烦。
初冬的一个夜里,我被妈妈那屋的动静惊醒,仔细一听,好像是哭的声音。我急忙来到妈妈那屋一看,是哥哥。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向我喘着粗气,不肯说。我忽然闻到他口中有一股血腥臭气,我明白他挨打了,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才不情愿地说了出来。
昨晚,他去北京火车站送人。出来后从存车处取了车,刚要骑上,只见一个人过来说:“师傅,借个火儿。”
他掏出火柴递给了那人。那人二十多岁,划了两次都没划着,沈抗说:“算了,给你吧。”他骑上车刚要走,那人一把揪住了车后架子,喊道:“你他妈往哪儿跑啊,我们等你半天了。”
沈抗吓了一跳。这时,又跑过来几个小伙子。沈抗吓坏了,插队时在县城被抢的镜头立刻映在眼前。他个子蛮高,有些力气,就使劲将自行车连同拽着车后座的人向跑在最前面的人推去。他喊着:“我他妈不要了还不成吗!”
沈抗转身就跑。谁知他已经被包围了,这些人上来就打。沈抗喊道:“来人啊,有坏蛋抢劫啦!”
那些人骂道:“狠狠打丫的,还他妈贼喊捉贼!给丫先带回去再好好收拾丫的。”说着就把他往胡同里拖。沈抗一看,要是进了胡同就没救了,于是拼命抵抗。这下招来了更沉重的拳脚,最后他们把他拖到一个院里。沈抗一看是派出所,心是放下了,但却感到很奇怪。就问一个警察为什么把他抓到这儿来。那警察说:“我还想问你呢!说,你的车是哪儿来的?”
“是我买的呀。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抗没想到这一切是因为他的车。
“‘有什么问题吗——’?你倒真他妈会装傻,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只见他一努嘴,刚才穿便服此刻都戴上了写着“治安”袖章的那帮小伙子们蜂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把沈抗打得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了。他说什么那帮人都不听,他最后憋足力气,大喊一声:“你们打电话问我们厂里,要是不对你们打死我都成!”
那警察似乎感觉不对了,叫他们停下来,问沈抗:“你的自行车为什么没牌子?”
“牌子------哦,我车牌儿掉了,被我放在办公桌上,忘记安上了。”沈抗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一时的马虎招致一场大祸,只感到胸部到两肋都隐隐作痛。
那警察打过电话后对他说:“现在查明了,你厂的传达室老头儿证明你确实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但这误会是你自己造成的,谁让你不把车牌儿上好呢?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沈抗忍痛走出大门时,回头看着那“站前派出所”的大牌子,心也跟着痛起来。
他回来时几乎骑不了车,到家后,浑身的疼痛使他越想越冤枉:这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四年了,怎么还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打一顿呢?
我让他脱了衣裳,看到他肿起的胸部,在右边肋骨上还能隐约看到拳头重击过的青紫痕迹。我咬着牙说:“这帮孙子真阴,肯定是训练好的,专打内伤。这里面还有人是练过功夫的,不然不会隔着衣服留下拳印儿。他们可逮着打不敢还手的人的机会了。明天你甭去上班,先到积水潭医院去检查。各项都查,查细点儿,开出证明和假条儿来,这事儿不会就这么完了。”
第二天早上,我假装去上班,一出家门没往西去,直接向东行,我要为我哥讨回公道。经过姜翠民家时,我正想着不要碰上她,可正好她骑着车从她家胡同里出来。看到我,她奇怪地问:“你这些天不是在中关村上班吗?怎么走这边儿?”
“我去办点儿事儿,办完就去上班儿,我先走了。”说着我加快了速度。
我来到站前派出所时还不到九点。一进门左转是值班室,我看到一个警察正坐在办公桌后伸懒腰,便走了进去。
“同志,您好。我是海淀油石厂保卫科的。听说昨天我厂沈抗在你们这里发生了点儿事儿,厂里特地派我来了解一下情况。”我将大衣脱下放在了椅子上。在我向警察说话时走进一个戴着“治安”袖章的小伙子,他将话接过来说:“哦,这事他不知道,昨儿夜里不是他的班。”
我回头看了看他,如果他不戴着那红袖章的话是一个十足的地痞。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同志,我们厂一直怀疑沈抗在经济上有问题,您能不能帮助我们提供一些线索,看来您昨儿晚上是在场的。”
“就是我抓的他,那傻屄,还想跑,让我一脚就踹丫------哎哟------”他的话没说完已经捂着下边蹲在了地上。我这一脚是照他的要害踢去的,我不知他们后边会有多少人,我是本着玩儿命去的。招招都要狠,躺下一个算一个。但绝不打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最后我被打成什么样或有什么后果那后边再说,那属于我的仇以后再报,今儿是给我哥讨公道来的。
见他蹲在了地上我没容他再哼一声,照着他的软肋猛踢。那警察从侧面扑过来时我早有准备,弯腰抄腿,猛地往上挺起,双手就势儿一送,那警察飞身向墙壁扑去,与墙来了个真正的飞吻。
哗——门外涌来六七个人,我抄起一条长凳堵住门口,大喝一声:“叫你们所长来!谁敢冲上来就叫谁先躺这儿!”
我说的是实话,哪个不长眼的敢试一下,我这一凳子下去是决不会留一点余力的。此刻我俩眼充血,气如金刚,怒似天神。
“我是所长,你们先躲开!怎么回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警察站在院中喊道。这些人马上闪在两旁,让所长走了进来。我将长凳放在身边,激愤地对那所长道:“我哥是一个再老实守法不过的人了。你们没经过任何调查就抓人不说,还把他打成那样儿,现在他在积水潭医院。如果你们对这件事不做出应有的赔偿,我家就上告,一直告到中央!现在正值拨乱反正期间,你们竟然还敢这么干!就算是真正的罪犯都不能用刑,更何况他是被冤枉的。再说,你们动用非执法人员执法,本身就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他们只是维持治安的群众,根本没权利抓人,更没权利打人。”
那所长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他说:“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我是当事人沈抗的弟弟,我叫沈沉。至于我是做什么的,能改变这件事的结果吗?是不是我要是个农民或者无业游民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要是干部或者记者你们就会慎重处理了?如果是这样,那好,我是劳改犯,你就按照这个条件,定出你的处理方案吧。”
“您真会开玩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也会根据你哥哥的伤势,做出应有的赔偿。请您写下您的地址,在家等候,我们这两天一定会去你家看望沈抗,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诚恳地说。
我将地址写下,起身说了谢谢刚要走,他又说:“您把工作证给我看一下,这样我好知道您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再有理也没用了。我假装摸完了身上又去摸大衣兜,一边说一边想着怎么办:“对不起,我出来时太急了,忘——”
“我带了,我是他爱人。”姜翠民不知怎么钻了进来,掏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那是你的工作证,既证明不了我,也不能证明我是沈抗的弟弟沈沉啊。”我怕她说错了话,借机告诉了她。
“可以,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嘛。”所长看了她的工作证,递给她,对我说。姜翠民赶紧握着他的手说:“谢谢您,太谢谢了。您真是一位好领导。我们不打扰您了,还要去上班。再见!”
说罢她拽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刚到外面她就急着推车,慌得差点摔一跟头,嘴里还催着我:“快骑,快骑啊!”
我看她怕成这样儿,笑道:“急什么呀,这不是都完事儿了吗?”
她带着哭腔说:“你还笑呢,都快把我吓死了。快骑,我求求你了。”
没办法,我只得加快了速度。我边骑边说:“你尽假机灵,人家要想抓我,到家里抓还不是一样吗?”
“真的?那怎么办啊?”她一下子泄了气,车也慢了下来。
想起刚才她那么及时的出现,还大大方方的和人家打着官腔,那样子真像个成熟的媳妇,可刚一出门又成了慌慌张张、没主意的小丫头了。我想逗逗她,就说:“我估计有可能——咳,管它呢!大不了再关我些日子,反正我为老抗出了这口冤气了。”
“你说得倒轻巧,那我呢,我怎么办啊?你根本就不为我想想------唔------”她竟然哭了起来。我笑着告诉她,在逗她玩儿呢,她不信,还越哭越伤心,惹得大街上的人直瞧我们,好像我在欺负她。我急得大声说:“我都告诉你是开玩笑呢,你还没完。你哭吧,我走了。”
她不相信我会走,索性下了车,站在马路上哭了起来。这会儿我们正好骑到天安门广场,幸亏那会儿还没发生“六四”,不然的话非让警察把我们当成在哭“六四”的死难者给抓走。
我骑得飞快地跑了,到前边我又转了回来,悄悄跟在她背后。当她把捂着眼的手拿开后,才发现我真的不见了,她急忙骑上车,玩儿命地向前追去。追到了西四她以为追不到我了,速度慢了下来。我骑到离她一个车轱辘的距离,大声说:“我没看见前边儿有比我精神的小伙子呀,你骑那么快干嘛啊?”
她吓一跳:“你吓死我了,讨厌!谁都比你精神,我追谁都不追你。”
她想绷着脸可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破涕为笑了。这时我们前边正好有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工人,听到她的笑声回头看,我马上说:“师傅,她说您挺精神的,追您半天了。”
她气得哭笑不得,骑在车上探着身子打我。我一边躲一边说:“这心变得真快,刚看上一个,还没和人家说话呢,就先打自己爷们儿了。”
她腾地蹦下车来,跺着脚说:“沈猛,你!我发誓——”
我忙捂着她嘴说:“别别,我替你发。我小洋人今儿对天发誓,我这一生就爱沈猛。”
她捂着肚子嘎嘎地笑:“臭德性,别臭美了。”
这时,那蹬三轮车的工人又骑到了我们旁边,他一撇嘴,甩了一句:“一对儿神经病。”
“哈哈”我俩放声大笑。这人定义下得真准,没错,我们已经被爱弄成神经病了。
笑过后她问我:“你怎么胆儿那么大,敢跑到派出所里打人?”
我告诉她说:“邪不压正。再说我最恨的就是借着手中的权力、欺软怕硬的那帮王八蛋了,更甭说打的是我哥这种老实人。”
“要是人家把你给打了呢?”
“我出的是这口气,是想告诉他们,不是谁都不敢还手儿。至于打得过打不过、吃不吃亏,那是另一回事儿。不过我在监狱里遇到过几次这样的事儿,都胜利了,最起码在精神上我是胜利者。”
“如果我要是没去,那所长要你证件你拿不出来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会去,我能掐会算。”答不上来我就耍赖。她这回表情严肃地说:“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千万不许再这么做了,听见没有!”
她说这话的神情就像妈妈对孩子,我赶快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最大的弱点:做任何事从不考虑条件与环境,更不考虑后果。只要是我认为应该做的,就会不顾一切。
其实,过多地考虑后果的人,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在人生的艰险中我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越是通常认为是不可能的,往往越是可能的。世上只有不能的,没有不可能的。
“你说他们会去你家给老抗道歉吗?”她又问我。
“有可能,那所长的话比较诚恳,看那样儿,是讲道理的。至于赔偿,也许不太可能。”我分析着,“咳,能道个歉,起码说明他们领导还不是那样儿的人,也算出了点儿气,也就算了。这年头儿还能怎么样啊。”
“哟,都11点多了,我迟到了,先走了啊!”她飞快地向前奔去。我也加快速度向中关村骑去,晚上了半天班,被头儿说了一顿,可我心里还是很痛快。
晚上一到家,妈妈就笑着说站前派出所来人了,说他们看了老抗的医院证明,说先让他在家歇着,他们研究好后会再来一趟的。
三天以后他们果然来了,买了许多水果,并保证沈抗在休息期间的一切医药费、工资包括奖金,都由他们负责支付,直到他自己觉得完全好了为止。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