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骄阳似火,麦浪滔天。金黄色的麦秸禁不住沉甸甸的头,缀得个个歪着脖子,向人们求救着。繁忙的麦秋暂时堵住了人们勤劳的嘴,这两天人们为了收割,把闲聊的时间都用来磨刀了。一年一度的麦收在农家就像节日,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忙碌着,每人都至少准备两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镰刀。不但场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路面、院内、房前房后以及一切可以晾晒麦子的地方都打扫了出来,准备晾晒麦子。每到这个时节,人们最怕的就是下雨。
常二更是异常紧张,明天就开割了,只要老天有三天时间不下雨,我就能带着全村的人,把地里的麦子全部抢收回来。三天,只需要三天。头天晚上常二观望着天气,心中默默地祈福。
天公作美,第二天依然是艳阳高照。晨雾一落,人们就像准备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一样,争先恐后地干了起来。只见刀起麦落,听不到人喊马鸣,“唰唰”,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我们五个知青在这要劲的时候就显出不足来了,手劲拿不准,镰刀走不稳,麦秸放不拢,扎捆也不实,就连割过去的麦茬都高低不平。速度就更不能提了,人家一弯腰这一猛子就扎到头。我们几个是三步一直腰,五步一抬头。好容易凑够一捆,捆半天才捆上,过一会儿不放心回头一看,又开了,赶快跑回去再捆。常二割完一趟往回返时,在途中看到了我们,他走过来对我们说:“干什么有什么的窍门,你们看着。”
他说着,把镰刀舞了起来。只见他左腿在前伸出,左手一揽,将麦子似紧非紧地拢在一起,斜抹碴地一蹭、一搂,麦子就倒在了地上。他顺手往左脚面上一捋,同时左脚向前一趟右脚随着跟进,左手又已伸出,三下两下就已经够了一捆。他右手放下镰刀,左手把麦子卡在了左手与左脚之间,右手从中掐出一撮麦秸的下半截,左脚尖向上勾起的同时右手掐着那撮麦秸,在中央绕了一圈;左手又掐一撮麦子的上半截,右手围着左手绕了两绕,将右手的麦秸折在左手掐出的那一小撮麦子下,左手再向下一压,一捆麦子就结结实实地躺在了地上。这一系列动作轻松熟练、有条不紊,他连续做了三遍,让我们完全看明白了才离去。我们照他的指点做了一会儿,速度加快了许多,半天下来,我们似乎已经是老农了。
不但连续三天没下雨,而且是一天比一天晴、一天比一天热。麦子顺利地抢收完了,老乡们松了口气。奇怪的是,今儿家家都跑到大门外吃饭来了。小孩子每人端个蓝边碗,大人们的那碗可真吓人,不是端着、而是用整个手托着碗底。那碗是大海碗,像个小脸盆。我们正在纳闷,二婶端着一个大盆向我们走来,后面跟着建娃和小妞妞。
“今儿麦子抢收完了,家家都乐得吃过水面。这新麦子有着落了,人们才敢吃白面。不然都得留着,新年春节才能动,万一碰上灾荒,就过不上好年了。我给你们擀了一大盆儿,不知道够不够?走,到你们屋里去。”她说着径自向我们屋里走去。
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儿乡亲们都高兴地托着大海碗,跑外面来吃饭。那是告诉你:我家吃白面了!
建娃捧着几根黄瓜,一溜小跑抢先进了屋,小妞妞手里端着一小碗芝麻酱,漓邋歪斜地跑着想抢在前头。幸亏那是没兑水的芝麻酱,要是兑过水攉好的,准得洒得满世界。
进屋一看,好家伙,二婶擀了一大盆面,足足有四五斤。
“快烧火下面。再上井里挑挑儿水来,刚打上来的凉,好过水儿用。”二婶把面盆放在炕上,对我们说。
我们按照二婶的吩咐,分头做了起来。二婶把妞妞手里的芝麻酱拿过来,放上盐后一点一点地边兑水边攉了起来。侯和平把黄瓜洗净,刚要拿刀去切,二婶说:“这是刚摘下来的,你看还顶着花呢。别切,就整根攥着吃吧,一沾刀就去了鲜味。你们也尝尝这‘四鲜’里的一鲜。”
“那其它三鲜是什么啊,二婶儿?”刘驰在院里烧着火问道。
“顶花儿的黄瓜,谢花儿的藕,新娶的媳妇,头一宿。”二婶笑着说。
“顶花儿的黄瓜,谢花儿的藕,新娶的媳妇头一宿,这才三个呀,还差一个呐?”刘驰回过头来,说一句掰一个手指头地说。
“后边那一句是俩。”二婶尝着芝麻酱,头也没抬地说。廖驰一边烧着火一边琢磨,还是觉着不对。他平时不爱说话,但要是碰到不明白的事,是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二婶儿,我还是不明白,这新娶的媳妇头一宿,不就是一回事嘛,怎么就算成了俩了呢 ?”
“你看,新娶的媳妇,这娶媳妇是不是一个新鲜呢?”二婶站在屋门那儿,也对着刘驰掰着手指说:“这头一宿——嗨,跟你说不明白。不说了,咱走了。”
二婶回头拉起妞妞,低着头走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刘驰茫然地看着二婶离去,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若有所思地烧着火,锅都开了,他还添着柴火不下面。突然他站了起来,喊道:“咳,我怎么这么笨呢!不行,我得找二婶儿解释一下儿去。”
他抬脚就往院外奔去。
“刘驰,回来!”我大声叫住了他:“你没必要为这事儿特意跑去解释,那倒越抹越黑。再说二婶儿也没说你什么啊!”
刘驰慢慢地走回来,说:“我怕二婶儿以为我明知故问呢。”
“锅都开了这么半天了,还不下面?”侯和平说着把面放进锅里。刘驰又往灶里添了把柴火。
李金林挑水回来了。我倒了一大盆凉水把面捞在盆里,又换了两次水。第一口一吃下去就像冰镇过的一样,凉到了心里,再咬一口黄瓜就口大蒜,香极了。那黄瓜鲜得直窜心扉,二婶擀得面条又细又筋斗。怪不得农村人吃不着什么好东西,身体却很好,这和总吃新鲜的东西有很大关系。就说这芝麻酱凉面,在家时也没少吃,可从没吃出过这味道。我们每人都吃了两三碗,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了,才放下了筷子。屋里太热了,我们吃饱了跑到外面乘凉。小风一吹,嘿!真舒服。
常二手里攥着把鱼叉,背着鱼篓子从家里出来,正好和我们走了对面。收完了麦子,他的脸上有了笑意。
“队长,您这是干嘛去呀?”李金林向他打招呼。
“叉鱼去,你们去吗?”常二今儿看上去心情很好,“你们会水吗?会的话可以去游泳。”
侯和平说:“会是会,就是没游泳裤衩儿。”
“你们城里人就是事儿多,这荒天野地的,穿啥裤衩儿啊。马上天儿就黑了,女人家谁跑那儿去呀。就是去了,不到你跟前儿也看不见啊。”常二边说边向村外走去,我们一想也是,便追了过去。
知了“热呀——热呀——”起哄般的欢叫声刚随着西沉的老爷儿停息下来,青蛙便为了婵娟姑娘的盛装出现而争相“呱呱”地放声歌唱了。油葫芦“噜噜噜噜噜噜”的叫声像银铃,蛐蛐“嘟嘟嘟——嘟嘟嘟——”好似金钟。就连芦苇丛中早已归巢的水鸟也被它们的合唱激起了施展歌喉的欲望,“咕呱——咕呱——”地承担起高音部分。大自然巧妙地把它们糅合成一支庞大的交响乐团,月亮姑娘站在云端腼腆地指挥着,清澈的河水“哗哗哗”低声伴唱。微风吹过,茂密的芦苇随风扭动,在这美妙的歌声中翩翩起舞。稻地里的禾苗也在为它们精彩的演出热烈鼓掌,小河边一片欢悦的海洋。
这小河里有座水中桥,刚建时它在水面之上,不知是地基不实,还是近几年水涨了,如今已经沉在水中离水面有半尺了。
常二在水里来回游了两趟“狗刨”后,光着屁股站在了桥上。我们几个舍不得离开这清凉凉的河水,尽情地畅游着。我有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玩儿水了,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直到没劲了才站到了桥上。他们几个正围着常二的鱼篓子看,原来常二已经叉到了两条鱼。我也围过去看,常二看了我们几个一眼,说:“你们城里的小子这玩意儿怎么个个儿都那么小,缩缩着往上支楞着,咱村儿里的小子个个都低拉当啷的。”
“都像你那玩意儿,跟条死蛇似的在那当啷着,多不方便呀,穿裤子都得穿三条腿的。”廖雷笑着说。
我们几个哈哈笑了起来。常二正往他自己做的鱼钩上放鱼饵,他笑骂道:“就他妈你小子嘴能说,看我不把你——”
他俩手拿着东西腾不出来,便抬腿去踹廖雷,廖雷急忙一躲“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常二也因小桥上面布满了青苔,滑倒在桥上,逗得我们都笑坐在水中桥上。
“扑棱——扑棱——”可能是廖雷掉入水中的动静惊动了一只水鸭,它惊恐地飞起来。常二把他手中的鱼饵鱼钩给了我,向水鸭子飞起的地方摸了过去。
我接过鱼钩,仔细一看,他这鱼钩很特别,一根牛筋绳上拴了许多带倒刺的小钩钩,一端缀着一个铁坨子。我才知道原来叉鱼是用这个把鱼引来的。常二捧着三个水鸭蛋回来了,他把水鸭蛋给了我,将鱼钩拿起,上好鱼饵,把它放在水中的桥面上,左手拿个手电筒照着,右手举着渔叉,目不转睛地看着。
“嚓”地一声,常二手中的鱼叉戳向了水中,水面翻起水花,常二一只手把不住鱼叉,大叫着:“快来帮我拿着手电,是大鱼,一条大鱼!”
我急忙跑了过去,接过手电一照,好家伙,这条鱼有四、五斤,它正玩儿命地挣扎着。
常二俩手摁着鱼叉,向下刺去,用双手抠住了鱼腮,对廖雷说:“扶着渔叉,跟着我的劲儿走。”
一条大鱼抱在了常二的怀里。鱼篓里都放不下,常二用一根芦苇杆穿过鱼的两腮,然后递给刘驰,“别松手啊。”他说。
能叉到这么大一条鱼令大家兴奋不已,常二心满意足地和我们坐在水中桥上休息。光着屁股在河里坐着,我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清凉的河水没过屁股,捧起一捧河水往头上一撩,凉爽无比,十分惬意。
“哎,那小鱼儿还戳我屁股呢,真好玩儿!”廖雷叫了起来。
可不是嘛,要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刺着你,不疼,只是让你激灵激灵的。
“怪不得你们爱光着屁股游泳呢,又减轻阻力又能招来鱼虾。”我开玩笑地对常二说。
“是啊,光着身子是这么舒服。可要把心光出来就难受喽。唉!”常二唉声叹气地说。我们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感慨,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接这话茬。
“你们说,这有良心的人是不是就是好人?”常二脸看着天,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这还用说,当然是好人。坏人哪儿来的良心呢!”廖雷理所当然地说。
“要我说,没良心的人都是坏人,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有良心的人就是好人却很难说,至少他不一定会被别人说成是好人,或者这个社会不见得说他是好人。再或者,他还没有一个能让别人看到他是好人的机会。”刘驰虽然很少讲话,但一旦说出来,总带着几分哲理。
“那你说,这机会是自己找的还是社会给的?”常二似乎对刘驰的见解很感兴趣,继续问道。刘驰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人对事物会产生反应,这个反应所得的效果好与坏,主要看事物的本身与他人、社会有没有利益冲突。比如说,你在地里坐着怕脏了衣服,或者怕地上潮湿,就随手拔掉一些草垫在屁股下。这就不存在与他人、社会的利益关系,也就无所谓好与坏。但如果你为了自己的衣服不脏,或是为了自己的屁股不凉而坐在别人身上,或是拔掉地里的麦子、稻谷垫在屁股下,那么人和社会就会对你的举动给予好或坏的定义了。如果草离得很远你还是去拔草来垫,而没有去拔麦子稻谷,这块地只能坐一个人但你让别人坐或者主动坐下面,那你无疑是好人。所以我觉得,不存在什么机会不机会,机会也不是自找或是谁给的。对任何事,人都会自然露出本相的。”
我的这套谬论使常二陷入了沉思,他用手撑着腮帮子,侧躺在水里望着夜色,不再说话。
夜色是那样地模糊,大地笼罩着茫茫夜雾。我望着家乡的方向,轻轻地唱了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古城呵,庄严雄伟的北京我的家乡。啊,壮丽的天安门多么雄伟,闪烁光芒,宽广的长安街晚如白昼灯火辉煌。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进入历史的记载,一去不再来。啊,今后的道路是多么曲折多么漫长,生活的花朵开放在僻静的异乡。
当我吻别了你,心爱的姑娘,擦干你脸上的泪,去掉你心中的忧愁,千万别把我忘。啊,心上的人离别了你,去向远方,爱情的花朵永远开放在心房。
迎着太阳起伴着月儿归,繁重的体力劳动是我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的双手修遍地球改造宇宙,一日的劳累半夜的辛酸哭湿了枕头。
亲爱的爹娘请您莫悲伤,孩儿离家远去,再不能陪伴着爹娘,陪伴在您身旁。啊,爹娘想孩儿,孩儿想爹娘凄惨又悲伤,何年何月才能够见面,才能够重聚一堂------”
寂静的河边,漆黑的夜色,悲凉的歌声,迷惘的心灵------这一切使他们几个不自觉地沉浸在我的歌声里,大家都眼含热泪,想着各自的家庭和前程。
忽然,廖雷竟像小孩一样哇哇恸哭起来。他想起从一九六六年到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有关他父母的情况。他哭得那么伤心,泪水哗哗地顺着两腮流到身上,与河水融合在一起。我们谁也没有劝他,这是插队以来他第一次哭。每当我们在一起聊天时,只要一提到父母他立刻转移话题,今天他能为父母流泪,也算是尽了一点孝心吧。虽说寸草之心难报三春之晖,但这痛苦的泪水多少诉出了一二。让他哭吧,让他把平时封闭得严严实实、无法倒出的苦痛、酸楚和委屈,从这憋破的裂口中喷出吧。
“唉,让贫下中农教育你们?我倒是贫农呢,我拿什么来教育你们呢?我就是那个怕凉、怕脏、为了自己坐在别人身上的人啊!况且那人还是死人呀。我真是昧了良心,我那良心让狗吃啦!”常二突然发出声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好似狼嚎。
我们全被他异样的神情惊呆了,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他注意到我们异样的眼神,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尴尬地穿上衣服,拿起鱼叉,背上鱼篓,什么也没再说,独自向村里走去。
麦子从地里抢回到场院只是丰收的一半。今年麦子长得不错,但严格说,只能算是丰产,要真正做到丰收,还要麦子上场、脱粒、扬场,最后把麦粒晒干后收到粮仓。
今年这老天爷真是作美,一连十来天,老爷儿都是笑着来乐着走,真是可着劲地让你丰产又丰收。说是人定胜天,在这会儿给你连下个三五天雨,把麦穗都泡得发霉,人再努力也是白搭。
这几天,社员们心情好,个个干劲十足。脱粒的脱粒,垛麦秸的垛麦秸,扬场的扬场,整个场院里一派繁忙景象。麦壳、尘土随风飞扬,落得人们满头满脸。汗水和着灰土往下一流,黑一道白一道的,每个人都跟斑马似的,张嘴笑时那一口大黄牙这会倒显得白多了。
王春儿的大红这次出尽了风头。它可能是老拉车,拉腻了,今儿让它拖着个大石碾子在场上转,它显得很高兴,加上人们的欢声笑语鼓动得它兴奋极了,昂着头拉着大石碾子,在麦穗上来回碾压着,不时地发出“咴咴”的叫声。
我们几个知青负责翻捯麦秸、堆扫麦粒。当我们再一次地翻麦秸时,李金林不小心用杈子刮破了廖雷的脚踝,血流不止。王春儿让廖雷去老于头那儿上红药水。廖雷到了猪圈,对老于头说:“于大爷,您那儿有红药水儿吗?我脚腕子破了。”他抬起腿来给老于头看。
“干活要小心啊。自个儿上屋拿去吧,就在窗台儿上。”廖雷刚要去,一想不对,便说:“我自己去?您屋里不是有------”
“怎么,怕我屋里有狼,叼了你呀?叫你去你就------哎,你回来回来!你给我老实说,你刚想说我屋里有什么?”老于头忽然觉得廖雷的话有问题,便叫住了他,追问起来。
“我------我没怕什么,我就是随便一说。”廖雷嗫嚅地说。
“不对,你前一阵子是不是在我屋门外听到过什么?你说的话没事儿,要是不说,今儿我可饶不了你。”老于头紧逼不放。廖雷一想:说就说,反正又不是成心的,再说我正好问问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好,我说,但我说实话,您也得说实话。”
“行,只要你先说出来,我一准儿说。”老于头说完了又有点后悔。
“前些天修猪圈墙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来得早,您不在。我还以为您没起来,去叫您时听到您屋里有女人说话。不是我一人,我们几个知青都听到了。”廖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偷听,把我们全卖了。
“哦,你们和别人儿提过这事儿吗?”老于头有些担心地问。
“没和任何人提过,您放心吧。”廖雷赶紧讨着好。
“你快上药水儿去吧。”老于头看到廖雷的脚腕子在流血,就催他快去。廖雷跑去上完药水,回来说:“您给我说说吧。”
“说啥呀?”
“说那女人是怎么回事儿啊?”
“唉,这事儿提起来话长了------”老于头坐在猪食槽子上挖了袋烟,给廖雷讲了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老于头从小没上过学。十一岁那年,他爹得肺痨死了,他和老娘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他已经像大人一样,没有一样农活拿不起来。一天,他去村外打猪草,又见到那个白白瘦瘦的小丫头在挖野菜。于是他和以前一样,总是围着那小丫头的四周打猪草。
她长得很喜兴,瓜子脸上一对笑眼,笑起来俩眼弯弯的,像月牙儿。她的笑很打动人,看到她笑的时侯你要是不笑,那你脸上的肉就是纳鞋底的布——浆过了。可她一看我跟着她笑,就马上收起笑容,月牙眼立马就成了十五的月亮——圆了。眉尖往上一挑,小嘴抿得紧紧的。她以为这样,我就不敢看她了,其实她这样更可爱。回回都被我把她给看跑喽,每次她气得跑掉后,我都后悔得骂自己,叮嘱自己下回悠着点。可每次都是一开始还记着,一会儿就忘了,越走离她越近,没有草我手里的镰刀还瞎挥着。她一看到我这样,就憋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就是我看她笑,也看着她傻笑。她一绷脸,挎起菜篮子就走,我又是捶着自个儿的脑袋后悔。这样反复了无数次。
今儿个我不断地叮嘱自己,千万千万别再笑走了她。对,要想我不笑就得别让她笑,我提醒自己不要出引起她笑的差错。我一下一下地割着猪草,只用眼角不时地瞄她一下,不给她笑的机会。“啊!”忽然她大叫一声,吓得坐在地上往后退着,小脸煞白,俩眼惊恐地盯着前方。
蛇,肯定是蛇!我立马想到了。我攥着镰刀,飞快地冲上去,想挡在她的前面,忽然想起蛇在盯住一个目标时,对其它方向的动静是不大留神的。我便从侧面绕了过去,真是一条蛇,而且还是毒蛇,从它那三角形的脑袋上我能肯定。它有三尺来长,大拇哥粗细,在毒蛇中已经是相当大了。我只听老人们讲过,说它叫响尾蛇,毒性很大,被它咬了一个时辰之内不把毒排出去,人就会昏倒,时间长了还会死人。近几年这种蛇在这一带已经很少见了。
这蛇正昂头吐芯地向前探着。我离它只有一大步远了,它还只盯着前方的目标,左右玄虚,寻找着进攻的机会。我知道蛇在真正攻击前是要有那么几秒钟一动不动。我沉住气等它,一定得一下子置它于死地,不然我俩肯定会有一个人被它咬到的。它不动了,这一瞬间它像一根干树杈,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我像离弓的箭一样蹿了过去,“唰”地一刀向那蛇颈砍去。它的头不知道被我削到哪里去了,身子抽动着洇出血来。我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那丫头时,她已经吓晕了过去。我急忙用草坑里的露水拍她的脑门,轻轻地呼唤她:“妹子,妹子!别怕,蛇死了。你醒醒啊!”
许久,那丫头醒了,她看了我半天才明白过来。见她醒了,我高兴极了,刚一看着她笑,忽然想起来不能把她看跑了,就收起笑脸,低着头说:“你可醒了,急死我了。”
她坐起来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叫苦麻儿。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你呢,你叫啥啊?”
“我姓于,我爹死得早,没上过学,也就没起名字。我娘一直叫我猪娃儿,听我娘说,生我的那天我家的老母猪也下仔了,就叫我猪娃儿了。”我实实在在地向她说着。
“你为啥老低着头儿,不敢瞅我?”她轻声问我。
“我怕把你看跑了,我想多跟你呆会儿。”我还是不敢看她。
“咳,我那是成心的。你抬起头来,我不会再跑了。”她诚恳地说。
我真地抬起了头,她正弯着俩笑眼,甜滋滋地冲我笑呢。
打那儿起,我俩三两天的就在那见会儿面,我帮她挖野菜,她帮我打猪草,完事了就坐在那儿拉拉话。有几天见不着,就跟缺了啥似的,心里闹得慌。一年一年地,我俩都长大了,就都有了心事。虽说谁也没对谁说啥,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她知道我非她不娶,我也知道她非我不嫁。思念之情煎熬得我俩都消瘦了,我唱的那句“十七的大姑娘抠,十八的小伙子捋”就是说那相思的心情。我几次想对我娘提这事,一看我娘那病身子,便打消了这念头。
一天,我娘看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说:“猪娃儿,你有什么事儿就说出来,憋闷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
不知咋的,那几天我老觉着苦麻儿要飞了似的,脱口而出:“娘,我要娶媳妇。”
“唉,做娘的哪儿能不想儿子的婚事呀。我托了三次媒人,都因为咱家穷,我又拖着个病身子,没人愿意嫁过来。是我误了你,娘对不住你呀。”我娘愁眉苦脸地说。
“不用您去托媒人,我自个儿相好了。”我借着黑夜说了出来。
“你自个儿相好了?你咋不早说呢?她是哪村的人家儿,都啥人,快给娘说说。”我娘惊喜地坐了起来。
“她叫苦麻儿,是西小营儿的,家里就她和她爹。”见娘这么高兴,我一口气告诉了她。
“哦,那她爹赞成不?”我娘急着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她还没和她爹说。”我说完这话,心里也觉得这事像破鞋——没底。
“嘿,那你咋说相好了呢?”我娘扫兴地又躺下了。
“我敢肯定是相好了,我俩三两天见不着面儿,就闹得慌。她看我的那眼神儿就告诉了我。”我急赤白脸地解释着。
“可那没用,啥事都讲规矩。再穷咱也得明媒正娶,不然她爹也不干。要不,咱明儿托媒人,过去说说?”我娘说。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和苦麻儿说声好,就说:“您先别急着托媒人,我问问苦麻儿,咱再托媒人也不迟。”
第二天,我早早地等在我俩每次见面的那棵大榆树下。开始我还心急火燎地嫌老爷儿走得慢,谁知老爷儿已经到西山尖儿了,她还是没来。这下我可真沉不住气了,等老爷儿落了,她就不会来了。眼看日头落下了山,我的心也往下沉了。
苦麻儿你干啥去了?猪娃儿我等你来听我一直想说、可又始终说不出口的那句话。你偏偏在这个时候不来了,我这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莫非你变了心,不再想见我了?我心无着落地回到了家。接下来的十天,我天天都去大榆树下等她,但每次都把心里话留给了大榆树。
那天我已经没了心气儿,感到再等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了。那是一个少见的大雨天,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什么时辰。我看到厚厚的黑云重重地压在头上,闪电接着霹雷,雷打得让人心惊肉跳。我又不敢在大榆树下躲避,那会被雷劈死的。顷刻间,大雨倾倒下来,浇得我透不过气、张不开嘴,三步以外都看不见人。不知老天爷今儿为啥生这么大气,又将冰坨子拽了下来。那冰雹像小鸟蛋,砸得我脑袋生疼,满头是包。我急忙向大榆树下摸去。一钻进大榆树的怀里,我呆住了,眼前的人分明是苦麻儿,她蜷缩成一团,靠在大榆树下。我以为是自个被冰雹砸晕了,要不就是眼花了?我俩手使劲抹去脸上的雨水再看,是她,苦麻儿。
苦麻儿在雨正大时来到了大榆树下。她叫,无人理,喊,没人应,但她坚信,猪娃儿会来的,她颤颤巍巍地等在了大榆树下,盼望着我的到来。
“苦麻儿!”我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猪娃儿哥!你可来了。”
我俩第一次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搂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心疼地问她:“冷吗?怎么这些天都不露面儿?想死我了。”
“不冷,我怕。我怕打今儿起,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正要和你说呢,我娘准备托媒人去你家说亲!我娘可高兴了,说咱家再穷,也得明媒正娶苦麻儿过门儿。往后你不但不会看不见我,而且是天天地可着劲地看了,我还怕你会看烦了呢。你高兴嫁给我吗?”我想说的太多了,高兴得不知说啥好了。谁知她听了我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她肩膀一个劲地抽动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话来。我只好让她横躺在我的怀里,轻轻抚摸着她。
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可她的这句话赛过刚才那惊雷,胜似这冰凉的雹子,惊得我魂飞魄散,打得我心中冒血。我脑子里嗡嗡乱响,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说她爹把她许给了后沙涧的王拐子,她死活不依,向她爹说了我俩的事。她爹立马把她看在了家里,上茅厕都锁门,再不许她跟我见面,只等明天过门了。今儿下着这么大的雨,她爹心想她这天儿不会跑出来找我,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她这才得空跑了出来。
“猪娃儿哥,你说句话,你倒是说句话呀!我早想好了,这辈子就跟定你了。你能把我带走最好,不管沿街乞讨,还是挖野菜吃,我苦麻儿都认了,决不后悔。要是你没主意,我到了王拐子家就想法儿去死。即使一头撞死,我也不会跟一个我没见过面的人结婚,更甭说他大我二十来岁,还是个拐子。”苦麻儿已经不哭了,她任雨水泪水在脸上流着,俩眼呆呆地看着远方,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苦麻儿,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现在你就跟我走,先到我家跟我娘见个面儿,我们再作打算。”我扶着苦麻儿,踉踉跄跄地朝我家走去。
雨停了,我俩淌着没了脚脖子的雨水,湿漉漉地进了家门。我娘吓了一跳,指着俩眼哭得红肿似桃的苦麻儿问:“这是------”
我拿了件我娘的衣裳,递给了苦麻儿,转过身说:“你先把这干衣裳换上,坐炕上歇歇。”
我自个也换了件干衣裳,对我娘说:“娘,这就是苦麻儿。她爹明儿就让她过门儿了,要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拐子。苦麻儿不乐意,跑出来找我,我俩是死活不会分开了。打今儿起,她就是您的儿媳妇,苦麻儿,叫娘!”
“娘,”苦麻儿声儿虽不大,但听得出是打心里叫的:“我从小儿就没了娘,今儿看见您,我觉着是那么亲。打今儿起,您就是我的亲娘。我一定会像猪娃儿一样地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您就成全了我们吧。”
苦麻儿跪在了我娘脚下,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
“起来,孩子,起来。打你一进门儿,我就喜欢上你了,看得出你是个好闺女。但这事不是小事儿,你先起来,咱娘儿仨好好商量商量。”我娘扶起了苦麻儿,让她坐在了炕上。
“娘,这事儿还有啥可商量的。苦麻儿乐意,我高兴,您也喜欢她。咱娘仨往后一块儿过不就结了嘛!”我对我娘说。
“要真这么简单,我还不乐死啦,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媳妇呀?我担心她爹和那拐子找上门儿来。按规矩说,这大闺女一定了亲,就是人家的人了,更甭说明儿就过门儿了——”
娘的话没说完,我就不爱听了,嚷道:“他找上门儿来又能咋样,我不信他们还能把我吃了,大不了跟他们拚了。”
“这不是比胳臂粗的事儿,万事拗不过个理字,没理就不硬气。不管咋说,人家拐子是明媒正娶,站得住理儿。”我娘的话着实让我不爱听,我更怕苦麻儿听了泄气,就喊道:“您这话不就是说,咱得乖乖儿地把苦麻儿送回去嘛!”
“娘要真这么想,还和你们商量个啥呀。”我娘耐心地说。
“那您说,现在该咋办?”我急忙问。
“只有一个办法,但就是不知道你们今后怎么谋生。”我娘咬了咬牙,说:“如果你俩真地铁了心地想一辈子守在一起,只有背井离乡,远奔它方。”
我听后,心中一惊,说道:“那您咋办?您一个人怎么熬啊?”
“做娘的哪有不为儿女着想的,只要能成全你们,做娘的死都不在乎,何况受点儿苦呢。”我听了娘的话后心如刀绞,难受得跪在我娘的面前说:“不行,娘。要走,咱娘儿仨一起走,我不能丢下您一个人。”
苦麻儿也跪了下来,我俩苦苦地央求着我娘。
“孩子,起来,娘活了这么大岁数,已经是黄土埋了多半截身子的人啦,还能有几天活头儿啊。娘这一辈子都是按照老规矩活过来的,你爹死的时侯娘才二十多岁,为啥硬是咬着牙,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而不去改嫁呢?还不是受这老话地管束,想做个严守妇道的好女人。可这好女人的心里酸啊,老脑筋虽然不一定都对,但至少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为啥要在临死的时候让人骂呢?二来,娘身子有病,在家里怎么着也能对付着多活几年,到了外面风餐露宿的不但给你俩增加麻烦,自己也遭罪。啥事都不能两全其美,你们就别顾那么多了。事不宜迟,你俩赶快收拾一下,连夜就走吧。”娘决心已定,催着我俩快走。
“猪娃儿,猪娃儿在家吗?”随着喊声涌进来一大帮人,最前面是王拐子和苦麻儿她爹。
“好啊,你个不要脸的死丫头,我就知道你跑这儿来了。给我走!”苦麻儿她爹伸手去拽苦麻儿。
“住手!有我在,看谁敢动苦麻儿一下儿。”我挺身挡在了苦麻儿身前。
“哟嗬,你还有没有王法啦?没告你拐带良家妇女就算便宜你了,明儿入了洞房她要不是姑娘了,我退了这门亲事不说,还得找你小子算账呢。你还想耍胳膊根儿?难道我带的这么多人是吃素的吗?识相的赶快躲一边儿去,别等老子动手,到那会儿,一根小绳儿就把你捆到衙门去。”王拐子风摆荷叶地走上前,阴阳怪气地说。
“甭废话,想动手就来吧,我猪娃儿还没怕过——”我话没说完,我娘站在了我前边:“你们谁是苦麻儿的家人?我有话说。”
“我是她爹,有啥话冲我说吧。”苦麻儿她爹拍拍胸脯。
“苦麻儿这么大的姑娘了,明儿就过门,您这么兴师动众地闹得满城风雨,不怕败坏了闺女的名声吗?她不过是来向猪娃儿道个别,你们何苦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子呢?”娘的话说得苦麻儿她爹和王拐子面面相觑,无言以答。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苦麻儿,是好孩子就和你爹回家去,万事不能跟命挣,认命吧!”娘搂着我的胳膊,冲苦麻儿使着眼色。苦麻儿依依不舍地走了过去,被王拐子那帮人簇拥着带走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王拐子天生俩脚背着地,走起路来使劲地朝两边晃着。不知道的以为他和谁都是熟人,离老远就好像在打招呼。他四十多岁了才娶上苦麻儿,本应拿苦麻儿当回事的,可一看苦麻儿婚前往我家跑,把身上的缺陷就带到了心里。又听别人撺掇说,这样的媳妇就得打,一入洞房就先是一顿臭揍。幸亏苦麻儿还是个姑娘,要不光为这,就得打死苦麻儿。他怕苦麻儿跑了,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把苦麻儿捆在凳子上。出门回来看到凳子挪了地方就打苦麻儿,说苦麻儿还不死心。自打到了王拐子家,苦麻儿没有一天不挨打的。一来二去,王拐子打顺手了,但分心里有点不痛快就拿苦麻儿撒气。打得苦麻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儿,青紫红肿是常有的事,这儿还没好那儿又肿了。苦麻儿一听见王拐子的声音就哆嗦,打从跟了他,苦麻儿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那俩月牙儿都冲上了。
好日子、赖日子都得过。没有了苦麻儿,我的心也死了,再没想过找媳妇。一年又一年的,就这么混过来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小日本占了咱北平。那些天,就听着南边卢沟桥一带炮打得轰轰地震天响,咱中国军队真不含糊,二十九军的官兵个个英勇奋战坚守北平,保护咱老百姓。听说还战死了一个副军长佟麟阁和一个师长赵登禹。可最后,还是因为小日本的火炮太厉害了,失了北平。一听说咱作了亡国奴,日本人要骑在咱头上作威作福了,乡亲们全急红了眼。村里家家都议论着,以前咱老百姓再苦再穷养着的那些官、兵都是中国人,不管咋说,至少是一个祖宗。要是咱累死累活地种下的粮食都供养了日本人,那不是喂狗嘛。村里的小伙子们个个都争着去当兵,保家卫国。要不是我娘病得厉害,我也去了。
一天,我去城里给我娘抓药。回来时走到西苑,听到路边棒子地里传来微弱的叫喊,仔细一听,是女人的声音,像是在喊救命。我顺着那声音,向棒子地里悄悄地摸了过去。看到一个横粗楞壮的日本兵把大杆枪插在地上,正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发着兽性。我一下子怒火万丈,纵身扑了过去。响声惊动了那日本兵,我俩同时攥住了大杆枪拼命地夺着。幸亏他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妨碍了他伸腿伴我,不然凭他的力气再加上受过训练,我肯定会吃亏的。我趁他抬不起腿,狠狠一脚踢向他的裆下,他惨叫一声跪在了地上。
“猪娃儿,是你!”这声音太熟悉了。我回头一看,竟是我已经不敢去想的苦麻儿。我这一愣神的工夫,那小日本把我扑倒在地上。他双手死劲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挣开,却无济于事。那日本鬼子劲使得眼珠子都快努出来了,手越卡越紧,眼瞅着我俩腿无力地蹬着地,就要不行了。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苦麻儿突然拔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地向那鬼子眼睛扎去。“啊”的一声鬼叫,那小日本疼得双手捂着眼睛,在地上直打滚。我再不敢放松警惕,立马冲上去,举起大杆枪,用刺刀对准那鬼子的胸膛猛戳下去,小鬼子吭都没吭出来,就回老家了。
看着死在地上的小日本,我也浑身无力地坐在了地上。苦麻儿哆哆嗦嗦地跪在我身边,说:“猪娃儿哥,咱得赶快躲得远远儿的,不然被鬼子发现就坏了。”
她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赶忙拽着她钻出了棒子地,一口气跑到了红山口,才停了下来。
我和苦麻儿已经五年多没见面了,我拉她到山脚下背风的地方坐下,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儿跑到西苑来啦?”
苦麻儿这几年可变了样儿,乍一看像三十多岁的人,比她实际年龄得大十来岁。她一叹气,像个小老太太:“唉,别提了,这死拐子哪儿是人啊------”
原来这王拐子有个亲妹子,嫁到了城里,前几天突然暴病死了。他妹夫带信来,说这天出殡,让娘家来人给死人梳理穿衣。头天,王拐子赶着小毛驴、驮着苦麻儿进了城。说是那毛驴驮着苦麻儿,倒不如说是苦麻儿赶着毛驴、驮着王拐子。路上有人时是苦麻儿骑在驴背上,人刚过去王拐子就让苦麻儿下来,他骑上去,苦麻儿念他腿不好也罢了。今儿出完殡,他们赶忙往回赶路,走到西苑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个日本兵,大枪一横挡住了去路。王拐子“妈呀”一声,吓得从驴屁股上滚在了地下,直磕头。那日本兵用刺刀挑着王拐子的衣服,嘴里喊“八个雅鲁,凯鲁伊马斯”。说了三遍又指指前边,王拐子明白了是让他滚蛋,他爬起来就跑。忽然又停住了,他爬着回来指指那毛驴,又指指自己脚,那鬼子点了点头,让他牵走了。他牵着毛驴,看也没看苦麻儿,转脸就跑了。那小鬼子一弯腰,扛起苦麻儿进了棒子地,任苦麻儿又喊又踹,他只管脱了衣裳骑在苦麻儿身上做那畜牲的事。如果不是我碰巧路过,听到了苦麻儿的喊叫,苦麻儿不知道被他咋糟蹋呢。
苦麻儿又向我说了这些年在王拐子家遭的罪,哭得成了泪人。最后她问我娶媳妇没,我摇了摇头。
“那你不打算娶啦?”她问我。
“咳,自打你那天从我家走后,我就再没想过找媳妇。怎么过不是一辈子。”我对她说。
“猪娃儿哥,你一定要娶个媳妇,不管咋说也是个伴儿。咱俩今生没这个缘分了,你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了自己。为我,不值得。你这样过下去我心里得多难受啊。”她劝我道。
“到时侯再说吧,现在还没这个打算。你现在咋办?还是回王拐子那儿?”
“要问我,我当然不想回去。可我不回他那儿,又能去哪儿呢?”苦麻儿无可奈何地说。
“今儿好容易有这么好的机会,那王拐子扔下你跑了,这会儿没准以为你死了呢。你现在到我家去,他是万万想不到的。难道你真地把我忘了?”我终于憋不住了,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苦麻儿听了我的话,愣住了,她俩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我说:“这怎么可能?我现在这个样儿------我都作了人家五年媳妇了,今儿又被那日本鬼子给------猪娃儿哥,莫非你真不嫌弃我?就是你不嫌弃我,我也不能这样儿做呀,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我看她这么羞愧、伤心,就抱住她说:“苦麻儿,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别说傻话了。你今儿要是跟我回家,你就是我媳妇,这辈子我决不会娶别人。”
苦麻儿双手捂着脸,哀号起来:“老天爷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啦!让老天这么编排我,我有啥脸面去见人啊!猪娃儿哥,你让我在你面前羞死呀。”
我使劲抱着她说:“苦麻儿,苦麻儿!别这样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得不行。可你要信得过我猪娃儿,心里还有我,你就别这么折磨自个儿。马上跟我走吧,你猪娃儿哥的心一时一刻也没变过。”
“猪娃儿哥,过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对你说,我只盼着你能把我忘了,找个媳妇安心过日子。谁知道你还是这么傻乎乎地等着我啊。多少个夜晚我喊着你的名字从梦里惊醒,换来的是------王拐子劈头盖脸的一顿臭揍呀。”苦麻儿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俩肩膀儿上下抽动着。
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我心疼得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得了,得了,苦麻儿,这些都过去了,往后你再也不会受这些委屈了。来,擦干眼泪,咱回家了,啊。”
我扶着苦麻儿,慢慢地向家中走去。一进门就看见院里那棵枣树下拴着一头小毛驴,苦麻儿扭头就往外走。我还没弄清咋回事儿,王拐子摇晃着从屋里走出来,说:“苦麻儿你别走,你俩跑哪儿去啦?害得我在这像傻老婆等汉子似的。”
原来王拐子跑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那日本兵和苦麻儿都不见了,猜到是进了棒子地,就停下来躲在一棵大树后,偷偷地往这边看着,他想知道苦麻儿最后的命运。他看到有一个人进了棒子地后,便也牵着毛驴,走近了些,伏在了棒子地里。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喊叫,但他拿不准是那日本人,还是刚才钻进棒子地的中国人的声音,就伏在原地没动。当那个人拉着苦麻儿,惊慌地从他眼前跑过时,他没想到那个人竟是猪娃儿。他刚要喊他们,忽然想到那日本人咋样了?便又趴在了那里等待着。好久不见那日本人出来,也听不到一点声,他壮了壮胆,向刚才发出喊叫声的方向悄悄地摸了过去。妈呀,他猪娃儿吃了豹子胆,敢打死日本人!他扭头就往回跑,飞身上了驴背,马不停蹄——不,是驴不停蹄地飞奔而去。他这会儿只恨爹娘少给他生了两条拐子腿,更恨这驴小步慢,生怕有人看到他后,和这事沾上一点瓜葛。他那动作哪里像拐子,就如同那草上飞一般,一口气跑到了温泉。小毛驴似乎知道已经脱离了危险,抖抖浑身的汗水,步子慢了下来。王拐子敞开衣襟,抹抹汗水,庆幸自个的机智,动作的快速灵巧。“哼,我要是有两条好腿,哪儿也不比猪娃儿差。那日本人我也敢------”他突然想到,苦麻儿此刻没准儿正和猪娃儿在------
他本已经过了西小营,向后沙涧走着,想到这儿他勒转驴头,向苏一二走去。他要亲手捉奸,我手里攥着你猪娃儿杀死日本人这说要命就要命的事,还怕你不乖乖地把苦麻儿交给我?你还得向我保证今后永远不再和苦麻儿见面。王拐子得意地在驴背上笑了起来,那拐腿不觉地挟紧了小毛驴的肚子。歇了一阵子的小毛驴以为主人又想让它跑起来,便猛地向前冲去,一下子把毫无准备的王拐子摔了个大仰壳。王拐子坐在地上,骂着驴,抱怨着自己:“你这畜牲,我今儿咋这么倒霉呀?日本人抢我老婆,连你这畜牲也欺负我?”
我一看见王拐子等在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上前一把揪住王拐子的脖领子,举拳就打。王拐子捂着脸喊:“猪娃子,你杀了日本人,我给你兜着,你还敢打我?”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你说啥?”我问。
“我根本没跑,我------我是去找家伙,回来看到你已经把那日本人扎死了。你俩没命似地跑,哪儿看得见我。我在后边儿紧赶慢赶,还是不见你俩,只好到家里来找了。要不我怎么放心,我怕你俩让日本人抓走呀。”王拐子又话里有话地补了一句:“不管咋说,咱都是中国人,咱只要相互能过得去,我决不会卖了你,去讨好日本人。”
“他王大哥呀,我家猪娃儿救的是你媳妇,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我娘吓得央求着王拐子。
“您这是哪儿的话啊,我咋能那么做呢?我正要谢谢猪娃子呢。大兄弟,我王拐子谢了。苦麻儿你个贱货,跟我走!”他拉起苦麻儿就走,我娘马上挡在了我前边。
苦麻儿心里太清楚王拐子了,若她不跟王拐子走,王拐子立马会把我给害了。她走上前来,斩钉截铁地说:“拐子,你也甭在这儿话里有话地吓唬人,我嫁给你五年多了,从没跟猪娃儿哥见过一回面。这次是老天爷指使着他救了我,你要是再存啥歪心思,老天都放不过你,必遭天打五雷轰。我告诉你,今儿打算让我跟你回去也容易,你必须依我一件事,要不,我立马儿撞死在这儿。”
说罢,她大步向院里那棵枣树走去。王拐子慌忙拉住了她说:“苦麻儿,别介。我依,我依你还不成吗!你说说,啥事儿?”
苦麻儿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发誓,无论到啥时,只要我不再见猪娃儿哥,你就不能对任何人讲今天这事儿。”
“我发,我现在就当着你们仨人的面儿发誓。我王拐子要是把今儿这事说出去,养个孩子没屁眼,死了没人烧纸,吃饭噎死、喝水呛死,总之不得好死,行了吧?你还咋说。”王拐子围着苦麻儿转着圈,跳着脚地说着,生怕苦麻儿不信他。
苦麻儿见他发了誓,走到我娘跟前,“扑通”跪了下去:“娘,现如今我是真信命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然我和猪娃儿哥没这缘份,那您就是我的亲娘。做闺女的不能来孝顺您老人家,就让我给您磕几个头吧。”
她眼含热泪,连磕了三个响头,又站起来对我说:“猪娃儿哥,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你对我的情义,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你的。”
她双手捂着脸向大门外跑去。
“苦命的孩子啊,老天,你睁睁眼吧!”看着苦麻儿哭着跑去,我娘心酸地向天嚎叫着。我木然地站在院里,感到人生是那么地不尽人意。
好容易盼到解放了,划成份时又把王拐子划成了富农,王拐子一下子老实多了。也许是打苦麻儿打累了,他渐渐不像以前那么打她了。苦麻儿在家里算好过了些,可在村里却抬不起头了。赶到文化大革命,苦麻儿就更倒霉了。后沙涧原本有个地主,土地革命时带着全家跑了,王拐子又在文革前几天死了。苦麻儿真是煤铺的摇筛子——捣煤蛋(倒霉蛋)。她成了村里开批判斗争大会的活靶子,说她为了贪图富贵享受、屈身嫁给瘸老头子,抛弃了贫农老于头儿。我想为她解释,可又不敢。不知为什么,面对凶神恶煞、拿着枪的日本鬼子,我连怕字都没想过,死都不怕。可在这会上我却怎么也不敢为她说句话,生怕成了反革命,成了资产阶级反动派。其实什么是资产阶级反动派、什么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我都弄不明白,只是瞎跟着大伙喊口号。最终,我也没敢为苦麻儿放半个屁。原本王拐子死了,我打算把苦麻儿接到我这儿来,老了就作个伴儿吧。苦麻儿也点头儿同意了,说过了王拐子的丧期就过来。怎么就这么巧,就来了文化大革命。苦麻儿死活也不过来了,害怕说她为了躲避批判斗争又巴结起贫农来,更怕连累了我。这两年闹得不那么紧张了,她的身子又不行了,病得行走都困难。前些天我硬是在夜里用小驴车把她拉了来,可她天天央求我送她回去。我看她一天到晚那愁眉苦脸的样儿,又一想在这里她连屋门也不敢出,这么憋闷着对她身体也实在不好。就趁着一天夜黑,也就是小白鞋儿和小五群儿打死指导员的那天夜里把她送了回去。唉,也别说,小白鞋儿和小五群儿的事倒让我觉着,送她回去也许是对的。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在前两年心里闹得慌时,也偷过腥儿,还不是传了出去。我俩这事儿要是让村里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闹出啥结果呢。
讲到这儿,老于头磕了磕烟袋,站了起来:“得,这跟你全叨唠出来了,心里倒轻松了,你也该去干活儿了。”
“有一个老婆子五十七,一辈子的话儿都憋在心里——”老于头又唱起了他自编的小曲,不但词改了,就连那调儿也更加酸楚惆怅了。
贫穷落后带给人们的只有无知愚昧。纯朴的老百姓已经没有了个人的追求,民意被长期强制着,人们渐渐麻木了,把一切痛苦的遭遇和压抑的人生都归结为命,他们学会了认命。他们根本不知道,人是有个性的,每个人的个性应当争取得到保护。这个性指的是不侵犯他人的个性,是在对人类、社会没有危害的前提下,由人们大同小异的个性组成了社会的共性。只有个性受到保护了,共性才能稳定。共性保障了个性,个性巩固了共性。当人人都能尊重承认他人的存在与利益时,人类才能和谐共处,才能消灭战争与暴力,世界才能富强、繁荣。只有个性得到尊重了,人才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追求梦想的资格。