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一天,我在我家附近的邮局前见到一个女孩,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她看上去有十八九岁,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匀称,长着一张娃娃脸,两只大眼睛圆圆的,眼珠异常灵活,像水银般在眼眶内流连。她的装束更与当时的女孩们不同,她把头发高高地螺旋式盘起,金黄色的头发粗而密,且富有光泽。一看就是又调皮又任性的女孩,我怀疑现在的芭比娃娃就是以她为原型的。她走起路来呈一条直线,步子轻快又尽显活力。她挺胸昂头、旁若无人,好像对所有人说:哼,谁也没我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不是国人通说的那种淑女,是小家碧玉------“小家”是没错,这从她的神情上不难看出,她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内在的的恬淡矜持。但“碧玉”却不适合用在她身上,她有着一种勾人魂魄、引人采撷的野性。我好像看到山崖上傲立的一朵山菊花,引我去攀登欲摘。
不知是什么促使我走上前去,对她说:“你好,你长得真漂亮。我想和你交朋友。我家就住前边儿,你不用今天就回答我,等你想好后可以去我家找我,或者在这里等我。”
她翻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我怕被拒绝,不敢再站在她面前,便大步向家中走去。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沈沉的哥哥!”她在我身后喊道,那声音好像银玲。
坏了,原来她认识小沉。小沉要是知道了,我得多难为情啊。她和小沉是什么关系呢?就算是一般关系,可她要是告诉小沉我对她讲的那些话,我也够丢人的——这不是色呆子吗?
一连几天,我都早早就睡了,躲着家里的人,尤其是弟弟沈沉。不过一切都风平浪静。我暗暗警告自己:今后再不要想和她交朋友的事了,自己这种人,怎么会被那么天真的小姑娘爱上呢?也太没自知之明了。
一个星期天,弟弟又给了我一张《佐罗》电影票,是在胜利电影院放映,吃过饭,我高兴地向22路车站走去。从一个卖菜的三轮车旁经过时,我听到排队的人群里有人叫我:“沈猛,你干嘛去?”
我转头一看,是“洋娃娃”。
“看电影儿去,《佐罗》!”我激动地大喊着,把前几天叮嘱自己的话全忘了。
“等会儿,我也去。”她说罢提拉着菜篮子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到22路车站等我!”
我想告诉她只有一张票,一想也许能再买到一张,便没说话,大不了俩人都不看呗。
“有两下子啊小猛,这么多人都没惦记上小洋人儿,你这出来没两天的倒把她给勾搭跑啦。”林阳从身后走来,笑着对我说。
“什么小洋人儿啊?”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都亲眼看见你俩说话时那高兴劲儿了,还不承认?”林阳瞪着眼说。
喔,原来这“洋娃娃”外号叫小洋人。
林阳从学习班踏上军垦之路后,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不禁聊了起来。他提及了一个我想忘记的人——柳云,而且讲了一个让我非常震惊的消息,柳云在哈尔滨被人给轮奸了。
听了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难过。虽然我想到柳云也许早把我忘记,早已经不属于我了,但我还是很难过。柳云的命运太悲惨了,上天给她幸福时是那么地吝啬,可给她灾难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我默默地低下头,为柳云的痛苦而心痛着。
林阳没看出我的沉闷,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忽然他指着我身后说:“小洋人儿来了。”
我这时已没了兴致,看到她来了只是点点头。她看到我的表情与刚刚恍若两人,有点纳闷地说:“不是你一个人啊?那我先回去了,我家里还有事。我来是和你说一声,怕你等得着急,再见!”
还没等我说话,她已转身跑了。看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走就走吧,不走我今天也不会和她玩儿痛快了。
我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看完了这个在当时颇受赞赏的电影,不知道自己是在怜惜柳云,还是在可惜没能来的小洋人。
看完电影回来,弟弟问我:“怎么样,挺棒的吧?”
我点点头,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对他说:“佐罗那鞭子玩得真溜儿!愣在那坏蛋屁股上抽出一个‘之’字形来。”
弟弟听后笑着说:“那是英文字母‘Z’,不是‘之’字。”
我一愣,知道又露怯了,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英文字母。我钻到自己屋里,觉得自己很可笑,便躺在床上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天晚上,妈妈让我去新街口西安食堂买醪糟。一进西安食堂,我就看见一帮小流氓围着一个女孩,是小洋人?她也看见我了,她哭着叫道:“哥,你来啦?”
我立刻明白了,便走过去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快走。”
我拉着她的手就向外走,那些人可能真以为我是她哥哥,一愣的工夫,我已经带她走出了人群。我俩坐22路车到小西天,刚一下车,那帮小流氓又骑着车从后面追来,将我围在了路旁。
“你丫他妈蒙谁呀,找剁呢!”其中一个看似他们老大的人说,他从军挎里掏出一把菜刀向我逼近。我跳过路边的水沟,想找块砖头,可是没有。这举动激怒了他们,他们都纷纷亮出家伙,跳了过来。就在这时,有个小流氓骑车飞快地奔来,他喊道:“卢贵东,别动手儿!他叫沈猛,是和我哥一起玩儿过的老泡儿!”
来人是新街口大老扁的弟弟小老扁。他的及时赶到使我免去了一顿刀劈斧剁。
我虽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我的,但我还是向他说:“哥们儿,谢了啊,给你哥问个好儿。”
他高兴地说:“没事儿,大哥,这是我哥们儿卢贵东,你叫他小东就行了。这些全是我哥们儿,明儿你有什么事,就说一声儿。今儿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得罪了。”
说完他拉着卢贵东带着这帮人走了。
小洋人早已吓傻了,看到我竟能幸运地因为对方知道我的名字而脱险,她高兴得拉着我的手,蹦着说:“你这么棒呢?明儿我出去时一定叫着你,不然老有人截我。”
“没有下回了。告诉你,你要是不出去浪,他们怎么能截你呀?明儿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我因为又欠了一份人情而懊恼着。自上次帮豁屄的事后,我不想再欠任何人情了,因为我不知道为了还人情,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呀,我妈又跑路口儿等我来了。对不起,再见!”她慌忙向路口站着的一个妇女跑去。
幸亏今天我没找到砖头,小老扁也来得及时,不然我早成肉酱了。那会儿,各路好汉蜂拥而起,北京尽是新起来的小玩主,大部分都是待业青年。他们不甘寂寞,又无事可做,便以打架、拍婆子为乐趣。一九六八、六九年时,大石桥牛不点儿就是因为菜刀队出的名。现在他要想搞个菜刀队出名,那他就真成不点儿了,因为没人会怵他。现如今,到处都是菜刀队,凡是出来混的都背个军挎,里面装的不是菜刀就是小斧子。叫起碴巴儿来是三句不过,早抡起了菜刀。拍婆子也是根本不管女方是否愿意,一大帮上去一围,连拉带拽就带跑了。尤其是冰场,那里已成为打架拍婆子的专用场所了。
看着她和她妈妈消失的背影,我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因为我怕再回监狱。真真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了。
我还是愿意过这临时工的日子,它使我心里感到踏实。虽然别人看我的眼里有着嘲笑和鄙视。当穿着工作服、挟着饭盒的我碰到过去的同学时,他们都装没看见或者装着根本没认出我,就算和你说几句,也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而过去一块玩儿的以及现在在外面玩儿的也会说:“肏,这孙子不敢玩儿了。”街坊四邻那些老娘们儿的眼神,简直让你要猫腰走过她家门口,那神气仿佛在说,“瞧,我儿子如今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你现在不还是光棍儿一条吗?谁的闺女会嫁给你啊”。
现在要是祝明歆来找我,我是求之不得的。我现在不要什么爱了,我要媳妇。
这些天我都在中关村科学院的一个附属工厂干活。每天早上一进大门,都能看到一个女人戴个大口罩,头上裹着头巾,推着一个斗车沿着院内打扫卫生。说她是女人,只是从形体和那头巾上看出来的,因为我根本看不到她的长相。这天我看到她想把一个废旧的井盖搬到斗车上,几次都没搬动,她毕竟是个女人。当时我们正在休息,几个老娘们儿坐在一边、几个待业的临时工坐在一边侃着。我是带工的师傅,但我从不参与他们的聊天,总是单独坐一边。我看到他们谁都没过去帮一下那女人,以为他们侃在兴头上,顾不得帮了,便走过去帮她将井盖搬到了斗车上。回头再干活时,我觉得他们在悄悄地议论着什么,看向我的眼光也是异样的。我以为让他们休息的时间太短了,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便问身边一个待业的小姑娘:“几点了?是不是我让你们休息的时间太短了,大家不高兴了?”
“那倒不是,只不过你不应该帮那坏女人忙。她们说:‘什么人帮什么人,准是从劳改场出来的,指不定憋着什么屁呢。’”她偷偷地冲那几个老娘们儿撇了下儿嘴,见她们没往这儿看,又补充说:“不过我看你挺好的,根本不像是劳改出来的坏人。”
“是,我是劳改过的,我想肏那坏女人!”我突然大声喊道。那女孩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惊诧地看着我。
“看什么?干活儿!”
那天我故意延长了半小时下班,但她们谁也没像每天那样提醒我到点了。原来那个女人是这个厂群众监督改造的坏分子,这个坏分子又是没有正式戴帽的。文革初期她是因乱搞男女关系作为破鞋挨斗扫院子的。后来本无人理她了,但新上来的革委会主任是造反派头头。有一天夜半找她“谈话”后便说她不仅是破鞋,而且还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情绪,为此宣布对她实行永久的无产阶级专政,在群众监督下劳动改造。自此她就变成了清洁工,无冬例夏都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地在院子里干着各种脏累的活儿,只不过那头巾有时是丝织的有时是棉毛的。文化大革命已结束三年了,大部分人的罪名、各种帽子基本上都平反摘掉了,可她这没有正式帽子的却无人问津。可能是大家都在忙于四化建设,无暇顾及她这小女子抑或是不知她这帽子是几号的吧。总而言之,她仍然在裹着脑袋扫着地。她似乎对这份工作很热爱,做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只要工资还是那么多就行了。她心满意足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如既往扫着地,从不因自己的事去找任何部门,不给厂里和政府添麻烦。
她只是在生存,不是在生活。我不知她是否有孩子、丈夫或父母,也许她是为他们而生存着,如果是这样,她真的很伟大。
在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的变革,都要牺牲很多人。我忽然感到毛泽东的伟大,他说“无数革命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了。让我们踏着他们的血迹,高举起他们的旗帜。前进吧 !”
只是他没说到、也根本没想到的是:我们踏着的又岂止是血迹,还有人的情感、尊严、人性------
我下班回来,刚要进院门,小洋人从院里走出来,刚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哟,是你,我在邮局那儿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你。今儿我实在憋不住了,才去了你家。”她急切地对我说。
我家院子有两个门,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通常我出去都走东门,也就是往邮局这边走。但这几天去中关村上班,我骑车都走西门,那样近些,所以她没等到我。要不是今儿我车坏了,是坐车去的,她也许还见不到我。
“有什么事儿吗?这么着急。”我没想到她会去我家,以为她有什么急事,就这样问她。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看她不说话,就拉她到离院门远一些的地方,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能办到的一定办!”
“噢,合着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啦?是谁第一天见到我就说要做人家朋友的?做朋友有这么多天不见面的吗?我说怎么我到你家找你,沈沉都愣住了呢,他还以为我去找他。原来你没和他说,你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儿,我白高兴这么多天了。”她似乎很委屈,小嘴像机关枪一样,说话频率太快了。
日后我才发现,她有三大特点:说话快、做事快、走路快。
她此时似乎找到了理由,一点羞涩没有了,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我来不及辩解。面对她真切期待的心情,渴望的目光,我能说“我考虑过了,咱俩不合适”吗?
我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幸福地合起双眼,微微张开颤抖的嘴唇,仰着头偎在了我的臂弯。那小鸟依人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堵住了小鸟张开的嘴。
暮色中,我听到一颗年轻的心在剧烈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