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学习班的空气是污浊的,可它也是空气,你每吸一口,都会钻进你的体内,侵蚀着你的五脏六腑。
这里是旁门左道的汇聚地,各路神仙过招的练武场。它每时每刻滋生着犯罪的毒芽,繁衍着社会的蛀虫。五花八门的犯罪手段、卑劣无耻的杂色人生,闻所未闻。
小树苗被一阵大风吹过,还能板正长直,但若日夜不停的被风吹拂,它就会长歪。
这学习班是在毛主席“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各种问题都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的指示下诞生的。但它又不同于各单位针对本单位、或个别人存在的问题而举办的政治性、思想性的学习班。虽然那些学习班也是强制或半强制性的,管理者也有许多过激的和非人道的行为,但被管理者都是清一色在文革中站“错”队或有“言论思想问题”的学员。然而这所谓“青少年犯罪学习班”里的人却是五花八门,他们的罪是由派出所、街道和各单位的群众定的。有些人具有犯罪事实,一般都是在现场抓获的,大多有偷盗、打架、拍婆子行为。有些作为流氓犯被抓进来,是因为通奸或作风问题由群众举报的。还有一部分没有事实根据,只说其作风不正或比较落后被单位送进来。
这里的人平时说话都是流氓术语,大部分的人都有外号,从这些外号上,就能知道此人为什么进来。偷鸡婆(偷鸡)、飞帽儿将军(骑着车将徒步行人头上的帽子抢跑)、铜铁佛爷(捡破烂时偷走本不属于垃圾的铜铁物)、佛爷(偷钱包)、扒柜台(从商店的货柜橱窗里偷物品)、搬大闸(溜门撬锁)、登车(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吃大轮(在火车上行窃)、啃地皮(在商场,火车站等一切地面公共场所内偷钱包)、踢飞子(偷自行车)、倒爷(倒卖商品或古玩字画)、黑包工头(私自组织起一些人承包一些工程)、杆儿犯(奸淫妇女)、花儿犯(乱搞男女关系)、圈子(出身平民,发生过男女关系的女孩)、婆子(出身军干,发生过男女关系的女孩)、玩主(飘荡江湖的)、教唆犯(教小孩偷盗或男女之事)等等不胜枚举。
在这里,我们不用每天学毛主席著作,只在必要时偶尔听工人师傅念上一段“语录”。主要的学习就是交待问题、坦白罪行。
这里所谓的“教育手段”就是打。尤其是在逼你交待问题时,棍棒齐下、拳脚相加。对不听话违反管理者意志的人,更以此作为惩罚。这里没有明确的规章制度,管理者出口就是法,画地即为牢。一会儿一个规定,只要你不按他的话去做,就会受到惩罚。轻者赤脚光身在跑道上跑几圈,免一天饭。重者坐土飞机,(立正站好,用垒球棒猛击后脚跟,使你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竹板儿炒肉(脱掉裤子趴在凳子上,用竹板打屁股),肉丝炒面(脱掉上衣,用藤条把后背抽得皮开肉绽)。
习惯成自然,打人的人不打就手痒,挨打的人习以为常。人们已经把厥着、跑圈、殴打等视为家常便饭。体师有个拳击运动员,专拿这些人当拳靶子,把在西外绰号叫“小才”的小流氓满嘴牙都打掉了。
他们让学员交待问题时,经常骂“你他妈还是人吗?干这下流事”,要求那些花儿犯们把每个细节都讲清楚,最初听到“口淫”这个新名词时大骂“畜牲”,那时人的性知识几乎为零,只知道男上女下交媾生子,从没想过把性作为知识来看待,这“畜牲”二字是从内心发出的。可渐渐地他们对“畜牲”感兴趣了,后来越问越多、越问越细,百听不厌了。“畜牲”二字也不骂了,可能是怕所骂的也包括自己吧。
在这里,蓝平和我最好,我俩是这里最小的。他虽然和我一样大,可长得又瘦又小,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两岁。
我们的友谊是从我进来不久的一天晚上开始的。那一天熄灯睡觉后,我依旧像每天一样,不管睡着没有,都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想事儿。听到他们的聊天声越来越大,就把棉被蒙在脑袋上。
我们住的饭厅是T型的,横向是厨房、储藏室,一溜儿共四间,女学员住最里边那间,这四间出入都要走第二间的那个门。男学员住的是竖向,也就是饭厅,这饭厅与厨房之间,有几个小窗口,以前是卖饭用的,现在给钉死了。但最里边的窗口被学员们把钉子起掉了,因为不许二十岁以下的学员抽烟,男学员就把烟藏在女学员那儿。到了夜里轻轻一敲窗口,女学员便递过来,男学员们就过起烟瘾来。
敲窗口取烟是二狗屄最爱干的差事,他可以在这时趁机和女人们说上一两句话,赶上脾气好的人还能摸上一两把。女人们也把这视为每天仅有的乐子,她们巴不得天天有人赞美,吃她们豆腐。嘴里骂着“臭不要脸的”、“臭流氓”,可身子早贴在窗口上,有时还故意解开衣扣,露着乳房。她们口中的“臭流氓”是当“亲爱的”使的,一听这话二狗屄就会说:“我倒想流呢,可往哪儿流啊?只能流自己一裤裆。”
随即就传来女人们放荡的笑声。此时,二狗屄会得意地给大家发烟,得便宜卖乖地说:“肏,小飞机那干咂儿(乳房)也往上凑,摸着跟我这卵子皮(睾丸)似的,没劲!要是赵萍的还差不多,丫就是忒拿糖,没上窗口来过。”
“二狗屄,你丫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尽作美梦了!赵萍是我的,你丫敢碰她一下我跟你没完。”林杨腾地坐起来,嘴里叼着烟说。
“嘿,杨子,你也得和我商量商量呀,别把赵萍独占了啊。”小凤也坐了起来,笑着和林杨打岔,说着还走到二狗屄面前,用左手托着二狗屄的下巴说:“你凭什么带赵萍呀?就赵萍那盘儿,想带她得页子活(钱多)。你会什么啊?也就在这儿发发烟,能摸到小飞机那干咂儿就不错了,给我根儿烟!”
二狗屄赶快伸手掏烟:“哟,烟哪儿去啦?”
只见小凤右手拿着烟,在二狗屄眼前一晃,左手食指一弹,右手顺势向嘴上送去,烟已经叼在了嘴上:“就这手儿,你行吗?”
说罢他左手把嘴上叼着的烟往二狗屄嘴里一塞,乘机又把右手的烟顺回二狗屄兜里,转身回到了铺上。二狗屄哈巴哈巴地跑过去:“哎,小凤,这烟我放在左边的天窗(上衣胸前的兜)里,怎么会跑你那儿去了?给我,我还得发呢。”
“谁拿你的烟啦,你的烟不是还在你天窗里吗?”
二狗屄低头一看,烟又回来了:“小凤,大哥,教教咱,教教咱。”
“想学呀?先接盆水,扔一小薄片肥皂进去,挟上三个月。再在墙上隔两步贴一张信封,里边搁上纸露出点边儿来,来回走着挟出来,等不停步就能把一溜信纸都挟出来了,再到我这儿拜师。”小凤向后仰坐,歪着头斜着眼,神气十足地看着二狗屄。
“丫哪儿是这块料啊,我看丫也就是钻被窝里捋管(手淫)儿行。”牛大一手在嘴边煽着,冲二狗屄不屑地说。
“哈哈------”大伙儿全笑了。
在饭厅里睡觉很冷,不知是谁的主意,俩人一被窝,说是“盖得厚不如肉挨肉”,不过两床棉被压在一起确实暖和多了。俩人合得来才钻一个被窝,有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的人,总叫蓝平去他的被窝。他可以公开抽烟,就用烟作诱饵,蓝平每次都去他那儿躺上一会儿,骗上两根烟就跑。我听人叫他“鸡奸”犯,还以为他和鸡干了那事,非常不理解。后来才知道,他是专门和男人干那事,而且专爱挑小孩,我就更不理解了。我很厌恶他,从不和他说话。蓝平对我说:“咱俩一被窝吧,我不想和别人儿,就想和你。”
我觉得蓝平很干净,人也机灵,歌唱得挺棒,还会唱好多我没听过的歌,就同意了。我见他老去四眼儿那里拿烟,就问他:“为什么你不钻他的被窝,他就不给你烟,还老馋你,你一钻进去他就给你呀?”
“咳,他老想摸我小鸡儿和屁股。我让他摸一两分钟,就和他要烟,给了我就跑。”他挤着眼说。
有一天,所有人身上都没烟了,只有四眼还有,蓝平想给大家弄烟抽,就主动对他说:“今儿我在你那躺十分钟,你得给我十根烟。”
“我有的是烟,但今儿我不想你来。你要来的话就别走,在我这儿睡一夜,我给你一整盒。”四眼眯着眼睛对蓝平说。
“那不行,一夜我不干,那你想让谁去你那里啊?”蓝平还是想抽烟。
“让他来,他要是来一会儿,我就给十根。”四眼指着我说。
“哥们儿,去!他还能把你吃了呀,十根烟呢!大家都能抽上了。”白毛国子想抽烟,便鼓动我。他和小凤同被窝,挨着我和蓝平的。我想给大家弄烟抽,便对四眼儿说:“你先给五根儿,让大家先抽着,等我回来再把那五根儿给我。”
四眼儿立刻拿出五根烟向我摇着,我蹿过去把烟抢过来,递给蓝平,钻进了四眼儿的被窝。他的手真地伸来摸我那儿了,我一下子坐起来,骂道:“你妈屄!”
四眼儿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说出话来,我已经攥起那五颗烟,回到了我和蓝平的被窝。
“喂,杂毛儿睡着了,快,国子。”二狗屄手拿小纸条,蹲在杂毛儿脚下叫着。
白毛国子拿了张报纸跑了过去。只见二狗屄用吐沫舔湿了纸条的一头,小心翼翼地贴在杂毛儿的脚心上,白毛国子用报纸飞快地对着杂毛儿的脚心煽着。一会儿他煽累了,问二狗屄:“硬了没有?”
二狗屄掀开杂毛儿的被窝,看了看说:“嚯,挺起来啦!还够个儿。”
白毛儿国子又加快了速度。二狗屄说:“我再给丫捋两下。”
他攥着杂毛儿的那儿,一上一下地动了起来,动作越来越快,只见杂毛儿浑身一抖,二狗屄说:“跑马(射精)了,跑马了!”
“哈哈哈------”杂毛儿一阵大笑,坐起来说:“我根本就没睡着,就知道你丫想算计我,我正想舒服呢!”
“啪啪啪”仇头儿敲着玻璃喊:“杂毛儿,出来!大半夜的不睡觉,笑什么呢?”
杂毛儿最怕打,他哆哆嗦嗦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仇头儿的屋里传来了杂毛儿的嚎叫声。
第二天吃过早饭,所有的工人,体师的老杜、运动发和几个男女大学生们都来了。他们让我们赤着身子光着脚,只穿一条小裤衩跑步,然后在饭厅内站好。仇头儿手拿藤条,捋着袖子说:“今儿给我挨着个地交代,你们每天晚上都干什么,从这边开始!”
牛大第一个被叫了出来,他正好站在靠仇头儿最近的位置。
“说啊!”仇头儿说着,“啪”地一鞭抽在了他屁股下边的大腿根上。
牛大疼得哆嗦了一下——这个地方的肉最嫩。他知道杂毛儿已经说了,就说:“抽烟来着。”
啪,又是一下。“还有!”
牛大看了看乒乓球台边上坐着的运动发和另外两个女的,小声说:“二狗屄和小国子给杂毛儿贴条儿捋管儿(手淫)来着。”
“大点声儿!”仇头儿又狠抽了他一下。牛大提高点声音,又说了一遍。运动发们马上拿起了报纸杂志。
“说说你自己,别人做的事让他们自己说!”
牛大不知道自己还做过什么,正想着,“啪!”仇头儿的藤条又发威了。牛大疼得跺着双脚说:“没别的,就这些了。”
“你他妈的不老实!”啪啪,仇头儿使劲抽起来。
“我没不老实,真没别的啦!”
“那你这‘牛大’的外号是怎么来的?”仇头儿抽得一下比一下狠。
“噢哟!我说,我说,他们都说我这儿大,后来就叫我牛大了!”牛大顾不得羞,喊了出来。
“你,过来!”仇头儿一指我,隔过了我前边的杂毛儿。
我站了出来,心里想着怎么说,我不想说四眼儿摸我小鸡儿的事。“啪”一藤条抽在了我的腿上。“我从四眼儿那抢了十根烟给大伙儿抽。”
“还有!”仇头儿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我不想说了,便闭紧了嘴,准备挨打。
“好吧,我提醒你一下儿,你和蓝平在被窝里都干过什么?都说什么来着?”
“我们昨儿就说烟来着,没说过别的。”我想了想,的确没说过什么。
“不是昨儿,以前你们互相摸过哪儿,都说什么来着?”仇头儿手中的藤条飞舞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俩互相摸过那儿,但只是摸了摸,没像别人似地上下动过。说------说过什么呢?——呀,是那话,我猜到了什么,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仇头儿一把将蓝平揪了出来,说:“给你个机会,老老实实说了就不用挨揍。他不是不想说吗?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他。”
蓝平看着仇头儿手中的藤条说:“我们俩摸过小鸡儿,他摸过我的,我也摸他的了。就只摸了摸,就一次。”
“嗯,还说过什么来着?”仇头儿紧追不舍。
“说------还说------”他抬头一看,运动发们在看报纸,便快速地说了一遍。
仇头儿没听清,给了他一鞭子,喊道:“说清楚点儿!”
“唉哟——”蓝平疼得转了个圈,冲口喊道:“他说我这儿像塔儿糖(一种婴儿打虫药)。”他的脸刷地红了。仇头儿紧逼:“那你说他什么?”
“我说------说他那个像土豆儿。”
“扑哧——”运动发们憋不住,笑喷了出来,喷湿了报纸,趴在了球台上,有一个还笑出了眼泪。仇头儿、顾头儿、杨师傅、高头儿都笑了。我的脸成了一块大红布,头几乎扎到了裤裆里。
原来运动发们看报纸是假的,我们说的话她们全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