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沈抗已经二十五岁了,七年的艰苦磨炼将他打造成了沉稳刚强、老练豁达的男人。一开始他做矿医院医生,满怀热情地为工人同志们服务,逐渐地,他感觉到这个油矿医院没有他也照样能给工人们看病,而缺医少药的农村没有他却会回到过去那种情形。他给领导打了多次报告,要求重回农村去,领导认为他年轻,凭着革命热情的一时冲动,就好心地没有理睬。
这使他非常苦恼,虽然知道领导们完全出于一片好心。谁都知道在食堂打饭、吃着粗细粮搭配、有菜有肉的饭食,比蹲在柴灶前烟熏火燎做出来的、常年不变的高粱饽饽小米粥,要好得多;躺在安静的单人宿舍里,比躺在七人挤着的大土炕上舒服得多;坐在冬暖夏凉的医生门诊室里,比在黄土沟壑中风吹日晒、大汗淋漓地巡回在各个昏暗污浊的窑洞舒爽得多;明亮的灯光下欣赏着普希金浪漫的诗句,比在昏暗的油灯下翻找着偶然得到的医学小册子惬意得多;每月数着虽然不多但旱涝保收的钞票,比弓腰厥腚累死累活才能到手的、除去买粮后所剩无几的那点可怜的钱要省心得多------可他甘愿扔掉知青们都羡慕的一切,因为每当他想起那熟悉的小药箱时,一股激情就冲荡着心田。黄土高原上双双感激的眼睛、张张盼望的脸庞,土炕上痛苦呻吟的病躯,深夜里匆匆敲门的急叫,对面山腰窑洞中焦急的呼喊------使他夜不能寐。他是一个充满革命理想、誓为其奋斗一生的热血青年,他认为“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艰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他虽然奋斗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加入他从小就誓言要加入的共产党,可却始终以党员的标准要求着自己。
他对自己说:我出身在资产阶级的家庭里,身上不免印有资产阶级的烙印。虽然自己在自觉、深刻地改造着,甚至比很多党员们还努力,但党是需要对我这种出身的人进行长期艰苦考验的。自己一定要经受住任何考验,加入共产党,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毛主席说,共产党员要“哪里最艰苦就到哪里去”。我一定要回到农村,只有在最艰苦的环境里摸爬滚打,才能使自己成为光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正当他苦闷地等待着回村报告的审批、徘徊在十字路口时,看到了一件令他及其心痛的事。
一天深夜,一对农民夫妇抱着一个婴儿,从黄龙赶到油矿医院来为孩子看病。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如果当时能在本村打上一针退烧消炎的药就能好。可村里没有,他们眼看孩子烧得不行了,只好急奔到远在三百多公里外的油矿医院。这是他们所知道的方圆几百里内最大、最好的医院。可是,当他们打开孩子的襁褓时,孩子已经死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死去了,只因为穷乡僻壤、缺医少药。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毛主席的话,和眼前发生的事使他一刻也坐不住了。在打报告要求回村的同时,他每天一下班就背起药箱爬坡下岗,奔走在几十里地以外的山村,去为广大贫下中农治病,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有人对他的行为提出了质疑,他是不是为了表现自己?为了捞取党票?护士长石玉琴在他出巡时,将药箱内的酒精棉球瓶子偷偷地拿走了,当他给老乡针灸时才发现。可这又能怎么样?用高粱酒擦一下银针,照旧驱赶着老乡们的病痛。
绝大多数的人是心地善良的,同情是人类的天性。他的行动感染了许多医生、护士,他们纷纷加入了这自发的山区医疗队。农民们被感动了,每天晚上,想要看病的人们知道今天医疗队要到本村时,他们为了节省医疗队的时间,都自觉地聚集在一个地方,秩序井然地等待着医疗队的到来。也就是这小小的医疗队,治疗了许许多多农民们平时能忍就忍的疾病,防止了许多重疾的发生。
当看了电影《春苗》后,他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此刻,他就如同一个崇尚武功、一心要练至武术中最高境界的痴儿,走火入魔了。他不顾领导和友人们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回到了他阔别四年的黄土地。
一九七五年三月,当他又一次站在黄土高坡上时,激动得双手捧起一撮黄土,流下了感慨的眼泪。
从油矿医院辞职时,医院给了他六百元的退职费。六百元,这对当时的他不啻是天文数字。他赶到县城,给妈妈寄去了三百元。他只在汇款单上写了几个字:儿行千里母担忧。
字字都包含着他对母亲的感激、对母爱的思念。
汇完款后,到了一个小饭馆要了碗泡馍,想着吃点东西就去药店。刚要吃时,看到邻桌的两个复员军人正在戏弄一个要饭的老妇。他们把吃剩的泡馍倒在桌子上,让老妇趴在那儿舔着吃,还说:“你吃干净了我们就给你买一碗。”
“我肏你妈!你们他妈的还是退伍军人?”只见沈抗双目瞪圆,大喝一声,抄起身边条凳。硬是逼着那俩人给老太太道了谦,乖乖地给老人买了一碗热热乎乎的泡馍。
他奇怪自己从没骂过人的嘴怎么就骂得那么溜、那么狠?从没打过架的手居然敢抄起条凳、还举得那么高?
那俩人给老太太端过泡馍后,他有点后怕了,真要是打起来,还不把我扁成半烂孩?他扔下条凳,没敢去药店,在县城里转了几圈后,确认那俩人没追上来,才跑到药店买了二百八十元的药,背回了山村。
“红火虫又来了!”
“半烂孩回来了!”
乡亲们奔走相告着。全村的人都来到了知青的窑洞前,由衷地欢迎着农民们喜爱的北京娃。
当晚,一个病人难住了沈抗,病人得的是颈淋巴结核,当地俗称老鼠疮。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危险,可以他现有的医疗条件,处理不了。他耐心地说服着老乡,一定要去大医院治疗,那老乡从怀中掏出一个包了千层万层的小布包。打开后拿出了五毛钱,说:“俺就这五角钱,不知道医院能不能给俺治。”
沈抗二话没说,拿出自己最后的二十元,塞给了他,千叮万嘱他明儿早上一定得出发去医院。
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使他悲痛万分,他认为周恩来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物。如果能用他年轻的生命换回人民的好总理的话,他会在所不惜。他悲痛得连续几天寝食难进,常常一个人在黄昏时站在山坳中,反复地唱着《绣金匾》。
他感到周恩来的逝世给当前的祖国造成极大的损失。同时,似乎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野心家在暗地里庆幸总理的去世,觊觎着总理的位置。他的感觉是正确的,这个猜测在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得到了证实。当时他作为延安地区的知青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
时值早春,“四人帮”一伙在周总理逝世后,正紧锣密鼓地为他们篡夺国家政权积极行动着。“大寨”这面红旗是江青标榜树己的最佳招魂幡,这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召开,实则是“四人帮”试图全面夺权的一次演习。在会上,他们把本应以农业生产为主题的大会,强行变成了纯粹的政治议题,最终暴露出了真实的目的。在他们的授意下,大会提出了一个与本次会议无关,可以说在中央全会和人大会议上都不可能提到的问题——“你对张春桥接任总理有什么看法?”还让每一个人都表态。当问到沈抗时,他答道:“当前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总理逝世的悲痛中,我也一样,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相信,人民能选出自己的好总理。”
他机智的回答虽然使提问者十分恼火,然而却无懈可击。他既顺利地逃避了“四人帮”走卒的围攻,又没有说违心的话。
作为延安地区的知青代表,他在会议刚刚结束后就马上离开了大寨,来到北京给各个中学的青少年们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报告,用自己的亲身体会讲述知青们是怎样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的。他的报告有根有据、思想明确、言辞生动、寓意深刻,打动了成千上万年轻人的心,使他们毅然决然地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分配,到北京郊区去插队落户。有一次,沈抗作完报告正准备离开会场时,迎面走来一个小姑娘,叫住了他。
这是一个弱不经霜、神情恬淡的女孩。套在身上的肥大绿军装显得她更加娇小,她面带微笑地对沈抗说:“沈抗同学,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她礼貌的言辞,大方的表情使沈抗笑着答道:“当然可以,你有什么事吗?”
“听了你的报告,我被你坚定不移干革命、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我也要去插队,但我不想在北京插队。因为我觉得要想真正地体验艰苦的生活,就要到最贫穷的边远地区去,尤其是革命圣地延安。正像你说的,那里的人民有着朴素的阶级感情、朴实的人生态度、高昂的革命斗志、不畏艰难的可贵品质。此刻,我的心已飞到了延安,感谢你使我找到了奋斗的方向。我决定,等你在北京的巡回报告作完后,我就跟你一起走,到延安去插队。”她说话的声音不高,神态也很平静。可她的语调是那么坚定,每一句都释放出胸中烈火般的热焰。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不是谁想去就可以去的,这要通过组织分配,我不能带你去。其实,在哪里插队都一样,只要抱着一颗赤诚的心,就会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沈抗说的是实话,在这个问题上,他的确帮不了她。
“我不用你帮我别的事,只要把我带到你插队的那个村儿就行了。”她说得那么轻松,可沈抗却感到十分为难,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你不要为难,我不会说是你带我来的,一切手续我自己办,你只要带我到那里就行了。你哪天走?”看着她那天真里带有老成的模样,沈抗答道:“下星期一,可我还没来得及去买车票,不知有没有。”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走的时候我好去找你。”她高兴地问。沈抗犹豫了一下,把地址写给了她。她拿着地址,高兴地跑了,突然她回过头来喊道:“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我叫唐洁!”
下午沈抗在另一个学校作完报告回到家里时,妈妈劈头就问:“你不是说你们村全是男的吗?还说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你这么大了,搞对象很正常,干嘛还瞒着妈呀?”
这没头没脑、假气实嗔的话让沈抗如坠万里云雾。
原来唐洁下午就去北京站买了两张火车票,送到了沈抗家里,还与妈妈聊了会儿天,她刚走沈抗就回来了。
自此,沈抗身边多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不管到哪里、生活多么艰难,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冰雹,这小姑娘从未离开过他。她那瘦小的躯体里包裹的竟是坚定的理念和刚韧的性格。
四年后,她做了我十分尊敬的小嫂子,为沈抗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陕北发大水。沟壑中洪荒弥漫,迫使人们只能倚岗而居、足不出户。同来的同学麻孟路的妹妹麻孟贤在一年前也来到了延安插队,她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患有美尼尔综合症和先天性心脏病。正在这时,她的病发作了,四周都是漫天大水,能去哪里看病?
沈抗闻讯淌水赶来,七天七夜不曾睡觉,困得实在不行时就扒在炕沿上打个盹儿,每天给她推“毛地黄”,精心护理,终于使她战胜了病魔。
看到她好了,沈抗长出了口气,带着微笑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醒来时却站不起来了,左腿失去了知觉。
这时洪水已经退了,同学们把他送到了延安地区医院。当医生正在给他抽脑脊液时,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把这医生抓走了。因为这个医生在医院与一个护士通奸后产生了感情,将自己的老婆杀了。
可大针管还在自己的背上扎着,怎么办?这种情形很可能会造成脑干下陷到枕骨大孔,形成脑疝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自己拔!
当时他被安置在延安地区区委大院暂住,离这里十里地,他自己生生地挪了回去。这十里地的路,他整整走了六个小时,到了宿舍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知了。直到第三天才有人发现了他,马上又抬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开了硝基安定,叮嘱他要按时注射。这个药要四十分钟注射一次,连续注射四十天,注射这种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造成椎体外束状,致使全身肌肉抽搐。
医生要求他住院,可他把药全部带上出院了,每天给自己注射的同时,他坚持着给乡亲们治病。乡亲们不再让他走乡串户,能动的病人都尽量到他的炕沿前治病。谁不心疼这北京娃啊!
自回到村里后,他几年如一日,把自己的全部热情、精力贡献给了农民们。一次他在一个老乡家给病人治病时,突然自己犯病了,全身的肌肉都向一个方向抽搐,那痛苦难以描述。
村里来了医疗队,是北京积水潭医院的。洋医生们给这土医生治了病,叮嘱他两小时打一针安定。洋医生走了,土医生还要履行自己的使命。两年里,沈抗身不离安定。但即使躺在土炕上,他也坚持着给乡亲们看病。
农民们心里的小账本是有数的,各种由衷的赞誉不断向队里、公社飞去。一九七七年,沈抗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在党旗下宣誓时,胸中澎湃,难以自持。党啊,你终于承认了我!入党后我更加有了责任感,这责任是责无旁贷的,我可以为人类的解放而牺牲。党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一声召唤,我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然而,三个月以后,公社通知,免去沈抗的党员资格,说他入党审核要由省委批了才算。
一个优秀的同志就这样被关在了共产党“纯洁”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